答程珙问仁义之说。
戊戊,先生辞朝至玉山,邑宰司马䢍请为诸生讲说,辞不听。乃就县庠宾位,因学者所请问而发明道要,闻者兴起,䢍刻其语以传于世。熹盖闻古之学者为已,今之学者为人,故圣贤教人为学,非是使人缀缉言语,造作文辞,但为科名爵禄之计,湏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而推之,以至于齐家治国,可以平天下,方是正当学问。诸君肄业于此,朝夕讲明于此,必已深有所得,不然亦湏有疑。今日幸得相会,正好摘量,彼此之间,皆当有益。时有程珙起而请曰:论语多是说仁,孟子却兼说仁义。意者夫子说元气,孟子说阴阳,仁恐是体,义恐是用。先生曰:孔、孟之言有同有异,固所当讲。然今且当理会何者为仁,何者为义,晓此两字,义理分明,方于自已分上有用力处,然后孔、孟之言有同异处,可得而论。如其不晓,自已分上元无功夫,说得虽工,何益于事?且道如何说个仁义二字底道理?大凡天之生物,各付一物,性非有物,只是一个道理之在我者尔。故性之所以为体,只是仁义、礼智、信五字,天下道理不出于此。韩文公云:人之所以为性者五,其说最为得之,却为后世之言性者多杂佛老而言,所以将性字作知觉心意看了,非圣贤所说性字本指也。五者之中,所谓信者,是个真实无妄底道理,如仁义礼智,皆真实而无妄者也。故信字更不湏说。仁义、礼智四字,于中各有分别,不可不辨。盖仁则是个温和慈爱底道理,义则是个断制裁割底道理,礼则是个恭敬樽节底道理,智则是个分别是非底道理。凡此四者,其于人心,乃是性之本体。方其未发,漠然无形象之可见,及其发而为用,则仁者为恻隐,义者为羞恶,礼者为恭敬,智者为是非,随事发见,各有苗脉,不相殽乱,所谓情也。故孟子曰:恻隐之心,二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恭敬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谓之端者,犹有物在中而不可见,必因其端绪发见于外,然后可得而寻也。盖一心之中,仁义礼智各有界限,而其性情体用又自各有分别。湏是见得分明,然后就此四者之中,又自见得仁义两字是个大界限,如天地造化,四序流行,而其实不过于一阴一阳而巳。于此见得分明,然后就此又自见得仁字是𮅊生底意思,通贯周流于四者之中。仁固仁之本体也,义则仁之断制也,礼则仁之节文也,智则仁之分别也。正如春之生气,贯彻四时,春则生之生也,夏则生之长也,秋则生之收也,冬则生之藏也。故程子谓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正谓此也。孔子只言仁,以其专言者言之也,故但言仁,而仁义礼智皆在其中。孟子兼言仁义,以其偏言者言之也。然亦不是于孔子所言之外,添入一个义字,但于一理之中分别出来尔。其又兼言礼、智,亦是如此。盖礼又是仁之著,智又是义之臧,而仁之二字,未尝不流乎四者之中也。若论体用,亦有两说。盖以仁存于心而义形于外言之,则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而以仁义相为体用。若以仁对恻隐,义对羞恶而言,则就其一理之中,又以未发、巳发相为体用。若认得熟,看得透,则玲珑穿穴,纵横颠倒,无处不通,而日用之间,行著习察,无不是着功夫处矣。珙又请曰:三代以前,止是说中说极,至孔门答问,说着便是仁,何也?先主曰:说中说极,今。人多错会了他文义,今亦未暇一一详说,但至孔门方说仁字,则是列圣相传到此,方渐次说到亲切处尔。夫子所以贤于尧、舜,于此亦可见其一端也。然仁之一字,湏更于自己分上实下功夫始得。若只如此草草说过,无益于事也。
先生因举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一章,而遂言曰:所谓性者,适固巳言之矣,今复以一事誓之:天之生此人,如朝廷之命此官;人之有此性,如官之有此职。朝廷所命之职,无非使之行法治民,岂有不善?天之生此人,无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理,亦何尝有不善。但欲生此物,必湏有气,然后此物有以聚而成质。而气之为物,有清浊昏明之不同。禀其清明之气而无物欲之累,则为圣;禀其清明而未纯全,则未免微有物欲之累,而能克以去之,则为贤;禀其昏愚之气,又为物欲之所蔽而不能去,则为愚、为不肖。是皆气禀物欲之所为,而性之善未尝不同也。尧、舜之生,所受之性,亦如是尔,但以其气禀清明,自无物欲之蔽,故为尧、舜,初非有所增益于性分之外也。故知性善,则知尧、舜之圣,非是强为,识得尧、舜做处,则便识得性善底模样子。而凡吾日用之间,所以去人欲,复天理者,皆吾分内当然之事,其势至顺而无难,此孟子所以首为文公言之,而又称尧、舜以实之也。但当战国之时,圣学不明,天下之人但知功利之可求,而不知已性之本善,圣贤之可学。闻是说者,非惟不信,往往亦不复致疑于其间。若文公则虽未能尺信。而巳能有所疑矣,是其可与进善之萌芽也。故孟子于其去而复来,迎而谓之曰:世子疑吾言乎?而又告之曰:夫道,一而巳矣。盖古今圣愚同此一性,则天下固不容有二道。但在笃信力行,则天下之理虽有至难,犹必可至,况善乃人之所本有,而为之不难乎?然或气禀氏愚,而物欲深固,则其势虽顺且易,亦湏勇猛着力,痛切加功,然后可以复于其初。故孟子又引摘书之言曰:若药弗暝眩,厥疾弗瘳。若但攸悠,似做不做,则虽本甚易,而反为至难矣。此章之言,虽甚简约,然其反复曲折,开时学者最为深切。诸君更宜熟读深思,反复玩味,就日用间便着实下功夫始得。中庸所谓草德性者,正谓此也。然圣贤教人,始终本末,循循有序,精簏巨细,无有或遣,故才尊德性,便有个道问学一叚事,虽当各自加功,然亦不是判然两事也。中庸曰: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是以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尺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笃厚以崇礼。
盖道之为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无一物之不在焉。故君子之学,既能草德性以全其大,便湏道问学以尽其小。其曰致广大,极高明,温故而笃厚,则皆草德性之功也。其曰尽精微,道中庸,知新而崇礼,则皆道问学之事也。学者于此,固当以尊德性为主,然于道问学亦不可不尽其力,要当有以使之交相滋益,互相发明,则自然该贯通达,而于道体之全无欠阙处矣。公时学者心量窄狭,不耐持久,故其为学,略有些小影响见闻,便自主张,以为至足,不能遍观博考,反复参验,其务为简约者,既荡而为异学之空虚,其急于功利者,又溺而为流俗之卑近。此为今日之大弊,学者尤不可以不戒。方子按:此乃先生晚年教人真切之训,故具录之。门人勉斋黄干述。
嘉定丙子仲秋上丁之翌日,同舍诸贤会于先师之祠下。祀事毕,俾某讲明先师教人之意,愚不肖何足以当此?重念废学日久,政有望于讲习之益,故敢僭言之。窃谓先师之道,本诸无极,二五流行发育之妙,具诸天理人心,常行日用之间,存之则为圣为贤,去之则为下愚、为不肖。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躬行于上,孔子、孟子、濂溪、二程讲明于下。迨我先师,剖析亳厘,穷极幽耿,推明演绎,炳如日星,为学者虑又深切也。至其教人之方,则曰居敬,曰穷理,曰力行,此又其谆谆反复而屡言之者。所读之书,则先之以大学,次之以语孟,而终之以中庸,其为科级,则又皆可循序而进也。从游之士,亦尝从事于斯矣。梦奠之后,笃信力行者不无其人,其闲亦有如某之类,弃其所学,日负初心者,可不深求其故耶?趋向卑而立志之不高,私欲昏而信道之不笃,寻行数墨而见理之不明,入耳出口而反躬之不实,此其所以粗有所闻,而不能期月守也。尝试思之,一命之爵,人未有轻辞之者;十金之产,人未有轻弃之者,以其可贵也。圣贤之道,其为可贵,岂直一命之爵、十金之产哉!受天地之中以生,而闻尧、舜、禹、汤数圣人之道,居礼义之国,而得大贤以为之依归,岂可不讲之终身而遽忘之乎?昔者孔、孟之教人曰:守死善道,曰舍生取义。夫死生亦大矣,至于道义之可乐,则生不足恋而死不足顾;生不足恋而死不足顾,则于圣贤之道,如饥者不忘食,渴者不忘饮,行者不忘归,病者不忘起,犹未足以论其切也。如是,则无负于先师之门矣。不然,则随波逐流,醉生梦死,卒为一世庸人而不自觉也,岂不深可哀也哉!此则愚不肖之所深病,敢布露之,以庶几君子之见教焉。
右竹林精舍讲义
文公年谱序门人果齐李方子
先生之道大矣,小子不敏,何足以知之。高弟黄干论次事状,辞严义密,敢摭纲要,缀以管穴,系语下方。其辞曰:先生以命世之资,负离伦之识,年十有四,即慨然有求道之志,内放诸典籍,外参诸师友,未得其要,出入于释氏者亦既有年。及见延平先生,与之往复其论,欣然会心,始信吾道之自足,而恶异学之乱真。由是复取圣经贤传而讲求之,研精𫟛思,夜以继日,微无不析,深无不穷,延平盖屡有起予之叹焉。土于真积力久,功崇业巨,则延平之所未至者,亦皆有以自得之。上自羲、文、周、孔群圣相传之统,以及我朝周、程、张、邵诸老先生继绝之诸,下至古今诸儒,训释发明,片言一善之长,莫不包罗合辑,融释贯通,以恊于一而会其归。盖天地之纯全,古人之大体,至是毫发无遗恨矣。先生之道之至。固非小子所得而闻也。尝窃论之,太极之妙,立乎二气五行万物之先,而行乎二气五行万物之内,盖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抵也。人之生也,全而得之,其体则□□义礼智之性,其用则有恻隐、羞恶、辞逊、是□□情,而心兼统焉。凡散而见于五典、五礼、庶物□事之间,固莫不各有当然之则而不容已者,是则所谓道也。斯道也,无物不有,大至于天地之运,小至于一尘之微,不能外也;无时不然,远至于古今之变,近至于一息之湏,不能违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不见其有余也。合而言之,万物统体一太极,不见其不足也。是故散一为万,则条流脉络,粲然而不可乱;敛万为二,则融会通贯,浑然而不能离。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人极立而□与天地参矣。先生之□至,其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