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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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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文学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思潮

魏晋南北朝(220—589)三百多年的文学,一言以蔽之,是艺术至上主义的文学时期。这个时期的文学,分析起来说,实有两种绝大的特色:第一,这时期的文学不与现实的社会相接触,而接近自然,表现很强烈的厌世思想;第二,这时期的文学不复以致用与载道为目的,而倾向形式的唯美主义。

我们要解释这时期两大文学特色的来源,必须提示当代的思潮,必须提示当代的文学观念,因为当代的思潮和文学观念就是构成魏晋南北朝文学特色的骨干。

自汉末天下大乱,至魏晋南北朝,纷乱的局面仍旧继续下去,跟着五胡乱华,南北分家,社会秩序被破坏,人民流离失所,三百多年中,简直没有几年太平,竟恢复了春秋战国时的混战局面。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局面之下,魏晋南北朝的人,受乱世恶劣环境的压迫,感生命的飘浮,他们的人生观往往流于消极,他们的思想往往流于颓废、浪漫、怪诞、厌世,至于养成一种浮游宇外的出世观。这时候,妆饰太平时代的儒教思想,早已失却维系人心之力了,魏晋南北朝的学者再不做东汉书呆子们那种支离破碎的经学研究了。魏初夏侯玄、荀粲已开始指斥《六经》为圣人糟粕;王弼注《易经》则窜入老庄之旨,至“竹林七贤”更倡为怪诞的言行:如阮籍嘲骂儒者,至说“君子之处域内”,不异“虱之处裈中”;阮咸则于端阳节取犊鼻裈悬之竿头,树于庭中,以破陋儒的迂拘;此外如王戎在母丧中饮酒食肉,不遵礼制;何晏傅粉,故为放浊之行。这都是表示他们不复受儒教的拘束,从礼法中解放出来了。

儒教的信仰摧毁以后,老庄和佛教的权威继之以起。这三百多年的时代思潮,大体说来,魏晋是倾向老庄,南北朝则迷信佛教。当代的贵族与智识阶级,受了老庄与佛教的影响,更厌弃现实的社会与人生,而趋于虚无飘渺的幻梦。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受了当代的思潮——老庄和佛教——很强烈的影响,也离开了实际的社会与人生,而表现出消极的颓废的厌世思想。他们的作品,多的是“人生亦有命”,“富贵如浮云”的感叹!他们爱写的题材,不是游仙,便是招隐;不是抒写山水,便是歌咏田园;他们的作风,接近自然,而不喜欢写社会问题;他们的这种文学,是超凡的文学,是个人主义的文学。这是魏晋南北朝文学的缺点,同时,也是这时期文学的特色。

在另一方面看,魏晋南北朝文学又是受当代的文学观念很大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期,这时期的文学观念自是值得我们注视的。

在魏晋以前,一般文人对于文学并没有明了的观念,他们以为文学只是载道或致用的工具,并不了解文学本身的价值。至魏曹丕作《典论·论文》,始发关于文学的议论,才讲明文学本身亦有莫大的价值;至两晋南北朝,作文学论的渐多,文学的观念益明了了。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论者,对于文学的见解尽各有不同,但都一致地反对拿文学来载道或是致用,都一致地主张唯美主义的文学,如曹丕《典论·论文》说:

诗赋欲丽。

晋陆机《文赋》说: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梁萧统(昭明太子)《文选·序》论选文的标准说:

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萧统的兄弟萧绎(梁元帝)在他的《金楼子·立言篇》给文学下了三条界说:

(1)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

(2)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

(3)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

自魏晋的曹丕、陆机,到梁代的萧统、萧绎,他们都认定文学应该是美文;他们认定必须是“缘情绮靡,体物浏亮”“事出沉思,义归翰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的美文,才算是文学。这种唯美主义的文学论,确是可以代表当代一般文人的文学观念。当时的两个文学批评大家——钟嵘与刘勰,都主张唯美文学,他俩的文学批评伟著——钟的《诗品》与刘的《文心雕龙》——都是用很美的骈偶文作的。

综观这三百多年的文学观念,可以说,唯美主义的文学论,实是当代最有权威的文学主张。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本是受了汉代辞赋很深的影响,已趋于骈俪绮艳一途;又加上这种唯美的文学论做强有力的掩护,文学的风气乃益趋“骈俪化”“绮艳化”。唯美主义本不是只要形式的,但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末流,竟陷于形式的唯美主义的发展。当代的文人无论作诗、作赋、作议论文,或是作记叙文,都是用的骈偶;都只求其字句浮艳,对仗工整,声韵铿锵;只顾粉饰形式的美观,不复顾及内在的实质,文坛的作风乃愈趋于卑靡、疲弊了。萧纲本是主张美文学的,目击当时文学的堕落状态,也看不过眼,而表示异常的不满(见其《与湘东王书》);裴子野更专著《雕虫论》来反对当世“巧而不要,隐而不深”的浮弱文学;钟嵘的《诗品》也表示不赞成诗文用典使事和注重声韵,致伤作品的内美。他们的言论都说得很好。只可惜当时文学的流弊太深,积重难返,终于挽不回这时期文学的颓运。

说到这里,我们已把魏晋南北朝文学说得够坏了。可是我们也不忘记魏晋南北朝是纯粹美文学的发展期。这个时期的文学,不以载道,不以致用,不陷于浅薄的功利主义,而朝着艺术至上主义的路进展,这在文学史上实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别的时代绝不如魏晋南北朝是一个纯文学的活动期。

魏晋南北朝的诗歌(上)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向以诗赋二者著称。单就赋的一方面说,这个时代的辞赋已经比汉赋进步许多了,已经由汉之《两都赋》和《两京赋》那种堆砌典故的辞典式的文章进而为富有文学意趣的辞赋了。当时最有名的作品如陆机的《叹逝赋》、潘岳的《秋兴赋》、张华的《鹪鹩赋》、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别赋》、庾信的《哀江南赋》等,皆辞意隽美,文采华丽,堪称抒情文学中的杰作,为后世文坛之模式者。但可惜大多数无才气的赋家,还是只知堆砌古典,排比词藻,而不解用赋来抒写情思。即如大赋家左思花了十年苦工作成的《三都赋》,还只是一部掌故小辞典,没有半点文学的味儿。所以,我们对于魏晋南北朝的赋略而不谈,专门来讲这时期文学的主干部分——诗歌。

魏晋南北朝的诗是继续建安诗坛而发扬光大之,其五七言古诗的成绩,最值得我们赞许。今分为四个时期加以统系地叙述。

第一期 魏诗

自曹丕做了皇帝,国号改汉为魏,不到几年,曹丕、曹植相继死去,诗坛便落寞了。接着虽有魏明帝曹叡极力倡导文学,也没有伟大的诗人出现。所谓“正始时期”(240—249)的文学,也只有几个经学家如王弼、何晏之流,文人如应璩、繁钦之流,皆无可取;我们只在“竹林七贤”中,寻出一个阮籍,独具诗才。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人。司马懿和司马昭当国时代,很尊敬他,封关内侯,拜东平相。籍为人酷爱自由放浪,好老庄的学术,不喜对礼法之士,尝著《大人先生传》以讥儒者。他喜欢饮酒,因闻步兵厨善酿,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他曾经沉醉过六十天。所作有《咏怀》诗八十多首,皆抒写他心头的牢骚、愤懑、怪僻的思想。他作诗全不粉饰,作风朴素而自然,今选几首为例: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

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

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

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阮籍是魏晋之际的一大诗人,他的诗是汉诗古朴作风的结束,而开两晋诗趋于典雅的风气。

第二期 西晋诗

西晋司马氏统一中国,天下文人,竞集京师,文坛复振。我们只要看陆机陆云兄弟入洛的时候,张华见着他俩说:“克吴之利,不如获二俊。”便可见当时的尊重文人。又如左思作了一篇《三都赋》,人竞传写,竟使洛阳纸为之贵,这也可以看出当时爱好文学的风气。

西晋文学以“太康时期”(280—289)为最盛,钟嵘《诗品》说:“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所谓“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即张华、张载、张协、陆机、陆云、潘岳、潘尼、左思八人。就中负文誉最高的自然要推陆机、潘岳和左思。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人,官为平原内史,人称陆平原,后为成都王司马颖所杀。他本是武官的子弟,折节读书,造就成一位骈偶文专家。制《连珠》五十首,为四六文的滥觞。他在当代名气很大,张华称他“独患才多”,钟嵘也列他的诗于上品,其实他的诗并不很好。他很喜欢拟古乐府,但拟得并不高明,远不及建安诸子。其较好的诗如《前缓声歌》:

游仙聚灵族,高会层城阿。

长风万里举,庆云郁嵯峨。

宓妃兴洛浦,王韩起太华。

北征瑶台女,南要湘川娥。

肃肃宵驾动,翩翩翠盖罗。

羽旗栖琼鸾,玉衡吐鸣和。

太容挥高弦,洪崖发清歌。

献酬既已周,轻举乘紫霞。

揔辔扶桑枝,濯足汤谷波。

清辉溢天门,垂庆惠皇家。

这首诗的佳处,是在有很美丽的高渺的想象。中国诗向来是想象贫弱的,故举此诗为例。

潘岳(247—300),字安仁,中牟人。曾为河阳令,累迁给事黄门侍郎。谄事权贵贾谧,后为赵王司马伦所杀。他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少时尝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满载而归。他的诗文辞赋也如他一样的美艳。孙兴公称他的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钟嵘也列其诗为上品。《悼亡诗》三篇最有名,试举一首为例: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陆机和潘岳的诗,极负盛名于当时,占晋代文学的重要地位。实则,真正名副其实的西晋大诗人,我以为既不是陆机,也不是潘岳,而是左思。

左思(约250—305),字太冲,临淄人。他为人貌寝口讷,不好交游,闲居惟从事于诗赋。他的赋没有什么好处,其诗则可以压倒所有太康时期的名诗人。沈德潜《说诗晬语》说:“左太冲拔出于众流之中,胸次高旷,而笔力足以达之,自应尽掩诸家。”左思作风高抗古澹,读其《咏史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可想见其气概。他的《咏史诗》八首,没有一首不是很有气力的作品。今举他的《招隐》诗为例: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

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

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

石泉漱琼瑶,纤鳞亦浮沉。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

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五言诗至阮籍、左思,描写的范围越广,诗的风格越高,离古歌辞的俚俗风味越远,完全变成文人化的诗格了。我们且举当代诗人傅玄(217—278,字休奕)一首拟《陌上桑》的《艳歌行》为例,很可以看出文人所作的诗与古歌辞的大不同处: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字为罗敷。

首戴金翠饰,耳缀明月珠。白素为下裾,丹霞为上襦。

一顾倾朝市,再顾国为虚。问女居安在,堂在城南居。

青楼临大巷,幽门结重枢。使君自南来,驷马立踟蹰。

遣吏谢贤女,岂可同行车。斯女长跪对,使君言何殊。

使君自有妇,贱妾有鄙夫。天地正厥位,愿君改其图。

《陌上桑》是一首绝妙的白话诗,给傅玄一改,原诗的俚俗隽妙处尽行删掉,变成一首平凡无奇的雅诗。古歌辞至此便完全斫丧了生命。

晋代的诗注重造词,故他们的作品都是“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化古诗为典雅,化古诗的朴素为轻绮。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给晋诗的批评不错: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

第三期 东晋至宋诗

自东晋至宋 末(317—479)有一百六十多年之久,但在东晋初期,诗歌的成绩无可述者。钟嵘《诗品》说:

永嘉时(307—313),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东晋),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西晋末年至东晋初期的诗坛,养成一种喜说玄理道德的风尚;当时的作者又都是些庸才,故他们的诗总作不好。如果要举诗人为例,只有一个郭璞还差强人意。

郭璞(276—324),字景纯,闻喜人。他是一个读书很博的人,尝注《山海经》《楚辞》《子虚》《上林赋》等书,长于诗赋。论者称其“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他的《游仙诗》最有名,今举一首为例: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

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

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

翘迹企颖阳,临河思洗耳。

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

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郭璞《游仙诗》诸诗,思情超越尘俗之表,幻为理想的境界,飘飘如欲凌云,盖是受佛理影响之作也。

与郭璞同时的诗人有刘琨(270—318),字越石。他的诗风调清刚悲壮,亦为东晋初年诗坛的健者。

郭璞、刘琨以后,诗坛寂寞将近百年之久,直到东晋末年,才产生一位伟大诗人陶潜。

陶潜(365或372或376—427),本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世称靖节先生。他为人不慕荣利,好读书,性嗜酒,爱种菊花。因家贫,曾一度为州祭酒,以不堪吏职,自解归;又曾一度为彭泽令,因山野之性难驯,只做了八十多天便自动地解组而归田园。从他的一首《归园田居》很可以看出诗人酷爱自然的个性: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潜的思想,虽说很有点儒教的忠义气节,但他受老庄一派哲学的陶冶很深,成为一个自然主义的人生观者,是一个乐天派的文学家。他的文章辞赋都作得很好,所作如《五柳先生传》《归去来辞》《桃花源记》及《闲情赋》都是不朽的作品,诗歌尤其是他所擅长。他的诗脱尽晋诗的绮艳铅华,用俚俗的文字,作最朴素自然的描写;以自己的田园生活为题材,表高妙幽远的意境,于向来贵族文学与平民文学以外,屹然别立一宗。今选数诗为例:

归田园居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问来使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

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

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

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以光风霁月之怀,抒写邱壑烟霞的真情与妙趣,一片天机,随兴而来,作风冲淡而有思致,幽逸而富意趣,境界极高。钟嵘《诗品》说: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苏轼序陶潜的诗集也说:

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诗。渊明作诗不多,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不及也。

古今文人对于陶潜持赞美论者,真是不胜举例。陶诗之影响后世诗坛也异常地大,唐宋诗人中如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王安石、苏轼辈,都学陶潜的田园诗。我以为,曹植以后,李杜以前,这四百多年的诗坛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像陶潜这样伟大的诗人了。

陶潜以后,继起的宋代诗人有谢灵运、颜延之和鲍照。

谢灵运(385—433),小字客儿,阳夏人。为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世称谢康乐。他性喜豪奢,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好游山水。曾为永嘉太守与临川内史,不亲理政事,辄肆意遨游,放荡为娱。所至辄为题咏,多写山色水光,其诗遂开“山水”一派。刘勰《文心雕龙》说: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说玄理的诗至宋代已不为人所欢迎了,故谢灵运的山水新题,名重一时。每作一诗,都下贵贱,莫不竞写。宋文帝称他的诗与书为“二宝”。灵运诗的特色,即在有新的文学内容这一点。可惜他作诗过于雕琢,修辞特甚,转伤内容。我们遍读谢灵运的诗,实在找不出一首全美的。今举较佳的一首为例:

晚出西射堂

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

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

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

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

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

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

作山水诗本要朴素,要自然,才不失山水本色。像谢灵运那样“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用整篇的骈偶句子,来写天然的山水,刻划过分,自失天真。相传他的名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如“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皆起句甚佳,而对句不美,这全是对偶之为魔瘴。作者以“匠心独运”的隽才,来写山水的妙趣,本有大成功的可能;却不料受辞赋骈俪的影响太深,他的诗遂入于魔道而不能自振。

颜延之(384—456),字延年,临沂人。初为太子舍人,历始安、永嘉二郡太守,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他与谢灵运齐名,号称“颜谢”。他的诗可更不成了。鲍照说他的诗“铺锦列绣,亦雕缋眼”;钟嵘说他“喜用古事,弥见拘束”;汤惠休说他的诗“如错采镂金”,意皆讥其诗只有华丽的表面也。

在这个时期的诗人中,能继陶潜的光辉的,怕只有鲍照一人吧。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东海人。初为中书舍人,后为参军。死于兵乱,年四十余。他的才气特大,所作诗奔放俊逸,一扫浮靡之风。同时的文人多忌他,斥其诗为“险俗”。他在当时的文学地位并不高,钟嵘也说“嗟其才秀人微,取湮当代”。可是他的诗实在比颜谢都要高一筹。我们试举他的几首诗为例:

代结客少年场行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

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

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

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

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

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

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

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

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

今我独何为,坎 怀百忧?

拟行路难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鲍照以矫健之笔,写豪壮之情,其诗清新俊逸,兼而有之。所作古乐府尤佳。降及齐梁,无此作风矣。

第四期 齐梁陈诗

齐梁陈三朝(479—589)的文学,益趋于绮艳,体制益工整,色彩益妍丽。他们于诗文必骈偶之外,又加上沈约们所倡的声律说,以为作诗文的必然法则。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里说:

五色相宜,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沈约们作诗文就是使用这种严格的声律限制的,《南齐书·陆厥传》说:

永明(483—493)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为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齐代文学以永明时期为中心,这时期的诗人,著名者有谢朓、任昉、沈约、陆倕、范云、萧琛、王融、萧衍诸人,他们都是竟陵王萧子良的门下士,号称“竟陵八友”。其中除谢朓、王融早死外,后来萧衍做了皇帝(梁武帝),沈约等随之入梁,亦为梁代文坛的主角。沈约、谢朓文誉尤高。

沈约(441—513),字休文,武康人。幼贫苦,笃学,善属文。后事宋齐梁三朝,官至尚书仆射。他的诗文并称于世。当时的文人王筠、张率、何逊、刘孝绰、吴均、刘勰,均出于他的提携,俨然一代的文宗。若唯以诗论,则沈约不如谢朓。

谢朓(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人。尝为宣城太守,世称谢宣城,亦号小谢(谢灵运号大谢)。建武中官至尚书吏部郎,兼知卫尉事。死年三十六。他的诗誉极高。萧衍最爱诵他的诗,说“三日不读,便觉口臭”;沈约也说“二百年来无此诗”;唐代诗人李白对于他的诗亦异常赞美。其实谢朓的诗并不如他们所夸奖的那样好,他用骈偶写的山水诗,实找不出一首全篇佳美的杰作,只不过流传一些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片断的佳句而已。

永明以后,梁陈间作者唯知迷惑于沈约、谢朓一派的风气,一味讲求骈偶,精研声律,文风更浮靡不堪。这时律诗的体制已逐渐完成,从此再没有人作陶潜那种朴实自然的诗了,再没有人作鲍照那种放肆自由的诗了,大家都把自己的才力用在诗的形式格律上面,文学的生机乃斫伐殆尽。当时的诗家如何逊、阴铿、徐陵、庾信等都是以善作律体诗负盛名的。

何逊(?—约518),字仲言,东海郯人。天监中官尚书水部郎,终庐陵王记室。他的诗文工丽,格律严整,沈约、范云都很称赞他。其诗如《日夕出富阳浦口和朗公》:

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归。

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

独鹤凌空逝,双凫出浪飞。

故乡千余里,兹夕寒无衣。

阴铿字子坚,武威人。仕陈为晋陵太守、员外散骑常侍。他与何逊齐名,号称“阴何”。他颇善炼字造句,律诗作得很好,例如《晚泊五洲》:

客行逢日暮,结缆晚洲中。

戍楼因嵁险,村路入江穷。

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

遥怜一柱观,欲轻千里风。

徐陵(507—583),字孝穆,东海郯人。八岁能属文。仕陈官至吏部尚书,封建昌县侯。他以作艳诗著名,有名的《玉台新咏》就是他编的。诗如《春日》:

岸烟起暮色,岸水带斜晖。

径狭横枝度,帘摇惊燕飞。

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

何殊九枝盖,薄暮洞庭归。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人。本是南朝的贵族,聘于北周,被留不遣,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他是六朝诗人的后劲。少以善作艳体与徐陵并称,号“徐庾”。后受北朝文学的影响,其诗遂另成一格。杜甫称其诗为“清新”“老成”。但终以不能摆脱格律音韵的拘束,其成绩还是不能令我们满意。

其他的梁陈间诗人尚有江淹、柳恽、邱迟、吴均(时称均诗为“吴均体”)、刘孝绰、王筠、王褒、江总、张正见等,皆有名于时。

齐梁陈的诗人,一方面尽力去作骈偶律诗;一方面也知道模拟当代的民歌。他们所拟作的歌辞虽也不免过于轻艳浮靡,但比他们的律诗可是好多了。如梁武帝萧衍(464—549)的《子夜歌》:

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

朱口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

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梁陈二代的几个皇帝,都是享乐的风流天子,喜欢作艳歌,如梁简文帝萧纲(503—551)的《乌栖曲四首其三》:

青牛丹毂七香车,可怜今夜宿倡家。

倡家高树乌欲栖,罗帏翠帐向君低。

陈后主陈叔宝(553—604)是一个沉醉于酒色的昏君,他的诗歌最爱用民间的艳曲来写男女之情,如《三妇艳诗》:

大妇爱恒偏,中妇意常坚。

小妇独娇笑,新来华烛前。

新来诚可感,为许得新怜。

这时期的诗人,胆子大的便直接去模拟民间的艳歌,胆子小的便用民间《子夜歌》一类五言四句的新诗体来写文人高雅一点的情思。如谢朓的诗:

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相思此何极!

有所思

佳期期未归,望望下鸣机。

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

意境最高的要算隐士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在谢朓、陶弘景以前,早已有王献之、谢灵运、鲍照、汤惠休、僧宝月等用民间的诗体来作这种五、七言小诗了。梁陈间的何逊、吴均、阴铿、庾信,皆有这一类的小诗。至于隋唐,这种小诗特别发达起来,加上声律的限制,便成为近体诗中的所谓“绝句”体。

魏晋南北朝的诗歌(下)

以上所讲的是贵族与文人阶级的文学。我们要问:这时期的平民文学呢?

我们所要讲的平民文学自然只有诗歌,因为老百姓们除讴歌以外,是不会作什么赋和小说的。他们不但不会作赋与小说,即文学家那种骈偶的古典诗他们也绝对作不出来,他们只会唱俚俗的歌儿。他们作的歌既不懂得表现什么厌世、隐逸、颓废的思想,也没有闲情去写什么山水田园的幽趣;他们只要唱出自己心头的恋爱、相思、离别等苦乐之情,如是而已。

我们说过,魏晋南北朝是乱世,这个乱世的思潮受老庄和佛教的影响很深。可是当代的民众却并没有受着这两种思潮的影响。这是很明显的,老庄的哲学他们不懂,佛教的信仰那时还只传播到贵族社会。一般民众只干脆地懂得“食”“色”二字。他们在只要有饭吃的时候,正好乘着乱世礼法的破坏,去作性的追求。试读当时的《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又:“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依亦吐芳词。”当变乱的时代,孤男怨女多,男女们偷偷恋爱的也多,所以乱世民间的恋歌总特别发达。春秋战国的时候如此,魏晋六朝又何尝不是如此!

自西晋永嘉以后,中国分裂为南北两大政治区域,北方给新兴的胡族占据着,南方则仍为汉族所占有。对峙着的南北民族,其民族性是全然不同的。北方是野蛮的犷悍的英雄的民族,南方是文明的礼法的温柔的民族。因南北民族性的悬殊,所产生的文学也就全然不同。北地的英雄汉自高唱他们的英雄歌,南方的温柔子自低吟他们的温柔歌,这是南北新旧民族文学的分野线。我们讲当代的民歌也要分开南朝与北朝来叙述。

先从南方的民歌讲起吧。

西晋末年大乱,中原的大族多南迁,中原的歌曲也跟着流行到南方来了。《宋书·乐志》说:“永嘉之乱,五都沦覆,中朝旧音,散落江左。”由北方传来的旧曲与南方的歌谣相化合,便产生新的民间歌谣出来。

这种新的民间歌谣是盛行于江南一带的,号称吴歌。《晋书·乐志》说:“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

吴声歌曲最繁,据《古今乐录》的记载,共有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凤将雏》,四曰《上声》,五曰《欢闻》,六曰《欢闻变》,七曰《前溪》,八曰《阿子》,九曰《丁督护》,十曰《团扇郎》。”其中以《子夜歌》为最流行,《大子夜歌》云: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相传有晋女子名子夜者,作《子夜歌》。后人推而广之,更有《子夜四时歌》《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之作。今所传《子夜歌》一百多首,不是一人一时的作品。今举几首为例:

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

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

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子夜四时歌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春歌》)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莲条时。(《秋歌》)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冬歌》)

“清音妙婉,明转天然”,这八个字是《子夜歌》的特色,同时也是南朝民歌的共同特色。试更举《华山畿》几首写哀情的歌为例:

未敢便相许。夜闻家中论,不持侬与汝。

不能久别离。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又如《欢闻变歌》:

锲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又如《前溪歌》:

黄葛生烂熳,谁能断葛根?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

这些都是绝妙的小诗,每首诗都能写出沉挚的深情,表现作者热烈的生命。如果拿这种小诗来和当时骈偶的律诗比较,真要叫那班自命不凡的诗人愧死。这可难怪萧衍萧纲们要低首下心来模拟民间的歌谣了。可是他们也只能模拟民歌的表面,而不能模拟民间的道真情、写实感。所以民间的歌谣,到了文人手里,后来竟变成格律整齐的绝句。

回头我们来讲北方的新兴文学。

北方新掺进来的胡族,他们没曾受过文化文明的洗礼,自然作不出温柔敦厚、哀而不怨的南歌。《折杨柳歌辞》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虏家儿会唱什么歌呢?他们会唱的是轻生尚武的壮歌,是“杀人不眨眼,生命如鸿毛”的英雄好汉文学。且听他们唱道:

折杨柳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䟤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企喻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李波小妹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长城内外聚居的胡族,他们过的是部落式的游牧生活,故所描写的题材多半是骑马射箭一类。如《企喻歌》中有几首是专写牧马的: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裆, 鉾鹨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 鉾。

写边塞风情最佳美的要算斛律金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南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境界,也是南人作不出来的天然的绝妙好诗。

胡人的歌谣,即使是写恋爱相思,他们所用的描写材料和遣词的态度,也和南歌完全不同。例如:

地驱歌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折杨柳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捉搦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着夹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真率伉爽,慷慨洒落”,是北方歌谣的大特色。她们绝不会做南歌那种“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一类扭扭捏捏的表情,她们只会说“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的真情实话。南北朝文学本是矫揉粉饰的时代,民间居然产生这种天真烂漫的文学,真是令人欢慰。

在文学史上负盛名的《木兰辞》也是这时候产生的。这是北方儿女英雄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大约高小的学生都读过这首诗的。其全辞如下: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这个故事已经够美了。作者只用三百多个字,来写这一大篇故事,文字活泼如行云流水,结构巧妙而自然,作风极雄壮而又含着温柔的气氛,描写的技术可谓“神乎其技”。虽初识字人亦知这是绝妙好诗,真是一首百读不厌的杰作。

北朝自鲜卑种的拓跋氏统一北方以后,极力模拟中国古代的文化。北方的英雄民族受了文明的洗礼,渐渐与中国同化,变成文质彬彬的君子。从此虏家儿也作出温柔敦厚的诗来,那种美妙自然的山野歌便没落了。

魏晋南北朝的小说

小说起源于古代的神话与传说。

任何古民族都是有他们悠渺的神话和传说的。在古代的中国,则因为住在天然恩惠比较贫乏的黄河流域,他们须时时与自然界做生存斗争,养成一种务为实际、追逐利用厚生、排斥空想的人生观,缺乏高远的想象幻觉力。故没有产生伟大结构的神话与传说,只有片段的神话传说流传于古代的社会。这在先秦时代的古籍中可以发见许多的。如《庄子》上所讲的“鲲鹏故事”“蜗角上之争”“姑射仙人”;《列子》上所讲的“愚公移山”“夸父追日”“龙伯国的大人”;《楚辞》中的《天问》;《韩非子》中的《说林》;《山海经》中所讲的“昆仑山”和“西王母”等故事,都是神话与传说的记载。只有儒家的孔丘,绝口不语“怪,力,乱,神”,故在他这一派学者的著述中,绝无神话可为引证。到了儒教势力最扩张的汉代,许多古代的神话与传说多因受儒者的摈弃而失传。中国小说遂因此而不能得到早发展的机运。(用盐谷温说)

汉代的小说,是政府采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以成的。据《汉书·艺文志》的著录,列小说十五家(中有九家是汇集古代传说的),共一千三百八十篇。量数不可谓不多,然皆失传。今所传的各种小说,如题为东方朔撰的《神异经》及《海内十洲记》,题为班固撰的《汉武故事》及《汉武内传》,题为郭宪撰的《别国洞冥记》,题为伶玄撰的《飞燕外传》,题为汉无名氏的《杂事秘辛》等作,皆属后人伪托。(多系六朝人手笔,《杂事秘辛》则人皆谓为明人杨慎作。)故在事实上,中国之有小说,实始于两晋南北朝。

两晋南北朝的小说,就其描写的内容来讲,大体可以分为二类:

第一类是神怪小说 两晋南北朝本是老庄学术流行的放诞自由时代,不忌言神怪。且自秦汉以来,迷信神仙之风盛行;至魏晋以后,小乘佛教又大畅行于江左南朝,许多佛学的经典皆翻译成汉文;于是旧有的中国神话与传说,乃与佛教的神话与传说相混合,遂产生神怪一派的小说。两晋南北朝的小说以这一派为大宗。可惜大部分的作品佚亡不存。今所存者,除一部分散见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及《法苑珠林》外,尚有下列诸种:

《拾遗记》十卷 王嘉撰

《搜神记》二十卷 干宝撰

《搜神后记》十卷 陶潜(?)撰

《异苑》十卷 刘敬叔撰

《续齐谐记》一卷 吴均撰

《述异记》二卷 任昉(?)撰

《还冤志》一卷 颜之推撰

以上所举例的七种小说,其文笔最佳者当推《拾遗记》与《搜神记》二种。今举吴均《续齐谐记》中的《鹅笼记》为例,盖受天竺故事的影响而成之小说也。记云: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内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内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第二类是人事小说 中国在先秦时代即已有记载人事的寓言,如《礼记·檀弓》中的“孔子过泰山侧”,《孟子》中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皆富有小说的意味。至两晋南北朝,则有一部分的小说,不复注重于寓意,纯为客观的人事记载。这一类的小说,其描写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写宫闱艳事,如《汉武故事》《汉武内传》《飞燕外传》等作;一种是记逸语奇闻,如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八卷)、无名氏的《西京杂记》(六卷)等作,皆以记载人事为主。其中有些描写是异常隽妙的,今举二段为例:

《飞燕外传》一则

后所通宫奴燕赤凤者,雄捷能超观阁,兼通昭仪。赤凤始出少嫔馆,后适来幸。时十月五日,宫中故事,上灵安庙,是日吹埙击鼓,歌连臂踏地,歌《赤凤来》曲。后谓昭仪曰:“赤凤为谁来?”昭仪曰:“赤凤自为姊来,宁为他人乎?”后怒,以杯抵昭仪裙,曰:“鼠子能啮人乎?”昭仪曰:“穿其衣,见其私,足矣,安在啮人乎?”昭仪素卑事后,不虞见答之暴,熟视不复言。樊嫕脱簪叩头出血,扶昭仪为拜后。昭仪拜且泣曰:“姊宁忘共被夜长苦寒不成寐,使合德拥姊背耶?今日垂得贵皆胜人,且无外搏,我姊弟其忍内相搏乎?”后亦泣持昭仪手,抽紫玉九雏钗为昭仪簪髻。乃罢。帝微闻其事,畏后不敢问,以问昭仪。曰:“后妒我尔。以汉家火德,故以帝为赤龙凤。”帝闻之,大悦。

《世说新语》一则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两晋南北朝是中国小说的初幕。在这个时期产生的作品,严格讲起来,只具有小说的雏形,只有粗枝大叶的叙述,缺乏完善的结构和深刻的描写,诚然不免幼稚。但从这时候起,造成了作小说的风气,引起唐宋小说的继兴,这当然不能不归功于两晋南北朝的小说为之先驱。而且,有了两晋南北朝的许多小说,供给后世文人无量数的作诗词戏曲的材料和典故,其影响也是值得我们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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