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学
明代的文学运动
中国文学发展至元代,一向脉络相传的正统派的古文诗赋,已凋弊不堪,独新兴的戏曲盛极一时。文学的趋势似已完全走向一条新路。不料到了明代,文学界起了一个很大的反动,文学思潮忽又趋向于复古,明代二百多年的文坛,几乎全为复古的潮流所支配着。
明代本是一个复古思潮最盛的时期,当时的文人,一则深受那时代“以八股文取士”的影响,养成只知模拟抄袭的恶习;二则他们都以古代正统文学的继承者自命,没有创新的观念和毅力,故终明代的诗文,陷溺于复古潮中而不能自振。
明代初期,复古的痕迹尚未显明,其时文章家如宋濂、王袆、方孝孺;诗人如杨基、高启、张羽、徐贲(此四人号称“吴中四杰”)、刘基、袁凯等,他们的造诣虽不甚崇高,然所作皆能自备一格,自成一家,不是全然倚傍前人。至李东阳出,始正式倡为唐宋文。李梦阳、何景明继之而起,更明以复古相号召,比李东阳更进一步地主张秦汉之文,又以盛唐之诗,为作诗的准则。
李梦阳为明代复古派最大的健将,他认定作诗文应该尊重模拟,其言曰:“今人摹临古帖,不嫌大似;诗文何独不然?”他主张诗文应该绝对复古的论调尤其极端偏激。他把唐宋的文章全部抹煞,而以秦汉为依归。他说:“西京以后,作者勿闻矣。”又说:“宋儒兴而古之文废……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总之,在他的心目中是“汉以后无文,唐以后无诗”。何景明的见解虽与李梦阳小有异同,然其主张“复秦汉之古”则与李氏道合志同。他认定“古文之法亡于韩(愈)”,故大声疾呼地叫人莫读唐以后的著作文章。
明代的后起文人,多迷惑于李、何复古之说而从之,互相结纳,互相标榜。其最著名而首出者为“前七子”,以李梦阳、何景明二氏为领袖,徐桢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诸人附之;时代稍后者有“后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二氏为领袖,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诸人附之。后七子中的李、宗、梁、徐、吴五人,亦称“前五子”,因此又有谓“后五子”,为余曰德、魏裳、汪道昆、张佳允、张九一诸人;又有所谓“广五子”,为俞允文、卢枏、李先芳、吴维岳、欧大任诸人;又有“续五子”,为王道行、石星、黎民表、朱多煃、赵用贤诸人;又有“末五子”,为李维桢、屠隆、魏允中、胡应鳞、赵用贤诸人。这许多呐喊复古的作者,都是挂着“文主秦汉,诗规盛唐”的招牌。
当李、何、李、王一派复古文学风靡天下的时候,也有一部分的文人起而与之抗。文名最著者如唐顺之、王慎中,他们的文章皆近宗唐宋;归有光则更明白地指斥王世贞为庸妄;茅坤则取唐顺之所选的唐宋八大家文,加批评刊之,以示文章的宗法;诗家则有杨慎、薛蕙等;又有号称“公安体”的袁中郎兄弟及号称“竟陵体”的钟惺、谭元春等。他们处处皆与前后七子一派站在敌视的地位。可是,他们在当代文坛的号召力及影响,却远不及前后七子派的伟大。至于明末,两派的斗争益烈,宗李、何、李、王者,有张溥主持的复社及陈子龙主持的几社;宗归、唐者,有艾南英所主持的豫章社。皆互相攻击排斥,不遗余力,以终明世。
上面把明代复古文学的大势已讲明了。这是很明显了的,在这样一个复古逆潮之下,要望文学的进展自是难乎其难。明代诗文之所以毫无成绩而言,应该说完全是复古潮为之阻碍。我们在上面曾经说过,唐宋的文人也曾以复古相号召,不过他们只是利用复古的名义,以号召人心,其目的是借以打倒骈文,提倡合时用的新式散文,故我们认定唐宋文是进化的,不是复古的。只有愚不可及的明代文人,才认定复古为真理。特别是李、何、李、王一派,他们竟那样愚妄,想着恢复在唐宋已不合时用的秦汉之文于一千多年后的明代,这岂不荒谬绝伦?故结果不但是徒劳无功,只见把许多文人的才力牺牲于复古的牢笼里面,毫无成绩;明代诗文发展的命运也就断送在这班复古派的手里。至于归、唐等之主唐宋,虽较彼主秦汉者较为时代接近,文章比较合时;然亦嫌他们把才力用于模拟,不从事于创造,成绩亦仅略有可观而已。至后来两派倾轧益甚,党同则相标榜,党异则相攻击,举世文人皆抱着入主出奴的心理,文坛等于政党,明代诗文的生机便因此斫伐殆尽了。
明代的戏曲
向来讲文学史的人都认定明代是中国文学衰微的时期,如果就明代的传统文学——诗文词赋等讲,这个话是不错的。不过我们研究明代文学,应该认识明代实是一个新文学的时期,是新兴文学压倒旧的传统文学的时期。明代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不是诗文词赋,乃是传奇与小说。我们眼看着许多明代文人用尽才力,拼命地去求诗文的复古,结果落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全无成绩。然而当时却另有一部分的文人,并不向着复古的路走去,却去创作新兴的传奇和小说,其成绩的伟大,可与唐诗、宋词、元曲并称,为明代文学增无限的光辉。所以要讲明代文学,应该认定新兴的传奇与小说为明文学的主干,便觉得明文学有许多特色,在文学史上自有它的进步。
请先讲传奇。
传奇体的戏曲之产生乃由于元曲之繁衍。王世贞《艺苑卮言》上有话:“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元曲一名北曲,盖以作者多北方之大都与平阳等处人士,作曲多采用胡人的乐调及音韵。后来北曲发展至南方,南人嫌其乐调相异,音韵不谐,而适应南方乐调音韵的南曲乃应运而生。南曲发达以后,北曲遂衰。虽然在明代还是有许多模拟元人的杂剧,然其所用声调与体制,已与元剧不同。至于由元剧演化而成的传奇,则纯然为明代新兴的南曲矣。
传奇的结构与元之杂剧大不相同,其重要的差别,约有四点可言:
(一)元剧大都限于四折,传奇则不限制出数,可以多至数十出(一出即一折);
(二)元剧每折一调一韵到底,传奇则一出不限一调,且可换韵;
(三)元剧全曲由一人独唱,传奇则凡登场的剧中人皆可唱曲;
(四)元剧多用楔子,传奇则无楔子,但把第一出叫作“开场”或“家门”,以说明一篇的大意。
以上数点的改进,可见明之传奇比较元之杂剧,由束缚而进于自由,由简单而进于复杂,实为戏曲的一大进步。
明代传奇之存于今者尚不下二三百种,其著名之佳作亦有四五十种。在明代的初期,则以《琵琶记》传奇为最负盛誉。
《琵琶记》为南曲之祖,传奇的第一部,元末明初人高明撰。高明(约1301—约1370),字则诚,永嘉人(一作瑞安人)。元至正五年(1345)进士,授处州录事,后辟行省掾。因避乱居明州栎社,以词曲自娱。明太祖闻他的文名拟授以官职,辞以心疾不就,寻卒。后有人把他的《琵琶记》献于太祖,太祖称赞说:“五经四书如五谷,家家不可缺;高明《琵琶记》如珍馐百味,富贵家岂可缺耶?”《琵琶记》共四十二出,叙唐时蔡邕与赵五娘结婚才五月,父命赴京应举,中状元,牛太师妻以女。时蔡邕家中贫困不堪,赖赵五娘勤苦为活,至于吃糠。后五娘之翁姑皆死,她乃弹着琵琶到京寻夫,终于在牛府与蔡邕会见,夫妇团圆。这是事实的梗概。至于文字,则以清雅胜,论者譬之为一幅《水墨梅花图》。王世贞说:“南曲以《琵琶》为冠,是一道《陈情表》,读之使人欷歔欲涕。”此语信然。全曲以《吃糠》一出最为动人,今选录其数节为例:
[商调过曲][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挨,实丕丕,灾共危!
[前腔]酸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结,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钦钦难挨过的时和岁。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我待吃呵,怎吃得?(介)苦!思想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
[双调过曲][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前腔]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处寻;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
与《琵琶记》同在明初负盛名的作品,有“《荆》《刘》《拜》《杀》”四大传奇。
《荆钗记》为宁献王朱权所撰。权为明太祖的第七子,号丹邱,又号涵虚子。他对于戏曲很有研究,著《太和正音谱》。《荆钗记》共计四十八出,系叙宋王十朋与钱玉莲订婚,以荆钗为聘礼。后王十朋赴京应试,中状元,修书回家。适彼之同学孙汝权落第回乡,欲夺玉莲为妻,乃私改王信,谓王已娶丞相之女,特修书与玉莲离婚。玉莲的继母乃逼她改嫁孙汝权,玉莲不从,被迫而投江,为钱安抚所救。后来经过许多波折,王十朋终与钱玉莲结婚。
《刘知远》一名《白兔记》,无名氏所作。系叙刘知远微贱时与富家女李三娘结婚。后知远为妻兄所逐,李三娘亦为兄嫂所虐待。三娘寻生一子,自己将脐带咬断,命之为咬脐郎。因兄嫂欲害此子,她只得托老仆将子送至刘知远处抚养。时知远已另婚于岳氏,以讨贼有功,升为九州安抚使矣。咬脐郎长成后,通武艺,某日因追逐一白兔,遇三娘,终得夫妻母子团圆。
《拜月亭》一名《幽闺记》,明初人作。(相传为元人施惠作,不甚可靠。)此剧共四十出,系叙金时有大臣之子兴福因避朝廷之捕跃入蒋氏园中,与书生蒋世隆结为兄弟。兴福不久落草为盗匪的领袖。蒙古军南下时,世隆与妹瑞莲避难出走,同行者有宦家女瑞兰及其母亲。后来瑞莲和瑞兰的母亲都在人群中散失了,只剩着世隆与瑞兰同行,因而结了婚。不料在旅次遇着瑞兰的父亲,对于他俩的婚姻坚持反对,强领瑞兰回家。蒙古军退,兴福遇赦赴京应试,道遇世隆偕行,分中文武状元。后兴福与瑞莲结为夫妇,世隆与瑞兰亦破镜重圆。
《杀狗记》,徐 作。徐 ,字仲由,淳安人。此剧的内容系袭取元萧德祥的《杀狗劝夫》。叙一富翁孙华沉湎于酒色,虐待其弟孙荣,而与一般势利小人为伍。其妻杨氏贤良,欲谏阻其夫的非行,乃设计以杀狗为杀人,夫醉归而告之,使求朋友帮助于夜中抛弃门前的死尸,朋友不应。后得其弟荣之助,始运尸城外掩埋之。华顿悟前非,兄弟和好如初。二友人则以孙华不与招待,以杀人罪控之于官。但杨氏直白法庭以杀狗劝夫之计,赴城外验之,果然是狗。于是两个坏朋友被罚,而孙氏一门得蒙朝廷褒封的恩荣。
“《荆》《刘》《拜》《杀》”四剧的文字皆以朴质俚俗胜,贬之者则往往斥为恶劣不雅。其结构至佳,李渔说:“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荆》《刘》《拜》《杀》之得传于后,止为一线到底。”这个批评是很确切的。《拜月亭》尤为四剧中的白眉,论者多以《琵琶》《拜月》并称为南曲之二大杰作。
戏曲在元代与明初,作者多不闻名之人,作品亦多以通俗见长。至明之中叶,则文人的撰作渐多,最著的如邱濬、杨慎、王世贞、郑若庸、沈璟、汤显祖、屠隆、祝允明、唐寅等,都是当代很有名的诗文家,他们多爱用典雅工丽之词作曲,于是传奇之文章愈工,而戏曲之本色愈失。至汤显祖出而放言“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已不注重于传奇的歌唱作用,而偏向文学方面的发展了。
汤显祖(1550—1616)是明代文人中一个最伟大的传奇家,字义仍,号若士,江西临川人。万历进士,授南京太常博士,迁礼部主事。后因事谪广州徐闻典史,迁遂昌知县。罢官后,乡居玉茗堂,以词曲自娱,垂二十年。他的诗文在当代不能算是杰出,而所作传奇则价值独高。今所传他的传奇,以“临川四梦”最有名,即《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与《紫钗记》四种。
《牡丹亭》一名《还魂记》,为显祖最得意的一部杰作,凡五十五出。叙少女杜丽娘因读《诗经》“关关雎鸠”篇而怀春,心情悒郁,游花园归而倦卧,梦遇少年柳梦梅,互相爱恋,遂成婚好。不料好梦易失,醒来一切皆幻。自此丽娘罹相思病,自画春容,以寄所怀。不久病亡,葬于后花园之梅花观。柳梦梅者本实有其人,因遇风雪投宿于梅花观。偶于游园时拾得丽娘画像,异常惊喜,日夜敬礼不绝。恰逢丽娘之魂来游,遂得重续旧好。其后丽娘得庆再生,梦梅亦中状元,并于乱平后遇着丽娘的父母,一家团圆,而此剧以终。全剧的文字香艳浓郁,真令人齿颊生香。今举第十出《惊梦》为例:
[绕池游]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醉扶归]你道翠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䕷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牡丹亭》是宣泄女性恋爱热情的一部奇书,特别是青年男女们所爱读的。相传当时有娄江女子俞二娘为酷爱《牡丹亭》的词句,至断肠而死。由此便可见此书感动人的能力了。
此外,汤显祖的作品:《南柯记》系本于唐公佐的《南柯太守传》,《邯郸记》本于唐沈既济的《枕中记》,《紫钗记》(乃《紫箫记》的改定稿)本于唐蒋防的《霍小玉传》,皆系根据原作的情节而加以补充,以成为长篇的传奇。此三剧皆词藻精美,《紫钗记》尤以艳丽称,然都不及《牡丹亭》之负盛誉。
至于明末,文人作曲,益尚文词,竞夸新艳,于是大多数的传奇作品皆离开大众的立场,只成为少数人所能欣赏的读物。此时只见古典剧流行一时,俚俗朴实的传奇已经罕见了。
阮大铖(约1587—1646)是明代传奇作家的后劲,字集之,号圆海,又号百子山樵,怀宁人。官至兵部尚书,因依附魏忠贤,为士林所痛绝。然其作品之隽美,则虽反对彼者亦交口称誉。所著有《燕子笺》《春灯谜》《双金榜》《牟尼合》及《忠孝环》五剧,以《燕子笺》为最佳。此剧凡四十二出。叙唐时少年霍都梁与妓女华行云相恋,因画二人合像至裱装店去裱。不料此画像因裱装店的错送,为一酷肖行云的宦家女郎郦飞云所得。飞云见画像中一美少年倚于酷肖自己者之傍,爱慕非常,因题词以寄意。词笺为燕子衔去,恰落于都梁处。其后飞云因避乱与家人散失,为父执贾南仲所收容而认为义女,适都梁亦在南仲的幕中,旋得南仲的主持,二人乃结为婚姻。行云亦于乱离中与飞云母相遇,被认为义女,后亦归都梁。这是内容的梗概。此剧在当时极负盛誉,扮演登场,岁无虚日,为明末传奇中的白眉。今举其第十一出《写笺》中数节为例:
[步步娇]甚风儿吹得花零乱?你看双蝶依稀见。为何的扑面掠云鬟?红紫梢头,恁般留恋。欲去又飞还,将粉须儿钉住裙汊线。
[风马儿]琐窗午梦线慵拈,心头事,忒廉纤。晴檐铁马无风转,被啄花小鸟弄得响珊珊。
[莺啼序]似莺啼恰恰到耳边,那粉蝶酣香双翅软。入花丛若个儿郎,一般样粉扑儿衣香人面。若不是燕燕于归,怎便没分毫腼腆?难道是横塘野合双鸳?
[猫儿坠]飞飞燕子,双尾贴妆钿。衔去多情一片笺,香泥零落向谁边?天天!莫不是玄鸟高媒,辐凑姻缘?
此外大铖的《春灯谜》,亦系叙才子佳人的艳情故事,与《燕子笺》同为享有令名的杰作。
明代传奇的名著,已略如上述。现在我们要附带在这里讲的,是传奇所依据的南曲的变迁。《雨村曲话》中说:
明时虽有南曲,只用弦索官腔。至嘉隆间,昆山有魏良辅者,乃渐改旧习,始备众乐器,而剧场大成,至今遵之。所谓南曲,即昆曲也。
昆曲是经过魏良辅等的倡导,流行于明之中叶以后,尤以明末清初,最为盛行。其乐调低而缓,特别地显示着温雅高尚的趣味。然此种趣味只为少数懂得乐律的智识阶级所能欣赏,非大众所能了解,故至清高宗乾隆以后,即为新兴的较为通俗化的二黄西皮戏所压倒而衰落了。
明代的小说
传奇与小说同为明代的代表文学,小说又为一代文学的精华,这是我们研究明代文学不可不加以特别注意的。
在前面曾经说过,中国小说滥觞于两晋南北朝,至唐代已有很精美的短篇小说,至两宋则渐次产生较长篇的白话小说,这是明以前小说的大概。经过元代至明,则长篇巨制的章回小说已生出来了。
小说本是以讲故事为主,初期的小说,却只能叙简短的故事。逐渐进化,小说的技术渐渐高明了,渐渐能写较复杂的故事了。到了明代,小说的发展已有一千多年的进化史,自然要臻于成熟的时期了,具有大才气的小说家已经能够融合许多故事,串为一大组织,创作有系统有结构的大部头小说了。今所传明代的小说虽然种数不多,而多是名贵的大杰作,如号称小说界四大奇书的《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游记》与《金瓶梅》,实可列于世界名著之林而无愧色。
明代的长篇章回小说,依其描写的性质,可以为下列四类加以叙述。
(一)英雄小说 明代的英雄小说有《粉妆楼》《英烈传》《真英烈传》《精忠全传》诸书,然皆平庸无奇,只有《忠义水浒传》一书最为杰出。
《水浒传》是中国长篇章回小说最初的一部巨制,所描写的是宋元数百年中民间关于梁山泊英雄故事传说的结晶。这部小说的原稿,相传为施耐庵或罗贯中作。施氏为元末明初时的钱塘人,其生平不详。相传罗贯中为其弟子。此书或系施耐庵的初稿而经过罗贯中的改定者。但罗稿亦颇简略,仅叙宋江等梁山泊聚义故事及被招安后讨方腊为止。至明中叶嘉靖间,武定侯郭勋家中传出一百回的繁本《水浒传》,内容乃较为丰富,并于叙宋江等招安之后,征方腊之前,加入征辽一段。这个本子的作者署名为天都外臣,疑即作序的汪太函(太函名道昆,字伯玉,徽州人)。后来又有一百二十回本“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传》”产生,于征辽之后,更增入征田虎、王庆一段。此本实为最完备的《水浒传》,疑即在卷首作小引的楚人杨定见所改作。至于今所流传的没有招安以后情节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乃清人金人瑞删节百二十回本以成者,这全是为七十回以后的文笔,远不如前半部,乃于梁山泊英雄大聚义之后,以一缥缈的恶梦结束之。金人瑞曾说:
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右者!
前七十回的《水浒》真是值得如此赞美的。特别是四十回以前,描写那些在流难漂泊中的英雄,一个个都如生龙活虎,有声有色。如鲁智深大闹五台山,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汴梁城杨志卖刀,景阳冈武松打虎,都是些绝妙的文章。此外如中间插入的宋江与阎婆惜、西门庆与潘金莲、裴如海与潘巧云等的色情故事,文字也是很秾艳生动的。在中国文学史上,这实在是第一部壮美的英雄小说。
描写的事实与《水浒传》相连续的,有《征四寇》(亦称《后水浒》)、《水浒后传》(陈忱作)及《荡寇志》(俞万春作)等书,后二种为清人的作品,也有很好的描写,但却远不如七十一回本《水浒传》的伟大了。
(二)历史小说 明代的历史小说以罗贯中作的《三国志演义》为最大的杰作。贯中(约1330—约1400)名本,字贯中(一说名贯,字本中),杭州人(又有说是东原、庐陵、武林诸地人者,未知孰是)。生于元末明初。所著小说甚富,相传他有《十七史演义》的巨著。今所传他的作品尚有《隋唐演义》《北宋三遂平妖传》及《粉妆楼》诸种,而以《三国志演义》为最负盛誉。其内容系根据于陈寿的《三国志》而杂以宋元时代所流传的三国故事,以成此一部大规模的军事政治小说。今所传的一百二十回本,已非罗氏原稿,乃经过清人毛宗岗(字序始,茂苑人)所改定者。最近二百年来在一般社会流行的小说,当以此书的影响为最巨。虽妇人孩子都能知道许多三国时的故事,皆此书为之宣传。其在通俗教育上的致力,实在是异常伟大的。可是,若单就文艺的立场来评判,则这部小说的文笔实没有臻于完美的境界。因为作者过于拘守历史的事实,致结构不完善,想象创造的成分极稀少,只能算是一部通俗演义史。这部演义史多的是事实的趣味,缺乏的是艺术的价值。至于书中个性的描写亦不高明,如写贤德的刘备竟如一个伪君子;写忠贞的诸葛亮则似一个策士星相家;写神武的关羽成为一个骄慢愚鲁的武夫;写奸滑的曹操倒像一个天真豪爽的英雄。这都不能不说是这部大著作中的缺点。其中描写最好的,当以刘备三顾茅庐、曹操与孙刘赤壁之战、关羽败走麦城等几大段为最杰出的文字。
此外的历史小说,尚有《开辟演义》《西周演义》《东周列国志》《西周志四友传》《隋唐演义》《残唐五代演义》《北宋志传》《南宋志传》等书,皆是模拟《三国志演义》的作品,然其文笔则又在《三国志演义》之下了。
(三)神魔小说 神魔鬼怪的故事,自南北朝以来,民间已有很多的传说,宋元间已有好些写神鬼怪异的短篇小说和杂剧,至明代遂有伟大结构的神魔小说出现。最初有罗贯中的《平妖传》,其次又有吴元泰的《上洞八仙传》、余象斗的《五显灵光大帝华光天王传》及《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杨志和的《西游记传》(以上四书亦合称《四游记》),至明之中叶(嘉靖、万历间),神魔小说的伟著《西游记》乃应运而产生。
《西游记》共一百回,吴承恩作(旧误传为邱处机作)。承恩(约1510—约1582),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嘉靖甲辰岁贡生,曾官长兴县丞,能诗工书。因家贫无子,死后遗稿多散失,仅有《射阳存稿》与《西游记》传于世。《西游记》是一部保存着中国许多神话的奇书,其内容虽是根据于《唐三藏取经诗话》、《唐三藏西天取经》(元吴昌龄杂剧)及《西游记传》等旧有的材料,但是作者凭着他天纵之才,把许多材料很适合地组织起来,又加上许多新的想象创造成分,用一支生花妙笔,把那许多唐三藏、孙行者等西行取经,历遇八十一难的神怪故事,竟写成一部极有艺术意味的大著作。于此,我们真不能不钦崇这位伟大的神话小说家。这部小说的内容虽专讲神魔佛法,却也没有什么精微的深意,不是宣传什么宗教的道理,作者只以奇思幻想来作诙谐有趣的小说,故能成为一部三百年来极受一般社会欢迎的大杰作。
《封神演义》亦神魔小说中的著名者,相传为一名宿所作,惜不知其姓名。凡一百回。内容系叙周武王伐纣事,而杂以许多奇幻的仙佛斗法,各显神通。结果纣王失败自焚,武王做了皇帝,姜尚受命封诸战死者为神以结局。此书的结构与文笔,均不如《西游记》之佳,只以事实的奇幻出色。
此外明代的神魔小说,尚有《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及《西游补》等书,《西游补》乃乌程董说(字若雨,法名南潜)所撰,篇幅虽只十六回,然构思甚奇,文字亦美,实为明代小说中的隽品。
(四)艳情小说 完全不讲神魔鬼怪,专写人事的艳情小说,亦至明代而发达。最著者当推《金瓶梅》。
《金瓶梅》的作者,相传为当代的文豪王世贞或其门人,作以骂严世蕃者。这虽未可深信,但作者却实是一位具有文艺天才的文人。他立意作这部小说以讽刺当世士绅阶级的腐秽,故将姓名隐去。全书凡一百回。内容系取《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潘金莲的艳史为线索,以繁衍成书。所叙皆淫夫荡妇之所为,因此世人亦有目为“天下第一淫书”者。然其文笔畅达,描写尖刻,曲尽人情的纤微机巧,实为一部最能写实的社会小说,故亦得列于说部名著之林。
此外续《金瓶梅》者,尚有《玉娇李》(此书今佚)、《续金瓶梅》及《隔帘花影》等书。皆好言淫亵鄙陋之事,而附以因果报应之说,文艺的趣味甚少。以其诲淫(?)故,至今皆列为“禁书”。
明代的艳情小说,亦有不涉淫秽,而专叙情场的悲欢离合者,如《好逑传》(一名《侠义风月传)、《玉娇梨》(一名《双美奇缘》)及《平山冷燕》等书,所讲的都是些才子佳人的艳情故事,结局总是一幕大团圆的喜剧,千篇一律,读之生厌。明代的小说,要以这一类的言情创作为下品。
以上所讲的完全是长篇小说,至于短篇小说,在明代也是很有成绩可观的。当代著名的短篇小说汇集,有冯梦龙(字犹龙,号墨憨斋主人,吴县人)辑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又有即空观主人辑的《拍案惊奇》及《二刻拍案惊奇》。这五部小说汇集、保存着宋元以来的故事传说不少。今所流行抱瓮道人选辑的《今古奇观》,即是从这些汇集上精选出来的。共选小说四十种,汇为四十卷,里面有很多是精美的短篇小说,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等篇,都是极脍炙人口的作品。此外又有《今古奇闻》及《续今古奇闻》等集,则是清人的续选,所辑作品的价值也要较《今古奇观》次一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