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
(自开元间至大历初,凡五十余年)
我们细察第一时期的唐诗,变迁的趋向,有几点实在是很值得注意的:第一,自沈约倡新韵律以来,第一时期的唐诗,便是跟依此路进行。到了宋之问、沈佺期时诗更“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越发靡丽了。这种靡丽诗风过量发展的结果,同时却起一个很大的反动,便是张九龄、陈子昂的复古运动。张九龄还不过自造一种古雅的风格,竭力摹古;陈子昂则旗帜鲜明地高标汉魏,高标“正始之音”,慢慢地把初唐的靡丽诗风移转过来了。第二,古诗在初唐虽然还是流行着,但初唐诗人的古诗实在远比不上汉魏时代了,偶然有几首好诗,如《代悲白头翁》《春江花月夜》,也完全不是汉魏诗的风格。尤其可注意的是,在许多初唐诗人中,他们作的古诗,往往不可读,而他们的绝句或律诗,往往清新可喜。可说这种新体诗在唐诗的第一时期,便已有相当的成功了。
一方面由复古运动的力量,把初唐时代的靡丽诗风打破了;一方面新起来的新体诗,又已经走上成功的路,这样一步一步下去,便造成唐诗第二时期的诗坛,即所谓盛唐时期。
盛唐诗的意义是什么呢?平常所谓盛唐,便是指唐诗的最盛时期,假如唐诗的全部脉络,可以形成一根起伏线,那么,盛唐便是这线的最高点。但盛唐何以盛?盛唐诗何以在唐诗里面占着特殊的位置?这问题不可不研究一番。我以为盛唐诗的成功,有两个原因:
就诗的体裁说:新体诗在初唐时代,已经试验成功,前已说过。话虽如此,我们只是承认新体诗是已经试验成功的诗体,至于怎样将这种诗体发扬光大,自非所望于初唐的诗人。我们拿初唐新体诗来与盛唐新体诗比较,便很容易发现初唐新体诗的描写,是如何地不活泼、不自然!例如盛唐最负盛誉的新体诗,如李白的《白帝下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又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盛唐诗里面轰动千古的作品,其特色亦不过在描写的活泼与自然;要描写的活泼与自然,必须有艺术上的熟练。初唐是唐诗的第一时期,那还是新体诗的试验时代,自然不会马上能运用得很熟练、很巧妙。到了盛唐,已入唐诗的第二时期,在这时期的诗人,已经得第一时期许多好诗作底子,驾轻就熟,做更进一步的发扬光大,自能有必然的发展,这是盛唐诗成功的第一原因。
就诗的表现方面说:在前面已说过,初唐的时代背景是太平天下。这种太平背景所产生的文学,是太平文学。太平文学,因为内容缺乏情感的生命,所以很少有文学上的价值。盛唐所处的时代,恰与初唐相反。虽说开元中犹是歌舞升平,这个时期是很短的,不久“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以后,便成纷乱如麻的世界。这样纷乱如麻的世界,在史学上是政治的黑暗时期,在文学上反是光明时期,平添许多给诗人可叹可悲、可歌可泣的描写资料。盛唐诗人的后半部作品,所以能引起我们的感慨哀伤,都是时代的背景使然。尤其是杜甫,我们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假如没有天宝以后纷乱时代的社会背景,杜甫的诗,绝不会有那样伟大的成功,这是可以断言的。所以说盛唐的时代背景,给与诗人在表现上最丰富的内容,这亦是盛唐诗成功的一原因。
从这两个原因,我们明白盛唐诗的发达与成功,完全是时代使然,绝不是几个大诗人,如李白、杜甫所造成的。不但不是李白、杜甫所造成的,亦不是一切盛唐诗人所造成的。反过来说:李白、杜甫以及其他盛唐诗人的诗的造诣,大半倒是由盛唐时代所造成的。往下我们根据这种时代的眼光,来研究李白、杜甫,及其他盛唐时代的诗人。
说到李、杜,谁亦不能否认他们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大权威,谁亦知道他们是中国二千年来诗坛的两大柱石。但是他们怎样造成这么伟大的权威呢?有的说李白是复古派诗人,有的说杜甫是创新派诗人,有的说杜甫是“读破万卷书”,才能“下笔如有神”,有的说李白诗的成功是由于“一生低首谢宣城”,我们总括那些批评,总不外三说:
(甲)天才说;
(乙)复古说;
(丙)崇新说。
说李、杜的伟大是由于天才的结果,这自然不是圆满的理论。李、杜固然是有特殊的天赋诗才,但是若全以天才来解释李、杜,而忽视环境与时代影响之力,那么,我们能说李、杜是以天才超越一切吗?在文学史上有天才如李、杜者实不乏其人,而成功却往往远不如李、杜,即如韩愈、苏轼的诗的造诣,实在不及李、杜,但我们却绝对不能说这是李、杜的天才高出于韩、苏。可见天才说之不能解释李、杜,这是很明显的。若说李白的诗的成就是由于复古,而杜甫的诗的成就是由于崇新,这似乎是不错了。至少也可以说这是有根据的言论了。李白自己说过:“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杜甫则如元稹诗云:“怜渠自道当时语,不傍心源着古人。”照这样说,李白至多亦不过是追配古人,何以能成功他特殊的伟大?况且李白在实际上大作其七言诗,五言次之,四言则不但稀如凤毛麟角,而且并没有很好的。则李白此言,是否可靠,更是一个大问题。可见复古说亦是不能成立的。至于论杜甫的创新,是不容我们驳斥的,然而这只是片段的说明,而不是用理论来解释李、杜诗的全部,亦不能使人满意。老实说罢,我们如其要明白李、杜何以在诗坛上造成伟大的权威,决不能架造空中楼阁的理论,必须站在“时代文学”的立场,才能得着关于李、杜诗的正当解释。所谓时代文学,形成之条件,不外下列三项。
第一,在体裁上,必须有新的形式;
第二,在风格上,必须有新的格调;
第三,在描写上,必须有新的内容。
盛唐之所以伟大,因其一方面接受南北两朝文学合成的新诗格,一方面继承初唐新体诗的发展,同时又得着时代背景所给与特殊丰富的描写资料。现在更进一步说:李白、杜甫之所以伟大,便是能为盛唐诗坛的领袖。这便是说:李、杜诗的特色,是在有新的形式,有新的风格,有新的内容。这种形式、风格、内容,在李、杜的作品里面,都显示很大的成功。而李、杜的成功,恰好各人造成两种不同的诗的倾向,往下分别介绍他们的作品。
(一)李白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少年生活,可由他的《上韩荆州书》:“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看得出是带有几分侠气。三十以后,曾在玄宗时代,有一段贵显的生活。但往下便到处飘流。有时痛饮狂歌,有时求仙受道。他走遍赵魏燕晋,涉邠岐,经洛阳、淮泗诸地,而入会稽。后来或流浪于河洛梁园,忽又僻居庐山。其后竟以犯罪长流夜郎。赦还之后,仍然继续过他飘泊的生活,以至于死。葬于当涂之青山。时年六十二。飘泊本是诗人的生涯。李白漫游天下,不仅扩大胸襟,亦且成就了其诗的伟大豪放!
李白有伟大的时代背景,有丰富的诗人生活,加上天才的高绝,气魄的磅礴,怎样不成就诗的伟大呢?
说到李白的诗,没有不称道他的五七言歌行的。他的五言歌行如《短歌行》《关山月》《妾命薄》《月下酌酒》《子夜歌》,七言歌行如《乌栖曲》《乌夜啼》《把酒问月》《灞陵行》一类的诗,都是很脍炙人口的。例如: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长干行》)
像这样的诗自然不坏,但这种诗实在不足以表现太白的气魄。而且太白的五言歌行,实不如他的七言长歌,往往有淋漓放肆的壮气,例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我们读太白诗,往往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感,如“噫!吁!哦!危乎!高哉!”,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如“刬却君山好,平铺江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些诗都是全无边际地突如其来,说到中间,忽五言忽七言,仿佛一个神游病者要和人拼命一般,令人吓倒;又仿佛千军万马奔来,有移山倒海之势,如真个要“我且为君搥破黄鹤楼,君亦为吾蹴倒鹦鹉洲”,令人惊绝!五七言古诗到唐本是已经死去的诗体了,但以李白的气魄宏大,运用得如生龙活虎,所以还值得后人称道。但李白诗的最大的成功却实不在这种古体诗。单就古体诗讲,汉魏六朝早已成功,李白的古诗虽好,却亦未能超迈前人,所以杜甫评李白的古诗有:“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之语,可见李白的古诗是模拟,不是创造,已落第二义了。并且李白在许多歌行里面,往往不免有说空话的习气,亦是缺点。仅就古诗来论李白,李白实没有全超脱汉魏的境界。然李白诗的最大成就,并不在此。他的最大成就,是在近体诗,尤其是绝句。我们最少总读过: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静夜思》)
这是何等真挚!何等自然!又如: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玉阶怨》)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自遣》)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怨情》)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渌水曲》)
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清。
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情。
(《青溪半夜闻笛》)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
李白的古诗,气胜于情,应该说是抒气诗。他的绝句诗,情胜于气,才算是抒情诗。如爱他的抒情诗,尤不可以不读他的七绝: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
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以上《清平调》)
桂殿长愁不记春,
黄金四屋起秋尘。
夜悬明镜青天上,
独照长门宫里人。
(《长门怨》)
骝马新跨白玉鞍,
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
匣里金刀血未干。
(《从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
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
独领残兵千骑归。
(《从军行》)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春夜洛城闻笛》)
洞庭西望楚江分,
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
不知何处吊湘君!
(《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越王勾践破吴归,
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
只今惟有鹧鸪飞。
(《越中览古》)
骏马骄行踏落花,
垂鞭直拂五云车。
美人一笑褰珠箔,
遥指红楼是妾家。
(《陌上赠美人》)
太白的七绝,几乎首首都是很好的抒情诗。与其说太白是复古诗人,不如说太白是新体诗的圣手。王元美云:“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太白圣矣。”我们要改说:“五言绝,太白神矣;七言绝,太白圣矣!”王士祯云:“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即唐三百年之乐府也。”又云:“七言绝句,少伯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王世懋云:“绝句之源出于乐府,……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艺圃撷余》)据此以观,以新体绝诗推重李白,古人已先获我心了。
(二)杜甫
杜甫,字子美。本籍襄阳。徙居巩。诗人杜审言之孙。陈后山《诗话》云:“黄鲁直言:子美之诗法,由于审言。”此语虽不甚确,然子美之于诗,确属渊源家学,七岁即已能诗。贡举不第。进《三大礼赋》,授京兆府兵曹参军。经安禄山之乱,转徙流离,几死于难。肃宗即位,拜为左拾遗。后入蜀依严武。严武死,川中大乱,又携家避至荆楚,死于耒阳。年五十九。
杜甫是有用世热忱的人,很想建功立业。他在《奉赠韦左丞》诗里说:“……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见很有心改造社会。无如用世之心愈切,却无往而不失意。所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此生任草木,垂老独漂萍”,可见老杜晚年的感慨生哀了。但是那种到处荆棘的环境,虽然磨折杜甫在政治上的生活,却成就杜甫在文学上的造诣。我们怜他的身世,愈尊重他的作品。假如杜甫无那样困苦艰辛的经历,那么,杜诗里面那种描写社会痛苦的最精彩的诗,是不会有的。中国文人往往只有吟风弄月的生活,只有升官发财的生活,所以作品也只是些空头大话。我们研究杜诗,正是要从这种特殊生活上,才看得出杜诗的伟大!
用时代文学的眼光,我们发现杜甫诗有两方面的成功:
(1)有生活内容的悲剧叙事诗;
(2)有情感生命的新体律诗。
前者是杜诗的内容在表现上的新的成功,后者是杜诗的形体在创造运用上的新的成功。这话怎讲呢?严格讲来,我们不能说杜诗里面有多少叙事诗,但就具体的描写社会痛苦一方面讲,我们安它一个悲剧的叙事诗的名词,亦无不妥。我们晓得古诗的形体,原是过去的旧物了,杜甫的古诗不过是借用这种便于叙事的古诗体裁,来抒写新资料的社会生活。形体是旧的。内容是新的。所以我们说是有生活内容的悲剧叙事诗。这种诗在杜甫集里是不少的,如《垂老别》《新婚别》《石壕吏》《哀江头》《无家别》《新安吏》等,都是很有名的作品,且举一首《兵车行》为例: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蔡宽夫《诗话》云:“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词往往失其命题本意,惟老杜《兵车行》《悲青坂》《无家别》等篇,皆因时事,自出主意立题,略不更踏前人陈迹……”这便是说杜甫的古诗,只是用古乐府的体裁,写新时代的生活,全脱古人的窠臼,自己创造新题。这不能不说是杜诗最大的成功。往后的诗人白居易、元稹,都是受杜甫古诗的影响很深的,但他们的描写,都不及老杜深刻动人。王渔洋论古诗谓:“惟杜甫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敢抗行。”实非过誉。
老杜的古诗还是用旧形体来表现新内容,至于他的新体诗,完全是用新形体来表现新内容,我们称他这种诗为有情感生命的新体诗。原来新体诗格律甚严,要想在这种格律极严的新体诗里面,尤其是律诗,表现出活泼的情感,是极不容易的,虽沈(佺期)宋(之问)号称律诗圣手,亦不过以铺张工丽著名。独至杜甫能够将活跃的情感,无碍地注入严格的律诗里面去,不但不现雕琢之迹,而且描写得如天衣无缝,这才令人拜服其艺术之神妙。例如: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春望》)
律诗形式的完成,虽远在初唐,然运用律诗的形式,而得着最大的收获,便首推杜甫。李白虽亦做律诗,并且有很好的,如“凤凰台上凤凰游”实在难得的杰作;但就大体说,李白实不以律诗见长,这犹如杜甫之不能作绝句诗一样。杜甫能够在十分板滞的律诗里面,随意抒发他那歌哭惊喜的感情,毫无束缚,这是别的诗人所不能的。但他却不能运用形式比律诗更自由的绝句,这或许是天才的缺陷吧。在许多批评李、杜的言论当中,有不少可笑的议论,只有韩愈所说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和严羽说的“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还有些近似。但以我们的眼光窥测李、杜,便只能认定李、杜的伟大,是在对于新体诗形式与内容创造运用的成功,是在代表时代文学的两大倾向;盛唐及以后的诗人,除少数外,都只是在李、杜的范围内求发展,都受李、杜诗的支配,下文要详细列出来。
(三)边塞派
在唐诗的第二时期中,如王昌龄、高适、岑参、王翰、王之涣等人,可认为是隶属李白一派。这并不是说他们都受过李白诗的影响和指导;他们都是各不相师的同时诗人,不过因为受同一时代环境的影响,往往因作风的渲染,于是在诗歌上造成几个相同的倾向:
(1)他们都长于作气魄宏大抒写英雄怀抱的长篇古风;
(2)他们都长于描写边塞、风调悲壮的七言绝句诗:
(3)他们都长于描写闺怨、闺情、宫怨。
就大体说来,我们可以称这派诗人为边塞派。虽然他们所作宫怨一类的诗,不能归纳到边塞诗里去,但宫怨诗不是盛唐诗人所特创的诗风,不足以表现盛唐诗的特色。他们所描写最重要的对象和最大成功的作品,便是边塞诗。很多的闺怨、闺情的描写,就其意义讲,还是边塞诗的意义。
他们作边塞诗的体裁,多半是用七绝。他们最大的成功也在此,因为是用新的形体来表现新的内容。但有时描写的内容太丰富,七绝只有二十八字,是不能容纳的,便非用古诗的体裁不可。在这种用旧的古诗体裁里面,因为所表现的是新资料,还不失为新时代的文学。我们读过李白那些《行路难》一类波澜壮阔的诗,和杜甫描写社会痛苦的长歌,完全是表现新时代的色彩情调。不过在盛唐里面,像杜甫那般肆力表现社会痛苦的诗,很不容易找出来,而摹写豪侠的诗,就是这些边塞派诗人最擅长的作品。
如高适的: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燕歌行》)
岑参的: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李颀的: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
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
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
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
空见蒲桃入汉家。
(《古从军行》)
岑参有句云:“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这种心理,大约足以代表当时大部分文人的心理。但既已著儒冠,亦就没有办法,于是一团豪壮之气,只有泄之于诗,遂促成盛唐边塞诗的发展。
人或以为只有李、杜,便足以成盛唐诗的伟大,而忽视其他的诗人。我们千万不要落入这样的误解:我们要认定新体诗在盛唐是最活跃的时期,又是最成功的时期。那么,新体诗在盛唐能够得到最大的成功,也端赖多数盛唐诗人的努力。尤其是这些边塞派诗人,他们替诗坛开辟了一块新的描写的境界,完全冲破从前文艺的藩篱,用新的字眼语调,造成一种新气象的作风,实在令人惊服他们创造力的伟大。
例如王昌龄的诗:
琵琶起舞换新声,
总是关山离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从军行》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其四)
大漠风尘日色昏,
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
已报生擒吐谷浑。
(《从军行》其五)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
王翰的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凉州词》)
王之涣的诗: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词》)
高适的诗:
铁骑横行铁岭头,
西看逻逤取封侯。
青海只今将饮马,
黄河不用更防秋。
(《九曲词》)
雪净胡天牧马还,
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
风吹一夜满关山。
(《塞上听吹笛》)
岑参的诗:
汉将承恩西破戎,
捷书先奏未央宫。
天子预开麟阁待,
只今谁数贰师功。
(《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其一)
日落辕门鼓角鸣,
千群面缚出蕃城。
洗兵鱼海云迎阵,
秣马龙堆月照营。
(《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其四)
这些小诗在当代都是轰动一时的作品,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诗,旗亭推为绝唱。“秦时明月汉时关”一诗,李沧溟推为唐诗压卷。“葡萄美酒夜光杯”一诗,尤为后人所称道。就中以王昌龄为最负七绝诗誉,杨慎云:“龙标绝句,无一篇不佳。”盖昌龄以七绝圣手,不仅擅边塞诗的描写,此外写宫怨,如“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朝阳日影来”;写闺情,如“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都是七绝中上品。单就新体诗的造诣说,王昌龄实在占有与李、杜平行的地位,这是王士祯辈都说过的。
(四)山水派
在这同一时期的唐诗人中,显然另有一派诗人,他们不但不隶属于李白们的边塞派,也与杜甫描写社会诗格不同。可以说他们的诗与时代社会无关,他们都是些享乐自然、啸傲山水的诗人。虽说国破家亡,到处纷乱,已经激动了许多诗人的慷慨与哀伤,但是这派吟风弄月的诗人,却全不为环境所动,仍旧享受自我主义的生活。这些诗人便是王维、孟浩然、储光羲、丘为、元结、崔国辅、贾至、常建辈。就这些诗人的诗的性质讲,又可以取一个总名,叫作山水派诗人。
所以有这些山水派诗人的原故,一半是宦场失意,一半是他们爱闲散的生活。这派诗人最缺乏的,是伟大的气魄和浓挚的情感,所以作品不能悲壮激昂。但是他们的诗才都是很好的。
王维是画家而兼诗人。在王维诗中,常能表现一种画意,不是别人所能企及。苏轼云:“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可见王维的诗境,是由画境造成的。例如: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汉江临泛》)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山中送别》)
王维原是仕宦中人,官至尚书右丞,中年以后,才过田园生活。他住在宋之问筑的辋川别墅,山川佳胜,与道友终日啸咏。在这种美好生活的沉醉中,才完成其田园诗的伟大。王维长于五言诗,但七言也未尝没有好的,如《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当时最负佳誉,至被乐人谱为《阳关三叠》。殷璠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著壁成绘。”这是最合维诗的一种批评。
孟浩然的生活,比王维更放浪。他自因“不才明主弃”的一句诗忤犯玄宗以后,便无意于仕宦。李白《赠孟浩然》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这几句诗最能表白孟浩然的性格和生活。其诗一如其人。例如: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过故人庄》)
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
(《留别王维》)
浩然才力与王维相匹,诗的风格与造诣均相似,故号称王孟,论者至谓“李杜为尤,能介乎其间而无愧者,浩然耳”。此语浩然实可当之而无愧。
储光羲亦是一位山水派诗人。他在一首《田家杂兴》诗里说:“众人耻贫贱,相与尚膏腴。我情既浩荡,所乐在畋渔。……所愿在优游,州县莫相呼。日与南山老,兀然倾一壶。”这显然是陶潜式的生活。但储光羲并非毫无功名之念,徒以宦场失意,才伏处田园,故不如陶潜生活的真朴。其诗如:
桑柘悠悠水蘸堤,
晚风晴景不妨犁。
高机犹织卧蚕子,
下坂饥逢饷馌妻。
杏色满林羊酪熟,
麦凉浮垄雉媒低。
生时乐死皆由命,
事在皇天志不迷。
(《田家即事》)
储光羲的诗往往有几句描写很好,却难有全首好的。例如这首《田家即事》,前几句写田家生活如画,末了加上两句浅薄的命定论的话却坏了。光羲的诗本来很好,但太模拟陶潜,首首诗都有个陶潜式的调子,这要说是光羲诗的不幸。其实,也不能单怪光羲,王维、孟浩然亦何尝不模仿陶潜。沈德潜论唐人学陶诗云:“王右丞得其清腴,孟山人得其闲远,储太祝得其真朴,韦苏州得其冲和,柳柳州得其峻洁。”于此可见唐朝的山水派诗人,都模仿陶潜,所以永远屈服于陶潜之下。
盛唐中王维辈的山水诗的成功,远比不上王昌龄辈的边塞诗成功的伟大,便是这个缘故。
此外诗人的诗,如綦毋潜的《过融上人兰若》:
山头禅室挂僧衣,
窗外无人溪鸟飞。
黄昏半在下山路,
却听钟声连翠微。
崔国辅的《白纻词》:
洛阳梨花落如霰,
河阳桃叶生复齐。
坐恐玉楼春欲尽,
红绵粉絮裛妆啼。
裴迪的《宫槐陌》:
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
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
常建的《送宇文六》:
花映垂杨汉水清,
微风林里一枝轻。
即今江北还如此,
愁杀江南离别情。
丘为的《左掖梨花》: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崔颢的《王家少妇》: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元结的《欸乃曲》:
湘江二月春水平,
满月和风宜夜行。
唱桡欲过平阳戍,
津吏相呼问姓名。
贾至的《泛洞庭》:
枫岸纷纷落叶多,
洞庭秋水晚来波。
乘兴轻舟无近远,
白云明月吊湘娥。
这些作家,不能说是完全隶属山水诗派,却也常有很好的诗,但今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