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艺增篇》云: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蜚流之言,百传之语,出小人之口,驰闾巷之间,其犹是也。诸子之文,笔墨之疏,人贤所著,妙思所集,宜如其实,犹或增之。傥经艺之言,如其实乎!言审莫过圣人,经艺万世不易,犹或出溢,增过其实。增过其实,皆有事为,不妄乱误,以少为多也。
树达按:观仲任此文,可知形容夸饰之因由矣。
(一)
《书·尧典篇》云:曰若稽古帝尧……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树达按:《论衡·艺增篇》云:《尚书》“协和万国”,是美尧德,致太平之化,化诸夏并及夷狄也。言协和方外,可也;言万国,增之也。夫唐之与周,俱治五千里内。周时诸侯千七百九十三国,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侥,跂踵之辈,并合其数,不能三千。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尽于三千之中矣。而《尚书》云“万国”,褒增过实,以美尧也。欲言尧之德大,所化者众,诸夏夷狄莫不雍和,故曰万国。
(二)
又云: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三)
《论衡·语增篇》云: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战,血流浮杵,赤地千里。
树达按:梅氏《伪古文尚书·武成篇》云:“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又按《孟子·尽心下篇》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册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论衡·艺增篇》云:“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纣,血流浮杵’,助战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纣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战乎!言血流浮杵,亦太过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纣于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兵顿血流,辄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赍盛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梁刘勰《文心·夸饰篇》云:“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
树达按:刘氏以为夸饰者得之,孟子似误认以为实事矣。
(四)
《书·西伯戡黎篇》云: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今我民罔弗欲丧。”
树达按:《论衡·艺增篇》云:《尚书》曰:“祖伊谏纣曰:‘今我民罔不欲丧。’”罔,无也;我天下民无不欲王亡者。夫言欲王之亡,可也;言无不,增之也。纣虽恶,民臣蒙恩者非一,而祖伊增语,欲以惧纣也。故曰:“语不益,心不惕;心不惕,行不易。”增其语,欲以惧之,冀其警悟也。
(五)
《诗·卫风·河广篇》云: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树达按:《文心·夸饰篇》云:“论狭则河不容舠。”按:舠,小船也。《诗》文刀借为舠。
(六)
又《小雅·鹤鸣篇》云:鹤鸣于九皐,声闻于天。
树达按:《论衡·艺增篇》云:《诗》云:“鹤鸣九皐,声闻于天。”言鹤鸣九折之泽,声犹闻于天,以喻君子修德穷僻,名犹达朝廷也。其闻高远可矣;言其闻于天,增之也。彼言声闻于天,见鹤鸣于云中,从地听之,度其声鸣于地,当复闻于天也。夫鹤鸣云中,人闻声,仰而视之,目见其形。耳目同力,耳闻其声,则目见其形矣。然则耳目所闻见,不过十里,使参天之鸣,人不能闻也。何则?天之去人,以万数,远则目不能见,耳不能闻。今鹤鸣,从下闻之,鹤鸣近也。以从下闻其声,则谓其鸣于地当复闻于天,失其实矣。其鹤鸣于云中,人从下闻之,如鸣于九皐,人无在天上者,何以知其闻于天上也?无以知,意从准况之也。诗人或时不知,至诚以为然,或时知,而欲以喻事,故增而甚之。
(七)
又《大雅·绵篇》云:周原 ,堇荼如饴。
树达按:荼,苦菜也。《文心·夸饰篇》云:“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
(八)
又《大雅·假乐篇》云:干禄百福,子孙千亿。
树达按:《论衡·艺增篇》云:“《诗》言‘子孙千亿’,美周宣王之德能顺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于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案后稷始受邰封,讫于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万言众多,故《尚书》言万国,《诗》言千亿。”树达按:《毛序》云:嘉成王。王云:美宣王,乃三家诗说,故与毛不同。《文心·夸饰篇》云:说多则子孙千亿。
(九)
又《大雅·云汉》云:旱既太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周余黎民,靡有孑遗。
树达按:《孟子·万章上篇》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论衡·艺增篇》云:“《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若其富人,谷食饶足者,廩囷不空,口腹不饥,何愁之有?天之旱也,山林之间不枯,犹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山林之间,富贵之人必有遗脱者矣。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文心·夸饰篇》云:“称少则民靡孑遗。”
(十)
又《大雅·松高篇》云:松高维岳,峻极于天。
树达按:《文心·夸饰篇》云:“言峻则嵩高极天。”
(十一)
《礼记》二十一《杂记下篇》云: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
树达按:清汪中《述学·释三九》云:“豚实于俎,不实于豆。豆径尺,併豚两肩,无容不揜,此言乎其俭也。”
(十二)
又十九《乐记篇》云:武王克殷,及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
树达按:汪中云:“大封必于庙,因祭策命,不可于车上行之,此言乎以是为先务也。”
(十三)
《国策》八《齐策一》云:临淄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树达按:《论衡·艺增篇》云:“苏秦说齐王曰:‘临菑之中,车毂击,人肩磨,举袖成幕,连衽成帷,挥汗成雨。’齐虽炽盛,不能如此。苏秦增语,激齐王也。祖伊之谏纣,犹苏秦之说齐王也。贤圣增文,外有所为,内未必然。”
(十四)
《离骚》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树达按:汪中云:“死不能有九也。”
(十五)
《韩诗外传》云: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树达按:清焦循《易余籥录》卷十一云:“《淮南·汜论训》又称禹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握发,以劳天下之民,然则吐哺握发乃极形其勤耳,非真有如是事也。”《金楼子》云:“吾于天下亦不贱也。所以一沐三握发,一食再吐哺者,正以名节未立也。梁孝元亦岂真有此事哉!”(按《黄氏日钞》已有是说)
(十六)
司马相如《上林赋》云: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
树达按:《文心·夸饰》云:“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
(十七)
《史记》卷七《项羽纪》云:樊哙遂入,披帷西向立,嗔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訾尽裂。
(十八)
又卷八十一《廉颇传》云: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十九)
又卷八十一《藺相如传》云: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
(二十)
杨雄《甘泉赋》云:鬼魅不能自逮兮,半长途而下颠。
树达按:《文心·夸饰篇》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
(二十一)
《东观汉记》云:赤眉降后,积甲与熊耳山齐。《后汉书》卷十一《刘盆子传》云:积兵甲宜阳城西,与熊耳山齐。
树达按:《史通》二十《暗惑篇》云:“盆子既亡,弃甲诚众,必与山比峻,则未之有也。”昔《武成》云:“前徒倒戈”,“血流漂杵”。孔安国曰:“盖言之甚也。”如积甲与熊耳山齐者,抑亦血流漂杵之徒与!
(二十二)
李白《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