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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沈璟与汤显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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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璟与汤显祖——他们的影响——汤显祖的生平——其作品:《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紫箫记》、《紫钗记》——沈璟及其著作——《属玉堂十七种传奇》——沈璟的跟从者:吕天成与卜世臣——王骥德与沈自晋——陈与郊、许自昌、徐复祚、高濂、周朝俊等——顾大典、叶宪祖、沈鲸、吴世美、胡文焕等——冯梦龙及墨憨斋所改曲——这时代无名氏的所作

汤显祖与沈璟同为这个时代中的传奇作家的双璧。论天才,显祖无疑的是高出;论提倡的功绩,显祖却要逊璟一筹。他只是一位“独善其身”的诗人,他只是一位不声不响,自守其所信的孤高的作家。他不提倡什么,他不宣传什么,他也不要领导着什么人走。他只是埋头地尽心尽意地创作着。然而他的晶莹的天才,立刻便为时人所认识,他的影响立刻便扩大起来——那么伟大的影响,大约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的。这种影响,一方面当然是时代的趋势,必然的结果;一方面却要归功于他所树立的那么清隽崇高的天才的例子。他虽无意领导着人家走,后来的作家却都滔滔地跟随在他的后面。时代产生了他,而他也创造了一个时代。

他乃是传奇的黄金时代的一位最好的代表。他的影响,不仅笼罩了黄金时代的后半期,且也弥漫在后来的诸大作家,如万树,如蒋士铨,以至于如黄韵珊等等。吕天成说道:“汤奉常绝代奇才,冠世博学。周旋狂社,坎坷宦途。当阳之谪初还,彭泽之腰乍折。情痴一种,固属天生,才思万端,似挟灵气。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艳六朝,句叠花翻之韵。红泉秘馆,春风檀板敲声。玉茗华堂,夜月湘帘飘馥。丽藻凭巧肠而浚发,幽情逐彩笔以纷飞。蘧然破噩梦于仙禅,皭矣锁尘情于酒色。熟拈元剧,故琢调之妍媚赏心;妙选生题,致赋景之新奇悦目。不事刁斗,飞将军之用兵;乱坠天花,老生公之说法。原非学力所及,洵是天资不凡。”此种赞语,原是很空泛的,但非玉茗实不足以当此种夸饰的歌颂。

显祖字义仍,号若士,又自号清远道人。临川人。年二十一,举于乡,万历癸未(公元1583年)举进士。时相欲召至门下,显祖勿应。除南太常博士。朝右慕其才,将征为吏部郎。上书辞免。稍迁南祠郎。抗疏论劾政府信私人、塞言语,谪广东徐闻典史。量移知遂昌县。用古循吏治邑,纵囚放牒,不废啸歌。戊戌上计投劾归,不复出。里居二十年,病卒,年六十有八(1550~1617)。自为祭文。显祖“志意激昂,风骨遒紧,扼腕希风,视天下事数着可了”。而穷老蹭蹬,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萧闲咏歌,俯仰自得。同侪贵显者或遣书迓之,显祖谢曰:“老而为客,所不能也。”为郎时,击排执政,祸且不测。诒书友人曰:“乘兴偶发一疏;不知当事何以处我。”晚年翛然有度世之志。死后,其仲子开远,好讲学,取显祖“续成《紫箫》残本及词曲未行者悉焚弃之”。

钱氏之语,盖据显祖第二子大耆之言。但《紫箫》见在,并未见焚,则大耆云云,似未可信。当时王骥德等皆深慕汤氏之作,如他于《四梦》、《紫箫》之外,别有所作,则王氏等自当知之,不应一无所言。但《紫箫》今存,实未被焚。于《紫箫》外,显祖又著有“四梦”。《四梦》者盖《还魂记》、《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四部传奇的总称。又有《玉茗堂文集》十卷,诗集十八卷。然其得大名则在《四梦》而不在他的诗文。——虽然他的诗文也有独到之处。姚士粦谓:“汤海若先生妙于音律,酷嗜元人院本。自言箧中收藏,多世不常有。已至千种,有《太和正音谱》所不载。比问其各本佳处,一一能口诵之。”(《见只编》)

王骥德曰:“临川汤若士,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工力所及。”又曰:“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昧。”又曰:“临川汤奉常之曲,当置法字无论,尽是案头异书。所作五传,《紫箫》、《紫钗》第修藻艳,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还魂》好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颣,俯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辞复俊。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蹊径。技出天纵,非由人造。使其约束和鸾,稍闲声律,汰其剩字累语,规之全瑜,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哲。二百年来,一人而已。”(以上并见《曲律》说四)沈德符谓:“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顾曲杂言》)钱谦益谓:“胸中魁垒,陶写未尽,则发而为词曲。《四梦》之书,虽复留连风怀,感激物态,要于洗荡情尘,销归空有。则义仍之所存,略可见矣。”(《列朝诗集》)

朱彝尊谓:“义仍填词妙绝一时。语虽斩新,源实出于关、马、郑、白。”王骥德又谓:“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吴江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按此改本名《同梦记》),吕吏部玉绳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大抵显祖诸剧的不大合律是时人所公认的,而其纵横如意的天才,又是时人所赞许的。这可以说是定论。但自叶堂作谱之后,协律与否之论已为之熄。我们现在很可以从这个魔障中跳出来去看显祖作品的真相。

显祖五剧中,最藉藉人口者自为《还魂记》或《牡丹亭梦》。王骥德虽将《还魂》抑置《邯郸》、《南柯》之下,然一般人的见解,则大都反之。梁廷楠谓:“玉茗《四梦》,《牡丹亭》最佳,《邯郸》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钗》则强弩之末耳。”此种甲乙之次,本极不足据,惟以《牡丹亭》为最佳,则足以代表一般人的意见。《还魂记》凡五十五出,没有一出不是很隽美可喜的。这样的一部剧本,出现于“修绮而非垛则陈,尚质而非腐则俚”的时代,正如危岩万仞,孤松挺然,耸翠盖于其上,又如百顷绿波之涯,杂草乱生,独有芙蕖一株,临水自媚,其可喜处盖不独能使我们眼界为之清朗而已,作者且进而另辟一个新境地给我们。

开场的一支《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及结束全剧的一首下场诗:“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声高众乐停。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千愁万恨过花时,人去人来酒一卮。唱尽新词欢不见,数声啼鸟上花枝。”已足以看出作者的用意。作者是多情人,又是极聪明人,却故意的在最拙呆最荒唐的布局上,细细的画出最俊妙的一幅相思图。曹霑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酸心泪”,正足以说明显祖的此剧。“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二语,盖较之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尤为深入一层,尤为真挚确切者。

《还魂记》的概略如下:南安太守杜宝生有一女,名丽娘,才貌端妍,未议婚配。一日,杜太守想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便请了本府老秀才陈最良为西席,专教小姐,并以梅香为伴读。陈最良正是民间的百科全书式的老秀才的代表,他无所不知,连医道也懂得。上学的那一天,陈老先生教丽娘读《诗经》,解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诗后,不禁使这位年已及笄,初解怀春的少女怅然有感于中。本府有个后花园,极为敞大,丽娘向未去过。为了春情郁郁,受了梅香的劝诱之后,便同去园中一游。春色果然绝佳。好鸟轻啭,繁花缀树,芍药方放,牡丹盛开。丽娘回归绣房,倦极而卧。仿佛身子仍在园中,突遇一位少俊的秀才,折柳一枝赠她,强她题咏,并抱她进牡丹亭中。百种温存,紧相厮偎。正在欢洽之时,树上忽堕下落花一片,惊醒了她。她惆怅地醒来,口中还叫道:“秀才,秀才,你去了也!”

她母亲刚来看她,盘问她也不语。便诫她以后少到后花园中闲行。自此以后,丽娘益为郁郁,梦中之事,无时放怀。捉空儿又到后花园中去。梦中之景,宛然如见,只是那少俊的人儿却不在身边了。太湖石仍在,牡丹亭依然,只是花事已将冷落,情怀更为凄然。自这回寻梦归去之后,丽娘便生了病,时卧时起,精神恍惚。她父母十分着急。陈最良的药方固无效力,石道姑的符咒,也欠灵验。挨至秋初,病体益重,“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丽娘自己对镜一照,也吃惊不已。“哎也!俺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便着梅香取绢幅丹青来,为自己生描春容。画得来可爱煞人。对像徘徊,更增忉怛。便在画上题道:“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想起他人之像,或为丈夫相爱,替她描模,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寄与情人,而丽娘这像却寄给谁呢?“梅边柳边”,只不过是个梦儿而已!但出于丽娘的不及料,也出于读者的不及料,那位“梅边柳边”的秀才,在世间却实有其人。这人姓柳,名梦梅,家住岭南。少年英俊,贫穷未能赴试。却说久病的丽娘到了八月十五,明月清朗之夜,便昏厥而去。

临终之时,嘱咐她母亲只将她尸身葬于后花园中老梅树下,并私嘱梅香将她的春容,放在太湖石边。她死后不久,杜宝奉命升为淮扬安抚使。他带了家眷同去。但因为丽娘的尸柩不便运去,便让她埋于园中。却将此园与太守官衙用一道墙隔开了,同时并建了一所梅花庵于旁,供奉小姐,命石道姑看守此庵,并请陈最良收取祭粮,岁时巡视。匆匆地过了三年。柳生因久困乡里,终无了局,便勉力措筹,欲北上图求功名。得了钦差识宝使苗舜宾的资助,方得成行。经过南安,染病难行,厥于途中。陈最良过而怜之,送他到梅花庵中暂住。柳生病体渐好。在后花园中散步时,拾得丽娘自画的那幅春容。那画中端丽绝世的少女,顿使梦梅出惊。他疑心这画中人是观音大士吧,却又是小脚的,是月里嫦娥吧,却又没有祥云拥护,及见了题诗,乃知她确是人世间的一位美女。“梅边柳边”一语,又使他骇然。这不是指着他而言么?不然如何会那么巧合于他的姓名呢?于是他便生了痴心,天天对着画,姐姐美人地叫着。

丽娘的魂儿,在地府受了冥判,得了允许还阳的判语。她回到梅花庵,听着梦梅“姐姐,美人”地叫着,颇为感动。知道了他便是从前梦中的人儿,便乘机进了书房,假托邻女与他相晤。梦梅见了那么倩丽的一位少女昏夜而至,当然是既惊且喜的。他们的好事,曾有一次为石道姑们所冲散,但也无甚阻碍。丽娘还阳的日期已尽,便嗫嚅着与梦梅说知,她并不是邻女,乃是画中的人儿。梦梅看看画儿,又看看她,果然是一模无二。她至此方才对他细诉自己的身世,并要求他开坟启棺,出她于土中。梦梅与石道姑商议,设法开了坟,果然小姐复活起来;颜色娇艳如生。掘坟的他们,当场也忘记了她乃是已死三年的少女!他们恐怕住在南安不便,便一同北上到临安。

这里,陈最良到了庵中,见石道姑与柳生都不在,杜小姐的坟又已被掘发,便断定乃是他们二人同谋为此,事成逃去。决意奔到淮扬前去告诉杜公。这时,金人正图南下牧马,封海贼李全为溜金王,着其扰乱淮南一带。李全与妻杨氏,领众围了淮安。杜公奉命往救,也被陷于围城之中。陈最良北来,恰好冲在贼人的网里。李全设了一计,假说杜公的夫人及婢女春香已为全兵所杀。(这时杜公之夫人等已离扬城,逃难在外)最良信之。全便命他进城招降,欲他以此噩耗告杜公,以乱其心。但杜公悲愤之余,反设了一计,命最良去说李全及杨氏降宋。恰好全与金使冲突,惧祸,便依言降宋。在此时之前,柳生偕眷到临安赴试。

试时刚过,柳生强欲补试,幸得遇前在广赠金的苗舜宾为试官,竟通融了他入试。金榜正待揭晓,却遇李全之乱,暂不宣布。柳生试毕回家。丽娘闻他父亲被围淮安,便遣他去看望杜老。他到了淮安,恰好李全已降,杜公正奉旨召为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僚属在那里宴别他。柳生自称门婿,闯门而进。杜公得了最良之言,正恼着女坟被掘发,这位不知何来的门婿,却凭空而至,便大怒地命人递解柳生到临安府幽禁着,以待后命。杜公入朝,皇帝大喜。最良也以功授为黄门官。李全已平,金榜遂揭晓,状元是柳梦梅。但他们遍觅状元赴琼林宴不得。不知状元却在杜府吊打着呢。杜公到京后,便命取了柳生来,欲治他以发坟罪,任柳生怎样辩解也不听。觅寻状元的人到来,才救了柳生此厄。杜公仍然不愉,坚执著:即使女儿活着,也是花木之妖,并非真实的人。于是这事达到皇帝之前,命他们三人同在陛前辩论。结果,以丽娘的细诉,事情大白。当杜公到了丽娘家中时,却于无意中遇见了前传被杀的夫人及梅香。原来他们逃难到临安时,遇着丽娘,便同住在一处。于是合家大喜着团圆着。然而柳生却还不认那位狠心的丈人。经了丽娘的婉劝,方才重复和好。这一部离奇的喜剧,便于喜气重重中闭幕。

关于《牡丹亭》,为了时论的异口同声的歌颂,当时便发生了许多的传说。《静志居诗话》云:“其《牡丹亭》曲本,尤极情挚。人或劝之讲学。笑答曰:‘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世或相传云:刺昙阳子而作。然太仓相君实先令家乐演之。且云:‘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假令人言可信,相君虽盛德有容,必不反演之于家也。当日娄江女子俞二娘,酷嗜其词,断肠而死。故义仍作诗哀之云:‘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又《七夕答友诗》云:‘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搯檀痕教小伶。’”按昙阳子事,详见于吴江沈瓒《近事丛残》中。

《弇州史料》亦云:“女昙阳子以贞节得仙,白日升举。”昙阳子事,为当时所盛传。世俗以其有还魂之说,故附会以为显祖《还魂》即指此事。其实二事绝不相同。还魂之事,见于古来传记者甚多。若士自序云:“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杜守收考柳生,亦如睢阳王收考谭生也。”(按李仲文、冯孝将事皆见《法苑珠林》;谈生事见《列异传》——《太平广记》引。)元人的《碧桃花》、《倩女离魂》二剧,与若士此作也极相似。又《睽车志》载:士人寓三衢佛寺,有女子与合。其后发棺,复生遁去。达书于父母。父以涉怪,忌见之。此事与《还魂》所述者尤为相合。“刺昙阳子”云云,盖绝无根据之谈。

《南柯记》事迹大抵根据唐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而略有增饰。(陈翰《大槐宫记》与李作亦绝类。)《南柯》所说,仍是一个情字。论者每以为显祖此剧的目的,乃在:“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李肇赞语)其实《南柯》的中心叙述乃在空虚的爱情,并不在蚁都的富贵。这在开场的一首《南柯子》便可见:“玉茗新池雨,金泥小阁晴。有情歌酒莫教停,看取无情虫蚁也关情。国土阴中起,风花眼角成。契玄还有讲残经,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且淳于生入梦也由情字而起,结束也以“情尽”为基,作者之意,益可知。故显祖此剧,事迹虽依据于《南柯太守传》,而其骨子里的意解则完全不同。显祖穷老以终,视富贵如浮云,曾不芥蒂于显爵,更何必卑视乎蚁职。

《邯郸记》本于沈既济的《枕中记》而作。卢生与吕翁遇于邯郸道上。吕翁以瓷枕与生。生枕之而卧。逆旅主人蒸黄粱米熟,生已于梦中经历富贵荣华、迁谪、围捕的得失。情调和《南柯》虽若相类,实则不同。若士自道:“开元天子重贤才,开元通宝是钱财。若道文章空使得,状元曾值几文来!”则其愤懑不平,已情见乎词。

《紫箫记》和《紫钗记》,同本《霍小玉传》而作。《紫箫》较为直率,《紫钗》则婉曲悱恻,若不胜情。《曲品》云:“向传先生作酒色财气四犯,有所讽刺,作此以掩之,仅存半本而罢。”此实无根之谈。若士《紫钗记序》述其刊行《紫箫》之故最详。《紫箫》未出时,物议沸腾,疑其有所讽刺,他遂刊行之以明无他。“实未成之作也。”所谓未成,并非首尾不全,实未经仔细修炼布局之谓。《紫钗记》则布局较为进步,也更合于《霍小玉传》。惟不及李益就婚卢氏事;强易这悲剧为团圆的结束,未免有损于《小玉传》的缠绵悱恻的情绪。但像《折柳》、《阳关》诸折,却是很娇媚可爱的。

若士五剧,《还魂》自当称首。但任何一剧,也都是最晶莹的珠玉,足以使小诗人们妒忌不已的。那是最隽妙的抒情诗,最绮艳,同时又是最潇洒的歌曲。若以沈璟和他较之,诚然要低首于他之前而不敢仰视的。

沈璟字伯英,号宁庵,又号词隐,吴江人。万历甲戌(公元1574年)进士。除兵部主事,改礼部,转员外。复改吏部,降行人司正,升光禄守丞。璟深通音律,善于南曲,所编《南九宫谱》,为作曲者的南圭。又有《南词韵选》,所选者也以合韵与否为上下。所作传奇凡十七种,总名《属玉堂传奇》。但大都为未刻之稿,故散失者极多。但璟影响极大,凡论词律者皆归之。他论文则每右本色,以朴质不失真为上品,以夸饰雕斲为下。在当时日趋绮丽的曲风中,他确是一位挽救曲运的大师。

有了他的提倡,《玉块》、《玉合》的宗风方才渐息。已走上了死路的南剧方才复有了生气。同时才人汤显祖,更以才情领导作者。当时论律者归沈,尚才者党汤,而已成风气的绮丽堆砌之曲,则反无人顾问。吕天成、王骥德二家则力持“守词隐先生之矩镬,而运以清远道人的才情”的主张。此后的传奇作家,遂皆深受此影响而有以自奋勉。孟称舜、范文若、吴炳、阮大铖诸人,并皆三致意于此。但清远并不是有意的提倡,而词隐则为狮子的大吼。学沈苦学可至,学汤则非天才不办。故词隐的跟从者一时遍于天下,而清远则在当时是孤立的。力为词隐张目者为吕天成、王骥德及沈氏诸子侄。然骥德作《曲律》,对词隐已有不满。

沈自晋增订《南九宫全谱》,于词隐原作也颇有所纠正。而清远则声望日隆,其《四梦》,后来作者无不悬以为鹄。盖词隐的影响止于曲律,其“本色论”则时代已非,从者绝少。清远则在曲坛中开辟了一条展布才情,无往不宜的一条大路,正合于时代的风尚,才人的心理。直到了这个时代以后,传奇方才真正地上了正则的文坛而入于有天才的文人之手。此时,离东嘉、丹丘之时,盖已有二百余年了。在那二百年中,传奇只是在若明若昧之中,无意识地发展着,偶然地入于文人之手,也只是走着错路,未入正规。至是,词隐才示之以严律,清远才示之以隽才,而传奇的风气与格律,遂一成而不可复变,传奇的创作,遂也有了定型而不可更移。在其中,提倡最力,最有功绩者则为词隐。二百年间,作者寥寥,作品也很少,而在最后的不到百年间则作者几超出十倍,作品更为充栋汗牛,不可胜计。有意的提倡与无意识的发展,已入文人学士之手与在民间的自然生长,无途径的自由写作与已有定型成谱的写作,这其间相差是不可以道里计的。东嘉、丹丘以后,传奇便应了后一条路上的。为了提倡的无人,与乎正则的文人的放弃责任,特别是“科举”的束缚人心,羁绊人才,使诗人们无心傍及杂学,更无论戏文、传奇发展的时针,遂拨慢了二百余年。应该在东嘉、丹丘之后便完成的传奇的黄金时代,遂迟到这个时代方才实现。

《曲品》颂词隐为曲中之圣:“沈光禄金、张世裔,王、谢家风。生长三吴歌舞之乡,沉酣胜国管弦之籍。妙解音律,花月总堪主持;雅好词章,僧妓时招佐酒。束发入朝而忠鲠,壮年解组而孤高。卜业郊居,遁名词隐。嗟曲流之泛滥,表音韵以立防。痛词法之榛芜,订全谱以辟路。红牙馆内,誊套数者百十章;属玉堂中,演传奇者十七种。顾盼而烟云满座,咳唾而珠玉在豪。运斤成风,乐府之匠石;游刃余地,词坛之庖丁。此道赖以中兴,吾党甘为北面。”沈德符说:“沈宁庵吏部后起,独恪守词家三尺,如庚清真文,桓欢寒山,先天诸韵,最易互用者,斤斤力持,不少假借,可称度曲申、韩。”(《顾曲杂言》)“此道赖以中兴”一语,诚是词隐的功状。然其作品却未尽满人意。王骥德云:“词隐传奇,要当以《红蕖》称首。其余诸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然尝与余言,歉以《红蕖》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于声韵宫调,言之甚毖。顾于己作,更韵更调,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晓耳。”盖璟自是一位有力的提倡者,却不是一位崇高的剧曲作者。

璟的《属玉堂传奇十七种》为《红蕖》、《分钱》、《埋剑》、《十孝》、《双鱼》、《合衫》、《义侠》、《分柑》、《鸳衾》、《桃符》、《珠串》、《奇节》、《凿井》、《四异》、《结发》、《坠钗》、《博笑》。尚有《同梦记》一种,亦名《串本牡丹亭》,盖即改削汤显祖的《还魂记》者,不在这十七种之内。《同梦》今已佚,仅有残文见于沈自晋的《南词新谱》中。其中未刻者有《珠串》、《四异》、《结发》及《同梦》数种。即已刻者今也已散佚殆尽,不皆可见。(《曲录》录璟的传奇凡二十一种,《同梦记》尚不在内,误。璟所作者于《同梦记》外,盖仅有《红蕖》等十七种。其他《耆英会》、《翠屏山》、《望湖亭》三种,盖为沈自晋作。)

璟的《十孝》及《博笑》二记,其体例并非传奇。下章当述及之。《义侠记》为今所知璟传奇中最著名的一种。《义侠》叙武松的本末,情节与《水浒传》所叙者无大出入,惟增出武松妻贾氏为不同耳。《曲品》云:“《义侠》激烈悲壮,具英雄气色。但武松有妻似赘;叶子盈添出无紧要。西门庆斗杀,先生屡贻书于余云:此非盛世事,秘弗传。乃半野商君得本已梓,吴下竞演之矣。”(《曲品》)《义侠》中的贾氏的增入,作者大约以为生旦的离合悲欢,已成了一个传奇不可免的定型,故遂于无中生有,硬生生将武行者配上一个幼年订婚的贾氏吧。在曲白中,也不见得十分的本色。作者才情自浅,故虽处处用力,却只得个平正无疵而已。论清才隽语是说不上的。像景阳岗打虎,快活林打蒋门神,飞云浦杀解差,《水浒传》中已是虎虎有生气,这里颇袭用《水浒》,写得却仍未能十分出色。即《萌奸》(第十二出,俗名《挑帘》)、《巧媾》(第四出,俗名《裁衣》)二出,俗人所深喜者,也未必能高出《水浒》的本文。

《红蕖记》,今未见,有残文存于《南词新谱》中。《曲品》云:“《红蕖》着意著词,曲白工美。郑德磷事固奇,无端巧合,结构更宜。先生自谓字雕句镂,正供案头耳。此后一变矣。”此剧为璟早年之作,其风格与后来诸作颇有不同。王伯良颇右之,以为胜其后作。《埋剑记》有刻本。本唐人《吴保安传》。《曲品》谓:“《埋剑》,郭飞卿事奇,描写交情,悲歌慷慨。此事郑虚舟采入《大节记》矣。《大节记》以吴永固为生。”《分钱记》今未见。残文亦存于《南词新谱》中。《曲品》谓:“《分钱》全效《琵琶》,神色逼似。第一广文不能有妾,事情近酸。然苦境亦可玩。”

《双鱼记》有刻本。叙刘符郎、邢春娘事。《曲品》谓:“书生坎坷之状,令人惨恸。杂取《符节》事,《荐福碑》中,北调尤佳。”《合衫记》今未见。《曲品》谓:“苦处境界大约杂摹古传奇。此乃元剧公孙合汗衫事。曲极简质,先生最得意作也。第不新人耳目耳。余特为先生梓行于世。”《鸳衾记》今未见。《曲录》谓:“闻有是事,局境颇新。妻之掠于汴也,章台柳也。含讥无所不可。吾友桐柏生有《凤》、《钗》二剧,亦取之。”桐柏生即叶宪祖。“凤”大约即指《团花凤》一剧。“钗”的一剧未知所指。

《桃符记》有传本,叙刘天义、裴青鸾事,本元《碧桃花》剧。《曲品》谓:“即《后庭花》剧而敷衍之者。宛有情致,时所盛传。闻旧亦有南戏,今不存。”《分柑记》,今未见。吕文谓:“《分柑》,男色,为佳曲。此本谑态叠出可喜。第情境尚未彻畅。不若谱董贤更喜也。”《四异记》今未见。《今古奇观》中有《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即此故事。《曲品》谓:“旧传吴下有嫂奸事。今演之快然。丑、净用苏人乡语,亦足笑也。”这一点是极可注意的。丑、净用土白,实是近代剧的一个特征。但像作者那样的将连篇土语公然用之于剧本上的,则绝无仅有。《凿井记》今未见。《曲品》谓:“事奇,凑拍更好。通本曲腔名,俱用古戏名串合者。此先生长技处也。”《珠串记》今未见。《曲品》谓:“崔郊狎一青衣,赋侯门如海诗,事足传。写出有情景。第其妻磨折处不脱套耳。”《奇节记》今未见。《曲品》谓:“正史中忠孝事宜传。一帙分两卷。此变体也。”《结发记》今亦未见。《曲品》谓:“是余所传致先生而谱之者。情景曲折,便觉一新。”《坠钗记》俗名《一种情》,有传本。《曲品》谓:“兴庆事甚奇,又与贾女云华,张倩女异。先生自逊谓不能作情语。乃此情语何婉切也。”盖本于瞿佑《金凤钗记》。这是他有意和汤显祖的《还魂记》相匹敌的。然任怎样也不会追得上《还魂》的。不过璟究竟是一位极努力的作家。在璟之前,作杂剧者有多至六十余本的,如关汉卿;作传奇者则大都少则一本,如《琵琶》、《拜月》;多亦不过五种六种耳,如张凤翼的《阳春六集》,徐霖的《三元》、《绣襦》等;至若一人而著剧多至十七种者当始于璟。

【《曲品》,品评明代传奇作家和作品的专著。全书共收录明代天启以前的传奇和散曲作家150人、作品名目190多种。明吕天成撰。天成原名文,字勤之,号棘津,别号郁蓝生,余姚(今属浙江)人。出生于仕宦家庭。万历间诸生。】

最受沈璟的影响者,有吕天成、卜世臣二人。卜世臣字大匡,一字大荒,秀水(《嘉兴府志》作字蓝水)人。磊落不谐俗,日扃户著书。有《乐府指南卮言》、《多识编》及《山水合谱》等(见《府志》卷五十三)。所著传奇,则有《冬青》、《乞麾》二记。《冬青》写唐珏葬宋帝骨殖事。《曲品》道:“槜李屠宪副于中秋夕帅家优于虎丘千人石上演此,观者万人,多泣下者。”《乞麾》叙杜牧之恣情酒色事。王伯良云:“其词骈藻炼琢,摹方应圆,终卷无上去叠声,直是竿头撒手,苦心哉!”(《曲品》引)此二记皆不存,仅有残文见于《南词新谱》。吕天成字勤之,号郁蓝生,别号棘津,余姚人。著《曲品》,又作《双栖》、《双阁》、《四相》、《四元》、《神剑》、《二窑》、《神女》、《金合》、《戒珠》、《三星》诸记及其他小剧,凡二三十种,今不存一种。王伯良《曲律》(卷四)尝详及其生平。伯良云:“勤之童年便有声律之嗜。既为诸生,有名,兼工古文词。与余称文字交垂二十年。每抵掌谈词,日昃不休。孙太夫人好储书,于古今戏剧,靡不购存。故勤之泛澜极博。所著传奇,始工绮丽,才藻煜然。最服膺词隐,改辙从之,稍流质易。然宫调字句平仄,兢兢毖慎,不少假借。”伯良又道:“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写丽情亵语,尤称绝技。世所传《绣榻野史》、《闲情别传》,皆其少年游戏之笔。”他死时年未四十。这两个人都是沈璟的最服从的信徒。《曲律》云:“自词隐作词谱,而海内斐然向风。衣钵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镬者二人,曰吾越郁蓝生,曰槜李大荒逋客。郁蓝《神剑》、《二窑》等记并其科段转折似之。而大荒《乞麾》,至终帙不用上去叠字。然其境益苦而不甘矣。”

王伯良他自己却不是那么低头于词隐的人。他也佩服词隐,但同时又未免有些微词。他是更倾倒于汤义仍的。在这一点上,他的赏鉴的能力确是很高超的。伯良名骥德,号方诸生,又号玉阳仙史,会稽人。《明文授读》称他为王守仁侄,不知何据。他尝受学于徐渭,曾校订《西厢》、《琵琶》二记,并著有《曲律》。对于戏曲的探讨,是比了沈璟更进一步的。为了他并不是怎样的要求恢复“古剧”的“本色”,所以他惟一的一部传奇,《题红记》,写得很是娇艳。与其说是受沈璟的影响,不如说是受汤显祖的。他除了在曲的音律上曾受沈璟的启示之外,其他都是不满于璟的。其实璟的影响:也只在这一方面。明末诸作家,我们可以说,直接间接,都是受着显祖的绝代才华的照耀的。伯良的《题红记》为少年时作,系改其祖炉峰的《红叶记》,为屠隆强序入梓。他自己不很满意。但又述孙如法语,谓汤显祖令遂昌日,会如法,“谬赏余《题红》不置”。则亦自负不浅。《题红》叙于祐、韩夫人红叶题诗事,今存。

就是沈氏诸子弟,对于词隐也不尽服从。沈氏诸子弟,几无不能曲者。其侄自晋、自征二人,尤为白眉。自征有《渔阳三弄》杂剧,乃是追随于徐渭《四声猿》之后的。自晋作《南词新谱》,是纠正、增订词隐的《南九宫谱》的。自晋所作的《翠屏山》、《望湖亭》、《耆英会》三记,尤露才情,迥非词隐本色一语,所能范围得住。盖也是私淑临川的作风的。自晋字伯明,又字长康,号鞠通生。他在清初尚存,年已七十余岁。《南词新谱》有他丙戌(公元1646年)的凡例,则至少他是活到七十六岁以上的(1571~1646)。沈自友《鞠通生传》云:“海内词家,旗鼓相当,树帜而角者,莫若吾家词隐先生与临川汤若士先生。水火既分,相争几于怒詈。生蝉缓其间。锦囊彩笔,随词隐为东山之游,虽宗尚家风,著词斤斤尺蠖,而不废绳简,兼妙神情。甘苦匠心,朱碧应度。词珠宛如露合,文冶妙于丹融。两先生亦无间言矣。”这把他的立场写得很明白。不仅他如此,明末的诸大家,殆无不是秉用沈谱,而追慕汤词的。他的《耆英会》今未见传本。

《翠屏山》传唱最盛。今剧场上俗名“石十回”的,即是此戏。事本《水浒传》杨雄、石秀杀潘巧云的一则。《望湖亭》叙钱万选秀才代其表兄颜伯雅去相亲,被留结婚,因此错误,终得与高氏女成就姻缘事。此事曾有话本,名《钱秀才错占凤凰俦》(见《醒世恒言》卷七,又见《今古奇观》)此二记皆写得很隽妙,结构也极为整炼,而曲白的互相映照生趣,莫不虎虎有生气,尤为前一时代作家们所罕见。像下面一曲:

雪花飞,搅得我心间碎。且走向湖边觑,步难移。这的吼地寒飙,何处把仙舟滞?只见高高簇浪堆,高高簇浪堆,又怕层层结水衣,早是白茫茫不见个山儿意。

——《望湖亭》第二十五折

写颜伯雅于大雪中立在湖边,等候迎亲的船,是很能捉得其焦急不堪的神情的。同剧《自嗟》(第十折,俗名《照镜》),尤为剧场上最能惹起哄堂大笑的一幕。

和汤、沈同时的戏曲作家们,几有一时屈指不尽的盛况。在万历的时代,剧场上的新曲如雨后春笋,夏夜繁星似的那么层出不穷。吕天成序《曲品》道:“予舞象时即嗜曲,弱冠好填词。每入市见传奇,必挟之归,笥渐满。初欲建一曲藏,上自前辈才人之结撰,下自腐儒教习之攒簇,悉搜共贮,作江海大观。既而谓多不胜收。彼攒簇者收之污吾箧,稍稍散失矣。”又道:“传奇侈盛,作者争衡,从无操柄而进退之者。矧今词学大明,妍媸毕照,黄钟瓦缶,不容并陈,白雪巴人,奈何混进。”在他的《曲品》中,于“不入格者摈不录”之外,传奇之数,“亦已富矣”。可见当时的盛况为如何。下文仅举比较重要的若干作家,略讲一下。其他作品不传及不甚重要者皆未之及。

陈与郊字广野,号玉阳仙史,海宁人。官太常寺少卿。著《隅园》、《薠川》、《黄门》诸集。他自以为搢绅大夫,不屑以词曲鸣于时,乃托名高漫卿,著《詅痴符》四种。或称之为任诞轩,盖误以其轩名为著者之名。那总名为《詅痴符》的四部曲,有改他人之作者,亦有为自己创作者。一为《灵宝刀》,写林冲的始末,盖本于李开先的《宝剑记》。他自己题记于剧末道:“山东李伯华先生旧稿,重加删润,凡过曲引尾二百四支,内修者七十四支,撰者一百三十支。”实等于重作。惟情节则无变动。二为《麒麟罽》,写韩世忠、梁夫人的始末。他自己说道:“韩王小传本奇妙,奈谱曲梨园草草,因此上任诞轩中信口嘲。”则似因不满意于张四维的《双烈记》而改作者。三为《鹦鹉洲》,写韦皋、玉箫女的始末,盖亦本于无名氏的《韦皋玉环记》。四为《樱桃梦》,则系他的创作。事本《太平广记》所载《樱桃青衣》,盖为《南柯》、《邯郸》的另一转变,惟情节似更婉曲而富于诗意。这四剧写得都很有风趣,尽有很秀美的曲文,惜见之者绝少。

张四维所作,今存《双烈记》一种,尚有《章台柳》及《溪上闲情》(此种似为散曲集)则未见。四维字治卿,号五山秀才(《曲录》及《曲品》均作午山),元城人。尝和陈所闻以曲相赠答。(见《南宫词纪》)《双烈记》叙韩世忠和梁红玉事。虽为陈与郊所不满,然今见之剧场上者,却仍为四维之作,而非与郊的改本。其实《双烈》也殊明白晓畅,甚能动人。

许自昌字玄祐,吴县人。有《樗斋漫录》十二卷,《诗抄》四卷,《捧腹谈》十卷。他和陈眉公诸人交往,构梅花墅,聚书连屋。又好刻书,所刻有韩、柳文集及《太平广记》等。所作传奇有《水浒记》、《橘浦记》、《灵犀佩》、《弄珠楼》及《报主记》等,惟《水浒记》流传最广。《水浒记》叙宋江事,皆本《水浒》,惟《惜茶》、《活捉》为添出者。只写到江州劫法场,小聚会为止,没有一般“《水浒》剧”之非写到招安不可。词曲甚婉丽,结构极完密。像《刘唐醉酒》等幕,尤精悍有生气。《橘浦记》写柳毅传书事,而添出不少的枝节。本于“众生易度人难度”的前提,而极意地抒写“负德的小人丘伯义,衔恩的几个众生”的几段情节,或作者有所感而发欤?《灵犀佩》诸作,今俱未见。郃阳人王异(字无功)也作《弄珠楼》、《灵犀佩》(尚有《百花亭》一种)二剧,不知是否改自昌之作?也许自昌此二剧是改王异的也说不定。

汤显祖的友人郑之文(郑之文见《列朝诗集》丁集卷七;《明诗综》卷六十),也写作了《白练裙》、《旗亭记》、《芍药记》三本,今惟《旗亭记》存。之文字应民,一字豹先,南城人。官南部郎,后出为知府。他少年时,很刻薄,尝作《白练裙》以讥马湘兰,颇为时人所不满。汤显祖尝为序其《旗亭记》,实亦不甚好。

徐复祚字阳初,号暮竹,又号三家村老,常熟人,有《三家村老委谈》及《红梨记》、《宵光剑》、《梧桐雨》、《祝发记》等传奇数本。今惟《红梨记》最为流行;《宵光剑》亦见存,余皆佚。《红梨》本于元剧《诗酒红梨记》,而添入不少的枝节;写得很娇艳,是这时代所产生的最好的剧本之一,虽然其中未免有些亵秽处。他自道:“论卖文,生涯拙;岂是夸多,何曾斗捷。”是此剧似亦为易米而作者。《宵光剑》写卫青事,也甚动人。

同时有《快活庵评本红梨记》一本,今亦传于世。和复祚同名的一本,虽叙同一故事,而词语全异。如果把这两剧对读起来,复祚的一本,似还嫌过于做作、尘凡。惜此很伟大的一本名著,竟不能知道其作者为谁。

高濂的《玉簪记》足和《红梨记》并肩而立,而有的地方,写得更较《红梨记》为荡魂动魄,《红梨》写闻声相思,有些不合理。《玉簪》则通体为少年儿女的热恋,或即或离,或聚或散,是那样的娇嫩若新荷出水,是那样的绮腻若蜀锦瓯绸。《玉簪》事本《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见《国色天香》、《燕居笔记》诸书)。叙述陈妙常、潘必正事。为了纠正道德上的缺憾,故濂添出“指腹为媒”的一段。其间像《琴挑》、《偷诗》、《秋江》诸折,其情境都是《西厢》、《还魂》所未经历的。濂字深甫,号瑞南,钱塘人,所作尚有《节孝记》一本。《曲品》云:“陶潜之《归去》,令伯之《陈情》,分上下帙,别是一体。”濂又编《遵生八笺》,是一部很重要的论服食养生之书,足以使我们明白明代士大夫的生活和思想的实况的一斑。

周朝俊的《红梅记》,其婉丽处不下《红梨》、《玉簪》。朝俊字夷玉,鄞县人(《曲录》作吴县,误)。《红梅》叙裴生遇贾似道妾的鬼魂,被其所救,且得美配事。其中《鬼辩》的一幕,今犹常上演于剧场。

王玉峰,松江人,作《焚香记》,叙王魁、桂英事。此为宋、元以来最流行于剧场上的故事。宋人已有戏文,元剧亦有尚仲贤的《王魁负桂英》。玉峰此戏,则站在传奇必须以团圆的原则上,添出种种的幻局,成了一本“王魁不负桂英”,正如汤显祖《紫钗记》之把结局改为李益不负小玉似的。

周履靖和许自昌一样,也是一位喜刻书的作家。他号螺冠,秀水人。所刻有《夷门广牍》及《十六名姬诗》等。传奇有《锦笺记》一本,叙梅玉和柳淑娘的恋爱。以“遗笺”为始恋;中间好事多磨,致义女为主捐躯。最后,有情人才得成为眷属。情节是并不怎么高明。

朱鼎的《玉镜台记》虽亦为写悲欢离合的剧本,却全异于一般的恋爱剧。这里是,国家的大事,占据了家庭的变故的全部。虽本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记》,却比之原剧,面目全殊。其间《新亭对泣》、《闻鸡起舞》、《中流击楫》诸出,至今读之,犹为之感兴。《桃花扇》与此戏正是同类。惟《桃花扇》充满了凄凉悲楚,而此记则尚有阳刚锐厉之气魄,是兴国,而非亡国的气象。鼎字永怀,昆山人。

顾大典和沈璟是同辈。他字道行,吴江人。官至福建提学副使。著《海岱吟》、《闽游草》、《园居稿》、《清音阁十集》等。所作传奇,则有《青衫记》,本马致远《青衫泪》剧,叙白居易、裴兴娘事;《葛衣记》,叙任昉子西华,贫无所归事,本刘孝标《广绝交论》;《义乳编》,叙后汉李善义仆事;《风教编》,分四段,叙四则足以范世的故事;这四记总名为《清音阁四种》。今传者惟《青衫记》。白香山的《琵琶行》,不意乃生出这样的故事出来,岂是他所及料的。清代作剧者,究竟高明些,乃纷纷为白氏洗刷,竟恢复了那篇绝妙的抒情诗的本来面目。(像蒋士铨的《四弦秋》。)

叶宪祖字美度,一字相攸,号桐柏,别号六桐,又号槲园居士,亦号紫金道人,余姚人。官至工部郎中。以私议魏忠贤生祠事,削籍。他所作传奇有《双修记》、《鸾镵记》、《四艳记》及《金锁记》、《玉麟记》。《四艳记》为四篇不同的故事的集合,类似《四节记》的结构,惟皆为恋爱剧。(并见《盛明杂剧》二集)《鸾镵记》叙唐女道士鱼玄机事。《金锁记》叙窦娥事,本于关汉卿《窦娥冤》剧,而更为凄怖动人,但其结局则为团圆的。《传奇汇考》云:“或云袁于令作,或云桐柏初稿,于令改定之。”《玉麟》、《双修》二记,皆未见。《双修》为纯正之佛教剧,不似屠隆诸人之仙佛杂陈。盖宪祖之作是记,也正是表示不满意于屠隆诸作的。宪祖的诸记,皆出之以镂金错彩,过于眩目的辞藻,也足以使人不感得舒服;特别是《四艳记》,四段故事,情节皆面目相似,读之尤恹恹无生气。

王稚登字百穀,吴县人,为当时的老名士之一。他和张伯起、陈眉公之流,皆是以布衣而遨游于公卿间的。润笔所及,足以裕身,声望之高,有过乡宦。他所编有《吴骚集》,乃是明季许多南曲选本中最早的一部(1535~1612)。所作传奇,有《全德记》一本,叙窦禹钧积德致多子事。冯道诗:“燕山窦十郎,教子以义方,灵椿一株老,仙桂五枝芳。”指的便是禹钧。此记传本罕见。尝获读于长洲吴氏,多腐语、教训语。

这时的剧坛,几为江、浙人所包办,而浙人尤多。

金怀玉字尔音,会稽人。所作传奇凡九本:《香球记》(《舶载书目》作《新编五伦全备江状元香球记》,叙江秘事),《宝钗记》(《舶载书目》作《宝簪记》)、《望云记》、《完福记》、《妙相记》、《摘星记》(霍仲孺事)、《绣被记》(纪东侯王饨事)、《八更记》(匡衡事)及《桃花记》(崔护事)。今惟《望云记》及《妙相记》有传本。《曲品》云:“《妙相》全然造出,俗称为《赛目连》,哄动乡社。”《望云》则叙狄仁杰事,而多及二张召幸,对博赌裘,怀义争道,三思遇妖诸插出,热闹可观。怀玉所作,多谐俗。《曲品》列之“下之下”,评道:“金乃稽山学究之翁,弃青衿而陶情诗酒。”深致不满。然惟其能谐俗,故当时传唱也殊盛。

沈鲸字涅川,平湖人。所作有《双珠记》、《分鞋记》、《鲛绡记》及《青琐记》四本。《曲品》云:“后二记或云非涅川作。”《双珠记》叙王楫事。楫从军受诬,其妻郭小艳鬻子全贞。后子九龄做了官,却弃职去寻亲,合家得以团圆。《分鞋记》叙程钜夫与其妻离合事。事本《辍耕录》,为汉人被掳作奴婢者最沉痛的故事的代表。如果写得好,可成史多活夫人《黑奴吁天录》的同类。可惜程钜夫太残刻,无人性,竟污损了整个的缠绵悱恻的最动人的故事。陆采有《易鞋记》,亦叙此事,不知今传的《易鞋》为陆作抑为沈作?《鲛绡记》叙魏必简及沈琼英遇合事。《青琐记》叙贾午事,亦和陆采的《怀香记》相类。怡春锦堂选其《赠香》一出。涅川所作,《曲品》称其“长于炼境”,这话是不错的。

吴世美字叔华,乌程人,所作有《惊鸿记》,叙唐明皇、杨贵妃事,其中增梅妃争宠事,大为生动可爱。在《长生殿》没有出现之前,这部传奇,乃是写贵妃事的最好的一本。

陈汝元字太乙,会稽人。著《金莲记》及《紫环记》二本。《金莲记》今存于世,叙苏轼事,以五戒私红莲为关节,盖是通俗的东西。车任远字远之,号柅斋,亦号蘧然子,上虞人。所作有《四梦记》及《弹铗记》。《弹铗》叙冯驩事,今佚。《四梦》以《高唐》、《邯郸》、《南柯》及《蕉鹿》的四段组成之。及汤显祖的《邯郸》、《南柯》二记出,《四梦》为之黯然失色。今亦惟《蕉鹿》一梦,尚载于《盛明杂剧》中。谢谠号海门,亦上虞人。著《四喜记》,叙宋郊、宋祁兄弟事。郊以救蚁获中状元,乃是“因果剧”的常套。中入贝州王则叛乱事,盖故以引起剧中波澜者。单本字槎仙,会稽人。著《露绶记》及《蕉帕记》。《蕉帕记》今存,叙西施被罚为白牝狐,见龙骧有仙骨,冒胡弱妹名,与之恋爱。以芭蕉变一绿帕赠之。龙、胡的姻缘,反因此错误而终得结成。骧后为吕洞宾度去。徐元字叔回,钱塘人。著《八义记》,叙程婴、公孙杵臼事,盖本于元人《赵氏孤儿记》而改作者。杨埏字夷白,亦钱塘人。著《龙膏记》及《锦带记》。《龙膏记》今存,叙张无颇得起死药龙膏于袁大娘;以治元载女湘英疾,遂得成就姻缘,也只是一本习套的恋爱传奇。

【史多活夫人,今通译斯托夫人;《黑奴吁天录》亦亦《汤姆叔叔的小屋》。】

胡文焕字德文,号全庵,钱塘人。尝刊《格致丛书》数百种,中多秘册珍函,有功于文化不浅。当是毛晋以前的一位很重要的编辑者兼出版家。他曾编《群音类选》二十六卷,为明代最大的一部戏曲选,中多今人未知未见的剧本。惜仅录曲,不载宾白(载宾白者仅有数出),是一大缺点。盖《雍熙乐府》、《词林摘艳》等书之选录北剧,不妨有曲无白;因为北剧的唱词,本出于一人之口,残留着很多的叙事歌曲的痕迹,虽无白,亦可了然。南戏则唱者不一,曲、白每分离不开;单录其曲,最易令人茫然。文焕亦能填词作曲。他自作的传奇,凡四本:《奇货记》(吕不韦事)、《犀佩记》(符世业事)、《三晋记》(赵简子事)及《余庆记》,今并不传。惟《余庆记》有九折被保存于《群音类选》,尚可窥见一斑。《曲品》于讦《奇货》、《三晋》二记时,每“恨不得名笔一描写之”,盖深憾文焕之作非“名笔”也。

陆江楼,号心一山人,杭州人。著《玉钗记》,叙何文秀修行,历经苦难事,和无名氏的《观世音香山记》同为很伟大的宗教剧。郑国轩著《白蛇记》,叙刘汉卿因救蛇获厚报事。他自署浙郡逸士,盖亦浙人。又有苏汉英著《黄粱梦境记》,陆华甫著《双凤齐鸣记》;叶良表著《分金记》,其生平惜皆未详。

吕天成《曲品》所载万历时代作传奇者,更有龙膺(字朱陵,武陵人)、戴子晋(字金蟾,永嘉人)、祝长生(字金粟)、顾允默、允焘(原作希雍、仲雍,误)兄弟、黄伯羽、秦鸣雷、谢廷谅、章大纶、张太和、钱直之、金无垢、程文修、吴大震等数十人。所作并佚,故今不之及。

最后,应一叙冯梦龙。梦龙为明季文坛一怪杰。他的活动的时代,始于万历而终于清初。(据《南词新谱》,沈自晋《凡例续纪》他于弘光乙酉(公元1645年)之春尚在。到了丁亥(公元1647年)才知道他已死。其卒年盖在乙酉冬或丙戌春夏。)(1574~1646)他和沈自晋同为剧场的老师宿将。但其活动的范围则较自晋广泛得多了。他编《笑府》、《情史》、《智囊》及《智囊补》;又编《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改作《平妖传》及《新列国志》;选辑《太霞新奏》;刊布《挂枝儿》小曲。其对于当时的影响是绝为伟大的。单就“三言”的刊行而论,明、清之际的话本的复活,差不多可说是他的提倡的结果。他的墨憨斋重订戏曲,在曲律、文辞两方面是兼行顾到的。他是那么精悍,又是那么细心的在工作着。他字犹龙,一字耳犹,吴县人。每喜用种种笔名,龙子犹一名尤所常用。他自己所作剧本,有《双雄记》和《万事足》二本。《双雄记》写丹信和刘双结义为兄弟。仙翁赠以宝剑。不幸二人皆陷于狱。其妻魏夫人(丹妻)及黄季娘(刘妻)也皆历经颠沛流离之苦。卒因龙神之救,刘生义气之感,得以“终吉”。《万事足》写陈循妻贤慧,为夫设妾生子。循登第后,并劝化同年的悍妻。两家皆安好和乐。这二剧的情节,都带些教训意味。惟辞语则皆适典谐俗,不典、不鄙,恰到了“本色”的好处。明末诸家,追摹临川过甚,往往涂彩抹朱,流于纤艳。梦龙却是自信不惑的。他最爱真朴本色的美,最恨做作。沈璟才力不足,提倡本色的结果遂流于鄙野。他则从容遣辞,无不入格。这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谓《墨憨斋新曲十种》,于《双雄记》、《万事足》外,有:

(一)《精忠旗》题西陵李梅实原稿,叙岳飞、秦桧事;

(二)《楚江情》袁于令作,叙于叔夜、穆素徽事,即《西楼记》;

(三)《女丈夫》叙红拂妓虬髯客事,合张伯起、刘晋充、凌初成三人之作于一编;

(四)《洒雪堂》题楚黄梅孝巳原编,写贾云华病没,其魂复投入别一少女之身而与魏鹏续缔姻缘,事本李祯《剪灯余话》的《贾云华还魂记》;

(五)《酒家佣》合陆无从(名弼,江都人,一作姑苏人)、钦虹江二作为一,叙汉末李燮避仇佣工于酒肆事;

(六)《量江记》原为铜陵佘翘(字聿云)作,叙南唐樊若水谏后主不听,遂去投宋事;

(七)《新灌园》改张凤翼的《灌园记》;

(八)《梦磊记》写文景昭与刘亭亭恋爱遇合事;原为会稽史磐作。磐字叔考,作传奇至多,若《合纱》、《樱桃》、《鹣钗》、《双鸳》、《挛瓯》、《琼花》、《青蝉》、《双梅》、《檀扇》、《梵书》诸记,皆不存。

并题“墨憨斋重订”,中实吹入不少梦龙的精神。但墨憨斋所改之曲,实不止这八种;现在所见者,更有《风流梦》(改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记》(亦改汤氏作)、《人兽关》、《永团圆》(皆改李玉作)及《杀狗记》(即《六十种曲》本《杀狗记》,题龙子犹改订)五种。也许尚有他种。墨憨斋重订的剧本传遍天下,顾曲者无不重之,即原作者也很心折。梦龙是一位爱国的热情诗人。当清兵入关时,他曾刊印几种小册子,散布各处,传达抗战的消息,以期引起民众的敌忾心。(这些小册子,今所见者有二种,日本有翻刻本。)唐王即位于福建时,他被任为寿宁县知县,不久便死难。沈自晋有《和子犹辞世原韵二律》(见《南词新谱》卷首),可见他确是从容自尽的。惜《辞世》的原诗未得见。

无名氏所著的戏曲,今存者不在少数。见于《六十种曲》中者,有《金雀》、《霞笺》、《节侠》、《飞丸》、《四贤》、《运甓》、《赠书》诸记。而《金雀》、《运甓》为尤著。《金雀记》写潘岳事,其中《乔醋》诸折,辞意若雨后山色,新翠欲滴。《运甓记》写陶侃事,所叙晋室南渡,北方沦没,诸贤同心努力以支危局诸事,极慷慨激昂之致。和朱鼎的《玉镜台记》异曲同工。

明金陵唐氏富春堂所刊无名氏诸传奇,往往富古朴之趣,本色之美,若未斲之璞,荒芜之园,别饶一种萧野的风味。富春堂所刊,以十本为一套,套以甲乙为次,则当有一百本,未知其究竟全功告成否。今所见富春堂刊无名氏传奇,有《白袍记》,叙薛仁贵事;《绨袍记》,叙范叔事;《和戎记》,叙王昭君事;《鹦鹉记》,叙苏皇后被陷害事;《草庐记》,叙三国刘备、诸葛亮事;《水浒青楼记》,叙宋江杀阎婆惜事;《金貂记》,叙尉迟敬德事;《香山记》,叙观世音修行香山事;《十义记》,叙韩朋被陷得救事;《升仙记》,叙韩湘子九度文公事;《江流记》,叙陈玄奘为父报仇事。这些剧本都是最谐俗的;故事是民间最流行的故事;曲文也是民间能懂得的本色语。其中像《白袍记》、《金貂记》、《草庐记》气魄都很阔大。《水浒青楼记》、《和戎记》也写得很深刻入情。这些剧本,未必都是这一时代的产物,可能还有“古作”在内,以其皆刊于万历间,姑并附述于此。

明金陵唐氏文林阁也刻有不少无名氏的传奇。文林阁和富春堂同为唐氏,同在一地刊刻传奇,或有些关系罢。文林阁所刻,不及富春堂之多,像《袁文正还魂记》、《观音鱼篮记》、《青袍记》、《古城记》、《胭脂记》、《双红记》、《四美记》、《云台记》等若干种,皆是别无他本的。《古城记》写张飞事,很雄莽可喜;《胭脂记》写郭华事,本是流行最广的故事;《双红记》合红线、红绡二事,串插为一;《云台记》叙汉光武得天下事。

明会稽商氏半埜堂尝刻《箜篌记》一本。《曲品》云:“此乩仙笔也。彼谓自况。词亦骈美,但时有袭句。岂仙人亦读人间曲耶?或云:乃越人证圣成生作。”此当是传奇中惟一的一部“托仙”之作。

在陈眉公评本诸传奇中,有《异梦记》一本,亦为无名氏作。又闽南刻本《杏花记》,版式绝类陈眉公诸评本传奇,亦为无名氏作。又有《葵花记》、《珠衲记》、《彩楼记》、《百顺记》、《芦花记》、《双杯记》、《长城记》等,并有明刊本,或其中若干出,尝见选于流行的选本中,其作者也并皆无名氏可考。《长城记》在明万历时流行甚广,叙孟姜女寻夫事,惜仅见其中数出,未得读全曲。曲辞浑朴。也许是很古老的著作。

参考书目

一、《曲品》 明吕天成编,有《重订曲苑》本,有暖红室刊本。

二、《曲律》 明王伯良著,有明刊本,有《读曲丛刊》本,有《曲苑》本。

三、《曲录》 王国维编,有《晨风阁丛书》本,《重订曲苑》本,《王氏遗书》本。

四、《曲录总目提要》 有大东书局铅印本。

五、《六十种曲》 明阅世道人编,有原刊本,道光翻刻本。

六、富春堂所刊传奇,明金陵唐氏编刊。

七、文林阁所刊传奇,明金陵唐氏编刊。

八、世德堂所刊传奇,明金陵唐氏编刊。

九、继志斋所刊传奇,明金陵陈氏编刊。

十、《金陵琐事》 明周晖编,有明刊本,同治翻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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