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杂剧”的出现——与北剧的不同——杨慎的《太和记》——李开先、汪道昆、梁辰鱼、沈璟等——徐渭的《四声猿》——梅鼎祚、陈与郊、王衡、叶宪祖——王骥德、汪廷讷、车任远、徐复祚、王澹、黄方胤、茅维等
一
用北曲组成的杂剧,在元代到达了她的全盛期的顶峰。在明的初叶,周宪王尚以横绝一代的雄才,写作数十种。弘、正(弘治、正德)以还,作者虽不少,而合律者却稀。驯至嘉靖以后,入于近代期中,则“北剧”已几乎成为剧场上的“广陵散”了。演者几乎不知北剧为何物,民间的演唱者也舍北曲而之南曲与小调。作者虽写北剧,也未必为剧场而写。到了万历之间(公元1573~1619年),则北剧益为凌替。王骥德在他的《曲律》中说道:“宋之词,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传。以至金,元人之北词也,而其法今复不能悉传。是何以故哉?国家经一番变迁,则兵燹流离,性命之不保,遑习此太平娱乐事哉!”(《曲律》卷三)
沈德符在他的《顾曲杂言》中,说得更为详尽:“嘉、隆间(公元1522~1572年),度曲知音者有松江何元朗,蓄家僮习唱,一时优人俱避舍。以所唱俱北词,尚得金、元遗风。予幼时犹见老乐工二三人,其歌童也,俱善弦索。今绝响矣!何又教女鬟数人,俱善北曲,为南教坊顿仁所赏。顿曾随武宗入京,尽传北方遗音,独步东南。暮年流落,无复知其技者,正如李龟年江南晚景。其论曲,谓南曲箫管,谓之唱调,不入弦索,不可入谱。近日沈吏部所订《南九宫谱》盛行,而《北九宫谱》反无人阅,亦无人知矣!”他又说道:“自吴人重南曲,皆祖昆山魏良辅,而北词几废。今惟金陵尚存此调。然北派亦不同,有金陵,有汴梁,有云中,而吴中以北曲擅场者,仅见张野塘一人。故寿州产也。亦与金陵小有异同处。顷甲辰年马四娘以生平不识金阊为恨。因挈其家女郎十五六人,来吴中唱《北西厢》全本。其中有巧孙者,故马氏粗婢,貌甚丑而声遏云,于北曲关捩窍妙处,备得真传,为一时独步,他姬曾不得其十一也。四娘还曲中,即病亡。诸妓星散。巧孙亦去为市妪,不理歌谱矣。今南教坊有傅寿者,字灵修,工北曲。其亲生父家传,誓不教一人。寿亦豪爽,谈笑倾坐。若寿复嫁去,北曲真同《广陵散》矣!”且这时代杂剧作者虽不少,然也与唱北曲者一样,多不甚明了北剧的结构,往往以南剧的规则施之于杂剧。其能坚守元人北剧的格律者甚少。杂剧的面目竟为之大变。在元代及明初,“杂剧”及“北剧”的两个名辞,乃是一而二、二而一者。此时则杂剧已不复是“北剧”了。其中有好几剧是纯然用南曲写成了的,例如王骥德的《离魂》、《救友》、《双鬟》、《招魂》,便是全用南曲写成的。“自尔作祖,一变剧体。”(吕天成语)
更有逞意的施用着南北合套的,例如叶宪祖的《团花凤》。即应用了北曲来写剧的作者,也每多不遵守北剧的成规定律。北剧每剧定为四折或五折,此时的剧本则每每少至一折,多至七八折,这个现象在中世期的最后,王九思他们的剧本中已是如此。例如王氏的《中山狼》,便只是一折。在那时北剧便已现出崩坏之迹了。又,北剧的四折中,总是首尾叙述一件故事的:或者总合了四五剧以叙述一件故事的也有,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吴昌龄的《西游记》。却从不曾有在“四折”之中,分叙四个故事,而仍合为一个总名,有如这个时代的徐渭的《四声猿》那个样子的。即对于楔子的使用,也和元人完全不同。如汪道昆的《大雅堂杂剧》,其篇前所用的“楔子”,乃是全剧的提纲,其作用与南剧中所惯用的“副末开场”无异,却绝对不是元剧的所谓“楔子”。纯然应用了南调作杂剧者,当始于王骥德。王氏自己说:“余昔谱《男后》剧,曲用北调而白不纯用北体,为南人设也。已为《离魂》,并用南调。郁蓝生谓自尔作祖,当一变剧体。即遂有相继以南词作剧者。后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双鬟》及《招魂》二剧,悉用南体。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也。”(《曲律》卷四)“为南人设”及“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二语,切实地中了北剧之所以凌替及其体例规则之所以崩坏变异的主因。但杂剧虽用了南调,虽变更了体例与规则,以适应于时代,却仍无救于实际的灭亡。她已经是再也维持不住在剧场上的优越的地位的了。这时的剧场,盖已为新兴的昆剧所独占。北剧虽舍北而就南,实际上已成了与长篇大套的传奇相对待的短剧,或杂剧,而不复是与南戏相对待的北剧。北剧终于是过去的东西了。
江道昆的《大雅堂杂剧》,篇前所用的“楔子”,乃是全剧的提纲,其作用与南剧中所惯用的“副末开场”无异,却绝对不是元剧的所谓“楔子”。选自明万历间刻本。
又在歌唱上,也起了一个大变动。北剧原是四折全由一个主角歌唱的。到了这时,则受到了南戏的猛烈的影响,也放弃了这个严格的规律。在全剧中,无论什么角色都可以歌唱着。又,在题材一方面,有了一个不很细微的变动。他们拣着文人学士们所喜爱的——即他们自己所喜欢的——题材来写,人物们也大都不出于文士阶级之外,悲欢离合也只是文人们的悲欢离合,如《远山戏》、《洛水悲》、《郁轮袍》、《武陵春》、《兰亭会》、《赤壁游》、《同甲会》之类。绝少写什么包拯、李逵、尉迟恭、郑元和等等的民众所熟知的人物。更有一点,特别的可注意。此时是北剧既成为文士们的产物与读物,作者们便特别地注重于抒写文士阶级的情怀,每欲借着剧中人物一吐作者自己的愤懑不平的心意。《渔阳弄》、《郁轮袍》、《簪花髻》、《霸亭秋》、《脱囊颖》、《一文钱》等等都是如此。杂剧至此,遂不仅仅是剧场上娱乐群众的作品而且是抒写真实的自己心情的著作了。
二
在这时期,第一个要讲的作家是杨慎。慎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人。官翰林院修撰。谪戍云南,三十余年未得召还。卒死于流放之中(1488~1559)。他才情畅茂,著述极富。其诗文皆能自名一家,无所依傍。所作杂剧有《宴清都洞天元记》一本及《太和记》六本。其散曲也殊佳。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评之道:“杨状元慎,才情盖世。所著有《洞天元记》,《陶情乐府》,《续陶情乐府》,流脍人口,而不为当家所许。盖杨本蜀人,故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也。”《洞天元记》今未见传本。系叙“形山道人收昆仑六贼事,所以阐明老氏之旨”(《剧说》上)。
《太和记》今亦不可得见。《太和记》凡六本,每本四折,每折抒写一段故事;全记实共有二十四篇短剧,据说是按着一年二十四个节令而分排着的。然钱曾《也是园书目》著录此书,只有四卷,不知何故。吕天成的《新传奇品》,亦著录《泰和记》一种,他说:“每出一事,似剧体,按岁月,选佳事。裁制新异,词调充雅,可谓满意。”则其书正与升庵《太和记》相同。然其作者则为许潮。沈泰的《盛明杂剧二集》,著录许潮的杂剧最多,凡八种,大约皆为《泰和记》中的短剧。然他于《武陵春》一剧虽标许氏之名,而首页上端则特著之道:“弇州诮升庵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说者谓此论似出于妒。今特遴数剧以商之知音者。”而于其下的《兰亭会》一剧其作者之名下则直题升庵。似沈氏当时,尚未别白清楚《泰和记》一书,究竟是杨著或许著。
焦循《剧说》:“余尝憾元人曲,不及东方曼倩事,或有之而不传也。明杨升庵有割肉遗细君一折。”(卷三)又同书:“近伶人所演陈仲子一折,向疑出《东郭记》,乃检之实无是也。今得杨升庵所撰《太和记》,是折乃出其中。甚矣博物之难也!”(卷四)以此说证之《也是园书目》,则升庵实有《太和记》一书可知。胡文焕《群音类选》,载《泰和记》十出,其中正有“东方朔割肉遗细君”。而《王羲之》、《刘苏州》诸出,则又同《盛明杂剧》。是《杂剧》本所载《泰和记》又实为升庵作可知。或者,《太和记》原有两本,一为许潮作,一为升庵作,其体裁又俱相同,故后人往往混之而为一。连《盛明杂剧》的编者也分别不清,故有目题许作,而评语又称杨作之矛盾发生。
李开先所著杂剧,今存《园林午梦》,盖为《一笑散》中的一种。开先初与王慎中、唐顺之等号称嘉靖八才子。然不甚争时名,独孜孜于当世所不为的词曲之业。他所藏的曲,在当时为最富,有“词山曲海”之称。但论者对于他的作品往往以“词意浮浅”讥之。盖因其一面虽不肯失文士的面目,一面却欲力求与民众相合拍,因此颇露着矛盾之态。这是读中麓作品者所都可看得出的。钱谦益的《列朝诗集》说:“伯华弱冠登朝,奉使银夏,访康德涵、王敬夫于武功、鄂、杜之间。赋诗度曲,引满称寿。二公恨相见晚也。罢归,置田产,蓄声妓,征歌度曲,为新声小令,掐弹放歌,自谓马东篱、张小山无以过也。为文一篇辄万言,诗一韵辄百首,不循格律,诙谐调笑,信手放笔。所著词多于文。文多于诗。又改定元人传奇乐府数百卷。搜集市井艳词、诗禅、对类之属,多流俗琐碎,士大夫所不道者。尝谓古来才士,不得乘时枋用。非以乐事系其心,往往发狂病死。今借此以坐销岁月,暗老豪杰耳。”“借此坐销岁月”数语,意愿可悲,却可见他对于文艺并非以真诚从事,所以常多草率随意之作。
汪道昆在实际上是这时代中第一个着意于写作杂剧的人。道昆字伯玉,号南溟,歙县人。除义乌知县。历襄阳知府,福建副使,按察使。擢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改郧阳,进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召拜兵部侍郎。有《太函集》一百二十卷,又有《大雅堂杂剧》四种。道昆与王世贞等同时,世目之为“后五子”。虽不得预与“后七子”之列,然文名甚著。七子相继凋谢后,世贞与道昆之名乃益著。论者往往以汪、王并称。然王既不甚满人意,汪则更为后人所讥诮。
沈德符说:“汪文刻意摹古,仅有合处。至碑版记事之文,时授古语,以证今事,往往扦格不畅。其病大抵与历下同。弇州晚年甚不服之。尝云:余心服江陵之功,而口不敢言,以世所曹恶也。予心诽太函之文,而口不敢言,以世所曹好也。无奈此二屈事何!是亦定论。”(《野获编》)钱谦益也说:“伯玉名成之后,肆意纵笔,沓拖潦倒,而循声者犹目之曰大家。于诗本无所解,沿袭七子末流,妄为大言欺世。”(《列朝诗集》)他的杂剧也不甚得好评。
沈德符说,“北杂剧已为金、元大手擅胜场。今人不复能措手。曾见汪太函四作,为《宋玉高唐梦》、《唐明皇七夕长生殿》、《范少伯游五湖》、《陈思王遇洛神》,都非当行。”(《顾曲杂言》)以北剧的格律律之,这几剧当然不是“当行”之作。然辞语亦颇尖新可喜。在故事上,在文辞上,在在都可见其为文人之剧而非民众的脚本,是案上的读本,而非场上的戏剧。说白是整饬雅洁的,曲文更是深奥富丽,多用典实。离“本色”日益远,而离文人的抒情剧则日益近了。
今所见伯玉的《大雅堂四种》是:《楚襄王阳台入梦》、《陶朱公五湖泛舟》、《张京兆戏作远山》、《陈思王悲生洛水》,与沈德符所说的四种,中有一种不同。当是沈氏记错。这四剧都只是寥寥的“一折”。故事的趣味少,而抒情的成分却很重。在格律上,这些杂剧也完全打破了北剧的严规。最可注意的是:(一)有“引子”,以“末”来开场;(二)全剧都只有一折,并不像元人北剧之至少必须四折;(三)唱曲文的,并不限定主角一人,什么人都可以唱几句。南戏的成规,在这时已完全引进到杂剧中来了。
梁辰鱼杂剧有《红线女》及《红绡》。伯龙以《浣纱记》得盛名。《红线女》叙的是唐人袁郊《甘泽谣》中所记的一个故事。当藩镇相争,天下大乱之际,人心虽怨怒,却无法奈那一班好乱的武人悍将何,于是便造作许多侠士的故事,诛奸吓强,聊以快意。红线的故事,便是许多侠士故事中的一篇。梁氏此剧,严守北剧规则,全剧皆以旦角主唱。此种故事,本来只能成为短篇,铺张成为四折,颇觉索然无味。同时胡汝嘉亦有《红线记》一剧,然不传。
汝嘉字懋礼,号秋宇,金陵人,嘉靖己丑进士。在翰林,以言事忤政府,出为藩参。顾起元说:“先生文雅风流,不操常律。所著小说书数种;多奇艳闻,亦有闺阁之靡,人所不忍言,如《兰芽》等传者。今皆秘不传。所著《女侠韦十一娘传》记程德瑜云云,托以诟当事者也。其《红线杂剧》,大胜梁辰鱼。”(《客座赘语》)惜今未得见汝嘉的红线,不知其“大胜梁辰鱼”者果何所在。梁氏的《红绡杂剧》,今未见。其所叙的故事,则与梅鼎祚的《昆仑奴杂剧》相同,皆本于唐人的传奇。
沈璟的《属玉堂十七种传奇》中,有两种是以杂剧之体出之的:即《十孝记》与《博笑记》。《新传奇品》说:“《十孝》,有关风化,每事以三出,似剧体。此自先生创之。末段徐庶返汉,曹操被擒,大快人意。”《群音类选》所载《十孝记》,每事皆选一出,惟少说白耳。《新传奇品》又说:“《博笑》,体与《十孝》类,杂取《耳谈》中事谱之,辄令人绝倒。先生游戏至此,神化极矣。”今有天启刻本(上海有石印本)。沈自晋说:“《十孝记》系先词隐作,如杂剧体十段。”像《十孝》这种体裁,以略相类似的故事数篇或数十篇合为一帙,而题以一个总名者,在前一个时期及这个时期都有;而以这个时期为最盛。其作俑似当始于前期沈采的《四节记》。《四节》系以叙写四时景节的四剧,合而为一者。其每一剧实即一个杂剧。
其后,小帙者如汪道昆的《大雅堂杂剧》四种,徐渭的《四声猿》四种,车任远的《四梦记》四种皆是;大帙者如杨慎的《太和记》二十四种,许潮的《太和记》若干种,叶宪祖的《四艳记》四种,顾大典的《风教编》四种皆是。璟的《十孝》、《博笑》,盖即他们的同类。《十孝》每事三出,十事当有三十出。《群音类选》所载,尚非其全部。《十孝》者,盖指黄香、郭巨、缇萦、闵子、王祥、韩伯俞、薛包、张孝、张礼、徐庶等十人孝亲的故事而言。
顾大典的《风教编》为《四节记》体的杂剧合集。今不传。《列朝诗集》:“副使家有谐赏园、清音阁,亭池佳胜。妙解音律,自按红牙度曲。今松陵多蓄声伎,其遗风也。”吕天成谓:“道行俊度独超,逸才早贵,菁华缀元、白之艳,潇洒挟苏、黄之风。曲房姬侍如云,清阁宫商和雪。”又云:“《风教编》一记分四段,仿《四节》,趣味不长。然取其范世。”但未知所谱究为何事。
三
给最大影响于明、清的杂剧坛者,则为徐渭。渭字文清,一字文长,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别署田水月。山阴人。有集三十卷。又有杂剧四种,总名为《四声猿》。胡宗宪督师浙江时,招致他入幕府,管书记。时胡氏威势严重,文武将吏莫敢仰视。文长却以一书生傲之。戴敝乌巾,衣白布浣衣,非时直闯门入,长揖就座,奋袖纵谈。幕中有急需,召之不至,夜深开戟门以待。侦者还报,徐秀才方泥饮大醉,叫呶不可致。宗宪闻之,顾称善。文长知兵好奇计。宗宪饵王、徐诸虏,用间钩致,皆与文长密议。宗宪被杀,文长惧亦被祸,乃佯狂而去。后以杀其继室,坐罪论死,系狱。张元忭力救,方得出。年七十二卒(1521~1593)。袁宏道谓:“文长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河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及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瓶花斋集》)王骥德则对于他的剧本,称扬尽至。“至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而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曲律》四)又说:“徐天池先生《四声猿》,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
《木兰》之北,与《黄崇嘏》之南,尤奇中之奇。先生居与余仅隔一垣。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余拈所警绝以复,则举大白以酹,赏为知音。中《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得之新创。而《女状元》则命余更觅一事,以足四声之数。余举杨用修所称《黄崇嘏春桃记》为对。先生遂以春桃名嘏。今好事者以《女状元》并余旧所谱《陈子高传》称为《男皇后》,并刻以传,亦一的对。特余不敢与先生匹耳。先生好谈词曲,每右本色。于《西厢》、《琵琶》皆有口授心解。独不喜《玉块》,目为板汉。先生逝矣!邈成千古。以方古人,盖真曲子中缚不住者。则苏长公其流哉!”(同上)又说:“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同上)沈德符则持论与王氏正相反。他说:“徐文长渭《四声猿》盛行。然以词家三尺律之,犹河、汉也。”(《顾曲杂言》)文长之作,较为奔放则有之,然亦多陈套,王氏所谓“可泣鬼神”,自未免阿其所好。沈氏所谓“词家三尺律之”一语,却也有几分过分。假定必以元人的严格的剧本规则来律文长之作,他当然只好受“犹河、汉也”四个字的酷讦了。这是四个绝不相干的“短剧”的合集。《渔阳弄》写祢衡击鼓骂曹操的事,却不从正面来写,只是很滑稽地将已在阴司定罪的曹氏与不久便要上天的祢衡,更加上一个在第五殿阎罗天子殿下的判官察幽,在阴间重复“演述那旧日骂座的光景”。
《翠乡梦》故事见张邦畿《侍儿小名录》及田汝成《西湖志》。《西湖志余》称,杭州上元杂剧,有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之属。是“月明度妓”之故事不仅流传甚广,抑且由来已久。大约最早的时候,僧人为妓所诱的事,只是民间流行的一幕滑稽剧;后来乃变成严肃的剧本,附上悔悟坐化之事;再后来,则有再世投胎,为友所度的事。而月明的一度,也颇具有滑稽的意味,当仍是民间滑稽剧的遗物。第二出最后一段的《收江南》一曲,许多批评者都认她为绝世的妙文。但实像民间跳舞剧的两个演者的对唱。《湖项杂记》谓“今俗传月明和尚度柳翠。灯月之夜,跳舞宣淫,大为不匹”。这“度柳翠”、“驮柳翠”或者便是对唱的吧。
《雌木兰》本于古《木兰诗》,但古诗并无木兰擒贼的事,只淡淡地写了几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而已。诗里也不言木兰的姓,剧中则作为姓花氏,名弧。诗中无木兰的结果,只是说“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剧中则多了一段嫁给王郎的事。但剧中也间将诗句概括了来用。
《女状元》凡五出,叙黄崇嘏事。文长以黄为状元,实误。按《十国春秋》,崇嘏好男装,以失火系狱。邛州刺史周庠,爱其丰采,欲妻以女。崇嘏乃献诗云:“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惊召问,乃黄使君之女。幼失父母,与老妪同居。庠命摄司户参军。已而乞罢归,不知所终。文长剧中所叙,则与此略异。全剧充满了喜剧的气氛,特别是第五出。作者的态度颇不严肃,更不稳重,大有以戏为戏之心肠,颇失去了艺术者对于艺术的真诚。
《歌代啸》一剧相传亦为文长所作。袁石公为序而刻之。虽卷头题着“山阴徐文长撰”,而石公的序,已先作疑词:“《歌代啸》不知谁作,大率描景十七,摛词十三,而呼照曲折,字无虚设,又一一本地风光,似欲直问王、关之鼎。说者谓出自文长。”剧前有《凡例》七则,皆为作者的口气。《凡例》之末,则署着“虎林冲和居士识”,或者便是冲和居士所作的罢?《凡例》上说:“此曲以描写谐谑为主,一切鄙谈猥事,俱可入调,故无取乎雅言。”真的,此剧嬉笑怒骂,所用者无非市井常谈,而其骨架便建立在:
没处泄愤的,是冬瓜走去,拿瓠子出气,
有心嫁祸的,是丈母牙疼,灸女婿脚根,
眼迷曲直的,是张秃帽子,教李秃去戴,
胸横人我的,是州官放火,禁百姓点灯。
的四句当作“正名”的俗语之上。作者将每一个俗语都拍合了一个故事,又将这四个故事,以张、李二和尚为中心而一气联贯之。结构颇为有趣,但未免时有斧凿痕。勉强的凑拍,终于是不大自然的。又剧中所用的俗语,间有很生硬的,又多文气,极显然的可以见出她是出于一位好掉笔头的文人学士之手。虽然作者力欲从俗,却终于是力不从心不知不觉地又时时掉起文来。不过本色语究竟还多。如与《四声猿》(不必说是《红线》、《昆仑奴》了)一比较,则此剧真要算是本色得多了。
梅鼎祚的《昆仑奴杂剧》本于裴铡的传奇。曲白也骈偶到底。徐渭尝为之润改一过,亦未能点铁成金。
陈与郊有《昭君出塞》、《文姬入塞》及《袁氏义犬》三剧。这三剧颇足见作者的纵横的才情。
《昭君出塞》为后人盛传汉代的故事之一。诗歌、小说及杂记诸书不说,即就戏曲而论,今存的已有了三部。一是马致远的《汉宫秋》,二是明人的传奇《和戎记》,三即与郊这部《昭君出塞》。马致远之作,以汉帝为中心人物,所以其描写完全注重在汉帝而不注重在昭君;特别是着重在昭君去后,汉帝回宫时所感到的种种凄楚的回忆。《和戎记》虽长篇大幅,却是民间流行的昭君传说。与郊此剧却与她们不很相同。第一是完全依据于最初的本子——《西京杂记》——只是说,毛延寿索贿不遂,将昭君图像,点破了脸,因此,汉帝按图指派,便将昭君遣嫁于匈奴单于。到了拜辞时,汉皇才骇异地发见昭君原来是那么美丽。然他不欲失信于单于,终于将昭君遣嫁了去。
与郊的《文姬入塞》,其运用题材之法也与《昭君出塞》一剧相同。文姬的故事,极为动人,然描写的人却不多。与郊似乎是有意地将她取来,作为“出塞”的一个对照。剧情完全根据于蔡琰的《悲愤诗》及《胡笳十八拍》,一点也不加以附会。《悲愤诗》原写琰的为北人所掳及她别子而归的事。像这样的事,在敌虏侵入中原之时,往往是有的。文姬却代表了那许多悲楚无告的女子们。玉阳在此剧中写文姬既悲且喜的心理是很为深刻的。她梦想着要回中原。这个梦境是要实现了。然而她心中却又多了一个说不出的苦楚。原来她在北已生了二子。生生地撇下了二子,而独自南去,真是做母亲的万不能忍受的事。然而她又有什么方法留连着呢?来使在催发,孩子们在哭着。要捉住这时的凄楚来写,真是颇为不易的。玉阳在这里,很看意,很用力,所以不惟不至于失败,且还甚为出色。
《袁氏义犬》本《南史》袁粲本传。粲在宋末为尚书令,加侍中,与萧道成、褚渊、刘彦节等同辅政。道成篡位,粲不欲事二姓,密有所图。为道成所觉,遣人斩之。粲有小儿数岁,乳母将投粲门生狄灵庆。灵庆曰:“我闻出郎君者有厚赏。今袁氏已灭,汝匿之尚谁为乎?”遂抱以首。乳母号泣呼天曰:“公昔于汝有恩,故冒难归汝。奈何欲杀郎君,以求少利!若天地鬼神有知,我见汝灭门!”此儿死后,灵庆常见儿骑大宁狗戏如平时。经年余,一狗忽走入其家,遇灵庆于庭,噬杀之。此狗即袁郎所常骑者。《宋书》粲本传,事亦略同。与郊此剧,其事与史全同,但略加烘染而已。与郊三作,在曲白两方面,都未能摆脱了时人的影响,往往过于求整,失了本色。
王衡的几部杂剧——《郁轮袍》、《真傀儡》与《葫芦先生》,颇有些感慨,不仅仅是说故事而已。王衡字辰玉,太仓人。大学士锡爵之子,官翰林院编修(1564~1607)。《郁轮袍》叙王维事。沈泰评之道:“辰玉满腔愤懑,借摩诘作题目,故能言一己所欲言,畅世人所未畅。阅此,则登科录正不必作千佛名经,焚香顶礼矣。韩持国覆部已久,何必以彼易此!”此剧全用北曲写,却长至七折,究竟也守不了北剧的严规。
《真傀儡》一剧,《盛明杂剧》作“绿野堂无名氏编”,实亦辰玉所作。剧叙宋杜衍退职闲居时,与田夫野老相周旋,自忘其为元宰身份。“做戏的半真半假,看戏的谁假谁真。”或以为系辰玉写其父锡爵罢相家居时事,或以为系写申时行事。官场像戏场,作者的主意当在于此耳。辰玉的《长安街》及《和合记》二剧,未见。《没奈何》(《葫芦先生》)一剧,也未有传本。但陈与郊的《义犬》剧中,插有《没奈何》一剧的全文,当即为辰玉所作的罢。与郊为辰玉父锡爵的门生,与辰玉甚交好,在插写《没奈何》的开始,他明明白白地说道:“新的是近日大中书令王献之老爷,编《葫芦先生》。”正以王献之影射王辰玉。
叶宪祖所作杂剧有《易水寒》等九种。《易水寒》叙荆轲刺秦王事。此故事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已是一节很有戏剧力的文字,编之为剧,当然更动人。但也颇多附会。其第四折叙轲刺秦王。秦王逃。然终于为轲所捉住,强他一一归返诸侯侵地。他皆依允。正在这时,仙人王子晋来度轲,因他们原是仙班故友。子晋吹着笙,轲随之而去。这却是完全蛇足的故事。全部绝好的悲剧,至此遂被毁坏净尽了!我们真要为作者惋惜。宪祖喜作佛家语,在《易水寒》中他力革这个积习,然而终于还请了个仙人王子晋出来。
在《北邙说法》中,他便充分地表现出来佛家的思想。《北邙说法》的正目是:“天神礼枯骨,饿鬼鞭死尸。若知真面目,恩怨不须提。”《团花凤》、《夭桃纨扇》、《碧莲绣符》、《丹桂钿合》和《素梅玉蟾》都是普通的恋爱剧。《夭桃纨扇》以下四种,便是所谓《四艳记》。《新传奇品》评之道:“选胜地,按节令,赏名花,取珍物,而分扮丽人,可谓极排场之致矣。词调优逸,姿态横生,密约幽情,宛然如见,却令老颠没法耳。”推许似稍过度。《金翠寒衣记》有《元明杂剧二十七种》本。
这是叶氏最守北剧规则的一作。事本《剪灯新话·翠翠传》。《灌将军使酒骂座记》,也有《元明杂剧二十七种》本,写窦婴及灌夫都虎虎有生气。魏其、灌夫之死,原是一件很动人的悲剧。将这件材料捉入剧本中的,恐将以槲园居士为第一人,叶氏也颇用心用力地写。惟最后一折,添出“活捉田蚡”的一段事,未免有些蛇足。如此收场,一般观众,果然是满意了,然而悲剧的严肃的意味,与最高的效力却完全被摧毁了。
四
王骥德作《男王后》、《离魂》、《救友》、《双鬟》、《招魂》等杂剧。传者仅有《男王后》一剧耳。据作者自己说,有好事者曾以此剧与徐渭的《女状元》合刻为一册。其故事,也正是徐渭的“辞凰得凤”的《女状元》的一个反面。彼为女扮男装,而此则男扮女装。彼为“辞凰得凤”,而此则为后得妻。事实颇为荒诞,且无多大意义,惟作者串插尚佳耳。骥德的《离魂》诸剧皆用南曲。他颇自豪,以为杂剧而用南曲乃系“自尔作古,一变剧体”。惟《男王后》则为他早年之作,故仍颇守北剧的成规。汪廷讷所著的杂剧有《广陵月》一种。此剧叙唐韦青与张才人遇合事,凡七出,亦杂剧中的篇幅较长者。事本《乐府杂录》。
车任远字柅斋,号蘧然子,上虞人,著《四梦记》。盖以绝不相干的四段故事合而为一本者。这四梦是《高唐》、《南柯》、《邯郸》及《蕉鹿》。今“四梦”原本未见,惟《蕉鹿梦》存耳。此剧的故事是敷演《列子》中的郑人得鹿失鹿的寓言的。但叙述过于质实,反失空灵幻妙的趣味;教示过于认真,又有笨人说梦之感觉,远不如《列子》原文之俊逸可喜。
徐复祚著《一文钱》杂剧。《一文钱》的故事,出于佛经。虽亦为了悟的宗教剧,却颇有诙谐的趣味,形容悭吝的富人卢至员外,极其淋漓尽致。
王澹字澹翁,自号澹居士,会稽人,著《樱桃园》一剧。又有《双合》、《金碗》、《紫袍》、《兰佩》诸传奇,今并不传。这是一篇无多大趣味的鬼魂报恩的故事。但作者将这平淡的故事,却能点染生姿,颇饶隽语。
陈汝元字太乙,会稽人,著《红莲债》一剧。《红莲债》大似徐渭的《翠乡梦》,惟更为复杂些,其主人翁乃为世俗所熟知的苏东坡与佛印。
又有林章字初文,福清人,万历间曾在戚继光幕下。后因事下狱死。章有奇才,颇有建立功名意。而处境艰苦,欲试无从,终至被奸人所陷。他所著有《青虬记》,今惜不传。佘翘字聿云,池州人。著《量江记》传奇及《赐环记》与《锁骨菩萨》杂剧。《量江记》今有墨憨斋改本。冯梦龙序《量江记》道:“所为乐府,尚有《赐环记》、《锁骨菩萨》杂剧。余恨未悉睹。”则此二剧,在冯氏之时已在若存若没之数的了。今更不可得见。黄方胤,号醒狂,金陵人,著《陌花轩杂剧》。焦循《剧说》云:“《陌花轩杂剧》,凡十折,曰《倚门》,四折;《再醮》,一折;《淫僧》,一折;《偷期》,一折;《督妓》,一折;《娈童》,一折;《惧内》,一折;皆举市井敝俗,描摹出之。”此七剧今有“杂剧编”本,颇邻于鄙亵。孙源文字南公,号笨庵,无锡人。著《饿方朔》一剧,今不传。焦循《剧说》云:“《饿方朔》四出,以西王母为主宰,以司马迁、卜式、李陵、李夫人等串入。悲歌慷慨之气,寓于俳谐戏幻之中,最为本色。”陆世廉字起顽,号生公,又号晚庵,长洲人。宏光时官光禄卿。入清,隐居不出。著《西台记》,叙谢皋羽恸哭之事,盖系有感而发者。惜今亦不传。
茅维字孝若,归安人,坤子。自号僧昙,著《苏园翁》、《秦庭筑》、《金门戟》、《双合欢》、《闹门神》等五剧。焦循《剧说》说,《闹门神》“谓除夕夜,新门神到任,旧门神不让相争也。曲中《紫花儿序》云:‘谁将俺画张纸装的五彩冷面皮,意气雄赳竖剑眉。阔口鬟鬃,手擎着加冠进爵,刀斧彭排。奇哉!刚买就,遍街人惊骇,尽道俺庞儿古怪。满腹精神,倜傥胸怀。’《金蕉叶》云:‘俺且眼偷瞧桃符好乖,那戴头盔将军忒呆,只你几年上都剥落了颜色,甚滋味全无退悔。’《小桃红》云:‘少不得将笤帚儿刷去尘埃,把旧门神摔碎扯纸条儿满地踹,化成灰。非俺莫面情挈带,只你风光过来,威权䫴龂,到今日回避也应该。’”又《金门戟》一剧演的是:“辟戟谏董偃事,皆本正史。”(北京图书馆所藏残本《杂剧新编》,存维四剧。)
参考书目
一、《曲品》 明吕天成编,有暖红室刊本,《重订曲苑》本。
二、《曲律》 明王伯良编,有明刻本,《读曲丛刊》本,《重订曲苑》本。
三、《曲录》 王国维编,有《晨风阁丛书》本,《重订曲苑》本,《王氏遗书》本。
四、《曲海总目提要》 有大东书局石印本。
五、《盛明杂剧初二集》 明沈泰编,有明刻本,董氏翻刻本。
六、《杂剧新编》 清邹式金编,有清初刻本。
七、《元明杂剧二十七种》 有国学图书馆石印本。
八、《古今名剧柳枝集》、《酹江集》 明孟称舜编,有崇祯刊本。
九、《群音类选》 明胡文焕编,有明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