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龙在山阴,前后五年,他是推官,绍兴府的一名属员,可是他为国家做了不少的工作。小官做出无论什么成绩,在国家大局上,这只算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的。可是子龙也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事,使他不断自疚,这就是关于许都起义的事件。
子龙在山阴,前后五年,他是推官,绍兴府的一名属员,可是他为国家做了不少的工作。小官做出无论什么成绩,在国家大局上,这只算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的。可是子龙也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事,使他不断自疚,这就是关于许都起义的事件。
许都,东阳人,浙东山区的居民,祖父许达道曾为兵备副使,因此许都应当算是宦家子弟,家道豪富,为众望所归,在山区有一定的号召能力,他便隐隐地把宾客部署起来,成为山区的一股势力。崇祯十六年的冬天,张献忠率同所部开向江西,东南一带都考虑到自保的方案。子龙和许都是认识的,也知道他的才略,因此向上官推荐,认为在动乱中,许都可以为朝廷贡献一部分力量。当然,上官们正在忙着自己的升官发财,对于怎样使用人才,为朝廷出力,他们是不会考虑的。
东阳县的知县姚孙棐,桐城人,听到张献忠打进江西,认定这是自己的一个发家致富的好机会。他提出要练兵保卫山城,这原是应当办的。练兵必须筹饷,饷在哪里?机会来了,孙棐便向各乡绅富募捐。在这些人之中,孙棐看中了许都,要他捐款白银一万两。
是不是有这一万两?我们不知道。即使有这么多银子,难道就不生活了,能把这一万两送给知县官压箱底?矛盾激化了,孙棐正在等待机会,要整许都。不整许都,行吗?许都的一万两,姚知县是花了多大的心力才筹划到的,如若让他吹了,那么姚知县难道就不吃饭,知县的子孙难道就让他们白白地活着,不给他们一个发家致富的机会?姚知县瞧着自己的孩子们,感到一阵内疚,他发心要为他们建立一个终身吃着不尽的家底。
签押房里姚知县的脚步声,一阵紧一阵慢,四围的墙壁都发出回音,灰尘扑扑地下落,可是姚知县还得考虑,要找一个现实的计划,要沉着,要妥帖,不让自己的图谋有任何的暴露。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怎能不令人左思右想要把这笔财富抓到手,为自己的子孙建立一个万世不拔的基业?橐、橐、橐,姚知县不断地在签押房里打圈圈。
我们知道,明代和以往的年代有一个大大的不同。唐代的地方官好比是一位封建时代的诸侯,他的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地方人民的身上,真的“予取予求”,百姓是没有说话余地的。宋代就不然,可是地方官是有优厚待遇的,他用不到贪赃枉法,单凭他在官时的官俸和罢免以后的祠禄,就可以发家致富。元代的地方官是没有工资的,他的生活来源全凭敲诈进行诉讼的人民,元杂剧所写的知县官有时要向诉讼的人民下跪,在遇到诘问的时候,他说这是他的衣食父母,怎能不下跪?当然这是作家的艺术加工,但是如果没有类似的具体情况,作家是无从下笔的。明代好多了,但是官俸之薄,是不易想象的,这就把当时的官吏,除了非常少有的洁身自好的人物以外,完全驱向贪污腐化的道路。姚孙棐只是那个时代中一个显见的例子。
这时许都的母亲死了,亲戚、朋友和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都来会葬,搭了好大的敞棚,杀猪宰羊,招待来客,人数几百、几千,甚至一万。姚知县赶急向上峰申报,说是许都造反了。这是一件大事,张献忠的部下打进江西,事情还没有结束,经不起浙东再来一次动乱。本来只是一件聚亲会友的事件,因为规模扩大化,姚孙棐再着实给他一番渲染,便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时浙江巡抚董臣棐被逮,新任巡抚黄鸣俊还没有到任。新任巡按御史任天成在南京。恰巧陈子龙因公也在那里,他请任巡按提前到浙,自己也赶急回杭。他到达南京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二日。这时左光斗回任浙江巡按的消息已经公布了。
左光斗看到陈子龙很高兴,他把浙东山区的工作交给子龙,并且说明准其便宜行事。子龙和许都是旧交,他知道许都是不会造反的,但是他也唯恐许都会受到牵连,山区地形复杂,民风犷悍,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因此他也急于西行。二十五日发兵千人,二十六日进抵诸暨。这时抚标的一千人也到齐了,当即誓师。二十八日进至龙潭。许都的部下据山扎寨,前面就是溪水,奔腾不息,地形非常险要。许都本来是和子龙认识的,眼下一边代表朝廷,一边代表民众,战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一年是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小建,二十九日就是除夕。子龙发兵进逼,许都部下也退到紫薇山,依险据守,矢石交下。子龙一边率众进攻,杀了一名退缩不前的士兵;一边又派部队从山后包抄。他们放火烧山,许都的部下溃退了三十里。在这一次接触里,杀五百余人,活捉一百多人。这是一次重大的胜利。
第二天是崇祯十七年元旦。正月二日子龙率部收复义乌,三日进至双林寺。游击蒋若来也把许都包围金华的部下打散了。许都手下还有三千人,一边保守南岩,一边向陈子龙请求投降。当然子龙在没有上级许可的情况下,是不能同意的。
各路的部队集中了,兵备道王雄(或作镛)因为巡按御史正在要他呈报许都激变的具体情况,急于平息这一次叛乱,和子龙商议一个解决的办法。他说:“许都的精锐都在这里,以必死之寇保险峻之地。山路艰阻,我兵不能仰攻。许都是当地人,地形熟悉,既有积谷,后面直通台州、处州各地,有相当大的后方。非旷日持久,不能取胜。我们的部队,从各方陆续调来的,已达万人,粮草只剩了五天。情况已经很紧迫了,可是巡按御史的命令雪片地飞来,你看怎么办?看来要是许都愿意投降,我们也就接受。戢兵救民,这是当今的上策。”
子龙说:“许都和我也有一面之交,昨天曾经派人投诚,我因事大不敢接受,目前只有进攻这一着。”
正在准备拔营前进的当中,许都的几名使者又来了。他们提出许都愿意反绑请降的主张。王雄和子龙又谈开了。
“你看应当怎样办?”
“受降如受敌,我愿意自己前去看一下。”
子龙决定单骑前往,可是部下准备随同前去。
“那是不必的。”子龙说。
这就派定许都来人牵马,子龙乘马,另外派人前导。他们走了四十多里,直至山麓。这里都是许都的部下守着。子龙准备上山,可是来人说是许都吩咐过,一经到山,许都自己会下来的。
子龙准备上山是要看山上的形势;许都准备下山,当然是怕子龙看破山中的情况。这些都在子龙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也就不再坚持了。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昏暗。在暮霭苍茫之中,许都来了。本来是朋友,想不到经过一番激战之后,两个人又会面了。
在灯光摇曳之中,他们寒暄了一番。许都一边开宴,一边也叙述过去的友谊,待到宴罢人散以后,他们开始深谈。
子龙责怪许都道:“你一向以豪杰自许,当为国家出力,为什么要造反?目下官兵把你四面包围,你身栖穷山,旦暮就完了。”
许都的眼泪掉下了,他呜咽地叙述东阳县知县姚孙棐对他的压迫,他只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才走上了这条绝路。最后他和子龙说:“卧子,我自知罪重,现在唯有束身归命,一切都拜托。”
“你的罪已经没有生路。目前唯一的办法,只有自缚,请见王道台。侥幸不死,那时就得带同你的部下,渡江作战,为国家出力,这才能自赎。但是就得在今晚前往,迟了是没用的。”子龙说。
许都慷慨地说:“只要能说清楚我许都是被迫造反,同时还给我一个和敌人作战的机会,我许都是万死不辞的。大丈夫一言为定,我今晚就走。”
这时他的部下都知道了,刀枪一齐都亮出来。他们认为唯一的出路是决战,把性命交给当官的。他们认定要是许都下山,唯一的结果只有受缚,白白地送去一条性命。因此他们准备把陈子龙杀了。
子龙只有仔细地把事情说清楚。
许都也说:“事情走到这一步,是错了。陈推官这一来,为我指出一条路,这是唯一的生路。我的道路是看清楚了,不同意的不妨走自己的路,好来好散。”
大众不再作声。许都带着三名部下,跨着马和子龙一道上路。
子龙默默地考虑:许都这一伙人马,除许都外,谁都不愿服从官家的命令;同时包围山区的军队,没有统一的指挥。万一他们知道来的是许都,出其不意,来一次争夺,大事没有办妥,整个山区又得重新沸腾起来,那时怎样结束这一个局面就无法考虑了。因此他和许都说起:“各部将士,在战争中都有伤亡,倘使知道你就是许都,那时拔刀相向,事情就不可收拾。因此一路只能说是许都的部下,才不致发生误会。”许都也考虑到这一着,因此同意了。一路安全,没有发生意外。半夜以后,人马全到了大营。
子龙把许都和他的随从安顿好了,自己先进大营,看到兵备道王雄,把经过说清楚。王雄把许都传进,和他说起:
“你是许都部下吗?”
“是。”许都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
“那么,”王道台说,“你赶回去,和许都说,明天一早就得烧毁营垒,交出武器,散遣徒众,带同二百人自缚来降,当待以不死之恩。”
许都完全承认,这才知道子龙所说的都是事实。
新春的夜半,子龙、许都和他们的随从,六匹马又是蹄声得得地赶回山区。到达的时候,东方就要发亮,山寨的部下,人人上马,正准备厮杀。原来他们认定许都这一去性命难保,没料到竟安全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子龙、许都正在考虑怎样安排部下的问题。一部分人愿意还家务农,子龙很慷慨,开了路条,同时注明是“守分良民,不得无故干扰”。他们高高兴兴地散去了。还有一半愿随同许都,一同投军。子龙考虑人数多了,不容易安排,最后和许都商妥,带同部下二百人,投降大营,其余的一律遣散。
在这次动乱中,带兵的军官们都认为许都部下只是一批没有作战能力的乡农,要打一次胜仗,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摩拳擦掌,都准备趁此立功,想不到大功竟落到一名书生手里,因此造谣诋毁,把陈子龙说得一无是处。待到他们自己进入山区,看到浙东真是群山错综,层岩绝壁,竟是不易飞渡。他们这才理解到事情的艰险。对着子龙,他们只说:“幸亏陈推官帮了大忙,不然的话,我们还得在沟沟洼洼里和他们拼命。”
话是说得好听,可是三四百年前的部队,本来谈不上什么纪律。他们在搜山的口号下,把民间搞得鸡犬不宁。他们看到许都在起义的当中,本来是从人民中间来的,平时对于人民,可算是秋毫无犯,因此要向他的旧部,无论如何逼榨是搞不到什么油水的。这就转过来要打人民的主意,可是早些时候遇到天灾,人民也是衣破履穿,还能搞到什么?没办法,这些部队索性四下里放火,搞得到处是残灰余烬,墙倒壁歪。子龙早已受到这些部队的攻击,不便作声,只有把自己的部队调到远处,没有参与这个放火烧山的行径。
许都这一次的动乱,虽然由于子龙的斡旋,很快地结束了,但是他在浙东山区闯的祸太大了,特别是由于他唤醒了劳苦大众,这便得罪了当地的富室巨绅,要是劳苦大众都和许都一样,随时可以发动叛乱,那么这些富室巨绅凭什么过活呢?还有,当官的也不能白白地放弃一次升官的机会。许都和这二百名部下都得用自己的鲜血为他们洗清道路。
子龙只是17世纪的书生,他出身的阶级和他所受的教养、所走的道路,都没有对他提出更高的要求。是他在寒威森峭的夜晚把许都和他的部下引上投降的道路,他给他们提出的是生路,但是他给予的是死路。这是耻辱,是人格上的创伤。二百名的劳苦大众,杀去了六十多名,这六十多人连同许都,会在血泊中向着蔚蓝的天空控诉这次的屠杀。
北京陷落以后,明代的统治者还在南京挣扎的时候,有人想起许都是有才干的,在家乡还有一定的号召能力,因此提出只要起用许都,一定能为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尽力支撑东南的半壁,但是许都已经一暝不视了。
早在崇祯十七年的春天,北京政府就考虑到对于陈子龙的安排。子龙是一名人才,这是当时的公论,在许都的问题解决以后,论功酬劳,推升南京吏部文选司主事。在官阶上是升了一级,但是明代虽然南京和北京平列,照样有六部,各部也分司,实际上南京只是一个官僚养望的地方,很少具体的工作,何况子龙还很年轻,又有一定的劳绩,南京的司官对他是不合适的。在他还没有到任的时候,四明人左副都御史施邦曜提出“浙东虽暂定,后虑宜周,必得威信素著者,为之弹压绸缪,莫若擢陈子龙以科员巡视两浙,安辑遗民”。思宗把这一道奏疏交给吏部议覆。吏部同意,随即授子龙为兵科给事中,巡视两浙兵马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