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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河三安抚”之一的刘鞈与其他二安抚蔡靖、张孝纯一样都是干练的官员。他们基本上不依傍权门,或者出于权门的污泥而不染,或者还有勇气来和权贵们对抗。他们都希望做出一番事业,将来好在青史中留下个好名声。如果他们不是命运多舛,生丁末造,而生在太宗、仁宗的太平盛世,雍容华贵地当一名侍从宰执,或者既愚且鲁,无灾无难地做到公卿[1],将来分别列入国史中的《名臣》《循良》《文学》《儒林》等列传中都是不成问题的。
可惜命运偏偏与他们作对,偏要在那多事之秋的宣和末季,把他们当作“边才”来使用,出任边境的地方长官。地方长官与政府宰执不同,后者登庸了几个月,施政不善,受到攻击,还可以引退,顶多不过是声名扫地。地方长官原则上是不许逃跑的,有了危险,谁肯来顶你的火坑?他们损失的不仅是名节声誉,还要赔上自己和家属的生命财产。边境地方长官是一块试金石,到了盘根错节的时候,所有长官的才干、操守、道德、品行都要放到这块试金石上去磨一磨,到底是真金还是一块冒牌的黄铜,终究要见出分晓。
宋、金战争发生了才不过一个多月,蔡靖的原形已经毕露。粘罕围攻太原之战犹在持续进行,使张孝纯受到严峻的考验。现在要轮到刘鞈来受考验了。
三安抚中的“边才”,毕竟要推刘鞈。蔡靖根本没有军事方面的经历,也没有出任过边帅,要他出任燕山路安抚使控制郭药师,本来就是件阴差阳错的事,一个历史的误会。张孝纯也没有军事方面的资历,他的“边才”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地面上突然冒出来的。不过目前太原保卫战的确打得有声有色,集合粘罕、娄室、银术可等许多名将的金朝西路军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气得粘罕眼中金星乱冒,一再发誓,非要在几天之内攻下城池不可!是张孝纯的“才”,还是他的“运”?因为他有王禀这样的硬帮手,完全可以因人成事,或者是他的“才”和“运”兼而有之,才能造成如此辉煌的战果。由于围城中缺乏具体的史料记载可以考查,这些情况已经不太弄得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张孝纯确有一种“自我表现”的才,善于掩盖别人的“才”,因此张孝纯的“边才”“将才”“帅才”的声名才能洋溢于国中,成为一时的抗金英雄。
就中只有刘鞈才是真正的边才,他有多年于役西军的经历,在军中做了不少有益之事,还促成了与青唐羌领袖臧征扑哥的谈判,他把两个儿子都带到部队去经受锻炼。这些作为表明他绝非那些到军队中来混功名、混资格的文员可及。他是看到了异日天下多事、希望懂得一些军事知识,将来可以出任艰巨,可算很早就有了投笔从戎、以身许国的思想准备。
第一次伐辽战争后,他在真定埋头苦干,训练了一支名为“敢战士”的部队。第二次伐辽战争中,“敢战士”已崭露头角。现在还有人记得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哨官,竟然巡哨到燕京城下,把一路所见的地形和辽军配备都画入地图,献给军部。那个姓岳名飞的军官就是刘鞈培养出来的一名“敢战士”,可惜后来退了伍,不知流落何处了。一支军队只要有几个不平常的人物做出几件不平凡的事情,就能突出于其他许多并列的部队而取得好声名。
第二次伐辽战争以后,刘鞈进一步训练和扩大他的“敢战士”,由于他过去的好声名,由于童贯对他的信任,也由于真定路地处要冲,他的工作受到朝廷的支持。在事权上不受掣肘,在经费上充分拨支,两年多来,竟训练成两三万人的大部队,这就怪不得要引起童贯眼红,千方百计想把它抓到自己手里去。
但是刘鞈心里明白,这支军队的数量虽然扩大了,质量却大大降低了,真正发生了战争,能否担负得起国防重任,就很成问题。原因也像上面所说的情况一样,一支军队中只消有几个败类混迹其中,倚仗某种势力,破坏规章制度,带来不良风气,很快就会搅浑一缸水,使整个军队变质。
王渊无疑是破坏这支军队的罪魁祸首,他有童贯这座靠山,也有较高的官衔,在军中可以为所欲为。刘鞈想通过他搞好与童贯的关系,结果反而变成童贯通过他来控制这支军队。可悲的是刘鞈一手培植起来的李质也变质了。这个出身农民、一向非常听话的军官执行他的命令,不折不扣,雷厉风行,在士兵中有相当威信。他一旦有了权势,就慢慢暴露出贪婪的本性,凡是属于他势力范围以内的东西,绝对不容别人染指,而他自己的手却可以伸进别人的势力范围中去,后来甚至发展到安抚司也变成他的势力范围。“贪将可使”,读史书有得的刘鞈,也可以闭上一只眼睛,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假使他还可以使用。但是中山之役,李质没见到敌人的面就望风先逃,还撒了一个并不高明、一戳即破的谎话。事实证明,这个人无可使用了,这才使刘鞈下了决心要请马扩来“提举四壁守御”之事。
马扩即事不久,就在军队中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对此,刘鞈是默许的。刘鞈虽然只授予马扩以“提举四壁守御”的权力,马扩却无时不在考虑出击金军、困扰斡离不后路的可能性。但无论战守或出击,都要依靠军队,如果军队的素质很差,根本无守御之力,那就更谈不到什么出击了,“提举”两字也变成虚话。因此刘鞈是支持马扩的改革的。
但是向来对马扩侧目而视的李质、王渊对此有不同的解释。主帅信任马扩,又在新朝廷上力保马扩“提举四壁守御”已使他们十分痛恨,何况马扩又把权力溢出于“守御”的范围之外,在军队中进行改革,居然侵犯进他们的老窝。这个他们岂能容忍?他们不断到刘鞈面前去告状诉苦,使得向来善于做调停工作的刘鞈也感到难以措手。
引起轩然大波的是马扩有一天发现王渊手下的一名军需官,在经办士兵伙食的账项下有贪污嫌疑。扣留查实后,予以革职棍责的处分。这件事本来就可以这样了结,不想这个军需官是李质的表兄弟,又是王渊的亲信,平日倚势横行,在军队中积有公愤。群众乘机揭发,有的说他贪污的何止伙食一项,历年干没的军饷为数不赀,否则哪来的钱在乡下买了数百亩好田,盖起五椽大屋?有的说他是王统领的铁算盘,三一三十一,二五添作十,给他一算,好处都归了上头,吃亏的就是弟兄们。还有人把他藏在伙食房里的一本黑账簿提出来了,账簿上清清楚楚地登上了他历年贪污的公款、军饷、军粮和杂项开支。这还不算,还有数字较大的几笔黑账,下面明明注着“三划头”“木字头”等叫人一看就明白的暗号。一经研问,他很快就招供出这些都是送李统领、王统领的礼。原来舞弊者心里也有一个想法:他贪污的数字不及王、李的十分之一,万一事情闹穿了,王、李还在台上,看了这笔账,自己肚里明白,谅也不敢翻面无情,把事情全摊在他一人头上。如果王、李也已下台,他可怜巴巴的一点数目,人家也不看在眼里。他只要反戈一击,尽输王、李的情弊,说不定还要给他记上一功哩!
马扩处于嫌隙之地,主观上并不希望把事情扩大,但对于王、李侵吞公款,克扣士兵肥己自利的行为也感到非常气愤,再加上事件的本身已经公开化了,很难包得住。他不得已,携带了黑账来向刘鞈汇报。
讲道德、讲正义、通读圣贤之书、绰有君子之风的刘鞈一看账簿,就明白马扩汇报的句句都是实情,当场激起了一阵义愤,痛责王、李,特别是李质表面老实,不想背地里干了那么多鸡鸣狗盗的无耻勾当。这等人如何还配统带军队?谅他们也无面目来见俺。俺明日就上一道奏章,把他们两个一齐都参了,削职遣回。
刘鞈是个正面人物,君子的刘鞈就是他的正面,那是可以曝诸光天化日之下,质诸鬼神而无所愧怍的。可惜他还有一个侧面,凡是涉及具体事务,特别涉及与他本人利害有关的事务,那个“小人”的刘鞈就会悄悄地上场。这个小小的“小人”的刘鞈是正面人物的君子的刘鞈命里的克星,它一上场,就会把君子的刘鞈全部的努力化为乌有。
古代有这样一个道学家,每天做了一件好事,就把一颗赤豆放进“功过格”中的“功”栏,做了一件坏事,就把一颗乌豆放进“过”栏。据说几个月下来,他的身心净化,乌豆逐渐减少,终于全部“乌有”了。这种“速成君子法”,简便可行,花的成本又不很大,可以试试看。不过,好事、坏事并不完全是以一比一的对等比例出现的,有时一颗乌豆可以把全部赤豆的颜色染得墨黑。它们还存在着质量高低以及互相转变等复杂的问题。这种计算法似乎有些简单化、机械化了。
刘鞈慷慨一阵以后,当他要具体地考虑怎样来处理这件公案的时候,一个“小人”的刘鞈忽然又悄悄地登场了,它扰乱了他平静的心境,加速了他的血液在脉管中的流速。他左思右想,一个一个顾虑接踵而至,使他难以做出决断,最后攒眉苦脸地说:“贤侄,这件事可不太好办!你且把卷宗留在这里,让老夫好好地想上一想。”
且看看,在那一夜中,他想出了什么神机妙算?但愿可以解除他的困境,拯救他的灵魂。不要让那一颗小小的乌豆染黑了全部赤豆,把他几十年来读书养气的全部努力都化为乌有。
2
靖康元年正月二十七日,真定府路“提举四壁守御”马扩按照常例,一清晨就上安抚使衙门参加这天的早衙。
这一天,东京城仍在斡离不大军包围中,但是大部分西北勤王军已经开进围城。也在同一个时间内,靖康君臣正在福宁殿讨论“出击”,最后决定由姚平仲率部于四天后的二月初一出劫斡离不的营寨,由于这一战的重要性加上种师道、姚平仲之间出现的矛盾,会议气氛十分紧张。这一天,太原城下仍有激烈的战斗。在这段时期中,唯独河北前线出现开战以来所未有的平静的局面,严格地说这时河北已不是宋朝的前线而在金军的后方了,因为金朝的东路军早已越过河北,渡过黄河,现在除了燕山府仍有完颜乌野也率领的小部女真军和常胜军驻守外,燕山以南,并无金朝军队,过去攻陷的城池也都自动撤退了,让宋朝的军民收复。特别从中山到真定一线,秩序恢复,道路畅通,似乎危机已经过去。乱后复定,定中犹乱,选择这个时机来进行政治阴谋活动,利用大家心里都不大安定踏实的时候浑水摸鱼,做了再说,将来也未必会追究后果,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马扩来到安抚使衙门时,出乎意料的是王渊、李质两人也早到了。由于昨天发生的一场风波,事情正待安抚使发落,犹未了结,见了面,彼此都无话可说,冷淡地招呼了一下,各自落座。
另外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是以治事勤敏著名的刘鞈,一向总是准时或者比规定时间更早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今天却迟到了。在所有的属官、幕僚到齐以后,他还没有出衙。
马扩发现自己的座位恰巧又是两个月前他来向刘鞈请求收编义军而遭到刘鞈峻拒那次给他安排的座位。这个座位距离安抚使本人的座位较远,而安抚使本人的听觉又不甚灵敏,使他难以与他打话。这个座位的安排仅仅是由于巧合,还是别有原因?这使马扩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不安。
刘鞈终于出来就座了。他的容色憔悴,神情不定,两眼通红,似乎是熬了夜的样子。马扩一面随同大家行参见之礼,一面心里想道:“莫非子羽在外公干回来了?父子深谈,一宵未眠,怪道他的面色如此难看!如今京师被围,西兵已勤王入援,旦夕必有大战!未知胜负如何,又太原的攻守剧烈,王总管无恙否,都教俺思念得紧。子羽此回必有以告我。”
行礼已毕,大家落座,刘鞈忽然用了颤抖的声音,问一句今天有何事商量。这原是一句照例的话,他说得却不正常,不但声音,而且连双手、胡子都一齐颤抖起来,他的眼睛一会儿朝手下的僚属看看,一会儿朝王渊、李质那个方向看看,最好是大家没话,他袍袖一拂,宣布散衙,天下太平。
不过此时再要祈求太平已嫌太晚了。那壁厢只见王渊从座位上站起来,趋向他的案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上案几,口中高声道:“金寇犯顺,安抚一再嘱咐加强地方巡哨,防止宵小活动。卑职遵嘱,昨夜派了队官王俊在城厢巡逻……”这话先就有了毛病,城厢内外的巡哨,应该是提举守御马扩主管的工作,如何由他越俎代庖地管起来,还热心地向长官汇报,大家的眼睛里出现了这个疑问。他不等有人发言,很快地接下去说:“深夜三更时分,王俊忽见一名行踪可疑之人,在北关城门,徘徊不去,意图偷越。王俊上前去截住那人盘问,他心慌意乱,言语支吾。后来从他身上搜出这封书函。卑职看了,事关重大,特呈安抚过目。现下人犯已带至衙外,王俊也在此候审,听安抚发落。”
刘鞈从案几上取出书信来看,他只大约上上下下地瞄了一眼,就把书信掷在地上,发怒道:“马子充,本使一向待你不薄,以国土相期,委你提举城守之重责。不想你狼子野心,居然与斡离不通起款曲来,约期献城。卖国通敌,想要陷害真定一路百万生灵。幸得王总管麾下队官截住来使,阴谋败露,不然真定殆矣!如今证据俱在,你还有何说?”
“通敌卖国,约期献城”,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像焦雷一样打在马扩头上,使他也不能自持了。他当时又惊又怒地拾起书函来看,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刘七爹、赵大嫂多次警告他有人要阴谋陷害他,今天果然爆发了。他冷静了一下,申辩道:“马某虽因职事与斡离不相识,从未通过片纸寸札。如今日夜练兵,正为了要加强城守,御退敌寇。献城之说,从何而来?岂不可笑!且凭斡离不的一封信就要坐实马某通敌之事,安知不是他的用间,或有人诬陷所致,怎能使马扩心服?请安抚明察。”
“禀安抚,”这时李质得意扬扬地呈上一叠信封信笺笔迹黑色完全相同的信,口中说道,“卑职得知马扩通敌,怕他阴谋败露后,回家毁证灭迹,趁他来此早衙之际,派人去行馆提了他的行箧,又搜出这几封信。信中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他献出城池,斡离不就封他为常山郡王。罪证确实,岂容狡辩?安抚早早发落了,免得生变!”
马扩又大声申辩道:“你们趁马某不在之际,搜出书函,明系陷害,栽赃诬赖。这种书信,岂能做证?”
“你自己做出这等没出息的事来,有何人诬陷于你?”刘鞈道。
马扩一时气愤,就顶撞他道:“扩与会嗣提举[2]不足,众人共知,安抚岂可因小儿子潜诬,欲加罪马某?”
“渠在河东公干来回,不干渠事。”
“昨因军需贪贿之事,涉及李质、王渊两人,告到案前。此必李、王二人挟嫌诬陷。安抚岂可不察?”
“马扩通敌,罪证确实,还要血口喷人!”王渊不待刘鞈的命令,径自下令道,“来人啊,快把这个叛国通敌的逆贼捆上,休叫他逃脱了!”
一群早在事前埋伏好的刀斧手从两侧耳房中拥出来,把马扩捆上。李质又进一步威胁刘鞈道:“马扩外通金寇,内结乱民,正图里应外合,把真定府献给斡离不,罪不可逭。且马扩乃安抚之故交,众人尽知,这番来真定主持城守,也是安抚一力保举。疏远旧人、引狼入室,如今士卒闻讯,汹汹欲变,只怕顷刻之间,就要祸起萧墙。主帅不如按照军法通敌者斩,立将马扩明正典刑,庶几可以免祸。”
“李钤辖言之有理,这等乱臣贼子,不把他斩了,还要等什么?”王渊、李质一吹一唱,李质刚刚提出军法处置,王渊就代刘鞈发令了,喝声刀斧手把那“里通外国的叛贼马扩推出门外,斩讫报来,不得有误”。
刀斧手一拥而上,就要把马扩推出去斩首。马扩站住不动,大呼道:“今日之事,明系诬陷,你们众位都看清楚了。”对王、李之徒,已无可理喻,他大声地责问刘鞈道:“刘安抚你身为方面大员,须要遵守朝廷法度。安抚斩人,须责文状,待朝廷准了,方可执刑。你莫不是看到胡骑围攻京师,把朝廷看轻了,胡乱杀人,异日如何向官家交代?”
一句话提醒了刘鞈。
在这半刻钟的时间里,刘鞈既抹杀了良心,也丧失了理智,说了许多违心的话,做出一些丧心害理的事情。当时他唯一害怕的就是李质威胁他的兵变,他不得不相信别人强迫要他相信的话。只有马扩说的这几句话才使他恢复了一点理智。别的不谈,单从朝廷的法度来说,要杀像马扩这样一个有名望、有地位的官员,不具备一定的手续,如何行得?王、李可以逞一时之威,为所欲为,草率用刑,这责任最后还是要落到他头上,他不得不考虑其后果。
他制止了刀斧手的行动,用着老年人的颤抖的但还是有着安抚使的威严的声音发令道:“尔等且退!先把马扩与那使人关进牢狱,待本使具奏劾治,听候朝旨发落。”然后他吩咐主管司法部门的长吏道:“这干人犯都交付与你们了,未得朝旨,不可对马扩擅自动刑,否则唯你是问。”
王、李阴谋得逞,只有最后的一段,未能按照他们的事先计划先斩后奏,心怀不满,悻悻而出。
这里司法长吏执行了刘鞈的命令,把马扩押进牢狱,成为真定路军巡院监狱中的一名囚徒。
3
军巡院与提刑司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司法机构。它们同属于司法行政系统,不同的是提刑司所属各级单位都是常设机关,审理一般刑名案件,军巡院则是临时设置的机关,审理有关政治案件与犯罪的官员,凡是“置院根勘”——在军巡院内成立专案彻底审问明白的,一般都要由朝廷特旨规定,性质比较严重。
在朝旨下来以前,先把马扩发往军巡院监狱。由于军巡院没有自己专设的监狱,实际还是关在一般的监狱里,加上院狱之名,目的也无非表示马扩是个重要的政治犯,要加意防范。加意防范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或者予以优待,防止犯人瘐死狱中,或者严刑拷打,让他吃到比一般囚徒更多的苦头。
刘鞈是预防到王渊、李质要使出毒手,买通狱吏,杀马扩以灭口,特别关照了不可擅自动刑。这一招又是他良心发现的表现。其实用不到他关照,马扩在狱中也会受到优待,这是公道尚在人心的缘故。
原来王、李两个一来要泄平日之愤,二来急于自救,今天在安抚司大堂上匆匆忙忙排演的戏,演得漏洞百出,拙劣异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蓄意诬陷马扩,而安抚使本人受到他们某种挟制,不得不这样做,别人也看得很清楚,并且深有反感。
王渊、李质两人平日在地方上声名狼藉,素有“贪将”与“淫棍”之称。特别王渊来真定还不到两年,就巧取豪夺搞了六七个小老婆,其中有两个民家少妇、一个小家碧玉,还有一个部下士兵的妻室,都被他以财势霸占了。那士兵不甘妻室被夺,告到李质那里,不料他两个狼狈为奸,反而办了他诬陷长官的罪名,发配沙门岛去填大海的眼。因此真定的老百姓人人切齿,正因为要对他们表示仇恨,大家就倾注同情于马扩。这不但在老百姓中间,即使平时也要在老百姓身上敲点竹杠、占些便宜的各级司法官吏,上自提点刑狱公事、推官、司理,下至孔目、节级、狱吏、禁子等人,对待这件公案也都是是非分明、爱憎分明的,他们憎恶王、李,同情马扩,一下子就在刑狱中形成共同的舆论。
宋朝行政制度的优点之一,是地方上的财政、司法都自成系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不受地方长官掣肘。它们的长官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称为监司,不但不受地方长官干涉,反而赋有监督地方官的特权。王、李的手臂虽长,却伸不进监狱之门。马扩入狱时,王渊、李质竖眉瞪眼、恶狠狠地关照这是叛国通敌的要犯,一定要戴上脚镣手铐,头颈上还要套一面三十斤重的铁枷。刑狱官吏唯唯诺诺,等他们一走开,就把马扩的刑具都松开了,还让他住进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单人房间,一般有床铺桌椅,床铺上厚厚地垫着新稻草,正月严寒中倒也不会受冻。
所有这些,都由一个上了年纪、一脚微蹩的老禁卒替他安排好,只要看到他在一把乱胡须中间露出来的笑容就知道他是充分同情马扩的,而他的行动也受到典狱吏员的支持,或者至少没有妨碍他,因而壮了他的本来并不很大的胆子。那天在典狱官的默许下,他还陪着马扩在狱里走了一圈,到处看看,仿佛马扩不是一个囚犯而是一个访问者、参观者。
比较起其他囚犯,往往是十多个人挤在一间比他的房间大不了多少,用碗口粗细的木栅拦起来的牢房,马扩的住处自然是天堂了。他们有的戴着脚镣,有的还可自由行动,都算是一般的囚犯,至于那些重犯号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求生不得,求死不得,那才是真正的地狱!马扩那天刚进来,还来不及去看地下室。
牢狱里的消息特别灵通,马扩刚进来不久,犯人们已经知道他的姓名、身份和关进来的原委,大家纷纷议论开了。马扩和那老狱卒走过来时,他们都从木栅缝里探出头来看,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里仍然毫不含糊地流露出敬佩和同情的神情。有的试图和他谈话,有的向他点头示意。长期的监禁生活,并没有使他们失去人类最基本的爱憎,这使马扩受到很大感动。
每天上下午都有一次放风的时间,轻犯号被允许从笼子里放出来在院子里散步一刻。他们都拥到马扩的房间里来,或者挤在门外,与他说话。那老禁卒和其他两个看守都佯作不知,不加阻止。这些囚犯是走来向马扩致敬的,有的表示愿意为他服役,有的告诉他狱中有哪些不可触犯的清规戒律。没等那两个看守走远一些,有个气度不凡,即使在监禁中也不失为容貌堂堂的热心的囚犯就向马扩介绍狱吏的情况,他说这个老禁卒徐信和他兄弟徐义都是老好人,大家有事情都托他们去办,那两个看守也还算通情达理,但也有几个凶的狠的狱卒,动不动打人骂人,以酷刑相威胁。他看到马扩仍是一副挥洒自如、目无长官的样子,不免替他捏一把汗,善意地指点他道:“在狱中自然以狱卒为首,多少拔山举鼎的英雄好汉也吃不住他们用刑罚日夜来磨。俺说马廉访呀!你既然到这里来委屈几日,不免要随和一些,省得吃眼前亏。”
马扩十分感谢难友们对他的友好的访问和善意的指点,特别是这个热心人,态度十分诚恳,马扩后来知道他姓巩名仲达,本身也是一条好汉,仅为一点细故,已吃了三年冤枉官司,囚犯们个个敬重他,大伙儿都称他为巩大哥。马扩此时感到虽失去自由,却从他们的同情和友好中获得了补偿。
在牢狱中的第一个夜晚好难熬呀!马扩百感丛生,痛彻心扉。过了两三天,他的气恼、悲愤和火性才渐渐平复下来,转入冷静的考虑。他在那些终夜反侧的思索中,也想出了一些好点子,只是苦于找不到一条可以与外面通消息的线索。他几次想从那老禁子徐信身上打开缺口,他照例是从乱须子堆中露出一口令人难忘的笑,然后做出一个用两只手掌用力向下压的姿势,表示要马扩捺下性子耐心等候。
等候是没有底的,在牢狱中,如果没有找到与外面通信的线索,那真是一个英雄无用武的地方。他索性不去想它们了。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那个小范围——自己的小房间和那条两头都被用木栅门封住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牢狱四周都是高达十丈的风火墙,把太阳光都挡住了。马扩记得他关进来的那天太阳特别好,现在却只能在正午的一刻,阳光完全垂直的时候,才看见它在牢狱的院子里投下一抹炫目的光亮,它很快就要缩回去。马扩利用了他的特权,总是走出房间,跑到走廊上来看看,心里想,如果能把这道太阳光捕捉住,装进一只瓶子里,要用的时候就放出一点来,那就好了!那种想法当然是毫无意义的,现在无论是它——那一道阳光,无论是她——他的妻子亸娘,都只能在他心头投下一瞥闪闪的金光,他要捕捉它,它就从他的手指缝里滑走了。
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越过了千思万想、头脑十分活跃的初级阶段,现在他冷静下来了,不再去胡思乱想。这时有两种本能在生活中占了重要的地位。
一种是他希望说话,他找一切机会与人说话,与难友,与那一把乱须子的老禁子徐信,与其他善意对待他的狱吏,与巩大哥说话。巩大哥在狱中似乎也享受一部分特权,常有机会来找他说话。即使这样,他能够得到说话的机会还是不多的。除了睡觉以外,一天中总有四分之三的时间独自枯坐,或者在小房间里兜来兜去,那总共不需要走七八步路就可以兜过一个圈子,这样一天中他不知道要兜几十个、几百个圈子还不肯歇下脚来。他是想用兜圈子来代替说话。在那些时候,他倒有点羡慕起大牢房的难友来了,他们即使受到种种限制,说话的自由要比他多得多。
另一种本能是吃。马扩平日不讲究吃喝,一向马马虎虎,塞饱肚皮就算。在西北战场上,两三天里没有一点吃喝、干饿着肚子的日子也熬过来了,唯独在监狱的那一段,他想吃想到十分不正常的地步,他想吃得多,还想吃得好。每次,那为他个人“馈食”的老禁子徐信送饭来以前,他老早就热切地盼着了。一提篮酒饭送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揭起篮盏来看看今天送来的是什么,对不对他的胃口(其实在那些日子里,一切可以进口的东西,他都喜欢吃,根本不存在对不对胃口的问题),够不够他吃(他的胃口奇怪地膨胀起来,多少东西吃下去,只感到还填不满他的食壑)。提篮里要是有一碗红烧东坡肉,那就等不及把碗放上桌子,两只手指一钳,就从提篮里直接钳进口中,一面又在懊悔,这一块,没有好好嚼出味道来就吞下去,未免可惜了,剩下的三块,一定要慢慢地、细细地咀嚼才好。
其实,监狱里的伙食房没有亏待他,肉是每餐都有的,还有汤汁、包子、烙饼、酒,给他送的分量也比一般囚犯多。头两天,他出于一种同情和恩赐的心理,把自己吃不完的东西都送去给难友们分食了。后来送来的东西并不减少,但他能够转送请客的却越来越少。以至有一次,因为送去的太少了,分“赃”不匀,引起难友们的一场打骂。
牢狱的作用除了禁锢人的自由外,还要摧毁作为人的尊严性。马扩虽然是个英雄人物,但他仍然是人而不是超人,他有别人难以做到的种种优点,但也具有普通人都有的共同的弱点,在那牢狱的环境中,他也很难保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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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扩入狱后的第九天是靖康元年二月初五,那一天是太学生陈东等领导东京二三十万军民叩宣德门向渊圣皇帝请愿之日。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关键性的一天。当然,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个消息,一时还无法发往外地。即使距东京不远的真定府也不可能知道当天在东京的围城中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
那天在真定府的监狱里倒也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相传二月初五是狱神的生日,各地监狱里都要设醴酒香烛祭祀他老人家,并座受祭的还有他的老夫人狱神娘娘。在禁的囚犯们叨他们两位之光,也可以痛快地吃喝一顿,因此囚犯们都把这一天看成为自己的节日。元宵刚过,他们先就性急地盼望起来,从他们放在心里、永远不会弄错的日历里把难熬的日子一天天地划掉,终于盼爹盼娘盼亲人似的盼到了这一天。按照规矩,在节日里,狱吏、看守都不许打人、骂人,他们索性人情做到底,把几间牢房的木栅门都打开了,让囚犯们临时布置起一个大家会食的场地。大伙儿都席地而坐,只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往来搬运酒菜。他们一面搬运,一面警告,在所有的人统统入席之前,不许擅自动筷,否则就罚他出席。那是在当时的情况中最最严厉的处罚了。囚犯们宁可再多关三年,也不愿被罚出席。
酒菜是丰盛的,用他们的眼光来看,四只大口径的洗面木盆中满满地盛着大荤小炒。猪肉、羊肉、牛肉、马肉、驴肉,红烧的、白切的、清炖的一应俱全,而且混放在一个木盆里,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味儿。只是尊重有些人不吃牛肉的习惯,把牛肉另装在一个木盆里。酒是盛在大木桶里的,那一对大木桶,往常由那位老禁子徐信挑着去滹沱河边挑水,今天拿来装酒,两只桶足足装一百斤水酒,尽够大家喝个爽快了。
受到大家尊敬的巩大哥是会食的当然组织者和主持者,他指挥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等一切安排好了,他提议把他们尊贵的客人马廉访也邀请来一起参加会食——在他们的心目中,马扩还是并且永远是一个客人。但肯下这样的邀请书,而且有把握一定可以请到,这是对马扩很大的信任。而马扩也早跃跃欲动,不待巩大哥走进单身房,他先搬着自己的一份酒菜,跑来和大伙儿一起吃喝了。
多了一个客人,会餐的最初阶段不免有一点拘束,规规矩矩地敬酒,客客气气地干杯,大家苦于找不到一些摆得上台面的话来应酬,场面有些冷落。但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三大杯落肚,肠热耳红,大家的话多起来,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不久,有人纵声怪笑起来,笑得声震屋宇,把椽子上的积尘都抖下来,簌簌地落进菜盆,仿佛浇了一层胡椒面;也有人失声痛哭起来,连哭带诉,把他自己的以及祖宗八代所受的沉冤大屈一齐哭诉出来,哭得回肠荡气,绕梁三日,简直停不下来。这两种失态的行为,被他们的同伙连劝带吓地制住了。虽然监狱中谈不到人的尊严性,但在某种正规化的场合中,他们也要相互勉励、相互约束,尽可能地保持常态,不让人的品格和自由一起泯灭无余。
然后,他们集中在一个话题,这是在狱中大家最感兴趣、常常要谈到的话题:如果他被释放出去,恢复了自由,他将要去干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十分荒唐,有的非常沉痛,有的简直是匪夷所思。例如有个年过半百、已曾多次光顾府狱的囚犯说,他进来了出去、出去了又进来过多次,这番出去还是要干他的老本行。马扩问他老本行是什么,大家一齐笑起来,代他回答道:“白日撞,白日撞[3]。”原来白日撞不但是他的职业,还取代了他的姓名,久为大家公认,恰巧他又姓白。白日撞就白日撞,他既没有其他的手艺,又缺少飞檐走壁的本领,大半生都在真定城内外混,街坊里巷,城乡道路,无不熟悉。真定万户居民中,他至少光顾了一半以上,这样的一块料,你不让他“白日撞”,又叫他干什么?
他说得十分坦率,因为当时还不时兴向狱吏打“小报告”,他并无被人出卖、罪上加罪的顾虑。
还有个青年囚犯,他是在男女关系上被囚系狱的,这回是痛改前非,回头是岸。他准备出狱后,自己阉割了,卖身进宫去当一名内侍,拼着断子绝孙,也为自己和父母挣得一口饭吃。弄得好,做到了童贯、梁师成的位分儿,还可以买田买地,光宗耀祖。不过这行当,目前都被宫廷大内监的侄儿、外甥、亲戚朋里包办了,找不到门路的,白白断了子孙根,也混不到宫里去。
不过军兴以来,大家的论调有些改变了,答案趋于统一化。今天马扩再提出这个问题来问,除上述的两位以外,巩大哥首先表示愿追随廉访出去攻灭金贼。这是一句上得了台面的话而且符合大家的心意,大伙儿一齐哄然跟进。最后连白日撞和那候补内监也都改变论调,表示愿与大家一致,攻打金贼。
在这里,没有人想欺骗别人,更不愿欺骗自己,也没有人想到这种表态性质的言论可以为自己捞到多少好处。他们学到一句上台面的话只是想把自己修饰得更加像样些,并无虚荣感,他们说愿意参加抗金,那就表明他们真正想出去攻打金寇,那回答是真诚的。这一群失去了自由,甚至也失去部分人性的人,却没有丧失做人最基本的是非观念和爱国热诚,没有丧失一片赤子之忱。
这一餐吃得过瘾,喝得痛快。马扩感觉到他已经喝得过量了,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兀自支撑不住。他要站起来,向同席告辞,离席而去,他的腿和嘴都不听使唤了,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巩大哥看他沉醉,就与一名难友搀扶他回进房内床上睡觉。
二更初过,马扩迷迷糊糊地从醉梦中醒来,耳边犹自萦绕着难友们酗酒猜拳、吆五喝六的声音。那不是幻觉,那壁厢,会餐还没有结束,似乎有延续到天明,把这个狱中的狂欢节充分使用,不留一点余地的趋势。谁知道明天的日子又是怎样的日子?这时马扩的酒已醒了一大半,他侧耳听听,似乎自己的房里也有些声响,他坐起半个身体,剔亮了油灯,发觉在他床铺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那瘦长干瘪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壁上,竟像一根枯树干。
“刘七爹!”他惊叫起来,“七爹,你把俺想苦了,怎的到今天才来看俺?”
刘七爹“嘘”的一声,制止了他的带着大动作的叫喊,再指着坐在床脚边的一个身影,说道:“廉访你看是谁来看你了!”
“侄儿,你也来了!”马扩禁不住又是一声惊呼,然后把亨祖紧紧搂在怀中。这时亨祖只有抽泣的份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奶奶可好?”
他点点头。
“你娘和赵大娘可好?”
他再一次点点头。
“你的婶娘可好?”这一问他显得特别紧张。亨祖第三次点头,禁不住失声哭出来。
“你叔叔问婶娘可好,你回答呀!”
“婶娘病倒好了,只是还不能起床。”
马扩点点头,绷紧的弓弦放松了。他再问亨祖:“叔叔这次出事,奶奶和婶娘她们可都知道了不曾?”
“山寨中人都知道了,赵大娘也知道了。大家小心不让奶奶婶娘知道。”
马扩点点头道:“这才是了。”然后又搂紧了他,不断地抹着他脸颊上的眼泪,又摸摸他的头,把他当作七八岁的小孩。半晌才把他推开去,问道:“这回,你怎的跟刘七爷爷来?可得到赵统领的将令?你现在是山寨之人,就要按山寨的规矩行事了。”
“侄儿都省得。侄儿此来是奉赵大叔之命跟随刘七爷一起来看三叔的。”
然后刘七爹接下去解释他们此来的任务。马扩被扣的消息,山寨中第二天就知道了,当时群情激昂,大家都求赵邦杰发兵来救。赵邦杰也着急非凡,每天派两三起探子进城来打听消息。后来知道马扩已关入牢狱,形势较缓,拿不定主张怎样来救他,特派刘七爹进城来和马扩直接见面,商讨营救之计。
这时马扩的头脑已经非常清醒,他先问:“营救小弟,赵大哥之意如何?”
“赵大哥也是这个主意,营救三弟,如要使用金银,山寨中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如刘鞈冥顽不灵,只好发兵攻城,迫使刘鞈交出三弟来。”
“此事不可。”马扩毅然制止道,“七爹明日就上山去说与大哥知道,义军一出,必与真定军火并,金人虎视眈眈,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再则李、王之徒,也可借此口实,杀害小弟。发兵之议,断不可行。小弟意,目前刘鞈已上奏朝廷,非得朝旨,绝不敢擅自相害,此事已是缓了。为今之计,七爹先与这里的法司打好交道,嘱他们暗中保护,休让王、李做了手脚,静候朝旨,再为营救之计不迟。七爹与亨祖回寨去,先要稳住了弟兄的心再说。”
“此间之事,俺已有打点,好教廉访放心。”说到这里,刘七爹的神情又焕发起来,“王渊、李质一定要把那个假使人引渡回去,意图杀人灭口。周推官、董司理都听了俺话,严词拒绝,昨夜审讯了,此人果系李质的亲信,李质派他冒充金使,说事成有赏。周推官先把这一节瞒住了,只等朝廷派人来审理此案时,和盘托出,必能水落石出,为廉访昭雪。俺昨已托了他们两位暗中保护三弟,他们都一口答应,谅无意外。狱中之事,俺也有所嘱托,那个老禁卒徐信是俺知交,尽知原委,廉访有事只管交代给他就是。”
他们三个又谈了多时,刘七爹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才携着亨祖的手,拜辞而出。他看看马扩还像有什么不放心的,重新又回身进来说道:“尊嫂之病,日见起色,三弟出事后,俺又去过一次,神气极好,勿药可期。况家中有你赵大嫂主持一切,那头之事,廉访休再挂心了。”
马扩点头称谢,目送他从从容容地走出牢狱,回头又嘱咐徐信几句话,两个看守见他走来,急忙持钥开锁,打开大门,态度十分恭敬,好像是他家里的仆人一样。马扩这才想到刘七爹的公开身份,正好就是这里军巡院的椽吏。当初张大哥、赵大哥派刘七爹来与他联系,莫非已预见到有今天之事?他们为他想得如此周到,而张大哥阵亡,他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今天又累得赵大哥为他如此操心,心里不禁十分感愧。
二月初五陈东领导的宣德门伏阙上书之举挽救了危险万分的东京围城,为宋王朝投下了一服续命汤,功在天下。
“伏阙上书”也挽救了马扩的生命。原来王、李之徒,歹毒非常,一心要钻法司的路道,趁局势纷乱杀死马扩,以绝后患。刘七爹和马扩都把事情看得简单化了。官场中的正义感和同情都是有限度的,不能估价太高,事实上,在那旬日半月之间,马扩随时都有被当作交换品出卖的可能。幸亏宣德门事件救了他。从二月十一日起,斡离不大军开始北撤,朝廷危而复安,真定的司法部门才不敢曲徇王、李的嘱托,暗害马扩。不久,朝旨下来,委深州兵马曹毕蟠至真定“根勘”马扩通敌一案,这件冤狱才算转入正式的审理阶段。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呀,在那几个月中,又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马扩只好寄身在铁窗之中,按下一颗热辣辣的心,等呀等呀,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得结案?在这几个月中间,马扩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已白了几茎。
5
战争以来,或者说得正确些,自从马扩把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带到家里以来,巨大的不幸,好像六月里的闷雷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连续打在马家头上。无论在保州、在真定、在太原附近的榆次县、以后在西山山寨、在五马山寨,只要马家的成员走到哪里,经过哪里,那闷雷就像踏着风火轮跟踪追迹,不等马家的人驻下脚来,就“轰”的一声,把一个盛满了灾难的火药包投到他们脚边,非要把他们一个个都炸得粉身碎骨不可。他们的灾难随着战争的开始一起开始,随着战争的深化一起深化,以后战争结束了,他们的灾难却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结束,反而成为战争的后遗症长期存留。
描写战争的可怕,因为它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就应该记录下来,成为历史的文献,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经验教训。战国时期,宋人发明不皴手之药,只用来预防冻疮,有人用于军事,却导致了一场战争的胜利。[4]历史留下来的经验教训对于人类生活都是有益的,或大用或小用,或正用或反用,要看你怎样去运用它。
描写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描写它的可怕性,不是叫人害怕战争,逃避战争,而是为了揭露和谴责战争的制造者、发动者,也使人懂得战争是躲避不掉的,如果有人一定要发动它,那只有勇敢地迎待战争,以自卫反击的手段来消灭战争。
十二月初,亸娘一场因流产而引起的严重的病,就是战争开始后,落在他们马家第一个不幸的后果。
亸娘并不害怕战争,军人的血液在她血管中涌流。不但父亲,她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世世代代都是军人,她就是在这个军人世家以及军队的环境中养大的。她习惯战争生活甚于习惯其他的任何一种生活。可以说,如果战争打到她的家门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刀,冲出去,找一个敌兵,与他拼个同归于尽。那对她绝没有什么困难。
使她惴惴不安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丈夫的和腹内的小生命的命运。与丈夫怀有的那种不祥的预感一样,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同样也预感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丈夫了——这肯定不是一个出身军人世家的妇女的思想状态,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竭力希望以婆母(她难得提到活着的丈夫和死去的儿子们)、以大嫂(她好像想也没有想过早已阵亡的丈夫,并且乐于把遗腹的儿子贡献给战争)、以赵大嫂(她是要照顾他们一家人而放弃与丈夫在一块儿的机会)为榜样,她承认她们都是对的,是她的好榜样,但她做不到、学不到。
那种日久悬念、无时无刻不在惴惴不安中的精神状态就是引起流产最直接的原因。
真定名医带来的一囊草药,刘七爹带来的几颗“安胎养气丸”,都起了良好的治疗作用,但是真正把她从死亡圈子里拉回来,奇迹般地把她以及腹中的胎儿一起保留下来,还不光靠草药和丸药的作用,而主要是依靠她本身产生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她要活下去,她要留着自己的以及小女婴(好像得到什么启示,她相信这次她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女婴)的活泼泼的身体迎待丈夫,以防万一能够再见到他的时候,作为最好的礼物和安慰送给丈夫。
这个异常坚定强烈的信念,使她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特别在那夜里,她服用了大量下血的草药后,鲜血直淌,把一条被子都浸在血泊中,谁都以为她逃不过这一关,至少胎儿一定要跟着下来了。她却拼足气力,不让那胎儿跟着鲜血往下滑。她在自己的幻觉里好像看见有一场拔河比赛正在激烈地进行,一方面是把胎儿用力往下拉,一方面是把胎儿拼命往上提。她昏厥了,在昏厥中说了许多呓语,在病床旁边的人只见她口唇翕张,喃喃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自己却听得清楚,她是在说:“提啊!用力往上提啊!再用一把力,就要胜利了。”
她果真胜利了,胎儿没有随着鲜血淌下来,她自己也从死里逃生。但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的鲜血流干了,还有浑身淌不完、揩不干的汗水,不消一两个时辰就把几层衣服都浸透了。她悠悠忽忽地一口气回转过来,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代替了说话、感谢和表白。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好了,子充他要回来,对他可有个交代了!
不过把胎儿保下来,自己起死回生,还只是胜利的一半。一个多月过去了,亸娘的恢复十分缓慢,她仍然躺在床上,无力着地行走,她每夜仍要淌出不少虚汗,有时在睡梦中呓语绵绵,醒来后一副神不守舍的神气。碰到这种情况,必须睡在她房间里的赵大嫂起来,轻轻地拍着她,揉摸她的胸口,小声地安慰她,才能使她安定下来。
她还不太听话。
流产或产后的妇女最忌惊风受寒,她发病后,赵大嫂早把房里所有板壁的隙缝都贴上了双层桑皮纸,门户、窗户里外都挂上了棉帘子。饶是这样,西北风还像个顽劣的野孩子,一有机会,就要闯进禁区,耀武扬威一番,亸娘看到赵大嫂那种手忙脚乱或者一步赶到门口,把门儿紧紧掩上,或者一步赶到炕床边,把自己当作一张屏风使用,挡住了风的样子也禁不住笑了。她自己是高兴吹到一点风的,房间经常关得严严密密,像个闷罐儿似的。鼻管里只闻到一股当归炖鸡的味道,把她憋得苦了,只想有一天来一场大台风,把门儿窗儿吹得大开,桑皮纸都吹裂了,四面八方都有流通的风,这才痛快咧!
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嫂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嫂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白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地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到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她病前丰腴美丽的肉体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像一手就可以把她抓起来。看见她这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么向三弟交代?
正当亸娘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夺回她的健康、收复她的血液和脂肪的时候,忽然从山寨中传来了马扩被关进牢狱的消息。赵大嫂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不让马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保州、真定相距不远,像马扩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总是有人会把消息带到保州来,在马家的养娘佃户之间流传。后来马母和大嫂也都知道了。赵大嫂不能够再向她们隐瞒,说了实情,只要求不让亸娘知道。
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嫂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嫂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说的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他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吗?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像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字条的工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她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可她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像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不!”
赵大嫂没有去解释,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要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说的话,他来了,仍会给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5]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是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弟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弟补个双份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6
将近天亮的时候,亸娘小声地唤:“大嫂,大嫂!”才叫了两声,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赵大嫂早被唤醒,她一骨碌离开床,披上衣服,走到亸娘床跟前来问:
“弟妹,你怎么了?”
“妹子上回痛的那地方,昨夜又痛起来。”
“已经痛了多久?”
“妹子也不知道已痛了多久,好像睡觉后就有点痛,后来痛得越发厉害了。”
赵大嫂撩开窗帘看看天色,再点起亮,看看蜷曲着身子蒙在被窝里的亸娘,只露出半个头,额上不断沁出黄豆大小的汗滴,惊道:“弟妹是戌时入睡的,如今天色微明,你已痛了四五个更次,怎不早早唤醒嫂子?”
亸娘带着一个不必向人解释理由的微笑朝大嫂看看,一阵急痛破坏了她的好看的笑,扭曲了她的脸,她再度把它深深地埋进被窝。自从那次吸肉吮血的流产以来,她自以为已经取得相当经验,她的阵痛要经过一定的层次,等到一定的火候,才可能出成果。早把大嫂吵醒了,无非让她与自己一起痛苦,一起忙乱,于事无补。亸娘虽然习惯于受到别人的照顾,却有着体贴别人的细心和独自承受痛苦的力量,只要她的体力还能支持,她的精神支柱还没有垮下的话。
不过赵大嫂比她的经验更加丰富。她屈指计算一下,距离正常的临产期还差半个多月,既是流产,又是早产,麻烦可多着哩!马母、大嫂和赵大嫂这些日子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发生这件事。
幸亏她们还有准备,保州城里一个最有经验的接生老娘,旬日前已请到家里来住了,把她当作老封君似的供养起来。当下,赵大嫂出去把她叫醒,去灶间现通开火,烧起两大锅滚水,桂圆熬参汤也在小火上炖上了。老娘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把她接生时要使用的一套炫人眼目的“道具”,包括金属品、丝织品、棉麻织品等,一股脑儿都放进开水里煮,这倒叫人看了放心。
这时马母、大嫂和养娘等都进房来看亸娘。她们马家是军人世家,一向务实,禁忌较少,所有妇女,只要她自己无禁无忌,都可进产房,只有一个条件,大家进出房门时要特别注意那道棉帘子,休教产妇惊了风。那一位聪明懂事的养娘,不待吩咐,早在一只铜狻猊香炉中点上一股安息香,那一缕香烟,从狻猊口中喷出来,没有受到一丝微风的干扰,冉冉直上,不久就把房间弄得烟雾腾腾。
赵大嫂还是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上次流产时就给自己指定的位置,坐在亸娘枕头旁,用一把把滚烫的手巾揩拭亸娘脸上和身上的汗珠。另外几个人往来于铜面盆和枕头边之间,把一把把绞好了的滚烫的手巾递给赵大嫂,又不断地在铜面盆里换上滚水。在这一间用安息香并不舒服的香气凝结起来的房间里,在这个将要完成一次人类神秘的变换的时刻里,房里挤着许多人,谁都没有哼出一点声音来,谁都愿意把自己全身的气力移植到亸娘身上去,帮她用力,帮她进气,帮助她早点儿完成那“呱呱坠地”的大业。对她们来说,亸娘是最受疼爱的媳妇,是最温柔、最听话的弟妇,是最贤淑、最厚道的少夫人。甚至这种空气也感染了那个新来乍到的老娘,她把亸娘看成最好的主顾、最能够与她配合的产妇。她的根据是分明已经到了火候了,产妇躺在床上,一声不哼,一声不响。等到瓜熟蒂落,她轻轻一揉,就把他取出来,那必是一次最顺利的“接收”!
但是一个个时辰过去,在人们屏息的迎候中,他并没有出来,反而有向里面缩进去的趋势。老娘的结论也开始改变,那是一个不肯好好合作的产妇,她好像已经瘫痪,并没有做出任何努力来帮助她,帮助自己完成任务。到这个时候还不出来,那可能是一次不太顺利的“接收”了。
亸娘的汗珠仍然不断地沁出来,她的身体仍是不断地翻腾,那一条丝绸面子的被,被她翻腾得好像在海洋中卷起一阵阵红浪,但她已经哼不出一点声音。这可能会是置他们母子于死地的一个可怕的迹象。
“亸儿、亸儿,你哭呀!你大声地叫呀!你哭出声,叫出声,他就会落地了!”马母也从亸娘的不声不响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用眼睛向大媳妇征询,她低了头不敢回答,她又去向老娘探询,那对眼睛仿佛在问:“难道这是一次难产?”老娘严厉地点一点头,承认了这确是一次难产。
在这九个月中,在她的一次怀孕过程中,先是流产,后来是早产,现在又被证实为难产。一个孕妇可能有的不幸都集中在亸娘一个人身上。她受得住这一次次加在她身上的磨难吗?她气息仅属,手脚都软软摊开来,用一层薄皮包着的骨架已经拆松、拆散了。她还没有死,仅仅因为那胎儿还在她的腹壁中乱冲乱撞,还替她留着那么一线生机,但是看来,那胎儿的蠢动也不可能维持得太久了。
在她腹中的那个“小马扩”(那是大家希望的,在那孤丁单传的马家先要抢下一个男孩子来),或者是“小亸娘”(那是她自己秘密希望着的,先养一个女的,再养一个男的,以便年长的姐姐去照顾年幼的兄弟,如果她自己不能照顾他,好像她的母亲不能够照顾她自己一样),肯定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在他还没有形成为一个人的形式时,先就吵着要到人间来游戏一番了,为了他的一时冲动,险乎乎给家里带来一次大灾难。全靠妈妈用着生命的力量把他死死拖住,才保住这条小生命。后来他在自己的那个窝里闷得憋不住气了,又异想天开地要提前大半个月出世。临到门口,他忽然又把脚步留住了。他在窝里乱冲乱动,就是不肯出来,别人越是用力要拉他出来,他越是把手脚勾住了门框、门槛,不肯出来。他把妈妈坑死了,还在撒娇发脾气,好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妈妈在临难之际,还要保护孩子,往往是先让自己死得结结实实了,才肯撒手再让孩子死亡。现在亸娘只等自己撒手了。
亸娘曾经做过超人的努力把那还未成形的孩子保留下来,她的一个有力的动机就是希望把已经恢复了健康的自己和白白胖胖的婴儿一起当作一件最珍贵的礼品奉献给久别重逢的丈夫。这个希望给了她一定要活下去的意志、无坚不摧的毅力和超人的勇气。那一次,她花了多少气力才把孩子拉住!可现在,只要再用一点点气力就可以把孩子送出大门外了,她的难产的难度并不很高,并不太“难”,那不是属于生理方面而是属于意志方面的。
自从她得出这可怕的结论,相信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以后,这些活下来的日子实际上都是多余的,她已经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兴趣和对象。现在她的珍藏已久的宝贵的礼物还能奉献给谁?既然已经失去奉献的对象,让它摔了、砸了、丢了,都不足惜了。
这个时候,她想到的不是“生”,而是“死”的问题,她甚至想到没有爸爸的亨祖和没有妈妈的自己,失去了父爱和母爱,他们的生活中有过多少灾难?索性他们的妈妈根本没有把他们养下来,人间根本不存在他们,那不是要省多少事,可以少吃多少苦?
从阵痛开始时算起,这个巨大的痛苦——对产妇本身,对她的亲人、接生者同样都是痛苦,已经延续了一昼夜。汗还是不断地沁出来,不过流出来的都是冷汗,粒子也越来越小了。血一阵阵地涌出来,把被褥都染得通红,而且还渗入到炕前的砖坪上。喝下去的参汤犹如石沉大海,根本起不了接一把力的作用。后来她头一歪,喝进去的参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再也灌不进去。老娘早已束手无策。派人到中山府去请的医生还不可能赶到,即使请来了,照这个样子,也是无能为力的。那老娘嘴里喃喃地在诉说什么,可能她在说那是不必要的,既然她也没有办法,中山府的名医又有什么回天之术?看来再去请医生确是不必要的了。有多少回,大家以为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刻,但是不久她的一口气又转回来,她睁开眼睛,似乎还在搜索什么,但那已经是死人的眼睛了,目光散乱,看不出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沉沉入睡。
亸娘最后一次醒来,是被赵大嫂叫醒的。那时她正在做梦,梦见自己向着那无底的深渊中坠下去、坠下去,两只脚虚飘飘的尽是往下沉。她还能够想,她想只要掉到渊底,两脚踏在实地上,无论是泥土、岩石、沙子都好,只要是实地,那就好了,一切都完了。是完成、完美、完备还是“完结”?她小心地选择一个恰当的字眼,不错,是完结,一切都完结了,那敢情是好!省得她还虚飘飘地吊在半空中。“用力啊,用力啊!”她鼓励自己,“只要再用一点力,往下蹲一蹲,她就可以坠入渊底了。”可就是使不出这一点气力来,她惋惜自己这一番的进气又是白费了。她现在既没有生的力量也没有死的力量,无论生或死,只要她再用力蹲一蹲就可见分晓!
耳壁厢扬起了一声轻轻的呼唤,“弟妹,弟妹!”那声音似乎在耳边,又似乎在遥远的天外,她再听一听,它是亲切的,熟悉的。它好像在她轻飘飘的坠向深渊的身体上拴上一根丝线,把她拉上来了。
她悠悠忽忽地醒过来,再一次睁开失神的眼睛,看见赵大嫂手里晃动着一件东西,那不是替她拭汗的毛巾,它是冷冰冰的,还会簌簌作响。“那是什么?为什么要拿这个给我看?”她找不到答案,还在胡思乱猜,可是嗓子眼里滋润着一丝甜津津的,好像吃一颗谏果的滋味。她尝够了生活的苦汁,哪里还有甜津津的谏果等着她去吃?她竭力要从这几年生活的回忆中去寻找那颗谏果。一块块剪开来的破碎的回忆忽然拼起来,拼成一个长方形,拼成一张纸,拼成了两句诗,拼成了十四颗谏果。
她忽然找到答案,赵大嫂手里摇晃着的是一张字条,而且可以肯定那是一张写有他的亲笔字的纸条。
她再次睁开眼睛,这次眼睛里有点神了,一看不错,那真是一张纸条,纸上真的写着不少黑字。难道这些字都是他写的吗?不可能,他已经不在人世,怎么能写一张字条寄回来?她竭力在探索这个宇宙间的最大的秘密。这秘密被赵大嫂揭穿了,她用手指指门口,门帘子撩起来了,站在门框里的就是那个白须子一把、瘦得像棵枯树的刘七爹。他活像一幅嵌在楠木框子里的《枯木逢春》的古画。古画渐渐活动起来,那声音是亲切的,带着谏果一般的甜美。他说:这字条是三弟昨儿亲笔写了交给他,要他转给小驹儿的。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那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她要积储一些力量才能把它负荷起来。
人们看到生命已经回进她的躯壳。
隔不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小亸娘”呱呱坠地了!
活力满身的刘七爹又该有的吹了。他要告诉马扩母女平安,全靠他从监狱里取出他的一封手书的功劳。
[1].苏东坡诗,有“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之句。
[2].指刘鞈的儿子刘子羽,当时的官差是“提举浙西市舶司事务”。
[3].一种白天撞入人家,假装走错了门户,一有机会就偷点东西的低级的贼。
[4].宋国人发明的一种药,涂在手上,冬天洗衣服时皮肤不会裂开生冻疮,这个药方被人买去,用来涂在士兵手上,士兵打赢了一场在冬天进行的战争。(见《庄子》)
[5].杜甫《述怀》中的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