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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于太原、真定河东北两大重镇沦陷前后,金军方首脑们举行的平定州军事会议中,粘罕就乐观地提出先取东京,东京到手后,两河各州县自然归我所有的估计。不出三个月,东京果被攻破,但两河州县自然归我的估计,却未成事实。粘罕能够正确地估计到东京城守的脆弱性,却没有充分估计到两河军民及爱国官员的坚韧性。他们不以京城失守,甚至朝廷覆亡而改变其初衷。“愈久愈不变,愈不可为愈为”,这两句话虽为南宋末年人所说,但这种思想贯彻于每个爱国者的心里。不管敌人多么凶,不管自身的处境怎样困难,只要一息尚存,就得为挽救这个国家、保卫这一片干净土奋斗至死。这是包括各族人民在内的中华民族得以彪炳史册、历久弥新的最有力的保证。金军要完全征服两河之地,永远做不到,即使仅仅在军事上占有它,那也需要几年的时间。
第一次宋金战争中,金人已扬言要割两河的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后来又扩大到黄河以北全部土地给它作为议和的先决条件。在历次议和谈判中,以及它占领东京后,一再胁迫宋朝派出一批批的“割地使”到两河各地坚守不屈的城池中,去说服劝解守城将士放下武器投降。
在金酋条纹疏浅的大脑组织中,以为割地使都是赍着赵官家的文字,前去劝降的。既然赵官家已同意割让这个土地,地方将士还有什么理由坚持反抗。他们的想法错了!守城将士的大脑组织,要比金酋复杂深刻得多。他们析义甚精,推理得当。首先他们是为大宋朝(事实上也包括中华民族)守此一片土,而不光为了官家本人。要不要坚守下去,并不根据官家个人的意志。再则,他们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些割地之命,即使不是矫诏,也出于金人的威胁和奸臣们的怂恿荧惑,并非官家本人的真意。
在围城中,彼此鼓舞、黾勉,相互激励起来而形成的一股忠义之气,对于少数意志不坚定者、动摇者是一种压力。在那种气氛下,很少有人敢于冒大家之大不韪,公开提出投降的主张。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实,他一句话刚出口,愤怒的群众就拥上来,把他活活打死,鞠蹴如泥。未享受到投降者的甜头,先就受到叛逆者的惩罚,他临死前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其愚莫及的蠢事。
因此割地使虽然一再派出,但收效甚微,没有什么史料记载,说明哪一座城池是直接受到割地的朝旨而投拜金酋的。当然,部分不坚定者,当形势逆转之时,也会以朝旨为借口,放下武器,以图苟免,并以此影响其他的人。某些城池就是在这种间接影响下遭金人攻破的。但这毕竟是少数。金军的首脑们,也了解到这个事实,以后他们仅仅把它作为军事攻破的辅助手段而不再寄予很大的幻想。
第二次围攻东京前,金人就指名要朝廷大员耿南仲、聂昌二人分别到河北、河东两路,去执行割地之命。
耿南仲是出头露面的主和派,在朝时排挤打击主战的李纲,先把他挤出中枢,又削减他河东宣抚使的权力,处处掣肘,造成三路救援太原之师的全面溃败,这样好向渊圣证明主战之不可靠。
但是耿南仲之流要使官家完全信任他们,寄以心膂,任之国政,单靠攻击主战派,吹嘘他们的主和是万应膏药这一套还不够,他们还得装出一副苟有利于国家,蹈汤赴火,万死不辞,决不计较个人利害得失的义愤填膺的姿态,这样才能见信于官家。康王赵构出使之役,渊圣鉴于此行关系重大,特旨以耿南仲为副使,协助赵构去大名府与斡离不议和。想不到一向标榜不计较个人安危得失的耿南仲,以本人老病为理由,向渊圣“乞骸骨”回里,拒不接受副使之命,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假面具戳穿了。渊圣一怒,改派他的儿子耿延禧为赵构的随员,代父出使。接着又同意金人的要求,不准还他“骸骨”,强迫他与金使王汭一起去河北宣谕割地之旨。这是渊圣对耿南仲的惩罚,要他去吃点苦头。耿南仲躲不过这一劫,只好在王汭与二百名军队的押送下,拼着老命去河北一行。
他们去的第一站是河北卫州[1],在远郊之外就被有组织的乡民包围起来,他们锣鼓一响,乡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顷刻间就聚合了数千人。大部分乡民手中都有武器,口中扬言要杀死万恶不赦的金贼和卖国的奸臣。耿南仲胆战心惊地拿出朝旨,乡民不由分说,抢过朝旨,一把扯得粉碎,王汭一看势头不好,拨转马头就逃,耿南仲急急跟上,没昼没夜地颠簸在马背上,把一副老骨架几乎拆散了,总算逃脱性命。从此躲在老家,再也不敢回京复命。
聂昌得到的结局更惨。
聂昌就是“十管十不管”中的“不管燕山,却管聂山”的聂山。渊圣梦中被一座大山压住,要为他改名,他说慕汉朝周昌之为人,愿改名为昌。周昌近乎刚毅木讷一流,似乎他也想做一个很有风骨的古大臣,至少表面上有些强项的作风。他在宣和末年,通过王黼的关系,取代人人痛恨的盛章而为开封府尹。王黼得罪去国,朝廷不敢明正典刑,是他出的主意,遣刺客诈为劫盗,杀黼于雍丘县负固村。王黼误国,死不蔽辜,聂昌敢为人所不敢为,时人称他不徇私,但据深明内情的人说,王黼与李邦彦是死冤家,聂昌杀王,出于李的授意,仍是为私而不为公。李邦彦被攻击下台,聂昌又通过耿南仲的关系进入政府,官拜同知枢密院事,成为宰执大臣之一。奇怪的是以后他的言论颇主公道。当政府讨论处分伏阙一案时,他坚决保护陈东及伏阙的太学生们。当时主张严惩或保护陈东等人,通常就是划分主战、主和两派的分界线。聂昌毫不掩饰,明目张胆地主保,使耿南仲、唐恪等人大吃一惊。唐恪以此责备耿南仲不该援引他,耿南仲回答说:“那厮想是害了失心疯,一夕间的议论都变了。”
接着朝廷讨论要不要割三镇以赂敌,大臣中分为两派,或主割或主不割。聂昌又是明目张胆地反对割地,持论比在野的太学生还要激烈,因此深得人望。
最后渊圣徇金人之请,派聂昌去河东执行割地,他又昌言反对,说两河之人忠义勇劲,万一不从朝命,必为所执,臣死不瞑目矣!又说倘和议不遂,臣当分遣官属,促勤王之师入卫。这些议论都是正确的,而且他对自己的命运也知道得非常清楚。
他到河东绛州[2]时,金兵已在近侧,守军不敢开门,用一只大竹篮,把他缒入城中。不知怎的,他与守将登州钤辖赵子清话不投机,冲突起来。赵子清麾众直前,残暴地挖去他的双目,然后把他脔割而死。
聂昌死得冤枉,还是另有隐情,这笔账已无法算清。《宋史·论赞》对他一生给了一个不利于他的评论:“左右其说以祸国,卒至祸变而身也不免。”古人所说的左右,当然与现代的所谓“极左”“老右”之类的概念不同,但说他是个隐蔽的两面派,意思还是可通的。总之,他以割地使为名,劝谕绛人,可能仓促之间,无法把自己反对割地的主张表达出来。坚守不屈的将士,出于言语误会,杀了他以坚士气,那真是个悲剧了。
赞成割地议和的耿南仲,奉使割地,幸免一死;坚决反对割地的聂昌,反而因割地而惨死,身后还落得史家的斧钺之诛。在悲剧性的大时代中,个人阴错阳差的悲剧结局,到处都有,无足深论了。
割地劝降,不得人心,两河军民,大义凛然。金人念念不忘的三镇,除太原府经过长期围攻于靖康元年九月沦陷外,河北重镇河间府,一直坚守至次年十一月。另一重镇中山府,继续坚守至建炎二年三月,前后抗击强敌达三年之久,最后粮尽城陷。金帅都统杓哥入城时,看见全城活口寥寥,凡是拿得动兵器的妇女、孩子,也都在城头上助战饿毙,手中还坚执兵器不释,不禁为之叹息不止。
在河北敌军后方,更靠近金朝东路军根据地燕京,大小百战,血流成渠,白骨撑天,始终不屈的还有一座住着马扩寡母、寡嫂、妻室、女儿的英雄城——保州,它可算是宋朝在河北的最后堡垒。
早在宣和七年冬季,宋金大战伊始,金将完颜兀术就统一军进攻保州,受挫于董庞儿、张关羽部的义军,受到相当大的损失,匆匆撤退。几年后,兀术成为金朝的统帅,侵宋的戎首,纵横于东战场、西战场,兵锋曾达大江以南,以及东南沿海之地,杀人无算。他在侵宋的第一战中就吃到苦头,今后还要吃不少苦头。这个人似乎不大能够从血的教训中,改变其粗暴残忍的性格。保州败后,他主张置其他战略要地于不顾,统军再来一次猛攻,一定要把保州城攻下来,鸡犬不留,血洗全城,以求一快。可是当时的东路军统帅斡离不,不允许他这样做。第二次宋金战争时,斡离不索性把兀术调离前线,退居平州,闭门思过,不让他参加战争。兀术火性不退,私底下嘱咐燕京留守完颜乌野也务必要拿下保州城,恣意屠戮,为他报仇雪耻。
为配合斡离不进攻真定,作为留守的完颜乌野也,也几次出兵扫荡燕山外围诸州县,把军事活动扩展到白沟河以南,先后攻下尚由宋军据守的雄州、霸州,然后发动对保州的猛攻。
其实没有兀术的关照,完颜乌野也还是要以保州为主要的进攻目标。因为从战略观点来看,保州位于白沟河南,与中山、真定连成一线,金军南下,取道于此,直抵黄河,路近而直。舍此勿由,那就得兜个大圈子,迂回河北中部南下,费时费力,十分不便。第一次伐宋之役,斡离不就是因为在保州、中山两次受挫,才放弃这条路线,折而东向。第二次伐宋,斡离不又以进攻真定为序幕,而以后方之事交托给完颜乌野也,完颜乌野也当然要配合作战,其理甚明。
再则进攻保州还有一个政治上的原因。保州有大片皇庄,是宋太祖赵匡胤嫡系子孙比较集中的居住之地。赵匡胤之死,野史多有异闻,认为与他的兄弟宋太宗赵光义的篡弑有关,事属疑案。但赵光义继承皇位后,逼死赵匡胤的长子德昭,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却是事实。赵光义继承赵匡胤统一全国的事业,于历史有功,也可称为英主。他一生善自粉饰,唯独这件事彰彰在人耳目,无法遮盖,人心不直,朝野啧有烦言。十分了解宋朝情事的斡离不,曾对部下表示过,万一进攻东京失败,他要利用人民的同情心理,在保州太祖后裔中择立一个傀儡皇帝以与渊圣抗衡,不让渊圣单独享有人民爱戴赵氏的专利权。这种做法在古史中有例可援:宇文泰控制下的西魏,在攻击梁元帝的同时,又立昭明太子的儿子萧詧为后梁主,作为它的附庸,以分化梁朝。这条妙计显然又是刘彦宗献上来的,包括在他的《平宋十策》以内。
主帅既有此意图,完颜乌野也自然要努力执行,想不到他在这里遭遇了十分坚强的抵抗,几番猛攻,都被击退,这使他一筹莫展。后来他采用粘罕围攻太原不下时的办法,在保州四围筑起长围,隔绝内外交通,使城内军民,粮尽自毙,最后不得不出诸投降之一途。
完野乌野也这把如意算盘又打错了,他忘记了军事上的一条主要原则,一切行动都要取决于具体的时间、空间和具体的情况。长围收效于太原,失败于保州,原因是保州城本身就是个大皇庄,粮食的产量和储藏量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宋朝两次伐辽,都曾以保州为后方的总粮台,就因为它的后备力量充足。此时保州的存粮足敷全城军民五六年之用,单靠用长围一法是围不死、饿不死保州军民的。
保州兵精粮足,它只缺少一个名义上的头儿。第二次宋金交锋前,朝廷派来的知保州就是以“饭袋”出名的立里客范讷。“饭袋”光知道吃饭,可知他禁不起真刀真枪的厮杀,城外杀声震天,他躲在州衙的茅厕中发抖。金军刚退,他自以为白捡得一条性命,拔腿就溜,连知州的大印也顾不得带走了。
军事初兴,保州与后方失却联系,州官未便久虚,保州父老军民,经过几番集议,最后推举出宗室太子右内率府副率赵不谌暂领州事。这个赵不谌世世代代住在保州,他自己活到四十多岁也未离开过保州一步。按照朝廷制度,保州既是这批宗室的安乐乡,又是他们画地为牢的监狱,让他们终身做一个有吃有喝,有女人可玩,有福气可享的囚徒。
辈分高、名望重的赵不谌,当然也不能例外,他一生除吃喝玩乐外,从来不操心,不劳力,不知山高水低,不辨米麦菽黍。他心宽体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蹒蹒跚跚,活像一头在山里踱方步的狗熊。说几句前后连贯不起来的话,断断续续,吞吞吐吐,要气喘好一阵,然后又打几个饱嗝,吐出一声介乎人兽之间的呼声。到底人家也还是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要论到他的才具,他连自己家里一片田庄也管不好。几名大管家勾结起来,瞒上不瞒下,层层分肥,把这个家蛀空了,反而在背地里说:“这等东家不吃,再去吃哪一个?”他们的情愈急,心愈狠,下的手也更快、更毒了。田庄零割整片地卖出去,在他名下究竟还留下几亩田,他好像从来都不清楚。
他情知其中有弊,只因碍于多年的老交情,不好意思向管家们发作,偶尔也发作过几次,又怕语言过重了,伤了彼此感情,还怕他们撒手不管,弄得更加不可收拾,倒反上门去求他们,变相地赔礼道歉。结果管家们都挣上不少家业,化个名,把他的好田好地都收买去了。他自己倒年年要向亲戚借贷度日。借债并非第一遭,有的亲友已借过三五次、七八次。他先要说一遍前账未清,后债又来,今年务必全部归还等从不兑现的空话,然后先发制人地说家里几位老太爷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非要把他们关进牢狱去收拾收拾不可。说过这两套开场白,他这才心安理得地言归正传,开口借债。这是难得要他动动脑筋的事,可又是懒汉式的动脑筋,动了一次,够一年半载之用,以后再动脑筋,另想一套新的说辞举债。其实他开起口来,照例是含含糊糊,好像嘴里塞进一只葫芦,人家不一定听得清楚。总而言之,是借债来了,大家看在他齿尊望重、身居族长之职,而且每次开口的数字并不惊人,多少总要应酬他一点,或者白银二十两,或者白米三十担,他就靠这个办法,在保州混日子。
但是要推举“权知州事”的人选,还是非他莫属。就因为他“齿尊望重”,是太祖皇帝第二个儿子秦王德芳的嫡胤重孙。民间传说,太宗皇帝赵光义逼死德昭,又夺了德芳皇太侄之位,内疚在心,特封德芳为八贤王,赐他一支“打王金鞭”。朝政有错,权佞不法,八贤王有权举鞭遍打皇亲国戚,权贵大臣,甚至官家本人。传说当然无稽,但是德芳子孙隐约意识到,他们这支王族有匡正朝廷、扶危救亡的特殊任务,这倒不假,怪不得大家都主张在这支宗室中推举人选。
看来主持保州城守的将士中间,必有些能人在内。他们先是配合董张部义军出击,打退凶狠的完颜兀术。接着范讷逃亡,他们唯恐朝廷派来的官员掣肘,从权推举赵不谌为城主。后来又坚持数年战守,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可惜他们的姓名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后来记载中已无法举出他们的姓名。
推举城主时,州将第一个就提出赵不谌的名字,也有人反对说赵不谌是出名的老糊涂,如何能托以州事?
州将替他辩护:“副率大事不糊涂,硁硁小节,何足道哉!”
“何以见得他大事不糊涂?”
“日前举兵,副率率先让出他家中厅事,供我驻兵屯粮之用,只此一节,就可知他赞同义举,大事不糊涂。”
“此出自他人之教,副率为人浑浑灏灏,岂能解此?”
“浑浑灏灏,能听得进别人的好话,岂不胜过刚愎自用之人?”
“抗金大事,知州重任,他岂能堪此?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不怕误了我公的大事?”
这句话的分量说得重了,这才逼出州将的心里话:“副率忠厚,我以能吏辅之,足胜州事。如朝廷另派人来,或逡巡畏懦,或刚愎自用,岂能尽如人意。到那时,分我之权,掣我之肘,如此则大事败矣!”
州将的意思很明显,他们宁可要一个有名无实的合作者,而不愿上级派来一名精明强干的掣肘者。凡是想成就点事业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这种想法。这句话把反对者说服了,让赵不谌上任。事后证明,他们这个做法是正确的,几年中,赵不谌始终与他们配合无间,无丝毫芥蒂。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人人熟知他庸愦无能、外号叫作“赵不堪”的赵不谌,当上了名义上的城主以后,颇能发生一点作用,并不完全是州将的一件工具,一具徒有形式、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不要看他的行动蹒跚,在精神上却也奋发有为。有一种悲壮的想法推动他前进,他是英雄的太祖皇帝和一生受到压抑的秦王之后,他负有神圣的义务,要为祖宗争争气,而不能做个不肖子孙,否则无面目见太祖、秦王于泉下。
他一生没有做过实缺官,而且一向也不注意官场的仪节活动,因此在上任典礼中,闹出不少笑话。州将郑重其事地把知州的印绶交给他时,他慌慌张张接过来,不知道把它放到面前的大案上去,一直捧在手中。后来要向朝廷谢恩,他还是捧着印绶,磕磕绊绊地跪拜下去,一不小心,被印绶绊倒在地,竟跌了个仰八叉,半天爬不起来,惹得观礼者哄堂大笑起来。州将忍笑,把他扶起。没想到他在衣袋中掏摸半天,好容易掏出一张写满了文字的纸片,照本宣读起来:“下官托体先皇,贵为帝胄,生于此乡,长于斯土,与父老兄弟共处已数十年于兹。今蒙军民推举,权领州事,誓当保国卫乡,上不负祖宗神灵,下不负合城军民。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家门口已积有柴草数十担,万一有变,纵火自焚,合家百口,不惜化为灰烬。天地神祇凭式,决不食言!”
在他的一生中,以如此庄严的形式,宣读这样庄严的文告,确实还是第一次。这个主意是他自己出的,文告是自己起草的,读起来还是断断续续,不成句读。有几句读得急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听者终于慢慢地领会他的意思了。不是从他支离破碎的语言,而是从他沉痛诚挚的表情中,感到他的话确是从肺腑中流出来,并无矫饰,大家都不笑了。后来又知道他的家门口确实堆积着不少柴草,备有火种,这些都是事实,因此他上任时的这番自我表白,感动了不少直接听到,以及间接从别人的介绍中听到的听众。当然介绍中也不会忽略那些令人发噱的场面。
他就以这种特殊的方式,使他的州民发笑、适应、敬服,终于在“知保州”这个正印官的位置上固定下来了。
此时真定虽受攻击,斡离不大军尚未渡河,朝廷的权威性尚存。各地抗金军民自动推举出来以代替逃亡者和死难者的官员,形式上还需要朝廷正式的任命。朝廷为迁就事实,只要一纸表文上奏,或者,孤城中遣人赍了蜡丸,间道奏达京师,朝廷一般都予认可。唯独对于这个太祖嫡系、秦王血胤的赵不谌靳于封任,除严辞申斥批驳不准外,立调另一个立里客,现为知洺州的王麟改任知保州,限日前去接事。
王麟自与贾评拆挡后,久在洺州,没有随童贯逃回京师。此时接到调令,他岂肯跳进保州这火坑去做范讷的替死鬼?拒不赴命。不过斡离不的大军一动,河北已无一块安乐土,洺州与保州一样也成为金人攫取的目标。这一天,一支金军跑到城下来打话,要城主“王姑夫”来与他们见面。
这个“姑夫”从何而来?莫非王麟已与金军头目攀上了亲戚关系,娶个胡婆为妾?愤怒的军民早就看出,知州王麟与金人勾勾搭搭,明来暗往,已非一日,今日金兵之来,绝非偶然。有人倡议去州衙搜查,一呼百应,数千名军民顿时相率冲进州衙,把“姑夫”“姑姑”以及随同陪嫁来的大伯、小叔子等一起宰了。他们可不都是改换了汉人服装的女真人、契丹人。
这时保州军民已经习惯了赵不谌名义上的知州,“不堪”变成为“大堪”。现在即使王麟来了,保州军民也要把他轰走。好在不久完颜乌野也的攻击又接踵而来,保州与京师声势不接,天高皇帝远,州将们索性把那道诏旨隐匿下来,连赵不谌本人也不知道,从此朝廷再无人过问保州之事。
受到金军攻击,受到期廷歧视的保州军民士气空前,一次次打退金军。以后在完颜乌野也的长围中,城池已陷入彻底孤立,他们还是戮力同心,坚持战守,毫不考虑将会有什么命运正在等待他们。
2
在看到听到赵不谌这番慷慨表现而深受感动,认为自己也必须拿出行动来响应州官号召的人众中间,有保州的许多官户、民户,其中包括马扩的母亲、亸娘的婆母丁老夫人。
赵不谌就任知州后的一件重大任务几乎占据他一半的时间,使得长期安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他忙碌不堪。那任务就是他每月去城内几十户大户人家去劝说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戮力同心,共赴国难。”这番话又是他另外一次动了脑筋想出来的,已经多次操练,多次实践,说得琅琅入耳,十分顺口。不像初次说时那样结结巴巴的,叫人听得吃力了。它取得很好的效果,后来又扩大到几百户中等人家。只要他一出口说“有钱出钱”,听者就自动接下去说“有力出力”,彼此都背得这样纯 熟,好像这是一首已经流传几百年的顺口溜。他每次劝说,必有所获,不管是踊跃输将的,还是多少有点勉强应酬,不致空手而回。这让他想起当初向人借债,与今日比较,同样都是有求于人,当时出口,不免内惭于心,如今却理直气壮。每次,他随同役吏,把一车车捐来的物资推进州衙时,乐得笑口常开。
州街左侧,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地摊,它扎有几根草柱,黄茸茸的草柱上插着一串串又大又圆的糖山楂,发出诱人的颜色和香味。每次赵不谌凯旋,抵抗不住那股引诱力,不免要买几串回家,名为给小孙子吃,实际上一大半是用来犒赏自己。卖糖葫芦的老头知道州官对自己出售物的癖好,也很得意,以后每天都要选出二三十颗特大精工制作的山楂,塞满豆沙,亮晶晶地涂上一层冰糖水,直接送到他手中。他简直悭吝到不堪的程度,分几颗给众人享受,都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有时他慷慨地分一颗给从人吃,就要结结巴巴地对另一个说:“要到……明儿……才挨到你哩!别看俺手里有五六串子……老老小小一分,俺自己也吃……吃不到两颗……两颗。”
他一家家地说,一户户地劝,不断扩大其劝募对象。这时,保州城长期受围,对城外的情况十分隔阂,真定城的存亡与马扩本人的生死都不可知。但马扩入狱时还带有保州廉访使的官衔,入狱后朝廷只说派员根勘,要查清后再作处分,当时并无褫官的明文。他是保州城里有影响的人物,第一,由于他们父子的抗金活动,一直受到人们敬仰;第二,由于他本人吃的冤枉官司,引起人们极大的同情;第三,由于马母在保州数年,持家严整,从未仗势欺人,博得人们的尊重。这个家庭显然是赵不谌久已注目的劝募对象。
这天,他又带着一批属吏从人来见马母,清水巷马宅门口顿时热闹起来。马母对州官之来,早有准备,她打开大门,把气喘吁吁的州官迎入前厅,献上茶水,让他缓过一口气来,然后不待他开口,先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朝廷不明,寒舍遭殃,儿子受诬,见羁在真定府狱,生死不明。”
赵不谌喘息稍定,机灵地抢过话头,安慰她道:“朝……朝廷不明,廉……廉访受诬,此事路……路人皆知其枉。今朝……朝廷派人根勘,必有昭雪……昭雪之日,贤母勿忧。”
军兴以来,金人入侵,杀人掠地无算。宋朝人根究其原因,都是奸臣弄权、大憝窃国所致,不过众所周知,这批奸臣巨憝,莫不是徽宗信用宠爱的,他也逃不过知人不明的罪责。老百姓含含糊糊的“朝廷不明”一句把昏君奸臣全都包括进去了,以至这四个字成为人们的口头禅。
但是奇怪的是,即使大家公认朝廷不明,一旦敌骑来犯,大家群策群力,出钱出力,还是要为这个不明的朝廷保此一片干净土。从来没有出现过那种公开的理论:既然朝廷不明,何必为它死战。如有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提出来,他就有被淹死在万众唾沫中的危险。
老百姓对待不争气的官家的态度犹如他们对待败家的父亲一样,尽管心里对父亲有意见,但还是千方百计地要挽救这个败落的家业,父亲到了病危时,还是要去质店当掉最后一条棉裤,换来人参黄芪来救他一命,官家与父亲一样都没有选择余地,碰不碰得到一个好的官家或一个好的父亲要碰运气,而保卫他们的家业和朝廷,挽救他们的生命却是人们责无旁贷的神圣义务。对于这个天下通行的原则,谁也不会产生疑问。
马母和赵不谌一样都是这条通则的热烈拥护者。他们交换过“朝廷不明”这句开场白以后,赵不谌就想搬出他的“戮力同心,共赴国难”这套顺口溜,马母抢着截断他,要求把自己的话说完。
“五月间先夫携带孤孙出征,榆次一战,大军溃败。先夫随小种经略相公殉节沙场,孤孙亨祖迄今生死不明。如今寒舍已无五尺应门之童。老妇弱媳,茕茕孑立,只是报国之志未敢后人。尊府如有驱使,无不应命。”说着,她就领赵不谌走进偏厅,指着地下的几堆东西,“区区些物,聊表寸心。尊官就派人将去,如能用于城头杀贼,先夫也当含笑于地下。”
这堆东西并不起眼,二十多担存粮,米麦黍粟都有,整整齐齐地堆在地上,一目了然。还有一大堆废铜烂铁,堆得比粮物更高。将门之女的马母知道把它们熔成铁汁,在城头灌浇攻城的敌人,守城时最最有用。一生未见战争的赵不谌却不知道它们的用途,心里想道:如把这些钢铁回炉,铸造兵器,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派得上用场?
旧兵器倒也有几件,只苦于为数不多。只有几张破弓旧槊,两三把生锈的刀而已。宋朝时对武人限制甚严,现役军人允许家藏武器的限额甚至比一般地主家里还少。地主家藏武器是为了防“盗”,军人呢,他已经掌握了武艺,还藏有那么多的武器,目的岂非是造反?马家自然也不能例外。捐赠物中只有一副盔甲才是完好无损的,那是马扩长兄马持的遗物。他与青羌人最后一战,因事出仓促,来不及披甲上阵,结果兄弟俩双双中箭中枪阵亡了,留下这副盔甲,就成为马家神圣的纪念品,谁都没有再去用它。马母现在连这副盔甲都捐出来了,表示她确实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看到这些捐赠品,赵不谌还是千谢万谢地欣然笑纳。物不在多少,全看一片心,在这点上,他与马母有共同的语言。事前他已听人说过马家清寒,拿不出多少油水,他期待于马母的,不在物质而在精神,他只希望马母能说出一句表决心的话,用来激励士气,教育全城军民。
他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表示感谢,迈动着肥胖的身体,正待拜下去,早被马母拦住了。然后州官表达他的本意道:“下官回……回衙,还要向全城军民备述太夫人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决不离开危城,誓与兵民同存亡之意。巾帼得此,乃全城之荣,下官岂敢缄默不言。”
这段话显然打过腹稿,说得相当流畅。马母乍一听了,还当是泛泛的谢词,仔细一想,才明白他想借她的话来激励别人,用心良苦。马母为人一向沉默寡言,她从西北一迁牟平,再迁保州定居以来,与官府打交道,七八年中说过的话总加起来,还不到今天的一半。现在既然明白了他的用心,她想了一想,就毅然说道:“尊官之意,老身懂了。尊官所做之事,也就是老身心里想做的事。芦荻柴草,早有准备,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临难决不苟免。尊官就把老身此言,说与全城百姓知道。”
赵不谌没有期望马母能说出这样坚决动人的话。这话出自一位人人尊敬的老妇人之口,其效力比男人说的更胜数倍。他一躬到地,深深唱喏,表示领佩之意,一面在心里乐开了。想到今天回衙,一定要与那老头商量,把他几十串糖葫芦全数包下来,犒赏属吏随从,让大家吃个痛快。这个小小的东道主,他今天算是做定了。
3
自从他本人陷狱,妻子亸娘经过流产、早产、难产那两场生死绝续的重病,接着又传来保州城遭到金军猛烈攻击的消息以来,马扩至少有过三次被告知他的母亲、寡嫂、妻子、幼婴将要离开保州,或者已经离开保州,走上来真定西山和尚洞山寨,安家落户的路上。
按照常识判断,保州是金军必经之途,早晚要沦入敌手,马扩早就希望把家眷撤到山寨,一旦出狱,就能全心全意投入战斗,再无后顾之忧。不幸战败,母子夫妻同归于尽,也总比心挂两头的好。这些消息,无疑地给马扩带来很大的安慰。在牢狱中失去自由的囚犯,没有什么比家人平安或者即将团聚的消息,更值得盼望的了。
刘七爹多次带来母亲、妻子等即将上山,或已离开保州,走上路途的消息,但都未兑现,马扩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他的家眷能不能离开围城,安全到达山寨,这里有许多具体问题。当然困难很多,马扩也没有信心说她们一定能够排除万难,一路顺风地到达山上。但他的怀疑只属于技术性,而没有涉及思想性。他只怕她们能不能上山,而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们愿不愿意上山,更没有料到造成这种思想障碍的不是别人,竟是一向听他的话,一切都照他的意志办事的母亲。
刘七爹第一次带来的好消息,并非空穴来风(扩大或缩小某些事实的真相,固然是他的长技,但他决不凭空造谣),当时代表山寨的刘七爹,代表马氏一门的马母,和在两者之间起着沟通作用的赵邦杰娘子,三方面确实已有成议,克日南下,最后因为马母思想上的疙瘩解不开,行期展缓了,加上金军的一次攻击,一切计划都成画饼。以后金军被州将击退,赵邦杰又与一批义军头项去赞皇县五马山实地考察,准备在那里建立一个大规模的根据地,久滞不归,去保州接马扩家眷的计划没能实现。马母推迟上山的理由,自然也更加振振有词了。
好像马扩自己几次顽固地拒绝山寨为他安排越狱一样,马母也有两三次拒绝让人护送上山,错过机会。根本的问题是,马母对于山寨的组织怀有成见。
相信老百姓自己组织起来的义军可以担负起抗金的重任,可以抗击一半或一半以上的金军,间接就减轻了它对正规军的压力,最后必将成为抗金的一大主力。这是马扩在这几年的政治实践中逐渐形成的思想,并且作为自己行动的主要依据。尤其是近两年,马扩恓恓惶惶,到处奔走,就是为了要实现这个宏愿。这种思想是先进的,但先进思想还没有得到社会普遍的承认以前,肯定会受到正统思想的挑战。当时,许多持有正统思想的人认为山寨是绿林好汉栖身之地,具有山贼草寇的组织形式,如非不得已,谁也不肯加入他们的一伙,玷污了自己的一身清白。男子汉重视自己的清白,犹如妇女重视自己的贞操一样,两者都是立身之本。
当时朝廷的看法就是如此,徽宗皇帝擢拔董庞儿为将军,只是出于一时高兴,并不相信他真能成为国家的干城,顶多不过是个从良的妓女而已。大部分朝臣和地方长官的看法比官家还要保守。在收编义军过程中,马扩到处碰壁,不知道与人盘了多少口舌。即使抗敌意识相当强烈的童贯幕僚宇文虚中,也公开反对收编,为此曾与马扩展开一场激烈的论战。再如刘鞈也是顽固地反对义军的,宣抚司明文规定要马扩收编真定一路的义军,刘鞈在编制粮饷汛地等问题上,多方设置障碍,还施出官场中最凶狠的一招,“拖”,把事情无限期地拖下去。只有到了万不得已,才愿口头上称赵邦杰为“赵义士”,这一声“义士”出于他的金口,真有万钧之重,但在他的内心中,仍然把山寨中人看成为乱民、莠民,偶然利用一下,还可一试,倚为长城,那非要连自己一起拖垮不可。
宇文虚中、刘鞈都是马扩认为可与之合作,并且努力要争取的人,他们的看法犹且如此,其他的官员那就更不必说了。
出生在所谓“世代忠良”的军人家庭中,一生都是严格地按照传统观念办事的马母不可避免地也会持有这种正统观念。
过去的两三年中,马扩常把一些身份不明的新朋友带来家里,其中就有赵邦杰、韦寿佺等人。凡是儿子的好朋友,母亲一律竭诚接待,甚至儿子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凭儿子的一封介绍信,或者凭已经见过面的这重资格自己就跑来了,有的是道经这里,暂时耽搁几天,有的要求给予经济上的支援,母亲毫不踌躇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了他们。由于她信任儿子,也信任儿子的朋友们,认为他们都是意气如云的好男儿,与儿子当初在西北军中结交的朋友一样。日子多了,马母慢慢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行事说话都有几分诡秘的神气。赵大哥每次来了,都要特别关照,他的行踪休让外人知道,韦大哥来时,声势更是不凡,每次都带来几名随从,只有在随从的秘密保护下,他才出门。马母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其实他们心地坦荡,并没有在马母面前故意保密。马母弄清楚了原来他们都是山寨中人,是“义军”的头项,那就等于是站在官军对立面的“寇贼”,这在马母心中并无第二种解释,她一面担心儿子与这些人缔结了生死八拜之交,将来会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一方面也在怀疑,像赵大哥这样的血性好汉,像韦大哥这样的气度恢宏,在西北军中也找不出几个可与之相比的人。他们要是参加军队,在边庭上一刀一枪博取功名,易如草芥,为什么定要走上山寨之一途?
妇女的美德是“三从”,做女儿的从父亲,做妻子的从丈夫,丈夫没了从儿子。马母早年丧父,丈夫长年不在家里,后来又在战场战殁。过去她严格持家,但碰到重大问题就要取决于儿子的意见,如今对儿子的行为发生怀疑,她只好独自做出决断。
在明确了儿子的这些新朋友的身份以后,她仍然像过去一样热情地接待他们,但其中已有一点距离,还多少夹杂着一些惋惜的成分。
赵大嫂到她家来,马母事先已了解到她的身份与任务,不免还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但是赵大嫂用了自己的热情、干练、忠诚的行事,迅速把她征服了。撇开赵大嫂自己的任务不管,马母与她一起时,只感觉到她是一个真正的自己人,是家庭中不可分割的一员。她像媳妇一样的亲,但比哪个媳妇都能干。老年人的成见往往是根深蒂固的,赵大嫂能够做到使马母只看到她的种种好处,而忘记她是山寨中人,说得不好听,她的身份就是“压寨夫人”,赵大嫂能够使马母忘记她是个压寨夫人,那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
还有刘七爹也在马母身上取得同样的成功。他明明打山寨中来,大闹大嚷地说是奉了赵大哥将令来此,不但不想掩盖自己的身份,反而以此为荣。但马母清楚地看到刘七爹的许多行事都为了他们马氏一门的利益。儿子在监牢里全靠他打点照料,没有吃到多少苦头。还说里边的一间单人房,掇拾得比自己家里还齐整,每天三餐少不了鸡鸭鱼肉,那不靠刘七爹靠谁。还有媳妇两次重病,先是他带来救命丸药,请来真定城中的名医。后来一次,亸娘已气息仅属,又是他带来儿子的一纸手书,把母女俩一起从鬼门关夺回来,难道他还不是马家的救命恩人?
榆次之战,马政阵亡,亨祖不知下落,马母在枕上叩头,要他查访生死的爷孙俩,那简直有了托孤的味道,这样的朋友不可信,还有什么人可信。
沙真这个小子,可以说是她从小看他长大的,他的一半的童年就在马家度过。在西北,家里人都称他为“小猴子”。他年纪虽小,跟随马政、马扩父子两代上过战场,都说他在战场上灵活机变,很派用场,不愧是个“猴子”。如今过了十几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结实、壮健的青年汉子,颔下居然长出乱糙糙的短须,看来已像头小豹子,但在马母心目中,他仍然是那个傻里傻气的小猴子。不料他也进了山寨,每次来时,都要多次说到赵大哥,三句话中至少有两句是搭着赵大哥的界的。而他看待赵大嫂,也像自己的母亲,可不是“长嫂为母”。
沙真无意中在架设一座从西军渡到山寨去的桥梁,他几次把马母引到桥边,只要再向前迈一步,迈上桥梁就由不得她不渡到彼岸。可是马母的顽固性和牢不可破的成见使她走到桥边就踌躇不前了,赵大哥、韦大哥都是好汉子,赵大嫂、刘七爹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与他们在一起,只有肝胆相照,并无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小猴子”或者其他的人要上山“落草”就让他们去吧!说不定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归宿,说不定暂时栖止一时,有朝一日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他们要去,她可不能阻挡,唯独她自己和儿子不能上山去。他们马氏家门清白、世代忠良,一门殉于王事者五人,她的祖公、伯公、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在沙场上丧生。她最心疼的小孙子至今下落不明。如果她再同意儿子走上“落草”的这步,如果她自己也要上山去避金人之难,她怎么对得起地下的英灵,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并非对山寨中人不满,而是对这个组织怀有成见。她已经让步到可以使自己与儿子与他们结交往来,甚至缔结生死之交,但自己不能上山,儿子不能“落草”,这是最后的一道堡垒,她必须坚守到底。
这就是马母几次顽固地拒绝山寨中派人接她上山的心理背景,可是她自己没有把这层思想深处的东西说出来。难道她能够当赵大嫂之面指责她的当家人是一名“草寇”?既然她自己没有说出来,别人又怎么可能以此来告诉马扩。而马扩本人更加想不到不是为了其他的原因,恰恰是他最亲爱无间的母亲成为实现他的计划的最大障碍。这确实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事。
4
马母在前厅与赵不谌说话时是理直气壮的,既然她已下了城破自焚的决心,她对任何人都不存在顾忌了。但当她把州官送出大门时才想到这个庄严坚决的誓言履行者也应该包括两个媳妇在内。为国殉节,本来是全家人的夙愿,并无事前征询她们的必要,但事关生死,从情理上讲,似也不能完全置她们于不顾,她这才认真地考虑两个媳妇的处境来。
大媳妇丁氏是她的内侄女,一生都跟踪着自己的脚步走路,是从自己的这块模印刻铸出来的复制品。十多年前,她的丈夫阵亡,当时就恨不得跟从丈夫于地下,只是为了腹中的一块肉,才勉为其难地活下来,其实内心中早已成为槁木死灰。这块肉后来成长为一个英俊少年,成为全家,当然尤其是她的生命的寄托,可是榆次一战,亨祖又不知去向,想来是吉少凶多。生命的火花第二次被扑灭,现在活着的岁月都是多余的了。如果这把烈火燃烧起来,大媳妇将毫不踌躇地跟随自己纵身跃入,以便找到最好的归宿,马母毫不怀疑她将会这样做。
可是她的小媳妇亸娘呢?她不由得想起近来她常在亸娘眼睛中看见的一副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神气。在东京儿子出征的那会儿,亸娘也曾出现过这种神气,新婚乍别,伉俪爱深,情所难免。当时马母以极大的同情纵容媳妇有点出格的爱恋。可是,到今天,他们结婚已有三年半,仅仅因为亨祖尚未成年,而家里再没有一个可以娶妻的小兄弟,才让她继续保持新妇的头衔。其实,这个“妇”已不能算是很“新”。但是她的爱恋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而变得凝固一些,反而与日俱新。这让老派的、一向只知道把自己的感情封锁在心的仓库内的马母,多少有点不理解了。
近来她看到亸娘这副朦朦胧胧的神气出现得更加频繁了。她无时无刻不浸沉于回忆与梦想中。前者的本身是甜蜜的,只因为不断去回忆它而变得痛苦;后者本来是渺茫的,由于她多次的想象似乎已变成现实。
她好像正在给孩子喂奶,其实孩子早已挣脱这只已经吸空了的乳房,哭出声音来要求母亲给她另换一只。哭声和小手的摸触都没有引起亸娘的注意。她尽把这只空的乳房硬塞进孩子的小嘴里,以此来制止她的啼哭。现在她蒙蒙眬眬的眼神显然已经落到遥远的微茫之处,那是在真定府狱中被刘七爹描摹得颇有富家居室气象的那间单身囚室内,还有,在山寨后厅的一溜破旧木屋中的一间,即使刘七爹的莲花妙舌也没有把它描绘得像一座宫殿。其实皇宫与破屋都是一样,在什么地方会面都可以。那只不过为他们的会面提供一个简便的背景。只要能够见到他,她要把分别一年来为他、为孩子所受的千辛万苦,一点不遗漏地打叠进一个包袱里,连同那个孩子——这是她的痛苦的化身,她与他的一滴滴鲜血凝成的实体,一起塞进丈夫的臂弯里。那该是多么幸福!那一刹那将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高峰,在那以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没有异议。要她死也可以,后来知道了婆母的诺言,要她纵火自焚,万一事实上真有这样的必要,她也在所不辞。不过这一切都得在她与他见面以后才能实现。见面,不怕付出多少代价都要让她与他见上一面,哪怕是一天、一刹那的见面也好。这是她从内心发出的最强音。
像现在这样毫无希望的期待是痛苦的,但只要有权利期待就是她的幸福。这是一个一生都在拗执地追求渺茫的爱和几乎到不了手的幸福的少妇仅存的权利。这蒙蒙眬眬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反映出她的痛苦和期待。
亸娘从来没有把这个愿望告诉任何人,自从离开刘锜娘子以后,她不再向别人诉苦,自从亨祖离家从军以后,她不再与别人谈到丈夫,即使是一向纵容她的婆母、相依为命的赵大嫂。她的爱变得深沉了,但即使不说话,她们都明白这个。保持与丈夫见面的微弱希望是她生命的黏合剂,它拼拼凑凑地把她肉体和精神上许多碎片勉强粘合起来,一旦失掉它,她的生命即将瓦解。
家里的人都了解,谁也没有权力去剥夺她、打破她那微弱的希望。即使对她不理解,即使认为她这样做并不可取,但同情她,希望减轻她的痛苦仍占压倒的优势。正因为这样,马母才想到她对州官所做的庄严保证,客观上造成的效果是阻挡亸娘母女与儿子见面的哪怕是极为微小的一点可能性,那在烈火燃烧以前,先就剥夺了亸娘的生的权利,这对她是过于残酷了。
马母从送客回到内室时,她的脚步不由得趑趄起来,她感觉到每走一步,就有千斤之重。她甚至做了一生中很少做过的事,居然把她与赵不谌说的那句要紧的话隐瞒起来,没有明告两个媳妇。
这样做是为了减轻对亸娘的负疚,她先在心里产生了无限歉意。马母从来是俯仰无愧的人,她做的事情,说的话,掷地有声,可以质诸天地鬼神。她对得起朝廷,对得起东京城里的赵官家,对得起马家的祖宗,对得起正在保州城上浴血苦战的将士们,对得起这个胖乎乎、笑嘻嘻、行动乖张,却是真正的龙子龙孙的赵州官。她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小媳妇。这种歉意迫使她暂时隐瞒一下以缓和矛盾的爆发。
不过要把这句话隐瞒下去是不可能的,即使暂时隐瞒也不可能。赵不谌回到州衙的当天,当着将士官绅父老的面,就大吹大擂地把马母的话以及他自己代马母设想的话复述一遍。以后凡是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要再说一遍,一直重复到几十次,每次都要添些油、加些醋。转述者自己也要添油加醋,最后竟成为一则原原本本的民间传说,仿佛那个皤然银发的老婆婆已经端坐在一堆烈火中间,冉冉向天上飞升。那不是未来的事,而是在好几百年以前,他们还没有出生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其实抹掉那些添加上去的细节描写,单凭马母那几句简单朴素的话就有千钧之重。它像一块大石头投入穿城而过的大清河,激起无数浪花。它的反应是多方面的,特别因为马家乃是外地迁来的客户,并非本地土著,她们愿与保州城共存亡,这对保州人起了多大的激励作用,赵不谌知州下的这手棋实在太妙了,令人叫绝!
这些反响很快就回传到马家,马母察言观色,从每个人的神情中看出她们早已听到她的保证,后来柴草堆在家门口,这件事根本无法保密了。
两个媳妇仍都保持沉默。
大媳妇的沉默她理解为同意她的保证,那可能是事实。小媳妇的沉默,她理解为潜在的抗议和无声的谴责。那是误解还是有几分猜中,马母也无法判断。亸娘仍然保持那副蒙蒙眬眬的眼神,是悲哀、是迷惘、是麻木,还是含有一些谴责,它们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它可以随人们的意思去解释。在马母看来它毋宁是在谴责围城的敌军,谴责把丈夫投入监狱,迄今还没有把他放回来的官员们,她是在抗议一场烈火将会把她的最后希望都烧成灰烬的设想。什么都可以设想,什么又不能肯定,反正她自己没有明确的表态,谁也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越是这种无声的谴责,越在马母心中形成一股压力,有时压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
在那段时期中,马母一直回避着与媳妇见面,即使见了面,也回避正面去看她的眼睛,回避与她说话。似乎她们之间存在了这个芥蒂,她就失去关心她和爱护她的权利了。她还是与往常一样关心媳妇和小孙女儿的,但她要了解她们的情况,只好向赵大嫂侧面打听。
亸娘有一种令人烦心的咳嗽病,可能还是从父亲那里带来的,临产后成为断不了根的后遗症。马母为它花了多少心思。都说冰糖川贝母炖秋梨吃,可以治愈。围城后药物奇缺,马母好容易弄来几两川贝母,每夜都亲自料理了,送到媳妇手里,逼她吃完一个梨。这几天还同样是亲手料理,却委托赵邦杰娘子给送去。赵娘子回话说,媳妇的咳嗽已愈,不敢再烦劳婆婆炖梨煎药,这项蠲了也罢!媳妇的咳嗽可真痊愈了吗?不!白天倒不觉得,晚上她们隔一进屋,夜深人静,她年老人晚间又睡不着觉,只听见一阵阵揪住她心肺的咳嗽,有时咳一盏茶的时间还停不下来。为什么就断了药呢!
还有,媳妇的奶水一直不够,母女俩看起来都有些面黄肌瘦。围城以来,食品腾贵,凡是可以发奶的猪蹄髈、鲫鱼、鸡、香蕈、木耳等东西都不容易到手。马家的经济又不甚宽裕,马母还是尽可能地去办到。只是媳妇没有胃口吃下去,一顿饭下来,蹄髈整只留下,只喝一点汤汁,鲫鱼只吃一段尾巴,她显然想省下好的留给老人吃。这真叫马母发急了,媳妇怎么一点儿不体会婆婆的心意。孩子虽然是女的,可也是马家的一点血。那婴儿瘦瘦小小的脸,却长着一头浓密的细发,还有一双水灵灵转来转去的大眼睛,可逗人哩!凡是自己的骨肉,即使很丑,长辈看来都是美的,何况那女小子真有几分水秀。平时,做奶奶的一天要去看她十多次,二十次。这几天,由于受到某种压迫,连带也看不见小孙女儿了。这真够她难受。她只好在媳妇的房门口转来转去,听她哭一声、叫一声也好,临到头来,还是用着躲躲闪闪的语言,拜托赵娘子带去自己的歉意。
不过抱歉尽管抱歉,她还是没有收回成命。她不离开保州,媳妇也就离不开她,这就意味着夫妇俩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了。这种感情上的僵局,长期延续下去,既然婆媳俩都不改变自己的想法,矛盾迟早要激化。强烈的爱国意识和牢不可破的成见混合在一起与凝固的爱情和执着的追求相撞击时,难免要爆出可以酿灾成祸的火花。
5
但是紧张的战局一再推迟了矛盾的爆发点。
九月、十月、十一月,金军的攻击像潮水般冲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人喘不过一口气。闰十一月、十二月,攻击虽有所缓和,完颜乌野也筑的长围把保州城围得水泄不通,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的破城威胁仍然笼罩在每个居民头上。在那几个月中,马氏婆媳也感染到围城的气氛,随时准备应急赴死,她们心里都被这种激昂的情绪涨满了。即使亸娘内心中有种种活动,只要马母真的举起火来,她将毫不踌躇地跃入火堆,因为到了那时,别无其他的选择。在那段时期中,马母无法抑止感情上的内疚去说服对方服从自己,亸娘也找不出理由反对婆母的主张,她们一方是有理无情,另一方是有情无理,就这样把矛盾拖延下去,直到过年以后,金攻城部队大部已撤,连长围中也只留下少数驻守士兵,局势显然和缓了。外部的约束力量基本解除,内部的矛盾才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十月以前,完颜乌野也为了配合进攻真定和大军渡河而发动的后路夹攻仅仅起了一点牵制作用,并无显著的成效。大军在李固渡渡河成功,不久就推进到东京近郊,这种配合作战的价值又大大缩小。以后完颜乌野也再次进攻中山府、河间府已属于扫荡后方残余敌人的性质,军事行动已趋长期化。闰十一月底,东京易守,政治活动增加,从上京到东京道上,亲贵及军使往来频繁,络绎不绝。上京的亲贵们除了少数确有重要任务外,一般是借口某种需要讨得实际上并非必要的差事,抱着到中原之地来享受几天,捞他一把的心理,奉使南来。他们莫不以燕京为驻留地、为中转站。骄奢淫逸的风气迅速在女真贵族身上膨胀起来,就是这一批不肯去前线冒锋镝之苦的亲贵,却争先恐后地前来抢夺胜利果实。首先大皇帝完颜吴乞买没有遵守他的长兄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的遗训,对这种要把他们本身都腐蚀掉的坏风气加以制止,反而“以身作则”地自己也抱着同样目的到燕京城来住过几次。每次回去,黄金珍珠斗量,美人伎乐车载。带着一批批的战利品,浩浩荡荡,回到上京宫内珍藏起来,感到十分满足。
完颜吴乞买所为如此,自然不能够制止他的亲贵们向他学习效尤。
自从阿骨打把一座空城交割给姚平仲、赵良嗣、马扩以来,经过宋、金两朝几年的努力经营,人口迅速增加,店铺不断开张,水陆运输源源不绝,商品辐辏,几条大街上又出现了不少新的建筑物,已渐复辽时之盛。而作为燕京留守,完颜乌野也的任务也完全改变了。他忙于送往迎来,安顿途经的亲贵们,他们一个个都是朝廷要员,一个个都有实力雄厚的背景,谁都不能开罪。完颜乌野也要为他们修缮宾馆,安排驿马,征集山珍海味、女伎乐工,凡是一切声色犬马之好,无一不包括在他的接待项目中,缺少一样,就会挨他们的竖眉瞪眼,回上京去向他的后台打个招呼,他的燕京留守的位置就有易手的危险。当时角逐这个肥缺的已有五六个人。完颜乌野也主要还是靠前线的支持,斡离不、粘罕都表示支持他,挞懒、刘彦宗等人把东京城里“根刮”得来的金银钱帛、教坊女乐、宫嫔内夫人、百工匠艺等源源不绝地输送到后方来。完颜乌野也左手收进,右手输出,羊毛出在羊身上,倒也不要他自己掏腰包,只是忙得不可开交,一时竟抽不出时间去组织扫荡战争。保州等几处孤城的围攻显然被推迟了。
经过了凛冽的寒冬,备受敌人蹂躏的北国大地上,冰雪初泮,居然迎来了人们已经久违的一丝淡薄的春意。
二月中旬的一天,保州南城司马坊清水巷马宅门口也迎来了两位上了年纪的远方来客。此时此地,保州城门犹未开启,来了两位从城外来的客人,确是不寻常的事情。其中一位是马家的人都熟识的刘七爹,大半年不见,他的风采依然,即使经过凛冽的寒冬,现在春回大地,他这棵冰不死、冻不僵的老树重新发芽,长叶、开花,在枯枝上长出来的新绿中透出一片葱茏之意。另一位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东拉一把,西掖一把,高高低低,参差不齐,他用一根腰带扎缚起来,显得十分不修边幅。一对浑浊的眼睛有时骨碌碌地转动几下也透露出一点灵气,不过在这陌生的环境中,他显得特别腼腆,一直闷声不响,好像噤声的秋蝉。
刘七爹介绍这个不相识的来客,他是马廉访麾下的大头目白坚。头目是山寨中绿林豪客的头衔,但从军民合作抗金以来,这些头衔已取得合法身份。刘七爹尤其不以为讳,“白头目”叫得山响,倒是这位白头目对自己的这个头衔、这个名字好像他穿着的这身衣服一样都感到很不习惯。被刘七爹介绍时,他扭捏了一下,做出一个既不是承认又不是否认,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不自然的动作。
刘七爹首先就要介绍他们怎样进城的一番惊险史。这时城门昼闭,他们绕到东门、北门都叫不开门,后来再回到南门叩城,城上人问明白是马廉访派来的人使,才放下大竹篮把他们吊上城来。
刘七爹习惯地用拳头捶着后脑,用了一种必然可以产生预期效果的夸张的声调说:“好险呀!竹篮子吊得半天高,摇摇晃晃的,差一点来个兜底翻,两把老骨头险险乎都跌得粉碎。还亏白头目命大,翻过去的篮子又翻回来,总算拾得两条性命回来。”
刘七爹的这番惊险史果然博得大家称奇不止,然后是轮到来客们惊讶了。刘七爹指着大门两侧堆得山高的木柴稻草问道:“俺等入得城来,看见家家户户门口都堆着柴草芦荻,如今尊府门口也是如是,莫非这是围城中的新风尚?俺过去往来保州城几十次,却没见人家把柴木堆在大门口。”
这一问正好问在点子上,倒使马母不好意思回答。
马母向来不喜欢装模作样,尤其不喜欢为自己做宣传,她暗暗下的决心既不需要用语言,更怕用某种形式表现出来,这可不符合赵知州的要求。是他逼她说出这些话的,后来又是他抓住马母“尊官所行之事正是老身心里想做的”这句话,越俎代庖地派人代她在家门口堆积起柴草。这样就把马母的一项高尚动机宣传化和戏剧化了。马家是堆柴火的第二家,接着又有几十家自愿或多少有点被迫堆积起柴草来,但也还不至于像刘七爹夸张地说的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堆柴草。
一向被保州人看成为糊涂的好人、不堪的长者的赵不谌浑浑灏灏、胡天胡地地活了五六十年,几个月州官做下来,忽然开了窍。他变得鉴貌辨色,机灵出奇,能言善语,圆滑异常。人们最初贬称他为“赵不堪”,后来褒称为“赵不愧”,意思是不愧为保州的好州官,现在则是贬褒互见的“赵不识”,意思是这个人已变得面目全非,使人无从辨认了。
保州人三易其称,都是在“不”字上做功夫。“不”字命名,由来已久,汉朝就有名将程不识,直臣隽不疑,赵宋宗谱中又规定“不”字为一个辈分,非任何人可以改易,只是不字命名,最为困难。人们取名习惯上要用好看的字面,如忠孝仁义善良礼让等,这些字面上加一个“不”字都变成了负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岂可立于世上。反之用一些贬恶之词,放在不字下面,如不贪、不佞、不淫、不滥等,意义固然是正面的,只是字面难看,叫起来也不好听。尤其宗室取名,只能限于一个部首,字数有限,而这个辈分的男孩却越生越多,取不胜取,最后只好用些谁也不识的僻字,滥竽充数,根本顾不得用意的善恶了。
为赵不谌起名的宗正寺丞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谌字会被草野之人读成堪字,不堪二字连读真使他大大不堪。幸亏他以本身的努力,扭转乾坤,洗刷去不堪的恶名而代以不愧、不识的美称,留誉后世,足以使他自豪。
不过老百姓的月旦,最为公正,在“不识”这个美称中仍保留着对他的不足之处的评价。现在有更多的人看到他过火的表现,不免要在心底嘀咕一句:“这位赵知州越变越出格,怎么变成个‘老参军’的模样?”“参军”并非官衔,而是当时演杂剧的一种角色,相当于后来的“副净”“小花脸”。它与另一角色“苍鹘”一起演出,互相插科打诨,做些滑稽诙谐的动作,博取观众一笑。称赵不谌为“老参军”也有道理,他现在确实很有些滑稽突梯,以过火的表现来博取彩声的“老参军”的味道了。不过人们在骂他为“戏子”的同时,仍然相信他殉城殉国的决心是真诚的,并无弄虚作假、盗名欺世之意。如果他是戏子,也是个真戏假做的戏子。
在围城的紧张气氛中,作为一州行政长官的赵不谌能够让人民放松一下,不惜以自己成为他们讽刺嘲笑的对象,这就是他的成功之处。不过过火的表现和过多的宣传就近乎卖弄,反而会给人以不真实的印象而损害其自然产生的效果,这却是“老参军”的赵不谌永远不能明白的道理。
刘七爹不知道这堆堆在马家门口的柴火竟包含着这样丰富的政治哲学,更没有想到,在马家目前的情况下,这个尖锐的问题很可能成为一根导火线,一经点燃就可以引起一场灾难性的爆炸。当时马母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作答。赵大嫂看见她为难,马上就补位上来,为她解围道:“只因围城中缺少柴火,州官派人打了柴挨家逐户地分发。今天发来,还来不及收进屋内。七爹你看这左邻右舍,不是好多家门口都堆有柴火?”
“好,好!”刘七爹竖起拇指痛赞道,“如今世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州官,连老百姓家里烧的柴火都想到了,真不愧为父母官。哪像真定府的那些瘟安抚、贼总管、贼钤辖,好事不做一桩,一心想害人。”
马母、亸娘、赵大嫂的眼睛一起亮起来,被那瘟安抚、贼总管陷害的正是她们日夜思念的亲人,他的吉凶如何,现在哪里?刘七爹肯定把他的消息带来了,但他还要卖关子,不肯一下子就倒出来。刘七爹此来确实带来一大箩筐的消息,好的坏的,使人悲恸的、高兴的、悲喜参半的都有。他仍然是一只报喜不报忧的雄性老喜鹊。先要把一些坏消息一笔带过,然后再报好消息。他的心里有一支指南针,不管客观事实指的什么方向,经他一拨弄,一调整,令人忧的、喜的、哭的、笑的一切消息都纳入他的指南针所指的方向了。
他们相将进内室落座,刘七爹就一本正经地说起话来:“太夫人谅早知悉,”刚才闪耀过的光彩忽然从他的眼睛中黯淡而消失了,他又恢复成为一棵僵枯的老树,“朝廷失政,国家不幸,去年闰十一月二十京师……”
他绝没料到这句丝毫不带感情的话,这个早已不成为新闻的旧闻,在这里竟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还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马母面色大变,她用了一个十分惊慌的,然而是与她的年纪不太相称的敏捷的动作把那两个字截住了。
去年夏天,刘七爹接受马母的委托,又到真定监狱中告别了马扩,首途河东去寻访马政的遗骸,打听有关亨祖生死存亡的消息。他先到榆次县,找到两军激战的战场,只见满山谷和平野上抛弃着一堆堆的白骨,无人收葬,也没法辨认它们是谁。好容易找到两个当地老百姓,他们都说大战以后,小队金军仍在这里留驻了一个月,战死者的家属无法前来收尸,又值天气炎热,只好让它们自己腐烂了。接着又指出远处一堆尸骨附近,本来残留着兵器、旗杆、破烂的盔甲以及好多匹马的尸骸,那很可能是大将们战死之处。刘七爹急忙跑去看时,兵器、盔甲都找不到影踪了,只有重重叠叠堆积起来的几十副人和马的遗骸,似乎是在一时一地被敌人围歼于一个缩小了的包围圈内。兵荒马乱之际,村民四散,刘七爹一时找不到多少人手,只好与那两个乡民一起掘地为坎,把这堆白骨都掩埋了,插一棍木桩,留为标志。然后又拾两块骨殖,收在行囊中,就算是马参谋的,以便向马母交账。在这方面,刘七爹的思想是旷达的,一死以后,这副骨架已成为身外之物,不拘哪里掩埋掉就走,何必一定要运回家乡,葬在祖茔?他现在这样做,无非是安慰安慰马母而已。
然后他去姚古兵溃的盘陀一带打听亨祖的消息,一个少年英俊的军官战死了或为金军所俘,多少有些影迹,或者他因伤势过重,留在乡民家里调养,万一邂逅相逢,那真是老天保佑了,可惜在盘陀与在榆次一样都打听不到一点信息。这时粘罕、斡离不两军正在加紧对太原城和真定城两处的攻击。河东各地只看见金军调动频繁,有时人、马、辎重、车辆在大路上连续走了几个时辰不绝,沿途的百姓早已跑光,偶然有被发现,或者隐匿得不好,被金军搜出来了,不管男女,一律拉去充当夫子,替大军做牛做马,因吃不起苦,倒毙在路上的,前后相望。
像刘七爹这样一个干瘪老头,金人倒不一定感兴趣,反而是他自己混进夫子的队伍,充当志愿夫子。一面干活,一面打听亨祖的下落。凭他能言善语,擅长交际的一套功夫,居然也结识了金军的一些小头目,谁也不知道他那身破烂的、一目了然的衣裤内还有什么隐蔽之处居然留得下几两碎银子未被别人发现,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杆烟斗、几袋旱烟,有时还能沽来几两汾酒孝敬那两个头目,后来成为莫逆之交。他不隐瞒自己的任务,小头目也帮他去找,带来几个待赎的战俘与他辨认,还带来不少捕风捉影的消息,结果还是一无所得。
调动中的金军流动性很大。刘七爹自夸真定境内方圆五百里的每一棵老树、每一栋老屋都是他的旧相识,没有一条僻径山路他不熟悉。可是晋中、晋南一带,他是完全陌生的。他跟那支金军部队转了两个月,跑过十多个州县,都举不出地名,最后随粘罕大军渡过黄河,得隙逃出。又在京西地界混了两个月,到过巩县、偃师,跑到西京洛阳府时,城门口的守军看他形迹可疑,把他扣留起来。这时娄室的大军正往西路摆开,截断宋朝西北勤王军东下之路,双方大军云集。刘老爹差一点被西京守将当作金方的细作抓去斩首。幸亏他从实招供出自己的任务,他原原本本说了与马家的关系。那守将知道马政、马扩的名字,察其情真,把他放了。他这才明白马扩的名字在这里可以抵一块腰牌之用。凭着它就可以在那一带地区通行无阻。
以后他又流浪到嵩山脚下,遇到一个脱伍的西军旧军官,二人一起投宿在一座古庙内。刘七爹是无论什么人只要谈上三句话就可算作他的老相识,碰巧那个人对马家三代之事也很熟悉,二人谈得十分投机。刘七爹立刻从行囊中取出两块骨殖,十分肯定地说,一块是小种经略相公的,一块是马参谋的。那人打听了刘七爹拾取骨殖时旁边还有没有别人的骨殖,可曾在那里做上标志,他对刘七爹的侠义行为表示十分钦佩。他们借古庙的香案残烛,凭空祭吊,相对欷歔一番。那一夜,他为刘七爹讲了许多西军旧闻,他对马政祖孙之事也是十分关心的,这才使刘七爹见到马母时不至于交白卷。
那军官曾参加榆次战役,是少数逃脱者中的一个。他知道小种经略相公与马参谋、黄参谋三人同时战死。他还看见过在小种经略相公帐前当亲兵的马亨祖。
“好个小伙子,”他盛赞道,“他曾随李孝忠出哨到石桥,离太原只有二十里路,太原城外的夹寨已隐隐在望,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一军都称他勇敢。”
后来到临战前夕,小种经略相公为了不使马家一线香火中断,特地把遗疏、家信一并交付给那小将,要他赍往东京去见老种经略相公。临行时,小种经略相公还把家传的一把宝刀相赠,勖勉他努力杀贼。这把宝刀,小种经略相公自束发从军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身,以此相赠,可见他死志已决,当时许多人在一旁见了,都是这样想的。
亨祖一去以后,再也听不到有关他本人及这把宝刀的消息,但遗疏和家信分明是赍到东京的。老种经略相公转奏朝廷时还引用了家信中的话,只是没有提到赍信人的下落。按理说,小种经略相公家信内特别提到马氏一门忠烈,马子充在真定受屈,要大哥多多照顾亨祖。种、马二家,谊深如海,亨祖去了,一定会受到种相公的接待,抚孤荫官,必有一番交代。但种相公左右的人都说没见到亨祖来京,种相公还曾问过两遍,并派人去查问,也都没有回音。人没有来,又不知哪里去了,东西却送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弄不清楚。
据那军官分析,很可能是亨祖在途中听说榆次的大军已覆,他悲愤填膺,凭着那把宝刀,一心要冲入重围去救援主帅和亲爷。遗疏和家信就交付给伴当赍去东京了。这是违反军纪的做法,但是深知他们叔侄都有那股不顾生死以求一当的冲劲的刘七爹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么,到此时为止,亨祖的命运犹未可知。刘七爹宁愿得到这样一个结果,留一线希望给马母,总比孙儿已肯定战死的消息好得多。
刘七爹邀请那军官一起去马母处复命,他军籍犹存,还待归伍,没有接受邀请。问他的姓名时,他不肯明说,只指着面颊上的一道疤痕说:老爹见了马母,多多为在下的拜上。只消说起这道疤痕,马母就知道俺是谁了。今日就此告辞。
以后局势更加紧张,交通到处阻塞,有时连那块“腰牌”也不顶用。刘七爹逗留到靖康元年年底,打听到东京已经陷落的确讯后,才遄返真定。他自己的老家包括那个留着马桶盖发式的小孙子都已流散得不知去向。他是真定的老土地了,相信只要人在,终究能够打听到家人的消息,目前不妨搁一搁再说。他先公后私,立刻上和尚洞山寨,见到了刚上山不久的马扩、陈广、巩仲达等一行人。
马扩在养病期间已听到东京沦陷,正是这个消息,促使他冒险提前上山。后来又从留守山寨的郭有恒那里听到更多、更确实的消息。那时赵邦杰往来于赞皇县的五马山寨与真定之间,准备去那里发展势力。山寨中一部分武装力量也逐渐向那里转移,而主管真定地区军事的女真都统杓哥、汉儿总管韩庆和又一再扬言要雕剿境内抗金的义军,因此和尚洞的形势也相当紧张。
即使最沉痛、最震撼人心的噩耗,隔开了两三个月,已失去最初的悲愤,现在刘七爹可以在马母面前不带一点内心的激动把它说出来。刘七爹这对不大的眼眶内原来也储存着丰富的泪液,稍微动点感情,泪水就会顺流而下。这一次他虽然也曾捶胸叩脑,做出了说到这个消息时应有的一般反应,但他没有流下一滴泪。
他绝没有料到这个过时旧闻对于保州人却是晴天霹雳。保州被围以后,就与外界完全隔绝,中间几次听到传说真定和中山府都已丢了,他们最关心的东京城的命运,也有过一些传说。完颜乌野也屡攻不入,发动政治攻势,他驱使一部分女俘在城外逡巡。她们一个个都被绳穿索绑,面容憔悴,身上穿着华丽的衣服都已敝破不堪了。完颜乌野也令人传言,这些都是宫人,其中还有妃嫔、内夫人、宗姬等,特别指着一个打扮得更为华俏的幼妇说,这是越王家妇,乃州将之妻的从表妹,特来说降,要求打话。这个宗室之妇,羞恶之心尚存,不管金人怎样软哄威胁,她始终不说一句话。金人无奈,只好把她牵走。
宫人、妃嫔、宗姬与其他女人并无明显不同,只要有相应的打扮,谁都可以冒充。即使这批人都是真的,保州人都看为金人的宣传攻势,在口头和内心中都不相信。至于大批战利品过境,那也不一定就是东京的物资,别处也可以掳掠到,拿到城下来炫耀一番。冒牌的颜子生活,不能使保州人上当,完颜乌野也枉费了心机。保州人就是凭这般蛮劲,这股顽固的自信,才能固守这座孤城达数年之久的。
马母也不相信,或者是不愿相信东京沦陷的谣传。她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她跟随丈夫受困于塞外孤城宣威堡。一天,儿子马持杀散城外的青唐羌众,突围而入孤堡,传达了我军大帅知鄯州高永年恃勇轻进,被青唐羌人俘获,剖心惨杀,全线大震的消息。主持城守的马政不动声色,严禁消息外传,儿子也给禁闭起来,直到打退敌军后,才得恢复自由。这件事给马母深刻的印象,从此她懂得在这种情况下,不宜把于我不利的消息传播出去,摇惑人心。富有实干家精神的马母总是把她本身有限的知识,正确地使用于生活实践上——知识很丰富的人不一定而且往往是一定做不到这一点。现在她听到七爹带来这样一个消息,而且语气又是那么肯定,可能东京真是失守了。她不愿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特别不愿意在自己家里证实它。于是立刻阻止了七爹。
刘七爹马上会意,把那两个可怕的字吃了下去。
然后刘七爹变换了一副好像正在举行一项庄严的宗教仪式那样虔诚的神情,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用油纸紧紧裹住、外面又用麻绳仔细扎好的纸包,看起来里面是一只长方形的木匣。他双手捧着,把它横举到额角以上,恭敬地捧给马母:“此乃马参谋的遗骨。参谋忠烈殉国,老朽亲至战场找到他的遗蜕,已与种经略等丛葬在榆次山中。此事由老朽一手经营,写了标志路牌在彼。等到哪年兵戈稍戢,道路安宁,再图安葬之计。今日先捡回骨殖两块,用棉花塞定,装在木匣中,就留在尊府为家人系念。”
对于丈夫之死,马母思想上早有准备。她以同样的虔诚,双手接过,横举在额上,然后转身引导大家到内厅一座神龛前面。神龛中已供着马氏列祖以及所有殉国者的灵位。赵邦杰娘子早已点好香烛。马母口中默祷一番,就把打开纸包的木匣安放在标着“先夫忠烈马公讳政之灵”字样的牌位后面,引导家人行了礼,又退回外厅。
仪式过后,刘七爹不无得意地说起他在嵩山脚下邂逅那位旧校的经过。然后说到亨祖受命去东京之事,说到那位旧校与马氏祖孙三代都很熟悉。
“老爹可曾问过他的姓名职衔?”
“老朽问了两次,他都不肯以实相告,还说这些不提也罢。见了马太夫人就说俺曾为赵参议帐下走卒,与马都监多年相识。就托老朽问太夫人金安。”
马母想了一会儿,问道:“他不是瘦瘦高高的身体,左颊上有个箭疤?”
“不错,他的鬓颊上都留了髭须,老大的一个箭疤还是遮盖不住。”
马母叹息道:“他就是小种经略麾下参谋黄友之兄、现为都监的黄二哥,此番小种经略与先夫、黄参谋都已战死,独他逃生出来,内疚于心,故不肯以实相告。其实战阵之际,或生或死,只要他奋战过了,没干出背主卖友的勾当,何愧之有?”
“小爷慷慨受命于大军将溃之夕,这是黄都监亲眼目击的。”刘七爹这才想到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有些内愧于心,“但黄都监又说种相公已接到遗疏家信,据以入奏。但种帅帐下无人看见过亨祖,想来他必留在河东境内,伺机杀敌,为爷爷、主帅报仇。今日河东多处府城已陷敌手。但韦寿佺大哥、冯赛、李宋臣二哥留在晋北、晋南经营。他们都与廉访熟悉,一旦得知亨祖踪迹,必将引导上山。他们与赵大哥广通声气,赵大哥现在五马山寨,也必派人去打听小爷消息,重见之期,可以预卜,太夫人尽可放心静候。老朽这番行路万里,时逾半年,遍经河东、京西各地,未能访到小爷确息,辜负了太夫人的殷切期待,今日特来此告罪。”
刘七爹一面说,一面就跪拜下来。马母急忙拦住,说道:“老爹关河跋涉,行程数千里,其间几次出生入死,都为了我马氏一门。老身告谢不遑,又何来领罪之说,岂不折杀了老身?赵大嫂快把老爹搀扶起来!”刘七爹是不需要别人搀扶的,他经常夸说自己的关节伸屈自如,老而越甚,是天生的牛马走。马母一语未了,他早已像跪下去一样迅速利落地站起来了,笔直得犹如一棵劲松。“亨祖之事,老爹既已访问过多人。黄都监说他留在河东杀敌,也只是揣想之词,并无确证,只好由他去了。老天有眼,可怜见我祖孙母子叔侄,门单祚薄,万一亨祖犹在人间,他日重新见面,誓不忘老爹大德。”
严毅的马母,越过了最初感情激越的阶段,冷静地接受刘七爹的慰安。她心里明白,既然刘七爹花了那么多气力,查访无着,对孙儿的生存就不能再寄予希望。她黯然了一会儿。终于把感情控制住,没让泪水流下。两个媳妇的泪闸早已开启,她们在跪拜祖先和听刘七爹讲述亨祖情况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要大声哭出来,只因为马母强忍住了,她们没有权利先婆母而哭。
“亨祖之事,休再提了,我那三儿子充,可曾还在人间,老爹此来见到过他不曾?”
她们不得不把话题转入到今天的主题,虽然明知道不管刘七爹怎样回答,总不免要在各人的心海中激起万丈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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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母直到此时才提到马扩,让刘七爹在心里憋了老半天,他感到再要他憋下去,那颗新鲜透亮、又甜又熟的果子快要蔫了、烂了、熟得不能再吃了,但终于到了可以让它出头的时候。他一口气说了下面一段话,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得意,它形成一道欢乐的飞瀑把他刚才报过的京城失守、家主阵亡、少主人存亡莫卜等恼人的消息冲刷得一干二净。大家都看到他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起来,像明星,像华灯,像太阳,照耀得到处发光,遍地皆春。
“请太夫人、二位少夫人、赵娘子大家放心,廉访已于上月间安抵山寨。老拙上山后与他见了面,今日正是奉他之命,与白头目一起下山,前来保州的。”
刘七爹先让大家吃下一颗定心丸,接着就长篇大论地讲起马扩脱险的经过,好像他都在场似的,其实他也不过听别人的话,加以意述罢了。
“去年十月初,真定城破,汉儿韩庆和率一队骑兵径扑府狱去捕廉访,不想廉访已得巩仲达大哥、白兄弟等人护送出狱,白兄弟诓骗韩庆和,廉访才得脱身匿于巩大哥家里。韩庆和扑了个空,受到上级责罚,心有未甘,在城门口图画廉访的形,悬赏缉拿,又在城中大索,家家户户都搜到了,此时廉访未能出城,就到巩大哥的亲家陈教头家中的地室中隐匿多时,其间曾患伤寒,险些不治。”
这句话说得重了,其实倒是实情,并无夸张。七爹一看大家的面色,急下转语安慰道:“病势虽凶,吉人天相,幸好陈教头深明医道,悉心调治,又得他的儿子、媳妇昼夜护理,过了一个多月,廉访早占勿药。老朽见到他时已经肤革充盈,血气两旺,早已好了两个月了。
“十二月中,消息传来,东京失守。廉访悲愤难禁,实在憋不住了,与陈教头、巩大哥商议,定要上山抗金。这时山寨中也派了沙真兄弟前来迎他。无奈金人缉访犹紧,偌大的真定城只开放南北二门,两处守城官都是女真大将,曾与廉访相识,等闲混不出去。何况伤寒初愈,脚力未健,又不能缒城夜出。后来还是陈教头想个计较,让廉访装扮病人,睡在门板上,着两个夫子扛抬,就在大白天,径往北门而行。出去出不去,大家心里都捏一把汗。
“廉访当时瘦骨支离,须发零乱,陈教头给他染了药,茎茎白须,一头银发,看起来真像个五六十岁的病老头。陈教头的女儿在一旁啼啼哭哭,就说是他的幼女。巩大哥、陈教头父子都拿定兵刃,暗暗相随,万一被金人识破,就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好歹要把廉访送出城外,自己的生死倒不在乎。
“他们来到城厢,守城官亲自验看了,又盘问几句,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他挥挥手叫他们一行人在城厢稍待,自己只顾与手下人高谈阔论起来。说什么当年与宋将马扩前去接管燕京城,五百名铁骑,风驰电掣,路上辽的残兵败将哪曾见过这样精锐部队,莫不心寒胆裂,披靡而走。大军冲到城门口,马扩一马当先,不待叩门,辽守将竟自乖乖地打开城门,让铁骑拥入,直扑大内。马扩那副英姿飒爽、目中无人的样子,俺至今还记得牢牢的,不愧太祖皇帝称他一声‘散也孛’[3]。‘散也孛’在本朝乃是最高的奖语,国相太子枉自立了这许多功劳,还不曾得到这个褒称呢!
“那守城官在真定住了几个月,已通晓汉语,说得眉飞色舞,竟忘记把马扩这行人发落了,未到午时,就上城楼吃饭,把他们撂在城下干着急。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守城官才下城来,忽然哈哈大笑,指着一名扛抬的夫子说:‘你是马扩,俺识得你这个小模样,分明是马扩乔装打扮。还有你,’他轻薄地用一只手把陈教头的女儿的下颌抬起来,‘定是马扩的老婆,把头低倒了,又有什么用!俺猜准你就是马扩的老婆。小两口子商量定了,假扮夫子,诓出城去,请了兵来攻俺真定城。俺大金雄师百万,何惧于你。左右,快把他们拿下,让俺解去向二太子请功。’
“陈教头、巩仲达一看势头不好,互相丢个眼色,正待拔刀上前,忽听得那守城官又哈哈大笑起来:‘俺识得马将军、马英雄的面,端的是条好汉子,哪像你这副畏葸相,想是要冒充马扩,是个颜子生活。俺岂能上你的当?’原来那守城官上城时喝醉了酒,说的尽是一派胡言。他忽然一声喝断:‘都替我滚出城去,叫那死老头就死在城外,除非把他的尸体抬回来,你们休想再回城里,若俺看见了,一个个都拿去棒杀。’他挥挥手,把马廉访一行人连同其他等候在城厢的老百姓一起轰出城门。
“那守城官一时疏忽大意,放龙入海,纵虎上山。此事要声张出来,那城门官斫头无疑,韩庆和立下军令状,逃不脱干系,看来两颗头颅都要号令在北城上,这才大快人心哩!”
“马廉访上山后,俺两次混进城去,”白坚这才得到第一次插话的机会,“看见北城的那个守城官果然撤了,韩庆和也听说责了军棍,二太子要他戴罪立功,上山捕人。凭他们这点能耐,怎敌得过马廉访、陈教头。看来这两颗首级要号令在山寨门口哩!”
说着他们二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只顾说得痛快,越说越漫无边际了。冷不防,一道呜咽声骤起,后来忍不住,索性哭出声来。奇怪的是亸娘听到马扩从牢狱逃到地窟,被困围城,逃不出去,又加上伤寒重症、九死一生等可怕的消息,她都把眼泪忍住了。及至听说马扩已出城上山,龙归海窟,虎入密林,喜极而泣,竟不顾婆母的眼色,放声一恸。她的眼泪具有感染性,两位大嫂也跟着哭出来,后来马母自己也忍不住抬手去拭眼泪。
“马廉访早已平安上山,体气康强,还有什么可以伤心?”刘七爹大声说道,“老朽此来,正是奉了他与赵大哥的将令,接尊府合家老少上山。白头目一路打听,金军已撤,长围中也无人驻守,何不趁机出城,不出二旬,必能到山寨与廉访一家团聚。赵娘子也可与大哥相会。此乃天大的喜事。就请太夫人作速摒挡,数日内成行,免得夜长梦多,临时又生枝节。”
“刘老爹的话不差,”属于“白日撞”范围内的话题,他当仁不让,而且说得花哨,“俺二人一路行来,难得看见几名金兵,而且大包小裹,累累赘赘地跑不动路,想是急着要回营去分赃,哪里还顾得到打仗。太夫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刘七爹早已忘记为了上山之事,过去与马母曾有争执。他只把眼睛瞟着亸娘,唯恐她的体力未曾恢复,不得上路。亸娘把眼睛盯住赵大嫂,大嫂是长着水晶心肝的人,早已会意,微微点头,表示亸娘的身体早已恢复,上路不成问题,问题是在……她把眼光转向马母。
这一轮没有出声的语言,把刘七爹弄得稀里糊涂。他朝这个看看,向那个瞧瞧,想从她们的面色上找寻答案而不可能。
刘七爹既然提出他此来的任务,图穷匕见,逼得马母只好明确表态。
“二位老爹来此不易,当受老身百拜。只是老身不能从命,随二位上山。”马母的表情是严毅的,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好像一半埋在地下的七石缸,丝毫不会移动,“老身已当众立下誓言,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一息尚存,决不离开保州一步,不幸有变,”她用手遥指门口的一堆柴草,“那堆柴火,就是老身归宿之地。老爹回山,传语吾儿,就说今生不得相见,只好留待下世再见。吾儿忠贞,努力报国,为母的在泉下相待。”
马母的表情与语言都说明她下的决心如此之大,绝非别人所能解劝、动摇。刘七爹明白他已无能为力,沉默不语,其他的人也都僵化了,保持在原来的姿势中,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没人吭声。在寂静之中,亸娘抽抽噎噎的泣声更听得清楚了。她欲罢不能,越想抑止,越发抽噎得厉害,这里有满腹委屈,有无限失望,有无言的谴责,有沉默的抗议。亸娘的抗议、谴责,一般都是用哭泣与沉默来表达的,因此更显得有力。
马母领略了她哭声中的含义,却不为所动,说道:“俺意已定,决留在城里。”她环顾了大家一眼,似乎在逼迫每个人都要像她一样明确表态,“赵大嫂此番必要跟随老爹回去。非是老身不留你,你夫妇处处为马家打算,分离了两三年不得团聚,今番决不可再错过机会。二位贤媳,你们自己打定主意,欲去欲留,俺不勉强。”
“婆婆留在城里,媳妇早晚侍奉巾栉,怎敢远离?”过了半晌,马持娘子才哭出声音来,第一个表态。她说的话虽肯定,语气却是软弱的。她也有满肚皮委屈,刘七爹没给她带回来儿子的确息已使她十分伤心。但去山寨,还有万一的希望,但愿依了刘七爹的金口,她们刚上山寨,亨祖已下来相迎了。留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即使儿子侥幸未死,母子也永世不得相见,只是让婆母一人留此,情理上讲不过去,她自愿留侍,也是十分诚恳的。
然后轮到赵大嫂表态:“俺受三哥之托,保护尊室。婆婆一日不离开保州城,俺也一日不离开婆婆。婆婆休得相劝。”
马母点头嗟叹。已成为寡妇的大媳妇愿意“留侍巾栉”,理所当然,不料赵大嫂也表示得这样坚决。这事还可商量,她的表态却使她十分感动,然后她问亸娘道:“你二位大嫂都愿留在此间,亸儿你待怎么处,不妨说与婆婆知道。”
“孩儿愿随七爹上山寨去。”亸娘揩干泪坚决地回答。
亸娘心里有什么想法,大家固然都很明白,但她这样直率的心口如一的回答,还是出乎大家意料。在这个一向尊重男人、敬重长辈的家庭里,母亲反对儿子上山“落草”,媳妇违背婆母意旨,公开表示要跟随丈夫上山,这两桩大事几乎都近于“反叛”。马母皱一皱眉头说:“媳妇不愿留在城里,莫非害怕临危一炬,与老身同死?”
这可能是亸娘结婚以来,一向对她慈爱有加的马母对她说的一句最严厉的话了。她的不愉快的神情是十分明显的。通常出现了这种情况,做下辈的就要长跪谢罪。
“孩儿岂惧一死!”亸娘针锋相对地回答,“只是要与三哥死在一处,同化灰烬,共流碧血,心甘情愿,不然两地挂牵,魂魄也自难安。”这时亸娘已鼓足勇气,不管婆婆怎样问,她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如实回答,不加掩饰,不怕顶撞。人生的大车抵上壁脚,前面已无回旋之地,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赵大嫂及时出来说话,企图缓和一下气氛,为双方解围。她说:“俺受了三哥之命,来到尊府两年,承婆婆不弃,亲生女儿一样地看待,从不见外。大恩大德,没身难报。亸妹心事,可说人人皆知。今日既然刘七爹二位冒险来接,机会难得,婆婆何不成全了她,让亸妹上山去夫妻相会。天可怜,再育个麟儿,可传马家的一线香火。俺就留在这里,代替亸妹,侍奉婆婆,脱有不幸,甘与婆婆一起殉国,誓无二言。只是俺曾答应过三哥要保护尊室,俺顾得了婆婆就顾不了亸妹,七爹、亸妹见到三哥时,务乞把俺今天这番话说与他听。亸妹路上珍重。”
赵娘子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的,她说不能两全,事实上她苦心孤诣无非为了使婆媳双方都得到照顾。她说得这样诚恳,似乎根本忘记她自己还有个夫妻团聚的问题,确实感动了大家。马母再一次点头嗟叹,但仍不肯做出肯定表示同意她的建议。
双方的意见犹自相持不下,刘七爹理所当然地出来圆场道:“太夫人忠烈,已立下誓言,自难弃城轻去。也是老拙受命而来,空手回去,怎生向廉访交代?依老拙看来,此事一两天内难以定局,何妨从长计议,务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妥善处置。赵嫂子,你的担子可也不轻啊!徒死何益,再说你那口子盼得你好苦啊!不如多想出些点子,大家计议定了,吩咐下来,使老拙在廉访、赵大哥面前都有个交代,老拙无不从命。”
7
以后的二十多天,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大家都踮起脚走路,唯恐触及这个问题,犹如怕触到一颗深埋的地雷,把全家都炸掉一样。但大家同时也都明白这颗地雷非爆炸不可,事情终究要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不是她的意见占到上风,就是她的意见遭到否定,不是网破,就是鱼死,没有第三种结果。
事件的主角之一马母意识到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有没有发言权或者有多少发言权的大媳妇,还是别人的同情,都倾注在亸娘的一方。即使这样,她还是固执己见,坚决拒绝亸娘的要求。这并非单纯因为她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性受到挑战。固然亸娘如此直率地表示不愿与婆母同处危城,不接受婆母死的命令,在这个家庭中乃亘古未有之奇事,但马母倒不是把自己的权威地位和自尊心放到首要的位置上来考虑。她主要考虑的是她向城主赵不谌做出的庄严保证要完整地履行而不允许打个折扣。如果亸娘离开保州,那么别人对她的保证就要产生怀疑。他们马家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像镌刻在金石上的铭文碑碣,是要传之后世、昭示百代的,绝不允许受到人们的怀疑。
如果亸娘可以托故离去,那么马母也可以找个振振有词的借口离开危城,马家就可以背约弃誓,赵知州和几十户保证不离开城的家庭也都可援例仿行,这样岂不要造成全城人的离心离德,而陷城池于敌人之手。保州失陷,河北大势去矣!此事虽微,却影响到全城、全路乃至全国,推究其责,马家便成了罪魁祸首,关系甚大。马母重视家族一向以死于国事为荣的荣誉感甚于她自己的生命,她不愿在她手中,毁了马家几十年来以鲜血和爱国热诚缔造的荣誉。
但她对亸娘有一种特殊的爱怜,既因为她是一个孤儿,刚落地就丧失了母亲。那母亲是丈夫战友的妻子,平日往来过从甚密,她仅仅来得及把产儿托孤给她,就撒手而去。这件事在她心中藏了二十多年,甚至也没有跟丈夫与儿子说过,又因为亸娘是她现在唯一的儿子的妻室。长子马持、次子马拙同时战死,马扩理所当然地成为她心里的明珠,把亸娘许配给她钟爱的马扩,就是她对托孤者的一种强烈表示。她爱怜小媳妇撇开感情的因素外,还有对托孤者履行其义务的一面。对死者履行诺言,是古代人非常重视的一种道德品质。
自他们结婚以来的几年中,她没有对媳妇说过半句重言重语,从来不让媳妇做超过她能力的事。她对这个媳妇的能量、为人和心事都是十分了解的。她分明知道,现在不让媳妇去和儿子会面而勉强把她留在这里,她就会变成一条失去活水的鱼,不等到纵火自焚以前,她自己就会干死、枯死,那么她到九泉之下遇到亸娘母亲时将何词以对。还有赵大嫂的那句话:放她上山去与丈夫见面,万一生育麟儿,可延马家的一线香火,也使她怦然动念。破坏马家的荣誉感与绝了马家的后代,同样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她了解媳妇也了解儿子,如果亸娘自尽,马扩绝不可能再娶,对国家与对爱情,他是同样坚贞的。那样她又是绝了马家后代的罪魁祸首,将来无面目去见马家的列祖于泉下。
既要对庄严的保证负责,又不能破坏对死者的诺言;既要保持家族的荣誉感,又不能使马家的一线单传,断在自己的手中;既要实现对国家的强烈的责任感,又舍不得割断儿子、媳妇及孙女的私爱。在这二十多天中,这重重矛盾,使马母陷于不能自拔的窘境中。
但是出人意料地,在这段时期中,亸娘不但没有像婆母想象的那样成为一条失去活水的鱼,她反而变得活跃起来——这是因为这条涸鱼已经得到活水,并将游入江河、游入湖泊,受到爱情的濡沫。这一切必然而且很快就要到来,不可阻挡。因此在这段时期中,她一反常态,主动地与婆母说话,引逗她高兴,在神情上比过去更加亲热,企图以此来报答婆母对她的恩情。
亸娘结婚以来,习惯于受别人的照顾而不善于照顾别人。她到马家来已有整整四年,先后受到刘锜娘子、赵大嫂的照顾,但时间最长、照顾她最多的还是她的婆母。她满心要为婆母做点什么,都被马母、大嫂以及后来的赵大嫂劝止了,什么都不要她动手,晨昏请安、侍奉巾栉等礼貌上的末节,可以豁免的也全部豁免了,以至她一心想要讨婆母的好而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
现在好了,她手里已有了一张王牌,那就是她的婴儿。从去年三月廿二,她在难产中生下了婴儿以来,转瞬将届周岁。婴儿还没有正式取名。亸娘自己称她为“灾儿”。她没法不把丈夫陷在监狱中和孩子的难产联系在一起,称之为“灾儿”就可以重温一遍丈夫从监狱中送出来给她一张纸条的旧梦。那是在她的生命已经失去意义后突然来的再生的曙光。
把孩子取名为灾儿含有痛定思痛、永矢勿忘的用意,可惜这个小名儿在家里没法通过,别人没有像她想得那么深、那么复杂。马母先把它改为“载儿”,取“载福盛德”之意,又嫌它拗口,改为“喜儿”,从此“载儿”“喜儿”两个小名都叫开了。只有亸娘自己在心里还是叫她为“灾儿”。
家门多灾,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州城被围,朝夕不保。孩子倒无忧无虑地长大起来。一对大眼睛骨碌碌地从母亲看到大娘,从大娘看到奶奶,都分辨得清楚了。她好像已懂得在什么场合之下应该向哪一个求援呼吁。她的发音很甜,即使在哭的时候,听起来也好像掺和了一点蜜汁。在奶水喂饱、心旷神怡,即将酣然入睡以前,常会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声音,“啊啊”“唉唉”“欸欸”之类,还伴随着把几根手指屈起来最后伸进口中的动作,那在亸娘听来,分明是一阕仙乐。现在她常在这个时候把婆母唤来,让她一起享受这一阕仙乐,或者就把婴儿塞给婆母,让她在奶奶的臂弯中酣然入梦。大人的“呜呜”成为婴儿的摇篮歌,婴儿的“啊啊”“唉唉”又成为大人的解愁曲。一天的烦恼都在呜呜唉唉声中化尽了。
不过亸娘又为婴儿的拗劲儿所苦恼,她懂得婴儿把手指含在口中是个坏习惯,不管亸娘怎样纠正她,怎样多次反复地把她的手指掰开来,婴儿最后还是要把手指伸进去,亸娘甚至感觉到她在试图反抗母亲时,小小的手居然还有一点力量。这份拗劲儿似乎贯串在马氏三代的女性中,奶奶、母亲、小孙女各自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她们与生俱来的拗劲。
婴儿发育得很快,前两天刚学会叫“娘——娘”,这几天,亸娘又教她叫“奶——奶”“爸——爸”。后者并无实体,孩子只是模拟娘的声音叫唤,但她懂得“奶——奶”是有所指的,她一面叫出声音来,一面就用眼睛灵活地去找她叫唤的对象。
亸娘还特别高兴让婆母与她一起帮助婴儿“学步”。在金军围攻保州城、大家非常紧张的几个月中,婴儿不知不觉地已能自己站直身体了。现在又开始学步,从摇篮到娘的床边,七八步路,去掉两头有人搀扶,中间三四步路是她自己悬空走的,跌跌撞撞,有时摔倒了哭,有时摔倒了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跌进娘和奶奶的怀抱中,开心地笑起来,发出甜甜的“唉唉”声,简直把婆媳两个都迷住了。
引逗孩子是她们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利用婴儿作为取悦婆母、缓解对方情绪的工具,这是亸娘近来的一大发明,而且确实行之有效。她奇怪过去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招?
亸娘对婆母特别亲热并非以此来博取她的好感,以取得让她上山去的同意。一生不懂得做交易的亸娘绝不能将自己的感情作为交易品来换取某种实利。她身上有几件东西是神圣的,不许亵渎,感情就是此中之一。正因为她怀着这种强烈的宗教情操,才使她不同于一般水平的少女、少妇。
她之所以要讨好婆母,是因为那天撞顶了婆婆,感到内疚,借此来赎回自己的过愆。她一生中最习惯做的事情是自我牺牲,牺牲自己的福利,牺牲自己应有的权利去满足别人的希望。唯独这次是例外,她反对婆母,要求婆母改变主张而屈从自己,这从伦理上说是一种忤逆,因而她感到非常不习惯,不适应,非要婆母高兴起来,不仅用语言,而且事实上也做到了真正的原谅她、宽恕她,这才能够减轻自己的内疚。此外,她具有十足的信心,不管怎样,这场斗争的最后胜利必属于她,现在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她去和丈夫见面了。到那时,更要对在感情上受到伤害的婆母感到抱歉,趁现在她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对她多尽一点孝心。
赵大嫂说过的话也是算数的。她要代替亸娘侍奉婆婆,这句话不是讲讲算了,她在内心中已做出服侍马母,终生不渝,万一有变,以身相殉的打算。但她也在悄悄地帮助亸娘打点行装。与亸娘本人一样,她也坚决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她。这是因为凭她与马家一家人相处几年的经验,知道她们的协同点永远多于矛盾点,严毅的表层终将让位于柔情。赵大嫂深知马家的人都有一股傻劲儿,不仅限于女性,似乎从远祖以来就把这股傻劲儿一脉相承地遗传下来了。他们的许多慷慨行动,与其说出于长期理智的考虑,还不如说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是那股傻劲儿在作怪。凭这一点,赵大嫂推知亸娘一定会改变马母的主张,原因就在于亸娘比她婆母更傻。
旬日之间,为了给载儿做好一年四季替换的衣服,还要替她准备好未来几年穿的衣服,她们熬了几个通夜,两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她们熬夜的结果是在载儿的衣着上:“三年之内,无饥荒矣!”熬夜虽是二人一起,动手的却只有赵大嫂一人,亸娘连帮手也做不好,她只在旁边陪陪她,使自己无愧于心而已。所有实际的工作都是赵大嫂动手的。他们马家,无论是老的、小的,无论是行者、居者,只要有不能做到的,或者想不到要做的事情,她责无旁贷地都把它肩负起来了。她自己和别人都把这些看成她的权利,谁也不能攘夺她。
既然在表面上,马母还没有就此事做出最后结论,她们理应对这个敏感的问题回避。何况马母的房间就在亸娘房间的后进。她们说话和行动,要是声音大了,一定会惊动马母。因此赵大嫂进出她的房间时,都是蹑手蹑脚的,好像在做什么秘密的事。她们坐到一起时,就动手裁剪缝制,连把剪刀摆上桌案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二人一般不说话,如有必要说几句,也用着附耳密语般的轻声,用简单的几个字交换意见。而赵大嫂在实际问题上也不多征求亸娘的意见,因为亸娘在实际问题上既是无知,又是无可无不可的,一般都是听从赵大嫂的意见行事。她们用默默的行动来迎接马母最后必将同意的承诺。在这个时候,赵大嫂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歉意,为了她不能够与亸娘同行,沿途照顾她,有负马扩的委托,这好像亸娘对婆母表示的那种歉意一样。
8
在这二十多天中,刘七爹显得非常活跃,经常在外面跑,与许多人广泛接触,密切联系。
起先,他只说要外面走走,活动活动,顶多一两个时辰就回家来。当马母暗示他军事时期,外面说话要小心时,他眨巴着眼睛,抗议道:“俺活了这把年纪,难道连这点窍槛儿也不懂?可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何况这里人生地不熟,大家都忙着,谁高兴与俺两个头童齿豁的老头‘磕闲牙儿’?”
他回答得机灵,可是他的保证不能使人放心。他与白老爹两个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与他们两个老头“磕闲牙儿”交谈的人越来越多了,几天工夫下来,保州城里已经很少有他们没去过的地方。他们只消显示他们是马廉访从真定西山山寨中派来的特使有所公干、目前又是马母家中的贵宾这双重身份,就没有跑不进的门户。军民人等,个个敬重,热情地接待他们,流水般地敬烟敬茶,请酒请饭。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要向他们打听外面的消息,问长问短。白老爹暂充锯了嘴的葫芦的角色,他也好说话,只是记得马母的告诫,不敢乱说。至于刘七爹,谁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人家诚心诚意地请他们喝酒吃饭,顺带便问问外面的情况,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又不是金虏的细作、投敌的汉奸,怎能一概保密,闷声发财?好在他说了些什么,白老爹也不会去向马母汇报,他乐得像揭开盖子的葫芦似的,把一壶水都倒出来了。凭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样子,马母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
他们的交游范围日益扩大,后来州官州将都成为他们的知交,兵营、州衙,都是他们经常出入之处。
回到家里,刘七爹的话更多了。他每天都有些新鲜“活儿”带回家,表示他们不虚今日之一行。
第一天,他带来州官、州将的问候,说哪一天他们定要专诚造府叩请太夫人的金安,兼问二位少夫人的好。他特别提到州将早已知道赵大嫂的底细,也要前来问候并托她向赵大哥致意。他郑重声明,州将是自己打听到赵大嫂底细的,并非由他提供消息。这话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因为赵大嫂来保州两年多,从来没有人知道她是赵邦杰之妻,尽管到了金朝两次南侵之役,赵邦杰大哥已成为真定地区人人皆知的人物。
第二天,刘七爹又来了个新花样,他带回来两串冰糖葫芦,一串孝敬马母,一串他与白老爹两个津津有味地分吃了。据说州官相赠这两串子,价值虽微,却是莫大的面子。同知、推官,堂堂的朝廷命官,要碰到交运的好日子,州官才肯分几颗糖山楂给他们尝尝哩!这每一颗都嵌着州官的一颗忠君爱国的赤诚之心——那两串子就整整嵌着州官的十二颗红心。这样精彩的话,刘七爹自己还想不出来,他无非是拾州官的牙慧而已。有一天,州官当着许多人的面指着一串糖葫芦说:“众位称本官为赵不识,本官这颗赤忱之心却像这颗冰糖山楂一样,人人都可识得。”从此人们都说州官的心就是冰糖葫芦,花十个大钱就可买他十颗心回来。这又是过分宣传造成相反效果的一个明显的例子。
刘七爹不识行情,还为他大肆渲染,并说州官有话,明天一定要俺们带它五串、十串回来,全家老小都有份。
下一天,他们没有带回糖葫芦,想是州官手头拮据,这个要自己掏腰包的小小的东也做不起了。但还借公宴之名,把刘七爹两个灌饱,白老爹尤其醉得厉害。他们走不动路,由州官派人用轿子抬回来。他们醉而不醉,心里还是明白的。以后几天中,尽在夸耀这件得意之事。刘七爹活了七十多岁,生平只在结亲之日坐过一次轿子。白老爹则别人嫌他的手脚不干净,连说好了要去当轿班的这份差事也被人撤了,何况他自己坐轿?何况坐的又是州官自己的坐轿,左右还有骑马和步行的士兵护卫,真是大快生平之意。
以后排日都有节目,不是州将在营里留饮,就是州官在衙内公宴,把全城的知名人士都请来做陪客。他们推辞不得,只好领长官的情,有几个晚上轰饮过晚,索性就留在衙里过宿,不回家来。
三月二十二是载儿周岁之期,马母循例在家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周晬宴”。刘七爹不动声色,到时把州官、州将都请来了。他们按照东京旧俗,送来八盘果品,另外八只木盘放着笔砚算秤、刀尺针镂、小弓小箭之类的小百货,备婴儿“试晬”之用。看看婴儿抓取什么,预卜她一生的命运。马家素来清寒,又在战争时期,物资不足,高档食品尤其困难,所谓家宴,徒有其名,实际上无非是几色家常便饭,吃剩的半坛家酿善酒——那半坛还是前年马扩去参战前家里为他饯行时吃剩下的,剩下的半坛酒就是他们马家在这一年半以内悲欢难谐,生离死别的见证人,今天因为孩子周晬又加上听到马扩已经出狱的喜讯,才拿出来吃的。另外又烧了一锅“馎饦”,权作汤饼,此外什么也没有准备。如今忽见这批贵客临门,弄得马母手忙脚乱,不知道可以拿出什么来款待他们。
州官赵不谌已来过一次,以熟客的资格为州将介绍马母。他们一齐满面春风地向马母祝贺。身穿吉服,颇有儒将气度的州将说两句应酬话也显得非常文雅:“贤母教子有方,令郎廉访誉满国中,今日幸脱虎口,上山杀敌,必能与我保州相互掎角,为桴鼓之应,合是朝廷及满城军民之福。”接着他抱起载儿来,端详一番,盛赞道:“此儿眉秀明,顾盼非常,不愧为将门虎女,他日必为荀灌娘[4]之续。”
州将是马母心目中的大英雄,他身为朝廷命官,数次打退来犯之敌,想不到如此看重已上山“落草”的儿子,要与他为“桴鼓之应”,又说他上山杀敌乃朝廷及满城军民之福,这样推崇太过,倒使马母不好意思起来,她谦逊道:“小儿不肖,受诬入狱,今日无处可投,只得上山为苟安之计,异日必束身归期。如得州将提携,同为朝廷杀贼,立功赎罪,则不负老身今日之请托。”
十六只木盘,一字儿排列在地上,赵不谌忙着要载儿“试晬”。他也做了些手脚,故意把一只小弓、一盘木刀排在他们近身之处,只要小手儿触及这两只木盘,他就可虎女、虎女地乱叫起来。他甚至已起了一段腹稿,把婴儿比作未来的“平阳公主”[5],定能统率一支娘子军,纵横关洛。不管这种善颂善祷的比拟是否有些不伦不类。
偏生那虎女很不争气,她对那些碗儿、盘儿、针线儿、尺儿、刀儿、弓箭儿同样地都不发生兴趣。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诱使她离开母亲的怀抱,他们勉强抱她下地,她就耍起无赖,哭着又爬回母亲怀里。抓周抓不成,倒是白白地糟蹋了州官的那段祝词。
酒阑汤残,大家即将散席之际,州将才从容不迫地道出今日来会的本意,刘七爹在旁早等得心急如焚了。
“贤母谦逊,令郎今日之举,大有经纬,岂寻常上山落草可比?”州将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其实保州真定,相距甚迩。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动,击其尾则首动。自廉访在彼料兵后,金军即不敢加兵本邑。在下本来也自狐疑,前日听了刘七爹的话,豁然大悟。昨已与刘七爹说了,他回山时,就将本州王都监带去与令郎廉访见面,共商联兵协助作战之事。此事关系一路形势,如有成议,彼此均受其利。贤母上山去了,务必将在下此意说与廉访知道。此事就重重拜托贤母了。”
善于演戏的赵不谌忽然俯身下拜,口中说道:“州将之论甚正,贤母能把山寨义师请来,与我协力击退金虏,救了满城百姓,功德莫大。下官代满城百姓,向贤母一拜。”他挪动着两百斤的体重,在刘七爹帮助下站立起来,看到马母惶惑的面孔,连忙补充道:“至于前日所设之誓,乃是硁硁小节,事过境迁,置之勿论也罢。”
这个刘七爹好诡!原来他外出活动,竟说动了州将州官前来劝说马母离州上山。他们说的理由,十分正大,马母竟无言可对。何况前日设誓,出自州官的劝说,今日唯他有权解除誓约。刘七爹在旁高兴得鼓起掌来:“照呀,照呀!二位尊官说的才得窍哩。赵大哥、马廉访都曾有进兵保州之议,太夫人去了必能搬得大兵前来,一鼓作气,就把那劳什子的长围踏成平地,把金兵杀得一个不留,太夫人的英名,从此也将永扬于两河之地。”
刘七爹只顾说得高兴,不妨马母说出“此事岂可”一句,大大扫了他的兴。对众立誓,何等郑重,岂可出尔反尔?马母既不愿轻率起誓,也不肯随便毁约,她对赵州官这种随随便便就否定誓约的态度十分不满,只是体制所关,不便直接驳回,却对刘七爹借题发挥了一通:“老身当日起誓,天地鬼神,马氏列祖列宗,均所凭式,今日岂可随便毁弃?俺说了的话算数,决不轻离围城。”马母这话是冲着刘七爹说的,词气非常严厉,刘七爹听了干翻白眼,赵不谌面上笑嘻嘻,心里也不好受。然后马母转变了比较和缓的语气,回答他们二位道:“二位所说,欲与真定西山联兵,如山寨之兵,诚能抗虏,老身也复何忧。山寨主赵邦杰之令正王氏现在寒舍居住,州将州官想早知道,何不就让她与小媳跟王都监一起上山,与赵义士、小儿等计议军事,事无不谐。岂不比老身去了为愈?这样既不误州将的大事,也成全了老身的誓约,可谓两全其美。”
她说得十分坚定,大家知道这是她的最后回答,再要劝说已无意义。她既然松了口劲,愿意让亸娘、赵大嫂相偕上山,算是作了很大的让步,大家也可以此为满足。现在剩下的问题,是要说服赵大嫂上山。马母自己受了誓约的约束,不能接受州将州官的建议,却用他们说的这番大道理来说服赵大嫂。己所勿欲,施之于人,但马母强调说赵大嫂并未正式起誓,情况有所不同,况且她留在保州城,有大媳妇做伴照顾,并无不放心之处。亸娘母女上路,并无贴身女伴照应,也不放心。马母情急,竟说出了“亸娘母女如在路上有失,大嫂何以向吾儿交代”这样严峻的话,赵大嫂只好爽快地接受她的意见了。
各方面都谈得妥当,最后以此定议。亸娘恨不得一步就跨上西山,只是王都监还有些公事要摒挡,州将特命他出城,去周围各地视察一下,草了军事地图备马扩所用。此事耽搁了十多天,不巧载儿又患腹泻之症,马母坚持一定要她痊愈后,才得上路。最后他们一行人首途时已在四月初旬了。
[1].卫州,今河南卫辉。
[2].绛州,今山西新绛县。
[3].散也孛,女真话奇男子。
[4].晋荀崧之女荀灌娘,年十三,突围请援,打退围城之敌。
[5].唐高宗李渊之女,柴绍之妻,能统军作战,所部称“娘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