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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六夜晚,新月初上,凉风习习。长期关闭的保州城南门忽然大开,放出了一批男女老幼居民。虽然从城里出去,他们个个都打扮得像个乡下人,两个妇女头上都包着青布帕,她们各自穿着深色的罩衫,下面系一条玄色家常裙,一副去会亲家母的农村妇女的打扮。其中一个,已近中年,皮色黝黑,动作麻利,像是在田头长期劳动惯了的,另一个年纪较轻,带着怯生生的神情,怀抱着一个酣眠未醒的婴儿。看她双眉紧锁的样子,似乎担心她在娘家养了一年多的婴孩未必能够讨得初次见面的婆婆和丈夫的欢心。
她们各坐一辆独轮羊角车,她们各自坐在车的一边,另一边上堆放着他们一行人的行李衣装,主要是两袋粮食,备路上煮食之用,同时也使羊角车取得平衡,另外还有些衣包和生活用具。羊角车由四名精壮庄稼汉推着走,两个年老的和一个中年的男子汉都空着双手跟在车后走。
守南门的士兵认识那中年汉子,习惯地叉起手来,正待唱喏敬礼,那中年汉子使个眼色,士兵会意,也就装得彼此不相识的,验看了他们的文凭,开城门放他们出去。这批人是保州城受到攻击以来,半年中第一次开城门出去的人,虽在夜间,仍不免引起行人的惊讶。有人打听这批人有什么来头,大模大样地开了城门出去,有人问这批人开城出去了,他们是否也可以跟着出去。守城门的对第一个问题置之不答,第二个问题回答得十分爽快:“今夜不行,城门开了就关。再过两天,四门大开,你要从哪道门出城,东南西北,悉听尊便。”
羊角车轮轴上新涂了油,使它行走时,尽量不发出“嘎咯”“嘎咯”的声音,显见得他们出城有一定的保密性。初六夜月,淡薄无力,群星黯淡,它们好像在地面上铺上一层薄薄的光被。守城士兵们目送他们一行人从放下来的大吊桥上渡过城壕,折向金军筑造的长围,那是曲曲折折、迤逦不断的土墙,然后一齐消失在月光照临不到的黑暗中。
早几天,白老爹就出城勘查地势,打听敌情。他回来拍胸脯说:几十里的长围内外,都不曾发现一个金兵,想必都撤走了,比他们来的时候还要撤得干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白老爹的报告与州将派出去的斥候打听得到的敌情完全符合,加上载儿病势已痊,再也没有拖延下去的理由了,因此他们选择了四月初六这个黄道吉日上路。
直到即将分手时,马母才泄露了她生平最大的秘密,她把亸娘母女二人重重地拜托给赵大嫂道:“二十多年前,亸儿她娘临终前以孤女相托,目泪盈睫,至终不瞑,今日俺就将亸儿母女俩一齐托付给大嫂了,大嫂路上小心。”
自从决心放走亸娘以后,马母拜托赵大嫂照顾亸娘已不下四五次之多,唯独这一次,她把自己心里的秘密说出来,表明她不但对活着的儿子,而且也对死去的挚友同样负有义务,因此词意更加诚挚,不消说她得到的回答是赵大嫂坚决的保证。因此,他们的行程取道,也考虑得更加慎重周密了。
刘七爹他们来保州时,曾受到中山府一带战争的滞阻,虽说时间已隔开一个多月,考虑到那方面仍有战斗的可能,他们决定绕过从望都到中山府的大路,取道博野、安国,向西折入新乐、灵寿,然后进入真定西山地区上山。
军事时期,什么都可能发生,没有绝对的安全,他们所以选择了这条路,其目的只想离开中山府远一点,估计金军未必会在博野、安国一带出现。至于新乐、灵寿一带地区,他们是熟悉的,那里还没有金军前去进占,当地一些据地自保的民间武装组织,如弓箭社以及逐渐发展起来的忠义巡社等的首领与山寨都通声气,只要说出他们是赵大哥、马廉访的家眷,就会得到保护。只是由迤东的安国折入迤西的新乐,这一百多里地多少有些危险。奉斡离不命镇守真定地区的女真大将副都统杓哥督同汉儿万户真定总管韩庆和经常派出部队在这一带巡哨,拦截行人,不让受围的中山府与西山义军通声气。好在这一地区的路径刘七爹与白坚都十分熟悉,还有不少居户与山寨有联系,随时可以投宿。他们小心一点,昼伏夜行,可以闯过这道难关,虽然采用这条路线要多用十天八天的时间。
从离开保州城以来,亸娘就浸沉在与丈夫会面的既欢乐又充满着疑惧的预待中。
亸娘不怀疑她可以克服婆母的顽强意志,最后同意放她出城,因为她有着比婆母更加顽强的意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的意志是无坚不摧的。
但是她对于是否马上就会看到丈夫,内心中却是怀疑的,或者可以说,这次冒险出城,间关百死去找丈夫,失败了找不到他是意中之事,而能见到他、找到他则是意外的。只有命运才是她唯一攻不破的堡垒,而命运一直是亏待她、折磨她的,过去就是因为命运多舛,多次已经掌握在手中的见面的机会,都被意外事件冲走了,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证实了她心中的不祥的预感,因而使她失去了重新见到他的信心。
这种预感触发于他们分别时的一个小小的偶然事故中。
那时他与刘七爹已束装上路,家中人全在门口送行。她突然想到如果他跨出第一步后,再回过头来看她两次,他们以后还有可能见面。她紧张地等待他回过头来,再一次回过头来。结果她等到了第一次而没有等到第二次。他们越走越远,终于隐没在一丛树林背后,她绝望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永无再见之期了。这种不祥的预感,支配着这整整一年半以来她的生活和思想意识。
其实这种预感来源于分离前夕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到赵大嫂对他提出的警告,说是真定方面有人要陷害他,而他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回答赵大嫂。那几句对话好像把她的心往上一拎,顷刻间她就完全清醒了。后来丈夫送赵大嫂出去回房来时,亸娘要他保证不再去真定,他虽然作了肯定的答复,但他在词气之间泄露出来的神情依然是漫不经心。从那时以来,她就担心将会有不测之祸落在他们之间而无法避免。
据刘七爹事后告诉她,去年她流产在床时,丈夫怀带几颗起死回生的保胎安神丸,从真定疾驰而来,眼看很快就可回到家里来团聚,不料他在路上看见一连举起的五把烽火,使他的马头折而向西。既然战争已经爆发,他应当参加,岂能再顾家室?他这个决定是理所当然、毫无疑义的。对此她没有什么遗憾,她遗憾的是为什么那几把烽火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他回家的马头上让他看见。
刘七爹后来还告诉她——这个哓哓多言的刘七爹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她呢?可能他是以此为理由解释他之所以不能回来,而在她则无一不作为加强她的预感的根据——董庞儿义军在满城打败了完颜兀术的金军,董庞儿、赵大哥与丈夫联骑驰到保州城下,正待进城,偏偏告急的使者驰来,他们就在城门口商量定丈夫率兵去救援中山府,还说两三天内就可击败金军,解中山之围而回到保州。不想张关羽大哥就在那一役中阵殒,丈夫也一去不回。那告急的使者如果稍缓片刻来到,他们岂不就可见面了,即使以后商定了要他去驰援中山,至少他们见一见面,就可以打破她的预感,为什么他们偏偏就在城下逢到那个告急使者?
莫不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他们重新见面?她无法解释这些一再出现的偶然巧合,不能不认为那是造化弄人,是命运对她的惩罚,惩罚她一心只想把丈夫留在自己身旁的罪过。当儿女私情超过了“合理”的范围,而妨碍丈夫去履行一个男子汉应当履行的义务时,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把它看成一种罪过,即使她本人也不能没有这种犯罪意识。
对于有形的阻力,她能够与之搏斗而胜过它,而在无形的阻力面前,她确是一筹莫展的。
因此她对于这次能否重新见到丈夫并不抱有很大的希望。尽管如此,她还是要试一试自己的命运,看看此次会不会出现奇迹,扭转乾坤,战胜造化。
她虽然没有战胜命运的信心,但仍抱有与命运斗一斗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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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了由于他们一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原因而引起的重大的变化:保州以南一百多里地,金军固然都已撤走,让他们平安无事地顺利通过。一进入中山府的地界,形势陡然紧张,金军密布,巡哨队伍,昼夜出没,到处都布下了棘刺罗网,使他们寸步难行。刘七爹瞠目不知所以,白老爹也只好闭紧了嘴装糊涂。最后总算在博野附近找到郭有恒的一个本家,暂时把亸娘等掩蔽起来。这个姓郭的在乡间也算是一家富户,他久知马廉访之名,十分款待,愿负掩护之责。亸娘这行人,只好暂且在这里住下来。
刘七爹责无旁贷,他带着白老爹,有时姓郭的也陪同他们一起去外面打探消息,探测金军动向。在那十天半月的时间中,金军有增无减,几处交通道口都设有岗哨,加紧盘查行人,有的路口干脆封锁起来,临时竖几根木栅,谁敢偷越,捕获了就要处死。饶他白老爹滑脱如泥鳅,也有两次被金军扣住,恶狠狠地用刀背砍他的头颈,说是要把这奸细送往大营去斫了,首级就挂在木栅上号令示众。刘七爹轧出苗头,急忙把身上戴的褡裢解下来,兜底翻出二三两碎银子,连同褡裢一起送上,总算留得白老爹的一条性命。眼看这条路是被堵死了,既到不了安国、更谈不到新乐和灵寿,只好像冬眠的蛇,在郭家这个地洞中蛰伏起来,等候机会。
亸娘早已锻炼出长期等候马扩的耐心,在保州时,常常要等几个月才盼到丈夫回家一行。战衅一开,他就一去不回了。可以说她的小半生都是在寂寞的等待中度过来的。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机会已在眼前,阻力陡生,把他们孤零零地撂在前不着铺、后不着店的荒村中,不管主人家有多少好意,都无法解除她心中的焦急和绝望。她过了一生中最难堪的十多天的时间。
完全绝望者总是羡慕尚留有一线希望的人,譬如她的大嫂,丈夫早已战死,她一直羡慕亸娘夫妇虽然长期暌离,将来总有重新见面的一天。某些心胸狭窄的妇女,可以从这种羡慕之中产生妒忌,逐渐转化为敌意,但大嫂却是个仁厚长者,能以弟妇的悲喜为悲喜,这在古代妇女中是一种很难得的美德。而依靠那一线希望来维持生机的人,一旦遇到挫折,希望无法实现,她就会受到更大的煎熬,反而不如那些绝望者,索性死了心,了无挂碍,倒也干净。亸娘在最痛苦的时候,也难免会产生这种想法,反而去羡慕大嫂。人们很难做到易地以处地去体验对方的心情,即使二人之间充满着友好之情。
其实在战争时期的旅程中,要耐心等候几天,看看局部安全了,才敢上路,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在亸娘焦急的期待中,这点小小的挫折化为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仍然是她心中的不祥预感在起作用。
据那个好心的郭老爹说,兵兴以来,这里虽有过几次金军过境,对乡民骚扰一番,掳去不少牲畜粮食,但顶多不过一两天的时间。他也猜不透为什么这次金军调来这么多的军队,留驻的时间又是这么长,莫非是中山府附近的一支山寨义军起事了,金军前来雕剿?不过他自己就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据他所知,这一带并没有规模很大的义军,值得金人派这许多军队前来雕剿。
“真定方圆五百里所有的山寨义军,俺无有不知。”刘七爹又吹起来,“规模之大无过于俺那和尚洞山寨,其次则为胭脂岭山寨、十八岭山寨。赵大哥正在赞皇县经营的五马山寨将来可容二三十万人,只是目前尚在草创中。中山附近,却不听说有万人以上的山寨。郭大哥这一说却未免把这里小小山寨的声价提高了。你岂不知你那有恒侄儿在和尚洞撑的场面有多大?他现在为山寨留守,赵大哥去五马山时,这里就以有恒大哥居首了。”
接着大家就金军何以在这里云集、久留不去这个问题议论起来。
贬低了中山府附近义军的声势,刘七爹不无得意地推测道:“本地义军,尚无这等声势,依俺看来,莫非是马廉访等待太夫人、少夫人不至,就与郭大哥等起了大军杀往保州,一来解州城之围,二来前去迎接尊室,一举两得?金军慑于马廉访的声威,故此沿途截击。想他区区之众,怎当得山寨大军一扫。此事若实,遂了州官州将的心愿,王都监如在途中见到马廉访,可谓不虚此行了。”
刘七爹只顾说得高兴,不料遭到赵大嫂的反驳:“三弟一心为国,公而忘私,怎能急于家难而忘国仇,进兵北向,专攻保州城外的金军?俺看三弟决不出此。”
王都监也同意赵大嫂的意见,补充道:“马廉访既派了二位前去保州迎接宝眷,如未得到确息,怎肯贸然进兵北向,打草惊蛇,反而误了宝眷。七爹此言不中情理。莫非金军又要去攻中山府,在此地区,勾集了大军?”
王都监这一说又被白坚否定。他说前两天他到过中山附近,打探得那里的金兵疏疏朗朗,并无攻城模样。目前博野、安国一带的金军都是从中山府一带撤下的,如要攻城,怎可把军队外撤。
从职业的“白日撞”进化到职业的军事斥候,白坚进步得好快呀!他说得振振有词,而且说的话相当内行,使得职业军官的王都监也点头首肯,撤回了自己的推测。
后来刘七爹再提出另一种推测,又遭到大家的否定。他们晚间无事,坐下来就又议论开了,议论多次,都得不到大家可以接受的共同结论。对于他们,金军这次大范围的活动,始终是个解不开的谜。这是因为情况发生了他们万难推测到的变化,押送太上皇一行俘囚的金朝东路军先头部队即将取道真定,经由刘七爹他们选择的道路,越过保州城外,直达白沟,以燕京城为第一目的地。受到斡离不命令的真定军事首脑副都统杓哥、总管韩庆和等在这一带节节布防,加强戒备,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富有经验的王都监、积故的刘七爹、机变的白坚、沉着多智的赵大嫂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精心选择的这条路正好是金军预定押送太上皇北上的那条路。大队金军正冲着他们而来。如果时间碰巧,其他的条件凑手,他们很有可能在路上看到太上皇哩!
深深地沉浸在焦急与悬念之中的亸娘没有直接参加他们的议论,在他们的议论中间也没有表示自己的意见,似乎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没有成长到足以参加大人们讨论家务的年龄,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而忘记了她自己就是事件的主角。一切讨论、议论莫不以她的利益为归。
但她还是注意地听他们的谈话,自己的思想也正不断活动,她相信赵大嫂的意见是正确的。就她自己所知,丈夫绝不可能先私后公,发兵攻打保州城外的敌兵以迎取家室。但是刘七爹的这种猜想很有驰骋余地,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丈夫率领山寨义军,轻骑进袭,彻底打垮了城外之敌,把她的婆母、知州赵不谌、州将等一齐拔出,并全城百姓都迎往山寨,以后组成了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燕京、会宁府,回师收复东京城、保州城,重整河山,那该多么值得自豪!
记得当年她与侄儿亨祖秘密地谈到他“三叔”的英雄业绩,他们谈得那么广泛,常常把事实与梦想、回忆与向往并在一起。两个人越扯越远,越扯越欢,说的到底是真事还是虚构、是梦是幻,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过她深知丈夫在童贯幕下的数年中,英雄无用武之地,童贯那厮陷害爹爹,害得他生了一场重病,与这等人岂可同事?接着听说丈夫去真定了,她先就记得赵大嫂告诫之言,肯定刘鞈也是个坏人,与童贯一个鼻孔出气,后来他果真把丈夫陷入狱中,让他饱受狴犴之苦。如今好了,丈夫的灾星已退,山寨正是他大展鸿猷之地。她并没有婆母的偏见,认为丈夫既然挑中了赵邦杰大哥为八拜之交,他们一定是志同道合的战友。这次进兵,肯定是他们合计商量的结果。如果真是这样,那有什么不好!
这个时候,亸娘对民族和国家的感情莫不联系着她与丈夫的感情,她对丈夫的系念越深,受到的磨难越甚,她的患得患失之心也就更加厉害。
到了第十八天的晚上,郭老爹带来一名向导,说在金军严密的封锁下,也有人找到西去真定的秘密道路,只要付给一点报酬,这个向导愿意为他们带路。还说这个人是靠得住的,有老有小,都住在本村,不可能出卖他们。
在讨论要不要跟这个人去冒一次险的过程中,大家还是莫衷一是。不走,等待到哪一天,等下去是不是还会有更坏的处境?走,即使他不出卖他们,谁又能保证他确实能把他们安全地带到真定。
那个向导很有自信心,他自我介绍已带过两批客商,每次都是平安无事地把他们带到目的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出足了钱,哪有办不到的事?他从鼻子管里哼出一声,对他们过多的忧虑表示轻蔑。
他的自信心,他的斤斤计较的讨价还价,特别是鼻子管的一声哼声,居然打动了大家,逐渐取得大家的信任。最后亸娘本人投了决定性的一票,她表示,与其守株待兔,还不如冒一下险,碰碰运气。就这样定议让他带着走。
这个向导确实很有本事,他带了他们走过许多僻径山道,都是刘七爹、白老爹生平未经之路。他毫不留情地讽嘲那两位说:“你们枉自夸说熟悉这里的途径,却不知道盘过这座小山头,就到灵寿的乐乡镇,要少走百把里路,还不会碰到金人。你说呢,你们走过这条近路不曾?”
刘七爹红了脸,故作违心之论地回答:“这条路,俺小时候好像走了两次,只是年纪大了,一时想不起来。”
那向导哈哈大笑道:“这条路还是这几年中开出来的,这石碑上的字还是新刻如初,几十年前哪来此路,老爹可是说了糊涂话了。”
有时他们要穿过大路,忽见金军的旌旗如林,已在目前,耳壁厢也听得他们的蹄声嘚嘚,似乎已撞入虎口。那向导不慌不忙,一转身之间,就把他们隐蔽起来,多次化险为夷。也有过几次,走过金人的检查哨,金军大声吆喝着检查行人,他正眼儿也不觑,大模大样地领着他们走过去。那些岗哨居然也好像瞎了眼似的放他们过去,不作一声。
这七八天的时间都在极度惊险中度过。每时每刻都可以发生危机,每次都被他们逃过。这样倒好,至少把亸娘的患得患失之心冲淡了一半。
向导一直把他们送到西山脚下,和尚洞山寨已隐隐在望。那向导一路上顶撞刘七爹,以为刘七爹一定要克扣他的带路钱,谁知刘七爹笑嘻嘻地从行囊中取出一锭十两大银,比原来讲定的酬谢足足增加了一倍。他喜出望外,连连磕头称谢,欢天喜地地回去。连路上打来的一些小虫蚁儿也不要了,一并送与亸娘。
他们来到山脚下,山上已经得到消息,有人迎下山来。忧心忡忡的亸娘的不祥预感果然又一次得到证实。
郭有恒万分热情地把他们迎上山去,当赵大嫂问起马廉访、赵大哥时,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赵大哥仍在五马山寨,马廉访日前率队出击,尚未回寨,就由小弟陪同王都监、大嫂、少夫人等上山去休息了,再作商议不迟。”
3
刘七爹等想不到金人押送太上皇一行俘囚过境之事,在和尚洞山寨中的马扩却早已想到了,并且预筹应付之策,积极准备行动起来。
今年初,马扩伤寒甫愈,在陈广、巩仲达、沙真等人的掩护下,平安上山。接着就与从五马山寨赶回来的赵邦杰大哥会面,二人就山寨大计、义军今后的动向讨论了几天,暂时规定了分工。
大致上规定赵邦杰今后的任务偏重于组织力量,扩大义军的影响,特别是草建五马山寨。鉴于真定乃四战之地,西山诸寨一直是金人攻击的目标,难免有失守的一天。赵邦杰力主把山寨转移到相距二百多里路,地处庆源府赞皇县以西的五马山寨去。那里本来就有相当基础,经过赵邦杰几个月来的惨淡经营,修建好朝天、铁壁两处主寨,其他的垣墙、关口、壁垒、营栅及居民的建筑物也已大致就绪。原来囤积在和尚洞的粮食物资,也陆续迁往。目前赵邦杰继续留在那里与两河义军首领韦寿佺、刘里忙、李宋臣等往来联络,已拥有新老部队六七万人。马扩上山以后,由于他本人的要求,和尚洞归寨之事,就完全交给马扩去处理了。
他们二人间,在一项根本性的问题上,各自保留着不同的看法。赵邦杰从发展义军的角度出发,曾提出放弃老寨,以全力经营新寨的建议。马扩则利用赵邦杰的论据,反对这项建议,正因为真定乃四战之地,扼南北之冲,若据以出击,可以影响全局,非五马山据守一隅之地可比。这时马扩的目光已注射到下面的一步棋。根据他的分析,东京沦陷,朝廷沦亡,今后金人的措施,不外乎存赵或废赵二途。如果他们实行了后者,废黜赵皇,或自主中原,或另立伪朝,很可能抄辽太宗耶律德光的老文章,尽俘赵氏子孙北行出塞。从东京北上,真定乃必经之途,只要消息打探得确实,组织得法,未始没有可能把二帝及其他天眷从金人手中搭救出来,这样就可以震动全局,大振天下人之士气,乃至于扭转乾坤。因此马扩无论如何,不愿放弃和尚洞这个重要的据点。
灭虏的大目标一致,看起来二人争论的焦点仍在要不要联宋,要不要保宋。赵邦杰虽已改名为赵邦之杰,表示他承认并接受宋朝的统治,那仅出于一时的利用。他对马扩救援赵氏二帝的计划,并不表示太多的热心。不过他也看到万一此举有成,确能振奋全国军民之心,有助于灭虏大计,因此也不加反对,但以不妨碍发展新寨为前提。二人达成了协议。
此时留在和尚洞山寨的兵力已经有限,而且还要逐渐转移到新寨去,所幸西山附近的十八盘岭山寨、胭脂岭山寨的义军头项石子明等人与马扩都有联系,赞同他的计划,主动表示愿意接受他的指挥,有了这一部分实力,马扩的军事计划才能趋于具体化。
据斥候报告,三月以后,金军在河北中西部的部队作了大规模的调整。许多能征惯战的贵胄将领都充实到这条战线来,在东路军元帅府统一指挥下与燕京留守完颜乌野也的部下密切配合作战。真定一路除了原来的杓哥、韩庆和以外,此时又把皇弟名将窝里嗢从前线调回来主持这方面的军事,另派女真都统蒲卢浑、阿鲁保、胡沙虎、渤海万户大挞不也、汉儿万户王伯龙、谋克高彪等分兵驻屯中山、河间、保州等处,确保这一路的交通线,然后相机进攻这几座孤城。前一阶段,完颜乌野也放松了对保州城的进攻,表面上看来形势趋于缓和,实际是两军交替之际出现的空隙,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如果因此产生错觉,放松了警惕,就会贻误大局。保州州将是头脑清醒的人,他派人与马扩联系,就表示他不为假象所迷惑。
根据金军的重新部署,这一路军队的频繁调动,马扩感觉到他等待的时机快要来到了。半个月前,他派了石子明大哥麾下的二头领飞行豹子崔忠前去东京侦事。这个崔忠善于跑路,与金军中的汉儿将领高彪齐名,高彪一昼夜能跑三百里路,跑得兴发时,自己停不下脚,要拖住路旁的大树才得止步。崔忠虽然没有这样神奇,但有耐力,能够连续十天半个月长跑不疲,一昼夜跑两百里路也是常有之事。他两个都身怀绝技,但服务的对象不同,得到的评价也是截然相反了。
崔二哥前年冬季曾为山寨带来金军已经出动的第一个警报。这次他又带来金军押送二帝分路北行的千真万确的消息。那几天,他一直守候在黄河边上,亲眼看到金军陆续渡河,后来金军押送一批俘囚男妇老幼都有,船载过河。被临时拉去的夫子们堕泪说,太上皇、太上皇后以及许多皇子皇孙都在其中。
他还补充了一个细节说:太上皇一行人渡河不久,有一名混在夫子队伍中间的矮矮小小的老头,乘渡河纷纭之际,突然指挥两名同伴,把一块门板抢了就走,门板上躺着一名长发委地的女俘囚。两个夫子扛起门板,快步如飞。不幸被金兵发觉了,一阵乱箭,把他们三人一齐射倒在地。“俺在旁看到形势危急,疾步上前,就门板上抓起那妇人,背上就跑。转瞬间就跑了十多里地,只听得背后风声呼呼,有两箭从俺耳朵旁飞过去了,也不知那妇人背上中了箭不曾。后来金军停止追赶,俺把她送到一家民户收留,她气息仅属,昏厥过去了,幸喜背上未曾着箭。俺公务在身,未便久留,重重拜托了那民户,也未知她后来是死是活。乱世性命不值钱,饶她是个金枝玉叶,王妃帝姬,只落得如此命运。”
崔二哥的消息十分重要,并且来得及时,既然他亲眼看见太上皇车驾已行,途经真定,已计日可待。还有那个细节也很有参考价值,冒充的夫子可以从俘囚队中抢出人来,可见金军的戒备并非十分严密,救驾一举,也就有了可能性。
这时赵邦杰已去五马山,马扩就去找石子明商量,石子明重申他坚决拥护的态度,把他能够调动的所部义军完全交给马扩指挥。他们推定全军以马扩为主,石子明、郭有恒为副,分兵三路,驻扎交通要道,另外又派出二三十个小队往来打听消息,探明了车驾经此的具体地点时间,就立刻汇集报告,以便马扩组织人马,前去袭击。崔二哥任联络之职,逐日往来于小队与驻军点之间,搜集情报,传递消息,加强了各方面的联系。
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乃兵家之大忌。马扩深知他指挥的这支主力部队都是石子明所部,自己与石虽系旧交,与他的部下却从未接触过,彼此的思想感情,必多隔阂,为此,出战之前,马扩特请石大哥莅场,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誓师典礼。这一天,石子明把几千名义军都召集来,当众介绍马扩,并把自己用的印信令旗令箭佩剑等一并付与马扩,然后马扩站到香案面前,昭告大众道:“尔等山寨乡兵,皆忠义豪杰。今欲见推总此一军,非先正上下之分则不可。上下之分既正,然后可以施号令,严法律,不然淆乱无序,安能成事?”
这时石子明已站在下面,领导群众,说道:“唯公所命!”
马扩点起香烛,南向而拜道:“此遥望阙廷,禀命立事。倘假国家之威灵,祖宗之默佑,得济大事,拯救车驾,收复两京,敢不与诸君共勉。”
义军也一齐拜下去,说道:“自此以往,一号一令,有敢违者,正军法。”
仪式既毕,大家都听从调拨,分路出屯,派出去的斥候多达一百余人,广泛地活动于真定以南一二百里的地区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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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以后,总联络崔忠带来令人不安的消息,各路小队,四出活动,尚未侦明车驾经此的具体时间地点,反而被金军抓去几个人,泄露了我军活动的秘密。金军副都统杓哥亲率女真步骑兵万余人,前来扫荡我军。杓哥进军路线正好就选择在马扩驻屯的这一路上,很可能我军分布的情况已被金军全部掌握,杓哥此来,就是专门为了侦查捕获马扩的。
为了消灭这个潜在的敌人,金朝人不惜动用十万人马。
根据军事常识,既然查明了敌军此来的方向和目标,并且时间急迫,不是今晚就是明晨金军一定开到,马扩就该毫不犹豫地率部转移,好在这一带都是山谷密林,他们很容易躲开杓哥一军的锋芒,避其朝锐、击其暮惰,然后继续去侦查车驾的动向,发动袭击,这样才是最妥善的应付。
但是马扩在布置转移的军事会议中,这项正确意见竟遭到多数人的反对。十八盘岭山寨和胭脂岭山寨义军的二三等头目忘记了几天前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服从命令的诺言,纷纷表示“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数千敌军,何足为惧,岂可甘心退让”,另外一种意见是杓哥此来,分明是为俘囚队清道,他要击败我这只拦路虎,才能保证俘囚队的安全通过。反之,我能击败它,则先拔其爪牙,就能轻而易举地救出车驾。这种意见似是而非,却博得许多人的赞同。在他们心目中,以为俘囚队只有几百名金军护卫,全靠杓哥一军为其屏障,打败杓哥,金军已无能为力了。他们把杓哥、韩庆和看成一、二号敌人,不知杓哥之上还有更加凶狠的窝里嗢,更不知窝里嗢以上还有统筹全局的斡离不。这是坐井观天的见解。在这点上,东京人要比他们见多识广,东京人谈起敌方的统帅,开口闭口不离国相、二太子郎君或粘罕、斡离不二酋,似乎自此以下的阇母、挞懒、娄室、银术可等都不足一提了。
义军头目们力主出击,出于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理背景,他们对马扩既抱有盲目的崇拜,又多少带有一点疑忌,这是一支部队对于他们不了解、不熟悉的新来乍到的主将常常持有的态度。
从前面一点出发,有了名气很响的马廉访领导他们作战,还怕什么杓哥都统、狗蛋韩庆和总管。这个天杀的韩庆和在真定不到半年工夫就杀了上万个老百姓,其中多数都是他们的亲故,他们把他恨得要死。难得马廉访来了,一战就要把金军打得落花流水,抓住韩庆和,千刀万剐,为血亲报仇雪恨。
从后面一点出发,金军甫出、我军即不战而退,他们怀疑马廉访何以如此怯敌,难道平日大家传说马廉访怎样怎样,都是言过其实之辞?有人怀疑莫非他害怕杓哥要来对付他,早早逃走,有的人甚至怀疑金方罗网如此之密,他怎得从牢狱中脱身出走,转辗上山,其中莫非有诈?
不幸的是石子明大哥虽然熟知马扩一心为国,忠义无双,决无首鼠两端之事,但也强烈地希望他能在这一战中大显身手,打败杓哥之师,为义军扬眉吐气。至于这一战是否会得影响救驾之举,这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在他的坚持下,群情激昂,除崔忠表示反对、郭有恒保持沉默外,其他人意见一致,都要求马扩出击。
马扩难违众议,只得勉强答应出击。显然他明知道双方实力悬殊,时机、地点都不利于我,尤其会影响以后的袭击救驾之举。这次仓促决定出击,与其说为了击退敌军,还不如说仅仅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心迹,马扩明确地意识到作为一军之帅,他还没有被部下批准通过。他非要立一点功,否则不足取信于士兵。
马扩的力量表现于他对别人的巨大的感染力,他的思想感情,他的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带着表情的动作,往往可以在别人心里燃烧起一场大火。因而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有许多跟随者,过去在西军中,后来在义军的部队中,在真定牢狱的难友中,甚至在辽金两朝的敌人中间都有他的朋友、知音和共鸣者。他自己对此也具有极大的自信心,只要给他以时间,他一定可以征服许多人的心。这绝不会有什么例外。
遗憾的是,在这紧要关头偏偏不给他以时间,在他能够取得部下信任以前,一场严峻的考验已经落到他的头上。
他痛苦地感觉到他又一次吃了客将的苦头,迫使他组织一次违心的、简直没有一点战胜可能的出击。
马扩系狱后,玉狻猊殉主,不食而死。现在石子明大哥把自己的一匹战马让马扩乘骑,自己舍骑而步。一支点钢枪,掂在手里,倒还好使,只是山寨中找不到一副完整的铁甲,东拼西凑,勉强找来一顶兜鍪,一片护胸甲,两臂两腿都是暴露的,至于保护战马的马甲,那就更谈不到了。就这样,马扩点起一千多名义军,匆匆出去,埋伏在他们熟悉的山径中,迎候来犯之敌。
崔忠带来的又是一个正确而及时的消息,他们粗粗布置就绪,天色还没有亮透,战争就接踵而至。
战争来得好像一阵迅猛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旋风。它完全不像马扩事前估计的那样,我军还有余暇可以把敌军诱入陷阱之内,然后一声号炮,伏兵四出,杀得他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我从容追击,收得以逸待劳、以少胜多的战果,全师而返。
马扩只听报敌军已至,他急上高处瞭望,杓哥都统所部的步骑军,不分前后队,不分左右翼,漫山遍野而来,人数不下二万人,比崔忠估计的要多出一两倍。它完全打破兵法上的常识、战场上的常规,蜂拥而至,还不只是旋风而已,它恰像一场足以破坏一切、扫荡一切、消灭一切的龙卷风,别人还来不及睁开眼睛,它已经卷到他们的脚跟前,把他们吹到三十三层的高空,然后重重地摔下来,掉入七十二层地狱中。现在不是敌军惊慌失措,而是我军晕头转向了。兵锋来交,一部分义军就惊呼着争相撤退,其余伏兵也从埋伏圈中暴露出来,准备逃走。一场战争,尚未交手,我军先已溃败。
还有没有办法来挽救败势呢?马扩见状,又惊又怒,他一骑驰出,直搏金军的前锋,麾下只有巩元忠一人飞骑相随,紧紧跟定。马扩此时义愤填膺,不知道从哪里长出来的神力,全部注入两臂两腿之中。他迎着扑上来的一名敌骑,也不管他是将是兵,一枪刺去,枪尖直透过他那厚厚的铠甲,刺进前胸。马扩只感觉到他的枪尖搅进一个软档,刚拔出来,那人已倒在地上。巩元忠立刻下马斩了他的首级。他们二人都不知道这个敌将就是杓哥部下著名的战将猛安克留。这时马扩又转身与第二个金将接战,神枪起处,那人不敌,拨转马头就逃,马扩又是用力一枪,力透背甲,把他刺死。
霎时间马扩力斩两员金将。他余勇可贾,再次陷阵力战,战兴方酣,索性把自己的点钢枪丢了,空手夺得敌军的铁槊三四条。他大呼冲杀,把这群敌方的前锋将士都赶跑了。
伤寒复原以来,马扩还是第一次这样出力猛搏敌人,他希望以自己的勇气为全军树立榜样,转败为功。酣战时不觉得怎样,现在停下来略微感到有点气喘,就示意巩元忠,拨回马头。巩元忠扬扬得意地提着两颗首级,至此才发现他们的耳朵上各戴着一只银环。原来马扩斩了两名银环大将,并非等闲之辈。马扩手中也扬着夺来的铁槊,双双回阵。但是瞬息之间,局势已发生巨大的变化,他们回来后已找不到所谓自己的阵地。大部分义军都已溃逃,只留下少数人尚在战斗,巩元忠的父亲巩仲达和岳父、著名的武师陈广都被金军拦截住,团团围困,分成一簇堆、一簇堆地厮杀不已。这时金军已控制住局面,迅速地变换阵形,他们采取远势进攻,从四面八方把马扩、巩元忠包围起来,密不漏风。中间空出大片战场,似乎供决战之用。
一名连人带马都用双重铁甲保护起来的金朝大将出现在阵前。这两重铠甲重达五十余斤,还有马身上的两重马甲,看起来犹如一座基础十分稳固的铁浮屠,单是这样的重量就能使人望而生畏。
他是金军统帅女真副都统杓哥,他听报爱将克留被一名敌将枪挑刺死,毫不怀疑来将一定就是马扩。他们是老相识,当初马扩率领完颜阿骨打五百名铁骑首先进入燕京城,杓哥就是那五百人之长,他们不仅相识,还相当熟悉,马扩在燕京的活动都有他的辅佐之功。斡离不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把他调到真定来,目标还是要他物色马扩。
现在两个人都出现在阵前,两个人都戴着铁胄,把眉庇低低地拉下来,根本看不见对方的面目,但彼此都毫不怀疑对方是谁。在这个时候能在阵前对峙的除了他们二人,还有谁有这样的胆量和气魄?
杓哥虽然志在必得,他的神气却是从容安详的,现在他已经有把握可以把马扩擒获到手。他仗着人多势大,四面包围马扩,密不漏风,犹如有经验的猎手已经把这匹擅跑的黄獐围定了,只要把包围圈逐渐缩小,就可把它拿到。或者一支冷箭也可以把他射下马来,他的目标如此显明,要射倒他真是轻而易举的。不过,这两种方法,他都不屑采用,要打败或俘获马扩这样身份的敌手,他必须正大光明地,一人一骑对一人一骑,叫他输得心悦诚服,这样才不损害他女真名将、太祖皇帝侍卫军副都统杓哥的一世英名。
马扩从杓哥摆的这个阵势中已完全窥测到他的心事。马扩完全同意这样做,这才是好男儿在战场上应有的行径。现在马扩要突围的可能性已经完全丧失了,在声势如此浩大的敌军面前,石大哥也无法前来救援他。只有一对一的拼搏,还能够让他在战死之前索取得一点代价,虽然这代价是微乎其微的。
他慢慢地策马前进,既然双方要求开诚布公正大光明地搏斗,一切诡秘的、突然袭击的行动都应舍弃。杓哥尤其显得从容自若,他垂下缰绳,驻马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候马扩上前向他讨战。
这时战场上除了马扩、巩元忠缓慢的马蹄声以外,并无其他的声响,不过外圈的包围圈逐渐缩小了,最后缩成一个大栲栳,把马扩、巩元忠、杓哥以及杓哥的一名副骑围在核心,空出来的地方刚够他们搏斗之用。战士们缩小包围圈并无不利于马扩的意图,而希望在这场龙虎斗中,作为一名旁观者看得更加真切些。现在这场搏斗已不像是战争,而有了精彩表演的味道了。即使被围在核心的巩元忠和杓哥的副骑也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地位中,静候两个主将厮杀的结果,再考虑自己以后的行动。
马扩骑近杓哥身旁,双方都举手为礼,互相致敬以代替彼此不通的语言。然后马扩作了一个请允许他先动手的表示,杓哥点头表示同意,马扩甚至感觉到在他的眉庇底下看得见的面部肌肉牵动了一下,似乎溢出一个有礼貌的笑容。
马扩迅捷地一枪刺去,刚才他就是用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刺死那个银环将领的。杓哥从容躲过,他回敬一槊,同样的迅捷,但加上他一身重铠,似乎力量更沉了。马扩也跃马闪开,双方的马互易位置,完成了第一回合的战斗。
以后几个回合的交换,杓哥一直占到上风,他的心理状态与他的身体和坐骑一样都是稳如泰山的。马扩要能够战胜他,唯一依靠的是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冲劲儿,但是杓哥高超的战斗技艺和强健的体魄很容易把那股冲劲儿压制住。马扩焦急起来,一连两枪都点到了杓哥的马腹,这时马扩才感到他的气力不济,枪尖碰在马甲上,好像触着什么弹簧,一下就被弹回来。杓哥掉转马头,如法炮制,也是一槊刺着马扩的马腹,手腕一抖,就势把槊尖深深地搅入马腹以内,马扩急去照顾,杓哥已抽出铁槊,回手一槊又刺进马扩的右腿。人和马的鲜血一齐喷射,两个都倒在地上。马的创口很大,腹内已被搞得一塌糊涂,一大堆肠子都从创口中流出来,喘了一阵粗气,不久即绝。
巩元忠急忙上前来救护马扩,杓哥的副骑马上挺抢上前,截住他厮杀。这里杓哥从容收拾。他从皮袋里取出一张网络,招一招手,让另外两名副骑牵来他的两匹副马,网络就系在两匹马的中间,构成了一张绳床。然后指挥他们,轻轻地把受伤了的马扩抬起来,放进绳床,押送回营。
失血过多、瞑目待毙的马扩还清醒地想得起《史记·李将军列传》中精彩的一段,李广受伤,也被匈奴人兜在网床内押走。他在中途一跃而起,推堕押送者,还抢了他的弓箭,射死追赶他的骑士,平安逃回本营。他挣扎着在网床内转动身体,忽然右腿上一阵剧痛,使得他晕厥过去。
5
亸娘、赵大嫂、王都监一行人离开保州城后,保州官私双方都没有得到她们已经平安抵达和尚洞山寨夫妇会面、双方会商军事的确切消息。不久,金军卷土重来,再度出现在保州城下,耀武扬威。开了一个多月的保州城门,不得不重新关闭起来。
据州将得到的情报,这次出现在城下的金军部队,属于东路军元帅府和燕京府留守司两个机构的双重领导。统军将领蒲卢浑、阿鲁保二人都是元帅府前线作战部队的名将,久随阇母转战南北。他们忽然掩至,来势汹汹,必有阴谋。州将对此当然要密切注意,严加防范。
但是金军出没不定,过两天就自动撤退了,斥候侦报,百里内已无敌踪。城门重开了几天,忽报金军又至。查明的番号除上述两军外,还有从霸州一线调来的女真万户胡沙虎的军队,实力比前又有所增加。
一天,城内捕获了一名跟随难民一起混进城来的奸细。他虬髯绕颊,气概不凡,身上是军官打扮,操一口冀中的方言。他被捕后,甚至不大隐瞒是金方派来的身份,只说有重要信件,要面交有关之人收阅。州将亲自处理这件事,审问来使,据供他姓陶名成,现为真定府伪方的提刑总领。他带来马廉访的家信,马廉访因伤“寄居”真定城内,这封信是他亲笔画押的。
州将拆阅了信,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儿伤重,现住真定城中,盼母妻速随陶总领来此视疾,不然长诀矣!”
陶成的话说得闪闪烁烁,令人起疑。
他说马廉访伤重,这封信托人写了,由他亲笔画押。恐他们不相信,他又拿出一条绣花丝绦,是廉访系在衷衣上的,可为凭证。
他又说此来赍信,得到杓哥统领同意。路经满城时,蒲卢浑都统寄语若取得马扩母妻回真定,佛眼看待,这里的大军即撤,一年内决不加兵保州,否则,保州一城生灵无复噍类。
他威胁之余,又说了些好话,马廉访伤重愿得母妻前去侍疾,乃出自己之意。金帅极重廉访之为人,勉从其意,特遴选本人来此,决无他心。
陶成说的或者有几分可信,马母识得那丝绦确是亸娘替他绣的,系在衷服,平日不以示人。这假不了。或者马扩真的已落在金人手中了。但马扩怎会写这样的信,他如被俘了,何以要母妻一起陷入虎口,金人又何必以攻取保州来胁取马母。这分明出自金人之意,其理甚明。
既然发现了敌人的阴谋在于诱骗马母前去真定,州将与州官都劝马母不要中了他们的圈套,陷于敌手。
马母却有她自己的看法:金军兴师动众只为赚取她一人。他们要她这个老太婆何干,无非是胁迫或劝说儿子投降。他们怎知她这个儿子岂是胁迫诱劝得动的?天塌下来了,山崩地裂了,海水枯干了,石头烂成一堆泥,他也不会投降。区区几句话,岂能使他易节。事到最后,不过把她杀了了事。她在这里已立下誓言,城破了要自焚而死,死在这里和死在敌人手里,同样是死,没有什么两样,她是不怕死的!
再则凭她在西北战线上的经验,河西家的人硬得很,一般说过的话都算数,倒不骗人。因此她也有几分相信金帅的保证。她豁出去了,拼着一死,听凭金人刀锯斧凿,如用她的一条性命去换取全城十万生灵的安全,这样做倒也值得。
此外,她此时十分渴念儿子,希望见到最后的一面。他真要受了重创——这一点看起来也是真实的,那丝绦上还隐隐留着没有洗清的血迹,他婉转呻吟于床褥之间,没个亲人在旁照料,那真亏待他了。但愿自己立刻到他身边,洗创换药,让他快快恢复起来,以尽母亲的责任。这一股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母爱,一旦爆发出来也是非常强烈的。宁可把儿子治愈了,母子一起就死。坐视他伤死不救,不能见到他最后的一面以弥补多日来因为不赞成他上山落草而亏待了他的缺憾,这在她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她一定要去见他。
由于这些不可动摇的理由,她毅然向州将州官表示,愿意跟随陶成,单身进入虎穴。
既是她去的目的是为坚决地求死而不是无耻地逃生,她还准备以自己的一死来换取金军的缓攻,以保一城生灵,她当然可以毫无愧怍地解除在家门口自焚的誓约了。这一层她也与誓约的监护人州官赵不谌说了,取得他的首肯。赵不谌本人没有把这誓约看得那么重,那么认真。
不过马母愿不愿到真定去,纯属她个人之事,州将州官都无法干预。虽然州将并不相信金酋的保证,煌煌国书上写下的誓盟,随时都可推翻撕毁,仅仅凭一个汉儿的口头传话难道作得了准?不过马母最后的一段话,如果传达下去,可以起很好的宣传作用,他还是接受了这一观点。
孤城坚守,誓死不屈,州将进行的是理想主义的事业,但在执行过程中他常常采用实用主义的办法,只要有利于事业,哪怕说些违心的话,他都愿意,而比他更加实际的州官赵不谌,似乎已找到一个非常出色的题目:马母单车上道,慷慨赴死,就为的是折服敌人退兵,以拯一城生灵,把她的形象神化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老参军的赵不谌从来不放弃一次表现的机会,表现别人,顺带便也表现自己,总的说来,却都是表现爱国主义的精神。如果没有这些宣传家和表现家,历史要寂寞得多了!
就这样,马母真的单车上道,跟随陶成前去真定了。
陶成诱骗马母一举,当然出于杓哥都统的授意。因为被征询到意见的人,无不异口同声地说:马扩事母极孝,伉俪情深,只有把他的母妻赚来,才能劝马扩投降。这件事发生在斡离不本人来到真定之前。后来斡离不来了,杓哥向他汇报,斡离不问明白赚取马母是伪造马扩的假信,当场就摇摇头,说道:“无益,无益。”似乎他是十分了解马扩之为人的。
斡离不亲自统带押有太上皇一行俘囚在内的东路军凯旋北上。大军渡过黄河不久,就听到韩庆和发来的军报,说真定地区不稳。
“不中用的东西!”他暗骂一声,立刻把真定的不稳与马扩的活动联系起来,想到韩庆和非马扩之敌,急命窝里嗢亲自出马,前去部署。不久他就接到杓哥副都统报来马扩受伤就俘的消息,他第一个反应就怕韩庆和等挟仇,借口伤势过重,暗中把马扩杀害。他率了几名亲随,当夜疾驰三百余里,天明前就到真定。韩庆和闻讯,急到南城门口恭迎。斡离不不暇答礼,用马鞭拂着他的臂肘,问道:“马子充现在哪里?”
马扩就俘后,杓哥都统予以优待,羁押在军营中,给医治疗,后来伤势稍可,就移交到作为地方长官的真定同知韩庆和手里。韩庆和余怒未息,他不能忘记当初因未能捕获马扩而被窝里嗢责打三百柳条鞭之辱,果然把马扩关进真定府监狱,医疗和优渥的待遇一概蠲免了,打入大牢,与死囚为伍。才过了三天,忽听报二太子郎君自己要来探望马扩,急忙把他搬进同知府,给他最好的房间居住,自己一天来伺服几次,比服侍亲爹还要尽心。
对金人的优待、恶遇,后来又变成破格的服侍,马扩都置之不理。六七天中,他瞑目不语,没有与任何金人说过一句话,对于他非常讨厌的韩庆和,简直就是麾之室外,不让他进房来。还是与过去一样,他讨厌和鄙视那些相继在辽金两朝做官的二姓家奴、三姓家奴甚于女真人。
然后是斡离不来了,他一声亲切的“也立麻力”,似乎要打破一位统帅和一个俘囚之间的森严的界线,要把他们带回到当初山上猎虎、夜帐谈兵的友谊中去。
“子充别来无恙,可恨俺来迟一步,让你受了委屈,幸喜伤势已经大可,俺也为你高兴。”
马扩强制着自己的眼皮,仍然瞑目不语。
斡离不知道自己能在真定逗留的时间是有限的,一两天,大不了两三天吧,军中朝内有多少事务亟待他去处理。他采用一种直率的态度,朴素的语言,劝降马扩道:“子充,尔我故人,尔非南朝宰相,又无守土之责,何自苦如此?我久知子充忠义。我国家内除两府未可做外,尔自择好官职为之。”
马扩张开眼睛来,简单地回答道:“某世受国家爵禄,今国家患难,某宁死不受好官。”
好像两员勇将在战场上搏斗,只经过一个回合的交锋,未见分晓,就各自麾兵而退。
隔了两天,斡离不又来看望马扩,这一天他说得更加诚恳:“某明日将率大军去燕京,今夜特来相辞。”然后他拉起马扩的手,说道,“人各有志,子充不降,某不复勉强。昨知令堂、令阃都已来到真定。某已知照杓哥都统等,优礼相待,已在城内置了居室,子充这一出去就可以与家属团聚了。”
斡离不释放马扩是有条件的,允许他在城内与家属团聚,那就等于限制他不得出城去经营其他的活动。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斡离不这条界限是很严格的。马扩懂得他的意思,回答道:“逼不得已,愿求田数十亩耕而食之,以终老母之寿。”
马扩要用自己及家人双手的劳动来养活自己,是含有不食周粟的意思,这仍然是一种不合作的妥协。对此斡离不不能再有什么意见,他笑笑答应了,告辞而出。
斡离不确实很讲交情,为了保障马扩一家的安全,他把韩庆和调离真定,把监护马扩的任务全部交给杓哥都统。不过公事归公事,他要密切防范,不得纵虎归山。他知道自己的交情并不能柔化马扩钢铁的心。他一有机会,就要翻江搅海,震撼山河。
斡离不确实不愧为马扩的知己,不过他本人在一个多月以后,冒暑打球,以水浇沃胸背,生了伤寒症,不治而死。他最后提议把太上皇交还南朝,这一条也来不及充分讨论而作罢。至于马扩终于做出了翻江搅海、震撼山河的事业,那已在斡离不死后多时了。
斡离不离开真定北上以后,马扩也搬离同知府,杓哥都统果然在城中区为马扩准备了一座住屋,虽非堂皇的官邸,房子却也相当过得去,距住屋不远之处,有一片因受到战争影响而荒芜了的田地,不下数十亩,供马扩一家人劳动。在房屋与田地之间,驻有一支小小的部队,说是专门为了保护马扩一家之用。
在这座新宅里,马扩与母亲和妻子见了面,亸娘也是杓哥都统派人上山寨与郭有恒谈判后取到的。由于斡离不已在事前透过风,马扩看见她们并不感到突然。只有看到赵大嫂时,他才感到意外。她离开山寨几年,刚有机会与赵大哥见面,怎样又离开他来到这里?赵大嫂是不放心亸娘一个人深入龙潭虎穴,坚决要求与她做伴,一道来到真定的。现在他们要留下来种田过活,她仍愿意成为马家的“女长工”,主持田间的劳动。
亸娘与马扩的见面,打破了二人都曾产生过的不祥的预感,经过了整整十八个月的暌别,亸娘与丈夫好歹又在一起了,在见面的一刹那,二人都未发生事前已经模拟过多次的幸福会见的激动。在马扩的一方面尤其如此。
当亸娘实践其长期夙愿,好像举行一个什么仪式似的把那女小子双手捧给丈夫,希望他享受一点天伦之乐时,马扩用了一种意外的落寞态度接过妻子献上来的礼物,在那小生物的额角上轻轻碰了一下,就递回给亸娘了。
天伦之乐是在特定的环境中通过特别的血缘纽带而产生的特殊的欢乐。现在他们“享受”的是在敌人监视的眼光之下,连一口自由的空气都呼吸不到的“天伦之乐”,那又算得是什么享受?
亸娘满腹委屈,差一点哭出声音来,但她完全能够理解丈夫现在的心情,并力图采用丈夫的思想感情,把自己的心冻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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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使辽,马扩在新城行馆中曾成为耶律大石的阶下之囚;去年正月又被本朝的刘鞈关进真定府监狱;如今斡离不虽说释放了他,在精神上他仍然是杓哥布下的一张软罗网中的犯人。
马扩饱尝过三个朝代的铁窗风味。
从形式上来看,真定之囚可说最正规化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重犯。新城行馆,马扩仍住在华丽的客房内,不过几道门都下了锁,门口岗哨环立,不许他自由行动,也是个囚徒。只有这一次他的行动最自由,除了不能出城这一条他自己承诺的约定以外,他愿做什么事,愿会见什么人,愿到哪里去,一切都可随他自己的意思,没有人来横加干涉,可以说是最不具有正规形式的囚徒了。今日回想起来,当时新城之囚,他一心只想与耶律大石斗智角力,希望打败这个强敌;真定之囚,他满心悲愤,力求昭雪;唯独这一次,他心中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屈辱感。以前两次被囚,他在精神上并无失败之感,这一次却被打败了。他反反复复问着自己,他与斡离不打交道是否太软弱了而吃了大亏?他对民族和国家的忠诚立场是否被折服于斡离不私人的意气下而丧失了自己的尊严感?他为了活命,是否已付出太多的代价?所有这些反反复复在他心中翻腾着的问题他都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正因为找不到明确的答案,就更增强了他的屈辱感。
“不食周粟”,就是在生活上不仰仗金人,是他用以减轻心理压力而采取的一种自我解嘲的方法。
不过,既然身在敌占的真定城中,一家人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生存下去,万事就不免仰求于人。所谓“不食周粟”只是一句徒具象征性的空话,实际并不能做到。
“保护”马扩的那支小小的队伍却属于一个位分很高的女真猛安领导,他基本驻守在这里,并非挂个空名,但他从不与马扩见面。马扩有事,要通过他手下的汉儿“提刑总领”陶成去跟那猛安打交道。“提刑总领”是个令人讨厌的头衔,部队中并无这样的职称,但他出于对“总”“领”等字眼的由衷的爱好,不肯轻易放弃它。除此以外,他的态度良好,特别因为他把马母接到真定来,自认为对马家有功,不免要露出一点谦挹的,希望取得他们好感的德色。凡是有所交涉,他总是毫不耽搁地立刻就去办理,而那名猛安,只要马扩不提出出城的要求,所请无不照准。他满足他们的程度往往超过他们要求的程度,仿佛他的任务不是为了监视马扩的行动,而是为他的家庭提供一切生活上的方便,这就使马家能够暂时安住下来。
安家以后,看起来他们已不缺少必需的生活资料和劳动工具。床铺桌椅、锅炉盘盏、衣着被衾、铁锚、锄头、耧耙、种子等,想得十分周到,一应俱全。有一天,陶成还牵来一头水牛,说是猛安大人送给廉访的。马扩坚决谢绝,一定要陶成牵回去。陶成再三求留不成,满面失望地怏怏而回。
马扩的思想中,最好是不要伸手去向敌人要求什么,马母、亸娘、赵大嫂都有这份傲气,可以自己解决的困难,自己尽量解决。可是金人有意布了一个给马家留下不少自己不能解决的困难非得向他们有所要求不可的局面,用来加强两者间的联系,并以此摧挫马家人的傲气。
生活中难免有许多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譬如说,留在米缸里的粮食吃光了,虽说种子已下在田里,远水救不得近火,总不能等到麦子、稻子成熟收割了再吃,只好开口向陶成乞粮。陶成假装糊涂,用力捶着自己的脑壳,说怎么忘了这头等大事,还要等大嫂开口?当天就送来一车白米、面粉,足足够这几口人吃三五年,看起来真像是一时糊涂忘记掉了。
粮食问题解决了,可是还有油盐酱醋的问题,衣着问题解决了,可是还有针线顶窠和碎布料的问题。生活中,有时一撮盐比十斤肉更重要,一把剪刀比一百匹绢帛更重要,这些琐屑的末节似乎最容易被忘记掉的。层出不穷的困难,使得他们无法不与金人打交道,以至陶成留在马家打些杂差的时间比他留在营房里的时间还多。
有一天赵大嫂发话了:“陶总领,你每日马不停蹄地来回进出,充当买办,有这样忙的,何不留些银钱下来,要东西我们自己去买,也省得你每天踏破了这两扇大门!”
“留下银钱,小人岂敢?”陶成做出一副苦相,“大嫂可知道安家进宅的那天,杓哥都统亲自上门来送三百两白银,吃廉访一口回绝了,叫人下不得台。大嫂,你倒去问问廉访,他肯收下小人孝敬的十贯大钱,小人可真有造化了。”
金人的银钱不能用,金人的粮食却不能不吃,这些粮物并非他们一家人劳动的成果;金人送来的衣服不得不穿,这些衣服并非用他们亲手织出来的布帛缝制而成;还有他们使用的锅炉铁搭、碗盏盘碟等也不是自己去打铁店打出来,到土窑中烧出来的。他们不可能回到一切生活资料、劳动工具都要靠自己双手生产出来的原始生活,也不可能自己进入市场与别人进行物物交换。他们的生活甚至比一般城市居民的依赖性更大。
很难设想伯夷叔齐这对难兄难弟如果不是很快就在首阳山饿死了,他们如何回到人间来参加当时的社会生活。生在两千多年后的马扩也想追踪老祖宗的足迹,未免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这个马子充好迂呀!简直就是这对兄弟的化身。他的创伤尚未完全恢复,黝黑的面庞变得白白的,像个白面书生,掮一把铁搭也到田间来劳动了,他的劲道可大哩!一铁搭下去就翻起十来斤土。恨不得三天之内,全部稻麦都熟,收下成百担的庄稼,把欠下金人的情,全部还清,一笔勾销,才落得个身心干净。正因为欠了这点情,叫他的脊背骨挺不起来!
从小就没有种过田的马扩对农务劳动其实是外行,像他这样的夯地,夯不到两个时辰就要瘫下来了。幸好马母、赵大嫂都是好手,她们量才使用,把他放在副手的地位上,干些卖气力的粗活。她们懂得他,只有让他使出一些气力才能减轻压在心里的重量。这时亸娘头戴一顶笠帽,手中提一壶水,背篼中背着酣眠正熟、热得满头脸都是痱子的载儿也到田间来了。他们在大毒日头下弯腰劳动,亸娘把自己的这顶笠帽轻轻地安在婆母头上,婆母笑了一笑,又把它盖在早已放在树荫下的载儿的头脸上。那壁厢又响起赵大嫂发号施令的声音,那当然是严厉的!
“你在这里傻着眼看什么?快去削个榫头把俺这把铁搭紧一紧!”
不等到马扩动手,赵大嫂就跑过来把马扩的这柄铁搭抡在手里,说道:“这把铁搭倒好使,你在这里又夯不动地,还不如先借俺使一使。”
这一家五口都在田头,其实只有两个劳动力,一个半劳动力,还有半个半劳动力当然用到那婴儿身上了。全家出动有个好处,家里铁将军把门,省得陶总领每天前来聒噪,耳目清净。
他们得到的田地与眼前区区的劳动力是不成比例的。马扩几番谢绝了那猛安要拨几名军汉前来耕种的好意,他说当初与二太子约定,他自己种田,不要金人相助,连陶成要来相帮的好意也谢绝了。不过,在双方同意的情况下,他们增添了一名生力军,他就是与马扩同时就俘,后来又同时释放的伴当巩元忠。巩元忠被俘后,起先拨在大营内当一名割草喂马的“阿里喜”,现在被要来帮助马家种田。后来农务增加,巩元忠陆续把他的同伴杜林、俱重、曲襄、鲁班、张成等几个人都引来了,那猛安照例是一律同意,这里才显得热闹起来。
在马扩的俘囚生活中,巩元忠是把马扩的视野带到真定城以外,并且燃烧起他的希望的第一人。
那个小伙子好灵活!他利用割草和喂马的机会,与外界发生联系,后来甚至与父亲巩仲达见过面,打听到许多消息。
那天大战中,他的岳父陈广因掩护同伴撤退,自己挺身力战,不幸力竭呕血而死,巩仲达一行人却得救免。石子明大哥所部一战溃败后,一蹶不振,现已陆续向五马山方面撤去。胭脂岭和十八盘岭两个山寨已空。郭有恒留守的和尚洞山寨也将撤走,里面人员所余无几,而且金人几次上山,已熟悉山寨的道路险隘,再要在那里死守已无意义。
以上消息,赵大嫂、亸娘有的知道,有的不甚清楚,都已告诉过马扩。只有一条,亸娘也不知道,而赵大嫂虽为当事人,却是讳莫如深。马扩被俘后,大家担心会被金虏杀害,赵大哥得讯后,漏夜从五马山遄返山寨,力图营救。正巧杓哥已派了使者来谈判亸娘入城侍疾之事,郭有恒未敢做主。赵大哥亲自与使者见了面,双方断箭为誓,赵大哥保证放弃和尚洞山寨,金使保证必不杀害马廉访,并留下杓哥都统亲笔画押的书函,这件事才得定局。赵大哥最后决定把自己的妻子留下来与亸娘做伴(当然,首先是赵大嫂本人坚决的要求),表示与马扩生死不渝的交情,山寨人都讲义气,莫不为这件事感动,它已广泛流传,连杓哥都统也知道与马夫人一起来真定的,还有山寨首领赵邦杰之妻,心中兀自敬佩,口头却不说穿。
山寨之事已不可问,金人对那里也无顾忌了,但五马山寨十分兴旺,几个月中团结的义军已逾十万,四方豪杰,归之如流。近来听说赵大哥已与东京的宗留守见过面,彼此倾慕,已洽定攻守之计,准备大举。
这些消息,重新鼓舞起马扩的雄心壮志。马扩的特点是从来不会熄灭心中的火种,只要有一星之火就可以把它引烧起来,谁知道它可以烧到什么程度。
7
即使多了几个劳动力,距离收获之期还很遥远,何况那年年成不好,继夏天的大旱之后,又来了一场蝗灾,把庄稼穗头上的浆水都吸干了,估量第一批收获肯定不会太好,看来大家只好坐食瓮中之粮了。存粮虽富,坐吃山空,何况马扩也不肯欠下这笔勾心债,大家坐下来计议,种田不是办法。杜林家里是开酒店出身,对酒店业务相当内行,他提出开一爿酒店的建议。
“照呀,照呀!俺别的本领没有,辨识老酒滋味好歹倒是有的,就让俺当个大伯如何?”酒鬼曲襄第一个响应,他与鲁班等经过巩元忠援引,先后来到马家帮助耕种。
“开酒店少不得要装潢门面,修制桌椅,活该俺小木匠的手艺露一手了。”鲁班也拍手赞助。
“还有赵大嫂炒几个菜,堪称一绝,”巩元忠推荐道,“就让她兼当掌勺,包管生意兴隆!”
大家议得高兴,只是一笔开办费从哪里出来?亸娘头面上还有两样首饰,都是刘锜娘子相赠的,留为纪念,如今有急用去变卖了,倒也可以派派用场,只是为数不多,应付不了这个场面。赵大嫂自告奋勇说:“当初三弟拒绝杓哥都统资助,今天如把它借回来,就说开酒店赚了钱,一准连本带利奉还,有何不可。此事就归俺与那姓陶的去打交道,看看他们如何回话。”
大家都明白开酒店是为了什么,为开酒店而借资本,马扩心里也没有那种屈辱感,点头同意。
这件事陶成办得爽快,不到两天,三百两白银已如数送到。开办费有了着落以外,金朝官方还替他们租赁一所交通方便、市肆辐辏的店面房子,二楼二底,十分宽敞。陶成还自告奋勇为他们采办桌子、椅子、酒缸、炉灶、碗筷盘碟以及所有的动用家伙,就中桌椅都是白木广漆,金光锃亮,碗盏盘碟一色都是定窑白瓷,十分讲究。这不是一家小酒店而是具有中等以上规模的酒店了。
两个月后,由马扩亲笔书写,字迹写得龙飞凤舞的“载福酒店”的酒招儿就在真定市中心飘扬起来。
载字笔画太多,而且还有许多人不识,不合市招之用。但他们的酒家不以赢利为主要目标,对这个细节,大家都没有多加注意。
由于亲手打败并俘获马扩所引起的优越感,使杓哥都统产生了一种过于高估自己位置,而贬低了对方的不公平的估价。他认为对马扩既不需要如此优待,也没有必要这样严加防范。两者都把马扩抬得太高了。看来斡离不多次对窝里嗢、刘彦宗、韩庆和以及杓哥等谆谆的告诫,未免有点过分了,它不仅引起汉儿们的妒忌,同时也使一部分女真亲贵、将领产生了反感。
“马扩的本事煞好,也不免为俺手下败将,不解太子郎君何以如此见重于他?”作战时十分冷静稳重的杓哥,思想中也有反抗上级的一面,并非百分之百地都是心悦诚服。不过他的反抗仅仅限于思想意识,而在实际行动上对二太子的命令还是执行唯恐不力,即使斡离不死后,对他的遗令还是不敢丝毫放松,在优待与防范马扩两个方面都没有改变。
当马扩通过那个不露面的猛安要求杓哥予以资助,开设酒店,杓哥欣然同意。既然马扩本人不离开真定城,无论他要耕田自给或开设一家酒店为糊口之计,同样都达到羁縻他的目的,有何不可?这时马扩的老窠和尚洞山寨已归金军占领,彻底划平。他手下有些无家可归的旧部,跑来跟从他,做些酒保佣工的工作以度日,也在情理之中,凭他们几个人干得出什么大事?对他统辖地区的治安工作有充分自信的杓哥都统看不出马扩开一家酒店能给他们大金朝的军事统治造成多大威胁。
那个不露面的猛安就是上西山与赵邦杰直接谈判,并把赵大嫂、亸娘带进真定城的女真将领唐括讹论,后来率军去占领山寨的也是他。凭常识出发,他觉得马扩要求开酒店,其中似有不妥之处,但也不敢违拗主将,只提出一条意见,酒店的规模不宜过大。
这一条杓哥又不同意,他认为像马扩这样身份的人,开一家仅供轿番走卒喝酒之用的单间酒店,未免太看轻他了。何况他还怀着当初他资助马扩受到的拒绝之耻,现在正好把那笔银两还给马扩去开酒店,为自己雪耻。他嘱咐唐括讹论,酒店要办得像样些,不失体面,马扩要多招几个佣工,随他之意。
这一来正中马扩的心意,二楼二底,上上下下可以摆二三十个桌子,楼上还辟出两间小小的雅室,可供密谈之用,这些都不是他们始料所及。
开张的一天,酒客云集,上上下下,雅室散座,全部客满。一批去了,一批又来,川流不息。其中不少酒客是慕马扩之名,借机前来识荆的,马扩细大不捐,一律热诚接待。他们并不计较做多少生意,但在开张的第一天就卖出几百斤老酒,第二天杜林不得不出去添货,这倒是不虞之誉了。
座客中也有金朝的官员士兵,他们看见杓哥都统也派代表来送礼道贺,从此就不敢在店里骚扰滋事。那天陶成更是一整天都窝在店里,摆出了“提举载福酒家一应接待事务总领”的派头儿,帮助接待来宾,兼管炉灶酒缸,忙得不亦乐乎。晚上马扩稍加辞色,让杜林、巩元忠陪他在店里喝酒酬功,吃得他酩酊大醉,其乐陶陶,最后倒在雅座中,倒头便睡。
在第三天的来客中就有巩元忠的父亲巩仲达、刘七爹等,他们奉赵大哥之命有事与马扩洽商。他两个在真定的熟人极多,避不及避,索性就公开了身份,巩仲达是出外行商,回来探望儿子,刘七爹则成为马扩的远亲、马母的姑表兄弟,一表万里,居然从真定一直表到熙州临洮,这笔账也无人管。刘姑爹是帮助巩仲达一起行商的,进城出城,常常捎带着不少货物,后来索性就住在马家了。只有一个“白日撞”白坚,过去声誉不好,鉴于当时社会的偏见,马扩没有让他拉上亲戚关系,只好躲在家里一直不露面。
这次他们奉命前来与马扩洽商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一个月后,也在金军占领的新乐县城外一家小酒店里,几名酒客乘醉打起架来,把一名酒保胁裹而去,当时惊动了驻军。聚众来追,刚转过一个山坡,一支伏兵从树丛中杀出来,尽歼追兵,从容而去。
这个酒保又黑又瘦,年纪十八九岁,来历不明。两个多月前,流落至此,自称姓梁,写得一笔好字,愿以佣书自给。乡间僻地,无人要雇用读书人,只好落脚在这家酒店里为客人点茶沽酒。这个无根无攀的小人物怎值得兴师动众地前来打劫他,当地人都感到奇怪。
不!不能小觑了他,这个小小的人物好像一块石子投入大海,注定要激起千层大浪。他并非梁氏之子,而是当今渊圣皇帝的嫡亲兄弟,名为赵榛,见封信王,他是在押往燕京途中,伺隙逃出来的。他与劫持他的那些酒客早有默契。那为首打架的酒客就是五马山寨的头项沙真,如今已成为赵邦杰大哥的首要帮手。赵邦杰本人也参加行动,亲自指挥这场伏击战。整个行动都经过缜密的考虑。不消说,要促使一向对赵氏皇室不太热心的赵邦杰组织这样一个劫持行动,正是他们与马扩洽商的结果。
这一招可说是运筹于酒室之内,决胜于千里之外。信王赵榛进入山寨后,发挥了极大的号召力,从此山寨事业更加蒸蒸日上。
8
历尽艰险,亸娘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丈夫,她满怀激情地把手里牵着的载儿抱起来,当作一件礼物似的双手捧给丈夫。那条小生命的萌生、落地、养大就包孕着一部悲惨的家族史,包孕着这一年半以来她的千言万语数不罄尽的辛酸与欢乐。这次见面应该是一个感情的爆发点,她早已千百次地预拟过等到这个场面真正来临时,丈夫将会有怎么样的强烈反应,他将说些什么话,所有这一切都曾在她心中描摹过。哪怕只有一点相似之处,只要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与她的预拟相符合,她将感到莫大的幸福。
但是,真实出现的情况是丈夫不带一点感动的表情,没有说一句高兴的话,从她手中把孩子接过去,又立刻递还给她,连得在这场合中人人都要做的俯身在孩子熟苹果般的面庞上亲一亲的动作也没有做。他抱起孩子犹如抱着一团旧棉絮,递还给她时犹如递还一堆破衣服,根本没有把她看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小生物,且不说联系着他们的骨肉之情。
对孩子的漠视也等于对她这一年半来所有的艰险与辛酸生活的漠视,亸娘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她的许多幻想倏然破灭。
不久亸娘发现,不光对孩子和她,丈夫对母亲、对赵大嫂也同样是这副落寞难合的神气,顶好是避开她们,避不开时,冷淡地叫一声,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哪能这样对待母亲?连晨昏定省之礼都不讲究了。这可是个非凡的母亲!她失去丈夫,失去爱孙,已决定把一副残骸留给保州城作为殉城之用。只是为了要挽救这支独苗,不惜打破自己的誓言,出万死来到真定城。还有那赵大嫂,为了忠实于自己的诺言,放弃与丈夫一起去五马山寨的机会,心甘情愿与她们婆媳共生死。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大嫂,天底下哪里还找得到第三个(她没有把自己算进去)?对她们,他怎能漠然处之?
后来亸娘逐渐弄明白了,丈夫的落寞冷淡并非出于怪僻矫情,而是出于惭愧。
被敌人战败、俘获,这已经是不可原谅了,何况战败被俘以后,他又活了下来。面对着母亲、大嫂、妻子,在她们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个英雄,他夙以忠义风节自许,一旦被俘,就该毫不回头地慷慨就义,这才对得起死去的祖父、父亲、哥哥、侄子和活着的她们。但他竟然活下来了,当时怎样一来就同意了斡离不许他耕种自活的条件。他留下了生命,可是失去了生平自持的生活原则,失去了家族和个人的荣誉感,甚至失去了作为大宋子民的资格,这使他有了一种挺不直脊梁骨、抬不起头来的自惭形秽的屈辱感。
也许他活着还在等待机会,以图再起,他肯定还要有所为。不过,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定,他不能用一个未知数来作为减轻自己内疚的借口。他生平看不起的是那种明明做了亏心事,满口还说得冠冕堂皇的人。他自己岂可蹈此覆辙。
在巩元忠把赵大哥在五马山经营得十分兴旺的消息告诉他,重新燃烧起他心中之火以前,马扩一直处在这样一种极度难堪的心情中。作为他的妻子,对他观察得十分细致深入的亸娘完全体会到丈夫那时的心情。
随着丈夫的改变,亸娘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她的思考逐渐深沉起来。现在她不再追随丈夫的一个含情脉脉的微笑,一句温柔体贴的话,这些原来都是她强烈渴求的东西,而现在,它们不仅不可能得到,即使得到了也不足珍惜,因为勉强的微笑和做作的温柔都不是亸娘追求的目标。她要的是真诚,从内心中流出来的真情实感,丈夫现在的落寞冷淡的神情正是他在这段时期中流露出来的真实表现。
是什么造成丈夫的痛苦?在他的落寞冷淡的神情后面,不正包括他最深沉的痛苦吗?亸娘一直在探索这个问题,并且联系着他、她以及这个家族、这个朝廷的许多现实情况来做解答。她得出了结论,这场战争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个抽象的概念,联系了实际生活就成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要改变丈夫的心情和他们的处境,除非让丈夫再度投身战争,用战争来荡污涤秽,直到彻底消灭敌人为止。
强烈地憎恨这场战争,强烈地要求制止它、消灭它,这是这段历史时期中许多人共同的愿望,但要达到这个目标,每人都有不同的心理历程,而在坚持以及深入的程度上也是各有不同的。
巩元忠给丈夫带来希望的同时也给亸娘带来希望。不过她明白这一点,丈夫如果再度投身战争,就会再一次远离她、抛弃她,这是没有办法的,没有听说过哪一个战士能把妻子带在身边作战。那可能又要一年半的分离,甚至也可能是永久的分离。
经过漫长的思考和独自的斗争,亸娘最后下定决心,在不得不再度离开丈夫和让丈夫恢复尊严感两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这个选择对她当然是痛苦的。
开设酒店以后,亸娘高兴地看到丈夫的心情已经完全改变,他重新焕发了青春,对母亲、对大嫂的态度也变得异常温柔。酒店事务繁忙,一般都要起更以后,才能回家。这时丈夫已养成一个新习惯,每次出门或回家入睡前都要在熟睡的孩子面庞上深深地亲一下,他能在白天非睡眠时间看见孩子娇态的机会是不多的。一天中仅仅那两个吻就能满足他的爱女之心。
亸娘在一旁看见了,也好像一滴甘露慢慢地沁入她的内脏,滋润了她的心田。
9
酒店开张以来,除了五马山寨赵邦杰往常派人前来联系,信使往来十分频密以外,两河各地,还有从南方渡河北上的生张熟魏,前来访问拜见马扩的前后相望,络绎不绝。其中包括马扩的新知故交,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还有一些根本不相识、根本不搭界的人也来找马宣赞、马承宣、马廉访、马太尉。他们远道而来,当然不是为了要品尝一下赵大嫂掌勺的几道名菜——那些菜口味不同凡响,的确值得品尝,也不光是慕马扩之名,为了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愿意前来结识一下。他们多数人都是有所为而来。只要站在抗金的一条战线上,不论是出名人物还是普通人,不论是代表一个集体,还是代表他个人,马扩一律竭诚接待。他们商谈的内容,如果有利于抗金事业的进行,不消说,那一定有损于金朝的利益。真定乃金朝占领的河北路的军事中心,马扩本人仍在金朝监视中,他们要在金人的耳目之下,公然活动抗金,那就面临着一个高度保密的问题。
有一天出现了惊险场面。
一个大剌剌的汉子奔进店堂,大声嚷嚷要找马三爷借些盘缠。巩元忠阻拦不及,他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上楼梯,闯进雅室,口里贼王八、鸟都统地骂个不定。看来这个人三句话中不带两个鸟字就过不了门。当时陶成也在雅室,正要打听他姓甚名谁,马扩已拦在他前而,热情地招呼他道:“王二哥,俺与你渭西一别,已有几年不见,今天哪阵好风把你吹进酒店里来了?借盘缠的事好商量,巩贤弟,你招呼二哥痛痛快快地吃顿酒饭,俺随即下楼来。”
来人先是一愣,不过王二哥这个称呼他接受得了,就跟着巩元忠下楼去了。
这个王二哥并非别人,他就是原名王诚,后来改名李宋臣的鼎鼎大名的双刀李臣。马扩等策划救援太上皇之时,与他曾有联系。那时他在晋北联合五台山智和禅师的僧兵,也在策划救渊圣皇帝之驾。金人多诈,扬言西路军要循当年南下的故道北上,李宋臣等已组织僧俗部队在云州以东的山谷要道中埋伏。不想金人从太原东出,渡过娘子关之险,折而北上燕京。李宋臣扑了一个空,所部反遭到女真名将都统活女的邀击而溃散,这就怪不得他要满口鸟都统地骂了。这番他道出真定,正要问计于马扩,如何收拾残部,归并到五马山大寨去,兼与韦寿佺大哥取得联络。马扩急忙派人陪同李宋臣上山去。
不问时间、场合,不问对象,炫耀他的双刀李臣的大名,有机会时还要从鲨鱼皮鞘子去拔出那两把赛霜欺雪的双刀飞舞一番,这已成为他无法改变的习惯。他不知道金人已悬赏万贯到处在缉拿“双刀李臣”,不久前,真定街路上还贴着赏格。这天如非马扩见机得早,就会捅出大娄子。
马扩也曾接待过性格行事与李臣完全相反的西军旧校李孝忠。榆次之战,李孝忠身在行间,亨祖还曾随他一起巡哨到离太原不过数十里路的近郊。马政看重他之为人,要亨祖与他叔侄相称。他可说是与马政、马亨祖最后接触的人。那天马扩把李孝忠请到家中,母妻大嫂一齐出来接待,谈到深夜,彼此不禁恸哭起来。
李孝忠的旧部吕园登等人组织了几千人的部队,出没于中条山一带,目前他来河北,一来是拉一支队伍回去,二来就要打探金人的虚实,顺道前来拜访马扩。李孝忠也是金人物色注意的对象,金人把他与王彦并称,唯恐他带队并入王彦一军,壮大了八字军的声势。
“王子才不能容岳鹏举,岂能容俺李孝忠?”李孝忠笑笑道,“更兼人各有志,王子才活跃于河上,俺有志于西北,这还是当年小种经略相公告诫于俺的,遗言就在耳际,不想他忠骸已埋异乡。俺与王子才互成掎角,便成声势,何必定要归并于他,才能集事。金人也太小觑俺了。”
看来李孝忠在河北一带还有几个月的勾留,马扩劝他改个名字,以策安全。李孝忠瞥眼看见壁上挂着一幅《醉仙舞影图》,画中的李太白,醉眼酕醄,在月影中婆娑起舞,极为传神。两下里一凑就凑成李彦仙这个假名。后来李彦仙的名字彪炳史册,谁都没有想到它是王子才和李太白的化合物。
两河豪杰纷至沓来,大家都到这里来联络感情,交换情报,小小的载福酒家无形中成为义军的地下据点。马扩还要扩大它的活动范围,后来宋朝官军方面也经常派人来,互商作战之计,同时还采集金方军事布置的情报。
保州城的州将就带着赵大嫂、亸娘熟悉的王都监来真定秘密访问马扩三四次。他们谈妥的军事方案,马扩立刻派人去通知山寨,彼此的行动配合得十分协调。
宋朝的一个宗室赵不试从俘囚道中逃亡,被相州人推为城主,抗击金军。他久知马扩的名望,特派亲信前来问计。
在与宋朝官军配合作战这一点上,马扩起了山寨诸首领起不到的桥梁作用。马扩花了不少口舌,终于说服赵邦杰与宋朝的东京留守宗泽的儿子宗颖约期秘密到载福酒家来见面。宗颖带来父亲的意见,高度评价五马山寨义军的活动,尤其欣赏他们树起信王赵榛这面旗帜,以增加号召力。信王赵榛响亮的名字已逐渐成为两河抗金义军的中心。许多无所归属的队伍都愿接受其号令,这一点,赵邦杰自己也看到了。赵邦杰向宗泽提出的一些要求,如给予名义、广加官爵、拨给弓弩等,宗颖也无不满足他。这次会见以后,五马山寨义军的活动就多次腾播于宗泽要求北伐的奏章上,南宋朝野都知道河北有这样一支实力强大的义军。
所有这些秘密活动都是在金人的眼睛鼻子下面进行的,马扩与保州守将、与中山守臣陈遘的侄子见面,特别是赵邦杰与宗颖的见面,事前都经过缜密的策划,事后也不露出一点风声,瞒过了杓哥都统直到陶成这些人的耳目。但如果说金人疏脱,一时还没有防到这一招,随着马扩的名声在江湖上洋溢,将来难免有一天会露出马脚,那天李臣的行动差一点就出大毛病,这样就涉及马扩在真定的安危了。
事实上赵邦杰已经多次派人来催促马扩上山,这一行动已不容再拖延下去。
摔去伪装,还马扩以本来面目,让他挺起胸膛来,做个俯仰无愧的好男儿,亸娘记起了父亲在他们结婚前夕谆谆告诫她的话。而经过最近以来不断的思想斗争,亸娘最后决定宁可抛弃自己的私情,一定要促使马扩上山,时机终于成熟了。
现在是进入具体研究出城方案的阶段。
强行出城不太可能,他们甚至考虑过赵邦杰率军来攻,马扩组织力量,里应外合,袭破真定城的大胆方案。但真定军区乃金军在河北的重要据点,城内驻扎的精锐步骑不下五万人,力量悬殊过甚。马扩等要斩关而出,或像上次一样混出城关也不可能,目前四城门的守兵都有二三百人以上,更兼那个不露面的猛安近在咫尺,提刑总领陶成活像牛身上的虻虫,紧紧叮住不放,拂他不去,避他不掉,这里若有行动,那里驻军早已知道,马扩等都不敢冒这个危险。最后还是刘七爹出了个“馊”主意。
刘七爹刚从外县贩了山核桃、毛栗回真定,那天晚上还是鲜虾活跳地摆酒请客,陶成也是座上之宾。半夜以后,马家忽然忙乱起来,进进出出的人不断,微明以后,隐隐听到有妇人的哭声。陶成不放心,急来打听,马扩亲自接待了他,马扩一副哭丧的脸,说刘姑爹昨晚饮酒过多,半夜心痛起来,急诊无效,天亮前就殁了。
刘七爹在真定的熟人极多,人缘最好,他的死讯传出,估计今天必有多人前来吊唁,不可草率从事。马扩一本正经地与陶成商量,请他主持丧礼,首先陪巩元忠、杜林二人出去购备棺木、敛衣,租赁丧家的排场,再到酒店去安排一下,贴出“家有要事,停业两天”的告示,最后给真定几家头面人物送讣告。这一切都办得十分妥当,晌午以前,陶成赶回马家时,刘七爹的遗体已择了巳时大殓,棺木已经钉上,灵堂也布置得十分得体。素彩扎成的球儿高悬厅堂,两溜椅子上都铺了素色的椅披,灵台上香烛高烧,灵牌赫然,素帷后面,两条长条凳上搁一口触目惊心的黑漆棺材。马家近属一律白衣白冠,腰上系一根素绦,单等陶成回来,就举哀开吊,仪式隆重。
不久吊客纷纷来到,哀乐频作,都向灵前去行了礼,马扩一一还礼,自己照顾不到,就由陶成担当了总提调、总招待之职。陶成当仁不让,心中得意。
晚间摆上酒席,马扩当众宣布刘姑爹的遗言:他本贯真定府人氏,祖茔都在北城外新市的鲜虞乡刘家坟头,如今子孙虽已式微,刘氏的坟墓倒还不少。他希望首邱归正,自己也葬到那里去。马扩合计一下,如今正在战时,姑爹的血胤一时难以赶到,这里的酒店又未便长久停业,因此择了明午吉时为姑爹破土下葬,刚才已遣巩贤弟出城去相地买穴了。明天一清早他们全家都要出城送葬,事干功令,请陶成总领就去向猛安禀报一声,并向他借用大车二辆,牲口十余匹备家人出城乘坐,明晚回城,一准送还不误。
这个要求提得合情合理,没有马匹,来回走大半天还不够,没有大车,难道扛了棺材跑几十里路不成?众亲友一致在旁怂恿,要陶总领玉成其事,他们也要跟着出城送葬哩!陶成为人最是虚荣,经不起众人一捧,两件事他都满拍胸脯,一并允承下来。他回驻军处一转,不久就带来回话。猛安大人口谕:马廉访事亲极孝,这追终慎远之事,如何省得?明日他出城去,俺关照守将毋得阻挠。尚请马廉访节哀顺变,明日早出早回。车马都已借妥,明晨一准送到。
这一夜他们都睡不着觉,心事潮涌,吉凶难卜,大家坐待到天明。只听见第一遍鸡唱以后,陶成果然率人驱了车马而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棺木扛上大车,正待上马,忽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场面,从来不露面的女真猛安唐括讹论也骑马赶来了。
赵大嫂与亸娘都认识这个银环金将,赵大嫂还曾多次与他打过交道,见他来了,把亸娘的袖口一扯,二人的心不禁都猛然一缩。唐括讹论却满面春风地与她们打招呼,又让陶成介绍他与马扩见面。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除重申昨夜让陶成
传达的话以外,今天专诚来送奠仪,就叫跟随的小番献上礼物。
彼此客气一番,唐括讹论又说北城守将受命不让廉访出城,须得他亲自前去关照。这时他拍拍马鞍上挂的行囊,说道:“这里有杓哥都统亲手发下的令箭,放廉访出城,再加上俺传的口令,他们怎敢阻拦,廉访放心,这就上马吧!”
这里马扩与随从们一一上马,那边赵大嫂、亸娘两边扶着马母也正待上马,唐括讹论忽然又生一议道:“城外萑苻不靖,日前杓哥都统发大军去剿,沿途都设了卡子木栅,层层检搜行人,恐怕惊了太夫人等,诸多不便。依俺之意,太夫人、少夫人、赵大嫂省此一行也罢!”
马扩不由得怔了一怔,他竭力要从唐括讹论的面部表情中探索他是好意还是别有用心。他忽然省悟了,唐括讹论口头上说得漂亮,实际上还是不放心他,要留她们为人质。他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抢前一步,动手把他斫了,抢得令箭出城,有何不可。不过,这一招实在太冒险了,这里一动手打起来,近在咫尺的驻军马上出动,就不免同归于尽。形势已不允许马扩再作考虑,只要他露出一点儿犹豫的神色,就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引起唐括讹论的疑心,后果不堪设想。正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谁也想不到亸娘及时出来说话了:“唐括猛安之言说得不错,姑爹之丧,俺等都已尽了大礼,既然城外不靖,俺婆媳大嫂女流之辈,出城多有不便,留在城里也罢。丈夫早去早回。”
这是亸娘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撒了弥天大谎。她说得神气安详,丝毫没有一点紧张失望的神气,这就完全解除了唐括讹论的疑心。他挥挥手,叫陶成留下来,照顾太夫人等进屋。自己一直把马扩一行人送出城门之外。
他们一离开唐括讹论的视野,就弃去棺材,拨转马头,折而西行。在预先约定的一座草屋背后,忽见死去的刘七爹和为他经营安葬的巩元忠一齐跳出来,拍手欢呼。他们瞥见马扩真像死了亲人一般的面色,懂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沉默下来。
西去的官道上征尘滚滚,眼前展开一片无垠的大地,旭日初升,从他们背后照来,照得大家都热烘烘的。马扩总算得到了他向往已久的自由,那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得到的自由。随从们都了解他此时的心情,一路上默无一语。
马扩数一数从虎口中逃出来的随从人员,除刘七爹、巩元忠外还有鲁班、杜林、曲襄、张成等共计十三人。这一天正好是建炎二年的寒食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