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匡 谬
国文,非外国文也。近百年来,国势不振,而欧化遂以风靡,至治国文者亦喜仿欧人葛郎玛,辑文典,以治外国文之法治之。及其扞格不相入,乃益轻其家丘,以为国文不如外国文。吾闻俄之亡波兰也,立法令波兰人习俄国语言文字;英之于印度也亦然。乃今吾国俨未亡也,而为国人者,若不外国化其国文不快。悠悠苍天,此何心哉!然号称识微通变之君子,惄焉忧之,著为论说,扬榷国文与外国文之异同,而衡是非得失所在者,其人颇亦不尠。余今条贯其说以为我同人告,必先知国文不同于外国文,不可以治外国文之法治,而后可与言治国文之法。
第二节 文 字
刘勰《文心雕龙》论章句,曰:“人之立言,因字生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是故扬榷国文与外国文之不同,亦不可不自文字始也。世之论者,辄谓文字之用,首在宣鬯意旨,必也有以简驭繁之功,而能收普及群众之效。故未开化国民之文字,必拘泥于形象,盖犹未脱上古榛狉之风。至若已开化之国民,不过藉文字为符号,不必寻其迹象以求,故能以简单之符号而尽天下之名物。乃今中国文字为象形文字,记忆殊难,不及欧美标音文字之便于诵习,且言文不能一致,故通文义尤难。国民识字之少,其原因实由于此。此说倡于欧美人之学习中国文字者,国民之欧美化者附和之,乃有主张用切音文字以期言文一致者。窃尝闻而心非之。盖国民识字之少,由于教育之不普及,不能归咎于文字。否则吾国中若满洲文,若蒙文,若藏文,皆标音文字,顾何以满洲人之识满文者转不若识汉文(对满文言之)者之众,而蒙藏民之识蒙藏文与不识者之比,亦不能多于行省汉人之识汉文者也。至言文不能一致,虽不便于通俗,然因文字与语言离异之故,其文字不至随语言而改变,于学术上及社会上之便利殊多。欧洲地方不过三百八十万哩,人口三万六千万,而英、俄、德、法标音文字之国,国不同文,则以方音各各不同也。若以我国地方四百二十七万哩,有四万万之人民,亦用标音文字,使言文一致,则一国之中将有数百种文字出现。今全国之内,方音虽异,而文字可通,即日本、朝鲜、安南诸国,亦得通行同一之文字,使东亚各国性情风俗,不至绝然悬异者,未始非同文之效。如言语必欲与文字一致,亦必不可改变文字以就语言,致文字日即于纷歧。只有改变言语以就文字,使言语渐归于统一耳。舍曰能之,则是我中国四万万人同文字,而语言亦趋于同,以视人民不过三万六千万,地方三百八十万哩之欧洲,而有英、俄、德、法数十国文字,果孰为普及于群众乎?其便利一也。欧美文皆切音制字,故因古今音讹而字形屡变,后人遂不可读,例如angland为anglaland之讹,而angland又讹为england。安知england之不更讹为ingland乎?音之传讹,如水之就下,不可究诘也。于是研究古代希腊拉丁之文字,为一种专门之学术,盖标音之文字,不能不随语言而变;而语言之传述,不能不因时代而殊。若以我数千年文明古国亦用标音文字,则不但周秦诸子之文,将如希腊拉丁之无从索解,即汉唐宋明之文,亦且无从卒读矣。四千年之中,至少有三四种专门之文学,承学之士,虽白首而不能尽通。今则历朝著述,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沧桑屡易,而文字则亘古可读,正以其音讹,而形不变也。其便利二也。我国文字之便利,欧美文字之不便利,更有大于此者。英文非解英语不能读,德文非解德语不能读,法文亦然,俄文亦然,凡属欧美文无不然。何也?以其标音也。若我国文字,则仅认其字形,虽以英人之音读之,或以德人之音读之,或以法人俄人之音读之,均无不可。今日本人即以日本音读之,如松读マツ,杉读スギ,花读スギ,草读ケサ,是也。他如满洲、朝鲜等处,言语本异,而以书翰通意思无所不便,即我国南北诸省人发音不同,各操乡谈,如聋哑之对话,而文字则毫无差异。日本人山木宪以为中国文字,今既统一语言纷杂之四万万东亚大陆人民而为同文之国,异日必进而为世界通用之文字。依日本人读法,英人可读日曰sun,读月曰moon,读花曰flower,读草曰grass,作为文章,即为世界通用之文,虽不解英语者亦得读之。不论日本人、法人、德人、俄人,凡能认其字形者,皆可读以本国之音而明其意,进交通之便,助文明之运,其利益莫大焉。今欧美不幸而未知其便利,一朝豁然感悟,必以公平之见,大主张采用中国之文字,盖亦不得不然之势也。其便利三也。至称我国文字为象形文字,亦属一偏之论。其实我国文字属于象形者,不过千百之一二,其大多数,则为形声之字,以两偏旁相合而成一旁标音之所从,一旁示义之所属。其制作之方法,实兼有象形文字与标音文字之长。非若欧美文字有标音之字母而无偏旁部类,遇有同音异义之字,乃不得不变其联缀之方法以别之;因此而标音之规则,亦不能一律。平居私念,以为理想上最完善之文字,不可不用我国形声之方法:一旁标音,宜有简单之规则;一旁表义,宜有明晰之部类。其便利四也。且言文一致之说,欧美化者之所盛倡也。以为言文一致,则学问易于进步,又以欧美诸国为言文一致之国,是皆无稽之说也。欧美之国民,非尽能读其文字者。其不受教育之人,虽无不能言语,而亦不能解文字。然则言语自言语,文字自文字可知。文言一致之实,果安在乎?设取彼都士夫所著之政治、哲学、教育诸书,朗诵于贩夫走卒之前,果能深入心通乎?是文字一致之文章,果其学理高深,仍不宜于通俗。如其肤浅,于学问亦无裨益也。则所谓言文一致之效安在乎?且言文不一致者,乃文章进步之故,不足忧也。夫文章之气运益进,则文章之格法愈奇,规律愈整,口舌笔翰之间,遂生悬隔。此亦自然之势,可喜而非可忧。且所贵乎文者,在善其词句以巧通意思,有感人之力,口舌之间,虽如何巧妙,而彼此对话,无推敲点窜之暇,必不能如文字之研磨润色;且语言必较文字为冗漫,征之于速记录而自明,必不能如文字之简净劲练,故言语决不及文字之优,而言文一致为不可期之事。果其言文一致也,则文章之不进步可知。进步之文章,必不能语言一致,此可断言者也。乃国人之欧美化者,必执是为我国文字不如欧美诸国文字之便利。夫我国文字之便利,则既言之矣,试更一申论欧美诸国文字之不便利:欧美文字,虽以轻细之笔画写之,往往一文延长至寸许半寸许者为数见不尠。我国文字,虽笔画亦有繁密者,然排置结构,使其面积相等,一目得认五六字至七八字;而欧美字画之冗长者,其一字尚不能一目了然。此其不便利者一。我国文字,不论字画疏密,皆有一定之地位,互相联缀,秩序整然;而欧美文字长短错综,至有一字之上半截在上行之尾,而其下半截,在次行之首者。当钞录及印刷之时,我国文字每页几行,每行几字,易于计算,其文字占若干篇幅,可以预定;欧美文字,以每字长短不一,殊多碍难。此其不便利者二。我国文字一字一音,一呼吸间得读数十字,数秒间得读数十句;欧美文字由反切连缀而成,形既冗长,音又繁复,故同一意义之字,同一意义之句,用我国文字,仅少许之时得辨之,而用欧美文字,费时必多。此其不便利者三。曷不观汽车之揭示乎?国文与英文并列,国文之字,大于英文之字三倍以上,而其所占之地位,则国文仅占三分之一,英文则占三分之二,是国文与英文之繁简,为一与六之比例。在稍远之处视之,国文尚明了可读,英文则朦胧不辨矣。此其不便利者四。以是衡之,果孰为能以简御繁者乎?此以文字言之也。
第三节 文 章
文字孳乳,以欧美为最速,以我国为最迟。或即据文字之增加,以考一国文化之进步,而不知我国文字之少,乃文章之巧妙适用,而无取字之多也。我国文字,自苍颉造字,至汉许氏《说文》,其数为九千五百五十三字。此后则历代皆增加,至清《康熙字典》,仅得四万二千一百七十四字。以年代计之,则每年平均所增仅二三字而已。持是以考欧美文字,其孳乳之迟速,有不可同日而语者。兹即以英国考之,在十七世纪之末,其通用字典仅五千馀字,及至今日,则其数已达四十五万有奇,平均每年增二千二百馀字,然谓其为多字之国则可,谓其文字之增加,即为一国文化进步之特征,似尚有说焉。何也?夫一国文字之多寡,未可与文化为比例也。我国文字,至今日不过四万馀,识者以为少,固矣。然此四万馀字,其中习用者不过三四千字而已。然我人以此三四千字,制为文章,辞无不达,言无不足,而无周转缺乏之患。此其故何哉?盖以中国文字,与泰西异,其妙用在能累而成文,故字少而周于用,与夫欧美之一字一义,一物一名者,有间矣。(欧美虽亦有一字数义者,然多见于动字,其他名词为数甚少。)兹举一二例以比较之:如一、二、三、四等之数目字,中国由一以至万,所用之字,去其同者,仅十三字足以代之;若英文则需二十九字,法文则需二十三字。(数目字以中国为最简,尤以中国为最明了。法国虽少于英国,较英国尤拉杂累赘,如曰九十,彼不直曰九十而曰四二十十,盖四个二十合为八十,再加十则为九十也。此等文义,在他国人闻之,非精数学者不能辨。)其他各国或倍之,或数倍之,要未若中国字之简而显者也。此其一也。凡欧美文字,每物锡以专名,然天下之物无穷,若一一锡以专名,虽数千万字,亦有时穷,殊不若我国能累而成文,用字少而名物多也。兹任举一字以为喻:如皮毛之皮字,在中国则可用作书皮、树皮、地皮、象皮、羊皮等,即以一皮字为名词,而以书、树等字为形容词,字少而义赅;在欧美则皮字为一名词,书、树、地、象、羊各为一名词,而书皮、树皮、地皮、象皮等又各为一名词,即以上数词计之,在我国仅用六字(即皮、书、树、地、羊、象六字),在欧美则须十一字矣(即皮、书、树、地、象、羊、书皮、树皮、地皮、象皮、羊皮,英、法、德皆然)。此又其一也。 近欧美科学昌明,即科学名词一项,已达二十馀万字。而此二十馀万字,译为中国字,以最通习之数十字,即足以赅之,此人之所习知也。虽曰于译义容有未尽,然较诸欧美仅锡以专名,多无意义可寻,若犹有间焉。综此两例,欧美文字所以多于中国者,在不知累而成文也。不知累而成文,字数虽多,徒增其烦扰而已。且我国文章家之善用其文字,尤不止此。湘乡曾国藩研究文章家用字之法,以为有实字虚用者,有虚字实用者。何谓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何谓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诗经》之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因其不厚而帘曰惟薄,以及《尔雅》之屋上薄,《庄子》之高门悬薄,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名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荀伯不复从,竖牛乱大从,是虚字而实用矣。此尤欧美人所不解也。夫我国文章家之于文字,既可虚实互用,因应自然无穷,文字之不增多,此又其一因也。且我国六书有假借,而一字可数义者。何谓假借?有其事而无其字,乃取音同而义可引申以合其事之文字以相代。如令之本义,发号也。县令本无字名也,而由发号之意引伸展转而为之,是为假借。既省制作之繁,且广本有之义。盖自假借之例生,而文字乃无遗意;亦自假借之例生,而文字乃尽其神化。此尤我国文字之妙用而无取增字者也,匪直此也。我国文章家用字又有取意譬喻之法,如骏,良马也,良马行必疾,故《武成》之“侯卫骏奔”,《管子》之“弟子骏作”,皆取疾之意为喻也。膍,牛百叶也,或作毗。以牛百叶重叠而体厚,故《诗·节南山》之“天子是毗”,《采菽》之“福禄膍之”,是取厚之意为喻也。宿,夜止也。止则有留意,又有久意。子路之无宿诺,孟子之不宿怨,是取留之意为喻也;《史记》之宿将宿儒,是取久之义为喻也。渴,欲饮也。欲之则有切望之义,又有急就之义。郑笺《云汉诗》曰:“渴雨之甚。”石苞《檄吴书》曰:“渴赏之士。”是取切望之义为喻也。《公羊传》曰:“渴葬。”是取急就之义为喻也。此其以简驭繁,欧美文须数句而意始明,而在我止用一字取喻而意已无不足矣。奚烦辞费为耶?抑我国文章,尤有不同于欧美者。盖欧美重形式,而我国文章则重精神也。维欧美之尚形式也,故为文皆有定法。以字言,则有八字(名字、代名字、形容字、动字、状字、介字、连字、叱叹字)之区别,及人称(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别,例如:我、我曹属第一人称,君、君等属第二人称,彼、彼等属第三人称,是也)、性(阴性、阳性、无阴阳性、通阴阳性)、数(单数、多数)、位(主位、宾位、所有位)、时(现在、过去、未来)、气(动字分及物、不及物二类,及物者有异气之可言,气有二:其一曰施事之刚气,其一曰受事之柔气。刚气之句,其句主即事主也。假如“僧敲月下门”,敲者即句主之僧。柔气之句,其句主乃受事者也。假如“白发终难变”,所变者白发。盖气之刚柔,即以句主之施受为断。使句主为施事,此其动字为刚气;使句主为受事,则其动字即为柔气。其所以差别如此)、情(动字之因情而异者,所以着言者之语气,见所言事实之不同也。有实指之情,有虚拟之情,有祈使之情)等之表彰。以句言,则复有单纯、合沓、包孕等之规定。(凡语成句,必有句主,有谓语。句主以实字〔即名字、代名字〕为之,谓语以虚字〔最要为动字〕为之。使用动字而及物,则必有所及之物,此又为实字。实字则可隶以形容字,虚字则可益以状字。第使一句之中,所谓句主之名词与所谓谓语之动词,皆止一而无馀,斯其句皆为单纯者,不论字数之多寡也。有数单纯句积叠排比,然义各自立,轻重相等,而以连字为之连缀者,是为合沓之句。一句之中,函形容及状诸子句,或以短句为句主,为受事者,是为包孕之句。包孕之句所与合沓之句不同者,合沓一句之中有数句,每句有句主,有谓语;然义各自立,轻重差均。包孕一句之中亦函数句,每句各有句主,有谓语,与合沓同;特义相隶属,常以小句注解正句中之名字,形容正句中之谓语,以大包小,故曰包孕。合沓包孕皆为繁句,特合沓句中之小句,其对待如兄弟,如朋友;而包孕句中之小句与正句,对待如母子,如君臣也。)其他如读,如仂句,皆缕析条分,日趋精密。后世无不本此以为箸述,是以文少隐约模棱之弊,此其利也。然其失在过泥形式,文章不能活用,少生气,且其字之形体上区别,亦多无所取义。如一名字也,既有阴阳之异,复有单数多数之差。英文之分阴阳,于理尚无大背。若德、法诸国,有难以究诘者矣。以雪为阴,雷为阳;以箭为阴,剑为阳;学堂为阴,则病院为阳。诸如此类,多于义无取。德文甚至以日为阴,月为阳,此又独自标异者也。至单数多数之差,各国皆同。然其所谓多数者,乃对于一而言。凡物之数为一,皆单数,二以上皆多数,若是则字之形体变异,不过对于一数以示区别,二个以上以至千万,则不复有所区别矣。岂非以二个以上之物,再于字之本体,加以区别,则其字形,必因种种数目之不同而递变,将不胜其烦耶。然则独对于一而别异之,亦可谓至无聊矣。一代名字也,除单多数阴阳性外,又有人称主位、所有位、宾位之不同,而字之形体,因之屡变。然既已变之,宜其所有人称处同一关系之下,其变应同。兹就英文普通应用者考之:第一人称,其变体则八:i, my, me, we, our, ours, us, mine。第二人称,其变体则三:you, your, yours。第三人称,其变体则十:he, his, him, they, their, theirs, thems, she, her, hers。则是虽在同一关系之下,而其字或有变。有不变者,如第二人称之you字,无论其阴阳、单多数以及宾主之位,皆无所区别。而第三人称之he,复以阴阳、单多数以及宾主之位之不同,而易其体。非详于字学者,莫究其所以然矣。一形容字也,除阴阳、单多数外(英文形容词无阴阳之别,德、法等国则分之),则又有品量之不同,于是字之形体,又略有别异。然其所别异者,止三物相比;三以上,则又无所表见矣。余如状字、动字无不各有其变化。状字之变,同于形容字。动字之变,较他字为尤甚。如英文之be字,英文则有八变体,法文则有三十四变体矣。此外如八字之互相为用,动字用为名字,名字用为形容字,形容字用为状字,亦多即其原字之尾而增省之;甚且文章之为传疑,为感叹,其神情亦必以符号表之,如传疑则符以“?”,感叹则符以“!”,此皆西文趋重形式之特征也。 近泰西文法书,言为文之法,必始于辨字,终于造句。至于篇章,多阙而不论,即论亦不详。此盖以西文位字造句,皆有成规,而篇章多无定式,故皆略焉。中国文章则异是,所重不在形式而在精神。字之精神寄于句,句之精神寄于篇章。虽无如西文种种形式之表彰,然所谓性、数、情、位等无不可于字句前后关系及语气中求之,如人之一字,单言之,则其为阴为阳不可知,为单数为多数亦不可知,以及人称与位皆不可知,必施之于句中,然后其义乃见。如《论语》“患不知人也”一句,则知所谓人者,乃对己而称他人也,即欧美文之第三人称也。“过也人皆见之”一句,及《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有皆及千万以限之,则知人字为复数,固不必再于人字本体加符识以表示之也。又如《硕人》乃诗赋卫庄姜,即可知其人字之性为阴,其位为受呼也。(将有所与语,则呼其名而告之。谓之受呼之位,此在他国或与主位稍异,而英文则无所别,与吾国同。)不宁惟是,“患不知人”之人,称贤人也。与“过也人皆见之”之人称常人者有别,更以修辞学言之,人不限于第三人称。如《檀弓》“哲人其萎乎”,哲人,孔子自谓也,即欧美文所谓第一人称也。《论语》“斯人也而有斯疾”,斯人则孔子对伯牛称之也,此即欧美文之第二人称也。又欧美文形容字所表彰之品量,国文虽不加形式,亦可于句中以意会之。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即泛言贤而非比较也,欧美文谓之寻常形容字。《孟子》“吾子与子路孰贤”、“吾子与管仲孰贤”,两贤字,即欧美字所谓较胜形容字,以其为二者相较也。“宰我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之贤字,即欧美文所谓尤胜形容字,以夫子一人与尧舜二人相较也。若是者无不可因文见意,固不必如欧美文变化其贤之字尾以示别异也。他如动字之时、气、情等,皆可于文中觇之。盖精神蕴于内,无需形式示于外也。是以其文章而为传疑者欤?则以乎、耶诸字煞句尾,抑不然而传信者欤?则以也、矣、焉诸字煞句尾,或为感叹之词,则冠句首或煞句尾以呜呼、噫吁嘻诸字,凡此之类皆足以传神阿堵,令读者自会于言外,无取形式之标识焉。数千年来,中国无如欧美之文法书,而欧美文法学说,则日新月异,岂非以形式可说,而精神不可说乎?夫形式之为用暂,惟精神可以常存,此西人所恒言也。是以中国文章,数千年来虽屡有变迁,然其精神尚能保持一致,故唐虞三代之文,传遣至今者,尚无不可解。若泰西则数百年前之著录,能解之者便少,此不惟因其文字为标音,以古今音讹而字形有变,亦以文章不赖精神传之,专恃形式。形式一变,则效用全失,固势有必然者也。然欧美文章家,亦有厌其束缚,不遵成例著录者,英人莎士比亚即其人也。今观莎氏文集,其造句遣词,多不循常轨,且时有与文法极相背谬者。莎氏乃于其文集外,别制一字典以自解释,然竟能为一代文豪,而为后世所诵法,亦正以其文趋重精神,不为形式所拘,有合乎人心之同然也。一时流风所被,著录渐破其常格,英国文学有趋于精神而脱离形式之势,然卒以积习难除,不久仍规复旧观。嗣后文法条例愈严,遂永保其形式文章,以为发展矣。试返之我国则何如?六朝之际,文尚格律,诗严声病,似亦渐趋于形式;然昌黎复古,举国风从,此为国人崇尚精神之证。故时至今日,仍能保持数千年旧有之文学,继继绳绳,勿使放坠,此为欧美诸国所最不可及者也。桐城姚鼐曰:“古人文章之体非一类,其瑰玮奇丽之振发,亦不可谓其尽出于无意也。然要是才力气势驱使之所必至,非勉力而为之也。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阳湖恽敬论文,以为能审势,故无定形。古之作者,言无同声,章无同格,是也。而湘乡曾国藩则曰:“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诸书,而传诸世,称吾爱恶悲愉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悱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丰缛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寡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不改,虽韩柳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俪之风,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宋兴既久,欧阳、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我清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文斯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夫曰势曰理曰情,要皆出之自然,故曰文无定法,惟其是耳。”是者,自然之谓也。自然二字,实为我国文章之神髓焉。然我国文章非无法也,姚鼐述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而桐城刘大櫆则以为文章到极妙处,便一字不可移易,所谓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也。故曰:“文成法立。”特所谓法,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而用法者贵能得法外意耳。俟下章详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