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治 古
学为文者,要以宣情达意,能抒所见,而箸之篇章为归。然必自治古人文入手。而治古人文,有看,有读。看者览之于目而已,而读则不仅览之于目,且讽之于口者也。湘乡曾国藩尝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与子夏之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然(博)则以为所能不能无忘,则日知之所亡必非真知。何者?以其随得随忘,譬之无底之桶,注水随泄,终无盛满之日也。宋黄庭坚曰:“读书先务精而不务博,有馀力,乃能纵横。”又曰:“古人有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册而游息时,书味犹在心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一两书,其馀如破竹,数节皆迎刃解也。”而朱子则以为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安溪李光地曰:“读书要有记性,记性难强。某谓要练记性,须用精熟一部书之法,不拘大书小书,能将这部烂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诸家说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触悟他书。如领兵十万,一样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无亲疏厚薄,便不得一友之助。领兵必有几百亲兵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气肝胆,此外皆可得用。何也?我所亲者又有所亲,因类相感,无不通彻。”此言看书功夫,不可不植根于熟读,用意甚精,则且先与论读。
第一项 读
读亦多术矣!湘乡曾国藩谓非高声朗读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蜜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其言诚然。然所谓读者,非即此足尽能事也。此外正大有事在,则且就(博)所见及者与同人一商榷之。
(甲)读书宜识字。 此非(博)一人之私言,诸老先生之言也。字有形,形不一:一古文(黄帝史仓颉造),二籀文(周宣王太史籕造,别称大篆),三小篆(秦丞相李斯、中车府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敬等所造),四八分(秦羽人上谷王次仲作《八分篆势》,故名),五隶书(秦下鄞人程邈作),六真书(在汉建中初,有王次仲始以隶字作楷法。所谓楷法者,即正书也。降及三国钟繇,乃有《贺克捷表》,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相与递变。字有声,有三代之音,有汉魏之音,有六朝至唐之音。字有义,有本义,有引申义,有假借义。大率字类定于形,字义定于声,故形声为识字之本。如何而后能识字?曰:无难也。汉许慎著《说文》一书,所收字九千三百五十三,而统于五百四十部首,形声皆略尽。于是能读五百四十部首,即能尽知文字之音义。义有差者,亦必本于六书(六书:一象形,二指事,三形声,四会意,五转注,六假借)之定例。(如引伸其义、反训其义、假借其义之类。)音有差者,亦不外于发音之自然(如双声、轻重音之属),而五百四十部首之中又有重形可省(如艹茻、百皕、毛毳之属),中人读之,帀月可以周知。至于发音之道,则分析至密者,不逾于二百六韵,大纲则止于十七部。(第一部:平声七之十六咍,上声六止十五海,去声七志十九代,入声二十四职二十五德;第二部:平声三萧四宵五肴六豪,上声二十九蓧三十小三十一巧三十二皓,去声三十四啸三十五笑三十六效三十七号;第三部:平声十八尤二十幽,上声四十四有四十六黝,去声四十九宥五十一幼,入声一屋二沃三烛四觉;第四部:平声十九侯,上声四十五厚,去声五十候;第五部:平声九鱼十虞十一模,上声八语九麌十姥,去声九御十遇十一暮,入声十八药十九铎;第六部:平声十六蒸十七登,上声四十二拯四十三等,去声四十七证四十八嶝;第七部:平声二十一侵二十四盐二十五添,上声四十七寑五十琰五十一忝,去声五十二沁五十五艳五十六 ,入声二十六缉二十九叶三十怗;第八部:平声二十二覃二十三谈二十六咸二十七衔二八严二十九凡,上声四十八感四十九敢五十二豏五十三槛五十四俨五十五范,去声五十三勘五十四阚五十七陷五十八鉴五十九酽六十梵,入声二十七合二十八盖三十一洽三十二狎三十三业三十四乏;第九部:平声一东二冬三钟四江,上声一董二肿三讲,去声一送二宋三用四绛;第十部:平声十阳十一唐,上声三十六养三十七荡,去声四十一漾四十二宕;第十一部:平声十二庚十三耕十四清十五青,上声三十八梗三十九耿四十静四十一回,去声四十三映四十四诤四十五劲四十六径;第十二部:平声十七真十九臻一先,上声十六轸二十七铣,去声二十一震三十二霰,入声五质七栉十六屑;第十三部:平声十八谆二十文二十一欣二十三魂二十四痕,上声十七准十八吻十九隐二十一混二十二很,去声二十二稕二十三问二十四焮二十六慁二十七恨;第十四部:平声二十二元二十五寒二十六桓二十七删二十八山二仙,上声二十阮二十三旱二十四缓二十五潜二十六产二十八狝,去声二十五愿二十八翰二十九换三十谏三十一 三十三线;第十五部:平声六脂八微十二齐十四皆十五灰,上声五旨七尾十一荠十三骇十四贿,去声六至八未十二霁十三祭十四泰十六怪十七央十八队二十废,入声六术八物九迄十月十一没十二曷十三末十四黠十五镫十七薛;第十六部:平声五支十三佳,上声四纸十二蟹,去声五真十五卦,入声二十陌二十一麦二十二□二十三锡;第十七部:平声七歌八戈九麻,上声三十三哿三十四果三十五马,去声三十八个三十九过四十祃。)三代音韵之旧,不可得闻。然以三十六母(三十六母分为喉、舌、唇、齿、腭、半舌、半齿七音,腭音见溪群疑,舌头音端透定泥,舌上音知彻澄娘,重唇音帮滂并明,轻唇音非敷奉微,齿头音精清从心邪正,齿音照穿状审禅,浅喉音晓匣,深喉音影喻,半舌音〔舌稍击腭〕来〔泥之馀〕,半齿音〔齿上轻微〕日〔禅之馀〕)与十七部韵首相配,可尽得五百四十部首之音。字母与韵首虽不尽部首之字,然皆可取部首之字以相代。则先识五十三字母韵首,即可尽得文字之音;继识五百四十部首,即可尽得文字之义。故识一物而众物明(若知水字,则江湖河海皆为水类;知木字,则橘柚橙梅皆为木属),通一声而众声会。形声相配,无不可望文生义,以此读古人书,便少许多扞格,此探本之术也。(友人恽铁樵教余治英文,先以英人《纳氏文法》四号最后数页之腊丁希腊字根八百字,朝夕研诵烂熟之后,再读他书,五年可以大成。正与治国文先读《说文》部首,同一用意。)如必以日力不给,无暇事此,而为读书时临渴掘井之计,便不得不翻检字典矣。
《康熙字典》,原非善本,然视近日上海书局出诸本,犹为彼善于此。何也?以余观之,其可取约有三端:一字体正。我国字形,自篆籀八分以来,变为楷法,各体杂出,今古代异。今《康熙字典》一以《说文》为主,参以《正韵》(明洪武中翰林侍讲学士乐韶凤等奉敕撰),不悖古法,亦复便于楷书,考证详明,体制醇雅,一音变详。凡一字兼数音者,先详考《唐韵》(唐天宝十载,陈州司徒孙愐刊定)、《广韵》(宋大中祥符四年,陈彭年等奉敕刊定)、《集韵》(宋景祐四年,丁度李公淑奉敕修。至治平四年,司马光乃修成奏上,中隔三十一年)、《韵会》(元熊忠撰)。正韵之正音,作某某读;次列转音,如正音是平声,则上去入以次挨列,正音是上声,则平去入以次挨列;再次列以叶音,绝无挂漏。一训义备,凡字有正音,先载正义,再于一音之下,详引经史数条以为证据。其或音同义异,则于每音之下,分列训义。其次第,先经,次史,又次子,子之后,次以杂书;而于经史之中,仍依年代先后,不致舛错倒置,亦无层见叠出之弊。其或音异义同,则于训义之后,又云某韵书作某切,义同,引据确切,展卷了然。凡此之类,皆视近出诸字典为胜者也,非直此也。声音者,文字之源也。人类未有文字,先有声音,以字符声,而意即寓于声之中,声兼乎义,亦自然之道也。故字典释音先乎训义,而释音无不用反切。近人丁文江尝有《商务印书馆新字典之商榷》一文,其言有曰:“间以反切质之当世精于国粹学者,皆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间有以双声叠韵告者,又不能言双声叠韵之界说(博按:同母之字,谓之双声,如坚固健刚之同在见母也,启开顷刻之同隶溪母也,仰昂吟哦之同隶疑母也,皆为双声。同韵之字,谓之叠韵,如葫芦之同在七虞也,支离之同在四支也,苍茫之同在七阳也,绸缪之同在十一尤也,皆为叠韵),反而求之《康熙字典》。则等韵一篇,有歌诀而无说明,且奇字纵横,白圈相接,求其命意,难若猜谜。及闻新字典出版有日,方幸十年之惑,将于是乎解。及出书阅之,则不特无所以推陈出新以解吾人之惑者,且并《康熙字典》所固有之歌诀图说奇字白圈,亦不可得见焉。”此亦《康熙字典》视新字典犹为彼善于此之一端也。丁氏之言又曰:“余不学,不知反切固宜。然以余个人阅历言之,则用字典而不知反切之作用者,百且五六十;知其作用而不知理由者,百亦且三四十,则且与同人论反切。”
反切者何反?翻也,犹言翻译也。(反切之反,平声读如平反之反,与翻同字。《通鉴》注音,即书作翻,宋人有《翻译名义集》。)切,急也。(唐人忌反字,改称切。)反者一字翻成两声,切者两字合成一声,其实一也。缓读则是反切之两字,急读便成所求之一音,如经传所载不可为叵,之乎为诸,奈何为那,丁宁为证,勃鞮为披,邾娄为邹,鞠穷为芎,不律为笔,须葑为菘,三代语如此者不可枚举,魏孙炎因创为反语之法,以两字定一音,为直音一字易差(字下注音,某者为直音,一形容有写讹,一声亦恐小变),反切两音难混也(有两字互相参验,不致两字形声一时俱误)。反切之所由起如此。故在初制反切之时,不过取其合声,就此两字推测之:则上一字必同母,下一字必同韵。此乃自然之理,不劳求索而自合,法甚简,理甚浅。乃宋以后人不信古经而好佛书,遂以为反切字纽,出于西域,牵合华严字母,等摄烦碎,令人迷罔。即今《康熙字典》册首所载等韵是也。其实与三代秦汉六朝以来之声韵,丝毫无关。夫释音用反切者,古人所以教不识字之童子也,如后世钮弄等韵之说,文士老儒,且多瞀惑,古人何苦造此难事以困童蒙哉!顾或有将反切两音,合读之而不能得声者,不晓古音故耳。盖时有古今,故声音不能无通转,舌音分舌头舌上,唇音分重唇轻唇,此即立字母者,因声音之随时有变迁而分析之者也。古之唇音皆重唇音,后人于其中始别出轻唇四母,如伏羲即庖羲,伯服即伯犕,士鲂即士彭,扶服即匍匐,密勿即蠠没,附娄即部娄,汶山即岷山,望诸即孟诸,负尾即陪尾,苾芬即馥芬,有匪即有邲,繁缨即鞶缨,方羊即旁羊,封域即邦域,亹亹即勉勉,膴膴即腜腜,芜菁即蔓菁;封读如窆,佛读如弼,纷读如豳,繁读如婆,妃读如配,负读如背,茀读如孛,赩读如勃,凤读如鹏,凡今人所谓轻唇者,汉魏以前,皆读重唇,知轻唇之非古矣。吕忱《字林》,反切为方遥,反襮为方袄,反 为方代,穮襮 皆重唇,则方之为重唇,可知矣。非敷奉微,古读如帮滂并明。轻唇之名,大约出于齐梁以后;而陆法言《切韵》因之,相承至今。然非敷两母,分之卒无可分,可知其不出于自然矣。舌上音知、澈、澄三字,以今音读之,实近齿音。不知今之齿音,古多读舌音。即如至字今多读齿音,而或谓之到,或谓之抵;即至之古音,阴声为抵,阳声为到,此知端之通也。《孟子》“直不百步耳”,直,犹但也。直古读如德,德与但同端母双声。德,《说文》从直从心,直亦声也。齐陈恒即田恒,陈田为知端之通。汉蒯彻避武帝讳改名通。彻通即澈透之通,知澈澄娘,古读与端透定泥无殊。今谓我之父你之兄为文,我的父我的兄为语,其实“的”即“之”古音。吴语谓钱为田,即齿舌之转矣。古无腭音,与喉读混。《孟子》:“降水者洪水也。”则见匣通转。夏楚,今读如贾楚,亦牙喉相混之证。学者不知,遇古切音,必盲于措口。夫检字典必明反切,固矣!然读书之检字典,乃是临渴掘井,终非正本清源之道。近儒江易园先生与人论读书作文,必先治形声训诂,以为本立而道生,欲速则不达。此一切学术事功不可逃之原则,非但文字而已。自宋以后,大率入手便读书作文,而不讲求识字,研究形声。不识字而读书作文,只是盲读,只是妄作,其病在忘本,而其致病之因在欲速,其结果则终其身不能达,无可逃也。比教人学文,先令识字,先令知见溪群疑三十六母之读法用法,旋习切音;知切音,然后令看王氏《说文句读》。看法,先看部首五百四十二字,次择每部应用之字看之,每看一字,先按某某切定某音;次辨三十六母中之某母,然后看说解中有无与本字同母双声之字,有则标出卷端某某同某母双声,次辨形从某,次辨某声,务令精熟,毋苟且忽略过。如此不过二年,二三千字之形声训诂,均能通贯,终其身读书作文,用之不能尽矣。何惮而不为?所以必令人熟知声韵者。因古初未有文字,已藉声韵发表意志,品定名物,故形为后起,而声为先天。一形止,限一名,一声可贯数义,故形易扞格而声多贯通。以是古人训诂之法,先择同音之字,如仁者人也,不获,乃求之一音之转;义者宜也,不获,乃求诸双声,范围较广矣。又不得,乃求诸叠韵;声韵均不可得,乃求诸习惯易知之字。《尔雅》、《说文》、汉儒笺注大率如此,可考而知也。今教国文,舍形声训诂不讲,舍经书不读,乃授唐宋以后之古文,此真大惑。唐宋以后之古文,文馀于质,乃不得不尚气,比之吹泡,气王则泡张,皮相者相与吓之,不知其中之无实也。科举时代,最利此种文字。科举废,安事此乎?社会之通札,学术之说明,政府之文牍,皆取质实。《大学》、《中庸》、《孟子》之文,皆坦荡爽朗如平原大陆,《论语》简核无浮文朗语,指示学者最为平易。诚窃以为学者但识二三千字之形声训诂,又读《四书》通熟,此后中国之道德、伦理、政治、文学,皆能自求得之,无事教师之句句而讲之,事事而授之,又不但文字一端而已。此之谓本立而道生,其论甚精。(博)少小欠此一段工夫,终是无本之学,今以此说绍介于同人,跂望同人笃信而力行之。
(乙)读宜明句读而符识之。 (博)尝谓句与读之别,略似篇与章之别,参差不得些须。每见近人读书,非不琅琅可听,然细按之,或上句之读与下句之读连读,或读读顿断作句读,岂非韩愈所谓“句读之不知,大惑不解”者乎?夫句者所以达心中之意,而意有两端焉:一则所意之事物也。夫事物决非无为而意也,故其事物之性行,亦其一也。凡以言所意之事物者,曰起词,而言起词所有之性行者,则谓之语词。语词有二:凡言起词之动作者,谓之为词。《论语》“子说”句,子,名字(凡以名一切事物者为名字),起词,以言所意之人也;说,动字(凡以言事物之行者曰动字),为词,所以语起词之所为也。《孟子》“彼夺其民时”句,“彼”,代名字(凡字用以代事物之名者曰代名字),起词,夺民时,其为词也。凡欲知句中若者为起词,若者为为词,设问便明,如“子说”句,说者谁?子也。子何事?曰说,说其为词也。然则句之成,必有起语两词明矣。盖意非两端不明,而句非两词不成。然《论语》“来!予与尔言”,来一字句,“绝书往,钦哉”,往一字句,绝,则句似亦有无庸起词者,不知曰来曰往,皆对语口气,其起词即为与语者,当前即是,故无庸赘言也。由上观之,则字之为为词者,动字居多;而一句之中,往往有二三动字连用者。其首先者乃记起词之行,名之曰主动,其后动字所以承主动之行者,谓之辅动。辅动云者,以其行非直承自起词也。《论语》“何以伐为”句,以,用也,作动字解,此主动也。其起词指与语者,而伐则上承以字而为之辅动者也,此则为词之大凡也。夫所谓为词云者,即行之意也。既曰行矣,有所自发者,亦必有所止。使所止者即为所自发者,则其行存乎?发者之内,而非止乎外也。不然,则其行出自发者,将有所止于外也。《论语》“子说”句,纔子自说耳,于他人无与也。至“吾从众”句,从,动字,从之行,发自夫子而止于众也。设仅曰吾从,则不知所从之谓何?必伸之曰“从众”,而词意乃毕达矣。故动字之别有二:有自动而无与于他事物者,谓之内动;有动而影响及他事物者,谓之外动。凡名代之字后乎外动而为其行所及者,曰止词。
夫语词之为为词者,凡以言起词之行也。若语词言起词之,何似何若,状其已然之情者,当以形容字(凡字用以肖事物之性形者曰形容字)为主。形容字后乎起词而用作语词,所以断言其情状何如也,则谓之表词。《论语》“柴也愚”句,愚,形容字,后乎其名而用为语词,所以表柴之性为何如,故曰表词。
起词表词之中,间有以是非为即诸字参之者,或于句读收处尾以乎、欤、也、矣诸助字(凡字用以煞句读者曰助字),或两者兼用者,皆以表决断口气也。《论语》:“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和,名字;斯,代名字,皆起词,贵与美,两形容字,其表词也。间以一为字,所以决其两是也。《中庸》:“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博、厚、高、明、悠、久六形容字,以为天地之道之表词,助以也字,以决言其如是也。贾谊《过秦论》:“且天下非小弱也。”小弱两形容字,天下之表词,非以决其不然,更以也字助之。
表词不用形容字而用名字、代名字者,是亦用如形容字以表起词之为何耳。《论语》:“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某。曰:是鲁孔某欤?曰:是也。”“为”、“是”皆决定辞,参于起表两字之间。“谁”与“孔某”,一代名字,一名字,皆表词也。问曰为谁,答曰为孔某,两句问答,有决定辞而无助字。曰是鲁孔某欤,曰是也,两句一问一答,则有决定辞而兼助字矣。故曰文无定法,惟其是尔。虽然,无法之中,未始无法。
此则表词之大凡也。惟起止两词往往有数名字连用而意有主从者,则先从于主。《孟子》“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二句,“天”、“时”两名字连用,虽似天字作主,而明其为天之时,正意恰在时,则天字意转从,故先之,地利人和亦此解也。
两名字之中,意有主从者,每参之字以明属从于主之意。《论语》“道千乘之国”句,千乘与国两名字,正意在国,千乘者,明其为何如之国,参以之字,以表千乘之属于国耳。
止词连用两名字,而意无主从者,则两名字之间,往往连以介字(凡字用以连缀他字者曰介字)。表词之为名字、代名字者亦然。《孟子》“杀人以挺与刃”句,“挺”、“刃”两名字,皆止词与介字,用以连之,又为“汤武躯民者桀与纣也”句,“桀”、“纣”两名字,皆表词,与字连之。
止词之前,往往缀以介字,所以表其前之外动字与之有若何之关系也。《孟子》“王坐于堂上”句,于,介字,堂上,坐之止词。
由上观之,凡所以达意,莫要于起词与语词两者,而止词次之。至其中所有介字,厪以加于句读以足起语诸词之意焉耳,则谓之加词。要之起词、语词两者备而辞意已足者曰句,至起、语两词虽备而辞意未全者曰读。读之式不一,有用如句中起词或止词者,则与名、代名诸字无异;有兼附于起止两词以表其已然者,则视同形容字;或有状句中之动字者,则与状字(凡字以状动字、形容字之如何者曰状字)无异。《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齐晋秦楚,其在成周,微甚。”齐晋秦楚四国本名,而其则代名字也。顶指之,合在成周三字以成读而为起词,故其起词寔为齐晋秦楚,而“微甚”一读,则表词也。又《货殖列传》:“若至力农畜工虞商贾,为权利以成富。大者倾都,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不可胜数。”者,代名字。“倾乡里者”之“者”,统括以上诸色人等而言,犹云至如尽力于农工商为权利以成富厚,其大者倾都,中者倾县,下者倾一乡等人,多至不可量数,故诸读皆为不可胜数之起词。韩愈《代齐郎议》云:“学生或以通经举,或以能文称,其微者至于习法律,知字书,皆有以赞于教化以使令于上者也。”犹云以通经举或以能文称以及习法律知字书之学生,皆赞教化以使令于上,故上四读乃句中之起词,凡此皆读之为起词者也。《左传·僖公七年》:“夫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其,代字,顶指诸侯之会也。犹云“无国不记”会中所有之德刑礼义也,故“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两读,为记之止词。又《宣公十二年》:“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诚惧之不可以怠。”于民生不易三读,皆训之止词。韩愈《毛颖传》:“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屠、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所,代名字,统指以上诸学,犹云详悉“自结绳之代”云云诸学也。故自“结绳之代”以至“外国之说”四读,皆为详悉之止词,凡此皆读之为止词者也。《左传·宣公三年》:“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即云不可畜狼子野心之人,故狼子野心为畜之止词,而是乃狼也一读,乃附于止词而为之表词者也。《孟子》:“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是与人为善一读,乃句之表词。韩愈《送王埙序》云:“吾尝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犹言门弟子不能遍观尽识孔子之道,故门弟子为起词,孔子之道为止词,而其中大而能博一读,则附于止词而为之表词者也,凡此皆读之为表词者也。《左传·宣公十四年》:“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后三读,所以状楚子投袂而起时之容也。《论语》:“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惟谨尔。”其在宗庙朝廷,状便便言之在何处。韩愈《上李尚书书》云:“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愈所见者何?公卿大臣守官职无过失而已。所未见者何?阁下赤心事上忧国也。故公卿大臣四读,赤心事上两读,各为见字止词,而于今十五年一读,乃状所见公卿大臣云云之为几何时,凡此皆读之用为状字者也。
凡读皆含于句之内,然亦有非句非读而读时辞气应稍住者,则谓之顿。顿之式不一:(1)起词往往为意之所重,提置于先,读时应略顿者。《史记·蔺相如列传》云:“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矣!”臣头一顿,掷地有声。如云今臣头与璧俱碎矣,便弱。《淮阴侯列传》云:“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今臣一顿,有力。臣,起词;败亡之虏,臣之表词。(2)语词有为顿者,然既曰语词,则动词与其所系者皆举焉,即句读矣。何以顿为?盖单行语词之句读,固矣,有时语词短而多至三四排者,诵时必少住焉,此其所以为顿也。《汉书·儒林传》云:“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兴礼,崇化,礼贤,以风四方。”今陛下后,三字二字一顿者四,四字顿者一,要皆为语而有外动止词等字。至《庄子·齐物论》,于形大木窍穴之后,而记其声,则云:“激者, 者,叱者,吸者,呌者, 者,宎者,咬者。”共八顿,皆内动字,衬以者字,以为表词也。盖窍穴非有激 等声也,惟其声之似耳。(3)表词为意之所重,提置起词之先,含咏叹意味者,不可不顿读。《论语》:“大哉!尧之为君也。”大哉,表词,应顿读;尧之为君也,起词。(4)句中咏叹字不顿读便失神理。《史记·廉颇列传》云:“吁!何见之晚也。”韩愈《张中丞传后序》云:“虽至愚者不忍为。鸣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耶?”(5)不论起词止词,连用数名字者,每名字作一顿。《左传·昭公十二年》:“楚子狩于州来,次于颖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帅师围徐以惧吴。”使后止词,四本名,排作四顿。又云:“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与,介字,后四本名,与熊绎同为事之起词,四顿。(6)句中有用而字则字等连字(凡字用以为提承展转字句者曰连字)者,则而字则字以上应顿读。《论语》:“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虽三字一顿,然入字出字,亦必顿读,神气乃出。(7)句中有也字者字等助字者,则也字者字必顿读。《论语》:“柴也,愚。参也,鲁。师也,僻。由也,谚。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虽三字句,然读也字者字,必小作停顿,语气自然之理也。要之句之所由成,至为繁赜,举一三隅反,是则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而已。(博)尝谓诵读不留心句读,于古人句子妙处便少体会。(博)素常读书,未尝不细分句读,用“、”符顿,“.”符读,“。”围句绝处以醒眉目也。愿同人有以起予。
(丙)读宜审篇法而符识之。 湘乡曾国藩谓读古人文,须寻一篇义绪脉络、反正宾主、轻重浅深、前后疏密、详略纵擒、分合明暗、断续承卸转接处,此即所谓审篇法也。顾篇法讲求,不厌精详,而所以为之符识者,必欲与之相应,势且繁如牛毛,苛细缴绕,徒乱人意,诚不如疏纲阔目之为一目了如也。兹以(博)言之,则审篇法之要有四:
(1)一篇主旨所在,用单竖“|”符句侧识之。 昔人尝譬篇法之妙,如置阵然,虽有百万之师,而中坚所集不过数千人,其馀则去中军数里或十数里,任吾指挥,无不如意;不善用兵者,置于一处,不戢而嚣,故往往一败而不可收拾。行文之法,虽盈篇累牍,而其注意所在,恒不过数十百言,馀不过旁敲侧击,推波助澜而已。故读古人文,必先审其主旨所在,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明侯朝宗曰:“行文之旨,全在裁制,无论细大,皆可驱遣。当其闲漫细碎处,反宜动色而陈,凿凿娓娓,使读者见其关系,寻绎不倦。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便归含蓄,若当快意时,听其纵横,必一泻无复馀地矣。譬如渴虹饮水,霜隼搏空,瞥然一见,瞬息灭没,神力变态,转更夭矫。”而曾国藩则谓:“作文从四面写来,似无伦次,如入汉武建章宫、隋焬迷楼,而正言止瞥然一见,在空际荡漾,恍若大海中日影,空中雷声。”其言可谓深得此中三昧者也。必于此参透消息,乃能于文字有所悟入。
(2)通篇前后呼应处,用连三角形“△△△”符句侧识之。 古人文字前后连络呼应处,往往有不必为主旨所在者。盖一篇主旨所在,譬之画龙之点睛,睛点不可太多,或举一篇作意而点明于发端之数语,或合通体大旨而结穴于最后之一言。至其连络呼应,所以求骨节之灵通也,犹人身之有百脉,不可不息息相通。此则二者之所为异也。
(3)文字纡徐曲折处,用连瓜子点“、、、”符句侧识之。 文有纡徐为妍,事义本不如此,而偏如此说者。上元梅曾亮谓:“诗阅一二字,可意得其全句,非佳诗也。文气贵直,而其体贵屈,不直则无以达其机,不屈则无以达其情。”此语说得最好。盖古人论文明必情深,其意深可玩味,然而不屈则不深,非用情之挚,亦不知所谓屈也。(博)谓委曲求全,乃自古孤臣孽子之操心,而径情直遂之徒,决无仁人孝子,岂厪以文字优劣论耶?书此不禁喟然。
(4)甲乙两段紧相衔接处,用双竖“‖”符句侧识之。(博)谓文人谋篇,譬如大匠作宇,望衡数十,而无倾覆之虞,只缘闘笋紧也。此宇与彼宇,此栋与彼栋,节节相衔,闘笋处无些子松,缝连钩合,岂有土崩瓦解之忧。曾国藩谓:“谋篇须层见叠出,不使人一览而尽。”而究之要其归曰:自首至尾,义绪一线,亦言闘笋不可不紧也。盖文章闘笋既紧,不论横竖说去,下段紧与上段衔接,局势自尔团结。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其论文不过曰“文从字顺”各识职。夫所谓从顺云者,毋亦曰下一字句跟定上一字句下去,下一段意思跟定上一段意思说云耳。匪是谓之不职,惟是此段与彼段闘笋处须如草蛇灰线,着迹不可太粗,粗便臃肿不灵,譬之夏屋渠渠,未见如椽之笋,此则不可不知耳。
(丁)读宜体会古人神理以因声求气。 桐城刘大櫆谓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而武昌张裕钊则曰:“古之论文者曰: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欲学古人之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辞往往因之而并显,而法不外是矣,是故契其一而其馀可以绪引也。盖曰意曰辞曰气曰法之数者,非判然自为一事,常乘乎其机,而绲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无意于是,而莫不备至。动皆中乎其节,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宁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间之物之生而成文者,皆未尝有见其营度而位置之者也,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从。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已,观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则务通乎其微,以其无意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讽诵之深且久,使吾之气与古人诉合于无间,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极其能事。若夫专以沉思力索为事者,固时亦可以得其意,然与夫心凝形释,冥合于言议之表者,则固有间矣。故姚氏暨诸家因声求气之说为不可易也。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气而通其意以及其辞与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
(戊)读宜熟,熟必以背诵为度。 治国文无他谬巧,惟古人所谓文入妙来无过熟。又曰:“熟读百遍,新意自生。”此理不易。即如初学作文,非无一二意思,苦于说不出。何者?以肚子中记得古人句式不多,无相当之语句表之也。实则中国虽文无定法,而其习惯用句式,长短不愈五六十式,号称能文者,不过能颠倒搭配,介以承转字而活用之耳。果能于古作者之文,熟读而强探,长吟而反复,记得古人句式,悟其参差搭配之法,火候到时,自然汩汩其来。要之读古人文,非熟无以生巧。安邱王筠称乡有一秀才,家贫须躬亲田事,暇即好樗蒲,然其作文,则似手不释卷者。或问其故?曰:“我有二十篇熟文,每日必从心里过一两遍。”此以见读文之不必多而必不可不熟也。孔子以斯文自任,而读《易》至“韦编三绝”,则其熟读可知也。古人读必兼诵。诵即背诵,《说文·言部》:“讽,诵也。诵,讽也。读,籀书也。”许君以讽与诵转注,是合讽诵为一,与《周礼·大司乐》“国子讽诵”注“倍(同背)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微异。又许君叙云:“尉律学僮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段玉裁亦引《周礼》注“倍又曰讽,谓能背诵尉律之文”。《竹部》:“籀,读书也。”《毛诗传》:“读,抽也。”《方言》:“抽,读也。”抽即籀,籀读为转注。谓能取尉律之义,推演发挥至九千字之多。太史公读《秦楚之际》,读《秦纪》。诸读字,皆谓 绎其事以作表也(均本段玉裁注)。然则读必熟,熟必能讽诵,自《周官》国子以来,未之有改也(《教育杂志》载杨君仲达恩湛译英文教育家司密期原著《教授诵读法》一则所云:“教学生练习各种诵读法,以能脱口而出为度。”杨君有案语,“此论固专指西文而言,西文字以字母而组成,华文字以象形音义而构造,西文横行,华文直行,中西文字构造组织虽不同,而适用其理法则无异。读者试以所论按之华文,确能语语中的”云云,与此相证极合),惟是所熟这部书。安溪李光地谓:“要实是丹头,方可通得去。倘熟一部没要紧书,便没用,如领兵却亲待一伙极作奸犯科的兵,交友却结交一班无赖的友,如何联属得来?”此言读之不可不择也。据鄙意衡之,莫如曾国藩《经史百家简编》矣。何也?是编有三善:(1)选文导源经史,正李安溪所谓丹头也。(2)体类明备。(综合各体,分为箸述、告语、记载三门,每门又分若干类。)(3)约而易守。曾氏自序其书云:“余选经史百家之文,都为一集,又择其尤者四十八首,录为简本,以备朝夕讽诵。约而易守,收温故知新之益。”其用心可知也。惟读书如炊火,而熟则其火候也。炊火可以着力,火候着力不得,只久久纯熟,待其自至。然炊火亦有法,火力断续,则难于熟,此孟子之所谓忘也;火力大猛,则易至焦败,此孟子之所谓助长也。勿助勿忘,会有熟之一日。熟矣,尤必时温,譬之烧肉,用武火煮过,尤必用文火细煨,乃能透烂。邢懋循尝言其教师之读书,用连号法,初日诵一文,次日又诵一文,并初日所诵诵之,三日又并初日次日所诵诵之,如是渐增,引至十一日,乃除去初日所诵,每日皆连诵十号,诵至一周,遂成十周。人即中下,亦无不烂熟矣。
斯五者读之大要也。朱子教人读书曰:“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二语尤扼要。何谓切己体察?平湖陆陇其教子,称读书做人不是两事,所读之书,不能句句体贴到自己身上理会,则读书不亲切有味。何谓虚心涵泳?曾国藩谓涵泳二字最不易识,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浡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左大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此固善喻,而(博)则谓虚心涵泳者,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而加之以毋欲速毋强记之谓也。
第二项 看
治国文之道,两言尽之,曰积理,曰养气。积理富,则言有物;养气盛,则辞毕达读。养气之事,而看则积理之事也。曾国藩谓读书宜熟宜专,看书宜多宜速。然四部书籍之浩浩,箸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兹拟经看朱子《四书集注》,史看乾隆御批《通鉴辑览》,子看武进李宝洤辑《诸子文粹》,集看桐城姚鼐、长沙王先谦编《正续古文辞类纂》。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诚以为莫大乎是也。看书之要道有四:
(甲)看书须以我看书。 李光地论读书博学强记,曰:“记诵所以为思索,思索所以为体认,体认所以为涵养也。”若以思索、体认、涵养为记诵带出来的工夫,而以记诵为第一义,便大差。必以义理为先,开卷便求全体大用所在,至于义理融透浃洽,自然能记,故朱子曰:“以我看书,处处得益;以书博我,释卷茫然。”何谓以我看书?曰:看古人书,处处须切近理会作现世观,不读死书以应现世之需要而已。《春秋左氏传》所载赋《诗》凡二十五,引《书》据义二十二,言《易》十有七。当时经学昌明,君卿大夫,泽躬尔雅,举动有占,酬答有赋。穆姜以一淫妇人,而占易知筮史之非,赋诗拜大夫之辱,类皆援据经义以剖析时事,即当时之现世观也。后来说经者,往往亦有此旨趣,但笺注之体谨严,不溢出于经义之外,如郑笺《桑巵》、《小宛》诸诗,多感伤时事之语,是也。何休注《公羊》,率举汉律,郑君注《三礼》,亦举律说,此以知汉儒穷经,无不作现世观者。至先儒读书劄记,如王深宁《困学纪闻》、顾亭林《日知录》,则古称先,无非规切时敝。而今日欲不读死书,尤须有全世界眼光,仅拘拘于邦域之内,尚不足以尽之也。
(乙)看书须首尾通贯,虚心静虑。 朱子曰:“读书之法,须是从头至尾,逐句玩味,看上字时如不知有下字,看前句时如不知有后句,看得都通透了又却从头看此一段,令其首尾通贯,然方其看此段时,亦不知有后段也。如此渐进,庶几心与理会,自然浃洽。至于文义有疑,众说纷错,则亦虚心静虑,勿遽取舍于其间,先使一说自为一说而随其意之所之以验其通塞,则其尤无义理者,不待观于他说,而先自屈矣。复以众说互相诘难而求其理之所安,以考其是非,则似是而非者,亦将夺于公论而无以立矣。大抵徐行却立,处静观动,如攻坚木,先其易者而后其节目,如解乱绳,有所不通而徐理之。此读书之法也。”
(丙)看书须作数过尽之。 宋苏轼曰:“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凡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馀念;既讫,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语也。”
(丁)看书须劄记。 朱子谓看书小有疑处,即便思索,思索不通,即置小册子,逐日钞记以时省阅,久久自悟。而李光地摘韩文公读书诀课子弟,则曰:“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言。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元,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此文公自言读书事也。其要诀却在纪事纂言两句,凡书,目过口过,总不如手过。盖手动,则心必随之,虽览诵二十遍,不如钞撮一次之功多也。况必提其要,则阅事不容不详,必钩其元,则思理不容不精。若此中更能考究同异,剖断是非,而自记所疑,附以辨论,则濬知愈深,着心愈牢矣。近年美国《科学月报》,载有盎特鲁博士之《读书法》,其言有曰:“读书时,既须辨别精粗,尤宜随时自加诠注,或摘录精华,加以短评以发抒己见。一所以专其心志,不致过目即忘;一所以稍留记录,备日后检查之用。至一书之中,某篇可以摘录,或某节须加诠注,则不特无标准之可言,即读者亦往往难于自解。此盖纯系心灵之作用,故吾人所摘之笔记,骤观之,若未必有补实用,然而新智识一入脑际,即能随其他旧有之思想而融合无形,亦犹食物入胃即化成血液,其滋益为非浅鲜也。惟摘记文字宜简尽,而标题不可不明析以便检阅。为时既久,记载渐多,则偶一翻阅,必自惊其记录之富,觉前此之评论,不尽妥切,而思有以增加或删改之矣。前此之仅事摘录未加评论者,亦以为未尽惬怀,非加论判,不足当吾意者矣。因旧感而触发新思,殆鲜有不濡笔吮墨而情不自禁者也。读书多而摘记富,则异日有人以论文见属,或应演说之请,即不难以平时摘录,加以脩饰,融会而贯通之,施诸实用,便尔蔚成钜著。”其言尤足与李安溪之言相参证。
斯四者看书之通则也。抑盎特鲁博士尤有一言曰:“某文学家尝谓生平从未卒阅一书,设其书无特著之佳处,则舍弃之,不再研究。苟读有心得,则虽未窥全豹,已能洞然于作者之意旨,而从事发抒己见,详为评论,更无须阅竟全书也。此其人虽天禀极高,非常人所能企及,然而心思缘练习而愈益活泼。吾每见多数之书籍,苟读者能取其序文或例言而细味之,再详阅其目次,即不难了然于其内容之大略,然后读其全书,直可于一分钟竟三四页之多,此尤看书之捷诀也。”虽然,一书有一书之看法,兹请申论《四书》、《通鉴辑览》、《诸子文粹》以及《古文辞类纂》之看法:
(子)《四书》之看法
(1)次第。 朱子注《四书》,以《学》、《庸》、《论》、《孟》为序,当有用意。然如有志治文字,据(博)意,当先《大学》,次《孟子》,次《论语》,而以《中庸》殿焉。何也?《大学》是极有绳墨文字,看他头绪尽纷繁,却如网在纲,有条不紊。读一过,于古人谋篇成章,必有多少悟入处。然后读《孟子》,长篇大论,局陈迷离,如五花八门,忽觉得另换一付眼光,须看他如何神明变化于规矩绳墨,而不离规矩绳墨,所谓用法能得法外意也。次取《论语》读之,却三言两语,以少许胜《孟子》多许,绚烂极而归平淡,又是一番境界。而终之以《中庸》者,姑无论其说理之精,敻莫与京,即文字亦程子所谓:“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天下之至文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于文章之道,思过半矣。此统合《四书》而论看之先后次序也。如以看一书言之,平湖陆陇其曰:“作文须以看书为急,每日应将《四书》一二章,潜心味玩,不可一字放过。先将白文自理会一番,次看本注,次看大全,次看蒙引,次看存疑,次看浅说。”如此做工夫,一部《四书》既明,读他书便势如破竹矣。
(2)通大义。 《四书》每一书中皆有大义百数十条,宜研究详明,会通贯串,方为有益。(新会梁启超有《读孟子界说》载《清议报》,新城王树枏有《中庸大义》载《中国学报》,皆甚佳。)若仅随文训解,一无心得,仍不得为通也。
(3)明界说。 读《四书》既通大义,然后分类体玩,以观其异同处。如《论语》问孝为一类,而答各不同,知其所以异,即知其所以同。此外问政、问仁、问知及一切言行,均当如是观。孔子教人,随时指示,本甚明了。如曰“是闻也,非达也”,及君子小人泰骄、和同、比周之类,又论楚子文之忠,陈文子之清,臧文仲之知,皆丝毫不少假借,有一界线存乎其间。故读经之必有界说,犹治井田者之经界不可不正也。《孟子》更处处有界说,指不胜屈,举一反三,要不能无望于善读者。
(丑)看《通鉴辑览》之法
(1)就事论事。 (a)切己体察。 宁都魏禧称伊川先生,每读史到一半,便掩卷思其成败,然后再看,有不合处又更思之。其间有幸而成不幸而败者,不得徇其已然之迹,与众人之论。南丰谢文洊曰:“学,明理于经,而习事于史。史于学居十之六,而阅历锻炼又居其四,事变无穷,莫可究诘。然能举古人之成案,精思而力辨之,置身当日,如亲受其任,而激挠冲突于其间。如是者久之,则阅历锻炼,已兼具于读史之中矣。”(b)参考地图。太仓陆世仪曰:“人欲知地利,须是熟看《通鉴》,将古今来许多战争攻守去处,一一按图细阅。天下虽大,其大形势所在,亦不过数项,如秦蜀为首,中原为脊,东南为尾;又如守秦蜀者必以潼关、剑阁、夔门为险,守东南者必长江上流荆襄为险。此等处俱有古人说过做过,只要用心理会,其或因事远游,经过山川险易,则又留心审视,以证吾平日书传中之所得,久之贯通,胸中自然有个成局。”
(2)得其会通。 (a)贯穿读法。 中国断代为史,不能得其会通,然非无一二公例可籀也。即如春秋之时,所号为中国者,王畿以外,不过齐、晋、鲁、宋、卫、郑、蔡、陈、许中原数千里之地,山戎长狄,类皆错处中土。又其时荆、蔡、吴、越诸邦,其受封之始,虽皆神明之胄,然以僻处边陲,后通中国,亦皆摈诸蛮服之列。然《春秋》之义,诸夏用夷礼,则夷狄之;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是当日脩史者具有世界观而不存排外之成见。嗣后吾国历经五胡、六代、五季及女真、蒙古、满洲相继狎主,然其始以武力屈服我,而卒亡不渐渍我礼教以期自进于中国,受我同化者,则《春秋》之教然也。即此一端,自黄帝战败蚩尤以迄今日,凡关于种族战争之历史,均应通五千年作贯穿读法方知我国民性爱和平,能以一视同仁之世界观,禀《春秋》“夷狄进中国则中国之”之教,一旦为异族武力所屈服,亦能以礼教之同化胜之,不自今日始,亦不自今日止也。举此为例,其馀治乱兴亡之成迹,无不当以贯穿之法读之矣。 (b)比较读法。 非比较不能贯穿,司马温公《资治通鉴》、朱子《通鉴纲目》,皆号称能观其会通,然以司马公、朱子生于两宋之时,其眼光亦只能作当日之现世观,而借鉴于历代为得失之比较,帝魏帝蜀之纷纷,亦以两人之身世不同也。王船山生在明季,其《读通鉴论》,与温公时有牴牾,亦其所处之时尤不同也。故(博)所谓比较读法者,亦应切于今日之情形而以前者为比较。犹之三代以前,河北势力极盛(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其后寖移河南(汤都亳,周公营洛邑)。春秋时,晋楚争伯,必有事于郑。秦汉之际,刘项逐秦鹿,日喋血荥阳、成皋,又后移于江北,则三国之争荆襄是也。自是以后,江南亦骎骎有事焉。(三国之吴,以及东晋、宋、齐、梁、陈皆都南京,而京口号称北府兵,尤为天下雄。)而自汉迄今,全史之大部分皆演于黄河长江间之原野,彼龙拿虎掷,甲兴乙仆,殆未有出山东、安徽、江苏、河南、湖北数省外者也。自唐以前,湖南、浙江、两广、云南诸省,曾未尝一为轻重于大局。自宋以后,而大事日出于此间矣。宋之南渡在浙,其亡也在广东。明之亡也,始而江,继而浙,而闽,而粤,而滇,而桂,此亦地运由南而北,由黄河长江而渐趋于西江之明证也。湘中,古之南楚,号称大国,而二千年间,用之者惟一萧铣(隋末),一马殷(唐末)。乃清咸同以来,曾胡骤起,湘军之声誉,东至东海,南逾岭南,西辟回部,西南震苗疆,至今尚赫赫在人耳目。近日南北争峙,且以是为刘项之荥阳、成皋,三国之荆襄,日事喋血焉。湖南之有大影响于全国,不过五六十年以来也。两广亦然。畴昔唯有尉佗(秦汉之际)、刘隐(五代)等之羁縻,及洪杨发难,乃裹五岭之民,凌厉蹴踏半天下。而今陆荣廷用之以抗衡北政府,俨分天下半壁。故两广之有大影响于全国,亦不过五六十年以来也。云南亦然。自古为蛮瘴之乡,去中原绝远,无与于利害之数。乃袁世凯僭帝自娱,方以东南剧镇大藩,皆门生故旧,莫余毒也;不意蔡锷用偏隅之滇发难,袁氏遂震仆不起。今唐继尧袭其馀威,为东南连帅。夫滇固西江之上流,而两广其中下流也。故我国自周以前,以黄河流域为历史之代表;自汉以后,以黄河长江两流域为历史之代表;近五六十年以来,乃以黄河、长江、西江三流域为历史之代表。此皆以现世之情事比较而知其变迁者也。举此为例,其他治乱兴亡之成迹,更无不当以比较之法读之而求其贯穿矣。
(寅)看《诸子文粹》之法
诸子选本,古罕流传。唐初魏徵奉勅撰《群书治要》,经史并录。其先后则有庾仲容《子钞》、马总《意林》、高似孙《子略》,斯为最著。或其书已亡,或篇帙寥寥,割裂什九,致足惜也。近人武进李宝洤辑录是编,专主鸿篇钜著,而零珪碎璧,亦不轻弃,虽取之本书,仅十之三四,然精言奥旨,虽有遗焉者寡矣。
诸子道术不同,体制各别,然读之亦有法。首在先求训诂,务使确实可解,切不可空论其文,臆度其理。即如《庄子》寓言,谓其事多乌有耳。至其文字名物,仍是凿凿可解,文从字顺,岂有箸书传后,故令其语在可晓不可晓之间者乎?以经学家实事求是之法读子,其益无限。大抵天地间人情物理,下至猥琐纤末之事,经史所不能尽者,子部无不有之。其趣妙处,较之经史尤易引人入胜。故不读子,不知瓦砾糠粃,无非至道;不读子,不知文章之面目变化百出,莫可端倪也。此其益人,又有在于表里经史之外者矣。
(卯)看《古文辞类纂》之法
(1)分类看。 学文之道,首在辨体。桐城姚氏是纂,分文体为十三类:曰论辨,曰序跋,曰奏议,曰书说,曰赠序,曰诏令,曰传状,曰碑志,曰杂记,曰箴铭,曰颂赞,曰辞赋,曰哀祭。长沙王氏因之,而其行文之得失,不可不依体为断,每体各有一定格律,凛然不可侵犯。宁都魏禧论苏明允《上田枢密书》:“开口便云:‘天之所以予我者,岂偶然哉’,竟是作论。古来书札中不见有此。书虽文,要与面谈相似。”此实不易之论,虽老泉复起,不能为之辞也。姚氏亦称韩愈《伯夷颂》似太史公《论赞》,非颂体。而曾国藩论文章之美分阳刚与阴柔,曰:“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论著、词赋、奏议、哀祭、传志、叙记宜喷薄,叙跋、诏令、书牍、典志、杂记宜吞吐。其一类中微有区别者,如哀祭虽宜喷薄,而祭郊社祖宗则宜吞吐;诏令虽宜吞吐,而檄文则宜喷薄;书牍虽宜吞吐,而论事则宜喷薄,亦各有所宜也。此外如曾氏评韩愈《殿中少监马君墓志铭》云:“志墓之文,惧千百年后谷迁陵改,见者不知谁氏之墓,故刻石以文告之,语气须是对不知谁何之人说话。此文少乖,须于此等处细意着眼。”乃知一体有一体之格。
(2)分代分人看。 文章,一代有一代之风尚,一人有一人之面目。孟子论诵诗读书,必推极于知人论世也。然不分代分人看,亦无以知人论世也。读姚王二氏书,既分类看以明文之因体而殊,尤不可不分代看,以知文之代殊。而一代之中,风尚攸同,然作者性情不能无异,尤必分人看以体认各家面目。曾国藩所谓“初学揣摩古人文,惟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是也。
(3)注意圈点。 宜兴吴德旋曰:“《古文辞类纂》,其启发后人处,全在圈点,有连圈多而题下只一圈两圈者,有全无连圈而题下乃三圈者,正须从此领其妙处。末学不解此旨,好贪连圈而不知文品之高,乃在通篇之古淡,而不必有可圈之句,知此则于文思过半矣。”此看古人圈点也。然安邱王筠教学子看古人文,皆使圈之抹之,以为总须自己拿出眼光去别择古人好丑,方是切实工夫。工夫有进,即不妨圈其所抹、抹其所圈,曰不是圈古人抹古人,乃是圈我抹我也。其用意尤精。
第二节 自 作
苏轼云:“顷岁孙莘老识文忠公,乘间以文字问之,曰:无他术,惟读书多而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读自能见之。此公以其尝试者告人,故尤有味。夫自己作文欲好,不可不先下工夫读古人文,固矣!然自己未尝作文,于作法有一番经历,虽日读古人文,于古人之章法棉密惨淡经营,必无所悟入。”桐城姚鼐劝人以自己作文与读过之古人文,两相衡较,自知何者为得,何者为失。此言最好。然自己且未作文,亦何所以而与古人衡较乎?故欧阳公所谓勤读多作,二者缺一不可。勤读之法,已详前章,则请论作。
(甲)作文必自论议入手。 近人教小学儿童作文,必自叙记入手,自以儿童只能具体识认事物,而无抽象推理之力耳。若以吾侪成人言之,则尤有说。李光地谓:“学古文须先学作论,盖判断事理,如审官司,必四面八方都折倒地,方可定案。如此则周周折折都须想到,有一处不到,便成罅漏。久之不知不觉,意思层叠,不求深厚,自然深厚。今做古文者都从传志学起,却不是。”此言实好,而曾国藩则曰:“作文所以瀹此心之灵机也,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如泉在地,不凿汲则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则不成令器。”张子云:“心有所闻,不思则还塞之矣。”然(博)以为濬瀹此心灵机,无如借题发挥议论,不惟作论辨文而已,叙记亦不可不发议论。何也?论事调谐,记事调涩,左氏每成片引人言,司马迁夹叙夹议,自抒所见。是以议论入叙事,故觉谐多涩少也。
(乙)命意布局。 余姚黄宗羲曰:“昌黎陈言务去。所谓陈言者,每一题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处,缠绕笔端,剥去一层,方有至理可言;凿开顽璞,方始见玉,不可认璞为玉也。先辈每称作文发意:第一番来者,陈言也,扫去不用;第二番来者,正语也,停之不用;第三番来者,精意也,方可用之。总之须自己拿出眼光,看透题旨,立下主意,所谓撇去常解,独抒己见,意乃不患不精。然(博)意文将作未作,且须酝酿作意最妙。何谓酝酿作意?(博)日常作一文,往往不暇即作,却未尝不将题在胸中打算,事来则置之,暇则复思。每经思过一番,必有一番新理解。既得一番新理解,必将与旧理解来比较融贯,或矛盾须去其一,或俱可用。如俱可用,便须定何者为主意,此主意能否如贯珠之索贯穿其他馀意。如此思之思之,必有一日胸中思潮怒发,骤觉手痒不可耐,握管一挥。如桐城方植之所称思积而满,乃有异观,溢出为奇,此譬如暑雨将至,必先闷热蒸山川气出云酝酿雨势,酝酿之久,而油然沛然,雨来益狂。此秘颇自诩独得。及主意既定,然后牢牢靠定此主意布局,如何先擒后纵,如何反正相生,如何逐层推敲。《国语》云“物一无文”,吾人更当知物无一则无文,盖一乃文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文心雕龙》谓:“贯一为拯乱之药。”兴化刘熙载曰:“揭全文之旨,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必顾之;在篇末,则前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顾注,抑所谓文眼者也。”
(丙)临文翻书长文思助记忆。 萧山毛奇龄每作诗文,必陈书满前,及伸纸疾书,或反不用一字。妻陈,性妒,以奇龄娶妾,辄骂于人前,曰:“公等以毛某为博学,渠即七言八句,亦必獭祭乃成。”奇龄笑曰:“握笔一次,展卷一回,积久自能赅博,妇言不可听也。”南皮张之洞督学四川,诰多士,亦谓课期作文,不必禁翻书翻陈文,但不许抄袭耳。枵腹作文,何由能佳?作课日所看之书,更易记得。
(丁)引证古事。 宁都魏际瑞曰:“引证古事以对举二事为妙,如《孟子》:王不待大,则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大事小,则汤事葛,文王事昆夷。以小事大,则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王请大之,则文王之勇,武王之勇。不召之臣,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不为臣不见,则段干木、泄柳。养勇,则北宫黝、孟施舍。盖单举则似一事偶合,对举二事,则其理若事无不确者,而证辨之力亦厚。”其说是矣。然吾见古之作者,往往有因读史窥见前人作事主意,生出见识,却不去论古人。自己凭空发出议论,可惊可喜,只借古事作证。盖发己论,则识愈奇;证古事,则议愈确。此翻旧为新之法,眉山苏氏用之。
(戊)不用典。 用典与引证古事有别。引证古事者,我有主张,不过引古人作比相佐证,而我自己出面作主者也。而用典则文人词客不能自制伟词以描写景物抒情达意,而涂砌故实,倩古人顶替代役者也。文家贵清写,犹之画家贵白描,岂惟散文为然。即骈文,写景如宋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状积山之迤逦相属曰:“带天有匝,横地无穷。”梁吴均《与宋元思书》,描写树林丛密,则曰:“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写情如梁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抚今追昔,曰:“虽帐前微笑,涉想犹存;而幄里馀香,从风且歇。”又曰:“心如膏火,独夜自煎。思等流波,终朝不息。”而其展转反侧寤寐情状,宛可想见。唐王勃《滕王阁序》,千古杰作,而传诵名句,亦以“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为最。凡此之类,皆辞由己出,清新秀拔,譬之西子、南威,无事涂泽,天然美色。自古能文之士,固有力破万卷,博极群书,而下笔之时,乃不见有一字。此乃融化痕迹,而纳之于神味之中,为文家上乘。昔之论诗者,以羗无故实为贵,唐人诗如杜甫《北征》、白居易《悟真寺》诗,皆洋洋大篇,而不用一典,所谓百战不持寸铁者也。今人作骈文及诗,则非典不能用笔矣。
不得已而用典。其可为则者有二类:一神化无迹,一比附精切。自古诗家善用典者,断推老杜,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者也。破字最妙,盖化实为虚,非堆砌古事者所能梦见。试举其例:如《戏赠阌乡秦少公短歌》收句:“昨夜邀欢乐更无,多才依旧能潦倒。”用《南史》崔赡事。盖当时以容止蕴藉者为潦倒,而瞻终不改也。用典可谓妙绝!其次如苏东坡《大风留金山二日》诗:“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用佛图澄事。而明日句即是铃语,想入非非,尤妙在颠当二字双声,恰是铃声,人巧极而天工错也。骈文如南宋汪藻草《宋齐愈责词》“义重于生,虽匹夫不可夺志;士失其守,或一言几于丧邦”四句,张邦昌责词“虽天夺其衷,坐愚至此。然君异于器,代匮可乎”四句,綦崇礼《谢宫祠表》“杂宫锦于渔蓑,敢忘君赐。话玉堂于茅舍,更觉身荣”四句,时叹其工。又一表云:“欲挂衣冠,尚低回于末路。未先犬马,傥邂逅于初心。”皆当日所谓四大名篇,脍炙人口者。此等用典,不能复以用典论,我用典而非役我也。至比附精切者,如东坡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观,意在于夺。东坡不敢不借,先以诗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用赵璧事。昔人所谓东坡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也。骈文如汪藻草《元祐太后手书》,中有“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四句,用之宋高宗,可谓贴切不易。近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未悬太白,先坏长城;世无 麑,乃戕赵卿”四句,余亦喜其工切焉。
(己)作文宜做处少写处多。 文有写处,有做处。人皆云云者谓之写,我独云云者谓之做。二者相须而不可偏废,譬如一室之中,左列图书,右陈钟鼎,一切坐卧之处,无所不有。然中间必留少许隙地以供散步,若填门溢户,庋置皆满,则欲为一日之居而不可得。惟文亦然。一篇之中,凡经营惨淡,率不过一二百言,其馀则若不经意而为之者谓之写。然使无此一种写,则所谓惨淡经营者,亦不见矣。大抵能文之士,有时病于佳语太多,层见叠出,使人应接不暇,然其文气必不舒,文心必不活,以至于累坠而不举。曾国藩谓一篇文字,须空处较多,实处较少,旁面较多,正面较少,精神注于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到处皆目也,亦是此意。
(庚)结须乘势。 福州梁章钜称宋介山善古文,每喜以不结为结,言后人文字之不及秦汉者,所争在结处。凡结处须乘势结之,譬之游客往往不能归者,以时过势尽也。文之结,又如果之结,花过即果,过后即不果矣。故结之难,譬狂风中重舟重载落帆,皆非深于文者不能道。
(辛)作文宜改。 百工治器,必几经传换而后成器。吾侪作文,亦必几经润删而后能脱稿,其理一也。宁都魏际瑞称作文如作瘿瓢籐杖,本色不雕一毫,水磨又极精细。此最善喻。惟他人改我文,不如自改。何也?一篇文既字字经作者心中营造出,其中甘苦无不自喻。他人未经穷思力索过,骤然看去,总不免雾里看花,有不真切处。一也。且此文之应润应删经人一看便出者,必系不可掩之大疵病。作者稍能文,于此等处必知加意。而(博)日常经验,往往一字之下,若隐妥若不隐妥,语气若完足若不完足,或者赅圆活说而不免落呆实,此等细微处,示人最易滑过不觉,而在作者自己良知上,却丝毫欺饰不过。二也。改之第一步删,文最要简尽。初脱稿,词重意复,在所不免,不可不痛删。相传欧阳修作《醉翁亭记》,原稿起处,铺叙环滁之山有数十句,后来删剩“环滁皆山也”五字,何等简尽。建宁朱仕琇每一文成,必黏稿于壁,逐日熟视,辄去十馀字,旬日之后,至万无可去乃已。此法最妙!然亦有累字涩句不成句处,存之固无是理,删之却更脱肢失节者,厥惟有改之一法。惟改之难,且什伯倍于作,固有洋洋万言可倚马待,而窘于一字一句之未安,穷思累日夜不得者,然及其得之也,则又丝毫不费力,如探怀得之者,虽善文者不知其所以然,此非可以人力仓卒求。(博)则每脱稿一文,必先从事删,篇中不使有冗章,章中不使有冗句,句中不使有冗字,直至删无可删而必须改者,则姑置之。且循诵熟习过古人文字,优游餍饫以徐俟天机之凑拍,一旦涣然怡然,往往有因悟古人某字句何以如此下,而知自己某文某句不可不如彼者,亦有古人类似字法句法可以拔赵帜易汉帜代入自己文字中者,此非以我改我而以古人改我也,是直不啻聚左丘明、太史公、韩退之、欧阳永叔数千年文豪于一堂为我商量文字而削正之也。斯之谓能自得师。
(壬)作文当从三易。 何谓三易?易见典,一也。易见字,二也。易诵读,三也。邢子才尝曰:“沈侯文章用事使人览若胸臆语,深以此服之。”杜工部作诗,类多故实,不似用事者,是皆得文章之奥。今人或自见其才力之不逮,而思以僻涩之语胜人。而无知者亦易为所震,不知此乃文之恶障,非可语于知道者也。昔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学者称为泰山北斗,然于曹成王碑中间数语,稍涉诡异,识者已不无微辞。至宋人宋祁雅以文采自负,然与欧阳修并修《唐书》,往往以僻字更易旧文。修以为病,乃书“宵寝匪祯,扎闼洪庥”八字以戏之。宋不知其戏己,因问二语出何书,当作何解。欧言:“此即公撰《唐书》法也。宵寝匪祯者,谓夜梦不详也。扎闼洪庥者,谓阖宅安吉也。”宋不觉大笑。今之好用僻字者,何以异此。夫文所以抒情达意也,使人读之不解,何以文为?宋韩琦称王安石颇识难字,安石终身以为恨。钱塘袁枚引《中庸》“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慨然曰:“然则人之为诗文而远人,独可以为诗文乎?”此实见道之言。
(癸)作文须去五病。 作文有“三不必”、“二不可”。前人所已言,众人所易知,摘拾小事无关大体,此三不必作也。巧文刻深以攻人之短,而不中要害;虚辞饰说以称人之善,而不切情实,此二不可作也。作文须先去此五者,然后乃议文章耳。
作文之要,略具于是,而文之佳不佳未可知也。姚鼐云:“学文之道,多读多为以待其一日之成就,非可以人力速之也。大抵文字须熟乃妙,熟则利病自明,手之所至,随意生态,常语滞义,不遣而自去矣。”又云:“文家有意佳处,可以着力;无意佳处,不可着力。功深听其自至,可也。”皆功苦有得之论。
第三节 改 文
改文亦同人之所有事也。其用在增美释回,求发挥学子固有之特美,而渐淘汰其疵累未尽适合之处,久而久之,以驯致于完美者也。改文之法有四:
(甲)移花接木。 上下段本不相干,稍为贯串,便成一气,是也。
(乙)改头易面。 倒置前后,改易字句,便另成一种格调,是也。
(丙)脱胎换骨。 原本说寒,将要紧处改换,翻成说热,是也。
(丁)化板转活。 宋范希文作《严先生祠堂记》,其末歌词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文成以示李泰伯,觏泰伯请改德字为风字,希文凝坐颔首,殆欲下拜。何者?风字活而德字呆也。
安邱王筠为初学改文,以圈为主,但于其虚字不顺从者少改易之,曰:“吾以鼓其兴趣,不以作文为畏途也。既不以为畏途,则自高兴多作,多作,自能生出一番历练,知利病得失,不俟指示也。”用意最好,但其中亦自有别。吴江费伯埙先生尝为(博)言曰:“文理二字本并为一谈,实则此二字当分别看。文者指形式言,而理则指思想言也。有文通理不通者,有理通文不通者。夫文者志之所之也,有思想而后有文,与其重文不如重理。文通理不通之文,表面虽似光洁,实则最不易透达,其病在读书不求甚解,而缀文喜用词采,切不可以其有词采圈之。于此当专择条达明畅之文,畀之熟读深思,而不可贪多。缀文时,又须禁用词头,而必以清畅为归。至于理通文不通者,看似不条直,实则将来必易成家。故教师批改此种文章,只就其原意加删润,断不可以其少词采,全行批抹。”斯言启予不浅,愿与同人共体之也。王筠教弟子作文,不可说空话,一句必有一句事理,即叠下数语皆有叠下数语着落,一字不许落空,以为入手作文,须得如此,亦正恐其赡于文而疏于理也。筠又曰:“初学作文,必促之使放,放之如野马踶跳咆嗥,不受羁绊,久之必自厌而收束矣。此时加以衔辔,必俯首乐从,且弟子将脱换时,其文必变而不佳。此时必不可督责之。但涵养诱掖,待其自化,则文境必大进。譬如蚕然,其初一卵而已,渐而有首有身,蠕蠕然动,此时胜于卵也;至于作茧而蛹,又复块然,此时不如蚕也;徐俟其化而为蛾,则成矣。作文而不脱换,终是无用才也;屡次脱换,必能成家者也。若遇钝师,当其脱换而不能因机利导,一笔抹倒以夭阏之,则戚矣。”
第四节 讲 授
善讲说以喻于人人,不如启发人之自喻。故曰:“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沂州张先生(佚其名)及门极盛,每日早饭后,辄曰:“各自理会去。”弟子皆出,各就陇畔畦间,比反,各道其所理者何经何文,有何疑义。张先生即解说之。安邱刘其旋十馀岁时,师为之讲《四书》,每数行,辄请曰:“如此则与某章义背。”师令退,思之而复讲。如是者,每日必有之,半年后,师遂不穷于答问。盖以刘之穷诘而识益进矣,是谓教学相长。然此等高足弟子,何可多得!而为弟子讲授,必时时反诘以善启其疑,诱之审问,如撞钟然,小叩小鸣,大叩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声。此讲之第一义。《学记》曰:“力不能问,然后语之。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舍之须后之意。)此意不可不体。而就(博)经验所及,则讲之应注意者有六:
(甲)讲之顺序不可不随文而异。 讲授国文时,有自形式入者,有自内容入者。凡单语短文以及篇中大部分为学子经验已知事项者(如薛瑄《猫说》、龙启瑞《病说》之属),则宜从内容方面入,先令观察内容之大致,概要提出作问答以相启发,然后解释文字。至篇中大部分为物语(如韩愈《画记》,柳宗元、柳永山水诸记之属),及其事实非儿童思想所有者,则宜从形式方面入,先使检点生字,探讨难句,逐字逐句,亡不一一明了,然后将内容指示或问答之。
(乙)讲宜留心句里。 文句之意义,有表有里。其明显直遂之句,表里如一者,可就句论句,不必深求。遇有表面甚简略而里面涵有许多事项及意义之句,则不可不分作两层讲:一先照句之表面顺讲,一须将里面加以补充说明。如其里面之事项与意思,非儿童思想中所有,则教师说之,否则用问答式,令儿童自说。夫所以必加补充说明者,非欲侈详备也。盖文章之妙,全在简而能尽。简而能尽,全在善剪裁。何以许多之事项与意义只须三数言即能了当,何以不必详说而辞意已无不尽,能于此留心,则可悟文之以简驭繁,不可不事剪裁。《书》曰:“辞尚体要。”此之谓也。
(丙)讲须注意字之体用。 体者字之本义,而用则其引伸假借义也。同一字也,用于此文与用于彼文,用于前文与用于后文,其神气全然不同。如日之本义为太阳,而“日月逝矣,岁不吾与”之日,当作光阴解;“惟日孜孜,犹恐不足”之日,当作日日解;“经之营之,不日成之”之日,当作几日解;“日积月累,以底于成”之日,当作一日一日解。此最显而易见者也,馀可类推。故凡遇普通常见之字,宜就已授过各文之所已见者,时时提出而比较之以明其用法。
(丁)助字不可拘泥讲。 凡虚字用以煞句读者,曰助字。所谓助字者,盖以助实字以达句内应有之神情也。凡句但以实字砌成者,其决断婉转虚神,未易传出,于是有也、矣、乎、哉诸助字以之顿煞而神情毕现矣。惟也、矣、乎、哉诸字,作助字用者,于古人字书,不过释以语已辞(《说文》于矣字,《玉篇》于焉字,《唐韵》、《集韵》、《正韵》于也字,《类篇》于已字)、语之余(《说文》于乎字)、言之间(《说文》于哉字)、疑辞、决辞、语助辞,明其作用而不详训义,如近人之“乎”、“哉”作“吗”,“矣”作“哩”、“了”讲,何也?以语气神情随时随地转换,非可刻舟求剑也。据(博)意,讲诗文只须将实字字字咬清,则虚字神理不烦言而自解矣。
(戊)讲集合词须分别可用不可用。 意义相类之集合名词、动词、形容词,有可通用者,有不可通用者,例如长短可改为修短,而不可改为延短,然延与修同有长义;肥瘠可改为丰瘠,而不可改为壮瘠,壮与丰同有肥义。凡遇集合词中有其他相类之字,不可不一一提出,别其可通用不可通用。果能如是随处留意,习惯自然,当无杂凑杜撰之敝,此集合词之可用者也。然集合词亦有习惯通用而实不可通者,如“日居月诸”,居、诸皆助字,而称日、月为居、诸;“刑于寡妻,友于兄弟”,于亦介字,而曰刑于、友于,是古人先已不通,虽习惯通用而决不可用者也。讲书遇集合词,又须分别可用不可用,即事指点,观念自然明了,无颟顸滑突之患矣。
(己)儿童还讲最须注意其语法。 初等小学之低学年,还讲国文,当有两番工夫:一为分解的。将每句之各字,一一深求其意义,条分缕析而言之,然后各字之意义,可以显豁呈露。一为综合的。将一句一句顺语气讲述大意,然后文气文情,可以跃见纸上,与谈话吻合无间。至于高等小学年,则只须综合的,无须分解的,断断不可读一句讲一句。何则?文章之所以必令儿童还讲者,非但验其能解与否也。其重要之目的有二:一则我国言文不必一致,而不可不明其关系。令之还讲,欲其变文字为语言以求言文之相关也。一则因言语即文字之本。令之还讲,欲其借文字以练习语言之简明也。若读一句讲一句,则呆板执滞,神情态度全行抹杀矣。故须令儿童逐句逐节以纯粹之口语,一气贯注,讲述下去;惟有漏略及支蔓时,教师宜默识于心,俟其讲毕,提出令之覆讲。
斯六者,讲之大端也。语曰:“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又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惟同人有以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