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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主簿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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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天圣五年丁卯(1027)二十六岁

封建时代的政治界,是充满惊涛骇浪的。梅询的一生,经过不少的升沉。从鄂州到苏州,再调陕西转运使,正在逐步上升的过程当中,一个浪头打来,降调怀州团练副使,再贬池州团练副使。不久以后,真宗死了,太子即位,后世称为仁宗。真宗末年,因为真宗精神失常,宰相寇准、丁谓分成两派。寇准是比较正直的,但是丁谓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阴谋家,趁着真宗精神恍惚时,排挤寇准,独掌政权,及至真宗死后,王曾、冯拯当政,丁谓下台,一直贬到崖州。梅询的降调和丁谓的当权有一定的关系,仁宗天圣元年(1023)以后,他又逐步回升,由知广德军,改知楚州、寿州。天圣六年(1028)迁工部郎中、直集贤院,他重新回到汴京。

在这多年的迁调当中,尧臣一直跟随着梅询,他的诗名和才华早已露尖了,但是在考试中遭到不少的挫折,始终没有挣得一名进士。在他二十六岁那一年,梅询为尧臣举行婚事,替哥哥梅让完成了一项心愿。夫人谢氏,浙西富阳人,这年才二十岁。尧臣的岳父谢涛,是当时的名人,这时正以西京留守司秘书监的名义家居洛阳。他因为年纪大了,日常和方士等谈论一些服食医药之事,对于尧臣所起的影响不大。可是他的儿子谢绛在诗文创作和行政才能方面,都已经获得较大的成就,尧臣对他是非常钦佩的。

梅、谢两家分居江南东路和浙江西路,先代又没有亲戚的关系,这次的结合,主要只是由于梅询、谢涛官位相当,此外尧臣的才华可能也起一些作用。尧臣对于谢氏,事先并不认识,但他对于婚后的生活,是极其满意的,直到谢氏三十七岁身殁以后,尧臣还是不断地回忆。

梅询看着侄儿年龄大了,在考试上一时还没有出路,只得吩咐尧臣从门荫这条道路出身,补太庙斋郎。尧臣感到一些委屈,但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婚后不久,他调到桐城主簿任上去了。主簿是当时县级的官吏,掌“出纳官物,销注簿书”这一类的职务,所幸桐城离宣城不远,尧臣对于家乡还有一些照应。

尧臣在桐城的情况,我们不清楚。后来他在一首诗里曾经提到过出行遇虎的故事。

我昔吏桐乡,穷山使屡蹑。路险独后来,心危常自怯。下顾云容容,前溪未可涉。半崖风飒然,惊鸟争坠叶。修蔓不知名,丹实坼在荚。林端野鼠飞,缘挽一何捷。马行闻虎气,竖耳鼻息歇。遂投山家宿,骇汗衣尚浃。归来抚童仆,前事语妻妾。吾妻常有言,艰勤壮时业。安慕终日间 ,笑媚看妇靥。自是甘努力,于今无所慑。……

——《宛陵文集》卷二十六《初冬夜坐忆桐城山行》

大约在这个时期,尧臣多少还有些沉湎于闺房之乐。作为一个县级官吏,有时他要经历一些道途的辛苦,何况那时桐城山间还有猛虎,更使人胆战心惊。幸得谢氏不断地鼓励他上进,他这才走上奋发有为的道路。

仁宗天圣九年辛未(1031)三十岁

两年以后,天圣九年(1031)他调任河南县主簿。河南县是西京洛阳的首县。宋代有东京、西京。东京是当时的政治中枢;西京是陪都,当时的大官僚卸任以后,多半在西京,因此是人物的渊薮。尧臣调河南县,应当作为升级,何况谢涛当时正在洛阳呢。

尧臣初到洛阳的时候,西昆诗派诗人钱惟演正以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的名义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是洛阳长官。惟演是吴越国王钱俶之子,钱俶归宋以后,钱家成为当时的贵族,惟演又和杨亿、刘筠,同为西昆诗派的领袖,因此他成为一时的人望。仁宗即位之初,惟演拜枢密使,官位与宰相相同,实权仅次于宰相。他是一位八面玲珑的人物。真宗在位的时候,刘皇后权势极盛,他把妹妹嫁给刘后的哥哥刘美;丁谓当权,他和丁谓结成亲家;仁宗即位以后,惟演又把仁宗的小姨,郭皇后的妹妹,娶回家为媳妇。他运用了多方面的裙带关系,争取宰相的名位,可是当时的大臣们指出惟演是皇家的姻亲,不宜掌握政权,因此尽管给他“同平章事”的名义,其实只是虚衔,晚年不得不在许州、河阳、洛阳、随州打圈子,始终不能做到实际的宰相,这成为他的终身憾事。

这一年三月里,洛阳城里来了一位新科进士,庐陵人欧阳修,字永叔,年二十五岁。这一位进士,瘦瘦的个儿,眼睛有些近视,平时爱唱些山歌小调之类,可是爱读书,在诗文方面,都能力争上进,这时他正以西京留守推官的名义来到洛阳,不久后就和尧臣成了朋友。

还有两位兄弟,都是新进进士:尹源,字子渐;尹洙,字师鲁。他们这时也在洛阳。尹源做过芮城、河阳两任县官,尹洙做过山南东道掌书记、伊阳县官。尹洙在古文的创作方面,功力较深,为同辈所佩服。

欧阳修有《七交》七首,叙述同游的七人 :河南府张推官汝士字尧夫、尹书记洙、杨户曹字子聪、梅主簿尧臣字圣俞、张判官太素、王秀才复字几道和他自己。他在一首诗中说起尧臣:

圣俞翘楚才,乃是东南秀。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离骚》喻香草,诗人识鸟兽。城中争拥鼻,欲学不能就。平日礼文贤,宁久滞奔走。

——《欧阳文忠公集》卷五十一·外集第一《梅主簿》

他也说到自己:

余本漫浪者,兹亦漫为官。胡然类鸱夷,讬载随车辕。时士不俛眉,默默谁与言。赖有洛中俊,日许相跻攀。饮德醉醇酎,袭馨佩春兰。平时罢军檄,文酒聊相欢。

——《欧阳文忠公集》卷五十一·外集第一《自叙》

在这一群人中占领导地位的还是尧臣的妻兄谢绛,字希深,他比尧臣长七岁,但是成熟多了。十五岁的时候,他以门荫起家,试秘书省校书郎,此后他又考中进士,做了一任知县,还朝,充秘阁校理,无论京官、外官,陆续做了好几任,尧臣到洛阳的时候,他正以祠部员外郎、直集贤院的名义,调任河南府通判。在洛阳,除了钱惟演以外,通判是最高负责者。在文学方面,他得到西昆派首领杨亿的器重;在政治方面,他有一套行政经验;和人讨论问题的时候,非常随和,但是总能贯彻自己的主张,因此博得“士面观音”的外号。

在谢绛的领导下,洛阳成为诗人、文人的中心,文学史上所说的宋代诗文革新,是在这个情况之下发动的。尧臣后来多次提到当日的情况:

……

谢公唱西都,予预欧尹观。

乃复元和盛,一变将为难。

……

——《宛陵文集》卷四十六《依韵和王平甫见寄》

当年仕宦忘其卑,朝出饮酒夜赋诗。

伊川嵩室恣游览,烂熳遍历焉有遗。

是时交朋最为盛,连值三相 更保厘。

谢公主盟文变古,欧阳才大何可涯。

我於其间不量力,岂异鹏抟蒿鷃随。

……

——《宛陵文集》卷五十九《依韵和答王安之因石榴诗见赠》

宋代诗文革新的发动是从这里开始的,但是在当时并没有提出革新的要求。梅尧臣、尹洙、欧阳修只是在西昆派诗人钱惟演和得到西昆派领袖杨亿推崇的谢绛两人领导下,进行创作活动。他们不但没有强烈的政治主张,甚至连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那样的创作动机也没有。这不是贬低梅尧臣等这一班人,而只是当时的事实。从尧臣的这一首诗可以看到:

我来自楚君自吴,相遇泛波衔舳胪。时时举酒共笑乐,莫问罂盎有与无。醉忆曩同吾永叔,倒冠落佩来西都。是时豪快不顾俗,留守 赠榼少尹俱。高吟持去拥鼻学,雅阕付唱纤腰姝。山东腐儒漫侧目,洛下才子争归趋。自兹离散二十载,不复更有一日娱。如今旧友已无几,岁晚得子欣为徒。

——《宛陵文集》卷十三《四月二十七日与王正仲饮》

应当说他们的生活是比较浪漫的,这才能引起洛下才子的归趋和山东腐儒的侧目。在天圣、明道的中间,契丹、西夏的威胁久已解除了,一般人士重新过着愉快享乐的日子,尧臣等也没有例外。《宛陵文集》和欧阳修集中都有《拟玉台体七首》,分咏《欲眠》《携手曲》《雨中归》《别后》《夜夜曲》《落日窗中坐》《领边绣》。尧臣还有《无题》一首:

斗觉琼枝瘦,慵开宝鉴妆。

临风恐仙去,倚扇怯歌长。

绿桂薰轻服,灵符佩缥囊。

西邻空自赋,不解到君傍。

——《宛陵文集》卷二

这些诗不能说明尧臣和欧阳修已经和西昆派绝缘了。

但是也就在同时我们在《宛陵文集》中能读到《田家四时》《伤桑》《观理稼》《新茧》这类的诗题,说明劳动人民已经在尧臣诗集中出现了。尽管他的生活和劳动人民的生活,中间还存在一大段距离,但是他已经能隐隐约约地写出人民的痛苦。

今朝田事毕,野老立门前。

拊颈望飞鸟,负暄话余年。

自从备丁壮,及此常苦煎。

卒岁岂堪念,鹑衣著更穿。

——《宛陵文集》卷一《田家四时》

稂莠日已长,匆匆芟薙初。

来时露沾屩,归去月侵锄。

一腹馁犹甚,百骸勤有余。

吾无力耕苦,谬读古人书。

——同卷《观理稼》

是洛阳才子吗?但是在他的诗歌里,劳动人民已经出现,这里可能和他的生活经历有一定的关系。尧臣的父亲住在宣城的乡间,即使他未必直接参加劳动,但是和劳动人民结下了深厚的联系,因此尧臣也多少能体会到劳动人民的欢乐和酸辛。但是还很不够,生活有待于进一步地深化,才能把尧臣锻炼成为人民的诗人。

钱惟演对于尧臣不断地加以提携。他是西京留守,洛阳的第一位大官,但是他是诗人;主簿、推官、知县甚至山南东道掌书记,只是一些起码官,还有像王复那样的人,什么官都不是,但是他们都是诗人。作为诗人,他们和钱惟演是平等的。惟演有时陪同他们游普明院,游嵩山,至今《宛陵文集》里还留下不少诗篇,记载着梅尧臣和惟演的同游。

一次,谢绛、欧阳修同游嵩山。在畅游以后,他们取道颍阳,直抵龙门、香山。雪花在空中飞舞,不久以后,漫山遍野成为粉妆玉琢的世界。他们攀登石楼,远望洛阳,只看到烟霭弥漫。

“看呀,”有人说,“伊水那边有人骑马来了。”

“不止一匹。还有车,一辆、两辆,竟是一大队。”

原来惟演估计谢绛等这次游山,遇到大雪,回不了洛阳,因此派随从官带同官厨和歌妓都来了。

随从官传达了惟演的好意:“留守相公吩咐,游山辛苦了,请在龙门好好休息,赏览雪景,府里的公事有限,用不到急于回衙。”

谢绛调任河南府通判以后,因为近亲避嫌的关系,尧臣又自河南县主簿调任河阳县主簿,连同前述的桐城县主簿,一共连任主簿三次。河阳县在现代河南孟县的南面,离洛阳很近,河阳三城节度使李迪,本来是从河南府调任的,是尧臣的老上司;古代对于工作的要求,不很严格,因此尧臣常时往来于洛阳、河阳之间,和洛阳的一些朋友,交游还是很密。

仁宗明道元年壬申(1032)三十一岁

明道元年的初夏,钱惟演在府第里建双桂楼,谢绛、尹洙、欧阳修和尧臣都在座。

惟演说起:“大伙合计一下,是不是能做一篇《双桂楼记》?”

欧阳修的文笔较快,不久就完成了。

尹洙看着欧阳修作文,成功以后,取来读过,放下道:“永叔这一篇,用一千字写成,可是我看五百字就够了。”惟演在尹洙写成之后赞叹不置,这样更刺激了大家学习古文的决心,必须简短扼要,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字句。尧臣看过两人的作品,说起“师鲁、永叔的《双桂楼记》已经说尽了,我来一首律诗吧”。

留守相公新创双桂楼

藻栋起霄间,芳条俯可攀。

晚云谈次改,高鸟坐中还。

日映城边树,虹明雨外山。

唯应谢池月,来照衮衣闲。

——《宛陵文集》卷二

惟演看到全篇扣题很紧,极口称道,只说“篇末两句,当不起,当不起”。他对谢绛他们指出,他们日后都是文学侍从之选,必须留意史学,察往知来,吸取古人的经验,作为将来应付国家需要的准备。

秋风起了,钱惟演约着文士们到南庄欣赏柘枝舞。舞后大家作诗,这一次又是欧阳修先成,尧臣随即和他一首

和永叔柘枝歌留守相公南庄按舞

渔阳三叠音隆隆,红蕖乱坼当秋风。披香拥雾出妖嫮,妩眉壮发翩惊鸿。锵锵杂佩离芳渚,珠帽红靴振金缕。相迎垂手势如倾,障袂倚謌词欲吐。最怜应节乍低昂,便转疾徐皆可睹。飘扬初认雪回风,踯躅还看茧萦绪。小小宁闻怨曲长,盈盈自解依俦侣。艺奇体妙按者谁,金貂大尹宴清池。绮茵绣幄粲辉映,玳簪珠履何委蛇。是时郊原新退暑,天清气爽过林墅。淮王载酒昔尝闻,谢公携妓那能数。始知事简乐民和,不猒来观柘枝舞。

——《宛陵文集》卷二

尧臣在洛阳的往来中,想起洛阳是古代文人会聚之地,白居易在香山,有《香山九老图》,何不就朋辈之中,也来这么一个打算呢?当然,他不便把谢绛计算在内,就眼前人计算,只有八位。好吧,就算八老 ,还得对于每一位奉上一个称号。尹洙好辩,称为“辩老”,王复循规蹈矩,称为“循老”,还有其他几位,都带上雅号。那么欧阳修呢?他们认为他自由自在、放纵不羁,称为“逸老”。尧臣是带头的,温文尔雅,对于“懿老”之称,确实当之无愧了。他们之中,尹洙、尧臣,总算过了三十,有些只有二十五六岁,互称为老,本来滑稽。不管他,就此喊出了。可是欧阳修对于“逸老”之称,总觉得把他的散漫,提得太突出了,两次给尧臣提出抗议,录一首于此:

修 启。捧来简,释所以名老之义甚详。修常仰希隽游,所望正在规益,岂敢求辩博文才之过美哉!前承以“逸”名之,自量素行少岸检,直欲使当此称,然伏内思,平日脱冠散发,傲卧笑谈,乃是交情已照,外遗形骸而然尔,诸君便以轻逸待我,故不能无言。今若以才辩不窘为“逸”,又不足以当之也。师鲁之“辩”,亦仲尼、孟子之功也。子聪之“俊”,《诗》所谓“誉髦之士”乎。公慥 之“慧”,亦《大雅》之明哲。几道之“循”,有颜子之中庸。尧夫之“晦”,子野 之“默”,得《易》之君子晦明、语默之道。圣俞之“懿”,是尤为全德之称矣。必欲不遗,“达”字敢不闻命,然宜尽焚往来问答之简,使后之人以诸君自以“达”名我,而非苦求而得也。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与梅圣俞》

欧阳修认为“达老”这称号还可以接受,“逸老”之称必须坚拒。这只是小节,但是我们必须知道古人也和后人一样,在年轻的时候,也可以开玩笑,不一定都是道貌岸然。其次我们也看到在这群年轻人当中,梅尧臣的领导地位是很突出的。

明道元年二月尧臣和欧阳修、杨子聪等游嵩山,九月以后,谢绛奉诏至嵩山祭神。封建时代,祭神是一件大事,皇帝祭天以外,还得指派大臣祭四海和五岳,中岳嵩山当然从洛阳指派人员就近往祭了。谢绛去的时候,欧阳修、杨子聪是以读祝、捧币的名义前去的,再加上尹洙和王复,一行五人,随带仆从,同行登山。在旅途中尹洙的故事,欧阳修、杨子聪的民歌,王复的洞箫,解除了不少的寂寞。谢绛想起河阳的尧臣,因此在通信中把这一次登山的情况描绘一遍,尧臣有长诗五百字,转述这一次的旅程,中间说起:

……

尹子体雄恔,攀缘愈习狃。

欧阳称壮龄,疲软屡颠踣。

竞欢相扶持,芒屩恣践蹂。

……

他把尹洙、欧阳修的形象描绘出来。再上去到了山顶:

……

绝顶瞰诸峰,隘然轻宇宙。

遥思谢尘烦,欲知群鸟兽。

……

他们遇到一位苦行的高僧:

……

东崖暗壑中,释子持经咒。

于今二十年,饮食同猿狖。

君子聆法音,充尔溢肤腠。

尝期蹑屐过,吾侪色先愀。

遂乖真谛言,兹亦甘自咎。

……

在山顶度过了这一晚,九月十四日夜间,月色皓洁,在诗中也刻画出来,次日再游少室。

……中顶会几望,凉蟾皓如昼。纷纷坐谈谑,草草具觞豆。清露湿巾裳,谁人苦羸瘦。便即忘形骸,胡为恋缨绶。或疑桂宫近,斯语岂狂瞀。归来游少室,崷崒殊引脰。石室迢递过,探访仍邂逅。扪萝上岑邃,仙屋何广袤。乳水出其间,涓涓自成溜。……

最后他们下山了,在归途中,说故事的,唱民歌的,都在诗中出现:

……

匆匆遂宵征,胜事皆可复。

俚歌纵喧哗,怪说多驳糅。

凌晨关塞阳,追赏颜匪厚。

穷极四百里,宁惮疲左右。

……

——《宛陵文集》卷二《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

从这首诗歌里,我们可以看到尧臣的成就。在这五百字中,他把嵩山之游,完全抒写出来,雄伟阔大之中,也有情韵和诙诡。在这里看到杜甫和韩愈集中长篇的技巧。当然他还落在杜甫、韩愈之下,但是他的气魄和功力,已经不是西昆派所能笼罩的了。

谢绛对于尧臣,一向是一位老大哥,他给尧臣以帮助,同时也给他以规劝。在接读这首长诗以后,他的赞赏,强烈到可以感动后人:

……忽得五百言诗,自始及末诵次游观之美,如指诸掌,而又语重韵险,亡有一字近浮靡而涉缪异,则知足下于雅颂为深。刘宾客有言:‘人之神妙,其在于诗’,以明诗之难能于文笔百倍矣。今足下以文示人为略,以诗晓人为精。吾徒将不足游其藩,况敢与奥阼也?叹感叹感。……

——谢绛《又答梅圣俞书》,见《欧阳文忠公集》附录

欧阳修的复信更充满他和尧臣间深切的情感:

修再拜圣俞二哥。昨日贤弟至,辱寄书,并前所寄二书及梦中诗,又五百言诗,频于学士 处见手迹,每一睹之,便如相对。别后虽尹氏弟兄 、王三 并至,然幕中事比圣俞在此时差多。盖东都兴造,日有须求,仓卒供办,未尝暂休息。职此,未始得从容聚首,独游嵩事一胜尔。然而历览中春之游,山水之状皆如故,独昔之青林翠壑,今为槁叶。又目前不见圣俞,回忆当时之事,未一岁间再至,寻见前迹,已若梦中。又河阳咫尺,顾足下若万千里。又曩日恨不得同者尹十二、王三,今反俱游,而圣俞独不至。人生不一岁,参差遂如此。因思百年中,升沉生死,离合异同,不知后会复几人,得同不得同也!自足下去后,未尝作诗,前枉制未及和。尹十二去,应能尽说此中事,故略不论。知与师鲁相见,少酒为欢,值无酒寄去,奈何。渐寒,千万自爱。不宣。修白。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与梅圣俞》

仁宗明道二年癸酉(1033)三十二岁

洛阳是文人学士诗酒流连的场所,但是欢乐的后面,也还有不少的忧虑。钱惟演想和皇帝拉拢,作为进身的地步,受到打击以后,又找到一条道路。仁宗的母亲李宸妃,人已死了,追谥章懿太后,惟演正在计划和李家结亲。御史中丞范讽听到这个消息,立即上奏。他说惟演不应当考虑和章懿太后家结亲;他又说在章献刘太后听政的时候,惟演和刘太后家结亲,权威太盛,岂能一误再误。最后他说惟演必须降黜以儆效尤。

仁宗和宰相们商议,认为刘太后听政的时候,惟演曾经得到重视,可是刘太后上年刚刚去世,还没有下葬,便把惟演下黜,自己心中也有所不忍。

这一下激怒了这位御史中丞了。范讽带着任命状,当时称为告身,一直到皇帝面前。他说:“微臣奉有诏书,日内必须前往洛阳,经营皇陵,倘使惟演仍在西京,他手下的刺客正多,微臣实在没有前去的胆量。”他决心把告身还给皇上,不再当这个御史中丞了。御史官的纱帽掼下了。仁宗没有办法,只有让惟演先去随州,回到他的崇德军 节度使本任,连带他的儿子也受到贬斥。

对于惟演,这又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就算真和李家结亲,又犯了什么法?难道李家便永远不结亲了吗?明道二年八月中,调任随州的诏书下来,当然还得准备,到十二月中旬,眼看不能把这次行期再向后推移了,惟演才决定起程。尧臣随众送行,过龙门,一直到彭婆镇。惟演一边为送行的人员置酒,一边吩咐歌女唱曲。

玉楼春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

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鉴朱颜惊暗换。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在哽咽的歌声中,送客们看到这白发满鬓、形容憔悴的老上司,都感到一阵心酸。钱惟演没有觉得,只是一味地劝酒。歌女们的歌声又起了: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眼泪簌簌地下来,惟演的眼泪、尧臣的眼泪,还有其他送客的眼泪。崇信军节度使的军马登道了,尧臣回到洛阳,有诗一首:

饯彭城公赴随州龙门道上作

零雨送车轮,初清远陌尘。

归藩汉东国,遮道洛阳人。

伊水照虹斾,楚山怀玉麟。

征轩不可恋,梗沮返城闉。

——《宛陵文集》卷三

惟演抱病离开洛阳,到了随州不久,就在景祐元年(1034)去世了。当他去世以后,尧臣有挽歌三首,录二首于此:

随州钱相公挽歌

昔日伤归国,今朝叹举輀。

忧愁传楚些,殄悴感周诗。

文草明时访,忠言故吏知。

居常呜咽涕,翻作众人悲。

去年伊水上,倾府望云岑。

路转犹回首,人谁不殒心。

可怜飞语后,挤恨九幽深。

从此埋英骨,空令泪满襟。

——同前

关于惟演的为人,我们知道不多,《续资治通鉴长编》曾经指出他急于求进,《宋史本传》甚至说他“急于柄用,阿附希进,遂丧名节”。急于求进是真的,但是在封建社会的官僚阶级里,这只是阶级性的一种表现,我们以此责备个别的官僚阶级分子,就不免片面了。从另一方面讲,《宛陵文集》中的挽歌,向不轻下一字,尧臣说“忠言故吏知”,指出惟演的忠言谠论,不为外间所知,这是一点。其次他说到“飞语”“挤恨”,这就把范讽的诬陷,完全指出,谁能相信西昆派的才子,竟是一个刺客的主使者呢?

钱惟演去任以后,继任者王曙,对于尧臣的诗文,也是非常激赏的,他曾经指出两百年来,不曾有过同样的作品,这很可能意味着他认为尧臣的诗文,是唐元和、长庆以来不曾有过的。关于王曙,还有一个故事,相传王曙到官以后,看到西京留守的属员,爱好游宴,曾经有一次板着脸对他们说:

“诸位纵酒过度,没有看到寇莱公晚年的受祸吗? ”

“看到了,”一位站起对答道,“可是莱公的受祸,不是因为纵酒过度,而是因为年龄已高,不肯退休,老不知足啊。”

这个答复,使得这一位高年的西京留守默然了。

这个答复的属员,《宋史·王曙传》指为欧阳修,邵伯温《河南邵氏闻见录》指为梅尧臣。看来,还是《宋史》是根据可靠材料记下的。理由有三:(一)尧臣官为河阳县主簿,与欧阳修官为西京留守推官不同,欧阳修是属员,梅尧臣不是;(二)钱惟演在十二月离洛阳,尧臣也在同月入汴,因此他和王曙的接触不多;(三)尧臣在这段时间里,比较平和,时人称为“懿老”,欧阳修比较轻率,称为“逸老”。对王曙说的话,虽然没有什么不妥,不免有些轻率。不过,我们也应当公正地指出,王曙入京拜枢密使同平章事以后,首先推荐欧阳修为秘阁校理,他毕竟还具有一定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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