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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编 “失去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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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能摆下你的书桌

冀马

当闹钟在五点把我闹醒后,我发现头竟有些发昏。我想:大概是昨夜失眠的缘故吧?是的,昨夜为了计划着怎样写“中国的一日”,一直想到深夜才睡着;我的计划是很周密的:第一,想把各教授的脸谱作一个素描,当做开场白;第二,想把同学的谈吐来一个速记,当做中间的插曲;第三,……哎,想得太多了,所以才闹失眠。

因为头昏,所以有些后悔,后悔昨夜不该多想。真糟糕,到教室后,头昏得更厉害,看来“中国的一日”是写不成了。你想,昏昏的脑袋,还能装住“灵感”吗?没有灵感怎么写文章呢?

政治学的堂上,教授先生满口吐沫的在讲着“主权”,正讲到“在一块领土上,不能同时存在两个主权”时,一位同学起来问道:“现在华北存在几个主权呢?”教授不能答,只好苦笑。我想:“假使头不昏的话,这倒是很好的材料。”

午饭后,忽然接到从大北公寓来的一个电话,是阔别半年的黄君打来的,他要我立刻就去。放下耳机,我非常惊诧他这突然的来临。黄君去年同我一齐在沙滩的公寓里住,常常一起到北京大学去旁听,原先是预算在去年暑假一起考大学的;可是在考试的前一礼拜,他忽然接到从东北家乡寄来的一封快信,说是他父亲已经在“满洲国”哈尔滨某某银行里给他找得了一个位置,每月可以有七十元的薪金,和三十五元的“外快”;于是他慌慌忙忙的在第二天乘着平沈通车回东北了。据说他的状况是很好的。所以,他突然的来到北平,使我非常惊诧。

当我在大北公寓的七号房里找到黄君时,他的憔悴的面孔,立刻加深了我的惊诧,虽然他穿的是很整齐的西装。在寒暄之后,他就滔滔不绝的发了一大篇牢骚。大概是这样:

时光老人的鞭子,真会捉弄人,它到底又把我赶回这古老的城了。朋友,当我离开这风沙的故都时,我就决定不再来的,然而,今天又来了!……自从我回到关外之后,我就起始在银行服务;你知道那里的生活是舒服的:每天有网球、篮球可玩,夏天可以到松花江去游泳,冬天可以在白俄用电熨斗熨得平平的冰场上去滑冰。但是我过得满不快乐。朋友,家乡的变动得太多,又太快了。不久之后,我就起始不满意了。朋友,我在那里已经找不出中学时代的欢娱了;起初我奇怪,为什么对这个玩惯了的地方忽然陌生起来?后来,我才发现“大哈尔滨”的居民已经失去了他们的狂欢精神了……这是一个讨厌的发现呵,我开始更寂寞起来!我知道在一只狠毒的魔手的笼罩下,我们(我和我四周的人)只配“巧言令色”的讨碗饭吃,而没有消遣一下的权利了。然而,天知道,“大哈尔滨市”甚至放不下我的饭碗!……朋友,我任职不到一月,偏巧我们的主任(补说一句,我在出纳课做事)就换了“友邦”的人了;二撇胡的新主任第一件的施为就是:示意“满”籍职员自动退职。当然,我得自递病状呈请退职了。朋友,不这样作是不行的,因为这样做,还可以得三个月的退职金,否则一个“大”也拿不到啊!……退职后,我便得赶快找职业,朋友,你以为我怕挨饿吗?错了,完全错了,使我急于谋职业的,是另一种不可抗的力量。原来,“友邦”的宪兵队已经在暗中监视我们了(在我们“集团退职”的当夜,我们的像片已被银行交给宪兵了)。假使在三个月内找不到职业,就有被抓去的可能,所以我急于找职业。职业终于在父亲的奔走下找成了(你知道,他是东洋留学生,很认识些“友邦”人士呢),于是我就在去年的七月下旬到××公署去当科员了。因为署里的“友邦”空气太浓(由该署出版的官方月报都用“友邦”文字),我非常的感到局促,仿佛有一个不可名状的恐怖,在压迫我;我在这压迫下战栗的生活着。可是总有一种不祥的预觉纠缠着我,好像某种未来的祸事随时都可爆发一样。……是在中秋节前后的一个明朗晚上吧,在梦中睡熟的我,忽然被粗暴的“友邦”宪兵们从楼上给拉下来了,就把我装在停在门口的载重车上了。这辆汽车冒着沉重的夜气,在马路上奔驰着,宪兵们的雪亮刺刀,映着明朗的月,发出凄厉的光;汽车每次停在一个门口,就会有一个同我一样莫名其妙的人,从屋中拖出来……直到天快发晓,才把我们拉到宪兵队,车上大约有三四十个同伴了。……在没人理睬下,过了两三个月的监狱生活,我终于被父亲托人保出来了。出监狱后,我才知道我的罪名:思想嫌疑犯!……我知道我在哈尔滨已经立不住脚了,于是跑到沈阳的乡下家中去住。然而那里的景象却更使我难堪:村子里的保甲法太严了,所以我回家的当夜,家里就赶快到村公所去报告;时光虽然已经是隆冬,然而每天日里夜里,在新修的土马路上却永远须有人守望,每隔五丈远一个人,……家中的长工们,脚都冻坏了,后来每天夜里就得弟弟去值班。……朋友,你看这样景象我怎么待下去?……于是我又开始去猎取职业了。然而,那么大一块地方,却放不下我的饭碗了。……也许是我倒霉的缘故吧,我每次做事,不到一两个月,就一定被“友邦”的同志给代替了,咳!所以父亲才决定让我上北平来。

在他发牢骚的过程中,我一直沉默着,现在却插入道:“到北平来干吗呢,来读书吗?恐怕也是……”

“当然啰,”他不等我说完就抢着说,“北平是中国的领土,我是中国人,我到这里来,它一定会让我安分的读书,它一定会让我安分的读书!”

为了不愿破坏他这一点美的梦幻,我们的谈锋随后就转到旁处去了。一同吃饭后,我们才分手。当我冒着晚上的风沙向回走时,我心中替他默祷着:“但愿能放下你的书桌吧!”忽然一迈进校门,我想起“中国的一日”还没有着落呢,我于是就决定写这一段牢骚了。五五公布的宪法,不是明明白白的把“东北四省”列为中国领土吗?

东北来的一封信

孟威

敬爱的朋友:

津门别后第三天,我总算是太平地回到家里了,一路上虽然经过了许许多多次的盘查和监视,然而终于都脱离了那许许多多次的难关;至于今后住在家里能否再遇着什么不幸,这是我颇担心的。朋友,不过我这次的回乡,虽然日子并不久,可是我已看见了许多的东西。

在这封信里,我只要向你报告两件事情来证明:一件是在营口我亲眼所见的,一件是沦亡五年后故乡的变迁。

十日下午二时,我离开“平沈通车”转乘营沟线,取道营口返乡。在我刚坐到车上的时候,我便发现后边尾随着一个便衣“汉奸”侦探,接着他便坐在我的身旁,他假装着平常乘客的样子,不时地掉转头来和我谈话。起先是从家常的事谈起,后来渐渐地转到关内的情形和最近的学生运动。啰嗦了一路,我实在讨厌他,然而我又不能不敷衍他。车到营口了,我便被一个××宪兵抓到营口水上警察署。朋友,这时我立刻便明白了我不幸的来源。水上警察署的地址是“九·一八”前一个商业学校。这里除我以外,还有一个比我先到一刻的壮年洋车夫,他是老鼠一般的跪在地下,一声不则的听着“汉奸”的恶骂。起初我当他是犯了什么杀人大罪,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他把一个××妇人拉错了路。最后当堂毒打了他一顿,同时罚了两块钱,才允许他出去。朋友,我看见他这样的受侮,听见他那样的大声嚎叫,我的心在刺痛了。然而我瞧瞧坐在上面那扬眉吐气的“汉奸”,我更忿怒,半天才回过一口气来。

审问我的,是一个十足的“友邦人”。他说一口漂亮的中国话;所问的,大致与营沟车上的侦探相同。不过这次须要添写详细的“籍贯”,“住址”,及三代的姓名。最后他板起面孔向我说:“你既然是学生,我们‘满洲国’也有大学,并且还是免费的,何必一定要到中国去读书呢?嘿,如果你到中国去也好,可是你必须按月报告中国的学生运动情况,不然的话,我便认为你是一个反‘满’抗×的分子。”朋友,我再也忍受不下这样的侮辱了,我愿意痛痛快快的死去。我终于没有接受他的恫吓,然而也终于没有死去。

八点钟了,我才离开水上警察署。这时黑暗早已笼罩了整个的世界,雨已开始刷刷地下起来了。

翌日上午十二时抵家,父病已愈,请您勿念。

故乡相别已五年了。这次回来以前,我早就料想到种种不好。然而却料不到竟是异常的黑暗,凄凉,萧条。朋友,五年前富饶震名的故乡,现在已经穷得全村几无炊烟了。故乡的农民整日生活在惊怖,饥寒,压迫中;故乡的墙上贴满了请吸鸦片、白面的广告;故乡的街上不断地发生“汉奸”和“××浪人”强迫农民买卖毒物的事情;故乡的郊外增加了许多的野哭与新墓。呵!故乡!故乡一切的一切都变了。

这结果就是“匪”患的异常“严重”。带有浓厚的抗×意味的零星小股“土匪”且不说,人民革命军的势力,在故乡一天比一天地大起来,他们满布在故乡的深山里。他们知道过去义勇军的错误,现在他们已有严密的组织,有铁一般的纪律。据说他们是不轻易和××军接触的,如果他们要是接触的话,他们是一定要占胜利。他们中间不分什么阶级,什么党派,他们只有一条心,一条抗×救国的心。然而他们的队伍却自然而然有了劳苦大众作为基础,因为比较阔气的人儿,都早已做了汉奸;小商人还在做“吃一口安稳饭,做做顺民”的幻梦。只有农民却一天比一天地增多投到人民革命军里去。在这里,最无耻的,是那些“亡国丈夫”;最可怜又可气的,是小市民;最可钦佩的,是农民!这也因是农民受的痛苦更深!

昨天,××站的巡捕又来我家搜查一次,同时还连累了邻居。我能否再住下去,一点也不敢决定;我希望父亲的病略好一点,我就马上离开这虎口。

这封信,我是冒险寄的。虽然是假名,但你总能认识是我。不知道您能否收到这封信。反正无论如何,我们不久就会见面的。朋友,祝您的努力!

威寄于五月二十一日。

冀东的民生

庄梦光

五月二十一日的晚间,我恰巧接到冀东友人的一封信,内容虽很简单,但告诉了我一些刺心的事情,我只有愤慨!愿意转报给大多数国人知道。

梦光兄:

从你离开家乡,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年多的时光,可是在这二年多的时光中,这里的情形,有着急剧的变化,就是在敌人加紧进攻剥削之下,使整个农村急趋破灭,使许多人民的生存更陷于无路,造成普遍不安混乱的状态!

贩卖毒品和设立赌场,是敌人最阴毒的政策,这是你早经知道的。这种政策的毒辣,不仅在于榨取我人的金钱,而且是软化我人民消沉我民气的良好工具。以前,日鲜浪人的毒品洋行和赌局,只不过开设在重要的集镇上,所以被害的尚限于流氓赌棍少数的人。现在完全不同了。一方面因为地方机关的公开保护,一方面因为地痞流氓的帮凶,即使每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也都普遍的设立了洋行和赌局。以我家所在的百余人家的村庄说,就有三家卖毒兼聚赌的洋行。结果使每个勤苦的青年,甚至大半的中年和妇女,都被引诱得吸毒狂赌。荒芜了他们的田园,牺牲了他们的工作。

嗜赌和吸毒,本来是离不开的。到赌场中去赌的人,真是发疯似的,夜以继日。这样,他们的精神,一定不能支持,所以必须拿白面来刺激兴奋,以备再接再厉。那末,即使他们想尽各种方法而得金钱的来源不断,身体在这样戕害的情形下,也是社会上的废物了。

花会的害人,是更加广泛更加惨酷。妇女不必出门,一切都可以办到,卖尽当光,终不能觉悟,饭可以不吃,花会不能不押。结果有的途穷自杀,有的流于淫盗!衣服器具,浪人完全可以贱价收买和典当,甚或直接换取白面!这又可见广大的人民在怎样榨取搜刮之下,而筋枯血渴,而流入死亡的绝境!

这种悲惨的事实太多了,我不能完全报告给你。惠民同学的事,你知道吗?他以前给我们的印象,是多么天真活泼而聪明的,他又是在同学中岁数最青的小弟弟,我们不是多亲爱过他吗?想不到他在五六月以前也染上了白面瘾和牌九狂。本来他的家境几年来早经破产,如今他又开了特别快车,三四个月后,就已成了光杆。新婚一年多的妻子,生生的被他逼死!从此他更走投无路,开始了不名誉的行为。起初是邻里亲朋,遭到他的光顾,最后他大胆的去偷开洋行的高丽人。不幸得很,被打了个半死后,还送到县政府,现在还正坐牢呢!

去年冬天的时候,张镇的一个浪人的白面馆,被十几个爱国青年包围起来。捣毁了白面馆,打死了日浪人。事后,十几个人都远走高飞了。但县政府却动员了数百警察和保安队把闹事人的家族亲友,全数捕去。镇长虽早已逃跑,但他的家私和家属,完全被抄没与逮捕。此外,在镇上办一点公事的人,扫数都失去了自由!被捕的人,尤其闹事者的家属族人,受尽了非刑拷打。结果,摧残了二三生命,牵连了更多的无辜,造成严重的恐怖!到现在这一案件还未结束,被囚禁的尚有二十余人!你看中国人的生命多么不值钱呀!

今日的家乡,真成了非人间的世界!“冀东政府”成立后,人民更失去一切自由!冀东二十余县,只是一个大规模的牢狱而已!有许多悲惨的事件,我不能在这信上详细的告诉你,请你原谅!我想离开这黑暗的家乡,可是又不得机会,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北通县“五·二一”速写

华那

灌输门(通县南门):站着两种不同颜色的兵;左边是穿灰军服的曾在长城抗战的大刀队,右边是着黄绿色制服的保安队(即“塘沽协定”后之战区保安队)——或者叫做冀东政府(?)的特种公安局警察。

西仓是前清屯粮草的地方。如今呢?本来是空坪子,可供军队当操场;现在却种满着树。最北是一堆柏树,围成一个圆圈。中央的一株最大,立在旁边的搪瓷牌上大书“冀东自治政府委员长×××手植”。四周是×××,×××,×××,参谋,秘书者流。较南靠西的一堆是果树(桃李均有)。最中央之木牌上写着“特级高等顾问××××次郎”。四周则为×××郎,××木,顾问者流。再南还有一堆柏树,一堆果树。

西街:计新添了几家韩国人的洗衣店,店门口有几个韩国人。一家某国ソサロ,窗子是颜色玻窗的,里面开着留声机。一家药房,门口有顶大的广告,红色,上面画着个东洋胡子的人,还有四个字:“大学眼药”。再靠南边有一个用竹席搭成的三角顶的篷子,门首写着“日冀电影院”。进门闷的人心慌,乃出。附带:中国银行,邮政信柜照旧。

鼓楼正街:各家店铺伙计的衣服都挂着个搪瓷证章。写着“冀东政府临时门牌××号”。

杂桥,古楼,燃灯塔(唐贞观年建),仍照旧。

某小胡同:一个破篷子门口挂着一块招牌:“你要西吗?请进来。”(按“你要西”应为“你要吃”之误。)

东仓,正在搭台子,大概有“什么运动会”要举行。

六师(通县女师)的红房子上挂着太阳旗。没有学生只有兵。

××中学(教会立)里,一群大孩子在轰一个小孩子:“不要脸,爹在冀东师范,当校长,还有脸到这里来读书,不要脸!怕升不了学吗?老子就不该当汉奸!”

小孩子只是“嗯!唛——你……”。

××中学附小(教会立,属河北省)的教员家里的听差捉住一个十一岁模样的小孩子往公安局派出所里送,说“他爬我们的院墙(探得该幼童为冀东师范附小的学生)”——警察也只好笑笑,没法子。

传说:街面木棍极形猖獗,多为韩国人所作。

“嘟!嘟!”一辆载重汽车,载着大量漏税的货由平津大道而来,上插有“太阳旗”。

焚书

笼中鸟

下午三时没课,顺着校前的马路一直溜达到城东滦河沿,整整散逛了一点多钟,这才回校。

“书农!书检查了没有?不大离,就烧了哇!”我知己的朋友知邨,带有关心的面孔向我着急地说。这时我刚入了校门。

“啥事啦!”我愕住了,我不明白他说的是啥勾当。

“话少说吧,到自修室就明白了。”他摇着头说完,转向扯着我底手向自修室走去。甬道上十分清静,一个同学也没有;只有几个校工焦黄着脸,来来往往的直跑。“有啥紧事?”我心疑的问着自己。就这样进了自修室。

同学们都带有凄惶的神情,有的眼眶里汪着泪,嘴里不住地嘟嘟囔囔;一个个涨红着脸,翻箱倒架在查书,似有大祸来临。一阵阵地纸灰气味,激刺我联想到人死后焚纸钱时的情形。火光直冲着顶棚,各个同学都穿梭似的一堆两本的在填烧着书、纸、信件……我像堕入“五里雾”中,仍是张惶失措,不知所以的看着他们:“怎么自修室烧起书来?”

同学似乎都不认识我了,放大着瞳孔瞅我两眼,一句话也没说。烧完的急急匆匆地出去了,像找租界去避难。室外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一时紧张起来。

“方才校长被××宪兵包围了,质问冀东运动会内有教职联会撒传单的事情;并且××兵还打了电话来,要搜人呢!……”知邨说着,颜色变黄,没勇气再说下去。正在烧书的同学汝久,赶紧开门伸头四下望了两眼。

“汝久!不要在自修室烧哇,失了火谁负责?纸灰就不犯嫌疑吗?马……马……上就许要来人……!”训育主任着急的向汝久说。

“哎呀!”我不由地叫了一声,似冷水浇头,一时竟不知如何措手。是呵,我买的《教育短波》、《读书生活》……都在××禁邮之例,那太危险了。我立刻翻开了书箱,连教波社、大公报社……挂号信皮,自作的稿底,完全扯了出来;又反复检阅了两遍,让知邨帮我去烧。“啊!茶炉烧去好些!”我心里想着,随即说给知邨。

茶房里挤满了同学,缝都没有。两个同学因为先到后烧的关系还在互相翻白眼;咳,急坏了我,什么时候烧完呢!马上就许要查。茶锅里的水汽滚滚上冲,狭小的屋里已经看不清人,水的沸滚声很大,火光熊熊,烟囱里的纸灰纷纷翩翩地飞个不停。我再不能等下去,蹲在茶房外墙跟下就烧了起来,心里又怕失火,又怕被……手颤、心抖、脸上发烧,……唉!冀东底学生!

拉鬼

屏息(滦县)

“唔!留头爹昨晚讨红[1]吓死了!”刚洗完脸,对门的王二伯进来向我说。

“是前天当了他媳妇底布衫,去押会的那个留头爹?”

“是他!他昨夜拿了笊篱去拉鬼[2],拉到九十九圈,嘿,真拉出来!大黑的,立在坟上问他啥事;他骇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倒下死了!……这回他们一家三口人可……”王二伯说到最后一句,稀稀拉拉的苍白眉头,又在多皱的脸上打起结来。

是前天,城里的教育行政机关被××接收了,我不得已再回到王村去。刚一到村口,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蓄着长发脸皮浮肿的男子;他两只滞涩的眼睛,望着垃圾箱似的一间破平房,从里面传出一个女人哭天抢地枯涩地哭声:“留头他爹把我的布衫硬剥去当了呀!……没衣裳怎出去见人呀!……该死的!把钱都输去了呀!……”我当时没有留意,进到家里听人说,才知道留头爹的东家那年跑反,把值钱的东西寄放到城里亲戚家,却统统丢了,又遭了土匪两次打劫,最后又让编笆[3]的扫了光,一家子死的死病的病,老头子现在还在狱里。留头爹带连着也失了业。他先在村里做些短工度日,近来不知怎的,也吸上白面,押上花会了。

又一片呼天抢地枯涩的哭声打破了我底沉思。赶紧走出门去看。

一个赤了背膀,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的丑婆子,从那边哭喊着走过来:“留头爹呀!怎好哇!……”她身后追随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破鞋破袄的男孩子,口里“爹呀!爹呀!”的哭叫着。

一家挂着太阳旗的什么洋行的门口,围了大群人,四个白面鬼守着那躺在床板上的死尸,枯草似的头发,灰青色的脸,驽出着两颗眼睛,两手从破袖筒里伸出来活像鸡爪,有条细麻绳还拴在腕上,一把破笊篱在身旁丢着。

“唔!留头妈还不回来?”一个白面鬼焦急地搔了一下有癞疮的脑袋。

“真的!不给吃顿洋点心[4]怎么行?怪没劲的!”那个年老的白面鬼打了一个哈欠,轻轻地抓起一撮土撒在死人的眼上。

* * *

[1]讨红,是花会三十七门所预猜的一门名号,中了叫真红,不中叫假红。

[2]拉鬼是讨红的一种方法:半夜用一把笟篱用绳拴在右腕上,在新坟上摆好果供,叩头焚香后,围了坟拉一百下,据说就有鬼来送红。

[3]榆关事变后,有一些歹人组织的一种编笆队,和××翻译们勾结,专一捏造赃证,诈害良善的农民。

[4]吸毒人们的口头语,指吗啡、白面等。

“五·廿一”的亡国生活

诸志海

梦的电影演得非常有趣,一幕紧跟着一幕的联系起来,紧张起来,在最后那一幕里,情景是特别的紧张,特别的清晰,趣味也最为浓厚;不过在极突兀的一刹那里,影片被撕断了!醒了!睁开眼来,黑暗已经悄悄飞去了这个监狱式的小屋,窗纸上发着一种鱼肚色的白光。同学们的酣睡声,清晨里小贩的呼喊声,俱在这清澈的空气里钻进了我的耳道。翻转了几回身,毅然的爬起床来,便很快的跑出了这间屋子去。

一个月来,每天的早晨我总是同着同学梁君到校外的旷野里去跑上一趟,一来可以清醒脑筋,一来可以练习长跑。今天起来还不算很晚,离起床号还有十几分钟的工夫,我便去唤醒了梁君,随便的洗了脸,就和梁君一同出校。

校门前横亘着一条汽车路,这是冀东伪政府近来所赶筑,以备某国军事上的应用。路非常的宽阔,大概有四丈开外;两旁是两条极其狼狈的大车道,当中隆起的部分却非常的平坦,这是专供某国汽车行走的。远远的望去,像是一条蟒蛇仰卧着,那蛇腹是异常的平白,反映着清澈的晨光,更给它增加了一点光辉。我们俩大胆的却又怀着一种惊惧的心理,踏上这一个蠕蠕欲动的蛇腹,咳!这条道允许我们走的吗?这是我们所应当走的吗?

夜间悄悄的下过一阵雨,清晨间路上还有些泥泞,跑起来也觉得有些费力;不过这是汽车路,两边都有水沟,比较着其他的道路还总算强得多呢!路上只有汽车轮所轧成的深辙里,还存有不多的雨水。我很奇怪,为什么汽车也会轧成这样深的辙呢?哦!这是载重汽车的明证,这是某方军需运输的明证,我凝神的望着这两条无尽长的深辙——我惘然了。

一丛丛的柳树,一点点的村庄,一缕缕晨间所特有的青烟,一声声清早所独具的呼声,这些个,这些个,俱在蔚蓝的天光下,从四下合拢来,去迎接那金红色的娇艳的旭日。眼见得东边的绿柳,加浓了金黄色的晨曦。像名角的出场般,日光已经慢慢的吐了出来了,圆圆的晶亮的。她在一排排的绿柳的身后,悄悄的移动着,看去真像是一个西洋女子的流动的明眸;绿柳是眉毛,晴空是颜面,四下里的群山是被看的观众,都羞答答的在这美好的晨光下环立着。但是,咳!这些个都是昨日的情景了!今日何在?

因为夜里下了雨的缘故,所以今日的清晨显得特别的清幽。心头觉得是非常的怅惘,直到一种懒散无力的步伐把我驮回学校时,我才在镜面上发现了自已的一张愁苦的脸。

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这是全中国的五月二十一日,全国的同胞们,在这天的生活里,我知不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子,但我是非常希望尝一尝他们那种滋味。

一封来信

亦民

下面的一封信,是一个朋友从冀东玉田县寄来的。在这封信里,他把冀东的情形,作了一个简明概括的叙述,并指示了我们应走的途径。我读了以后,感动得几乎泪下。因为他写信的时间,恰巧正是五月二十一日,因此我等不及征求他的同意,就冒昧地把它献给“中国的一日”了,我想他是会原谅我的。

五月二十七日亦民附识。

亦民兄:

当我们的军政当局把华北,尤其是冀东,弃之如遗的时候,你不是华北人,又不是冀东人,更没有负着军政的重责,居然能注意到这山河变色的一隅,对我们这些可怜的孑遗,加以慰勉问讯,这是如何地值得感谢啊!

来信问到冀东的近况,因为见闻有限,恐怕难给你满意的答复。只好把我们本县的情形,约略地报告一下,也就可见冀东的一般了。

我们玉田县在平津之东,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物产很丰富,文化水准也相当的高,在过去可以说是一片乐土。民国以来虽然经过几次兵匪的蹂躏,可是还能勉强支持。不幸在二十二年我们的政府和“友邦”签订了《塘沽协定》,我们县在所谓“战区”名义之下,被无情地断送了。二三年来,全县民众的命运,就日趋于悲惨没落了!什么浪人的滋扰啦,毒品的流行啦,土匪和战区保安队的抢劫啦,诸如此类,都是老百姓的致命伤。

去年,汉奸殷汝耕和其他卖国小丑们,被“友邦”牵着鼻子宣布了“冀东自治”,从此全县民众就十足地尝到亡国奴的滋味了。

原来所谓“冀东自治政府”,正如满洲伪国一样,名义上虽然由汉奸们主持政权,实际上他们除了仰着帝国主义的鼻息求着赏碗饭吃以外,一切行政大权,都由“友邦”人士总揽,他们不过是为虎作伥而已!就拿我们玉田说吧,县政府聘有××顾问,他是个太上县长,一切行政和司法,他都有绝对的决定权,公文由他批阅画行,有时还亲自审案子,真是所谓“生杀予夺,惟意所欲”。县长只是奉令执行罢了。县府以下的各科局,大都聘有“友邦”的嘱托;其实所谓“嘱托”,也等于科长局长的爸爸。此外,乡村师范和县立中学,都强制地安插“友邦”人士当日语教员和校医。他们除了实行文化侵略和麻醉政策以外,最大的任务就是监视着反日反满的危险分子,“偶语者弃市”的酷刑又重演于今日了。说到驻军,除了屯驻县城的日本正规军以外,还有日本宪兵数十名和冀东保安队若干名,这些军队都是担当歼灭“危险分子”的任务的。

小学教科书从春季开学起,已经完全改过了。新换的教科书是以“满洲国”小学课本为底本加以改编的。它的内容,以鼓吹中日“满”共存共荣为主要精神,以消灭中国人的民族意识为终极目的,对于过去的国耻史料,不是歪曲事实,就是一笔抹杀。中学教科书虽然暂时采用旧本,但也被改得缺头断脚的不像样了。——这就是亡国人民所受的教育!

说到日鲜浪人的活动,更是无孔不入,他们公然地设赌局,立花会,卖毒品,敲诈良民,勾结土匪……种种无耻的勾当,他们都干得出来。民众畏之如虎,官府敬之如神,黯无天日,在这里,真不知“人间何世”了!

至于本县的经济情形,已经达到了总崩溃的阶段。本县是个产布名区,依赖布业为生的不下数万人。自从无税的日货在这里大量倾销以后,本县的织布工业,完全破产了。说到农民生活,更是苦不堪言。水旱为灾,连年歉收;关外的食粮因受日本的统制,无法输入,因此粮价大涨,民食恐慌。再加上苛细的捐税,浪人的滋扰,如毛的土匪……农民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去年夏秋两季,已经发生过抢麦抢谷的怒潮,今年更不用说了。唉!亡国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最后,说到本县民众对于这种局面的反应。这大概可以分做三类:第一类是豪绅地主阶级和属于这阶层的一部知识分子,他们为了保护本身的财产和地位,甘心当帝国主义的孝子顺孙。首先欢迎日本的是他们,借敌人的势力,欺压本国民众的也是他们,现在正是他们兴高采烈的时候,有时他们的手段,比他们的主子还厉害呢!

第二类是醉生梦死麻木不仁的人,这里边有知识分子,也有工人和农人。他们是正牌儿的顺民,不当汉奸,也不敢反抗,只是苟延残喘,混一天是一天。对于这些可怜的弱者,如果有人加以鼓励,并不是不可救药的。

第三类是“友邦”所最怕的危险分子,这里边有前进的知识分子,也有觉悟的工农。他们知道他们的所以受到亡国惨痛,是因为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汉奸卖国贼们无耻地出卖。非把他们铲除,中国民族绝对没有出路,每个人也是没有出路的。他们有这种认识,在万分危险的环境之下,反倒越发的英勇起来。他们现在正利用各种方式与机会,勇敢地坚决地向着民族解放的路上迈进了。他们是帝国主义的致命伤,是中华民族的救星,他们的前途是无限的。来!我们祝福他们,祝他们得到最后的胜利!完了。并致敬礼!

弟百川五月二十一日。

永不能忘记的一课

刘士引

晨起,我的头有点晕。踉跄跑出去,没有留心昨夜的雨使得地上泥泞,一出寝室就摔了一跤,弄了一身泥,丧气!大清早就来一个不吉利。

洗洗脸,就用早饭。稀粥,馒头,盐菜,胡乱吃进,管它有没有什么维他命,营养素!

还没有上班,听说今天有某要人来参观,忙煞校工,恨不得一口气打扫好了整个的学校,好使校风好,校长满意!

上午的本国史,堂上同学都露出惊惶的神色,教员带着苍白色的脸皮上了讲台!

开场的第一句话就是:“……拿出墨笔来!”

我们现出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他的嘴唇在微抖,他的手上的一本书也在颤动,他的两眼无力的瞥了我们一下;接着又说:

“把书翻开——从——”声音哽咽住,忽又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接着又说:

“——本书第三章,《民国初年的外交》,第五章,《欧战后的外交》,……还有《‘南京事变’,‘济南惨案’的交涉》,《‘万宝山惨案’,‘九·一八事变’之爆发》,……《日本占东三省及国联的态度》,……还有……唉!”

声音起初过高些,后来愈低愈低,最后似咽喉塞了什么,简直都无力再说下去!

我们的心不停的跳动,不过还不大了解到底怎样?

“——还有,《‘一·二八之变’及日本最近的侵略行动》,——就在这些课的下面写‘删去’二字!……”

他勉强说完了,接着就在黑板上用力的写了“删去”两字!回过头来,脸上表情越发难看。

我们翻着书,找着这些课,计算约占全书的二分之一!

“再多去点吧!省得我们读!”我们都没有这样想。

删去这——似割掉我们自己身上的肉,当我们不得不写“删去”的时候,那支手中的墨笔,似一把尖锐的刀刺入我们的心头!

“你们不要难过!我也不愿如此!……唉!中国?我们已快不能再做……”先生说到此处忽低下头去,讲台上已有两滴三滴的泪水。

“上边说过,几天后怕某国人来查看!而且我已和校长、教务主任,再三讨论此事。但……最后的办法,就得如此!不然——恐怕我们……”过了不多的时候,先生又转为平静的告诉我们。但后来显出极郑重的样子,接着又说:

“恐怕于我们各人的生命有危险啊!”

全室充满了慷慨激昂的空气。同学们早有哭得不成声的了!窗外的小鸟也在梢头啁啾。

“国家垂危,实不容缓!既是国家之一份子,当要极力救国!”当我悲愤到沸点时,把这似乎是不通的文字写在一张纸上。我的泪水随着我的笔管滴下,浸化了墨迹,渗润得一片片的了。

“唉!你们都是中国未来的主人!你们既都如此表示,……你们的国家,会因你们的赤心,热血,有救了!……”先生忽然提高嗓子,又很庄严的对我们说。同学们有的仍在流泣,有的静默出神看着先生。

“唉!现今好在我们还可以实地去念读这虽被删去的文字!这还不是你们的最后的一课呀!……哈!”先生忽又这样安慰我们。最后他的心里仿佛有什么可乐的事情,忽又破颜一笑。

同学们有的也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啊!你们还要留心!你们的日记、作文及一切有碍的书籍,都要藏好!或焚去呀!你们应当知道,这或许就可以送了你们的生命哪!”先生又很温和的告诉我们。

同学们这时大半都已停止了悲哀。先生在讲台上踱来踱去,心里不知想什么?有时面容微笑,有时现出很难过的样子。

这幕悲剧就这样的结束了!

土阜上

横劲(唐山)

刚下过去雨,太阳又光耀灿烂的普照着大地,天气显得格外清和。

在一个高高的土阜上,有几间破乱不堪的古典型的建筑物,隐隐约约的伏在苍松翠柏的丛里。在这里面有笑声,有哭声,有鼎沸的呼喊声。

靠东墙根那所房屋,一共有三间:紧北面的一间,是教员的休息室;那两间算是学生的课室。在课室的北面,放着几张破旧的桌凳,南面有一个大土炕(北方人睡觉多在土炕上),借用为讲台。在这讲台上面有一位瘦脸庞,大高个,穿着土布大衫土布鞋的先生。他虽是一个年青青的人,但是从他那已经长了皱纹的面部上看来,知道他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在他那响亮的声音,活泼的态度,与做着手势的讲演态度看来,更可知道他是一个热心的青年人。

“啊,拨,此,吃,得……”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偏僻、荒凉、冷落的一隅,有着拉丁化的新文字的呼唱。是的,时代是在普遍的急剧的演变中!

“学校好久没有钱了,我的吃食又成问题。昨日与学董商量,因为学董没有钱垫,所以只好先和你们要学费来维持。你们想着都拿来吧!”先生就着授课的余闲,把要学费的事情对学生们提出来。他虽然知道各个学生的家里是在怎样的闹饥荒;单看各个学生的衣服——袖口碎成飞边,肘部成了窟窿,家做的鞋袜也磨出了洞,露出粗糙的,带着皱的足趾和足踝,虽然有几个穿着线袜,可是补丁已经打到鞋帮上面二寸,两面核桃骨处也一面补上一块圆形布,——也就可以知道了,然而他不得不提“要学费”的话。他也总得有些东西装进肚子去,才能教书。

“先生,不是我们不给,实在是家里没钱呢!”学生们带着哀求的态度嘈杂起来。

“先生,这村里加上南街的那三家,总共有四十六家是靠着吃树叶子过活的!”

“我很知道这情形,况且我们处在双重压迫之下,……大家对付着办。”先生一面安慰学生,一面却不敢放弃“要学费”的这一条出路。这真叫先生为难极了。

“先生,收去的我们的旧书,什么时候给钱?”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学生说,满袄油腻,尤其袖口处足有大钱厚,闪闪放光。他们在这时候还穿棉袄,因为除了破棉袄就没有的穿了。

“先生,我们的旧书钱还给不给?”别的学生也问起来了。

“连旧书都收去了,我们自己化钱买的书,怎不叫念呀!”

“为什么叫敌人来做顾问?他叫收书就收书!”

“为什么不干!”

学生们在下面鼓噪起来了。

“这不过是汉奸政府的命令,不得不应付罢了。至于给还书钱,你们不要白希望罢!不是吗,邻县收去的旧书都白白烧掉了!”先生暗示着说。

“把那东西放下!”先生看见一个学生拿着破麻袋玩,就又喝了一声。

这一个麻袋又引起了这位先生的办乡村教育困难的感想:学生睡晌觉,每人都拿着一件铺的东西,什么麻袋啦,褥头啦,……上学下学时既不雅观,又违反教育原理,况且睡在地上,也不大卫生。但是改革这一点和以往劝导学生们不上夜课,免得他们过度疲乏,有同样的不容易和不能成功。在以往,他虽曾有过推翻佛殿改为教室的提议,但结果是遭了村民的反对。这都使他很灰心过来的。幸而村民也有他们诚实的天性,淳朴的美风,尤其在现在,他们的情绪已走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所以他永远对于他的工作感觉兴趣,对于前途抱着乐观。

“你这是借端敲诈……你这个吃庄害户的地痞流氓!”突然从教室外来了这很大的声音。

“好,战区保安队抓你,××宪兵也行……”

“任你勾串什么,都不在乎……”

院内的喧嚣狂喊使空气紧张起来,学生都扭过脸去隔着破纸的窗格向外望。

“喂!回过脸来,外面有什么也不要看,才算专心呢!”先生赶快想收回学生的心,要他们唱儿童年献歌。

“四月四,四月四,小孩也能做大事,……学新文字……百姓个个会管事……遇着敌人来,千千万万向前刺!”

在这师生合唱的声浪中,漂浮着一颗胡思乱想的心:“在都市的儿童,比较的是幸福些?可惜这一般儿童,过于被人忽略!”先生的面庞上泛着不同样的表情。

一会儿,师生同带着笑容走出教室。

在这高高的荒凉的土阜上不时的有笑声哭声蓬勃的呼喊声。

琐记四则

石白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冀东”治下一个靠煤矿矿厂而存在的乡镇的一条冲要街道里,两个过路人——一个是警察打扮,另一个却是商人模样——同时在街口的墙角上发现了一张黄纸的告白——

窃径启者本会拟定国历五月廿三日招集全体会员开茶话会议摆设义气香堂届时务请各界安清家理参加无任欢迎时间下午二点至七点

吴×××东大街普安协会启

他们刚读过几句,身后又添上一位司事神气的读者。商人瞥了几眼就匆匆的走开了。“警察”和“司事”却还在字斟句酌的仔细的读着。随后“警察”也走了。“司事”被几个特别对他具有吸引力的字句激动了,他仿佛忘记了走路。

“义气香堂……安清家理……”

三年前一幕械斗的血剧,像一套剪截得零零落落的影片,在他的眼前闪电似的重演了一遍:红的臂箍,白的臂箍,……三千多群众……槐树林……铁道旁……木棍,铁斧,鹤嘴锄,匣枪……破碎的头……鲜红的血光……惨死的僵尸……义气……警察署长的调解……

一刹的工夫,刚走开的那位“警察”又回来了,打断了司事的回想。像要记牢忘掉了的什么重要字句,警察模样的人重新聚精会神的对着告白默读起来。

“这家伙也许要届时参加的吧;这么注意!”

司事投给了他鄙夷的一眼,拔开脚步就走了。

一所宽绰整齐的布店,静悄悄的耐过了冷清寥落的早晨的时光之后,居然有点热闹起来了。柜台外一位和气得近于谄谀的掌柜,一面吩咐学徒搬货品,敬茶水,一面竭力逢迎的招待着三个奇珍异宝般的主顾。那是三个被尊称为“老师”的小学教员,两位短装,一位穿长衫。

“您看,这种货色顶合宜了,”掌柜笑吟吟的抖动着洁白的布料,“又便宜,又经济,又结实,又时尚,卖得顶多了,这种货,做夏衣顶好,这才两毛多一尺;这是从秦皇岛来的,没上税;要在往年哪,三毛朝里您不用想问!——什么?唐山比这儿便宜?哈哈,您那可有点外行;买这路货,唐山不如这儿,唐山有落地税的。——您就来这种吧,价钱顶便宜,货又好。……”

“两毛几?”穿茶色短装的问。

“别人都算两毛三,您三位来了,特别减算,两毛一!”

“一毛六还差不多。”

“哈哈哈,那是说笑话了,一毛六太不够本,一尺布哪会差五六分钱的?”

“这是走私的货呀!价钱当然要贱点。”

“一毛七吧!我们多花一分。”另一个短装的插入了。

“先生,添一分钱不行呀,——哈哈,不够本,实在是——”

“我给圆通一下吧,”长衫的也说话了,“我自己可并不要买;一毛八!两让了。”他心里在想:反正看我们来了,你总得多虚说几分的。

“不行呀,不行呀,先生!——哈哈哈——一毛八还是不够本呀!那么,我说个至矣尽矣的价钱吧,一毛九分五!”

“一毛八!一毛八!再多一厘也不要了!”茶色短装的说着,透出要走的神气,跨到门外去了。那两位也就跟了出去。

经过了一阵热闹的喧嚷之后,空旷的屋子又恢复了冷清寥落的原状。柜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匹布料,软疲疲的现出没精打采的样子。盛着冰冷残茶的茶杯愣磕磕在那里。掌柜和学徒们彼此失望的对看着,仿佛心里堵塞了多少说不出的闷气。整个的屋子充满了空虚,寂寞,荒凉的意味,像一座无可攀援的没底的黑洞。

“吁——”掌柜终于无力的长出了一口气。“快收拾起来吧!愣着什么!”他对学徒们气愤愤的说。

夜雨过后的街道上,糜烂的布满了黑灰色的泥污。行人的川流不息的脚步,从街道靠近商店门墙的侧旁,踏出平平整整的两条窄道来。驾着两匹瘦弱骡子的一辆大车,影壁似的停在街心的烂泥上,一动也不动。车的南面,拥簇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不很整齐的圆阵。站在阵外圈的,因为望不真切,时时伸颈跷脚的挤着,想从人隙里窥察一个究竟。圆阵的中心,一个褴褛的老太婆在石块上坐着。衣服上沾染了不少的泥污。稀疏疏的头发下裸露着光秃的头皮。枯瘦的瘪脸上挤满了深长的皱纹。她的左手颤擞擞的扶住了右腕,时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和微弱的叹息来,眼皮和嘴角牵扯的抽动着。

“这是怎么回事?”圆阵旁边一个矮胖的观客关心的对别一个问了。

“赶车的没留神,牲口把老太太撞倒在泥里了。真真危险,差点儿就轧着了;还算她运气不坏。可是跌得看来总算不轻!”

“啊呀,这事可不大好办!总得给老太太送点养给吧,看光景。要有了差错,那可更麻烦!”

“闪开!借光!”一辆洋车拉过来了。老太太从圆阵的缺口里被搀扶出来,还在颤微微的呻吟着。搀扶着的是一对壮年的男人和妇人,脸上流动着忧闷的颜色。

“讲不起,拉到家里去养着吧。”他们把老太婆扶上洋车,紧随在车后走了。

圆阵散开了,随后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只有那辆大车,伴着两匹瘦弱的骡子,仍然在街心烂泥里影壁似的兀立着,任凭行人川流不息的从两旁走来走去。

大街上走着两个在寻找什么的人。他们混在来来往往的流动着的人群里,没有引动任何人的注意。

他们寻找着。望望这里,又望望那里;一会停住脚步,一会又放开脚步。他们从西边到东边,从街头到巷尾,毫不厌倦的走着。

街上一切都照常:街道,房屋,货摊,市招,墙上的广告,行人的面貌,嘈杂的声响,……一切都显现着平凡的灰色的调子。

他们在看。他们在听。他们更在想。——这灰色的乡镇啊,死寂的窒息样的这灰色的乡镇啊,什么是你的灰色的根原?什么是你的灰色的特征?我们搜索,发掘多少日子了,可还并没认清你。今天决意要揭开你的秘密,捉取你的魂灵,把你公开的捧献给高兴知道你的人们!

他们走着。他们观察着。他们思索着。——到哪儿去发掘去搜寻才能够满意一点呢?——他们沉思的想了——啊,那些不就是特征的地方吗:卖白面儿的洋行,花会局室局的场所,日语研究会,与匪为邻的公安局,藏票窝匪的所在地?……啊,不行,不行!到那儿倘若发生了什么想不到担不起的事端怎么办?……

他们走着。他们观察着。他们思索着。但他们并没有找到满意的什么。一切都照常,一切都显现着平凡的灰色的调子。

他们终于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回去。

这一天

冷眼

夜间又是一次大雨,梦寐中听到隆隆的雷响和淅沥的雨声。早晨起来,雨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止,蔚蓝的天空,找不到阴云的踪迹,一轮鲜红的太阳由东方升上来,似乎晓浴初罢,容光分外显得焕发,可是一种料峭的寒风,扑到身上,实在有些禁不住,北国的春天,总是有名无实,不是在半月前已交到夏令(五月六日立夏)了么?可是因为受了去冬奇寒的影响,杏花,桃花,丁香,玫瑰……都延了期,对窗的一棵马樱花,现在还不曾茁出芽来。整个的春天,刮着狂风,地方干燥得像沙漠,本月十七日才落了一场透雨,今天夜里是第二场,弄得天气反冷起来,立在风里,穿着夹衣还有些发抖,有些人竟不客气的穿着棉衣哩。有人说“北地没有春天”,可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到夏天呢?报载宣化“五月飞雪,”那末,“六月雪”也不会不可能吧?

“友邦”的军队是不怕雨,不怕冷,也不怕泥泞的,大清早,就咕嘟嘟,咕嘟嘟的演习起来了。他们全副武装,带了大炮,机关枪……也许毁了田禾,也许升上民房,拆撤了篱笆,俨然如临大敌。像这样的情形,十天里总有八九回。

上午十时左右,照例由北往南飞过太阳牌的飞机,可是今天是三架。这得说是有经验,一点也不会错:如果一天一架一次,这是常道,时局一定还可敷衍;若是三架,五架……许多次,那么时局便会有新的变化。这回数目又加多起来,莫怪报纸总登些“增兵”“增兵”的消息了。写到这里,我记起昨天(二十日)天津《益世报》的“社论”上说:“中央政府目前应付华北问题的整个的态度,松懈迟钝,冷淡疏远,真叫我们国民落泪。我们禁不住要问党国领袖:政府是否还记到华北?政府是否还要华北?”

傍晚。同几个朋友到街上去逛逛,走过“冀东××××政府唐山办事处”,吓,真威武!几个武装齐备的“弟兄”站在门的两旁;白油漆牌子挂了四五支;黄包车二三十辆在门外列了两行;门里有两辆汽车生火待发。每逢衣服阔绰些的人出入,便在一声狂吼“立正”之下,几个门岗整齐的托起了枪。人们由这里走过,都斜着眼睛望望,避得远远的。接着,那边便是日本兵营,屯着麻袋,电网附近断绝行人。斗大的字写在木屏上:“唐山守备队”。我们走过这里,不知怎的谈起前几天报上载过我们邻村的一件仇杀案:某甲由监牢里释出,乘了一个清晨,气愤愤的闯进同村律师果某家中寻衅,拿一柄阔斧,一口气砍死了果家六口人。果某的弟弟,又找到某甲家中掏出手枪打死了两口人。现在两家仅存的两口人,都过着监狱生活。我道:“拿这种精神对付××,不好么?”一位朋友四面望了望,很担心的说:“小心点,好了!”我虽然感到这位朋友是爱我;然而,同时一种无名的悲哀涌上心头,眼前现出一片漆黑。

但是,街上的人照样熙熙攘攘。“春季大减价”的招牌还不曾摘去,伴着呱呱的无线电,在诱惑着人们推销“国货”,——日本“国货”。赵雷的保安队,以便利交通,整饬道路的名义,在各处修着马路。可是马路一经修筑之后,便只许“万国公司”的汽车来往,其余商用汽车一概“不适用”。这所谓“万国”,当然不是万国,而只是万国中的一国——“友邦”——所开办的。于是载货载人非雇“友邦”的“万国”汽车,便只有不雇了。

晚上,看到本日报纸,天津《大公报》上有一段:“唐山各洋行[1]于月前曾一度取缔,停止营业者几占三分之二。现又渐次复活,更有重新开设者,据当局调查,总数已达三百二十八家。”现就这一点已足够说明今日的唐山,或将来的中国了。

* * *

[1]“洋行”是日韩浪人开设的贩售白面的机关。

“五·廿一”在唐山

元且

在祖国的荒僻之处的唐山,现在是被捉弄着离开了祖国底管辖的一块土,在这里充满着我们所羞辱的,所痛恨的,所悲愤的一切。所以在这里每天所发生的事情,它赠与我们的只是一日日深刻的悲痛。

在这一天的早晨,被“拍拍……”的机关枪声音惊醒了,这又是帝国军队的早操,接着就是伪冀东政府保安队的角号配合着。这敌人与汉奸合谐的同节奏的狂暴的音乐,来作我们每天有刺激性的早祷——今天当然没有例外。

过一会飞机来了,“冀东第一号”飞机飞过来了,越飞越低,于是送下来无数的传单,像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各处的人,大人和小孩,都很好奇地张开两只手期待着那五色的传单落在他们的手里。我想又该是——王道,乐土,共存共荣,提携,亲善……这一串骗人的老套了。最后我也拾得了一张的残片,原来那上面所写的是天津日租界五月二十五日开卫生展览会,老牌狮子牙粉大贱价,大拍卖。

本来应当准备着明天的例考,可是校墙外面大炮的声音又响得特别的厉害,无可疑问的又是“友邦”的军队在车站对面大空场中演习了。这好似在我们的心里投下了一颗猛烈的炸弹,使我们纷乱的心更加不能宁静下来。这对于我们似乎是一种胁迫,不过我们反是很感激的,因为它能够供给我们培育仇恨心理的滋料,使我们能永生在“冲出这烦闷之网来作决死之斗”的情感里,不至于在烦闷中毁灭了我们自己。

念不下书去,到街上看看,买些零碎文具和书籍。经过伪冀东政府办事处,门前站着一个警察。

书局里十分清冷,没有主顾。有几个店员靠着书柜低声说话,另外几个在收钱处的角落里闲谈。大概他们是书局的老板之流,所以特别关心他们的营业。

一个矮子圆圆的脸说道:“现在唐山书局真开不了,开销大,赚不着钱。”

“冀东这些汉奸又在那里听从鬼子的话,改教科书。中小学的教科书,全由沈阳东亚文化协会寄来了。我们的书一本也卖不出去。”另一个瘦子说。

又一个带着悲苦的脸,用无光的眼睛看一看,无力地讲:“是的。我们书局每年靠卖教科书赚一点钱,现在这一条活路也被人夺去了。天津世界书局不就是因为不能卖给冀东大批教科书这就关门了吗?”

“现在是百业凋蔽,叫人不得活,我们是瘦得像骷髅样的人,鬼子还在那吸血,高丽棒子就抽筋,嗳!完了。”大概是管账的这样讲。

他们越讲越多,每句话都带着伤感的调子。他们也不睬我。我拿起《唐山工商日报》看。

圆脸的又说:“唐山还不是鬼子的世界吗?浪人,高丽棒子,开烟馆、洋行、旅社。贩卖白面,金丹……一切胡做非为,没人敢管。他们倒像主子,我们是他们的奴才。”

这些情形在唐山也太平常。洋行、旅社是罪恶的渊薮。

瘦子伸着脖子背书式地讲:“去年冬天不是有七八个在洋行里送命的白面鬼吗?高丽人背出去扔在小山下。当时还有一点活气蠕动着。过两天被野狗咬坏的残尸已冻得僵直了。不争气的中国人,为什么要抽白面?”

另一个人急着说:“洋行的事情真多,做了任何非法的事情,进到洋行就没事。洋行也代上捐税等等……比公安局便宜,照样有效。”

“最近又有几个在邮局里汇钱取钱的人,正在数钱,来一个抢去就跑,转弯进了洋行。”

“我们柜上的老张不就是在邮局里汇钱,被抢去三十块吗?”瘦子用坚定的证实的口吻。

小学校放学了,进来几个穿黑制服的小学生买东西。

圆脸的脸色转为苍白,有点激动,最后说一句:“不把××子赶走,不用想得活。”大伙儿都点一点头。

几个小孩吵了半天,一个买了一付日本明胶三角板就走了。我也随着踱出了书局。街上的洋行、烟馆、仁丹、大学眼药的广告,五月以前贴的拥护五省自治的传单,犹模糊地可以看得出。东走西走的高丽浪人,七嘴八舌地讲着什么鬼勾当。这些不要脸的东西,虎狼的爪牙!

回来经过伪冀东自治防共政府办事处,门前岗位换了一个警察。

乡长的厄运

胡荻

“岂有此理!”乡长涨红了脸,气冲冲地说。背着手垂着头,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

“这小子真他妈的!”穿着黄制服的保卫团班长坐在椅子里,玩弄着挎在腰际的盒子枪,做出一脸的肃穆来附和着。

一大片喧哗跟着乱哄的人群哄进屋里来了,七八副紧张的面孔,拼成一个愤恨。屋子里像一锅滚开着的沸水。

“怎么还叫他走了?”

“妈拉格×的!这小子真不是人揍的。”

“……打他个腿折胳臂烂!……”

“……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小子不会办事……”

“到底怎么说的?”副班长拿着一杆三八式大枪进来,扯着嗓子大声地嚷了一句。乡长却停住脚,打着手势嚷:

“他说我家挖沙子碍着他家的茔地,又说我们挖了官道。这他妈的哪儿有的事!我家挖沙子放着庄南的沙子坑。”

“他这是编笆[1]呀?”

“可不是啥呢!明明是敲竹杠!”

“真他妈的丧尽天良?”

“一个土匪底子,啥他不干啊!”

“哪块地呀?”

“就是庄西挨着道的那块!”

“听说这小子有硬架托,常在大队部走动呢!”班长一壁说着,一壁用那黑皮枪缰抽打着他的左手,像是给这一切的演变打拍子。

“配?他小子!谁不知道他一天吃几碗饭[2]。那也无非是开花会,开赌局,开洋行,卖白面的时候,常往那里进贡去!借着这个呼五吆六吓唬人!”

“凭他?哼!就凭万英?他也配?”配字说得格外响亮,

“我看他小子撒不了三丈远的尿[3]!”

“我还不知道他是怎的!上月是的,他们编富庄的刘荫桐,硬说人家借过他们两千五百块钱,限十天还清,过了期限,派××宪兵和保安队抓他。人家在卫里和窑上[4]都托了门子[5]静等着他抓,今儿都他妈的廿一号啦,他倒抓呀?嘿嘿!又捉弄我来了。”乡长的嘴唇抖颤着,脸部的肌肉起着痉挛。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匆匆地走进来,两只粗笨的鞋面沾满了黄泥,更有股汗臭。脚还没有放稳,劈头就问:

“万英那杂种呢?”

“走了!走了!”雨点儿似的回答。

“你瞧!”语气非常沉重,带着申斥的意味,马上是一副失望的脸;接着便也吵起来:

“为啥还叫他走了?我轧完了地,混子[6]都没有顾的拉回来,我怕你们叫他走了——暂时一停——那怎不扎起来,希罕希罕[7]他呢?”

“一乡一土的,用不着那个;反正也得想法对付他。”班长说着站起来,比这一群人高出一个脑袋。

“啥?……”小伙子可真急了,瞪着眼睛,像遭到莫大的侮辱。

“有法儿他想去!我怕他才怪呢!”乡长的右拳在空气里拼命地捶着。小伙子晃一晃脑袋,眼睛滴溜滴溜地乱转,乡长末一个字还没有说完,他马上抢过那发话的机会:

“这种吃庄害户的玩意儿,我们用不着同他讲那套;揍完了他,会他打官司,管他有多硬的茶捍[8]!……”

“嗐!你还年青,离事情还远哪!那公事上下不去不行呵!我们找地方同他讲理呀!”班长插嘴了。小伙子满脸不高兴;掳一下袖子,向前挪了一步。

“理?他妈拉格×的,这年头儿还讲理?他们仗着大队部,××宪兵,来编笆是有理呀?势力就是理!”

“也不是那么说!”班长的脸像挨了耳光似的抢着说了一句,却立刻被小伙子的尖锐的声调压下去:

“……妈的!你看左右边乡被他们糟塌得啥样啦!花会,赌局,卖白面,解不了渴[9],又变了这个花招儿。这年头儿好人真没有活路咧!”

“西军过来就好啦!管保把这群兔崽子都砍头!”副班长拉一把子弹袋,说着就想走。

“咳!指望着谁,也是白搭,我算看透咧!这年头儿敢干就行,你看霍庄里,一连气弄死三四个鬼子!人家真齐心,神不道鬼不觉就把事儿办啦!万英仗着小鬼!鬼子也不是三头六臂呀!他们就不怕死么?”乡长又兜了一个圈子,嘴角上浮泛着得意的微笑。

“哼!你家中国人要是齐心,剿了鬼窝都不是难事!”小伙子也笑了。

班长嘘了一口气,戴上帽子,做出一副热诚的面孔,瞅一下乡长,却又低下头去,踌躇了一忽儿,然后朝着乡长说:

“你到底打算怎儿办哪?”

“他怎儿办,我怎儿接着!”乡长又气冲冲地,鼓起了两腮;看光景,恨不得把他的仇敌撕个粉碎才痛快。

“不是那么说,事情是宜解不宜结呀!你这儿来。”班长向乡长打个招呼,他们一同出去了。

遗在屋里的,仍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粗野的声音——

“嘿!哪有这么条子理!”

“多怎把那些王八旦赶出去就好啦!”

“总有那么一天!”小伙子狠命地说。

“不容易!”

“啥?——齐心就行!”小伙子老是那么坚持。

“妈的!总没有叫你好受的时候!好容易老天爷下了场透雨,又出了这丧气的事,大伙儿跟着提心吊胆,唉!庄稼佬儿就真一个铜子儿不值么?”站在门口的老头儿,一眼瞥见那“慈航普渡”的褪色的金匾,惹得发泄了满肚皮的感慨。

一棵苍老的古柏下,班长指手画脚地说着,声音细小很难辨清。忽然乡长又嚷起来:

“你就对他说,由着性儿他办,妈拉×的!他有势力我有命!”

雨后的清风吹来一阵洋槐花香。

* * *

[1]即设法敲诈。

[2]即知道他的底细之意。

[3]形容他没有多大本领。

[4]“卫里”即天津。“窑上”即唐山。

[5]指有钱有势的人。

[6]椭圆形石质农具。

[7]津东俗话,用它代替“亲爱”,在这里却指的是拷打。

[8]给妓女撑门面的人。这里说的是袒护自己的走狗的有钱有势的人。

[9]即不满足。

矿区剪影

宜介

夜里一场风雨,使得陷落在“冀东”的开滦矿区赵各庄,变成了一个更污秽的世界。不平整的街道,铺满了灰黑色的泥水;临街小贩们卖货的摊子摆列得歪歪斜斜的。只有矿务局里的高大的烟突,还得意地矗立着,挺着硬朗的身子,照常地显出傲然的态度。

雨早已停止了;天空里闲荡着许多浮云;太阳从云缝里时隐时现;人们的脸上闪着忽明忽暗的阴影。小贩们已经把摊子收拾好了:有的摆开了青菜,红萝卜,蒜苗儿;有的摆上了《济公传》和《三国演义》。一个卖药的正夸耀着他那祖传的秘方;另一个道士打扮的却给人评断着财星和月令。街的转角的地方徘徊着几个褴褛的吗啡客,张着镶在骷髅里的眼睛,仿佛在找寻可以抓到手里的礼物。

闲荡着的云渐渐飘浮到天边去了,一抹晴空里只剩了一个明朗温和的太阳。金色灿烂的光,不嫌龌龊地照着泥污的街道和灰色的人们的脸。再也刮不起灰尘来的狂风,时时在各处突击着:刮卷了商店门前的布招牌,刮歪了行人的脚步。商店老板挺着曾经装肥过现在却渐渐消瘦下去的大肚子,在账桌边慢条斯里地端着茶碗;学徒们爬在门柜上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算盘。他们的眼睛都停止了转动似地对着门外死盯着,是看新鲜的太阳?是看没有影子的狂风?是看过路的行人?还是切盼着踏进门来的顾客?没有一个人走近他们的门口;只有几个围在估衣铺的门摊前边,欣赏着两个疯子似的小老板在喊唱着衣服的价钱:唉——这一件呀——”

矿务局的汽笛呜呜地叫了,告诉人们这已是午后的一点半钟。上班的工人渐渐地在街上出现了。肮脏得成了灰黑色的粗蓝布衣服,瘪了的钢盔式的破帽子,没有表情的青黄色的脸,摇摇摆摆地拥挤着往矿务局里走。局里的查工处和镀灯房[1]的门前边,各自排着一列灰色的长蛇阵,时时冒出几个不固定的曲折来。他们先在查工处要了工牌,再到镀灯房里取了镀灯,于是这长蛇阵渐渐地移上了天桥[2],渐渐地被大罐[3]拖到大地的肚子里边去。

跟着,在炭坑里熬够八个钟头的前班工人,也一批一批地被拖上来了。在那满是泥水和煤灰的大罐里,彼此紧紧地拥挤着。长久不见阳光的眼,瞳孔放大得好像两面镜子,满脸的黑灰仿佛五道庙里钻出来的泥鬼。大罐停住,铁栅门开了,他们便像一群破牢而出的囚犯似的汹涌地跳了出来,赶到镀灯房交了镀灯,到查工处交了工牌,再拖着满身的疲乏是回家去。这时挤满在街上的是,更肮脏的衣服,更龌龊的帽子,和更倦怠的面孔所组成的逃散式的队伍……

矿务局的铁旋转门子不停止的翻转着,工人们像是机器上的什么原料和制品,有次序地被翻转了进去,更有次序地被翻转出来。井架子上边的绞车隆隆地响着,大罐也一上一下地来往不停。通天桥去的水门汀的梯子上,吞吐着上班和下班的行列;天桥上边的铁筛子正张着大嘴等着煤块儿去灌它的肠胃。一个工人很熟练地从大罐里拉出了一辆满装了煤块的小车儿,更顺着在铁板上镶就的小铁轨推到一个筛子的旁边去。另一个工人却很闲散地跨到一根木梁上,拿着一块破了的钢砖头,自己个儿解嘲似地说着:“这个枕头倒不错,嘿嘿,家里的枕头倒嫌不舒服。”他苦笑着,但却像满得意似地躺下了。

上下班的工人正在踱着他们的脚步的时候,天桥迤南的矸子山[4]旁边也开始热闹起来了。二千多个杂色的男女,被警察强制地在山下等着。须发斑白的老头子,七八岁的小孩儿,老太婆,青年的妇女,像是少数例外的小伙子。他们一边谈着张长李短,一边注视着矸子山上哪里有较多可捡的煤块。两点钟的汽笛刚一叫起来,他们便像径赛健将听到了发令枪似的谁也不肯落后地往矸子山上奔跑着。一刹的工夫,原是前前后后密集着的一大堆,就围绕着山坡散成了一片不匀整的伞点模样的图案画。

矸子山的高度,没有正式测量过,凭着不甚准确的肉眼观察,约略二百公尺的样子吧。在三十多度的斜面上,人们向上爬着,没有阶梯,也没有可供攀援的东西;背脊后背着麻袋或者柳条筐,一边爬,一边捡,并且一边往筐里或麻袋里装。从山下望去,就像山上有一群羊,散漫地吃着草;也像一群蚂蚁,匆忙地搬着家;更像抢食吃的一群鸡鸭,很快地把头低下去,抬起来,还一边咕咕地叫着,招呼自己的人快捡,和别人吵嘴——

“二头,快点儿捡哪——嚯!跑到人家眼前边抢东西——”

矸子山的周围,站着几个警察,不时地吹着警笛子。意思是催着人们快点捡,不要耽误了四点钟以前就要下山的时刻。一个恶横的警察,手里提着一条皮鞭子,时时对人们呵责着,斥骂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几个捡矸子的在一起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他立刻高声地叫骂着:

“快着捡,不捡就走,开他妈的什么会?——真他妈拉个皮的——”

三点多了。这群杂色的人们,再不能多耽搁了,便背着所有的获得品,从山南边的一个小门里走出去。门外边守着一个收票的工人,挨次地收集捡矸子的人们刚才花三个大铜板买来的门票。略远的地方更停着许多车辆,专等着收买这些带着血汗气味的廉价东西。愿意卖掉的,当时就卸了傤,携着空空的袋子筐子走了;没卖掉的,便伏着身子蹒跚地一直背到自己家里去。

五月二十一日的赵各庄,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谁知道以后还有着什么日子!

* * *

[1]镀灯是装着蓄电池的安全灯。

[2]天桥是井口上出煤的地方。上有铁筛,可使煤的块和末分开。下通火车,煤由筛孔直接倾入。

[3]大罐是升降机的俗称。

[4]矸子是从炭坑的煤层里打出来的黑色石块,这些石块倾倒在离天桥不远的地方,日久成山,其中常混有含炭百分之三四十的煤,俗称老砟。矿务局每天在两点至四点开放一次,任穷苦人买得门票后上山去捡。

学校生活的一页

厉军(唐山)

一间不大不小的食堂中,坐着四位年龄不同的人,正在午餐,彼此都不说话,仿佛各不相识似的。终于,有一个声音来了:

“县政府有指令,叫把各学生已往念的旧书,完全收来,缴县!……”

晴天中一个霹雳!由校长口中传出,把其余三个俯首不语的人儿,袭击得目张口呆,不知怎样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严重问题。条条的视线,完全注射在校长面上。

“这是没有办法的,各学校全是如此!”校长又解说了一句。这时忿恨,忧愁,怅惘,爬上了每个人的面部。空气复又沉寂。

“事实逼迫如此,真没半点出路?受苦……受罪,……唯有离开凡世,往深山中去吃斋念佛……”经过了相当时期的沉默,胡先生开始发言了。

“不如痛快一点好,这样不生不死的,真叫人难过……反正也没希望了,不看见政府的表示和态度吗?……”

“这样辣雷的穷逼,真给人家——××造机会。”

在事危路窄,生活恐怖的情形下,三个立场不同,背景各异的人儿,才原原本本不隐不瞒的把自己的意识表示出来了。只有坐在西南角上的一位青年,始终没有表示态度。

当……啷……当……啷……上课钟摇了。一群天真烂漫的男女学生,鱼贯的走进教室。

课堂上,一般患着知识饥渴的学生,众目睽睽的注视着他们那位亲爱的青年教师黎君,希望快些给他们点精神的食粮。

那位青年教师,用他那锐敏的视线扫视一周;看到了学生的热情,教室的严肃,自己反倒不知如何措手足!欺骗呢?……实说呢?……反对呢?赞成呢?脸上充分现出不寻常的表情来,青一块,紫一块,……心脏悸跳了,手足颤动了,仿佛自己犯了滔天大罪,正受很多法官的评判呢。学生们见了向来慷慨热烈机警活泼的教师今天这样的局促迟疑,不由也跌入五里雾中,怅然惘然的呆坐着,视线或明或暗的完全注射在教师身上。

寂静,全教室像死一般的寂静。

“诸位同学,今天我要向大家说的,不是往常有意义有灵魂的话,而是代替当局做个义务的报告员——不,活动的留声机……”

青年教师经过了多时的斟酌,这才嗫嚅的颤抖的冲破了这静寂的空气。一班怅惘迷离中的学生听见这异乎寻常的语句和声调,立即由怅惘而变为惊讶!

教师镇定了心,鼓足了勇气,为了应付环境,为了两全其美,便由裤袋中掏出一件油印公文来,真个留声机似的,一五一十,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的念给学生听。念完了,青年教师又大声说:“我确是留声机,……诸位!我的话是不兑现的!……”

一盆凉水打得一群纯洁活泼的学生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怒目横眉,有的长吁短叹,有的暗暗饮泣。

这时空气又恢复了上堂时的沉寂,只有几声不连续的碎语,在空气中荡漾着!

“妈的!…真不叫人过了……”

“亡国教育!”

“焚书……”

“唗!……不给……怎的……”

“我的全丢啦!……”

“公理!……”

末了就是那青年教师在讲台上的蹀躞脚步声,和轻微的嗔恨声。

五月二十一日游冀东通县城内写 大沸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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