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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编 山东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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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庄的一日

集体创作(山东)

一、煤井上(民)

天,阴沉沉的;空气,含着薄雾;北山,仿佛比平日远了二十里。没有太阳,没有风。和以往的日子一样,在早晨的光亮里,显出来三条又粗又长的烟筒,骄傲的仰着脖颈,嘴在半天空里喷着无力的黑烟。三尊钢铁的野兽,弓起二十丈高的显背,蹲在矿坑的井口上面,彼此相隔着二里多路,昂着装有滑车的头,拖着直挺挺的尾巴,像三个恐怖的司芬克斯。

六点钟,锅炉房的屋顶上,一阵白汽冲上去,像一匹压在石块下的失望的野兽似的,拖长了沉闷的喉咙,叫着没有眼泪的干号声。这吼声,和每日一样的,震动着死沉沉的空气,震动着高耸着的三只钢铁的野兽,也震动着方才从煤层里出来的垂头蹩脚走回家的夜工。

钢铁的野兽,仿佛对于沉重而单调的工作有无限的忿怒,浑身战抖着,挣扎着,反抗着,发出隆隆的轰响。堂,堂,堂,敲了三下点,滑车转动了;沿着铁索,空的煤斗子被吊笼抱着钻入地心里去,装满了煤的重斗子换了上来。堂,一声响,滑车停止了,拉开铁栅,一个满身污黑的车手便上前一把将车斗子往怀里一拖,车斗子就慢吞吞的滑到外面来。另一个车手立刻将身子弯成弧形,两手向前平伸得直直的,推着斗子便走,送到翻转架子上面,煤斗子便一个跟头,屁股朝天,煤哗啦的一声,全跌到煤筛子上,又一转,口儿朝上,恢复了原位,立刻被新来的重斗子从后面无情的棒的一声给撞了出来,这空的斗子就又被推着往井口的吊笼中送去了。旁边一个小工头很灵敏的用一把钳子将斗子里的小铁牌夹下来,握在另一只手里,记着出煤的车数。吊笼不断的上下,煤流就不断的从井底涌了上来。这样,二十多个污黑的车手就推着空的和重的煤斗子在吊笼和翻转架之间来回不停的团团乱转。

离地面两丈多高,煤筛子不安的摇动着滚转着,碎末子漏下去,落在深深的煤槽子里面,剩下大块的煤炭就都倒在一条长大的旋转床上。

这条床,有两丈长,像一条阔背的蜈蚣,在固定的铁轴上绕着死圈子爬。两旁,二尺来宽的两条铁板道上,站了六七个人;缀着许多四方块的衣服,露骨的瘦脸和蓬蓬的长头发都是一样的黑,只有嘴里的大板牙和黑眼仁的四周常常显露着不调和的惨白色。他们留心着在身前流过去的煤块,看见有木块土疙疸石片等等的东西混杂在里面,便立刻伸出黑鸡爪子似的手拿下来,扔到旁边的抬筐里。偶然眼前没有可拿的东西,就连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卷子黑红色的高粮煎饼送在嘴里咬两口,木块石块流过来了,就赶紧把那一卷子食物塞回原处。筐里满了,就有两个抬筐夫将空的换过来,而把满了的一呼一应的哼咳着抬下扶梯去了。

在铁蜈蚣翻身的地方,下面等着的是,在铁轨上,张着贪吃的大嘴的十几辆黑铁皮车。煤块从转动着的长床的尽头,很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的倒在一面斜伸向下的大铁簸箕上,又立刻顺着斜面滑跌到车辆的肚子里去了。固体的瀑布撞击着车辆的铁底,轰隆轰隆的响着,像是连续的炸弹在爆发。

车辆——画着北宁路的白色火车头记号的——一头填满了,立刻,六个污黑的同伴钻到车底下去,用肩膊抵住可以抵住的地方;一声吆喝,六条身子都成了四十五度的斜角。车辆慢慢的移动了,向前,一步,两步,直到车轮被预先放好在铁轨上的木条阻住,六个同伴便都跳出来,松一口气,各自蹲到一处去休息。又满了,又钻下去;一车满了,又推上一车;……

像乡下的脚踏水车似的,几百个轮轴托住几百个四尺长两尺宽的没有盖子的铁匣子。它们一个紧挤着一个的接连在一起,成了一条长龙;脚跟插在深深的煤槽子里,脑袋枕着大煤仓的头顶,往上转,转,转。匣子里都盛满了煤末子,到了煤仓顶上,一翻身,煤都落到一条长管子里去了。空的匣子就口儿朝下的沿着斜架的底边转下来转到煤槽里;煤末子又填满了,再往上转,转,转,……

煤仓里,黑洞洞的。从仓顶上伸进来的煤管子,不住的摇摆,威严的,像一只猛虎的尾巴。从管子里流下的煤末子,像水,像烟,像一股倾泻的无形的力,渐渐的,从仓底堆积成尖尖的高峰。在煤烟腾腾滚滚里,凭着微弱的光线,好几把铁铲闪着反光,不住的把尖尖的煤峰一铲一铲的向四个空着的角落里撒去。每只铁铲的木柄上有两只疲乏的大手紧握着挥动着。

远远的,高高的白石墙上的大黑门分做两扇开了,墙头上出现了一面飘动着的绿旗。不久,随着喷上去的白汽传来了尖叫的汽笛声。铁轨开始隆隆的震响。一个黑色火车头的雄姿在远远的大门下出现了,奔过来了,在仓煤的肚皮底下停住了;后面的车辆便互相挤撞着,不安的骚动着。

烧火伕等到列车完全站稳,便抬起了用力按在铁闸上的一双粗壮的手。一面从脖子上解下来满是煤烟的灰灰的毛巾,抖了一下,便擦着黑黄色的脸上的一条一条的汗流;一面将头探出车门来,向车尾处望了一下,看见了红旗的一摆,就将头缩回去。一只手猛力一提,重重的铁闸就划了个半圆,从右边倒过左边去:闸松开了。司机手也连忙倒转着铁把,预备退车。

每隔两分钟,从煤仓里落下来的煤就填满了一个车厢。跟着就是两声短哨子传了过来,司机手将汽门一推,车向后退了;一声长哨子又传过来,汽门便关上。烧火伕立刻也将死沉沉的大铁闸搬转到右面来;一面两腿叉开,两臂向下伸直,咬着牙,将浑身的力气都压上。机车的轮子吱吱的叫了两声,全列车便稳稳的站住了。然后一只手猛力一提,铁闸又翻回原位。这样,三十分钟过去了,全列车便压在五百吨的重量之下。

汽笛尖厉的叫着,列车经过了白墙头上飘动着的绿旗。两扇大黑门随后就合拢来,遮断了铁轨。

钢铁的野兽仍旧昂着头耸着脊背蹲在那里,一时也不停的震动着吼叫着。

二、擦车的都来(宝)

两三架光杆的床上,横七竖八的熟睡着一条条油布袋似的人。床头的被卷上枕着一排列的铅色的头颅。安静的脸上,微带着疲倦。腰和四肢都酸酸的贴伏着床板,有时伸伸缩缩,像是满足着得到了活动的自由。

“擦车的都来!是擦车的都来!……”李大头子的急叫声锥子似的从外面刺进来。

呼咙一声,每个油布袋似的人,都受了惊似的爬起来,像败兵似的争先恐后的望外跑;迎头就看见胖胖的李大头子倒背着手,油亮的秃头顶在太阳底下放出闪闪的光。

“跟我来!”招着手。

“好狗不挡路!”一个向五十八号车头,吐了一口唾沫,大家就都绕着它跑过去。这时,李大头子的身后,紧跟着像罪犯似的五六条油布袋,低着头,像进杀场似的,战战惊惊的往前走着。

无水的池子旁边,油布袋们整齐的站了个圆圈子;都鸦雀无声,好像预先感觉到了:准没好事。

李大头子的眼光对着油布袋们射了一遭,先是死板板的面目就现出威严来了:长眉毛站着,多余的肉在脸上放着,显得很凶。他的眼皮也不打架了,有时半合着,带了笑意;那笑意是冰冷的尖刀,刺在每个油布袋的心窝里。

缺了的牙齿一显露,唾沫星立时喷出,于是开始了严重的训话:

“也不知——你们的头子没有传啊?还是你们不愿意干?你们别管是中学生啦,小学生啦,都可以算是这个”,红涨着脸,用抖颤的右手指着左手的最小的小姆指,“我,可以算是这个”,指着大姆指,“这个比如我吧!这个”,指着二姆指,“是监工的。这个是”,指三姆指,“是那些头子。这个是”,指四姆指,“开车的——烧火的。你们呢?不过才将入门!”像解了点冤恨,于是停了停。又说:“这就给一个家庭一样,你们在家里不是什么事都干吗?所以在这里,也要和家里一样,擦完车头以后,叫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得干,才行!像我从前当学徒的时候,也是这样。这回,叫你们把土坑里的砖头石头拾拾,扔到坑上头来,你们偏不干!这个虽说没有用处,——也可以做做盖屋的础石什么啦,也能用——”停了几秒钟,“你们拾去吧!把它堆成堆。”

圆圈子一散开,只听见油布袋的×伙计咕哝着嘴,低低的声音:

“哼!姐!这点小的石头有什么用?俺又拾了好几回啦!偏说没拾,真浑蛋!”

从土坑里,砖头块石头块都开始飞上来了。

三、四个镜头(台)

1. 脚行们

在乱糟糟的脚步之下,尘土腾腾的滚着。小山似的堆积着的席包麻袋渐渐的减少下去,它们从脚行们的蒲扇似的手上,筋肉滚动着的肩膀上,运送到零担货物车里去了。

——来了是又来了哇哈哈!

——来了个毛老三哪!搭起往里钻哪!

——来个大翻个呀,一个劲的撂呀!

从地上把货物架起来的四个汉子不住的这样喊着。一个个的“毛老三”就在这种反复的节奏的歌声之下把东西扛走,人挨着人像拖着食物的蚂蚁的行列。

2. 拾煤碴

运煤列车压着轨道走过之后,从车缝子里掉下来的碎煤碴子就振动得攒到石块子下面去了,照例的,像被驱走了的苍蝇似的,穿着破烂衣服的男女老少又重新走拢铁轨上来,蹲着,坐着,掘着,扒着,在每一块石头下面搜寻着。

一个老婆子,用她那短橛橛的干巴的手指头,颤抖着,很费力的拾起一粒粒的撒在地面上的煤碴子,放到旁边的小铁簸箕里去。

有几个小男孩和小女孩长着很聪慧的脸;大大的眼睛在满脸的煤灰里闪着晶莹的光。每一个人的步声传来,他们便惊疑的东张西望:恐怕是提着白漆油棒的黑衣警察踱过来。

3. 一顿饭

广大的麦田被手推车的行列画了一条很长的柔和的曲线。从八里路远的小煤窑那里,运来一车一车的煤,在站下堆成了一座黑色的小山。卸了煤的空车就在空场上竖了起来;兔子耳朵似的车把冲上,排成了一个空车子的树林。

几十个浑身臭汗味的推车夫就三五成群的坐在地上,把领来的馒头掏出来吃。就这样,几十个白色的球在几十只黑色的手上闪出雪白的光辉;红色的牙床和白色的牙齿绽破了满是黑灰的脸。他们大都在白咬馒头:除了每人喝大叶茶都有份之外,只有几个人奢侈的吃着咸菜条和黄豆芽。

4. 母与子

黑土道旁,一个婴儿像匹蛤蟆似的在尘堆里坐着,两只小手像两片将朽的树叶子;开裆的裤子里灌满了浮土。

婴儿的母亲,也坐在一旁,半张着嘴,凝着眼睛,期待那手推车上震动下来的煤碴。

四、上午的最后一课(梓)

级长闷气的喊了,“一,二,三”,学生们狼似的窜跑了:下了课。

每个人手里拿着自己的练习本,坐下一看,就起了一阵乱吵的声音:“……她娘的!……她奶奶的只给我58分!……我操她妹妹,少给我5分。……找她妈的去!……找×先生去!……”大家刚一抬腿,上课铃噹噹的响了。谁都不愿排队,一边乱骂着,勉强排成了歪歪斜斜的样子,摇摇摆摆进了教室。

“×先生快来!咱们俩快算账,如果不——”哗及哗及的皮鞋声打断了乱嚷声。×先生大步迈进来,怒气冲天的说:“哪一级像你们这样?淘气,不守规矩,做学生的哪准……”站到讲台上,刚一翻书本——

一个小同学,忽然立起大声问道:“你为什么只给我58分?”

×先生还未回答,接连十几个都立起——全是要分数的。先生脸红了,脚也立不稳了,眼睛像点了眼药似的痛苦的动着,说话都结巴了。她努力拿着劲,红嘴唇微动着,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哼哼!像是要账的!”然后向学生们说:“都回自己的位子!不要都围着!”

她拿了每个学生的练习本子,计算着,点二,点五,四分,三分;结果红着脸在这本上改了个66,在那本上改了个68,……“拿去吧!”

×先生一手摸过《国语》来,一手拿起一只粉笔。她的瓜子样的脸,很像这只粉笔样的白。说话像鸟鸣。绑着身子的衣服是花色的,显得腰只有三四寸。嘴唇像刚喝了小孩血。额前缠着一条紫红色的丝带子,大约是使头发不致散乱的。她的头发倒不像别的先生烫的乱蓬蓬的,她梳的很光亮,反光镜似的发光。袜子是丝的,很薄,从外面可以透过去看见白嫩的大腿。……

她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细笔细道的写了一个题目:一封儿子给母亲的信。抖抖书本,就一五一十的讲起来。声音太小太细了,大家听着全不起劲。

她无意中讲到美国和中国,说,美国是资本主义国家,中国也是资本主义国家——

同学们就乱问起来了:

“全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中国衰弱,美国富强?”

“苏俄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比中国强?”

“中国是资本主义国家,一点也不强盛,那不会学苏俄吗?”

这一套爆烈起来的问题,弄的先生摸不着头脑了,眼睛对着天花板,思索了一会,说:

“中国不会弄成他们那样的,你看现在还在剿赤匪。”

一位被×先生留了一级的同学,胡隆的窜起,像得了神经病似的,睁着鸡蛋大的眼睛,提高了喉咙说:

“中国会转为……社会。”

“为什么?”×先生吃了一惊似的问。

“不是讲过社会是一步一步进化来的吗?从原始社会,进步到奴隶社会,从奴隶社会,进步到封建社会,从封建社会,进步到资本主义社会,从资本主义社会,再进步到社会主义社会,不是吗?那末美国啦,中国啦,不是总要变成……吗?物质是常常运动变化的,难道会老留在这个阶段上吗?”说到末了的两句话——他从一本杂志上学来的——便很得意的仰着脸,等着先生回答。

“是,是的,唯物论——是是说这样的。”先生口吃的说。

“那么为什么×先生还说中国不会改变为……”那位同学更觉着有理了。

“哼!给谁说话的?好——你不许这样!将来要不得了啰!”她指手画脚的,气愤愤的说着,比讲书的声音大多了。可是,她的眼眶里,已经充满了汪汪的泪水。

像给×先生解围似的,下课铃当当的响了。

“下课!”

“一,二,三。”级长快活的叫。

五、平常的事

1. “?”(璋)

“先生”给我的印象是尊严,知识,和一张冷冷的脸。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想,无论什么对于先生的坏事;在小学里是这样的,现在,中学了,还是这样。

听见有人议论过:×先生,那个胖子,爱逛窑子。

什么是窑子呢?坏事吧?我于是以为那些议论的人,不但侮辱了先生,而且侮辱了我。先生,尊严的,决不会!

不久,又听见有人说:×先生,那个瘦鬼,抽大烟。

一阵厌恶,一阵愤恨,经过我的心头!造谣的!烟里有毒,先生讲过不知多少次了。

今天,我偶然经过先生们的宿舍,从屋里抛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和喧闹的声音。从帘子看过去,原来是五六个先生,在乱抢乱夺一个东西,后来看清楚了是一个裸体的石膏女像。我像做了错事似的逃开了。

对于先生的信仰,在我脑子里都变成“?”了。

2. 工厂实习的时候(光)

经过了一个背着枪来回走着的警察和一道监牢式的铁槛门,我们——工科的实习生——就进了工厂。

一间又高又大像敞棚似的屋子,中间放着两架笨大的起重机,和两个六十多英尺高的熔铁炉子,一只炉子正燃烧着,看不见火光,只听见呼呼叫的火声。

鼓风机早已在开着了,不住的向那正燃着的炉子里打风。型箱已竟摆好了,剩下的型沙散乱的堆着。工人们都抹的乌七八黑的,忙忙的走来走去拿东西。

“喂!老李!快把铁锨拿来!姆妈的鬼!”匠目打着湖北腔,高声的喊着。

“噢,来了,来了。”

“快点!快遮上!铁水流出来喽!”

人们更加骚动。铁水不住的向坩埚里流着,发出耀眼的光彩和刺激喉咙的硫磺味。

“好!满!去倒那箱!”

“好喽!倒这箱吧!”随后,起重机响着,向指定的方向转去。

“好了!好了!……”但是这次的喊不像将才那么凑巧;铁水溢出来,往人们的身上崩溅。

“哎哟!快来!我的胳臂溅上啦!”被匠目称做老李的那个工人尖叫着。于是另一个人替换了他。

“烫的怎么样?”我同情的问他。

“不要紧,这算么?过两天就好了。”他好像很不在乎似的答着,一面用机器油抹臂上的许多凸起的小泡。

“那你这两天可以不干了,不是吗?”

“不干?谁给煎饼吃?”他苦笑着抬了一下头。

“那你们为干工受了伤,还不能歇歇吗?”

“哼!咱受了伤也不能歇!你瞧,”他向匠目室门口站着的一个工人指了指,又小声的说,“那个妻侄,他一回伤也没受过,倒歇着。×他姐!这年头哪讲理去?一句话,人家有门子,咱没有就是啦?”

“那你挨了烫,工厂里给不给你调养费呢?”

“哼!还说什么调养费哩!烫死,他们也不管!一月省十三块半钱就是啦!”他一面替自己气愤的说着,一面又替我们抱屈道:“再说,你们还学这个干么?一月拿十几块熊钱,拼上命的干,还得受人家的欺负!”他显然伤心起来了。

“……”我很感动,嘴动了动,还没有答话;忽然,匠目又打着湖北腔在叫了:

“老李!铲点沙子来!快点!他妈妈的!”

老李赶忙把一块涂着机器油的棉纱扔掉,不耐烦的回答着:“来了。”

六、谈话记录(鲁天)

1. 东井铁架子上

掘炭夫:当真又没了么?我今儿个比昨个来的早多咧!

发牌子的工头:还有比你早的,也没了。瞧!啊?走了,十几个呢!

掘炭夫:又派歇一天!×他姐!大喜的痞还要打针咧!打他奶奶的熊!

2. 还是那上面

发牌子的工头(向前微微的弯着身子):煤师昨天送到我柜上去的那个老年人,我打算让他下井去看风门。过一会他来了,我就派人带着下去。

煤师(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唔,……

3. 车站

黑衣警察:今年走的磨石还怪多咧!每年不是走不大些吗?

贩货的汉子:不是那么说,老总,这,卖不出去,存着,也烂不了,不比纸票子保险吗?

4. 杂货店

顾客:一毛钱的白糖就这么点吗?

店伙:这比头二十几天多多了。济南发的价钱打二十三块落到十七块了。

顾客:哪能差那多?别瞎扯啦!

店伙:你不信吗?不止白糖一样咧!你打听打听看,就知道喽。

5. 一家门口

乞丐:行行好吧!老太太。

院子里的声音:一天到晚一二十起,哪打发的完?快走快走!

6. 煤堆旁

甲:你那二孩子怎么没来堆车子?

乙:还来呢!累的躺了两天了!

甲:可是呢!孩子还小,力气还不行。

乙:谁不说呢,别看个子大,今年才十七咧!

甲:十七怎么能行?你,老不老的总比他能撑些。

乙:嗐,不能撑,这年头又有什么法子。

7. 两个妇人

甲:大娘!你扫那黑土干么?

乙:留着烧。(头也没抬的还在扫。)

甲:还搀煤不搀煤?

乙:不搀煤!(有点烦了。抬起头来,望了甲一眼。)大嫂,你那脸上长的是什么?

甲:谁知道?长了多半年了。(一面用手摸了摸脸上和脖子上的白花花的癞疮。)

* * *

〔附:作者来信〕

头一天看见了报上的启事,我们几个朋友便商量着怎样来做这件事;最后,我们决定了:在“枣庄的一日”这题目之下,完成一个小规模的集体的创作。

我们集团里共是八个人:高利民和孙伯鲁是铁路职员,沈春光和汪国璋是中学生,王长梓是小学生,沈春台是在家养病的高中未毕业的学生,周明宝是机车厂工人,而陈梦天则是饭馆的伙计。一个人的生活是单方面的,集团就是多方面的了,因而我们集合起来的每一篇创作都画出了一个彼此不相同的社会面影。然而我们的集团分子究竟还是太少了,以至于还有许多重要的影片没有人去照下来,如煤井底下工人做工的情形和工人住宅区等都是值得纪念的材料。我们认为这几篇之中最好的是描写小学和机车厂的两篇,尤其是小学的一篇,因为作者只是十四岁的一个孩子,虽然这篇也是经过了集团的修改的,但仅是去掉了首尾各一段的多余的描写,内容是原样未动的。

我们不愿夸大我们曾经怎样努力的做了这件小小的工作,但先生总可以看得出我们的态度的庄严和我们共同所有的一颗希求光明的心。

“这碗饭真不易啊”

黎侣(山东济南)

太阳吻着柳梢,我已经跨上了那辆破锈的脚踏车。

沿着这条青郁的长堤,左边是一块块青秀的麦田,右边便是曾经吞过千万人的黄河,那余怒还未平息,一个混满泥浆的面上,总是蹙着皱纹,在护堤的石垛上,吐着白沫。

空气是新鲜的,天气是温和的,雨后的堤路是异常的平实,背后有一脉适度的小南风,如果你不急慌来旋转那两个轮子,你还以为世界是沉睡着似的。

十里路以后,我把车子从大堤上搬下来。我选择了一条捷径的小道,坦平的就如柏油路样。两旁是麦田,青绿上又排列着一簇簇的果树林,时时都可嗅到清秀的麦香。又十五里,我到了昨夜计划着的第一个村庄,——老聂庄。

学生围在院子的中心,当我一迈进门限,就听见有人压低嗓子叫:“查学员来了!查学员来了!”接着便蜂样的向教室里拥。老师站了起来,矮的就像他的学生们一样。张着两臂,叉开着腿,腰弓着,赶鸭子般地把一群学生驱逐到教室里。回头把两手贴在大腿上,脸仰着向我。我习惯地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呵呵……委员!久仰!久仰!”他闪在一边,让我进他的房间,一面又接着说,“我正在埋旗杆,这样重大的事,乡里人总不给办,这还是我自己对付的杆子。”

我问了问学校的情况,看了看各方面的设备,再视察他教学的成绩,以后又把带来的表册分给他,并告诉他各样的填法。他始终是不断的勒着袖管,十指有力地贴在大腿上,目光戒备地看着我,像是预防着我会给他突然的拳头似的。

“这次小学教员检定的题目,还是这么难;我补考的五门,恐怕又难够分了。”他拉了拉袖管,把手指又张在大腿上。

“不要紧!分数是很宽的。”我安慰他。

过了许久,他叹息地说:“这碗饭真不易啊!”

我望了望他,想不出适当的话安慰他,只好又把目光藏在正被记着的视察报告里。

早饭后,我又骑上我的车子。风稍微大点,白杨树的叶子簌簌作响。波浪般的麦田中间,常常夹着一块干净的土地,细看时那上面已吐着嫩绿的尖儿。有些人正用鞭子搐着畜牲,想把种子迅速地安在新雨后的润湿土壤里。

到了朱谢庄,用牛栏改建的教室里,只剩下一个光杆教员。费了整个头午的时间,才算把学董们召集齐了。于是我要大家来解决下列的两个问题:第一是校长(按这县的通例,校长由各学董公推)和庄长的纠纷;第二怎样能迅速地把学校开起来。

庄长和校长即刻嘈闹了,前者说他曾经将所敛的学款,在去年腊月十八交给校长,校长说:

“要是他交了这笔款,这我今年七十二了,出门跌死我,火车压死我,查明枪毙我。”校长瞪着两只无光的花眼,头颤动着。

“那么庄长,你缴款的收据呢?”我严厉地责问。

“乡下人的银钱来往,向来只凭这个心同这个嘴的。”

我问在座的人,能否给他证明,却无人答应;能作证人的,正是未交学款被校长控告过的一群。我的结论是呈明科长核办。

第二个问题一提出,大家都沉寂了。都把眼睛埋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我再重复我的意见,校长才颤着嘴唇鼓着花眼说:

“乡下人太苦了。十家就有十家没么吃,每天还得出工修路,孩子固然不能服工,可是总能拾柴剜菜,还是等过了麦吧!”

“这是公事,谁也没办法。”我又板起了面孔。

最终还是他们应允了开学,我才跨上车子走了。

前面是一带砂地,五十年前黄河决了口,拖来一层丈余深的流砂,盖在这东西八里南北六十里的广阔地面上。不长庄稼,极热的时候,连草也能烧死。每年要照例当做两个月的湖沼。主人愿意把所有的这些砂地无条件的送给人,或者就倒贴点钱也可以,只要对方能接受完粮纳税。

王景屯是在这个砂洼的边沿上,人是颠连在穷困里。是个很大的庄村,人口在四千以上。本来就有个多余的初级小学,而在去年又成立了一个短期小学。曾经被前任教育委员呈报过打罚多次,才凑了三十来个学生,而我今天仅看见十七个女孩子。

庄闾长同汉子们都去挖河了,家里只留下娘们和孩子,我无法找到负责人使他们催送学生,只好听教员报告这里的消息。

这庄上有五百两银子,每两银子要在两个月内每天摊一个夫到河上,十天前庄西首有一家为了没钱雇人,却吊死了个老妈妈,昨天乡长还带政警来抓二十多个人送县;有些人就是靠孩子要饭送河上充饥,哪里会能来上学?这些学生就很多在讨饭的。

我看见那一个个焦黄的脸,一丛丛的蓬头垢发,一双双粽子般的小脚,就感到一阵觳觫。这一群饥饿的孩子,是应该读书吗?

时间是三点。一想我要赶五十里路回城,便舍了旁的学校。

风狂了。那果树林边就像展着带子样,霎那间,就飞来一阵黄烟,把我封锁在烟雾里。嘴里填满了砂粒,眼睛也迷糊了,风像无齿的梳子样向后拥着我,我只得下来背着脸站着。

半颗烟后,才平静了。我又骑上了车子,吃力地蹬着,可是并不能走得快,遇着砂窝,我还得下来推着。一直到日落时我才到了。

然而我要怎样来了结今天的工作呢?饭后我这样问自己。

我要报告朱谢庄的庄长,我要签呈王景屯的学董,否则我便要受我上级的处分。可是这些穷困的人们,怎能经得拘罚呢?

于是我忽然想起了老聂庄教员的话:“这碗饭真不易呵!”

不常记的日记

裴苏(山东济南)

顺便走进了趵突泉,自来水的工程便触动视线。机器的“达达”声音应和着“哗哗”的水声。

前几天,就传说吕祖显圣。去了几次,都没赶上开殿门;今天真巧,八扇殿门都开了,善男信女,拥拥挤挤。我就去参瞻这位能显圣的吕祖老爷,当我走到那个所谓辕门的时候,眼睛已被香烟所迷,一时睁不开;耳朵也被钟声和磬声震昏了。我竭力微微睁开眼睛看时,两旁的香纸铺,就遮住了我的视线。这些香纸铺里,有堆的像小山似的香,和挂满墙上的纸元宝。柜台外的顾主,人头乱动,假设不是那几个掌柜的劲大,那薄板做的柜台,早就不知碎成多少块了!

我拼着我所有的力气,从人堆里挤到大殿。我用很恭敬的眼光,看到玻璃笼里的新吕祖老爷,——说到新吕祖爷,非解释不可。原来,从去年济南自来水动工,工程地就是趵突泉,因为办公上的便利,不得不把办公处设在吕祖殿。因之我们的吕祖就被抬走了,和野鬼做伴。不料今年前月,吕祖显了圣,还照了一个像。照像的,是皇后照像馆。那张像跟炭画人像仿佛。后来有一位《民国日报》读者在报纸上写了一个长信敬问皇后照像馆:“吕祖那张像,听说贵馆对天空照了一点多钟。不知用显微镜照的呢,还是用x光?因为吕祖是站在云端啊!”结果,皇后照像馆连屁也没敢放。

吕祖爷在未显圣以前,早被风吹雨淋日晒的色也褪了,泥也碎了,胡子也不知吹到哪里去了。现在这新吕祖,脸是油光光的,又白又亮,两颊是粉红光润的像苹果,假若没有那乌黑的三络长须,大家一定以为是位女神。

供桌上布满了供菜:鸡呀,鱼呀,渣粉条呀,荤的素的都有;我相信吕祖他绝对吃不了,就是加上他两旁那两个青脸小鬼,也够吃三天的。

两个击磬的道士面上乐的出了汗。四只眼盯着那只“万善同归”的钱箱。当每一个善人往钱箱里扔铜子的时候,他们的嘴唇就动一动,同时,一个笑而未笑的表情马上浮露出来。

人是越来越多了。道士手中的磬锤也越动的厉害。在第一声“当……”的余音,尚未响完的时候,第二声早又跟着响出来。

我被人从第一层台阶上挤到第二层,——直到被挤退了缺,被挤到殿外的石栏杆上。接着我,一个又一个的都被挤退了缺。但是殿上仍然满满的风雨不透。

老太太们手拉着手,拄着拐杖,拿着香烛纸元宝,一群一群的挤到大殿里去。

磬声更紧了。铜子碰铜子,在“万善同归”的箱中,比磬闹的更厉害。

忽然另外一个声音唤醒了我这呆呆的人。回过头去,两只手扶着石栏杆,寻找这声音。发现了这是五十多个工人拉着绳子,绳子下端系着一个铁锤,杭育杭育地唱着,在开自来水井呵!

我从新看了殿上一眼,就慢慢的踱出了趵突泉。

当我看不见吕祖大殿琉璃瓦屋脊的时候,尚能听到磬声,铜子相碰声,劳工们的呼喊声,马达的机械声,乱成一片。

“五·二一”在青岛

林麦

这天,在青岛,一切和每日一样:虽然这里有海,但没有什么大点的波浪。

清晨,微微的下了一场小雨,柏油路更加滋润。

九点多钟,雨是止了,街上,每一家人家,都闹喧喧的,木器,家具,箱笼,什物,都摆在街口里,像是要搬场,又像是摆摊拍卖,许多人忙忙急急,在那里移动着,在那里拂拭着。

这是为了清洁运动!

因为提倡清洁,就得考察清洁,并且四方沧口一带,市长今天还要亲自巡阅哩,那更不能不尽量预备;所以全市人民,虽然有些像急来抱佛脚,但的确是在整理房子了。

关于这点,有人叫做“查清洁”,又有人叫做“验脏”,“脏”与“清洁”似乎不必仔细去计较,不过查与验确是一定的事。

下午,有许多地方的大门上,贴上了一张纸条,上写着:“青岛市公安局二十五年春季清洁检查验讫。”这样是证明已经查过去了;然而据一个被查过的人说:“房门里边脏与不脏且不必管,但门口里地板上的尘土,的确被查走了许多。而且有的查过以后,马上又恢复了原状,脏水垃圾,统统照旧,好在已经查过了,那末脏也无要紧了。”

* * *

同时,来青岛参观的烟台专员公署附属小学一行八十五人,于这天上午由教员率领,赴市府拜谒沈市长,沈市长便邀同在大礼堂训话。

本来像青岛这样的名胜地方,尤其是在春天,各地方来旅行的实在不少,可是今年烟台来的特别多,则有它另外的缘故。

在今年春天,烟台某小学曾有两个小学生,因为看武侠电影著魔,私自跑来青岛,想到崂山访求剑侠剑仙,结果不但没有完成这种宏愿,而且在市内被缉获了。

因此,各小学来青岛旅行的另一意义,就是叫小学生看一看此地虽然有座崂山,但剑侠剑仙还是没有的。

市长训话,也特别注重这一点,说青岛是怎样的努力建设市政,怎样的力谋社会安宁,至于风景更是被称为“世外仙源”;不过虽然是“世外仙源”,虽然这里的国术馆办的特别出色,但崂山上藏着剑侠剑仙的话还是妄诞的,请大家不要迷惑。

说时,市长似乎有些抱歉的神气。小学生听了有的固然点头,有的却因此对青岛失望了。

市长为了安慰他们,在训话之后,乃宣布明日下午四时半在迎宾馆开茶会,招待该校全体师生。

* * *

晚上。

某报社编辑室内,某编辑检到了一段市外区的新闻:

“杨家村一四〇号住户杨作运之孙女嫚四,年二十岁,自幼即有痴病。近中更加遽重,终日哭闹,无法制止,突于本日服下多量土信,自杀身死……”

某编辑看到这里,摇了摇头,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的说道:“不是痴子,哪能随便的自杀呢!”

* * *

还是晚上。

某公务人员家里,太太在那里教训奶妈,恨她为什么不在一天之内,把宝宝喂的胖胖的肥肥的,“难道你不知道儿童健康比赛开始报名了!”言下,颇有说不出的懊丧。

某公务员下班了,一进门就叹气,太太以为又是减薪或是捐款到了,赶忙的去问他。

“这个年头儿,挣饭吃真不容易,明天又要公务人员服劳役了,你想咱从小娇养惯了,压根儿没种过地,谁会拿过锄头来!”那公务员不耐烦的说出来。

太太想了一想,说道:“咱们做官的人家,不过做个样儿给人家学就是了,还能真去当苦力吗?别担心事了!”

倒的太太聪明!

* * *

深夜的青岛市上,比白天更清寂,雾渐渐起了,掩盖了“小瑞士”的景物,同时也掩盖了和第三期肺结核般的衰落的溃烂。

那满街的樱树,虽然花早开过,兀立着,的确是真实。其实的都在粉饰中,今天一天当然不是例外。

抢人

绿漪(山东青岛)

五月二十一日的清晨,下了两个钟头的大雨。看守所里比每天都要静,因为不“放风”,也听不到报名和镣铁叮当到工厂糊火柴盒的犯人声音。每座楼上每个号子都静静地关着。院子里当值的看守躲在风雨亭子里,六七个主任们也都坐在办公室中东谈西扯。

八点钟的光景,风消雨止,天空还是一片乌黑,太阳间或从云缝中闪出一丝光亮,然转瞬间又被块块黑云盖没了。看守所南边的马路上,这时突然驶来一辆灰色的轿式汽车,用极快的速度驰到看守所门口停下来。接着车内跳出八个大汉,三个穿着长大褂,歪戴着帽子,其余的都是短裤短褂,威风凛凛。从车上下来以后,就分散开站在大门围墙两边,汽车停到马路左边,好像预备接什么人似的。只听中间一个大汉说:“快啦!都是九点钟放人的。”

所里第二个院子的北楼,楼上是女号监。这时候六十余人都分坐在七个号子里,等着开早饭。偶而有几个小孩子哇地哭起来,打破了沉闷的空气,接着就是一个女人不耐烦的骂声:

“你们大人都死去了!不管自己的孩子,教他像死了人的乱嚎?你娘的不是东西。”这是那个女看守,歪着一双地瓜形的小脚,扭着大屁股,带了一张一年到头的阴死脸,三角眼,吊眉毛。走到七号门口,拉开门又加重一句:

“当心自己的孩子!别自顾去浪了。”拍地一声又关上门,这才又扭着屁股回到她屋里,吸香烟去了。

“老东西!你的孩子是哑巴?哭都不教哭!”二十多岁的一个女人,正给怀里的孩子擦着泪,口里低低地骂。孩子大约有三岁。

“章氏大姐,你好啦,今天不是满期了吗?再不挨她的骂了,只有我还不知几时才脱火坑!”一个为了人命判七年的女人,也抱着个孩子,叹息地说。

不错,章氏是满期了。五个月前她男人死了,自己从小又没有父母,于是被大伯小叔偷偷地卖给一家姓王的,像卖一条猪一条牛。事前她一点不知道,等人家抬了去一看:后夫是四十多岁了,相貌很丑,脾气又坏。最忍受不下的,是后夫的兄弟姑嫂,为她是“拖油瓶”“后婚头”,都百般的羞辱她,不把她当人。她在这环境中忍耐了一个月,最后在一天的下午,她带了孩子,逃到一家亲戚家。然而被后夫马上找到了,一张状子送到法院,在“背夫潜逃,意图诈财”的判词下,得了五个月徒刑;因有孩子,故在所内执行,不到大狱。今天已是第一百五十天了。

“章大姐,你出去了,千万来给我们接见呀。”号里六七个女人一齐说。

章氏也微笑了。她是市外某村人,苗条的身材,白而端正的面孔,三寸周整的金莲。听他们这样说,便道:

“我走了当然来看你们,我和孩子蒙大家照应了许多日子。我出去就去做工,再不能教人卖我,也决计不跟姓王的。”

“开饭啦!”

楼弄里这样有力的一声,打断她们的说话。开门声,铅桶和碗筷声,一时并作。照例每人是三个杏子大的黑面卷子,一块二分厚一寸长的咸菜,不够就是窝窝头,小米面粥。饭在班长和女看守的监视下开完了,每人都吃着自己的一份。虽然卷子是酸的,窝窝头一半和着沙,但女人们也忍受着吞食了。

章氏刚喝了一口粥,点名的汪主任上来了;走到七号门外,将五〇一号牌子拿下,口里说:

“五〇一号章氏,拿东西,走!”

“姐姐你走啦!”

“你安顿好了,来给我接见呀?”

七号里一阵骚扰,她们都放下碗来围住她。一条棉被和包着孩子衣服的小包,递在她手里,她把它夹在左胁下,右手抱起孩子,对大家招呼说:

“我走啦,过两天来看你们。”

汪主任向她打量了一眼,微笑说:

“你到期走了,你男人家里来抢你哩!”又转过头向小脚女看守说,“女人是走运的,有人抢着要!也没有看见有抢男人的。”

小脚看守听他说,赶紧裂开大嘴,露出黄牙笑起来。

这是章氏意料不到的,好像在解放绳子时,又被勒紧了一把。她无主意的说:

“我不走吧,主任!”

“胡说!这里不是开店!到了走的时候,一分钟也不能停留。”

“快走吧!别麻烦了。”小脚看守也说。接着又对号子里喝一声:

“坐下!吃你们的饭,呆望着干么?”

章氏脸色苍白,跟着汪主任下楼,两颗眼泪从脸上落下来。

在办公室里,所长坐在上面,一张执行单子摆在桌上。汪主任带了她进来,她失神地站在桌前,所长身子移动一下,说:

“你是章氏?”

“是。”

“你判了几个月?”

“五个月。”

“你执行完毕了,打一个手印!”

她伸出右手,在执行单上打上手印。

“完了,走吧!”

突然,她跪下来,眼里含着泪。

“所长老爷!我男人家来抢我了,我可不能跟他去,他会打我,不好还会转卖我,求老爷恩典,容我还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什么话!”所长不高兴起来,“这里不管你的家务,你该走了!”

“老爷,你开恩救命吧!”

“来!把她带出去!”所长站起来命令着。

“走吧,你自己去打算去!”汪主任和李主任一面说,一面将她推出办公室,送在两道铁门外面。

离大门还有五六步的距离,她站在那里进退维谷;怀中孩子又哭起来。大门外马路上,闪在两旁的大汉们,这时都拥到一处,擦掌摩拳,预备抢!

一个穿短裤褂,四十来岁,难看的面孔上,带着像吸食毒品的颜色,从大汉中跳出来,两步跑到她跟前,一把就拖住她的头发,孩子哭着喊娘,被子和包袱落在地下。

“浪骚老婆,五个月的滋味,还没教训好你?你还想跑吗?回去算账。”

女人拼命地挣脱,嘴里尖利的喊叫:

“我不跟你!我不能受你的打骂,我宁愿坐牢!你放开我。”

挣扎是无用的,衣服都撕破了,还是在男人的掌握里被抓住。随着,大汉们一拥向前,抱起孩子,拾起被和包袱,扯着的,推着的,就拥到汽车里了。

“好混蛋女人,打了官司你就以为我不要你了!想的倒好!到家不把你皮剥了!”

乒的一声,车门关上了,汽车呜呜地叫了两声,开足马力,在哭喊威吓的声音中,向南飞驰而去。

马路上聚着几个看热闹的也都散了。站在第一道铁门里看这幕戏的汪主任,在转身往办公室的路上,对李主任说:

“伙计,记住,这是今年第四次抢人哪!”

故乡来客谈

王亚平(山东青岛)

早晨的天空,被阴云封锁了,雨不止的下着,绿树红房,都浸洗在潮湿的氛围里。走廊下,特别冷静,我呆站在那里,望着惨淡的云天。

忽然,一辆洋车从门前甬路上转进来,车篷帘是闭紧的,我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人。车在廊前停下,车夫先搬下一个滚满灰尘泥土的大个行李,客人走下来,小身材,青洋布夹袍,浓眉,大眼,高颧骨,黑而双颊凹陷的脸,使我不禁叫了一声:

“呀!怎么?你来啦!”我紧握住他的手。

“乡下没饭吃了,来找你——老朋友。”他走进我的住室,依然操着十年前在小学一块读书时那种诚实天真的口吻说话。

我十分惊讶而且欢喜他的到来,便用很敏捷的方法打发他洗了手脸,避去寒暄的俗套,用极爽快的口气问他:

“璞兄!我急切的想明白目下故乡的情形,请你给我说一点,好做写作的材料!”

“俭弟!——听说你早改了名号了,咱们还是用旧日的吧。做写作材料?在乡下住着,真写不尽,恨我没有天才,不会写,但我会说出来的:你知道,咱们那一带村庄是素来称为桃源的,那一片一片茂密的果木林,桃,杏,李子,年年都结的好;那十几丈长的大葡萄架,那整齐的山田,菜畦,也真富裕了咱们家乡人。现在可真不行了!畦田都荒了,因为有了菜蔬也长不住的。初生的嫩杏叶,穷人都抢着吃,张老亭土劣,那家伙,为了看杏叶,雇了好几个打手,后来穷人真急了,聚了三百多人,终于抢了他的杏叶,打了一场血架。杏树也存在不住的。田地卖完了,都偷树,卖木柴,又不值钱,一个小铜板一斤。林主看不住了,也自动的伐起来,我离家的时候,已伐掉了大半,不久那些树林要伐完了的。我自己那一行杏树,去年冬天就弄掉了。这年头……”

他好像忆起了怎样悲惨的事情,声音特别低抑,还有些颤抖,我望着他那已失去光辉的眼睛,心里也有难言的怆楚。静待他再说下去。

“这年头……咳!东邻家,你五叔,从前一顷多田,两只大牛,三宅庄院,现在呢,把二闺女都卖了,卖给山西人当妾,临走时,娘也哭,她也哭,真哭的惨人,你五叔却硬着嘴说:‘哭什么?去了就享福,难道你愿意在家挨饿!’前几天,你五婶哭疯了。刘大娘那老太太才可怜哩,她和从前一样,还是村西那一亩田,去年没收,今年的麦苗长的很好,她每天去看守麦苗,高兴的了不得,说‘麦子收下来就好了!’谁知道要修平大公路,三丈六尺宽,正从她那一亩田里穿过,她看着麦苗变成了公路,当时就晕倒了,晚上就上了吊。死了!太惨,太惨啦!……”

他皱起眉尖,仿佛不忍再说下去,但我更想明白一些青年人的事,就问他:

“李书成——咱们的老同学,现在怎样?”

“李书成!那真是老实人,去年年底忽然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有信息,据说也不是当兵,是……这样的情形多的很。他媳妇,多么漂亮,年青,穷的去讨乞,又喊不出口,常坐在人家门前哭,那种滋味,要能描写出来,真是好文章……”

我听着他的话,兴起无限的感动和深思,那曾经熟识的人物,面孔,在我脑海里重演。正想问起自己家里的情况,他却着重我发问的动机做了结束:

“这种事情多的很,多的很,材料太多了,俭兄!你真应当到乡下去住一个时期,弄些真实的材料,久住在美丽的都市里,想描写乡村,那真是笑话!”

我没有答话,窗外的雨声更大了。

周村的一日

允哉(山东)

周村是鲁东的一个镇店,在民元以前,商业是超越于济南的。今天呢,它的“山东一村”之光荣的称号,仍是存在着;然而骨子里面,早已濒陷于总崩溃的前夕。街头的商人,仍如往常的站立柜前,等候着凤毛麟角般的顾主。电灯还是照旧的光明,播音机也还是一个挨一个的xgoa的报告着。

人造丝——这自然是“缉私办法等于具文”下,所赋予来的价廉物美的亲善品,——今天输进了二百二十箱,连同原有集压在各行的八千八九百箱,正巧凑足了九千箱,按每箱二百元计算——在三月间每箱三百余元,现在本镇冻结在此项货物上的金钱,将近二百万。这也无怪乎本镇金融紧迫,百业萎靡了。但是由于过去的经验告诉我,明天或明天的明天,还要源源而来呢!

教育经费委员会,截至今天,发了一月份的各学校教员薪金,并且附带告诉他们,二月份的薪金,在放暑假前一定发放呢。他们感激的含着热泪去了。

蔡宁总主教于十数天以前,已经由村赴青岛了,但是今天往车站送朋友,沿马路上的标语,还都七零八落的张贴在电杆墙壁上,其中有一张是写着“欢迎打倒魑魅魍魉的蔡总主教”,使我深感到中国的文字真有神鬼不测的妙用。

本镇商会在二十四年底,已届改选期,但因各派竞选,一再流产。原定今天召集筹备会,讨论改选事宜,结果,事前未经疏通成熟,根本就未召集起来。有人说:“反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准能选举完竣。”我觉得这话有点儿武断。

黄灾救济会携带黄河水灾写真电影片,来村募捐。今天是第二天。两场上座七百人,收入二百余元。

“五·二一”在烟台

穆林

早晨,有过一番狂暴的风雨,黑的云,宛如战场上的烟幕。四点钟时分,狂风夹着粗大的雨点,枪弹样射击着,仿佛要穿过屋瓦。整个烟台动荡了起来,似乎将要毁灭的样子。然而,这是五月黎明前的“过云雨”,暴力维持不久。八点钟,太阳踢开了黑的云,顽强的射着有力的热的光芒。

暴风雨过后,烟台山上,有闲的人们又在那里消磨有闲的时光:——提着鸟笼,半闭着眼静听百灵鸟的歌唱,或者坐在石崖上,悠然地欣赏那怪物样蹲在海港内的美国炮舰。

领事路两旁的围墙内,几匹恶狗爬在洋槐树下,狺狺地向行人狂吠。北海的天空上,飞翔着一架飞机,那是美国的。它在北海上空,轧轧的飞来飞去,并未有一次飞在烟台市上的天空。这是因为尊重中国主权的缘故。

海岸路,以散步的法子向美国水兵卖弄风情的白俄女人,穿着艳装和高跟鞋,对中国小脚妇女顾盼自豪。美国水兵在求四饭店里,乘着酒兴大声地哼着粗俗的西洋调子,然后醉眼蒙眬的跌出门外,在一群洋车夫争先恐后抢生意的包围中,随便坐上一辆,用皮鞋尖踢着车夫的背脊,命令奔向太平街长期妓馆。

在大马路中段,某商号李姓东家,为其第二子娶亲,雇了两顶花轿,一班鼓乐手,一群擎旗的穷孩子,匡郎匡郎的吵闹了一个上午。同时,在南山的白杨树下,正埋葬着一个死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丈夫姓张拉洋车。为了难产送了性命。

太阳站在人头上时,张裕公司重建楼房的建筑工人放工了。一大堆的工人坐在墙角下,对着一柳筐窝窝头,一大堆咸萝卜,一桶开水,张开了他们的涂满了黄色牙粪的大嘴。

顺着烟台山,向南走,经过正阳街,折向西的一条小巷内,围集了一群人,二个外籍浪人,操着不熟练的中国官话,咻咻的嚷着,并且手里拿着鞭子,在门限里跳出跳入。据说中国人欺侮了他们,租房子要先交房租!幸得后来一个警士上前调说,脸上堆满了“怕惹祸”的笑,才将这一场小风波平静下去。

从南山贯通过市内的那条河,汇合了市内所有的肮脏和病菌,河水变成了宝蓝色,蒸发出一种比豆饼腐化在便溺坑中更为奇臭的臭味。就在这河水的尽处海滨浅水里,无数的穷困市民,在那里捞取海菜。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忍痛将小脚浸在海水里,哆嗦着一双手捞海菜。小姑娘,壮年的汉子,卷起裤管,露出结满了污垢的脚肚。这奇异的沙滩上面是海岸路,求四饭店的门前。美国水兵从窗上用摄影机摄取这种奇景,作为将来返国时的纪念品。求四饭店的仆欧,穿着洁白的衣裳,那个许是厨师,加戴了一顶白布扎的圆顶帽,也站在门前看。皱着鼻子,吐着口水,表示他们才是讲究卫生的。他们是上海人,有一付势利的刻薄的脸孔。

傍晚,海岸路,北山上,散步的人比白天增加了三倍,太平街口逛的人更多。人们站在那里,许是看海,也许在看妓女们的肥臀。那一家最大的巴黎跳舞厅,门面辉煌着年红灯,内面梦样的彩灯下,奏着爵士乐,美国水兵搂着舞女梦梦然旋转着。同一条街,第二十号长期妓馆,一个中国妓女,操着蹩脚的英语,强拉美水兵。结果,她的娇嫩的脸蛋上印了一只大巴掌,那个外国水兵便掉头走了。中国警察是在那儿站岗的,然而他假装没有看见。其实他也理不清这种平凡小事情。他除了“也是”之外,不会说一句英语。并且美国水兵陆上警察同在一个地点站岗。他大可不必自找麻烦!

九点钟以后,北大街一带商店,已没有一个顾客,大都关上店门。这时候,四道湾,四等妓女的陈列所,正在拥挤着无数的性饥荒者,一阵一阵的在每一条胡同里彳亍着。丹桂戏园,小杨月楼正在出台唱大轴戏——《未央宫斩韩信》。而同时,大马路浸信会的基督教徒们也做完了晚祷,抱着圣经从幽暗的教堂内走出来。

这之后,是漫漫的黑夜围困了全烟台。

一篇日记

温功义(威海卫)

今天又是个晴雨无定的天气,这种天在威海常有的,比不得北平或者天津,非得是伏天里才许有这么一天两天。

早晨起来是六点二十分。那时候从半夜里下起的雨,还是尽下着。天阴得很沉,暗霾霾的,没一丝阳光。

屋子里冷而阴郁,似乎随处的空气里都充满了快要凝固了的水分。

在这种气氛里,我烦躁得很,什么事都干不下去,只站到窗前看雨,看短墙外泥泞的纪念路,看灰扑扑的天,还看对面诸城巷口上那家专为卖酒酿避暑的英国水兵的bar[1]。

街上没一个人,没一辆车,寂静得跟死了一样。

雨加大一阵,窗上的玻璃就给淋得沾满了水珠,慢慢儿聚起来再往下淌,怪难看的。

诸城巷里一家铁锚铺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从雨中传过来,像教寺的钟声似的,越发叫人寂寥,叫人烦躁,我恨这困人的声音。

幸而十点多一些,居然起了风,居然刮住了雨,刮薄了云,还刮出一片青天,一抹阳光,一些行人来。

雨后的太阳照到雨后的街上,显着特别清丽好看,于是街上就有了不少望天的,彼此找熟人在道边上聊着。

我也在街上,不过我没有聊天的对手:我是静静的听对面那家bar里几位穿西服的老板们聊他们的生意。

“今年更不行!才来了四条!……四条够干么?”一个摇摇头,带点伤感调子。

“听说二十七还有几条来。听说还有条航空老母!”

“反正是不行了!去年就不行!去年船就少,英国人就不爱下地不爱花钱!可是去年到底还有十几条!”

“怎么英国也穷了?也不爱花了!从前咱们买卖够多好!”

“唉!从前!从前那……”

几位西服老板在叹息里静默下来。

下午天晴得透蓝,好看极了。虽然还有云,可是更衬出天的蓝来,更给天加一番声色。云在天上游着,像清潭里游着些个大白鹅。

看着这种天色,我顺着纪念路慢慢儿往图书馆蹓跶。

走到坞口花园,忽然有个人像受惊的小兔似的从后边挤过去,一直往东跑;他身后又有几个便衣警察,紧紧的追着还大声嚷:

“截住!截住!”

果然前边跑的那一个一下就给那边值岗的警察截住了。于是后边这几个马上围上去打那个俘虏的嘴巴,把他捆起来。

这一出“拿人”,引了好些闲人来围着看热闹。有的还有感于中似的,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摇头叹息着:

“唉,又是抽白面儿的!”

不远又有群闲人围着:那是有个数来宝的花子在一家馆子门口唱着要钱。

又不远又有两家洋货店也叫闲人围着:因为他们全正放送着话匣子。

又不远还有几家放送着话匣子的铺子,还有些闲人围着。可是铺子里正跟外边相反:伙计们全在柜台里闲着,很少有招待买主的机会。

靠近图书馆一家大点的bar也开了张;可是他紧邻的一家可还让灰土封锁着门窗。我瞧瞧对面的刘公岛真只有四条英国船在那儿泊着,于是我想起:

“反正是不行了!去年就不行!……”

图书馆静悄悄的没一个阅者。那个馆长正叼着根雪茄,享他理应享有的优先权,慢慢的读着才寄来的报纸。那两个馆员愣愣的坐到桌子前。那一个馆役在一个犄角里打瞌睡。……

全个的图书馆就在这种阴郁的空气里,我在那儿坐着老疑惑:“天许阴了吧?”

一点也没疑惑错,在那儿不过一点钟,天就又阴得墨一样,没等我走到家就下了雨。可是刚回到家里马上又晴了。

以后就是这么一会儿晴,一会儿下的,一直到黄昏。

黄昏晴定了,只留有几丝云在天上,给落日映成了胭脂色。

趁着落日的余辉,我又到十三门楼对面那菜园里去蹓跶,闻雨后菜叶上发出的清香。

十三门楼的窑子们,全穿着自己认为最漂亮的衣裳,把嘴唇抹得比天上的红霞还红,拿着各种颜色的手绢儿,风骚的站到门口上预备着勾人。可是老半天还没有一个人到那儿去预备上钓。

出菜园遇到个熟人约着逛街,于是又重新在中山路,纪念路上兜着圈子,又听着各家铺子里放送着的各种音乐,又看到各家铺子跟鱼市菜市萧索的情形。

“今年鱼打的可真不坏!怎么威海还是穷?”熟人问。怪关心,怪纳闷儿的。

我没有言语,我想起在天津在北平也隐隐的看到多数的人们,都在这不易解释的穷途里徘徊着。

也许南京,上海,甚至于伦敦,纽约,也全是沦陷到这种命运里了吧?英舰不正是一年一年的穷着?

* * *

[1]这是威海夏季里一种特有的酒馆。每年在避暑的英舰将来时开张,等秋后英舰一走,就歇业。开设这种酒馆的都会几句俚俗的英语,他们店外白色的墙壁上都大书着“bar”,“beer”的字样。

一封家信

静君(山东邹平)

亲爱的琪儿:

你现在好吗?心绪安帖了吧?我亲爱的孩子!你以为我愿意离开我的孩子吗?完全错了,我虽表面上毅然决然的踏上了来的道路,可是洋车才走到院西,我的眼泪已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此时我还可以勉强镇静;及至到了火车上,车还没开的时候,我却抽咽着痛哭了。

在路上真是触目生悲,一心一意的只在孩子身上;只想着他的孤伶,只恨着自己的残忍,怕着把孩子急出病来。及至来到此间,真觉举目皆非(因梁先生去日本未回,此间无一熟人,郝氏弟兄都不在此),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好容易一忍再忍的压下去,与人家略作问答了几句,心里想着:“我当着你们没办法,不好意思哭。等我到自己的住屋里,非痛哭一阵不成。”结果想起了小都(陈恒哲先生的孩子),想起了丽丽黛黛(刘清扬先生的孩子),她们不都是她妈妈的爱儿吗?现在怎么样了,她们不都是生长的很好吗?同时你的两个妹妹,不也是离开娘一些时候了吗?还是离开的对呢,能老在狭义的母子之爱的范围里生活吗?时代的巨轮在等待我们推动它呢!一些待救的人们,在乡村里呼喊呢!哀哭呢!我只有鞠躬尽瘁的为她们努力,我只有收束起爱我个人的子女的狭小心理展开到对大多数需要我尽力的人们尽一些力。

我亲爱的孩子!坚强起来!从现在起,我们各自努力,努力作人。你们放弃了享有母爱的权利,你要作一个青年的健将!好好读书!锻炼身体,预备将来的工作;你自己不是常以此自豪吗?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以大丈夫自命的人,能一天天在母亲的怀抱里过活吗?我们不是享乐者!我们只有为民族国家前途牺牲!努力!请醒醒你的脑筋!恢复起你的健康!打叠起狭义的母爱的摄护!作一个铁一般的少年!我亲爱的孩子,烦恼,悲哀,苦闷,是最足以伤及健康的!把你的精神振奋起来!把你的情绪活跃起来!你要时时愉快!愉快身心,安适,恬淡!你自会没有一切的病症出现。

努力吧!孩子!我们都是社会的一员呢。我不单只是你的母亲,你也不仅仅是我的爱儿;我爱此间生活,我得到了人生的真味,我恐怕从此永做乡村工作,——只要有人家要我做——再不想到都市里去;暑假决意接妹妹大哥他们来共享这乡村之乐。

亲爱的孩子!你还回北平吗?回北平很有机会呢,在济南过完这一学期(五个礼拜以后),来这里和你大哥他们共同过暑假,补功课,玩,不比回去好吗?我一时不回北平,须结束了此间事,恐怕再接上别的工作,三年二年的不回去呢。只有你们来,来过过真的人的生活;乡村真是宝贝呢,马上教你心安理得的欢跃起来。

我来此住研究院,因为那边的房子还没收拾好。

此间的学生,最小的师范生有十二三岁的,都长得很结实呢;完全乡下小孩,蓝布的印花被,蓝布里子,简直回复到我作小孩的那个社会里去了。

由昨天多半天的洋车火车,——不,完全是你闹的,精神受的刺激太大了,今天还像没有休息过来,尤其头昏脑胀的厉害,不多写了,就此打住吧。

永永爱你的娘二十一日

* * *

编者先生:我是四十岁以上的人了。为了应梁漱溟先生之约(我本来在山东省府做事),来邹平女生训练处担任生活指导委员。在与我的孩子分别的时候,真是有些要拼命的样子——因他不要我来。这是我来后与他的一封信,恰在二十一日。特寄上请代发表,庶使社会知女子非尽醉生梦死者流也。

天天忙的要死,不克多写,尚希谅之。

静君 二十九日

一天

卢磨(山东济宁)

我们是学生,师范生,也就是些穷学生。现在受训练了,在唱“乡村建设”的先生们的训导之下。

今天,明天……反正是那么一套。

曙色斑斓的天,在我们住的花园上面活耀着。同学们不顾得东瞧瞧西望望,只埋头在脸盆里,从脸上溅着肥皂沫儿,匆忙地。

号兵鼓突着小嘴巴,嗒嗒地响:我们听惯啦——这是升旗号。长官把我们带到花园的后操场。“中国国民志气洪,戴月披星去务农,犁尽世界不平地……”大家齐唱戴季陶先生作的《国旗歌》。“敬礼!”我们注视那鲜明的旗帜,在白杨梢头,挂起来了!这旗帜告诉我们:许多烈士当年为了民族的自由和解放,曾经洒了他们的鲜血的。可是今天哪,国旗像是变色了,蒙了无耻的屈服,和污秽的妥协了。山河残缺了,民族的命运放在残酷的屠刀下。我们看着这国旗,就想到要猛力地急速地做唤醒民众的工作,并确实地训练自己。然而这是“犯禁”的!

带到席棚下,开朝会。照例是有位“主任”或“×长”训话。今天是×班主任的:“我今天继续讲世界形势鸟瞰……意大利不受国际联盟的制裁而又不退出,这是为什么呢?慕索利尼决不是动感情的!希望诸位把脑力用在正当的地方……不要动感情(×先生自己却动感情地),要客观,理论,法则……。我跟各位说话,是承受‘上官’的意志,来训练你们。不是纯客观的。欧洲大战,她(意)加入协约方面,巴黎和会,对殖民地的分配,她很不满意,主张殖民地重新分配,事实逼着她走那条理论(?),在客观上很难解释,因为复杂。……”据他自己的介绍,知道他曾作过大报纸的主笔,又是……,管他是什么,可是给我们的印象,只是个混乱的,莫名其妙的混乱,甚至叫人以为这“鸟瞰”的“鸟”是瞎眼的无用的。慕索利尼意大利……这一套,我们肚里有数,管他扯些什么。大家不耐烦听。恰巧时间到了,他结束一句:“复杂,想知道只好问慕索利尼去!”(感情地)我们感谢他的好意:穷小子还能懂真理吗?到意大利去的××总统号或是慕索利尼号的船舱(即便是三等舱位),究竟没有我们的位置啊!去吧,我们不愿懂这真理。

当我跑进宿舍,看见长条的秋木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本《曾文正公家训摘钞》。那是×厅长赠的。因此我又想起前天一位级任先生教训我们,就把这位“满清功臣,中华民族的罪人”拿出来,让我们模仿。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心里有数。接着我想起×班主任的话:“中国向来无‘民意’,只有‘向背’,人民和政府借以维系联贯的,是‘人望’——可名之为自然领袖——……”所谓“人望”的“人”,——“望”的主动者,是些什么人呢?土豪劣绅罢?大众罢?他们眼里是没有大众的,同时却又战战栗栗,唯恐大众有一天会明白。民族的存亡,在他们好像没关系,死也不说一句严正的话;相反地,却在打着麻醉剂。

“嗒嗒嗒!嘀嘀!……”出操了。

队长身上的武装带特别漂亮,活像新鲜的海带。晶亮的白铜环儿和交叉披着的黄色“值星官披带”相互辉映,真够威武呀!太阳在古旧的城墙上,颤颤地出现了。我们才操了三天枪,四把枪还没有操好;可是也很像样啦。一列六个人,整齐着步伐,踏踏踏……一同上火线似的。个个面庞都是泛着红光。我们的敌人就在眼前哪。“大家一齐上火线!……”朗朗的歌声,忽高忽低地在我耳边响着。一忽儿,声音飞远了,听不见了。而另一个声音代替它:“第二伍,压枪!”班长大声给我改正掮枪的姿势。同时我发现了我们肩着的,还是些不中用的破烂枪呢!刚才那一片朝霞似的想头,霍然寂灭了。闪电般地,报纸上敌人增兵和汉奸签订出卖民族利益的协定……一齐冲进我的脑袋来。

号声一遍一遍地响着。随着,学科一班一班上完了。一直到我们最后的一遍操,把太阳送下西花墙。

宿舍里边,树荫底下(这里有的是白杨,洋槐,柳树等)都是我们读书报的好地方。收了操以后,在这些地方,一簇一簇地,蹲着坐着或站着阅读书报;或者谈谈话。这里有些书报是能以看见的,但是也有许多是见不到的。那唯一的原因是从外埠寄来时,会在城里保安队的手心上变没有了。民族自由解放的喉咙,在这儿好像是被弄哑了,没有一声喊叫。反之,你整天倒有福听见:“我们的社会是伦理的;要发扬礼义廉耻的真义。”荡荡乎“王道”之言!是的,我们肚里有数;同时我们应该走的路子,我们也决定啦!

“嗒嗒嘀嘀嗒嗒!……”黑夜里弥漫着“熄灯”的号声。然而我不能够安然睡稳。我想这,想那:脑海里激荡着思想的漩涡……

渤海之滨的一角

田仲济(山东掖县)

去年春旱,看样子,今年又有春涝的现象,月来都是三两天就是一次雷雨。

今天从晨三时被雷声惊醒,起身后,院子低处已成池塘了,雨还是继续下着,直到午刻才停止。

“唉,灾象成了!”云天凭栏而立,我下楼时从他身旁经过,听他在独自叹息。

或许他又想到他家中的情形了。他住在荒僻的鲁北,在那里,麦田常常十年不收一次。云天家境比较好,先前本来不感觉怎样,但近几年来,他时常接到诉说家中情况困难向他要钱的信了。昨天他才从家中回来,农村破产的阴影紧紧地咬住了他的心,他老是苦闷着。“去年一粒没收,今年从开春到现在没降过大雨,麦子不必说,秋田也都不能望呢!……穷得全村已找不出一家卖油醋的小铺了。……唉,灾象成了!”听得他叹息,又记起了昨天他苦着脸述说农村的情形的话。

“灾象成了!”大概他又由这里的涝想到他家中的旱吧?

但在这地方,旱或涝与人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影响的。除了在东三省经商外,这里的居民多半是打渔,很少靠土地吃饭的农民。

渔民对旱涝是不关心的。他们所唯一祈求的是终日无风无雨的天气。整年不落雨他们也仍然可以快活地生活着。田禾不收,粮食的价格虽抬高,虽然年来渔民破产,有的将仅有的渔网都卖掉了,但那不是旱涝的缘故,主要的原因是“友邦”捕鱼的小火轮的横暴。他们恐怕鱼网被小火轮拉去,便只好在靠岸的地方捕,鱼群却又被小火轮轰得不敢到岸,于是渔民只有卖网的一条路了。

我心里这么想着,即走下楼去。

晚上和敛斋、乐亭到野外散步,是那么清爽的一个野外。

“哦!麦子全丹了!”敛斋惊异地叫了一声。我向前面几丈外的麦田望去,几天前还绿油油的麦子有大半的叶子都黄了。

“唉,今春的收成完了!”他接着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低压得好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我很熟悉那叹息,是我每次回到乡村去从许多干瘦的嘴里常听到的。

我长吁了一口气,我又望见了乡村中那些满了皱纹的脸,干瘦的嘴。“真的完了!在东三省做买卖的被赶回来,打渔的网被小火轮拉去,靠地吃饭的麦子丹了。”我沉思着。我又想起云天的话,低压的叹息,常见的渔民的愁脸。

生活的苦闷已压在所有的人们的心上了。沉闷的天气会引起一阵狂风暴雨,人间的狂风暴雨不久也总会来到吧?

在鲁北的乡村里

郝本水(山东禹城)

夜里大概是下过雨了,地上有点润湿。早晨,天还在微阴。学校的钟声,催我起了床,便独自走到空旷的大野里,散了会儿步。鸟儿在林间唱歌,南风吹得麦浪起伏着,农友们已经布满在田野里开始工作了。

饭后骑车子下乡去,见有五六个小孩子,都是菜黄色的脸,蹲在田野里,用细弱的小手,采取地上的野菜。他们在和声的唱着:

苦菜花,

黄又黄,

七岁八岁没了娘,

跟着爹爹没法过,

爹爹又给俺娶了个后娘……

在一个村边的一座小屋里,那是一个潮湿而且阴暗的所在,中间有一盘石碾,上边摊着有半升红色的高粱,一个足有六十岁的老太婆,在抱着棍子推转。她气喘吁吁,在她面上很深的皱纹里,可以看出她一生的辛苦。

过了这个村子,一条曲折的河流,在这平原上横躺着。因为政府征工服役修河,所以一群人正在那儿劳动着。

他们都是些壮年,赤着臂和腿,青筋跳在紫色肉的外面,敏捷地掘起地下的土,再用铁锨把土扔在堤上。有的把土装在小独轮车上,然后把车子推到堤上。啊!那是怎样伟大的一种大众劳动啊!

一会,他们所最怕的委员来了。那人黑脸大个子,青制服,带着眼镜,手里拿了一根藤子棍,走起来东张西望的。后边还跟了两个政警。

一个廿多岁的河工,刚蹲在地上吸着一支纸烟。他没有看见委员过来。

“喂!干什么来?别人都干,你怎么偷起懒来?”委员走过来质问他。

“没有,先生,我刚蹲下。”那小伙子回说。

“好,还反口!跪下,没点规矩真不行!”

“快,跪下!”政警的喊声更高,并且走过来抓住那人便向下按。那人愤怒的羞惭的跪下了,两手下垂,头狠狠的低着。旁边没有一个人敢做声。

委员过去了。

“他妈的!这家伙真混蛋!”

“年年他妈的修河,可是越修越淹!”

“……”

走到一个初级小学里,那位教师有五十多岁,黑脸,胖胖的小个子。一共十五个小学生,设备除黑板一架,中山先生遗像一张外,所用的桌椅,都是学生自备。

先生说,年成不好,吃饭都成了问题。他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食粮,黑红色的高粱饼子,指给我说:

“我不怕你先生笑话,这东西还往往断了呢!唉!”

在我的脑海里映出一幅图画,它是农村破产和乡村教育配色成的。

午后,天气比较热一点,几个农友在湾边捉鱼。他们赤着背,光着足,在混混的泥水里,撒着网。但没有很大的鱼。岸上一群小孩子在呆视着每只将要出水的网。还有的在拾打鱼人舍弃了的小虾。

“好,一个大的!”

小孩子们一阵欢呼,一条白色的大鱼,有半尺多长,被打鱼人捉住扔在岸上。它翻着身子跳,小嘴一张一张的,终于无力的躺在地上不动了。然后被小孩子把它送到鱼笼里去了。

一会,一位穿了长袍的圆脸胖子,摇摇摆摆的走来。他是本村上的一位财主,人们都称他做二爷。

“二爷,吃鱼吗?拿去吃吧!”在水里露了半截身子的渔人向他问。

“有没有大的?”

“没有大的,——水太浅了!”

胖子走鱼笼子旁边,用他那一副细小的眼睛向里一瞧。

“多少钱一斤?”

“不要钱。二爷拿去吃了吧!”

“不,天怪热的,不容易——让他们给你送钱来吧?”

“好说,二爷。”

二爷把鱼笼子提走了。打渔的上了岸,一群孩子也扫兴的散了。

赶会

周庆浩(山东东平)

“老师!放学吧!放学赶会去吧!”

清晨下了第一班,青褐色方脸,穿着阴丹士林布大衫的校长正蹲在办公室门外的甬道上,十余个一年级的小朋友包围着他,纠缠着,要求校长放学。

“急什么?现在会上还没有许多人,你们到会上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到饭后再去赶会也不晚!”

校长被他们纠缠不过,便这样向他们解释。

“吃了饭,真放学吗,老师?”有个倒梯形脸的小朋友听了校长的话,不相信似的问。

“真的,饭后一定放学!”校长肯定的说。

原来这个小学是在东平城南的靳口镇上。这个靳口镇每年的旧历四月初一日总有一次庙会,在城南可说是首屈一指的庙会。庙会的习俗素来盛行于我国的北方,它的来源虽然是为演戏酬神,但事实上却成了农民的大交易场所,它在农村经济上实占有极大的势力。去年黄河决口,东平是受水赐最重的一县,乡庄被漂没了不知多少;这个跨运河两岸的靳口镇幸而得免灭顶之灾,但一直到现在它周围露出的田地仍属寥寥,就在这个状况下又到了它一年一度的庙会了。这次庙会怎样呢?请看吧:

早饭后,学校是真的放假了。小朋友们是个个根据他们的旧经验,兴高采烈的去赶会,去寻求所以满足他们的欲望的事物了。然而结果怎样呢?听戏吗?戏,是没有,虽然也有人曾提倡唱戏,结果是被大多数的人反对了,他们的反对演戏,也并不是他们对于听戏有仇,也并不是他们天性不好娱乐;这是因为一演戏,每一家便免不了要有几个亲朋赶来听戏,在这十之八九炊爨不继的灾后,着实没有招待客人的力量,倒不如不演戏好得多。

你到会场上走一趟,可说是轻松得很,管保你没有被挤伤压坏的危险。往年那种“摩肩接踵,挥汗成雨,呵气成云”的盛概,只好请你在回忆中去玩味。你想去大嚼一顿吗?却只有一个孤零零而简陋的饭棚,虽然角票或铜子还是另一问题。你到牲畜市里去看看吧,便使你不知不觉的要说上一句“啊!还没有往年的十分之一呢!”那么木料市怎样呢?不免要使你眺望多时,才看见有三五根扁担,三五只椅子,一新一旧的两张桌子,……摆在柳树下等候买主,虽然也有几个像买主似的摩挲观察,但经过一阵摩挲观察后,也就随便走开。这时你也许抱着很大的希望再往布匹市玩具市和说书场去观光一次。等你到了目的地后,你所希望的会使你一点也找不着,给你个完全失望。最后,无奈何再到行宫庙中去瞻望瞻望,也是多时不见个烧香磕头的;会看见道士们闲得无聊,和几个小孩嬉戏着。……就这么一来,你那份来赶会的热烈,无疑的要渐渐云散烟消了!

“妈的,我卖不了,吃了它!”

这是到了过午,一个卖烧饼的刚买了一碗酸辣汤放在他的挑子上,打算要吃饭,两只手整理着烧饼,愤恨而带着滑稽地说的。

“你吃了它,我替你挑着挑子!”

卖烧饼的身旁有个卖馒头的,听了卖烧饼的话就和他调戏着。

“唉!奶奶的,看今天见的钱吧!”

这是一个木料市里收税的牙行说的。他一只手拿着一个长圆形的馒头,用力的握着吃着,另一只手提起三尺来长的竹筒晃了几晃,晃得里面的铜子响了几响,听光景里面也不过有三五十枚铜子。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无聊的苦笑。

这便是今年五月廿一日——旧历四月初一日——靳口镇庙会的素描。不知清晨那些闹着赶会的小朋友,赶了这个会后,心中作何感想?

一日间

贺仇(山东牟平)

独个儿睡在空间约莫一立方丈的窄屋里,在农村,这已是够得上幸福。躺在三条木板铺成的板床上,听到校院里的风吼,知道天气剧变了。

沉闷的天,落着哀愤的泪;心头压着铅块,沉思着沉闷的生活。坦白地说,谁还耐烦干这死勾当!因为不愿死,不敢明目张胆来推行什么非常呀国难呀的教育。那群天真的,一日间要跑来三回,——早晨、上午、下午——他们学得了什么?地方教育当局逼着杀孩子,用一座高的墙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透。如果你要组织或启迪大众,那是出风头;出风头,哼!可就隔那个不远啦!悄悄的干,暗地里来培养我们的孩子,暗地里充实我们的民族解放的实力。

一阵西北风,扫净了雨云,太阳快跑到正中了,三节功课照例的教完了。闲啦!到晌还有着点把钟哩!

校外响了一阵脚踏车的铃声,校门进来了县政府的教育委员。哦!教育委员下乡啦!入今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

校长填妥了调查表,教育委员补填了调查表中的意见栏。收拾起来,这算做完了视察工作。

吃了会子茶,吸了根把烟,教育委员忙乱地从手提皮包里抓出一卷子来:

“来呀!填填这个!这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校长照例陪个笑脸,虽然校长跟教育委员是密友,但地位不同,对上司该恭敬,是高低马虎不得的。

几日前报载的冀南消息,临到我们头上了。

兹保证×××在××小学服务品格端方行为规正日后如发生不法行为或加入共匪组织保人愿负完全责任此证

具保人××区××乡乡长×××

“唔,又要找保:上年不找过吗?”我不满意的问,其余两位同事,也同样的表示了怨忿。

“去年保的不行!这个郑重些,保人非乡长不可。快吧!找乡长去吧!”教育委员不耐烦地答着,催迫着。

毕竟是校长,不到二十分钟工夫,四张保条填妥了。听说乡长先生的公所里,有着好多小学同仁,在恳求乡长。乡长说,不晓得他们的家乡底座,不能给他们作保。我们有校长的面子,一说就成。

午后,教育委员走了。雨,又下了一阵。

晚上,同事们谈论着具保的事。关于这种事的本身能否生效,当然只是个无庸置答的疑问;小学教师们,尤其成年价埋在苦井似的乡村中的小学教师们,他们的一般知识已幼稚得可怜,何尝懂什么是“共”来?光是教书已觉不胜其繁;家庭连累着,他们又怎么会有那么些穷心思!可痛心的是,乡人对新教育的认识,本来就那么肤浅;这一来,一班生活在旧礼教之氛围中的乡佬们,对新教育将越投以白眼。可怜的!——教育!

晚,躺在那副板床上,计划农民大会的宣传事宜。

有这么一个学校

今子(山东曲阜)

在一个被尊为“中国文化发祥地”的破城中,四面满布着封建的形骸;在里面有这么一个堂堂皇皇的学校。下面是这学校一天的工作剪影。

盛传多日来视察教育的省督学,终于到了。昨晚就被校长请在唯一的一家大菜馆为他洗尘。从宴后归来,校长的心弦扣上了恐惧;虽然席间曾把本年度的办学成绩,自己说得天花乱坠,宾主间也极尽情投意洽。可是总怕卖出破绽。今早起来,他精神很不饱满,大概在夜里有长时间的失眠。

国旗在悠扬的号声中,升到杆头,口号一句句地呼完了。接着是校长登台报告:

“六级二班学生郝魁,举动野蛮,平常不守校规,……开除……还有××嫌疑布告业已贴出……示众”……这一声晴天霹雳,同学都相顾失色了。小风一阵阵过来拂抹他们悲奋燃烧着的脸。不想今晨起床时,小郝和校长的小舅子姚曾玉打架,骂他“黄带子”,半点钟后就得了这个报应。早操下了,各班派代表请求收回成命,同时各处找“姚皇舅”算账。结果校长没见面,“姚皇舅”也没找到。眼见由四个警察,一个巡官,把小郝赶走了。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同学,眼里含着泪珠儿相送。

省督学来校视察前一昼夜的建设情况:1. 油漆匠油门;2. 勒令工友浇树;3. 另修砖路;4. 工友深夜擦窗

为了督学来视察,训育处的命令,一会儿下了十多道——如何安置自习室呀;整理内务,整齐划一呀;适合“新生活运动”呀;全体穿制服表现军事管理呀;见了督学要行敬礼呀!……于是化去了学生一点钟的自习。同时操场,教室,庭院上,十余个工友,忙得连早饭都没得吃。

第一教室第二堂国文课上,督学由校长伴着走进了教室。“立正,敬礼!”值日生一声高喊,全班学生都即刻从板凳上拉起屁股,把身子直竖起来,“恰像一段呆木头”。督学戴眼镜的头,向前一摆动。随又一声“坐下”,直竖的身子,马上矮下一段,屁股又重新稳放在板凳上,恢复了原状。这时教室的空气,静寂得像死一般。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半晌,高先生很有滋味地诵出了这两句,才打破这静寂的空气,像空谷里发出一声猿吟。奇怪,素号“死了没埋”的高先生怎么这堂课复活起来了。声音高大而清朗,态度又灵活,又敏捷,用表演去帮助讲授,也恰到好处。

督学的右肩头,紧贴着校长那一张蜜味的脸。督学在后面信步走了几趟,那张脸从没忍放松离开他的右肩头半寸。临要出门,那张脸已早拉开门在那里等着。

下午,课外运动时间内,特选出一场最精彩的篮球赛,表演给督学看。体育主任的哨子,吹得比救火队的还有劲。

督学尽完了任务走了。据说他这次所得印象颇佳。

校方一发表督学离校的消息之后,三年级同学自习室的桌上,又都摆满了“升学会考丛书”“全国高中会考试题总览”……还有印刷的教员的精力,学生的金钱二者结晶的“各科试题详解”。

“埋首苦干!”这是三年级同学的标语。他们苦干!硬干!拼命地干!面前有满壶的香茶,手中持着“哈德门”,桌下抽屉里有预备下的饼干,和瓶瓶的药水。他们都是经过严格淘汰后的精华,在同级学生一百多颗沙粒中,只收获了他们这七十多粒金星子。他们的责任除去应试下月的会考,还担负有学校的荣誉,家庭的希望,以及个人的前途呢。

下了晚上的自习班,我们同寝室的两位同学忙着整理行李,准备明早搭车到省城入某大医院,一位治肺病,一位疗养神经衰弱。校长是很关心他们的,有替他们代请求免费优待的公函,同时再三嘱咐他们说:

“好了就快回来,不要牺牲会考的机会呀!”

某村小景

民声(山东沂水)

五十多岁的巴村长,胡须和头发都已苍白了,腰也驼了,满脸是皱纹。为了操劳筑路的吃食,征拨夫役,分配携带工具,早已操碎了心。刚走到人群中,他便发现人们的脸上变了色彩。

“村长我们都不去了,我们有了法了。”李秀抢先说。

“你们为什么不去?不去乡长会答应你们吗?”巴村长当了十几年的村长了,他知道上司的命令,是不能反抗的,然而一味的做应声虫呢,又要得罪邻居,并且他的良心也不许;辞退呢,上司不准;不去办公呢,那又要挨惩罚:真难死他啦。

“你们不去,为什么?你们有什么办法呢?”他望了望人们的脸,又唉声叹气的说,“唉,这几天我也够麻烦的了,刚凑粮米,就把我的腿摔毁了。您说,咱们村子虽小,也有八十多户人家,论地也有十三顷,大户我还不愁,刘袁陈人家都纳清了,刘家足足纳了三百斤,袁家足足纳了五百斤,陈家足足纳了一百斤,人家一丝一毫也不欠了。”他故意把末句提高了些,想叫大家听明白,“可是小户真难缠啦!虽说一亩地一斤米聊聊,可是小户们差不多早已釜无陈粮了,天上又不会向下掉,借又没处借!我也知道大家的苦处,不过那有什么法子呢!今儿个又闹出什么筑××车路来了。唉,您说,征发壮夫,分拨工具,哪一样是好弄的?我乐意吗?今天你们说不去,可是我用什法子去回上头呢?”

村长诉完了怨,人们也似乎被他这套话感动了,沉默了一忽儿。

“我们都不去,要罚,我们任凭罚。要我们坐牢,我们都去。”扈桂激昂地说。

“这怕不妥吧?”巴村长吞吞吐吐说,“那他们又要说我们是暴动了,×石山的样子,不就摆在我们的眼前吗!”说到这里,他的头低垂了。闹黑旗会时,军队用大炮轰炸的情况,又现在人们的眼前,人们的脸色也都变成苍白的了。

“各人赶快整备行李好走路吧!”沉默了一会以后,村长又发言了。

“唉,我们都去了,好好的小苗子不能锄,到秋天吃什么呢!”岳安唉声叹气的说,其实他现在也没的吃,不过他以为现在的没的吃是应该的,将来的没的吃,是别人赐与的。

“听说要筑五尺高,二丈多宽呢,那要多少日子啊!”

“唉,不但那么高,那么宽,并且还说要砸结实,要倒上水不会润下去呢!”

“农忙的时候,他们来赶热闹!放着小苗子不叫锄,偏逼着去筑他妈的车道!”

愤怒填满了每个人的心。村长有意想叫大家平平气,装出十二万分公平的语调说:“我们要知足,我们不过仅仅出些苦力,您想沿着大路的农田,那才遭殃呢!二丈多宽的路基,再加上两旁的小道和出土的大壕,一共将近四丈吧,那要多少地呢!”

经村长这一说,人们像是稍觉宽松些了。但过了一霎,田中肥胖的小苗子,又呈现在人群的面前,恼烦仍旧占住人们的心头。

民众教育的力量

于新生(山东福山)

早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直到上午九时才止。然而,天,还是阴沉沉的。

我们附设的那班短期小学的学生,三分之二今天没有到校,这大约是因为道路泥泞得不大好走。然而,这些孩子却不知道:我们今后要走的道路,比这还要艰难万倍呢!

上算术课的时候,我正要他们预备算盘,忽然一个学生对我说:

“先生!我不学珠算了!”

“为什么?”我问她。

“我也不做贾卖,学算盘没有用;我学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有学会!”她说时很抱委曲似的,同时许多同学都神气的瞧着她,她再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

于是我便对她们说:

“珠算,不一定做买卖才有用,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许多地方是需要计算的;珠算是一种最简单快速的计算方法,怎么能说没有用呢?”最后我又对他们说:“如果我们不懂打算盘,那我们被人家卖了,恐怕自己还不知道!”他们听了我这几句话,都笑了。可是,我又后悔,我不应该对他们说,他们不易了解的话。

下午,接到三弟从大连寄来的信,上面有这么一段:

“我再告诉你一件使人痛心的事,就是:我们去东北的人,在向烟台大东公司领‘入国证’的时候,依它们的规定,把我们分成了六组:农业,矿业,土木工,制造业,厨夫,商业。我们领‘入国证’者,须按组排列成队,若稍有拥挤,某国人就以大棍乱打。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被其打得头破血出。又有一个黄县老人,因为在龙口领‘入国证’太麻烦,特地到烟台来领,谁知来烟一连领了二十多天,竟没有领出来,而盘川已告净尽!该老人言之,泪珠滚滚,语不成声!啊!二哥,我们的东北,不许我们自由去谋生;我们的国还没有亡,而我们先已尝到比亡了国还大的痛苦!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我看完了这一段信,心里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是对着“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几个字发呆!

傍晚,同妻领着小孩在街门口玩,还有几个邻妇也在那里闲谈。

“是又要开什么会,把小孩子脱了衣服检验吗?”一个邻妇突然地向妻这样问。

“是的,开儿童健康比赛会,验验小孩子的身体是不是健康。”妻回答说。

“他们真发疯啦!不要大闺女,小媳妇脱了衣服验验吗?”那个邻妇又说,似乎有点气忿的样子。

“要的!”妻笑着对她说。

“也许是要验验小孩子的身体强壮,长大了好调去当兵,我的孩子,可不去验!”另一个邻妇插嘴说。

“……”

妻没有再说什么,邻妇的话,又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我听了邻妇的话,心里又气,又笑,同时我又感到:我们所办的教育——民众教育的力量,实在太微乎其微了!

圣旨·命令

自见(山东峄县)

这天乡下的人,都争着说:“田家大门[1]的碑,今天要写了!这样稀罕的事,不可不看。”好奇的我,当然也被歆动,随众前往饱饱眼福。

这田家是我们鲁南有数的望族,他在祖茔上共运到三个大碑的石料:一、题名碑,二、墓表碑,三、诰封碑。今天石匠刚把料子修理出来,田家请到的写碑先生们,便动手写字。乡下人谁见过这等场式?尤其“诰封碑”叫乡下人听了又是别致,又是体面,而谁也摸不清是个怎样东西!所以前往瞻仰的,算做到“空巷”之盛!我拨开众人,挤到跟前,见二位先生,方在争执“圣旨”两个字样。原来甲先生是执笔,乙先生是监笔,诰封碑照例在碑端上颜“圣旨”两大字,甲刚要提笔去写,乙是据闻受过从前学堂新教育的,便说:

“且慢!皇上没了多年,还写圣旨,岂不叫识者笑话!”

这一套话刚出口,全场的一些先生们,便齐声叫:

“不错!幸亏×先生的高见,不然,这等大事,真是落了缺点!”

于是大家聚集商量会子,究竟写什么字样好呢?到底乙先生受过学堂教育的,先想着了!跳起来说:

“有了!我从前在报纸上时常看大总统那里下来的叫‘命令’,莫若上边二字,改成命令,像怪随时的。”

众先生点头默会了半天,说:“诚然,就这样写吧。”那位执笔先生便在碑帽上大书“命令”,接着把诰封轴展开,一行一行的写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等到写没了,剩下年月,聪明的乙先生,又发生疑问了:

“上边碑帽,是写的新字样,若照旧仍写光绪的年月日,像不切合!”

便沉吟去思。倒是这位执笔先生福至心灵,说了声:“这又何难!”奋笔把诰封尾的“光绪十一年二月十四日谷旦”改成“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四月初一日谷旦”(他写的是阴历),照样录在碑上,他真心细!并把盖在“光绪十一年”上边的“诰命之宝”四字大印,换成楷书写在“中华民国二十五年”的两旁。我看完他们这段做作,肚子笑的岔了半天的气,更走到写题名碑前,见位胖先生方五体投地睡在碑上写款(想这位先生太胖,睡着写得势)。他一边写,我一边就看完了!是:

赐同进士出身截取直隶州知州法部主事姻再晚王田行薰沐敬书

呀!这位胖先生看他派头,不像能有这么官衔,便问了一位先生,才知道这位写碑的胖先生姓陈在某家私塾教书,写的官衔,乃姓田的本来想请的,就是这位未死了的赐同进士出身王田行(家住临沂县),因他病不能起,只好托人向他通融把名衔借来一用。

我这时笑的有点立脚不住了!也不能再矜持着看他们写的墓表,骑上我的脚踏车,跑回家中,心里还想如再瞻仰瞻仰墓表上的大作,一定更有妙境!

* * *

[1]本地对大户,称呼大门,普通如是。

开封一瞥

杜子劲(河南)

扬君:

五月七日的天津来信跟五月十七、十八两日的北平来信,统统接到了,请勿念。

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是上海文学社指定的“中国的一日”,我用了较不平常的眼光,很留心的过着这一日。有点像过新年的第一日,对什么都加以注意;又有点像第一次来开封,对什么都觉得很新奇,不分轻重的都观察一下。但也不过是“有点像”罢了,事实上当然还免不了像平日似的“无视”了许多地方。

现在已经是十点钟了,别的话,我想留在后边说,这里先说说这一日的开封的一瞥跟我的新年似的生活。

今天是星期四,不,来复四,该轮着我参加升旗礼。一来复规定参加两次,我是来复三,来复四两天。昨天起晚了,没有得赶上,今天努力早起,五点五十分起来了,六点去升旗。近来的升旗在同事方面渐渐懈怠了,总是到不齐,今天早晨还好,约有五六位同事到场,可称盛事。

升过旗,接着才办理“早晨事”,七点多钟吃早点。其实我说吃早点,这不过为求意义明显的习惯说法,认真说,既非“吃”,又非“点心”,只是吃四个半生不熟的鸡蛋罢了。

八点钟后,除上课外,又出几道考试题,为明天初三考试注音符号用。十一点钟到博物馆,托人找今天阅览人数的统计材料。这时馆里边已经很有几个人在阅览着,我看见:一个平民式的小媳妇一手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看;一个老太婆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三十来岁的人,像是那老太婆的儿子在看;另外两个穿西装的壮年,一面看,一面切切的说些什么。正要出来的时候,一队兵排在二门里边,队长正在训话。一打听,知道这是六十五师来这里参观,现在已经参观完了,集合训话。训些什么,没有听清楚,到最后队长忽然大声问:“听见没有?”接着轰然一声,全队一齐答应:“听见了!”却使人有料不到的震惊。

出了博物馆,到河南图书馆,也想托一个人找统计材料,没想到馆长刚出去,说是回公馆吃饭去了,别的我想不起人来,心想只好不要这方面的材料了。正要往外走,碰到一个庶务课的职员,原是知姓不知名,这时连姓也忘记了,就拉他作熟人,托他找统计材料,他倒也答应了。

出了图书馆,到午朝门巡视,那里新设一个贩卖书报的小商店,叫做“到农村书报杂志社”。这名子起得怪摩登的,到里边看看:一间平房,一张书架,一个柜子,两个孩子,像是从农村来的,并不见有顾主来,生意颇不景气!

这就十二点了,回家吃午饭。下午下课后,四点钟光景到书店街。工人们正在修中间的马路,这马路还没有修好,两旁的人走道已经破烂了,片片云朵露出石子来。又到鼓楼街中央银行去换辅币,说是换完了,不换了。到邮政局买了五角钱邮票,再到马道街西商场去看。

在街上一边走着,一边“观照”着这古都之市:鼓楼街与马道街,在开封是有名的最繁盛的地方,但现在人士稀少不说,各人的脸上很难找到愉快之色,也很少健壮活泼的体态与动作,都像是劳动了一天,在夜间十点钟后的疲乏欲睡的样子。几家大绸缎庄的门口冷落得很,只有小铺子里有些买主。同和裕那样大门面,压根儿就没有见他开过门,门前布满着字画;正兴长早完了,德庆兴门前也挂满了中堂屏联之类。这时我忽然觉得这都市好像被放在一条坡度很长的斜板上的一个木球。它,这木球,为了那斜板的斜度很大,虽然不能马上滚下去,可是它是在逐渐的而且不自主的往下滚着;下面是泥潭,那是它的命定的去路。我忽然看见它在一条斜板上像是停止着的滚着,我为这个古都叹息!我猜不透它有没有新生的日子,如果有,我摸不着它的新生的日子是在哪一年。这也许是“杞忧”,但不知为什么都不自禁的这么感伤着。

一到西商场,那感伤可更着实。我从大门进去,直往北走,直上了楼,我没有碰到一个人!就是没有人迎面而来,也没有人从旁边过去,看见的人都在一定的地方守着,大半是商人;我如入无人之境!想当年,人来人往,一个楼梯上,有上的,有下的,往往很不顺利的弄了半天才能走到楼上。现在我独自一人松松散散的上楼了。楼上的生意几乎全停业了,靠南头只有一家照相馆,东边有一家理发店,不知是谁家的房子没有关好,让几个有太阳没有事情的闲氓在那里打锣敲鼓的唱起京调来。

楼下的生意还苟延残喘的撑支着,场的正中间高挂着一盏气灯,气灯旁边缀着一大张红纸,上面是“全场大廉价”几个字,那纸的颜色已经灰暗,像是日子很久了,单这张纸一看就够明白了。顾客不是没有,只是不够分配,无论如何没有商人多。我亲眼看见,一家鞋摊上,一个伙计还瞪眼坐着目送着游人,一个就斜躺下睡着了。要注意的这并不是上午,是下午四点半钟的时候呀,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哩!

到了东商场,那里更不成样子。楼上不用说它,楼下的生意也只有路口旁的一两家,此外全停了。那感伤不是毫无根据呀。后来又到相国寺,它是在历史上负有盛名的古寺,现在改称中山市场,是开封有名的热闹地方,进去一看,好像和商场密谋过似的,同样给了我一个冷脸。我不愿久停,用六分钱买了一个生鬃鞋刷子,用二分半钱雇了辆洋车回学校了。五点钟同槐林到省立医院看牙,五点半钟照例到操场去打球。六点到梁国春去吃饭;那是一个同乡请吃晚饭。

请客单子上写明是下午五点,我晚去一点钟,以为很迟了,谁知直等到八点钟,客才到齐,吃完饭已经是九点钟了!饭后坐车回家之后,又到学校来。张仁甫先生来谈,张先生走后就是十点钟,这才算“人脚定了”,才能写这封信。

这天我在作禁烟论文

李茂春(河南开封)

“六三”纪念日快到了,开封要举行个禁烟拒毒论文比赛。学校方面,叫我试作一下子,我在校长的沉默的面孔下允诺了。

允诺是易事,找材料却难煞人。在无可奈何之下,去拜访“百事通”的张老师。见面后把来意一谈,他笑嘻嘻的从书架上拿下两本剪报与一本小册子,递给我;我便如获至宝的回来了。

昨天(二十一)是星期四,功课最轻,于是索性请了半天假,钻在寝室里埋首苦干。我预先剪了十来个两寸见长的纸条子,上面按先后标着,从“引言”,“禁烟的流害”……到“结论”的目次。弄妥当后,便聚精会神的一页一页的翻阅这几本小册子,在合适的地方,把纸条夹在里面。这样不到两个钟头,文章便有了大概的轮廓了。于是引笔铺纸,改头去尾,嗦嗦的抄了下来。标题改变了一下,前后次序移动了一下。自己定了定神,站在客观的立场仔细看了一遍:吓,颇得乱真之妙!这简直是自出心裁的精心之作,哪里是抄袭文章呢!于是我对着这洋洋三四千字的论文,禁不住笑了。

谈到措辞这方面,我认为更满心的,是既非文言,又非白话,简直和时下的社论体裁有同一之妙。我记得去年应征的论文,并没有这回来得漂亮,然而还被录取,得到奖赏;这一次或许更来个第一吧!挺好看的银盾,摆在自己脸前——那才是为学校争光呢!

草稿妥当后,便送给校长去了。晚上,校工来喊我:“校长有请。”见了校长,他慢慢的说道:“比去年做的有进步,亦许这次有得第一的希望,你赶快把他复写一遍吧!”从校长室走出来,我想到每逢我们得了锦标银盾归来后,在庆祝会或纪念周上,校长总是先夸奖一番,然后再说希望这一切东西“源源而来”;这“源源而来”的责任,我得负起一份哪!

我又想到:我们的要人名人,他们一定比我这黄毛小子得风气之先;所以不论什么煌煌大文,总是看去怪眼熟,又是怪大方的。

我的五月二十一日

辛彬(河南郑州)

昨天晚上胡思乱想,总是睡不着,所以今天早晨醒得迟。衣裳还没穿好,就吹了起床号。跑到院里来,看见天气阴得很黑。

点名时唱党歌,千数来人哼成一片,那才难听,像是谁家死了老口人,一家大小,在围着哭尸呢。训练了将近一年,连个党歌都不会唱,真是倒霉的现象。口号大概是喊了四句,头一句就没听清楚,不知道是“宝贵时间”还是“保卫世界”?想来中国人好说大话,拿着时间倒是随便浪费的,大概还是后者。

每天都是,点了名,就出晨操。不知道大队值星官是怎么分配的,今天又该我们这队在院里出器械体操,小双和铁杠这些玩意,我见了就讨厌。早晨起来不到外边转转圈在家里干这一套,真蹩扭人心。

好容易吹了收操号,解散了就跑到讲堂看课目表。上午三堂是:高射机关枪,自习,兵器。下午:连着两堂地形以后,就是制式教练。他妈的,又有制式教练!

上高射机关枪,这还是头一堂,我们师里还没有这个,会不会也没关系。教官还漂亮,听口音像是北平人。他们是东北的队伍,现在我们校里驻防,担任这方面的防空任务。教我们这个课目,还是尽义务。先讲枪之性能及各部名称的说明,说了半天这么好那么好,不但枪是四五万块钱一架买来的,连子弹中国还不能做。这枪的射速,每分钟是四百五十发,每颗子弹大约得十五元(?),你想,一旦作起战来,就是能够买到子弹,你也放不起。处处都是这些丢脸的事情,还是少写它吧。

我问他们来当助手的弟兄,知道这位教官就是他们的排长,一个中尉,每月才二十几块钱,还不如我们校里的班长挣钱多,可见“官”这一个类群里头,也大有等级。至于弟兄的饷,因为怕他不好意,没有敢问。他们说现在什么东西都贵,每天吃饭,连菜都没有。说起来,这些大兵们也傻得可怜,拼了性命把老百姓的饭抢了来,自家倒落得挨饿。

上自习时看报,见《塘沽协定》全文载出,大家看了,像是从心上割下一块肉去。然而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如今才觉痛,感觉也太麻木了。不过这若不是被敌人逼的没有办法,大家今天还没有一见这卖身文契的机会呢。近来我学的心眼多了,总怕有人不哼气把我卖了。

上兵器的这位教官,是催眠专家,他一上堂来,大家就管保睡着。

下午地形,是实施路上测图。测图纸一拿来,大家就抢了,好多没有领着纸的同学都围着老地形教官要纸,可把他闹翻了,两眼一立,额上的胡桃皮便挤到一块去了。有专会给教官们送外号的同学,就抓着这一点材料,叫他“胡桃皮”。

出后门,沿着向全谷园车站去的路线上测。今天天气也怪,早晨天气晴得和水盆一般,现在就像热锅一样的热。初次测图,谁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你也问我也问,把老教官又围个水泄不通。

傍道麦地边上有个小女孩,提着一个篮子蹲着拔草,猛一看像是我的妹妹。又想起了穷家乡,心里好难受。

我问她:“你拔这草做什么用?”

她说:“吃。”

我又问:“这能吃吗?”

她说:“好吃着呢。”

我伸手也拔了一棵那样的草,向她问:“你知道这草,叫什么名字?”她没有答我,一扭身,跑开去了。不知道她是答不上来呀,还是怕我是大兵?

又到前边不远,有两个女人锄地,靠道边这个是个老婆婆了,头发都白了好多,身腰很高大,两只脚小得像钉子。两手拿着锄柄,看看像是很吃力。锄地我是很在行的,一看就知道她锄的这是头遍高粱。我们俩开始谈话:

“老太太,你们这里为什么不见男人锄地,都是女人来锄地呢?”

“家里穷!”

“有钱的人家,男人锄地吗?”

“那也不一定,也有男人锄的,也有把地租给别人耘,自己等着要粮食的。反正有钱人家的女人,是用不着锄地的。”

“你们的男人,都哪里去了呢?”

“他们有的做个小买卖,我的老二和老三,也是都在外头当兵呢!”

“他们都能挣钱吗?”

“唉!别提了!做买卖的,因为近来此地驻兵多,每天还能够凑几个,当兵的二三年了,连个信都没有!”

说到这里,悲哀已经从老太婆的心里,钻到我的心里来!听到那边喊“集合”了,我便忙着跑了去。老胡桃皮已经等得急了,又发开牢骚。

出制式教练时,天气晴得更好,太阳光照在操场上边,像是一大块玻璃发出光来。我们大家就在这里边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枪上肩,枪放下。大队长看操来了,一个“立正”号吹下来,全操场寂静无声,所有的人,全都立个笔直,像一个石头人。真可恶,满天空飞翔着的那些小蚊子,它看穿了机会,立时叮到你脸上来,疼直钻到你心里去。操典上说着呢,官长们看着呢,你敢动一动吗?

晚上自习时,什么书也看不下去,不得不胡思乱想。我又想透了这么一件事情:我们像是一匹马,官长们就是马夫。平时这个马夫,又懒怠喂马,又偷卖草料。一天主子们说要看看他这群马,马夫们就只得齐齐鬃,剔剔毛,弄个外皮光,来欺骗他的主子。至于主子们,自然又有主子们的打算,他心里就是明白这一点,也只好装傻装哑。好在马们是不会说话的,就是会说,他们都是人,也没有用处,所以马就只得当一生的哑巴奴隶。

晚上点名时,又喊了那几句口号。解散了,回到寝室里睡觉去,看见天晴得更清静,满天的星星,在电灯下边看着不很亮,并且我觉着没有小时候看着那样大了,心里又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高原的西北风,一到夜间吹来,就是这么冷,然而隐约的带来了一种浓郁的麦香气味,使得我又兴奋起来。唉!死去了的精神,快兴奋起来吧!

今天

徐盈(河南郑州)

零点时候,从沪滨到内地来看我的玫,便踱入我的小屋子。屋里面煤油灯幽黄地亮着,像是也在表示欢迎似的结了一个大灯花,剔透润红,宛如一株灵芝草。玫立定身,四壁望望,展展她的旅途奔波的倦眼,叹口气说——“真幽暗呢!”我便打掉了灯花,让它达到最大限的照明光度,笑着答复她:“玫你已经忘掉了我们点豆油灯的时候了吧?”玫打着哈欠,点点头,仿佛记起了那一期的农村生活了,那豆油灯,一根通草上的一点萤光。

静的夜,小城市像死了似的,连老鼠都不肯在顶棚上散步了。忆起旧来,玫的哈欠便逐渐减少了,话谈开头,就像深涧中汩汩的细泉在流,我们的离合,别人的悲欢,竟然不能中断;不多时候那过分勤谨的第一只鸡便雷鸣似的叫起来了。“天,还不该休息吗?”

破晓以后,我便习惯地睁开眼睛,等候着我的工人们来听我吩咐后去上工。玫在天真地睡着,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儿笑,我吻吻她的苹果脸祝她康健。(穷人们不只有康健是生活的保障吗?)我轻轻地出去开开大门,免得工人们的粗鲁扰了她的熟睡。

虽然,天光透亮时,玫还是被吵醒了。这不是我的工人的罪过,这是屋门外,接二连三的讨乞妇,大声地喊着,并且拍打别人家的门。玫愤愤地揉着倦眼说:“怎么这么不懂眼色,——讨饭也不看看辰光,……”我笑了起来。我说,玫是已然完全忘掉乡村的生活了,乡下人,哪个不是摸黑起来,五更做饭,干了一阵地头活后,背着太阳回来吃饭呢?小城市里的饭,照例是早的,讨乞的人又怎能够不赶早。并且,此地人顶古朴,竟有时让讨饭人坐在厨房门口,还要客客气气地谈点家常。玫于是自责了,“这倒是我睡懒觉的不是——对吗?”

我们的早餐便是吃昨天剩下的馍,这馍虽然是用黄河流域最有名的红皮小麦制成的,可是一点都不漂亮,外型是有着一般乡下人的康健色,没有丝毫的嫩白。玫在初见时候却先在赞叹着内地人的脑筋也不简单,会把一件食品当做是件美术品来做:紫色的红高粱面嵌在馍里成为云层状,宛如洋蛋糕上的咖啡花,多么美丽!可是她吃了一口,便皱起眉来摇头,这时,我不愿苛责玫,因是的确是事实,都市里甚至一只狗,在吃喝上都比我们乡下油水多。玫吃了半个馍,我也不说什么。

吃罢早饭,街上散步。

一条街上到处是大人孩子充塞着在捡选垃圾箱里的残煤和剩灰。捡选过后,剩渣另外有人完全铲去。我告诉玫这里的人最会废物利用,这些灰渣是运去和大粪搀和起来,晒成干子,然后出卖,“蛋白质里加点矿质”,体积是可以增大的。

转来转去,终于把玫领到我管理的苗圃里观光。我很觉得自豪的是这城里,只有这点地方配给远客看看。我热情地告诉她这是什么树种,那是什么树种,看样子,玫虽然频频答应着,但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兴趣。当然,我是太自私,我不能强使别人和我有同样的嗜好。我指给玫看的,不仅是好的一方面,就譬如那海棠树叶上的黄锈病,榆树叶上的突起的红色虫瘿,黑白盔甲的象鼻虫在荆条上晒太阳,杉天牛在桧林里飞舞,以及为切根虫弄坏的大片小树等等,我都津津地详述始终。

玫对于一株红实累累的山樱桃发生兴趣了,她徘徊不忍去。

“这株树,前天方才吊死过一个人!”

“什么!”她退后了一步,惊愕地喊起来。

“我这一带大树上常吊死人!年头赶的——”

“麦子不是就熟吗?”她指着远处的微黄麦浪。

“正是因为这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所以才没法子过活……”

这里的农人,有一半是开春后粮食就完了。生活是依靠着一些野菜。到榆钱熟时,可以饱餐一顿。以后就是陆续吃榆叶;榆叶不足时候,嫩柳叶也常拿来代用。洋槐花开了,这又可饱吃一顿。再往后,大麦熟时(可惜此地不种大麦)顶没办法,可吃的东西就已经吃净了,……于是心一窄,就是死!他们是:吃在我的树,死也在我的树!地方上还得锯我几株树去做棺材!……

玫听着,漠然了半天,然后说:“我现在真明白中国是处在怎么一个非常时期了,照你所说,乡下人不就没有前途吗?”

“前途总是有的,”我说,“记着这:事情总是穷则变,变则通。”

玫归来后似乎也变了,很有味地吃着馍,我很惊讶。

顶奇怪的是黄昏后她永不再说灯暗了。

我的一日

筱出(河南郑州)

由于精神上的苦恼,引起了几夜失眠。今天起得床来,已经是七点多钟了。脸也未曾洗,便跑上楼去签了到。当局的意思,我虽然没有详细研究过,而大约不外是想借此考察职员的工作情形的,其实这种办法也真可笑,因为有些同事,在前一天晚上,就把自己的名子写到签到簿上了。

匆忙的洗了脸,到那既作报验室又作餐室的饭堂里早餐。食物异常简单,桌子中央放着两碟廉价的咸菜,以及白米和黄米煎成的稀饭,此外甚么也没有;喝一口稀饭,吃一块方形的咸菜,觉得苦涩,然而,不幸的是自己长了一个知道饥饿的肚皮,又不得不把这污水一般的稀饭一碗一碗的灌下去,直到装满了为止。

这样恶劣的环境,四五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连看书写字的地方全没有,加之每天繁难的工作,和一星期只有半天的休息,并丘八之不如的生活,求知的机会,是被剥夺到零度了。我正在吟味着苏轼的“应笑谋生掘,团团似磨驴”的绝妙诗意,蓦然瞥见窗外行人道上,常常从这里经过的几个刚从豫丰纱厂下工的女童工,每个人的脸都是黄瘦得可怕,零乱的头发上沾满了棉绒。她们只是行尸,所谓少女的风韵,简直是一点也不存在。我曾到豫丰参观过两三次,据说厂里的大小工人,每天都要在机器的喧闹声中,在油气夹杂着棉绒的空气里,继续不断的做十二个钟头的苦工。比我们这般小职员还苦得多啊!

那几个女工,刚走过去,街上忽然泛起了一阵必必剥剥的鞭炮声音,于是乎我明白今天是旧历四月初一了。连这一次,这样的响声,我听见过三次了。我总觉得他们这样起劲的放炮,是极愚昧的行为,因为在现在全世界——苏联除外——都不景气之中,中国的商业更是不景气,便是郑州最繁华的大同路也冷落异常,纵然商店门首挂了光怪陆离的大减价,牺牲血本的大拍卖的广告,仅仅能够吸引寥若晨星的几个顾客。就是郑州唯一的豫丰纱厂,也经不起巨大的损失,而全部出售了。

大家寂静的吃完早餐,我便和王君带一个取缔所里的警士,挟着十四五个铁质的扦筒,拿了棉花查验单,先到平汉车站,去扦样棉。棉商总是厌恶的说:

“先生,还得开吗?唉!……”

这一类的话,我们听得太多了,也不去理他,一口气扦了十二筒样棉。棉包被扦过后,棉花从开口处冒了出来,被风吹落在地上,附近的穷人,便涌前来拾。看货的运输工人,骂着用棍子把他们赶开去了。在棉包上加盖“扦讫”印后,又叫工人把扦筒用封条封好。我又往大中打包厂检花房,去抽查散花。工人们在混杂着尘土和棉绒的空气中工作着。工人大部分是受命运播弄的妇女,为了一天二毛钱的工资,而在工头吆喝辱骂之下工作。一部分青年女工甚至不得不零星的出卖肉体,以补生活之不足。

接着走了四五个堆栈,回来时已经很疲倦了。初夏的太阳,在晴朗的天空中,霭煦的照着。微风轻柔的吹着,空气清爽异常,但这对于我们仍和黑夜一般,并不感觉什么乐趣。只是在归途上慢吞吞的走着时,王君时常歇斯底里的,断续的,说着不连贯的牢骚话。他有一句说:“真是——……棉商有很多都是土匪呢!你想……”我的脑海中,油然的忆起马克斯所说的资本初期集中的掠夺形式,大概便是指这种行为的吧。

下午,又像拉磨的老驴样,到货栈,检花厂和打包厂,去转了一圈。吃过晚饭,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下一天的疲劳,不意竟听见了从隔壁永备公司传来的无线电播音:

“……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

白糖

张湃舟(河南许昌)

灰色的云,白色的云,一片片都慢慢的散去了。柔而无力的太阳,从正西的城墙垛上露出了红红的脸,这时有一阵阵的微风迎面吹过来。

我到了一位同学那里,却听得了两个商人的谈话:

“侯掌柜!听说此地的白糖每包落了四五块吗?”

“可不是,不过只来了一列车,两天就销完了。”

“销完啦?噫!怎么恁快呢!”

“谁知道!大概是各家都弄了些吧!”

“你弄了多少?”

“二百包。那不是在那里垛着呢!”(侯掌柜说着用手指着院内的东厂棚下。)我也看见那里有不少的货包。

“侯掌柜:我特意是来买糖的。就卖完了,这怎么办呢?”

“如果您那里真的缺糖,可把我的先弄去个四五十包,暂且卖着。”

“缺也不真缺,不过这路糖还来不来啦呢?”

“听××人说:三五天就又来了。”

“三五天?明天不知能来到不?”

“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呀!过着关口也是很费事的。你不知关上的人也统利害着哩!要不是××人的兵保驾吧,还过不来呢!”

“怎样关上不教过?往日不是很顺利吗?”

“这与以前是不同的呀!往日他们每次的进口货物,在关上是要报税的,不过他们现在的进口货物是硬不报税。”

“不报税?容他们过吗?”

“不教过?有一营兵压着车的呀!每人都带着手枪,如真不教过,就是开枪打,谁还敢拦他们呢!你想?所以现在进口的货,行到哪里,都是比当地的价要贱的。”

“啊!我说哩!每包糖会落那样大的价,原来是这个缘故。”

五月二十一日

凤兮(河南武安)

早饭的前一刻,村子摇动起来。街心溜走着的狗匹,紧急地吠了几声不见了;各个人的脸儿都变了色,从街心溜到门口,又从家里探出头来,低声的交谈着,叹着气,递着眼色……仿佛在打听着这紧急的消息。

不能例外的我,本打算到北村女校去找琳讨《衔微日记》,走到街心,马上又抽回身来,心蹦蹦地跳起;从门里往外张望的时候,街心中一条黑线似的挨排着许多许多荷枪的兵士,驮炮的骡子,空走着的马匹,和几个步行的军官……从村东穿过来,直向西去。

在人马走完的当儿,不知是谁说,这是驻扎在城边的修十八盘碉楼的视察团,到和村镇去的。

将午,琳捎来了口信,叫我到她学校去。恰好今天(星期四)下午是两小时“作法”,在学生们做起了她们功课的时候,我便急向北村走去。

琳的校门关着,我叩了两下,王妈走出来问明了,才把门拉开。我心里禁不住想笑,大白天闩着门子。……王妈接着叹吁了两声,我不禁把头掉转。

“有什么事?”

“业先生到如今还没有吃早饭哩!……”

王妈关上了门说。

我走过课室,没见到一个学生。琳替我打起帘子时,我注视着她的脸儿:眼圈儿微红,眼球是水汪汪的;她躲开了我的视线,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琳?”我握了她的手问。

她握紧了我的手哽咽起来。我坐在她的床边,她倒在我的怀里;我反不能劝她一句,也竟哽咽起来。直等王妈提水进来,我才把她推开,掉转头装着在理发。

王妈走去了,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泪水顺脸流着,闭住眼睛对着我的脸叹气。我替她理着脸上的散发,又叹了一口气。

“谁惹了你,琳?”

“没有谁!”

“啥事?”

她停顿了一刻,又长叹了一口气,才说:

“早晨,学生刚到齐,校长送来一个信,叫马上放学,暂且停课一天;也没说为什么;王妈去打听,才知道县长替视察团已经把这村房子号了;我马上去找校长,没在家,你想他太太怎么说?哎!可放了个正经屁!……”

这一句几乎使我笑出声来,但帘子掀处,进来一个黑大个子,倒把我吓住了。

“业先生!碧安请两天假!”

他灼灼的眼光,逼着我,使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琳反让了他一个座。天爷哟!琳真没有眼色!果真,他(黑大个子)把话箱子打开了:

“咱这县长真混账!视察团在城边驻扎,听说快往林县修路去,他偏替人家又号了这村的房子!……”

琳推着在揉眼,不作声。他的眼挤动了一下,似乎发窘了,可是屁股没动。到底还是他又说:

“俺七十一保,这一次送砖觅小工,就花了一百零四块!光以武安县计算,你想想该多少?听说所修的碉楼,和我家的炮楼大小不差啥;两间多大,二十多个,四不靠墙,隔啥事?别个县还是派款,林县是抓工;独有咱武安县是各保觅小工,送砖灰(石灰)……阎县长这东西,真不是正经家伙!……”

我在乱翻着《衔微日记》,琳一声也没答;他似乎觉察了家伙二字,有点那个,苦笑似的脸上,立刻拖下两条纹来,把视线移射到屋顶上。但结果,仍是他开腔,把静寂打破了:

“业先生!回家住几天啵啥时候?元安堂已经掘了两条地洞……山海关内外又不通啦!前天柜上,有两个伙计往外走,又回来啦!……”

连下去的一大串真够讨厌!半个字也没敢记住。又有两个学生家的人来请假,这人才算走掉。琳不住的长叹气,请我见谅,说他是联保主任的儿子,去年是女校校长。

王妈慌张的进来说,有三匹马在公所门口拴着。我觉得空气有点紧张,叫琳稍事收拾,交托王妈一切,我就拖着琳溜出校门;王妈连门闭上了,我的心跳得更紧。如果不是为了琳我决不敢这样冒险。琳低着头,也一声没响。幸而从对过的小巷,走出村来,没看见一个人。——也许正因为小巷中的门都闭着。

一路上除了长叹外,就是琳说过许多不愿到我校的理由——因为是家馆,怕东家讨厌。我只紧在头紧走,一句也没有提到那上面;她也没有落后一步。到校后,学生已做罢了功课。

放了晚学,东家太太就来了,直到吃罢了晚饭方去。才知道没有啥事。东家午后才从城回来,听说视察团三两天就要到林县去;跟从的军队可不作一定,因为有到邯郸去的消息。

灯下,我拿出一点文稿来给她看,她不住的叹息,她说自己最近实在打不起精神。问我最近有没稿子寄北平青年作家协会,我说在心意上是寄去了,可是实际上,因为生活忙,连日记就不写了。实现只有在不可捉摸的另一日。她翻开了五月号《文学》,看《没有祖国的孩子》;我没有惊动她,把魏以新译的《老祖父与孙子》(格林童话)抄了一过。

看罢,她对我笑了一笑,打了一个呵欠;我忽然想起她说校长太太放了个正经屁,我也笑了。她问我笑啥,我说明了,她立刻把眉锁皱起来,叹了一口气说:

“……她说自己的事,还办不了,谁有工夫管学校的事;女先生家,动不动就找到人家……”

“哎!女子只有死!”最末叹了一口气补足了这一句。

我只得就现社会的情形,和她解释了一番。她躺下了,伸出雪白丰嫩的臂腕来要我躺,我答应了;又要我明天去送她……

我看完了一篇文稿,她在床上微微地转了一下,长出了口气;我凑近了她的脸看,已是睡熟了。十八岁的小姑娘,在灯光里更显得美丽!我吻了她一下,她一动也没动。挂钟恰打一点。

哎!在硬撑苦干的生活中,年青的,怎能不想自己的人哩!……

放赈

李寿民(河南罗山)

“天亮了,还不赶快起来,领赈的人太多,马上就放完了……”妻又啰唆起来。

我披起衣服,悄悄的走到大街,街上的路灯,没精打神的好似渴睡人的眼。大约是市景萧条的原故吧,店铺还都未开门;夜中戒严的空气,一到天亮都就消失了,各巷口荷枪实弹的守卫兵,默默的来回徘徊着,表示又平安的度过一夜。几只街犬,疲倦的卧在街的两旁,间或追着卖油条的小伙子汪汪的吠着。我的心砰砰的跳个不住,我默默的顺着街房的屋檐,向南门进发。人渐渐的多了,一群紧接一群,都向南走,人们似乎发见了我的秘密,时时回头向我投掷着惊异的眼光。我加速脚步,踏起灰尘,想用这灰尘,逃避人们的注视。

一出南门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河,一座断石桥,斑驳零落如一匹怪物矗立在河中,石桥的东首是还可通行的破木桥,木桥的两端,一堆一堆卖柴草的乡下人,硬着头,偏着头与买草的人争价钱;许多十一二岁的小伙子们,挤在卖草人与买草人中间,利用着他们争价钱到激烈的时候,抢把柴草就跑。这些虽与平常没什么不同,但其他却有些异样。啊!哪里来的这些人,前面的路被人塞住了,后面的人还在源源而来。他们也是来领赈的吗?大王庙怎么能容得下呢?我鼓着勇气,挤在人群中,踏过了木桥,跨上了对面河岸的斜坡。咦!大王庙看见了!一向不被人注视几乎成为荒墟的大王庙,被黑森森的无数的人头包围着;从河岸到大王庙不到一里,这条路平常少有人行,现在两旁铺满了稻草和树叶,这些稻草和树叶上面卧着些老妇和小孩,小孩的啼哭和着老妇的叹息。他们枯瘦的菜黄色的脸上,带着希望的神情,等待着儿子爸爸领赈归来,减杀饥饿的火焰!啊!这就是乡下饥民的归宿地!“领赈!如其饿死,何如到城里领赈!”他们是带着多大的希望全家到城里来领赈啊!他们领的够吃吗?他们……

“喂!老表!你也来领赈吗?”一个人从我的后面挤来,拍拍我的肩膀。

“唔!是的,是的,怎么这多的人呢?”

“唉!饿死多少人啊!去岁天旱,粒米不收,乡下的树皮野草被吃完了,他们等着饿死吗?放赈,谁个不愿来领赈?”

“他们是些真穷人吗?他们怎么不抢呢?……”

“大多数的真穷人早已饿死了,……抢,乡下一空如洗,好家子把粮食运到城内或寨上去了,住在乡村中的大半都是些苦人,抢谁的呢?吃大家饭的不就是抢吗?无处可抢啊!除了他——”贴近一步低声说:

“除了共党来了,他们有了枪才敢打寨,没听说五里店[1]被围吗?电线杆被砍了,汽车不通,昨天龙鼎镇开火了。”

“唔!共……”

“闪开!闪开!走,走走……”

一群流氓,肩上背着空的米袋,凶气勃勃的从后面把我和老表冲开。我紧紧的追上几步,顺着他们冲开的路,大踏步前进,一时人更加多了,冲开的路被潮水般的人填起来了,我夹在人丛中,梦幻般挤着走着。我不相信这就是人间。消瘦的面孔一个紧贴一个,竹筐,米袋,在每个人的手上,肩上,张开大口,渴望着赈米。“生的挣扎”从这个人的脸上跳到那个人的脸上。每个人高举着双手向前推进着,一些可怜的乡下妇人,背着自己的孩子,孩子哭着,母亲喊着,拼命的前进;一群一群的孩子们,从人隙这里钻到那里;老头老婆,扶着杖,叹着气,颠颤而前,被潮水般的人挤下来,跌到地上,无力的又爬起来,哭着,喊着;哭声喊声闹做一团如春雷般的在空中震荡;太阳悄悄的躲到乌云的后面去了,紫一块,黑一块的乌云不知把春天逐到什么地方,没风,闷热,熏人的秽气,令人头晕。

“站着!不要动,先领条,后领赈!”一个高大的穿黑衣的家伙,拿一个喇叭筒在那里高声的叫着喊着。

啊!大王庙,放赈台!

放赈台前的人比路上的人更多,高高的台子被黑森的人头遮住了,看不清楚;台上站着几个挺肚子的胖子,袖子高高卷起,提高喉咙,指南画北的不知讲些什么。台口一列列的穿黑衣的警察,手里拿着木棒逐赶台下的人头;人头如狂潮,每个人都把握不住自己,任凭这狂潮的冲激,我紧紧的挤在人丛中,双脚不由自主的脱离了地下,被挤得腾空起来。

“哗喇”一阵震天的响声,人潮退后了几十步。“庙旁的草棚挤倒了,压毙三个人,一个背小孩的妇人!”一阵嗡嗡的叹息声在空中弥漫,他们后退,后退;但饥饿的鞭顿时又把他们赶向前去;我汗流如雨下,疲乏了,有点晕,同时,一摊血肉模糊的死尸,不时的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下意识的退后几步,退到较松的地方,深深的吁了一口气;“人生太艰辛了,放他妈的什么赈,回去,回去……啊;小孩……妻……”我默默的沉思着,休息着,眼看着一群群的流氓,布袋里背着米,手里拿着馒头,从人丛中挤出来,带着胜利的微笑。

“啊!老大!发些什么东西?”

“一升米,四个馒头……”随着答声,胜利者就消失了。

“唉!放什么赈,真真的穷人得不得,都是这些家伙领去了;放赈的人太不公,放给流氓,放给自己的人,……我们这些穷人,就该饿死,唉!放赈!放赈!……”一个可怜的乡下人,皱着眉插上来苦诉着。

“啊!是的,是的。我们还是挤进去领一点吧!”

我们站起来,抖抖精神,拼命的又挤进去。

“喂!听着!今天的赈放完了,没有了,明天再来!——”拿喇叭筒的家伙,在台上高高的喊起来,如晴天里一个霹雳。

群众呆住了。

“赶快各回各家,赶快——”那家伙的话声被群众的怒吼切断了:

“打!放你妈的什么赈!——”群众的怒吼,如春雷一般,一声紧接一声。

“打!打!放赈!放赈!——”

“共匪!捣乱!开枪,开枪——”

群众像潮一样的激着,愤怒的火熊熊的燃烧,几万颗热的心,发生一个巨大的力量,这力量会冲破世界上一切的丑恶。

“打!打!——”

“砰!砰!拍!拍!——”

一阵震耳的枪声,压住了群众的怒吼,群众倒退了几步,惊住了,个个睁大眼睛望着台上,台上穿黑衣的警察,及几个挺肚子的胖家伙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奇怪!哪里来的枪声?……”

“共党真的来了,城门闭了!……”

“来的好!妈的,横直没饭吃!……”

“走!走!城墙上的岗布满了,马上开火!……”

人潮散开了,四下乱跑。我抢出几步,一气跑过木桥,城门果真的闭了。我又不自觉的转回头,走!——

“站着!不准动!”

数百武装的兵士,整齐的排列在小河的这边。

“同志们!不要误会,我们是第×师,请看我们的旗帜,我们的番号,我们是从信阳来的,请把城门开开,让我们进去……”河这边新到军队的一个军官,对城内的军队高声的这样的说。

“对不起,旅长的命令不准开门;你们既是第×师,为什么不预先来电,现在共匪到什么地方就是打我们的旗帜,我们的番号,龙升镇就是这样失守的,五里店仍然被围着,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为什么放枪示威?……”

“你们不是百零×师吗?我们团长一人进城见你们的旅长如何?”

啊!这个条件被城内的军队接受了,误会,不是共党;一时,城门开了,城外的军队,如一条巨大的长蛇,爬向城内。城内店铺的门仍然关着,胆小的商人从门隙里露出头来向外探视,个个都提心吊胆恐怕这新进的军队是共党的化装。我信步的走着,如害了一场大病,感到莫名的烦躁和疲乏。没风,闷热,阳光间或从云隙中露出头来,由街房的屋檐上,射下淡淡的光芒。

啊!午后四时了。

* * *

[1]豫南信阳至罗山间的大镇市。

也是放赈

陈雨门(河南滑县)

今天是小满节,这地方照例要举行一个“小满会”。因为麦子快要熟了,谁也要购备一点应用的农具的。据说在往常真是人山人海,人声能噪得通天响,一群一群的男男女女可以想像到天阴时团聚的蚂蚁。

然而,今年却改变得惊人,虽仍拥挤,可是人的脸个个都浮着一层干枯的杏黄,再也找不出一丝欣愉的笑纹了。

城东是一片黄河走过后留下的银沙,城外十里周围的麦田,大半已杀青[1]殆尽。“远水挡不住近渴”,谁能眼睁睁的饿死呵!

所以今年的“小满会”,表演得是非常的可怜!

事有凑巧,就在今日,天主堂的牧师们,动了天大的慈悲,向中国的灾民放粮施赈。

天主堂距我所住的地方不很远,在第一课堂铃声未响时,校门外已排满形形色色的男女。

不过,我很奇怪:“中国人受了灾难,却由外洋人救济?中国人到何处去了?”

灯下,接到一位朋友从远方来的信,信文写得很慷慨,并引有文天祥的诗:

“草舍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一位同事见了,笑着说:“他有神经病,不然不会说些傻话。”接着我也笑了笑。

* * *

[1]把麦苗割了,蒸熟当饭吃,叫做杀青。

郏县一日印象记

马祥云(河南)

住在这个鄙陋的小城里,整天机械的工作着,度着这一堆平凡无聊的日子,心是寂寞的。

倒霉!一出门便遇见两个讨饭的。一个是男的,看样子像是中年人,他两只腿都没有了,用两只手代替了脚的职务,扶了两个小竹凳在走路;另一个是女的,也有四十来岁,手足都残废了,她用脊背靠着地走;他们很困难的走过去,在我的脑子里留了一个很惨的印象。听!一边有人在说话了:“哈!天地之大,真是甚么样的人都有!”我闷闷的走了。

走着,老远便听见大锣大鼓的声音,走近一看,原来这里是一台本地梆子戏。好容易挤到人丛中,只见台上一个丑角,正在绕着一个女角乱跑。那女角扭扭摆摆,倒也风流,唱到好(?)处,只听得台下一片掌声夹杂着一阵叫彩,我心里不由得杂乱的想:“这低级趣味的表现,就是中国的农民艺术。这是在五月,——血红的五月。这些人仿佛觉得国家正康乐,天下正太平,这正是个应该尽情享乐的时代,呵!呵!民智不开,教育不普及,这能只怪他们吗?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想着,想着,一阵汗臭气,同胞们又把我挤了出来。

走到一家茶馆门前,听见里面有几位先生正在高谈阔论,我在门前踱着,侧耳而听:

“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

“要得天下太平,还得真龙天子登极!”

“听说××鬼子保着宣统坐北京啦,有这事吗?”

“这大概不很准确,听说真龙天子才出世,还在山里藏着呢。”

“××鬼子现在不是很厉害吗?”

“可不是,唉!这年头,谁来我们是谁的老百姓。”

“……”

这是他们的思想和主张,我抬起头,对着阴暗的天色,长吁了一口气。

田野里,南风吹送着夏的气息,麦子都快熟了。阳光照着饱满的麦穗,一片金黄。这颜色谁看了都会高兴的。

村头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半老的农夫,一身土布衣裳十足的表现出他的身份。我为了要认识乡村的面目,便走上前去搭讪着和他说话:

“老先生!今年收成好啊?”

“唉!好是好,——”出我意料之外,他竟没有笑容。

“怎么?”我惊奇的问。

“收成好,粮食不值钱,债户又要催账,粮银又是这么多,还有……唉!这年头,穷人反正没有路。”

“那总比荒年好得多吧。”我退一步说。

“比着荒年那是好一点。”老人也退一步说。

乡村里有很多倒塌的房屋,在这里,我只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看见大人们憔悴的显色,这一幅凄凉的图画,使我想起了臧克家先生的两句诗:

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发青,

然而乡村却失去了平静。

唉!甚么时候我才不再看见这一副憔悴的面孔呢?

这么多可怜的乞丐,在敌人炮火下做着迷梦的同胞,形容枯槁千疮百病的乡村,这些是我今天看见的中国的一个角落的实景。

一件小事

严森(河南镇平)

今天上午,我为了一点小事到姑母家里去(她的家里共有五口人,田地大约有十亩上下)。吃中饭的时候,姑父端上了一盘青菜两碗稀饭,他说:“××!没有菜啊!这种年头真叫人没有办法。唉!——”脸上当时泛起了一层忧郁的皱纹。

“同是一样啊!——我的家里也没有馍吃。”我苦笑着回答。

饭后,我在床上躺着,姑父走来,坐在床沿上同我谈起话来。

“××!——”他开口了,同时,脸上又浮现了忧郁的皱纹。“本来,今年春天就量吃买烧,没有办法;现在眼巴巴的等着麦熟呢,谁知,他妈的老天爷不睁眼,下冷子(冰雹),一家伙把庄稼打坏完了。……唉!麦后怎么过活啊?……”

他说到这里打住了,紧闭着深陷下去的双眼。屋子里当时寂静下来。

“究竟怎么办呢?——”我问。

“怎么办?——”他两眼睁开了。“唉!实在没有办法!……你想:卖地,这年头地又不值钱;平常价值五十元一亩的地,现在三十元也卖不到。他们还想十元一亩啊!……唉!他妈的,简直要逼死人哪!……”

这时,姑母从厨房走了进来,第一句便说:“你不是去揭钱吗!明天就没有揭的了!”

“揭钱?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一块钱麦后就要三升麦的利息,哪里有麦给人家!你说!……”姑父说着说着怒火升上来了,竟然同姑母吵起来。

“不揭钱,一家五口能统统饿死吗!你说!你说!……”姑母也恼了,疯狂的喊着。

最后,由于我的解劝,这一场激烈的争吵才告平息。姑母气得流着伤心的泪,姑父气呼呼的走了。

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我说:“就是忍着一百二十分的心疼,没有妥当的中人还是揭不来钱啊!……这年头,叫人怎样活?……”

今日的杀场

联舫(河南舞阳)

天色不甚好,有几片乌云,一阵阵的微风,吹得它游离不定的南来北往着。

风是仍然的刮,云是依旧的跑,把太阳的光线弄得时明时暗。我为了我的肚子,不得不到街上走一趟,找个饭店。我提着两条无力的腿,在污秽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到了一家饭铺;草草吃过,我又走出饭铺,走的不远,就看见一所大房子的大门前,站着很多的人。这些人们,都带着惊惶的脸色,三三两两的低声私语。

我知道有不平常的事发生了。

大门内一阵吆喝的叫声,接着就是几个武装巡查,拥着两个囚犯,从铁门(看守所的)内蜂拥而出。

囚徒们的脸色是苍白的,似乎在战栗。

我的眼泪,不知为甚么掉了下来。

可是我为了好奇心,忍着眼泪随在后面,看如何完结他们的生命。

照例出的是西门,我也不知道到底为甚么杀人要出西门;据说是自古就是这样的。

在那刑场的坑边,有几株耸天的白杨,树叶“杀……杀……”的呻吟着。在那阴惨惨的树荫下,卧着几只野犬,预备着收葬那被杀的尸身。

一阵号角吹起来了,两个人头,在地下滚了。

回来时,我在那扇铁门上,发现了一张告示,上面朱笔点着:“政治犯张某陈某”,下面写明两人的岁数: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七岁。

人哟!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永远就这样惨杀下去吗?

鸡公山

金维钧(河南)

太阳爬上了东山头,露出半幅脸来,天色非常黯淡,俄而被浓雾遮挡,阳光隐藏看不见,那高耸的山峰亦完全被白茫茫的雾吞噬了。

时间上午十点钟了,浓雾依照濛濛的弥漫在山巅,所有一切房屋树木被抹煞竟尽,以至百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时这春色缤纷娇艳的山巅渐渐消沉和冷枯下去,来往中外避暑者和游者,慢慢的踏着雾湿的山路,走向他们的楼舍里去了。

“吁!吁……”不住的喘息声送入耳鼓。停了一会,隐约的看见从山径上浮来了两个如螺旋形的黑影,好像白浪中沉落了一对蚂蚁,在颤动——到了近前才能看清他们是肩山舆的担夫,抬着一个形如面包的人,脸上表示着不快意的样子在催促他们快走,但是他们踏着凹凸泥泞的山道,一滑一走的迈进着,面庞上流着一行一行的汗。据说:“劳了一天连肚子都填不满”,我想这人与那人有何差别呢?

下午四时半了,雾渐渐消失,露出靛蓝色的青天和淡黄色的斜阳,如大病初愈的形态。凭窗四望,青山绿丛衬着红楼顶,渺远天地分界处弯曲的现着一道沙河,沙河的尽头呈着一座峻岅的冈峦,山泉琮琤作响。

这时煦风一丝一丝的扑面送来了新艳的花香,风稍大时,花瓣有的缤纷堕地。我想这一朵一片的落英,何尝不是青年的写照呢?

“哒哒底……”号声响了,我们的学校已经上课了,山光水色,在我们教室中消逝了。

太阳沉到海底去了,暮色渐渐四合,又是一天过去了!

郑州的眼光庙会

石珀

五月二十一日那天(废历四月一日),郑州南关孤儿桥的一年一度的“眼光庙会”,依然在华北紧急声中很热闹的举行了。

在孤儿桥迤南,街道的两旁,小货摊子栉比相连,陈列着农器,布匹,首饰,食物,木料,皮条,香纸,药材及破烂的书籍。

赶会的人大都由农村中来的,尤以妇女特别多些。她们的目的是为了给“眼光爷”烧香而来的。

眼光庙早已倒坍了,原有的庙址已被女子职业学校占用。每逢会期,只好临时搭个席棚,供奉着眼光爷。几个道士,击着破了的磬儿。磬声与老太婆们念经的声音相混和。

妇女们把从乡里带来的香纸扔到了香炉里,那用砖砌成的香炉吞噬着不少的香纸,只是一味的伸着红舌头吐着蓝烟。她们跪在尘埃里磕头(磕响头的也不在少数),当站起来扑去身上尘土的时候,道士就狡滑的笑着说:

“老斋公!施几个钱吧?给眼光爷做灯油钱!”

这些老太婆平日虽是异常俭省,一提了“神”,便不吝啬了。她们施钱的很多,不施钱反遭道士们的白眼与冷眼。

在席棚口,放着个大瓦盆,里边盛着仙“水”。她们都抢着去蘸水来洗眼。原来那盆里的“水”,道士们弄些什么药料放进了,洗着眼倒果然是凉凉的。愚夫愚妇受了道士的骗,相信这是眼光爷下的药,用这水洗了,凡是患眼疾的,大病化为小病,小病化为无有。

一盆水由清晨起,一直到了晚上,也不知洗了多少人的眼睛。白水变成黑水了,而洗眼的人仍是很拥挤。洗不到的人,怀着一肚子气,狠狠的说:“真霉气!等明年会期一定来的早早的。”

在夕阳中,妇女们带着疲惫的身体走上了归途,道士们怀着铜板笑嘻嘻的进城了。

洗不着“眼光爷”那仙水的,也许倒还好;洗了的,回去也许害眼呢!你想,从白变成黑无数人洗过,多么不卫生!

采叶(太原) 力群作

西安胜迹(小雁塔) 陈霈摄

西安最热闹的街道——南院门 陈霈摄

西安南大街 陈霈摄

西安鸟瞰 王尹摄

卫生运动的余波(西安) 王尹摄

路毙(西安西大街路侧的饿莩) 王尹摄

送葬(五月二十一日潼关所见) 黄梦佛摄

正在翻修中的西大街(西安) 王尹摄

调百灵(潼关) 黄梦佛摄

大荔街头的新点缀(禁烟专员的布告及欢迎专员的标语) 王铭信摄

黄河桥畔的牛皮筏(黄河上游唯一交通运输工具) 马培诚摄

麦前交易之一(陕西) 王铭信摄

麦前交易之二(陕西) 王铭信摄

皋兰城市饮料供给者 马培诚摄

兰州五泉山浴佛大会:庙门前盛况 马培诚摄

兰州五泉山浴佛大会:进香的人们 马培诚摄

皋兰黄河桥上 马培诚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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