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半日记
周健(广西)
早上五点五十分起床,比往日已迟二十分钟,因为昨日南弟刚从上海来,同他去游了两点钟的水。精神比较疲倦。
第四班学生所作拉丁化的练习,本打算今早改完的。但因南弟来,屋子里已弄得一团糟,心里也好像不宁帖,只好包起来,想带到学校“教员休息室”去改。
走出门,没有几步,便见西关大戏院白纸红绿字的大告白:剧目是《两个痴将军》和《摩登霸王》;我仍然是老感想:粤剧的名称总是十分艳丽,像什么《侬心碎矣》,《芭蕉叶上诗》,都是很美妙的词句。
到兴宁路与民生路交界的地方,那兑换铜元的“手林”不见了。好像遗失了什么似的。原来我每天走到这地方,总看见有一群人在那里等候着拿毛票换铜元。手像箭镞样挤着伸着,我想拍一个照下来,或者来一付木刻,题名“手林”,一定是不错的。现在,因为拆新西马路,那兑换处已经被拆了。
思想也如往日走着旧路,如果有“手林”一类的作品,在广西的当道眼中,也许以为这是什么恶意的刺讽;对于广西上下同心努力挣扎的举动,我毋宁是有同情的,然而这种左勤克作风的作品,大概会引起误会吧,所以我始终不曾照下一个相,或写下一篇小品文。
我就是因为这一种矛盾,有几个月未曾提笔写作。原先我是想收集材料,作一长篇小说,愈加研究,便愈觉能力不够。后来多读了鲁迅的短文,决心从自己方面出发,把过去的,现在所过的自己的生活,以及对四周的环境的观察,统统把它写下来,从写作中求进步。恰好黄卓球兄从汉口来航空信,叫我虽不能如从前每日一篇,至少应两日供给他一篇稿子。我想这样很好,便准备以“无所谓文”,或“披沥”的题目,开始写下去。
但是,在目前的中国,是不许一个人披沥他对政治或人生的见解的;我看一看来信中“只需不违背我们的立场”,便兴趣索然了。我恐怕自己的无心之言,无所谓的文章,会使闻者误会,言者有罪,便只好自己对自己的内心去披沥了。畅所欲言,恐怕永不会有这一回事吧。
所谓纯粹的自由,我是不相信也不主张的,我绝不同情于被伊立奇骂得体无完肤的考茨基。我读过《革命与考茨基》后,便有一种很使自己惭愧的内省。一阶级压制另一阶级,这是毫无疑义的。自己呢,不能为统治阶级帮闲,也不能为被压迫阶级帮忙。终于成为社会的浮游分子,“卢平”的无产阶级!——于是,只好不说话。
比如今天,是“马日”,我想对于“马日”发一点感慨,便不可能。
因“马日”,我又想到“中国的一日”。
我的脚步下放慢了,仔细地想,如何好好地来写这一篇“中国的一日”,虽说我不是“作家”,也不是“非作家”。
我留神看到从身边走过的一个个挑粪的妇人,和一群群苦力——男女挑夫。我此时不在乡间,不然也可以看见种田的农夫与农妇的。
——“中国的一日”的征求,于她们他们有什么呢?我想着;想到“世界的一日”,怕也除苏联外,不会有民间的真象,让高尔基他们知道的清楚吧?
裕利银号的铁门尚未拉开,上海的汇价是六十一块五,就是说要一百六十一元五角广西钞才能换得申钞一百元。汇价涨得这样厉害,同胡汉民之死当然有些关系。
过德邻路,迎面遇着一个高身材的女学生,穿着镂空的帆布鞋,胁下除教科书以外,还夹着一本大达的标点书,我留神看看,露出的一角看得出是《西厢》。
广西的男学生,同旁处还少差异;女学生呢,从我得在所教的两班学生看起来,有一种极端的现象。一是尚武精神:她们不只是虚应故事地受军训,她们是实地穿着军服,打上裹腿,系上皮带,……实地在操场上跑步,实地练习作战。这种强悍勇武的精神,还是除苏联以外,恐怕世界少有的。但是另一方面,因为方块汉字的难学,因为传统的封建的毒素,她们(指中学生)不是根本不通,便是还只知道才子佳人的一套,不是很寻常的文学参考书籍都看不懂,便是诗词歌赋,看《西厢》或者读《古文观止》——虽说不可一概而论。
她们懂得抗×,同时也似乎懂得尊孔。这不用说也可以知道是一种什么思想的反映。
一进学校遇见毛先生,莫先生他们问我昨天去游水没有。我说去了。他们说现在水大,恐怕有危险。我说涨水时水也太浑,不卫生。……
校工拿着一个捐款册,是捐款买奖品,奖给前天演讲“三自三寓政策”的优良学生的。我也写了一元。
第一堂是第四班的课,向学生略讲了一讲“马日”,并告诉他们她们关于“中国的一日”征稿的事情,叫他们今天写一篇详细的日记。
第二堂是第三班的课,在下课时才告诉他们,明日的作文题是“五月廿一日”,请他们留心今天的生活。
下课时学生李梅芳补交拉丁化的练习,我问她对于新文字的学习,是否感觉兴趣,她只笑了一笑。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到教员休息室,几位同事在那里,谈后天(星期六)学校开师生同乐会的事情,毛先生被请作平剧指导,陈先生是粤剧指导,我呢,是话剧指导之一。
会计林先生告诉我,中华铅笔厂寄来铅笔两包,因为是写交给我的,叫我盖一个章。我因想起宋易曾来信叫我照新广西的照片给《新少年》的,今天天气好,我就去照几张女学生武装下操的照片给他,成绩好也许可以作封面。
跑到图书馆去,问主任谭慧霞借《读书生活》,因民团干部学校编国文,想将《国难记》抄一段进去。结果最近几期《读书生活》都借出去了。决定将《永生周刊》第十期上的《士兵之声》来代替。
谭君托我将几块钱,同时有用红纸包的“包封”六七个,带交她的母亲。我一面走一面将钱放在口袋里,一面说:
“您有数没有?遗失了可不负责。”
出门,恰遇学校小商店的梁一粟小姐。她问什么东西遗失不负责?
“遗失了作算给你的。”谭说着,不怀好意似地笑了。
“什么,”我向梁小姐,“给你一个吧。”
梁小姐听了似乎并不高兴,但这时我已走了。
回到家里,沙弟因军校联合演习,他是军医处留守主任,今早特骑单车回来,约小号兵(小女儿)同他去坐守。
我进门时,“小号兵”正在吃鸡蛋糕,只剩下一块了,他们都叫她自己不吃,让给我吃。她满不高兴地交给我,我接了说:
“你不愿意,我不吃。”
大家都盯着她,她脸一红,哭了。
关于“小号兵”教养问题,十分地苦恼我。她今时已经六岁了,再过几年,更会荒误了——虽说她的本质是十分聪明。
她在湖北的时候,功课也好,人也很活泼。但到广西,因为不懂话,好像人也痴了一些。前几天她和沙去会熊佛西,谈北方话,她的态度就活泼得多。
毅妹来说,一位林女士在湖光小学教音乐,她是美专毕业的,答应教“小号兵”的图画和唱歌,跳舞。我们决定让她到湖光去专学美术,下年再进旁的学校。
找着谭老太,我问她今天为什么家家都烧香?她告诉我今天是四月初一。我将钞票及纸包封都交给她,她问我做什么的;我说是谭女士叫我带来,并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这是“包封”,一封内面是一块钱,准备到人家作客,拿来打发女娃崽的。她今天到梁家作客,就是学校小商店管理员梁小姐家里。为是我和她提起毅妹所接的怪请帖。
事情是这样的,毅妹接到一张请客帖,具名的人是梅雪芬,这个人她不认识。现在才知道是梁小姐的母亲,请客是为什么呢?是她母亲替她父亲娶了一个妾。
这位梁先生年纪大概也不小了吧,所以请帖后面印着双喜,又印着寿字,名为“喜事重重”。
政训处的汪止豪君来,同他谈到“中国的一日”,他说:我没有工夫写。见了我所写的,他说这样琐碎,两万字怕也写不完。
湖光小学的教务主任成女士来,我也同她说“中国的一日”。她把手中的报纸一放,说:“就把这报上的重要消息摘录,已不只二千字了。”
冯太太来,谈及“阿翁”副委员长冯玉祥先生。南生讲他在某县要县长同他抬尿桶的故事。我又提及当铺不当死人的新闻。……
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只写半日,把报纸戏单等等卷寄,把这文也卷寄了。让邮局盖上一个五月廿一日的邮戳,这算是我的玩艺儿。
呜呜呜,工厂在放十二点钟的气了。
演习
白克(广西南宁)
清晨四点多钟,在静穆死寂的夜空气中,我带了镜箱,提着手电筒,独自向马口岭出发;这是军事联合大演习,目的想搜集点关于战争情形的材料,因为在拍着的戏里是正需要着的,我是特地从城厢赶到这二十里外的郊野来了。
到达的时候,天色还很暗,但演习已经开始:大炮轰隆隆地像雷鸣,机关枪密如爆竹,四面迷漫着烟雾,火力看来很猛烈的样子。
不久,天已拂晓。在晨曦迷濛中,演习的战争是更剧烈起来,这时我才看到了个轮廓,不像刚才只是在暗中摸索。在薄明的天色中,南军急剧地向北军(假想敌)这边主要的阵地进攻,特地派出了“破坏班”多人,带了破坏器具去毁坏北军的铁丝网等障碍物;一面武装步兵在坦克车掩护之下,逐渐向北军阵地推进,而其他部队同时更用野炮,步兵炮,机关枪向前进攻。北军方面当然也不肯示弱,用着相等火力还击,于是双方猛烈攻打,炮声,枪声,混成一片。相持不久,到了最后紧张关头,双方迫近相离仅四十余公尺时,于是各拔出刺刀,准备白刃血战,这时可说战局到了最紧张的一幕,个个精神百倍。但结果并不曾真正厮杀起来,这才使我猛记起是在“演习”。但看得忘神的时候,真恍若置身于战场了。
当陆地大战时,天空也在战;北军的飞机和南军的飞机互相角逐着;北军飞机上附有红吹流袋以资识别,翱翔在空中很好看。战斗了一会,于是各盘旋于敌人阵地上投掷炸弹,然后飞开。
演习在上午五点二十分才告完毕。因为阵线很长,忙着东奔西跑,结果仅摄了三张照片。后来碰到通讯社里的几位记者,他们也摇摇头说拍不出什么好照片来。
归途中,朝阳已绚烂地吐着金黄色,驶着脚踏车在公路上驰骋,两旁田陇里一片葱茏,心头很舒爽,把刚才战场上的窒息都洗清了。
回来后,躺在床上休息时,我一直想着演习的事。在上海,常常逛虹口公园,每坐在长椅上想安神看书的时候,老是碰到机关枪在附近演习,啪啦啦地奏着乐;时而更会有雪白晃亮的刺刀从叶丛里突然刺出来,给你冷不防地吓了一跳。这使我异常异常讨厌和愤怒,因为演习的并不是咱们中国军队,被当做开玩笑的却是许多同学的前面,恐怕也会手忙脚乱了。
做班长也有好处,一则不用背那笨重的枪和子弹带,二则动作可以随便些。我们不过把班的人数编好,再来一个报告便算。后来操的什么整齐法等,我们做班长的更占便宜得多。
收操的时候,号音还没有响,今早似乎通融一点。可是那些民团,直至我们上第一次学科时,才见他们唱着民团歌从教室外的篱笆旁走过。
五月廿一日记
钟苏银(广西南宁)
晴。华氏表七十八度。
本想到六点半钟才起身的,但还不到六点,便给飞机声和民团出操的歌声吵醒,再也不能睡下去了。
并不是吃惯早餐的人,不知怎样,今早忽而觉得肚饿起来。袋里连一张一角币都没有了,只得由他饿下去。
到办公厅时,官长已经先到,他正在把玩着他的古董玉器。
收到一个本院转发的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的代电,说《广西惩治盗匪暂行条例》再延长六个月,以除莠类,而维治安。
《南宁民国日报》的“铜鼓”,今天出了一个反帝木刻专号,里面只有两幅木刻,都印得很模糊;文章却有五篇。
十一点半,我们刚吃完饭,树宝便到来。他说,我们的大中学社决定在今天用全体社董的名义写一封信聘请建设厅长韦云淞为社长。至于校舍问题,有人主张由社董集资,租地建筑临时房舍。如果这种主张,真的实行起来,那么我这个社董,就会有点难当了!
下午“上工”后,打一个电话给凌,想向他借点钱汇回家里,结果是失望,因为他也一样穷得要命。唉!我这个“官”,真有点不愿再做了!
今天本股一共到文三十五件,竭力办得廿五件。
饭后六点钟,和罕因到大中去上课,上的是广西新文字研究会所办的“北方话拉丁化讲习班”的课。很久不做学生了,现在又来做一次,觉得另有滋味。“拉丁化”真容易,我仅仅学了一遍字母,便居然会写自己的名字“zhung sin u”了,而且那个先生居然说写得一点都不错呢。我想,广东话拉丁化,我们学起去,一定还要容易,可惜方案还没有确定。
南宁广西高等法院
野外演习
白令(广西北流)
早上下雨,现在可晴了。现在是正午十二点钟。
值星官说:一点钟便要出去野外。于是我们忙着束装。
天气很热,太阳这家伙晒得实在不很客气。我们一面看着演习想定表,一面等候集合的号音。今天演习的课目是:排对抗,连内排之攻击及防御。没到一会儿功夫,号音响了。我们赶快集合,值日生报告,带开。值星官把我们带到那边去,编成了两排;第一排任攻击,第二排任防御。我是在第二排第二班步枪班,所以就是防御。代队长讲解了课目后,便分道而进了;第一排要走到北郁路去,我们也要跑到沙塘。两排相背走着,一会儿可就看不见了,他们钻进一个松林;我们跑过一条小道。
见了沙塘,随后也见了那间行宫。队伍停止在行宫前,休息了一刻,跟着演习开始。排长复诵——
敌步兵约四五十名,由北流西进,刻下已到达大桥头,即向我前进之模样,我连决以主力在沙塘村一带征发,约下午四时可毕。本排……迅速占领沙塘村南端高地,拒止由北流西进之敌,掩护我连之征发……
跟着又是命令。命令是在复诵的尾巴上加了一些——
×××带兵两名为搜索斥候,第四一二五班班长随从为搜索敌情,末尾一伍随从为传令,再一伍为联络兵,其余各兵归×××率领。
有任务的复诵了,于是出发。我们在行宫外就地坐下休息。一会儿,排长与搜索敌情的人回来,排长再下一个详细的命令:——
命令……从右向左按四一二五班为第一线,第三班为援队……
排长说后就把我们带去占领阵地,我们爬着进去,每一班每一班都散开,散兵线拉长很远。我们找能够掩护身体的地方,卧下去。我们的前面没有一个敌兵,于是复集合了,各班按规定的地方休息。
等候了很久,没见来,我们也不敢作声。
拍!拍!
前面响了两枪,我们已知道斥候一定发见敌人了。我们振起精神,准备进入阵地去。果然,敌人的散兵隐隐在前面竹林下走动了,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伏了下去。我们随着班长,爬着进了阵地,把枪口对着前面。我们的心,又是惊,又是喜。
传令兵偷偷爬过来向我们说:抵抗十分钟,听见冲锋的命令就后退,听见后退的命令就冲锋。
敌人再迫近了,只有六百米。班长——
“目标,前面……六百,各放。”
拍,拍!……对面还过来也是。轻机关枪在左右翼也拍拍的响着。敌人不敢前进,他们停止下来。
“敌人前进,各放小启。”这是排长。
敌人前进了,我们的枪更放得密,两旁的轻机关枪一阵连续扫射——
拍、拍、拍、拍、拍、拍、……
他们还是前进着,将近二百米时,他们尽上了刺刀,我们也上。轰!……
一个手榴弹。他们完全伏下,不敢动。我们继续再来几个。突然,排长大叫一声——
“冲锋!”
班长也:“冲锋!”
我们于是向后直跑去,留第三班为后卫,在一个小高地上,阻止敌人的前进。可是,敌人还是紧紧追来。
号音又响了,这是停止演习的号音。跟着又来集合的号音。
我们集合。两排人相见了,大家争着说“胜利”。他们说第一排胜,理由是:能够追击我们。我们也说我们胜,理由是:因为掩护连之征发才退。至于身上的汗,和烧了多少炮仗,大家可也不顾及了。
救国良方
妄夫(广西梧州)
早晨,野外演习“排对抗”。演习正浓之际,老天骤然下起倾盆大雨,各人都变为落汤之鸡。指挥官下令停止演习,收队回部。走着,走着,和我们一起走的只一位值星官而已。其余五六位教官究竟何往,不得而知。
路经苍蝇墟,同学甘发起唱军歌,唱《铁血歌》。大家一面走,一面高声哼着:
“只有铁,只有血,只有铁血可救中国!还我河山誓把倭奴灭,醒我国魂誓把奇耻雪!……”
雨声歌声,歌声雨声,交编成一曲悲壮的交响乐。我们的精神是奋发了。血液是沸腾了。我愿,我愿这歌声能警醒醉生梦死的人。
勤务兵冒着雨跑来叫我们在屋檐下休息休息。我们大家不愿意。衣服横竖是湿透了,还怕雨淋吗?决不,要休息吗?为他们几个鬼教官吗?
“去吧,抗雨还不能,说什么抗×?”
“对啰,抗雨是抗×的准备呀!”这未免太幽默了。大家狂笑,倒气死了值星官。
吃罢饭,到理发室理发;那剃头者,拿起飞剪在头上唧唧唧的打了两个圈子,不用五分钟,头已光濯濯了。头实在是有点刺痛,真想和他起交涉;忽然想起那首什么《剃头诗》:“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世间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的诗句,只忍着痛走了。这是中国人的处世哲学哟!
教室里挤着一堆同学,不知干的是什么。
“老五,干什么?”
“玉皇大帝御赐的救国良方,在苍蝇墟[1]得到的。”
“什么救国良方?”带着怀疑的心,走近去凑凑热闹。原来是一张什么鸟传单:——
民国廿五年正月初二日,陕西太白山刘伯温先生救劫碑文记,人人赶急行善修德,当可避免末劫。天有眼,地有眼,人人都有一双眼。天也翻,地也翻,自在逍遥是神仙班。贫人一万留三个,富者一万陆仟三。贫者若不回心转,看看死期到眼前。平地没有五谷种,谨防四方无人烟。若问瘟疫何时现,但看九十冬月间。行善之人得一见,行恶之人不得观。若是有人行大善,急速抄写天下传。富者有费刷印送,贫者抄写天下传。写抄一张免一难,抄写十张能保全。倘若看见不传送,一家大小受罪愆。有人看破机件事,逍遥快乐是神仙,家遭此劫不上算,还有十愁在眼前。一愁天下纷纷乱,二愁东西饥死间,三愁湖西遭大难,四愁各省起狼烟,五愁人民不安乐,六愁八九十月间,七愁有米无人吃,八愁有衣无人穿,九愁尸骨无检点,十愁难过猪牛子鼠年。若要过了大劫年,才算世间不老仙。就是铜钉铁罗汉,难过十月廿三天。任你银铜铁罗汉,除非善事能保全。谨防人人一难关,难过天翻龙蛇年。小孩好似朱洪武,四川更比汉中苦。大狮吼如雷,胜过旱白虎,西牛现出尾,平地遇猛虎。若问太平年,搭桥迎新主。上元甲子到,人人哈哈笑。问他笑什么?迎接新主到。地上管三尺,日夜无盗贼,谁是谁为主。生在中兵地,人人咸真主。银钱是个宝,看破用不了;果然是个宝,地下装不倒。七尺一路走,引夸进了口,三点加一句,八王廿口。人人可笑,个个平安。如若不信,要遭大难。行善者能保,恶者难逃,太白山前现真主。作恶之人有难,行善之人能保全。人人可得个个平安。
刘伯温先生救劫碑记掩骨垫道,救难法语勿轻视。
关圣帝君新笔写出来的,今年人死七分,观音大士,大慈大悲,道念普度。抄者传送一张,可免一身之灾,传送十张,可免一家之灾,传送百张,可免一方之灾。有人看见不传者,过后口吐鲜血而亡。此系南京董太夫人在北单抄留下来,传到各省府县。若是假言,男盗女娼。不信者但看八月间,人死七分。十月间,鸡不鸣,狗不吠,夜半三更有妖怪,在四乡八镇,喊不停留,切勿答应。恐怕此事后十冬月定夺。今年五月初五日午时天上有瘟神下界,查看世间善恶。善者降福,恶者降灾。有人每月初一日十五日午时焚香食斋念佛,善事奉行,恶事可免,清泰平安。圣帝所判药方:柴胡二两,生姜三片,合煮茶饭。外有朱砂符三道,贴在门上,切忌不可作玩话。一愁瘟神不安宁,二愁山东一扫平,三愁湖广水连天,四愁四川起狼烟,五愁江苏不太平,六愁人民除一半,七愁有饭无人吃,八愁有衣无人穿,九愁有路无人走,十愁难过辛未壬申年。敬惜字纸,功德无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百声获十种功德。
神符三道:阅过之后切勿抛弃,传送他人。
看淡又看淡,满了又归汉。汉字包两头,上有一个蛋,牵起蜘蛛网,围了一个,黑的不要原,预先早打干,原物归旧主。长江归大汉,人牛非队伍,黎民早打算。但有丙子年,红日起串患。打也不敢打,战也不敢战。善者无灾殃,恶者死大半。
四川北口镇属土内发现,敬惜字纸,看后传送他人,功德无量。
“哈哈!救国良方?”不明白究竟所说什么,只有大家相对傻笑而已。
* * *
[1]苍蝇墟原名新墟,因其地苍蝇特多,同学们皆以此名呼之。真的,当我们野外演习经过时,每人的背上总有三四十个苍蝇站着。
“正谊市”通讯
正谊小学(贵州贵阳)
从此相识的朋友:
我们深深地藏在这儿,太闭塞了,似是被摈于国内整个的小朋友!现在写了这信,向你们说说这儿的情况,希望你们也写些见告,并且不客气地给以教诲。
“贵阳”这名儿,你们不大相熟吧,不过也怪不得,千万重的峰峦,将它闭得太幽邃了。可惜处处雄奇瑰丽的山水,不能尽量供之爱好大自然的人们。我们倒想很详细地写些告诉你们,可是我们对之眼也眩了,将从何说起?——黔灵山,栖霞岭,芳渡洲,甲秀楼,……如果你们有机会,自己来掇摄其间的美吧!
你们也许要艳羡我们,可是我们在另一方面,却感着深深的缺憾:“贵州是文化落后的地方”,正也是种因于这瑰丽雄奇的山水!近四十年来,许多明达的人们,为了要提高此地文化水准,为了要使本地人视听广博些,便继火传薪地辛勤地干着文化事业,我们学校的先生,三十余年来,也努力地参加了这工作。
我们学校叫“贵阳私立正谊小学”,在民国纪元前七年由杨伯坚萧协臣等先生创办。杨先生是辛亥年亲运炸弹入长沙举义的革命先进,萧先生是三十余年服务学校不辍一日的老教育家。可惜杨先生早于民国十二年在北平逝世,而萧先生又在两月前死了,这实是我们的大损失!我们现在正在筹划建立一座巍峨的纪念标,使他们的精神永垂不朽,大概下月就可落成了。继起的各先生,都能努力支撑,现在有同学六百余人,还有中学和女小学,共一千多人,在贵阳,规模还算不小。
我们的老师,有三十多位,他们都和蔼而庄严,每天在操场上,教室里,校园内,以及其他种种场合里,都和我们一块。他们的言谈,举动,和我们那么融洽,亲切;一团爱,在我们间滋长。奋发,欢欣,正由这爱里生出来。
从前年,我们组织了市政府;不过那时只设三局——教育,卫生,公安——和区务委员会,消费合作社,其下的部门也简单,如俱乐,出版,讲演,救护,整洁,巡查,裁判等股。去年以来已改进了些,至今已陆续设立了儿童识字教育服务团,苦儿救济协会,扑灭蚊、蝇、臭虫团,儿童社会服务团,儿童健康促进会,儿童旅行团,儿童通讯社,儿童图书馆等。如图书馆,现在已藏有书二万多册了,俱乐部也扩大了组织。我们很希望各地热心教育的先生和亲爱的朋友们,不客气地尽量给以援助和指导。
朋友,我们相距虽远,可是还能这么遥倾热情,这封信越过万水千山,亲着你们的手了,好!我们就紧紧迎握着手吧!望你们有个回音!此祝快乐!
贵阳私立正谊小学正谊市全体市民同启
* * *
“中国的一日”编委会:
我们被闭在这儿,闷得够了!外间的朋友的消息我们不易得到;我们也因久困于这环境而过得惯了,竟想不起唤一唤他们。我们现在不愿再缄默,不甘这孤寂了,我们要陆续将此地情形告诉他们,同时也望他们将他们的状况见告。他们的生活可砥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也可作他们的参考。息息相通了,欢乐与共,哀愁与共,大家团结成一块!这不是现代儿童所不该管的了。
我们现在组织了“儿童通讯社”,作与国内外同胞的小朋友团结成一块的工具。第一次通讯已于五月廿一日起陆续发出,述述我们来校生活情形。此后便跟着报告我们所知的本地社会上的事件,与到那时所发生的我们生活上的特殊情形。——这件事你们不认为是件无意义的事吧!而且在贵州,以前也还没人举行过。
凑巧得很,第一次通讯正是在您们编“中国的一日”所定的那天。
现将通讯稿寄上一张,让你们知道五月廿一日这天,在中国的一个角落里也有我们这一群做了这样一件事啦。敬祝
您们健康
贵阳私立正谊小学正谊市全体市民同启
看“新女性”
黄明(贵州贵阳)
五月二十一日这天我在贵阳,而且在这天晚上我还看了电影,看的片子是从前在外面听见很多人说过很不坏,可是我懒得去看的片子——《新女性》。
“懒得去看”,这并不是讨厌它;实在是因为自己的眼睛近视,不但字幕一点看不清楚,就是银幕中的人物,也只能看得一个模模糊糊。所以,与其这样不痛快的看,还不如干脆的不看。
这是我一向对于看电影的主张。可是,一遇有一位好心的朋友一怂恿,这种主张马上就要起动摇。
这一次所以去看从前所“懒得去看”的片子,当然也不会例外。这位好心的朋友是我办事的地方的一位姓陈的女同事。谈到一对未婚的男女去看电影,在贵阳这种半开化的地方,是否有人说闲话,我倒不大十分清楚;但是陈本人的思想我是认为很进步的;所谓“进步”,并非进到都市妇女那种矛盾的浪漫的那一步。这是说她有着很坚强的意志,能用一种类似消极的沉默手段去和旧礼教反抗。也就因为她有这份沉默,所以,一班不应当落后而落后的人们对之却也不十分反对。
她所以想去看这个片子的原因,我倒可以简单的猜得出。当然,她是想明了在都市的影片公司所演出的“新女性”是个什么样子。
电影从七点钟起开演,九点钟演完,内容似乎是用不着写出来的,我想,看这本书的人,或许都看过这个片子的吧?
这次电影我看得非常满意,因为字幕的每一个字,她都念给我听,使我出乎意料之外的对这片子有着较深刻的认识。
看完之后,她很失望的说:
“像韦明这种人,哪里配称什么新女性,简直是一个怯弱的女子!一个新女性决不会无故的死。也不是口里喊喊我要活所能了事。”
“是的,你的思想,我很赞成。”我说,“不过,你把这个片子的意义曲解了。不能说片名叫‘新女性’,里面的主角就应当是新女性。它的意思是借那首《新女性歌》,来鼓励韦明,想使她成一个新女性,而她不能够。这是用反面的讽刺来烘托出都市的智识阶级女子的弱点,而告诉一般人,惟有勇敢反抗才能活;否则,只有死。”
这晚看电影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女子。过后,在本地报纸上也发表了很多看完这张片子后的感想,意见都和陈差不多。关于这点,我以为很值得我们电影剧作者的注意。
山城的一日
姜伯容(贵州盘县)
在被称为“中国堪察加”的贵州极西的一个角落里,拥有四万余人口,海拔一千六百尺以上的盘县城里生活着,饱享现代文明的都市居民想来,那种被谥为“苗子国”里的生活,一定是荒唐古怪的罢?
太阳从高山凹里吐出来,透视过满覆绿荫的全城,衬托着满野黄梗梗的麦田,十足的表示出山国的风度。
男女老幼,高高低低的射着奇异的眼光,拥挤的围绕着昨夜从云南初次开到的汽车。这是他们陆陆续续费了四年光阴和许多血汗造成的马路欢迎来的怪物;胡须皓白的老者和拄了拐棍的老婆婆们,也不嫌一二十里的远路来观光这红油漆的“秃尾巴马”[1]!
议论纷纭:有的说这倒像抬丧的棺罩,有的说汽油臭得难闻。两个老公公经验十足的说:“起初开来,就碾死了三条狗,将来恐怕不吉庆!”
车旁的田里,站着两个穿得很褴褛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为了相争一穗小麦,把手抓破皮了,正在互相咒骂;虽然也有四五个人站在田畔上看热闹,但远不及看车的有味了。谁会去想米叶的《拾穗图》的画意呢?
汽车从马路开到街中来了,车后潮样拥着的人,喇叭的怪声,又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小孩子伸手去摸一下电灯的玻璃,立刻被大人们打了缩回,叱骂着“莫手绍[2]!”在怀疑和好奇的小眼光中,希望被打失了,现着惘然的神情,没精打采的走出人丛去。
唯一热闹的北门桥,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请政府惩办县长的标语。对面横木上,挂着一个刚刚由乡间送到的人头,听说是昨晚上在马场抢人被杀的匪首。十来个人像欣赏石膏模型般在立着看。那副血肉模糊,张口闭眼的面孔,我连小孩子的胆量都没有,有意畏避的把视线躲开,匆匆的走下桥来。
到城门口,无心去看告示和《专员告民众书》;那张油印的汉奸下药的传单,倒一字不遗的读过了。治愈的药方是在中毒者的脚心,手心,背心,用针刺出血来,然后用雄黄,大蒜,甘草捣碎和蜜包在两臂上。两点钟内就会死,谁不害怕!这非要牢牢记住不行;何况我们吃的是井水,不是河水!
用钱真是件麻烦的事,为买一双袜子,换钱倒跑了三趟!法币合小洋一元八角,袁头,满龙,合一元六角五分,要留心四省农民银行和长沙,四川币,得了是用不出去的。“中山”,“周大板”[3]和“四川金字”都有同样用不出的困难。新滇币合小洋九角五分,旧滇币只合二角。铜元突然降到一元一百二十枚大洋二百八十枚,但是军人可以换一百四十枚和三百二十枚,普通人就不行。算盘打不熟,一笔小账要够脑筋翻一会加减乘除的筋斗。
黄昏时候,来了一个面目黧黑眼眶深陷的客人,不知不觉的诧异起来。听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是被“红大爷”[4]拉去的表侄刘中。据他说,从拉去到今天已经四十六天,在云南出去六天路才逃回来,一路都是要饭吃。当他说到可怜的苦况时,表姐在一边早已含满眼泪,唉啧的叹息,二次的老天兵呀!
* * *
[1]“汽车路”在贵州都叫“马路”,“汽车”在乡间有喊“秃尾巴马”的。
[2]“莫手绍”是莫乱摸的意思。
[3]“周大板”是周西成在赤水铸的大洋和打有“周”字的四川银币。
[4]“红大爷”是俗呼“共匪”的绰号。
我的生活素描
杨福(云南昆明)
今日天气晴得真好,爬起来洗过脸,觉得如同十二年前的生活一般快活。在那时,在家里,在村庄里,在老弯河里,追着顽皮的松鼠,捣毁老喜鹊的窝。太阳像这时一般金黄的照着,天空青蔚蔚的,树林细细的微语,流水轻轻的歌唱。
唉!一走到厂里,便什么也没有了。我来了这么一年多,学得什么呢?日子一天混过一天,天天做些不出息的笨重活计,人也变笨了!不会思想了!我抬头望着那突然一齐轰动起来的皮带轮,心里在想,安置这种东西,第一,线要拉得准,旋那萧槽一定要用角尺先划好线。唉!唉!就是说那油槽吧,我摸都还不曾摸过,说做,我想我还能够么?正在如此思索时,老师傅手指捻着,嘴里念什么的,走进厂来。不由己的,好像被什么推着的,我赶紧转到打铁匠们那儿去。肚腹好像饿极了那般的难过。
打铁匠们正在开始工作。捶炭的捶炭,拉风箱的拉风箱。木渣火大风一般响动,散出树木的香味。火烟子,灰屑屑,一间变黑的屋子都飞得是。看老师傅走出去,我又慢慢走出来。人们各人做着各人的活计,忙忙碌碌的做着。王宝善比哪个都要忙,他装配着一个简式的小滑车,好像得吃鱼肉那般的起劲。他是生怕老师傅又来催啦。我又空闲着手,没有活计做了。不知为什么,我这时空闲着便觉得十分难过起来。人不是一个快活的人了;遍身到四处出着稀毛毛汁,肚腹像饿极了那般的难过。人像一根木头的这边走那边走,到处阻拦人,被人推一推:“过去吧,无用的东西。”
我想到这里,真真是痛苦极了,便咬紧牙下一个决心,老师傅进来一定要跟他要活计,看他又拿什么给我做。想着想着,走到大刨床边去,宽大的铁块正在那里刨平。刨床不慢不快的滑来滑去,刀尖下的铁渣沙沙的鸣着。我看着新刨出的地方是多么光滑多么新灿呵!我用手去摸了一摸,又看看张师兄双手抱着在打瞌睡。
老师又走进来了,我悄悄跟在他背后走。他一回头,我就说:“老师,给有哪样活计?……”说时我不由己的把手互相擦了擦,我的心跳着。果然他恨恨的叫起来,脸挣红得可怕。“活计?活计多得很。我怕你下午又要休息啦,所以我交给别个去做。”我心跳着,我看他一说完,就一掉头兀自走去。我由不得愤怒起来,索性把腰杆挺直,不动的站着,他走过来了,他说:“站着做什么?拿那些螺丝帽来搬搬嘛。不有活计做,那不是活计?”这时我觉得我的脸挣紧起来,无法的又去抬出那两个人才搬得动的螺丝帽出来。这又是笨重的活计,无出息的笨重活计。又是可怕的香油气味,混合了发热的铁渣,刺鼻的扑来。我搬着,咬牙声声恨恨的搬着。老师傅走过来,望着我软和的说:“哇!要这样,要苦得,学事第一不要懒。天天来做,人家看着你这个人不错,自会找活计给你们学。”
“是啦?是啦?”我嘴不说,心里却在大声的喊着。待他走过去,我看着高映们在慢慢的锉着不知是用在哪处的铜皮,自家的心又忧愁的摇摆起来了。学,明说来学,学一年多,学得什么呢?
昨天下午我是去瞧病,为什么要说呢?今天下午我也不耐烦上工,看他又怎样?眼看着这一大堆的螺丝帽,就把这个决心打定了。
果然到下午我就一溜烟跑出厂来,我四处的跑。最后跑到环城马路上,踏着细沙的土地,两边清丽的风景,真使我快活。一架一架的单车在这里奔跑,一匹一匹的马在这里奔跑。一时间,一阵大雨来了。雨下着,太阳照着,雨线水晶一般的发亮。我迎着雨一阵的跑回来。呵哟!这时心头一阵一阵的难过起来,一阵一阵的晃摇起来。明日又要上工,明日又怎么办呢?
碉堡的用处
杏子(云南昆明)
下午六点钟,太阳还逗留在西山顶上,草海的白波在远处闪耀着。和圻一道上环城马路去游逛。围绕昆明的洋草果树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从南方吹来的软风也给混浊了。我们在去大观楼的埠头停了一下。篆塘里的白木船拥挤得像池塘里的一群鹅。船家正烧着火,白的烟顺着桅杆上升,再慢慢的消失。
碎石的路面给长途汽车碾起一阵灰,我们急忙避到岸边。岸边上有不少鸡棚似的房子,里面住的是船家和穷人。圻看见塞在屋里的女人和满面污黑爬在地上的小孩,便很感慨的说:
“你看,那边有雄伟的西式建筑,这里却只是泥的墙和草的屋顶。高的太高,小的过小,无用的太多,有用的太少了!”
他这样的话我已听过许多次,所以没有丝毫感动我。因为这社会上的事就全是这样,不足为奇。
我顺手指路边为军事而修筑的碉堡说:“我们且说这个东西吧,它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吗?”圻说,“至少可以防‘共匪’。”
“可是下细看吧,一个炮弹便可以炸去,能防吗?前个月给我们的教训就忘了吗?倘若别人真的攻过来,我们碉堡里的同学还活得成吗?我说,那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那么防土匪也是好的。”
“可是土匪敢到这里来?”
“那么它简直没有用了?”
“是,我说它简直没有用。要是说它一定有用,那或许是占去许多有用的地,和费去许多钱这一点。”
我们默默地沿着马路走了一会。
“你说没有,现在我却见了它实际的效用了。”圻指着两个正要走进碉门的叫花子,有了什么大发见似的,很正经的说,“它过去没有用,可是现在给我发见了:它是叫花子的旅馆——不要钱的旅馆,比我们才见过的鸡棚高明得多,宽敞得多了。你现在还能说它无用吗?”
“是呀!”我附和着他,“真的有用了。”
督学视察学校
建德(云南昆明)
三天的小考,算在昨天结束了。今天脑子是昏乱的,身体是疲乏的,精神是萎靡的。起床号响了,同学们还是睡着。接着几声警笛声后,就听到:“今天的早操不上了。大家快点起来整理内务,等一下督学要来检查。”大家听到了第一句话,倒很欢喜,“不上早操可以多睡一下。”同寝室的同学差不多齐声的说。听到第二句,同学们却很奇怪;又听到后一句时,大家又一口同音的骂:“又做拍马屁的勾当啦!”
过了一会,同学们终于起床了。拿着面盆到盥漱室洗脸毕,回寝室去糊窗子,洒扫地面,整理书本、文具、被窝,处置箱笼、用具,以及零星的东西。
一点钟过后,又听到:“内务整理好的,可以过教室去。要一律穿白制服。”大家又不约而同的说:“这个马屁真拍得难过呢!”
今天到处都很整洁,服装是一片白色。两百多人中,穿黑色的只有四五人,这也许是白制服洗了无法可设的事。门窗,玻璃,墙壁,痰盂,庭院,桌凳,地面,洗刷和涂染得很清洁鲜明、整齐,真是本校很少见到的。
八点钟到了,今早是两点钟的本国史课。上课的时候,因讲义没有印出,改为温习。过了一会,训育主任进来,把本班的两个穿黑制服的同学,叫到后排去坐,不许和穿白制服的混坐。本来考试过后,同学们有的丢开了厌恶的教本,去看小说,来恢复疲劳,不料童军教练又来把看小说同学的小说书拿去。这时同学们坐得笔直的,挺着胸,像些机械的人,静静的听讲,因此今天老师的声音也特别的宏亮。
第二课时,大家依然静静的坐着,听着。忽然楼梯处响,校长陪着一位:身干瘦长,穿洋服,戴凹眼镜,高鼻梁,梳油头,面淡黄色的督学(是新近从美国留学专研究教育归国,以前曾任过中学校长的),进来了。他在教室后面站了一会,翻翻一个后排同学的书,不过五分钟就去了。
第二课时,把历史温习完了,我们请历史先生讲新闻,他允许了,说:“就讲个新闻带奇怪的时事。最近日军开到七千多人,驻在平津一带,且在平津增建兵营,但缺砖瓦,就向我国借长城的砖来建。在撤城砖时,发见一块城砖上有‘快修快走’四个字。”我们请他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不知道,恐怕又是刘伯温先生的预言吧。”下课后,大家谈论着,“快修快走”的奇事。
下课后,过寝室时,有人问校工,督学来检查寝室没有。他说:“只向寝室走了一转,并不曾仔细的看就去了。”十分钟的休息过了,到食堂去吃早餐,我们问厨工有没有人来看,他说:“校长和像个洋人的来看了一下就去了。”饭后,我向茶房要水吃,他说:“开水少了,要留给督学吃的。”可是督学不是来了一下就去了么。
督学去后,一早上用心整理的一切都如旧凌乱肮脏了。唉,不上半点钟,督学就看完了整个的学校,却不曾向学生们说过一句话,这是为什么呢?
周会
君毅(云南昆明)
云南基督教青年会英语补习班在每周星期四的这一天,有几十分钟的时间来举行一个每周集会。恰好今天又是星期四,这个可以说是“巧”。
铃声响了,同学们都溜动着:有的跑到楼下去,大约是到贩卖部去吃“香多多”的“国产大麦粑粑”以及重油蛋糕,五香花生米。一些或许又会去拍拍乒乓球,饮饮白开水。大半的都向着“小会堂”走去。在这点,我们想到前些时候铃声都还未止,在用洋油洗过滑滑的楼板上便轰轰隆隆的跑着人,尤其是一班小同学们,争先恐后的前去“把位子”,不然就要“向隅”,而现在(也可说近来)呢,后半节位子还要空着呢。
密丝特马(或称马老师)照例地走上讲坛去,用木尺指着墙上的歌(今天的是row your boat)领导着大家合唱。唱完了,讲员还没有来,又再唱一遍。俟后又报告点校闻,大意是前天发现商校同学在楼上的新厕所墙上写文章,他们认为这文章写得不妙,于是遂用“封锁政策”惩戒,而一班没有写着的,也连同要下楼去用老厕所;然而对于补习班同学,还是照常开放,同时希望他们不要步商校同学之后尘,致受封锁之苦云。
然后校长登台,说本来是请×医生给我们讲演,一会儿就会到的。说着把眼睛抵抗着汽灯光的刺激,向对面门外走道上瞟着,惹得听众也频频掉过头去,好像×医生正向里面走进来似的。可是不,于是这就似乎有点“不巧”了。
“不过,”校长接着说,“我知道他今天将要对诸位讲些什么。趁他还没有来的时间,我先对诸位讲讲。”眼睛又向前瞟瞟,然后向着台下:“你们可知道这几天哪种病最多?”
“窝肚子。”声音虽复杂,而这一个似乎较大些。
“唉,不错,窝肚子,痢疾。”校长接着发挥讲辞,眼睛时不时瞟瞟。十个细长的指头,做着演说的表情。声音是那么的长而柔和。“痢疾有赤痢,白痢之分。据科学家的研究,是杆状细菌在人体内作怪,或者是原虫,即阿米巴,单细胞生物。这些东西,大半是由饮食媒介来的。有些人说,近来新麦子上世了,吃麦粑粑会泻肚子的。不错。我想,或者是此类细菌或原虫,被苍蝇带来放在麦粑粑上的。你们知道,苍蝇吃了一些屎后,飞到麦粑粑上,又连尿吐出来溶合了吃。”
大家笑了,校长又接着解释下去:
“你们又可知道此后将要发生些什么病?”校长解释完了痢疾后,发出第二个问题,可是不等大家答复,他早就说出了:“霍乱——打摆子。”他介绍了这种病状同金鸡纳后,又提出了一个可怕的病——伤寒。“俗语说:‘不死都要搭一层皮’,连头发都要换过呢。”接着现身说法的陈述他的病状。我们看着他这个害过伤寒的“标本模型”不禁有点胆寒。
铃声响过了,校长很慈悲的:“愿诸位不要害这些病,这是很危险的。现在分班上课。”大家鞠个躬,鼓鼓掌,跑了出来。一个说:“这副场面被他应酬下去了。”另一个说:“都还讲得不错呢。”
失业
戴泽锟(云南昆明)
五·二一。下午两点廿分。
征收机关的总办公厅里。
“局长喊!”
杂役伸进半个头,低声说。
“是喊我?”
王渔的笔,由手里掉到桌上,又滚下桌去。脖子朝前伸两下,两个眉头交接成个一字。
“唔。”
杂役很含糊,冷冷应一声,就转出去。
王渔在裱棉纸的窗槛间,夺穿一个眼:把眼睛合上去,窥下正房局长办公室的动静。
他缩转头,在脑后用力搔几下,又伸手去搔搔屁股。
他走到正房檐口脚,又退下来,忙用汗巾拭下脸,和吐口唾沫。
“王渔!”
局长见他两手扶在膝盖上,曲着腰,于是,略微点点头。
“局长!”
王渔的裤管,像风吹动样的飘拂着。
“唔!你到我这局子来,究竟干出些什么?”
局长很庄重,也很沉静。
“……”
他的脸,变成一付猪肝子。
“凭你看!”
局长抽出件公文稿,用八块柴的扇子骨,比比文稿上的字的间隔,又说:
“简直是鬼画桃符。妈的!”
“因昨天誊这稿时……”
“放屁!每一次都是推——不是肚子疼要拉屎,就是你妈害病……”
王渔的嘴角皱一下,脸上现出笑;但这笑比电的速度还流得快。
“你去看!”
这公文稿是两张格纸合成的。王渔眼睁睁看着这文稿在局长的手里,被撕成指尖头大的几千片,看着这几千片纸屑,在自己的头上舞。
局长的胡髭和杂白的头发,跟着局长煽着的扇子一齐动。
“我愿悔过!我……”
王渔两只手握成个大拳头,这拳头,由膝盖起,高举到鼻际。
“羞死你,公事公办。”
局长的脸转向着椅背。
“局长!我……悔……”
他这声音,变成尖锐而且不自然。一面,他竭力鼓一下眼,注在眼眶里的一汪水,这才泄下他的肚。
“局子里倒不能容许你。”
局长咳阵嗽,一口绿痰落到地上,像落下个石子沉重的。
“别方你去试试看!”
局长跟着缩回用指甲梳着胡髭的那只手,一上一下地挥给王渔看。
“……”
他退一步。他的身子被疑成是一段燃烧着的炭。
“嗤。”
局长办公室里的客位上坐着的那位外客,翻起眼睛王渔一眼,又说:
“局长叫你下去!”
“快下去。”
局长提高嗓子,并且把眼光由小眼角盯到王渔身上。
“局长!我悔……过……”
王渔的脸,变成张春天的树叶子。
“唔。”
“局长!”
他又曲曲腰。
“妈的。”
王渔退下去,局长向着那位外客笑了。
王渔走下局长办公室的檐口,眯眯眼,因为太阳光射着他眼内的那汪水,是刺的。
他踉跄的步伐,是蠕动着的一条蛇。
“局长喊去升阶级吧!恭喜!”
刚跨进总办公厅的门,全部同事,朝着他挤眼,歪嘴……
“唔。”
他皱下嘴皮。
局长谕知的这篇话,重复地,在他心底打着圈子。他感觉到冷,也感觉到四肢麻。
“以后我们都叫王渔为王科长啦!”
这是从鼻孔内哼出来的话,是故意投王渔一支箭。
“唔。”
他的心,仿佛一列车开行在隧道里。
“关什事,干不干是无所谓的。”
他只好这么替自己开开心。
“局长的命令:你的薪水就截至今天。”
杂役递给他一张二指宽的纸条。
王渔,仿佛在梦中:笑笑,又叹口气……
“走就走!”
局长发来的条子,不经意被他塞进墙洞去。踉跄地踱出总办公厅。
“愁你不滚蛋!”
在双合门外,他隐约听到办公厅里传出来这句话。
石屏的“五·二一”
李乔(云南)
天空晴朗得一片云彩也没有。当太阳才从东方升起来的时候,西门外站着一大群用围腰兜着一包饭,赤着脚,头上戴着一顶破篾帽,背上披着簑衣的卖帮工的女人。她们是预备替人家栽秧去的,一面嚼着饭,一面在和雇主们争论着工钱,声音就好像秋天的麻雀,晚来归巢时一样。当微薄的那点工资挣到手时,一群一群的便随着雇主去了,剩下在街上的,是清早的寂静。
这时,太阳已慢慢的升高,强烈的阳光照射在街上,怪火辣辣的。一群一群荷着锄,或挑着两个空畚箕,由城里走出西门外去的,是被派着去修公路的男子;有的是由老太婆或小姑娘们代理着去。在八十五度的烈日下,像蚂蚁似的黑郁郁的人群,在黑龙坡上忙碌的工作着;汗珠不断的滚下,头上像洒上了一些扑粉,给黄灰糊得那么黄黄的。监工的提着一根马棒,站在树荫下悠闲的吸着烟,望着奴隶们挖着,挑着。
查公路的撑着伞由城里走出来了,奴隶们蹙着眉仿佛在埋怨:白来做一天,一文钱也不给,这对于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天气热得真要命,一点风儿也没有,街上很少有人行路,但此时华乡约还沿门挨户的去催积谷捐。父亲此时正为着一点家常事情很生气的坐在堂屋上,当华乡约跨进家里来时,父亲不觉对他生起气来了:
“天天捐,夜夜捐,才要了碉堡捐,又来要团防捐,要了团防捐,又来要积谷捐。还没满一个月,就来要了三份捐,我有什么给你们捐的,你们就捐去!”
“李大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来和你家麻烦,我是奉了命令来的。你家要认清楚——。”
“我晓得。”父亲喘了一口气说,“不过,请你替我想想:我现在连吃的也没有,还有什么捐的?”
华乡约不和父亲多说话,他简要的说了限定明日交谷捐,若再不交,便要受处罚的话后,便气咻咻的咕噜着走出去了,气得父亲坐在椅子上,只是摇头叹息!
这天午后,省立石屏中学的学生开演讲会,所讲的都是关于国难的话。讲的人很激昂,听的人也很兴奋,在热烈的掌声中,这会结束。
插秧
寒谷(云南)
刚是小满。
正是绮罗村栽秧的时候。秧田里水灌得满满的,新秧堆在田埂上,农夫们赤裸着腿,卷高了袖筒。
田边蓊郁的丛林里,布谷鸟轻悠的唱着,野蔷薇牵牛花开满了一地。天上的白云,海上的帆船似的驶来驶去。五月间的小风,把人们的心酥软了。
文炳嫂站在秧田里,拿着第一把秧领着唱:
“喂吗哩喂——哒——么哒喂——”[1]
田里的人们和着唱:
“哎喂吗喂——哒——”
文炳嫂拿起第二把秧,领着唱:
“……麒麟喂画——照壁喂——……哎喂吗哩喂——哒——么哒喂——”
满田的人和着唱:
“哎喂吗喂——哒——”
文炳嫂拿起第三把秧,迎面来了牛街聚德祥的掌柜杨老官,捻着胡须,踱着翰林步子。文炳嫂抓把烂泥,喊着“阿呼呼喂——”就要向杨老官打去,文炳哥连忙“老啦!老啦!”的止住。文炳嫂唱了一支曲子,看着倒在地下黑影影的杨老官的胡子。[2]
“我说是喽:哎哥的胡子妹也有,莫玩笑对你说,小妹无福生下头。”
不是吗,新雅片烟上市,拿新烟上聚德祥,老狗总压价钱,用新秤。该死的老狗!
文炳嫂拿起第四把秧。迎面来了牛街顶有钱的牛五爷家的二少爷,一个顶风流的小伙子。文炳嫂喊声“呼呼喂!”满田的人们,抓起烂泥,齐向二少爷的白大绸衫子打去,一田人笑弯了腰,险些儿屁股吃水。
“唱曲子了,金牛先唱榆城调!”
文炳嫂吩付着。
“送郎送格到八里庄,哥脱裤子妹心慌,问你阿妹慌什么,从来没格有开过张。”
田里浮着笑声。
“该八斤唱东明调!”
文炳嫂吩付着。
“你的朋友我知道,头戴一顶烟毡帽,金戒指,又戴,手表,哎哟,哎哟。”
田里又一阵笑嚷。
“该春牛姐唱雨龙调!”
文炳嫂吩付着。
“十七十八×××,×××,小情姑,三十七八×××,×××,新干哥。”
田里又一阵喧嚷。
“该王八十家妈唱门化调!”
“我说是喽,山中哪有千年树,莫玩笑,对你说,世上难寻百岁人!”
……
太阳快落山啦,天边画染着红云,像一些残破的被水冲洗过的红地毯,璀璨着,闪折着,跳跃着。农夫们在秧田旁的水沟边洗了脚,戴上麻茄笠,满载着快乐回家了。
* * *
[1]此为云南边县秧歌,作者不解其意。
[2]此间风俗,栽秧时有人从田埂上过,以泥打之,被打者不怪。
飞机场送别
阿玉(四川成都)
五点钟的时候就被一阵嘈杂的出丧的乐声吵醒了。破碎的锣声,急骤的鼓钹声,奏着一种异乡的调子;除去吵闹外,表现不出半点悲哀的情绪。
天气是阴霾的,窗外流荡着清凉的寒气。为了要送文到上海去,便赶忙的和文起来漱洗,并且帮助文收拾他的简单而又简单的行李。感谢那代替了闹钟的出丧者,使我们没沉酣在温柔的晨睡中,而耽误了文的旅程。
六点钟,我们乘坐着汽车赶往飞机场。清冽的微风由车中滑了进来,轻轻的拂到脸上,感到一些清新而潮湿的气味,驱走了残留在精神上的疲倦。所有的店铺除去供给劳动者的食物店外,还都紧闭着门。匆忙地在街上走的只是一排一排的粪夫,赶长途的洋车,和蔬菜的小贩。在城门口竟显得拥挤起来。在狭狭的城门洞口,粪夫的担子联成一个长行。人人都匆忙的,争先的,呼喊着,东撞西撞的抢着挤出这个穹洞。十几元雇来的汽车这时是表示出它的阶级性了,它超过了一切而冲出了城门。
驶过了一条北门大街,眼前便开阔了许多。一块块的秧田,那尚没分过的秧苗像软软的绿绒,颜色鲜绿得可爱。已经放好水准备插秧的水田,水面吹起了细细的皱纹。一条条的波纹慢慢的激荡着,慢得静止的一样。黑绿色的竹丛掩覆着一幢幢老旧破坏的茅屋。远远迷濛着灰白色的轻雾。大约有廿分钟的时间,已经看见机场身边的小山。我们的车子驶过了一个高坡,欧亚公司航站的茅屋像是由地面下升了出来,先是灰黄色的茅顶,渐渐绿色的窗,门,一部部的现于面前。车子又急遽的下了一个斜坡,看见整个的低于地面的机场。
车子为守场的卫兵阻住。经过说明是飞机乘客之后,车子驶到了航站办事处的门前。已经有几位乘客先到了,一切马上打破刚刚静的心情而都纷乱起来。行李过磅,检查,签字……帮助文弄清了各种手续之后,又得到一会儿的空闲。我和文在空场上踱着,心头感到一阵别离的悲哀。我们仔细的谈到别后的将来。
飞机是银灰色的ju52号三发动机的旅客机。由于环绕着它的工作人员和乘客作比例,显得相当的巨大。一群人们围绕着它抚摩,观察;远远的看起,像几个蚂蚁嗅着一个死的螳螂,来来回回的绕着走。
六时四十分,机师上了飞机。三个高昂空中的马达便慢慢的转动了;空气搅动起来吹起了堆上的沙石灰土。每个人的耳朵都为这轰轰的声音所塞满,听不到了谈话。三个螺旋桨渐渐的增加了旋转的速度;终于急骤的旋转闪成三个白色的光晕。七八位乘客,和十余位送行者,都沉默的注视那吼叫着的东西。我随着那加速的旋转,加重的吼声,心中亦跟着紧张起来。我想除去那看惯人家离别的航站上的工作人员外,旁边的人都有这紧张的感觉吧?
天空是半阴的,日光由很高的,像大理石花纹似的云中透射出来,变成一股薄弱,暗淡的光线,照到一部分地面之上。由那横抹在地面上的轻雾中,隐约的看到机场背后的小山。在这样的背景中,那机身的银灰色更美丽的发出亮光。经过十几分钟的“试车”,马达停了下来。客人以至送行者立刻感到一刹那的激动。航站的职员招呼着客人走上飞机,大家纷乱的说着祝词,一个个的登着小扶梯走入客舱。文亦匆忙的跑上去。心头一阵空虚,就被马达的吼声和吹动人的风沙迫得退到远远的地方,向着飞机招手。
七时正,欧亚公司沪蓉线班机离蓉。
更剧烈轰轰的声音,挟起灰土。猛烈受搅动的空气,推动了机身向前滚动,很快的机尾已经离了地面;随着机身平起,三个昂头的马达吼叫着向高空升起。先是闪耀在太阳光中银色的机身,渐渐穿入薄雾之中,由银色而变成淡灰色,更渐渐成了一只黑色的鸟,在灰白色的雾气中斜掠着小山,渐远渐小的随着它隆隆的声音向东北消失。
大地之上立即平静了。几个送行的人疏散的夹杂着纷乱的谈话,各自走向他们的汽车,一部部的驶出了机场。我亦带着惘然的悲哀,钻进那等在路旁的汽车。太阳仍是藏在云里,车子加足了速度向回城里的路上跑着,在车子后面卷起像烟幕的灰尘掩蔽了一切。那露着黄褐色的筋肉推着独轮车的,担着担子,一行一列的洋车,和那步行在路上的乡人,都把面孔作出难看的表情,嘴里谩骂着,咒诅着那窒人呼吸的灰土,和播扬灰土的汽车。我麻木的沉思着这十几元代价的威力!任何人要让开;任何人要忍受那迷漫了一切的灰土。在城里的街上,更有警察给肃清路上阻碍着的行人或洋车!使这车子得以更表现出它的骄傲,高速度的从人丛中穿过。
当我回到城里,临时雇用的汽车离开了我,而我彳亍于马路边上的时候,这感念更深刻涌上心头。
中午,云更高更薄,露出了强的太阳光,室外温度华氏八十四度。
一日间
赵其贤(四川成都)
一醒,听见老鸦呱呱地叫,我知道天又放晴了,回忆昨晚底梦,梦里的事情哪能让你好好儿忆起?瞧着日历上的两个阿拉伯字“21”,叫我不能不联想到可怕的“二一条”,“九·一八”,“一·二八”……
仿佛又听见甚么在叫,扭转脑袋,l君正在一鼓劲儿刮胡子,嚓,嚓,嚓!刮干净点吧,女人是不喜爱胡子的!昨天寄她的信,想已收得了……恋爱以外还有别的更重大的事啦,我有我的志愿和责任!可是,胸脯上总堆集点甚么笨东西,痛。
微微风。天色碧青,脸子是忧郁的,阴险的;但听说道,“和平庄严”。
在课室里,心里闷得慌。有的打呵欠,有的打瞌睡,有的读小说,只有女同学不言不笑,顶有精神。“只有我们完成派的主张才对,桑戴克的练习律又错了!学习的成功,在乎确定的目的,坚强的志愿,明白的思想,与暗昧之重复练习无大关系,……”朱先生滔滔地说。一对小雀子猛然飞进来,绕了个圈儿,喳喳地表示满意;烦闷的空气搅动了。“你们知道吗?这是心理学。”“她赞美完成派呢!”朱先生可没觉得,笑了:“你说,这是交尾期不是?……”
午后三点钟,系主任召开国难教材研究会,我根本不相信现行这套教育可以救国,没有去,大众生活问题不解决,一切国难问题不是空的吗!溜到图书馆找戏曲看,一本没有,所有的几本都给戏剧研究社拿去了。回头,读《两筋の血》。读《黄炎培留告四川青年同学书》。
从平民小学出来,被朋友拉到春熙路,学校没有好教师,没有好图书馆,同学又大都懒懒散散的,好吧,这年头,多逛逛也好。
晚上,想续写“人”,白井已经把它介绍给“文艺”读者了。可是不成,父亲的信得先回。提起父亲,又是恨,又是爱,到底爱多一点呢,还是恨多一点呢?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不见他,也已三年了。
* * *
敬爱的爸爸!
我一时还不想回绿州,但我绝不会忘你,见面的时候早迟要到的,别念念吧!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但我怕用笔代口,愈引起你的误解。你十九号的信,接到了,看了也未尝不动心!
爸爸,且莫谈故乡吧!我一想着故乡就要淌眼泪……乡下人吃草吗,川北一带却连草也没有吃了。你不是当过审判官吗,你来看看这个案子怎样?计开审讯单:
向友富,松潘狮马人,年四十三岁,担水为业。陈顺氏,松潘半边街人,年三十岁。张彭氏,松潘太古山人,年三十五岁。何张氏,天星桥人,年五十五岁。讯得向友富供称:我昨年到片口,地方上叫我埋死人,埋一个给两千钱,后来只给一千钱,今年正月二十八,埋过一个出天花死的七岁孩子,是卢友仁的,二月十二,我们在萧家屋里去烤火,看见许多人骨头,才晓得被张彭氏她们挖出去吃了,就是那火匣子烧燃煮的,她们还不只吃一个,有许多人骨头用棉絮盖着,我虽然埋人,却没有干这个。何张氏:今年二月底到片口,在侄女张彭氏家里住,我们也没有吃的,我们饿的没法子了,才挖死人吃,都是已经烂了的,我俩一共吃了六个人,五个一二岁的小孩,一个大女子。张彭氏:到片口有四年了,我们本来种田地,去年丈夫打死了,我才背柴卖菜过活,今年都不能了,我四个孩子都死了三个,这次又在路上死了一个,我们先还有草吃,后来都吃光了,才吃死人。陈顺氏:我今年正月才到片口,也住在张彭氏家里,我一家八个人,都饿死完了,我也饿得没法,才跟她们吃死人。堂谕:向友富暂行收禁。张顺氏,张彭氏,何张氏等三人,着交联保主任,暂行看管,此谕。
爸爸,你看了心中作何感想呢?你将如何判他们的罪呢?你愿这现实腐朽下去吗?爸爸啊!请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想借此求你宽恕我,了解我,我知道在你的地位是不会的,也犹如我对你一样。老实说,我有时恨你,但是,爸爸啊,我敬爱的爸爸!……
爸爸,你想知道这儿的情形,我暂将我到市政府去调查的结果告诉你吧,成都人口共四八〇五九六人(西人除外):
有业者三二一五九八人;
无业者一五四一七二人;
识字二一三三七八人;
文盲二六二四三九人。
你从此可以认识这所谓四川唯一的文化城了,文盲和失业者的统计数字是何等的惊人啊!至于一般人的生活姿态,王君描绘得绝肖:
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
两个人进茶铺从朝坐到晚;
三个人:猪,象,狗一例俱全;
四个人腰无半文能把麻将编;
五个人花样繁多五零四散,归家吃酸萝卜佐开水泡冷饭。
另一方面——监狱,如高等法院,华阳看守所等,我都去观光过来,内面又黑,又脏,又臭,不愧地狱!统计偷盗犯,大约占百分之八十,爸爸,别的不问,我们单就这百分之八十的囚犯,想想吧,怎样来的呢?谁个造成的呢?还有那样的人道主义者片面地去提倡改良监狱吗?……夜已深了,我还要抽一点时间去完成我底“人”。晚安!
早饭之后
本仁(四川重庆)
今天是星期四,早饭后没有集会,要休息一小时才上办事室。
我们住的屋子是一个新式洋房。宿舍在三层楼上,阳光十分充足,早晨五点钟就射到我们屋里,因为别的房子要矮些,不能遮着太阳,所以很早我们的眼睛便被太阳的金针刺开。时间虽还只五月下旬,天气可太热了,我们不能在床上多睡一刻,只有勉强起来。同寝室的约有三十多人,都是些下级职员,他们的正式名字叫做“练习生”,“服务生”。我是新来,至多尚未满四个月,因此不能和上级职员住在小寝室里或自己租佃的私宅里。早晨,天刚亮,这些同室的人便乌鸦般噪起来。
我的两肩,支持着那个昏昏的头,沉重的脚步拖我下了楼梯,到洗浴室去照例洗脸刷牙。过后便如往昔一般,仍站在大门口,看看街上的行人。卖菜的乡下人,菜色而褴褛的黄包车夫,顽皮的小学生,一群群的在眼前走过。间或也有一辆汽车,载着几个摩登的少女和青年,但是不摩登的却太多了。最讨厌的是乞丐,随时随地都要撞进眼来。我总恼恨他们,为什么老是讨着叫着哀求着,让自己懦弱的走向死亡呢?
七点钟,我们吃早饭了。
胃里像有甚么东西塞住似的,饭总难送下去。当我在乡里时,消化力很强;但是到城里作事才没多久,胃变小了,吃的东西比以前减少,消化力被人偷了去。
吃过了早饭,我想走进图书馆,翻翻今天的日报,看一点有趣的新闻。
图书馆也是在三楼,我一进去,脑里便有一股闷气冲上来。我的眼睛无力的望着这屋子,几百本新出的杂志,摆在好几个长方桌上,红红绿绿的封面,使我想到一个笨小孩,把图画师的颜色偷来涂在脸上,简直和木偶戏里的鬼脸一样的令人憎恨。几十柜厚沉沉的布面书册,在玻璃里放出金字的光,不知怎的,我也讨厌那些金字了。我翻了一张日报,劈头几个大字映到眼底:
“巴中一带,每日饿毙千人以上……”
当我一看见这几个字,我的心兀的跳了,没有力量再看小标题和五号字了。我只好仍把报纸放下,自己诅咒自己:“你还有闲心读书看报么?真是不懂甘苦的蠢货!有钱人和无聊的人,才愿意把这些东西来消遣啊。”以前我十分爱惜书,朋友把书弄糟了一点,我定瞪着眼要想骂人,但是近来太变得快了,我有许多书都搁在公用的储藏室里,灰尘积得很厚,我也懒得去一翻了;说真话,我有点恨书本;因为我难得读到一本满意的书,再多读些,仍是那个老样,我何苦多化钱又丧掉自己的健康呢?
我的头更痛更昏了。这屋子好似监牢,我透不出气来;我需要绿色的原野,自由自在的工作着;我不希望那些顽梗的死硬书籍,装进我的脑里;我怕,我怕我的头要爆裂。我必得逃出这屋子!
我走出了图书馆,心里还吼着:“人们何苦麻烦排字工人呢?”
我走进了办事室,我要作呕了。几个月来,我都坐在窗子下,同着这室内二十多个同事一起工作。圆满的面庞,现在变得瘦削了,尖尖的一个下颚,我自己也好笑自己,为甚么这嘴会和鲫鱼一样呢?颧骨突得很高,近来照的像片,都像天生的一副贼骨头,我自己也不能不痛骂自己呢。
办事室里没有人,我寂寞得要死。我只好又走了出来,不知怎的,我进了寝室,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射着我的脸,我也无力再爬起床。屋里正有着几个练习生,瞎谈着一些糊涂话:
“……像我们这样,十二块钱一个月,够什么用呢?进来了两三年,还不过是练习生,一天牛马样的工作,老婆也讨不起一个。”
“谁叫你讨老婆!一天的工作就够你累得不能抽气,晚上要做到九点半,你还须缮写信函,纵使你有老婆,又怎样呢?”
呀,要讨老婆,这些人不是发了疯吗?我没有心思去听这些话,我也不能笑,昏昏的睡着,但也不能入睡,不过,我的确不知道他们谈甚么去了。
“好了,你的诗真好。”大家拍着手。我好像初次才发现这群人会拍手,会欢喜似的,我睁了眼睛,但阳光又逼我闭着。
“大家听着,我再念一遍:‘有女莫嫁练习生,一生一世孤零零,有朝背时他死了,还要惹你哭一声。’——唉唷,我的妹……”
“你这诗太不对了。嫁个练习生也是不容易的,你看报上,载得有几个女人是曾嫁练习生的?”有一个声音在人群中抗辩着,但这仍是滑稽的口吻。
我听得很不耐烦,也不去管他们了。我想想我不是练习生,我是助理员,我的薪水比他们高一些,但是工作仍和他们一样,一天坐着誊写,不能动,没有时间,没有力来动,我的信仰消失了,勇气没有了,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不消说是趋向灭亡了。“啊,人类原是追求幻灭,忘记和死亡的!”
“我难道在未灭亡之前,不能做一点事吗?”我心里有声音在反驳我,我要振作,仍要读书,不再消极了。但是我的手因过度的誊写而举不起了,脚因为终日疲倦而提不起了,全个身体因枯坐而消瘦了,脊柱渐弯了,头好像失掉知觉而麻木了,啊,我怎么振作呢?——人是矛盾的,我在矛盾中已过了二十多年了!
“练习生整批的来,老了,弱了,又整批的去,一个月的报酬,不够一个人的用度,这是文明这是文明,人的生活——不是和劳力者一样的苦痛吗?”是,人们渐次在认识他自己了,我的眼前有着什么东西在舞动,是光吗,是影呢?我的眼睛又看不着。
摇铃子,我们开始工作。
同室的人都拖着骡车,在沙漠里举步了,我也被大车轮转着,皮带缠在肩上,开始活动。
“什么时候才有光明,才有真正的自由和平等?”我在这样的呼叫时,心房是空空的没有什么物品存在着。
日记一页
黑天(四川重庆)
骤然热起来,身子微感不安,翻了翻书,又总是不能顺利地读下去。清理一阵信件,心头更觉烦躁。我在屋里踱了两个圈子,看着可怕的阳光发颤,顺便横倒在床上,重温我往常的白日梦。
“开门……”像是有人叫门。我似昏迷似清醒的,听是听到有人叫门,可不曾答应别个半声。既后,送信的又在外面大叫:“信来了,开门!”我听见“信来了”,方才大醒过来,翻身起来接信。
咦!我诧异极了。这信是好友稀寄给我的。说到稀这个朋友,是去年为了共产嫌疑就被拘捕了的,算起来已经足足七个月了;他昨天出狱,接着又要下乡调养,最近不能直接来访我,所以只是给我一封信。信是这样的——
老天:
我给你这封信,不说都会使你大吃一惊的。朋友!告诉你,昨天午前七钟,我已经无理由的出狱了。我进去是莫名其妙,出来还是莫名其妙,不知悲的好,也不知喜的好!你得了这个消息,究竟应该怎样感想?
将要出来的时候,那皮鞋走得挺响的军法官,还装模做样的喊起我说:“你们现在好了,出去好好的为国家出力!”我微微点了点首,很想老实回他几句:“规规矩矩的找碗饭吃,尚且险些儿把性命送葬了,谁敢为国家出甚么力!……”结果,狱丁的枪托故意击着石板响,又把我的胆子收了,只得抱了东西,低着头慢慢走出门口。
朋友!你晓得我,再不赶紧到乡村调养,一定不久就会寿终正寝了;计划是明日离开重庆,因为各种问题,不能亲身拜访老友,趁着今夜这个时间,把我从进去到出来的前前后后,大概报告给你,使你也长长见识,看“新四川”的某一角落,究竟是个甚么面目!但是朋友,这可不是“报纸”上的新四川,更不是别处传说的新四川,你要是留意一点,或硬是深入社会层一探查,便知道我报告你的,才是十足的真正的“新四川”的真面目,朋友你看吧:
在去年×月×日,我正在办公室办公,门外忽然有人喊:“×先生。”杂役来报,说有个谢先生要会见。我刚站起来,当时就走进两个穿短服的人(可不是军装),满口湖北腔调,那时我就疑惑不对,然而清清白白一个人,自己码得实在自己,没有一点可以使我虚心,所以我简直走过去用手指着鼻子,申明我就是×××。殊不知我这话一出口,他们就掏出了手枪,同时又扯出一张印好格子的纸单子——我没有看清写些甚么——并用湖北腔调说:“走!……”嘿!这倒不奇!一个用手枪指着我,一个就取出绳子,把我的手反剪着扎起,不由分说,推起就走!
果真不错!门外还有三个同样的人在那里等候,照样每人都提一柄手枪,等我们出去了,才跟在后面“的得的得”的走。这时的我,心里还是同样的泰然,以为现在的官厅总不是前头四川的“老二队伍”,想来是光明的;我即使有了甚么牵连,至多也不过申明了调查了就行的,谁料到还有以后的惨剧呢?朋友!也只有我这个傻子,大祸已经临头,还是甚么也不经意,还以为从前的四川才会黑暗,一切都想得宽宽的。
到了那里,我立在一间屋子的中央,霎时,一个黄呢武装的中年人,一屁股坐在长方桌子后面,开始就问我的姓名住处和履历,继而就问我担任的甚么工作,本地有好多同党。啊!我明白了,原来给我戴上了红帽子!可是我码得实在自己,心里仍是不经意,而且还反问他这话从何说起。他才说出是谢××供出的。强迫我非说不可。天哪!我有甚么说的!譬如我是一个小偷,也要拨过人家的门,才晓得那间屋子是方是圆。不待我申明,忽然一个拳头飞过来,恰恰落在我左颊上,打得我从牙齿痛到足跟;随着,又是一只皮靴踢在我的臀部,麻木得不晓得痒也不晓得痛了!那时,我心头不由得颤栗起来,知道不是好事了。
实在,我根本没有说的,他丝毫不听辩明,几个人把我抽上半空中吊起,意思是要我承认共产党,并且招出其余的党徒。朋友!你想叫你多荡一阵儿秋千,也许会疲倦得要死,这样用绳子套着一个大姆指,悬空吊在屋梁上真不是好玩的哟!我在空中悬着,流干了心田的眼泪,叫唤哭啼也是无用的,疑惑自己已经死了,昏迷到不省人事的程度;那种凄怆难过的情境,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朋友!我讲不得狠了!我宁肯死,不愿一个大姆指支持我的全身!别无法子,只有出售我的良心,急忙“是……是……是是……”说一长串,希图临时不吃苦。哼!那一串“是”字倒有点效力,索子一松,登时我又落到地上了。
但他得寸进尺的,见我说了“是”字,以为我认真招认了,立马叫人把谢××押出来同我对质,起初我心里一团火恨不得一口把谢××吞下肚子里;哪知见了他那副样子,——背上肩膀被火烧得大眼小洞的,两个姆指血淋淋的举起——我实在又有点怜惜他了!黄呢武装的人问他时,我才禁不住大叫两声:“谢××!说话要凭良心。”然而他还是死人咬着我是共产党,死人都说前几天还和我吃过酒,商量过。我看他并非甘愿卖良心,实在不能再受重刑了!我想:这是在对质,再说是共产党怎得了;哪知我才稍微迟疑一下,旁边就红灼灼燃起了一把神香,几个丘八替我脱衣服,我底背有谢××一样的危险了。我看情形不好,与其受这种非人间的痛苦,不如冤枉处了死刑的好!于是又急忙说:“我是共产党,我同谢××吃酒的,不错!”他才满心欢喜,叫书记录在口供簿子上。
至此,才算渡过了第一个难关。
此后,我们被囚在地方法院第二看守所。这几月所过的非人生活以及所受的从不曾想到的痛苦,写起来不但我的眼泪会浸湿这叠信纸,朋友!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忍不住放声大哭啊!……好,这段对事实不大重要的惨象,现在暂时不告诉你!
记不清日子,我们又被解到中央宪兵第×团的一个连部去审讯。刚去我们非常欢喜,因为这是中央的宪兵,这是管理污七八糟军队的机关,一定是能够洗清我的冤枉了。殊不知恰恰相反,宪兵的每一个班长,每一个中士,每一个小兵,都有问案的资格;喜欢天天提你出来问,高兴上午问了下午又问。所谓刑,更比那边还不同,只要你说一声“不是共产党”或迟疑一刻,坐软板凳,背火背兜,烧八团花,灌水葫芦,吊几下锅就一齐来了,有时怕你高声大叫,还用白布蒙了你的嘴巴;管你受不受得了,只要他们弄得痛快就算数了。
朋友!自从在那边审讯过两堂,我已抓着了要领——每回提上去问,不论是连长,班长,小兵,我总是开头就不说实话,他们就会认为我招认了,一回也没有受过重刑,真是侥幸!然而,自己问问良心,是欺人或是自欺,我因为想死,一切都不打算顾了。那里有三个与我同案的朋友,他们要想洗脱冤枉,每逢问案,无一次不是两个姆指血淋淋的举起,不是鼻孔被血块塞住的,不是背心腐烂得像泥坑的,……我看了那种惨状,几乎当场哭了出来!尤其是谢××,有两回还是抬出来问的,自己完全不能动了。可是我们又不是同一间牢笼,我也没法把妙诀传给他们,只有背着流泪罢了。
第二看守所的非人生活,我早已认定不堪回首的了。谁知到了宪兵第×团,一间真正地狱式的屋子,人却挤得很满。吃饭,睡觉,拉屎,都在那一间小屋子,真是比牛马还不如啊!比起第二看守所来,实在相差得太远,有时我竟回忆那里了。朋友!因为我自己什么都承认下来了,所以没有受尽残酷的明刑,然而这种无刀杀人的暗罪,的确受的够份了。我没有第二样办法,我已流干了眼泪,我仍旧只有祈祷“死”!
宪兵部办案真是“快干”。你若是不肯招认,他们可以代替说出一大堆,后头只问你一句“是不是”。设若你答应“是”时,那么就将他说的叫书记一起录上去,作为你的口供。朋友!你看这办法快不快?可是把口供簿子翻来看,我相信没有一个供词是前后符合的。
任他怎样,终于没得正当的证据和口供,以致没有结局。好像是一月以前,我们又解到行营军法处审讯了。哈哈这也才是话吗!到底是行营的军法处,这军法官也才像人,审问我们的时候,不特没用怪刑或乱写口供,还能让我们说点良心话;他见了这种口供簿子,和见了这样重的刑伤,冒火极了,当时就摇电话去叫齐××,样子是要大大方他一手的,哪知齐××畏罪推却,几回都说出街去了。也许是我们命苦,这回又成了一个悬案!
朋友!你知道齐××吗?这就是使黑良心害我们的首犯,乱拉无辜良民和滥用非刑,也是这家伙开的始。然而我现在倒也一点不怪他;因为他的职务是捉共党,捉不到真共党,就只好捉假共党,不然,他自己也销不了差呵!
现在,我是已经出狱了。但是我怎么会入狱,怎么会出狱,至今还是莫名其妙!听说还是行营军法官的力量。但不知的确否?朋友!朋友!……我只好多多叫几声朋友,我现在名是恢复了自由,而身体却坏极了,职业也不知去向,恢复一百个自由又有甚么用呢?想起我受的那些痛苦(幸而我所受的还是好得多的),流的那些眼泪,过的那些地狱生活,不哭也要哭了!呜咽……
而今,我又转到世界上来做人,要是有人与我发生纠葛,不说别的,我只叫他这样给我赌个咒:“果真是我昧良心,出门就遇着××宪兵就是!”因为一般人最怕的“跌破脑壳”,“挨冷炮打死”……总不及这个咒更凶呵!
朋友!我所报告你的一切,真是挂一漏万,原因是其中有我不忍写出的,有我不敢写出的,有不愿使你悲哀而不写的,有会使你不信的,……一句话,我这阵虽然提笔在给老友写信,都还不敢相信我确是以前的那个人——至少也转过了一次人生!
为这个案子,冤枉拘捕的七八十人,听说都要慢慢地逐一开释的,这真是……
天快要亮了,明晨又要起程下乡,不能不稍稍安寝一忽儿。那些没有告诉你的,也许你会认为希奇的一切,多丢一会之后,老朋友再相见时,我可当做故事献给你,彼此都能减少若干悲哀,不好么!插笔了,握手吧!朋友!
稀
五月廿日夜
乡里一日
平东(四川重庆)
久了没有回乡,邻近的孩子们都围拢来说笑话。水生还是从前那副面孔,也带起笑脸走过来招呼我。过后,个个孩子都走了,水生却尽在地上用手指画路子,一点也没有走的模样;我看他衣服上的尘垢积得太久,脸也花得像只蝴蝶的翅膀,脚像漆一般黑,我觉得不是以前的水生,禁不住要盘问他:
“水生!你何以不像从前那样勤快啦!他们都去做各人的事哪,你还在这里!未必越大越懒了么?”
他望着我,一只泥手不住的在衣角上揩,脸儿早已蒙上了一层可怜的青幕,不说又不笑了。
“哼!……我说是个懒孩子!怎么不像他们那样赶活路?”我又这样重复说,一半是想鼓励他。
他似乎受不过,大声告诉我:“这几天是插秧的日子,今天又是‘小满节’,做庄稼的人户,今日打‘牙祭’[1],插秧人数特别多,他们当然要回去帮忙啰!”
“好道得。你们不也是做庄稼的人户么?”我很惊异。
“唔……去年……收割了……老板就叫我们搬家。那时,——有两个团丁在我们家里守谷子,不许我们担起走。搬到伍家老板这边来,我们就没有再耕田了……”
“是做庄稼的人,为啥又不耕田?”我追问。
“我不晓得爹的!只是他要死的时候,我们跪在他前面,妈在旁边哭起来,他才抖着声音说:水……生!你们以后发达之时,遇着天旱年生,要佃客搬家,在他欠好多租谷,第一扣除不得“押佃”[2],害人家出去租不到田耕,一家人活活饿死——他——爹——还没有说完,嘴一歪,眼睛就定了;妈倒在地上哭,我们看着爹不动,也哭成一团。”水生说到后来,眼眶渐渐湿了,嘴巴也是一扁一扁的。
我的确忍不住了。起先看了他的模样,我还不曾料到他家发生过这些变故,还冤枉他是懒孩子。这阵,他衣服上的尘垢我了解了,花脸与黑脚,一起我都了解了。但是眼见他就要哭出声来,又不能不借事支吾着他:
“真好哟水生!做起庄稼多少活路,累得你一天空不到一刻儿,真苦!我以为你现在比那些孩子快乐多了,安逸多了……”
“×先生!不做事倒好,就是没有饭吃,间或饿得肚子痛!”
我的话不但没有尽安慰的效力,而且还更引起他伤心。接着,又问他近来的情形:
“近来你们每天做些甚么事?就说没有耕田,总还有点事哇!水生!你说着。”
“有事。隔一天我又要到田家坳坡上去挖‘观音米’[3]。今天是母亲去的,所以我得空到这里来。”
“观音米是甚么东西?拿来敬菩萨的么?”我很希奇。
“不是,人吃的。”
“哦!是不是白泥?这年生都有人吃那家伙吗?”我忽然想起了。
“就是白泥。嘿!还担心没人吃!每天去挖那家伙的,至少一处都有七八百人;不精灵的等到天黑都不容易候着轮子……”
水生才说到这里,那群孩子又跑来了,无根生有的拉着水生就走。
“你们倒打了‘牙祭’,我还早饭都没有吃呵!”远远的还听着水生在叫。
* * *
[1]四川土语,即是说吃肉,为插秧的人犒劳的意思。
[2]四川的自耕农极少,大都是佃地主的田做;这押佃就是抵押的银子,少交了租谷就要扣除你的。
[3]白泥的又一美名。
大足的一日
影三(四川)
昨夜因为在茶馆里和几个街头熟识的人辩驳“唯武器论”和“天命论”的亡国谬见,得到他们的接受,谈得高兴,把时间延迟了一点。今天起床,已经不早了,匆匆地吃了早饭,便抓着两本《教学法》跑向学校去。
走到校门前,那座从不被我注意的小小的土地庙,突然把我的视线吸住了。那香炉里以及庙前的泥土上都满插着香烛;还有人正把新的香烛添进去,虔诚地在那里顶礼。这唤起了我的意识——今天原来是旧历的四月初一了。同时使我无意识地记起了佛婆婆们的两句常谈:“初一十五一炷香,一家大小保安康。”这两句标语,在一般劳苦大众的脑中,一定比我更要深刻。在这个苦闷的年头,一切行业都没有办法,大众的生活一天天增加不“安”,更不说“康”了。他们除了抗争的一条路而外,不在每月的开头或一半的时候向菩萨祈祷这一月的“安康”,还有什么好做呢?谈起这个土地庙,我记得原来是一座瓦屋。当我四年前离开家乡的时候,恰好坍倒了。现在虽然规模大大的缩小,改建了一座石棚;但究竟也还庄严,至少不致使土地老爷淋雨了。这是菩萨走运,也正可见大众们拥护他的诚心。
走上讲堂上“自然”课,因为刚才的观感还在脑里盘旋的原因,不觉得由一个枝节的讨论引上了“神”的问题。这些年青的女孩子多少都从她们母亲和社会承袭了一些“神”的信仰的,我于是用了一个逻辑的方式向她们的信仰进攻:我首先问她们:“木石和泥土有些什么属性?有没有知觉?”她们都根据自然教科书正确的回答了。然后我又问:“菩萨是怎样做成的?”
“是雕塑匠用木石和泥土模仿人的形状做成的。”她们又一致的回答了。
“那么,为什么要去相信那没有知觉的东西呢?”于是我作了结论了。素来对我信仰很好的孩子们大部分都接受了。
“但是,先生!菩萨是受了香烟灵验了的呀!”一个顽固的孩子发出反对了。
我于是把香烟只会把木石熏黑的道理讲给她听。最后大家都没有异议了。我趁势大举进攻,把“神”怎样发生,怎样演变,怎样被统治者利用,怎样阻碍进化,……一一说给她们听。最后我叫她们要把头脑里的“神”扫除干净,并且举起两手在额上做着抓掉的手势。她们大家也就兴奋地做着同样的手势。在手臂的动乱中便下课了。
再上了一堂“算术”,这一天的工作便算完了。
回家的路上,走过那座前任县长在半月前刚才改修好了的庄严的县政府大门,那里又在搭着木架开始拆除了。昨天别人说“新县长迷信风水”的话,是被证实了。我狠狠地向那墙壁上贴着的那张崭新的“红告”盯了一眼,感到特别的失望和忿怒。
每一个新的县长到任时,我总是怀着几分期待的心情。自然,“狗嘴里掉不出象牙来”,我并不是期待着他替我们解除几分痛苦,或者办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的事。而是要看他变些什么新的把戏。
当前任县长被人在省政府告他侵吞公路款子有撤换的消息以来,在报纸上便见到接任的将是这“清官”之名风传遐迩的×县长。一般人都热烈地“引领”望着,我的好奇心理,也跟着抬头起来。
期待了差不多半月之久,这位可敬的县长直到前两天才坐了一架“滑杆”(一种简陋的肩舆),飘然地莅临县城。
果然“名不虚传”,他一身简朴的服装,便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印象。——一套皱纹累累的青布中山服,一顶泛黄的旧草帽,一双补上几个疤的皮鞋。其次,他的爽快的性情,也很适合我们青年人的理想。他到县府,不上三十分钟,便贴出了那张惹眼的“红告”;不上一点钟便叫了一架和他那一身装束相称的黄包车沿街“拜客”。我见了这一切,我知道他的把戏比别人耍得更高妙,更可怕。于是也给与他更多的注意。
昨天一位朋友告诉我,说这位县长对于“风水”的热心,也不下于贴“红告”和“拜客”。在“拜客”之后,便拿了“罗盘”在县府和他兼代局长的征收局各处照看,并在墙壁上写了些“×山×向”的标志。最后他判定县府的头门过高,“大堂”过低,是历任县长“官运”不长的原因,——因为那是一个“奴欺主”的形势呀!并且说:前任县长要不是运气好,还会丢命在这里呢。于是他便决定他“下车”后的第一步“新政”——“改造县政府”。升高“大堂”,拆低头门。并且听说第二步还要把“北门”(城门)改道呢。
这些话别人虽说得很真实,但我还不相信他的戏法会变得这样拙劣。可是他今天果真就实行起来,我除了佩服他“快干”的精神而外,只有“失望”了。
我心里咒诅着走回家去。
下午在街头见着这里唯一的娱乐场——川陕剧园的游行广告牌,上面用金字写着:“由陕聘来驰名花旦筱翠芳今夜登台,主演《父女别》。”角色是新的,连戏名也是陌生的,使得我这不常看戏的也好奇起来,决定花几个铜板去一看究竟。戏开始了,才知道所谓“父女别”原来是王宝钏出相府的一场,而所谓“驰名花旦”也只是原来的一个武生改行“反串”。我们只好叫着“受骗”,而戏园却卖了一个“满座”——这是“毒针”风潮发生以来,许多天没有的现象。
说起“毒针”的事,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不知是谁有意或无意的造了那样一个风潮,说:某国人收买了一些汉奸,用毒针刺人,被刺的人当时是不觉察的,那针毒却非常厉害,“见血封喉”。这风潮自川南方面莫名其妙的发生以后,各报纸也就莫名其妙的瞎登,各县政府也就逮捕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嫌疑犯,那些嫌疑犯被拷打不过也就招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供状。这风潮一天天传播开来,传到了大足,前几天也就有几个神经过敏的人,说他被刺了。于是治安当局也就“像煞有介事”的沿街布警,禁止行人互相触碰。这样一来,便弄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戏园老板却因此大倒其霉了。一般人都把群众集合的场所视为畏途,只有那胆量大的人才敢于去看戏。
现在风潮虽然已经平息得多了,一般人还是一面看戏,一面仔细地留心着周围的人。战战兢兢地看完了戏,悄悄地回到家里睡觉。
南充的一日
谭仪父(四川)
在这有意义的一天,我的精神真是很紧张了!很早就起了床,天气仍然是黯黯地没有雨意。照例踱到学校后面农场里去散步,清新的空气里,散出淡淡的露水的气息,嘹亮的布谷声在头上旋绕,雇工们开始在实验农场上做工了。
四川蚕种改良场,就寄居在农场里的我们的教员院和农科教舍里。这里最近变成了我们全校的趣味中心。我踱到养蚕室楼下,白衣姑娘们都在忙着工作,红楼一角,珠帘映掩,忽然引起了我飘渺的诗意。我们穷学校经他们借居后,以四万块钱的设备费经营,居然令校舍改色。可是我们教员们真忌妒他们极了。我们六折薪水还拿不到,那些下江蚕技师动辄二三百元一月。今天我看到蚕已上山,他们的任务将毕,不禁又发生了我的感想:代表土著民族资本的卢作孚厅长上台后,这一切新兴的建设大政,能够复兴“四川出口繁荣”和丝业中心的南充的丝出口吗?
踱到后门渣滓堆,看见他们弃掉若干病蚕的地方,我今天给它一个新名称“蚕丛冢”。
再踱到校门首的公共体育场。担负了复兴农村任务的甚么“农村合作训练班”的布招牌,可怜地在空中飘荡。场中新搭了一座阅兵台,今天恰恰是“二期壮丁干部训练班”行毕业礼。训练班队员们正在场中吃早饭,七八个大饭樽冒着腾腾的热气。我正看完颜料行贵族职员们打网球,回头瞥见十余个形枯骨立的妇人孩子在队员们饭场上乱窜。我走近一看,才知道是饥民们在抢樽里的剩饭。我不觉又感伤得怆然出涕。在饿荒的四川环场中,养成了我神经衰弱,自己也抱怨自己。钟声催我吃饭,想起我们吃的尽是人民的粮款,而南充农民尽是吃菜叶过日子呢!
饭后,上了两点钟课,照国文课本教一篇古文,是“句践栖会稽”的《国语》文,而这古典的“国难文学”选本,学生们也听得无聊。
十一点钟,听见军号音起,壮干班在行毕业礼了。赶急跑去参观。专员来宾挤满了台上,队员们整队前列。看得似乎没趣,忽然袅袅婷婷一个女人向台上走去,俏窄的新淡青纱衫,雪白花边马甲衬内,肌肉莹显,乳峰高突,奇怪的新装把那些乡间来的壮丁们看得眼的,有人说,那是专员的女监印官,月支薪四十元,尚兼其他内务。讲演开始,政治训练员像驴一般嘶叫着。我耐心听一阵,是甚么“国民武装基础……救国惟一工作……日本在乡军人的精神可佩……四川实行了新政……一切有办法……”零乱地飞入耳中。
下午,急急上街找材料。惶惶地跑一阵,所见无非是死一般的沉寂的城市。丝业时代的繁荣哪里去了?店员们,行庄老板,在打呵欠。沉寂得一点事故也没有。人们潜藏着的悲哀,我又哪能挖得出来看呢?
到公园去吃茶——可算四川第一贵族茶馆。绅士们在树荫下打瞌睡,娼妓在同滥公爷们在周旋打笑。只听到一个消息,保安队长被大股匪围攻,前日已打穿胸膛了。
五点钟,又跑下乡。除了看见三五冷落的丝厂烟囱,在荒凉的郊外,与古塔争辉而外,甚么消息也没有。
有意义的“五·二一”就匆匆地消逝了!
我想起今天有若干若干人,同我一样紧张的注视这一天,为文化界尽一义务工人的能力,就不觉得高兴起来了!
编队
白文(四川江安)
朝阳初升,金黄色光粒柔和地洒遍原野,田中青秧幽幽,出水已三四寸。
这里是一片草场,位置在滨扬子江和淯江合流的一个古旧的城的西郊。
两年前因驻军×团长的酷好,遂染给一般公务人员与士绅;进行募捐和县府的罚款俱很顺利,于是荒凉的草场上,以三合土筑成的网球场,居然首先在它左角边地出现。
而今时过景迁(这是有很好的理由的),只剩两爿足球门孤零零东西对立,花三千几造的尚未竟功的休憩室之前,一座旗台新近落成了。
公共体育场一变而为“保卫者”的养成所,本无足怪,且是善于利用废址。
此刻,萧总队附正兴冲冲打大路那边走来,虽眼睛红红地,显然瞌睡未足,但一个极其可敬佩的,自认掮上满副重担的青年,能顾到本身受累么,应以整个国家(民族)为前提呀!
他身材矮小,配着全付武装实在不大相称。嘴唇薄薄的,尖下巴,眸子不光亮,瞅人时却带一种坚定神气。
县立小学校长常常逢人便说:“老萧搞这个行道真拐。从日本回来以后,他的水彩画确实可观呢,哎!丢了太可惜。”因他们顶搭毛长大,彼此很相知,又曾在北平某私立艺专同过学。的确,那事城中的人们全都莫名其妙,他竟会接了苏雨白的下手,当专员公署调壮丁干部受训时,也亲自去捱过好几十天苦哩。
于是谣言风起,而他只笑笑说:
“自来我就脑筋简单,不懂得什么。”
像有定规的海潮一样,不久也就风平浪静。
“嗯,还没有人……”他向操场里一瞥,自言自语地说,不由皱皱眉头。昨天曾吩咐打更将四门传过锣,壮丁准一早齐集,又再再叮嘱过几个联队附。“天还早呢”,他心想。继而一个古怪念头,下意识地涌出,分明听见了橐橐马靴声,待掉头望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只一条毕直毕直静悄悄的大路,摆于面前。
“啊!一天就弄归一了么,头回他们好不蚀力,到底是你老弟——嗯,有才能,……那么明儿早晨就编队,我们在苦干硬干之外,还要加上快干哩,你说是不是?哈!哈!哈!”胸中的阴影渐渐溶明为笑迷迷底脸孔,大指拇是竖着的,一种不能言喻的快感,于他心底波荡了;把挨门挨户像说佛样地挂名字挂了一个整天尚残留着的怨烦摒除净尽。
尽低头在操场上走来走去,集结于草中的露珠润透鞋袜也不觉得;天际浮云,远山笼雾,遍布着的青翠的竹丛,凡足引起人性飞神越入于超然境界里的景与物,好像都和他漠然无关,而这恰巧是从前极度留连着的。
“吙!萧总队附,真早啊。”两个联队附和壮干训练班毕业的一些同学走来。
他微微颔首,以似乎含有轻责的语调说:
“唔,不是说过把他们第二期的,今早晨弄来编好么?”
两个联队附互相眼睛。那看去不到二十岁的团脸的年青人冲口而答:
“刚才我们又跑去找了小队长一趟,叫他们把各自区域内的赶快催催,不是弄个嘛怕早已来了咧。”
“好吧,我们先拿旗升了再说。”
升过旗。他们几个后来的聚到一边,兴高采烈的在谈论着什么,给萧以一个不瞅睬。他心里极其不痛快,但表面上只能翻着白眼胆直瞅。
丛生着髭须的那位,人毕竟老练一些,总觉得有点不过意,回身向他搭讪着:
“嗨,总队附,你说究竟是从个的唵?昨天小什字又锥着一个。”
“放毒针的么?”
“对了,你说不是××国人指使干的,哪个又来淘这种神麻?”
他懒懒的笑笑,不置可否。这放毒针的消息从叙府一传出后,此间市面立即惶惶,不两天,街头巷尾竟倡言某某遭了,因此,他常为一般忧时的亲友们询问得疲于作答。
“呃,”那个眼睛一瞪,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儿,“我亲自见到的呃,是个挑柴的妇人,在膀子上,当时一亮出来看啥,当真跟她锥个红印儿,没多会她就喊口麻,后来街坊上兑得有药的帮补她点,才打发走了。”
“哦!”一个人打惊打张地叫了,如忘掉什么大事或一团闷气被憋得慌急:“我都碰到呢,在天埂上,她一路走还一路唠唠叨叨哭说:‘不晓得锥我们干人做子。’那样儿真有趣……”
“够了,够了。”萧总队附不耐烦起来,“还是请两位去看看吧,怎么还没有影响呢?”
团脸的年青人心里暗骂:“保气!”大家都只你盯我一下,我盯你一下的没谁开腔,也没谁移动脚步。
这使他很难为情,不知觉的朝地下吐把口沫(在平时他最恨这举动),无缘无故将脚边一朵黄色的草花踏得稀烂,“浑蛋,浑蛋”喃喃地念着,但却很小声,站到十步以外的人是听不到的。
渐渐,长衣短裳的,陆陆续续约莫到了三十来个,空旷的场中顿呈活泼气象;闹着,跑着,因尽是不到成年的孩子和年青人;有谁更拿出一个小皮球,立刻,大家都围成一个圆圈,连两个联队附也去参加踢了。
太阳已离开山顶,如脱离羁绊的驽马般奔向太空,长长的光之箭伸张了,田中的耨秧者停住歌唱,把满腔不能发泄的怒意憋入胃里。
萧总队附干愕了一会儿,区队长和联保主任原是约过定要来的,也还未见到,自然总队长(县长兼)公务悾忙,是更不会亲临的了。
“啊……喽!”是吃饭的信号,农家在招呼田里工作的人归去。
有谁尖声尖气地唱出:“哎哟哟,我的肚子饿了咧。”
人们立即哄笑了,萧总队附耸耸肩,背转身去。
几个小队长急急的跑来,军帽顶上全都有道黑圈圈,是汗水浸透所致。他似乎找着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举手还礼后,等不及他们报告就眉毛向上一剔:
“怎么的,昨天不是吩咐过你们么?”脸色阴沉沉的,语音极其重浊。
一个黑渗渗脸色的小伙子,忿忿地向他瞥了一眼,翻着一双厚嘴唇:
“报告总队附,不是我们躲懒,昨儿晚上跑了一个圈圈,今早晨走到这个时分,那不来又有什么法子?平时候尽都是些熟人,眼睛楚鼻子的——”
“是呀,又比不得月月领饷的大兵,白花去一早晨不上算,还要饿着肚子各自回家吃饭,真是奈何他们不得。”那素来纯良的徐少海本想讨好两句,可是说得不圆婉,反使萧总队附激怒了:
“怎么?你说!嘿嘿,是我要自找麻烦吗?长行跟你们说:为国家,为国家!”他把“为国家”三个字咬得很脆,使两个联队附居然停球不踢,跑了过来。
“做子?”长方脸的那个插在中间问。萧总队附反而一声不响了,愕然地瞅着他。
“算了,算了,”长方脸劝慰着,“头回苏雨白足足搞了七次才编拢,这回又多挂了一队人,我看还是把他们(指到场的壮丁)先叫回去吧,让总队长去生方,”舐了舐嘴唇,轻笑着,“难道叫你我一个一个的去拉么?”
他想了一想,只好点点头。
到场的三十多个壮丁,一窝蜂叽咕着走了。他们也只好移动脚步。
“哎,这真不是办法,”徐少海忘乎其形的突然的讲出,并未向着任何一个,“你想,抽的丁多半是些生意手艺人,有囃!摆明其白的,找点吃点还要供全家,耽搁一早晨就去了多大的事了啊!还不说叫他们挖腰包打军服那些。”他又长长的叹口气,顿时觉得身体轻松好多,因把结积已吐个干净尽。
萧总队附默默地盯住那个背影,脸上的肌肉似乎收缩得紧绷绷的了。
“吓,可真真聪明了,就是你那个话,他们只晓得干麻就干,但是……”长方脸的联队附向讲话的那个斜瞟一眼,掉头笑向萧说:
“喂,总队附,头回第一期毕业举行的检阅可给你争了面子哩,该请请我们吧?”
“哦……”他漫应着,那天的情景慢慢于他脑海中展开了:
——嗨,毕竟是你老弟,唔,他们那些成什么过场,真真名将必须出于儒者了,哈哈哈!……是总队长(县长)当着人众的夸语。他不禁兴奋起来,脸上有了笑意:
“好,在四时鲜早饭,一齐。”
长方脸几乎笑出声来,把手巾掩住口,装做咳嗽,他原意想拿那个的话岔开,不图竟会弄成真的了咧。
“吓,慢点走咧,总队附请吃早饭。”
“囃?”
“总队附请吃早饭,油大!”
几个抢前走去的小队长,都立定脚跟等待着,脸上全显出高兴的神情。
他又阴沉沉的了,感到很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