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律圈内
安磐石(杭州航校)
“达的达答……的达的达……的达达的……的达达达……”照例一分钟也不差的起床号又在五点一刻响了起来。
同室中的八个人都一跃从被内爬出,急急的穿军服,整理内务,再跑向盥漱室。牙刚潦草的刷好,脸一点还没洗,区队长令集合的尖锐哨音又传到耳边;真的,三年来严格的训练对于每日必有事务的处理,不能说是不熟巧不迅速,然而每天早晨从吹起床号以至区队长招集集合的这一段十分钟的时间,一直到现在仍感觉着是不敷分配;忙把手巾在盆里一浸,拿出一拧,胡乱的向脸上一抹,算是完毕了洗脸的程序,大步跨到廊前。
照例站队,报数,点名,呼口号,整队到操场。十五分钟跑步之后,健身操开始。忽然悠扬的升旗乐又在奏起,千余人都笔直的向着校部立正,微风里国旗徐徐的升到旗杆的顶端;升旗礼毕后,没继续操,集合在一起,由政训处徐科长训话,大意是“平时要当战时看”,只三四分钟,话语却很有力,又算是一次的“忙里叮咛”。
五点五十分散队,归来的路上,看到家枚堂气象台上拖起了近几日来很少悬过的白心青边长方形的飞行旗,它告诉我们高空低空的气流都好到极点,今天是一个最适于飞行的天气。
六点到了,排队,报数,早餐。
饭后,匆忙的脱军服,换飞行衣,六点二十分钟,我们整齐的行列已经摆好在飞行场棚厂的前面;飞行科长没有讲话,我和同组的王带了保险伞,于停机线的中间找到我们的组长,全场的许多发动机都在怒吼,遮掩了组长的话音,只零星的几句听在耳里:“……成队……海边……注意距离间隔,……”组长已跨入845号的××机机舱中,我和王也分别跳上856和858号的座位里。敏捷的“试车”以后,随着组长的首机滚行到起飞地带,排成品字形,对正t字布,开油门,蹬舵,拉驾驶杆,机身由快跑而升到空中,两个上升转弯出了航线,机身在三千呎摆平,气流匀均的很。初夏的田野如一方碧毡展在下面,沪杭公路狭似一条白带在桑竹丛间迤逦远去,回头一望,校部飞行场上许多黄色的教练机,正在纷纷起飞,好像一个争着离巢的蜂群。螺旋桨呜呜的唱歌,晓风急促的从耳旁掠过,乔司,海宁都在脚下退向后方,钱塘江的水面逐渐开展。组长首机的副翼忽然频频摆动,告诉我们正式课程的训练业已开始。
一度的钻升之后,高度表指到五千呎,在组长巧妙的操纵下,首机许多动作不同的花样连续的表现出来:大转弯,中转弯,小转弯,钻升,俯冲,上升转弯,下降转弯,s式行进,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王和我细心的跟在首机后方的两侧,保持着永远是五六公尺的距离,随着首机作一切的活动。
丹日从晨霞里涌出。层层波浪,从天边卷来,点点白帆乘风远去。突然,组长的首机向下俯冲,我和王紧紧的跟随,直到一千呎的高度,组长才把机头拉起。这三千余呎的急下降的动作,太不像是科目的练习。仰头向四处探望,啊,××架轰炸机成一斜纵队,正从乍浦海面巡逻归来,高度约是四千呎,轰炸机队的上面更有××架驱逐机排成三个梯队在上掩护。组长领我们急下降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把上空的地位,让给他们负有重要任务的机队无阻的通过;是的,在运动场上我们不是也常常把我们自己正在使用的球场让给行将和别的学校对抗的本校选手么?
十点正,我们飞回,平安的在校部机场着陆,在飞机情况报告单上画了ok以后,于我自己的飞行纪录簿上又写上了两点三十分。组长的讲评还好,并告诉王和我下午一点半二人共驾858号××机到甫明飞行场报到,练习空陆联络,钩通信袋。
回到校里,洗脸,穿衣,拿起《东南日报》一看,华北走私日愈猖獗,日方大举增兵平津,对于我外部的抗议毫不介意。政训处蒋处长的话不错,中×两国间的纠纷,只有用铁血才能清算!
十点半上学科,气象台胡台长讲“长途飞行与气象”。十一点半下课,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同班赵大哥自太原寄来,一封是同班叶正自成都寄来。赵大哥说他们每天都飞往晋西一带侦察,和炮兵队合作的很好,命中率极大,现在山西境内已无匪踪。叶说他们刚自昆明调回成都,日内或飞往康定继续剿匪。立时复叶一信,上面有几句是“……把投弹盘上的公式计算精确一些,努力掷弹,希望你今年底能凯旋回到杭州,大家准备勇敢的迎接一九三七年太平洋上血腥的风涛!……”
十二点午餐,饭后给北平的四弟写信,让他准备暑假到南方来投考航校和军校,发信后到图书馆看杂志,并借书两册,一是斯文赫定的《新疆探险记》,一是希特拉的《我的奋斗》。
一点二十分和王到飞行场,检查机身后,共乘858号××机飞向甫明飞行场。每人钩通信袋八次,各有一次没钩上,原因都是因了机身离地太高。三点半从甫明飞行场飞回,半途遇见老毛子甘德领着××机×架练习低空,机身有时比树顶还低,技术真棒,这个令人敬慕的美国大尉啊!
着陆后,见在杭开年会的五学术团体正在飞行场参观,我想他们对于我们的一切,一定可以得到一个满意的印象回去。
回到校部急忙的洗脸换衣,三点四十分上讲堂,练习无线电拍报,四点半下课,四点四十分课外运动开始,我和王没打球,同到游泳池游泳。
五点四十分运动完毕,换衣,洗澡,六时晚餐。
晚饭后,降旗礼毕,同王到俱乐部,坐在高大的收音机旁,王随便把调节周波的回轮一转,竟接到罗马电台凯旋曲的放送,使我们不禁谈到现在正在米兰义国空军中实习的同班谭和其他留学海外的学友们!
七点钟和七八个同班到政训处开政治小组讨论会,尹教官主席,题目是:“拥护领袖与民族复兴”。开会回来上自习,预备明天许要考试的“飞机构造学”,并与王合画鲁易司机枪剖面图。九点下自习,站队,点名,呼口号,这时夜间飞行的××组,正在陆续起飞,遥望机场明亮如昼,机队在头顶经过,几次打断了区队长在点名后的训话的声音。
九点半熄灯就寝,飞行场上回旋灯有规律的光圈,仍不时从窗边掠过,机声嗡嗡传入耳鼓。在床上忽然想起五年前的今日正是在沈阳游北陵的日子,一时苍松翠柏,碧瓦红墙,都到眼前。美丽的北陵啊,何日才得重游?长城下的故乡啊,何日才能归去!
明天是胡家枚教官逝世两周纪念,决计于飞行时,同王飞到西湖半山航空烈士墓的上空,盘旋几个圈子,关小油门,低低的抛下一束鲜花!诲人不倦为国殉身的胡教官啊,我们永远的忆念着你!
从早到晚
述先(在浙赣铁路上)
正在廿日和廿一日交替的午夜十二时,浙赣铁路的一次快车,于钟声汽笛声的热闹场合里到了金华。
下一班的押车同志,在十余分钟之后,到来了。我们交了班,就下车去。离了电炬辉煌的车站,在黑暗中,踏着凹凸不平的碎石子路,我与石同志悄然的返回排部,倒头便睡了。
所以廿一日起始的五个小时,我全把来用于昏睡中了。我的正式活动时间,是在五点钟以后的白天。
五点钟是命令的起床时间,那时我因疲劳太甚正在大梦方酣的昏睡中,铁面无私的号兵,按时吹奏了早起的号音;这一曲号音,是具有悲壮奋发的情绪,更带有不可违犯的军令的尊严,因此号音一响,大家像准备逃跑那样似的很迅速的起了床。
十分钟作为整理内务,洗脸,穿衣,大小便的时间,很快的过去了;早操号音一响,马上整齐的排面站好,排长率队出卫门早操,马路上跑步去了。
我是江边队部押车来的,可以享受不出早操的权利,待他们队伍走远之后,我自己到球场上,作了适当的运动,并且拉了几次铁杠。然后回到讲堂上,做我的工作。
我们的讲堂是设在庙廊里。同志们都早操去了,住所里被一种早晨的静肃笼罩住,我写了我昨天的日记,差不多钢笔尖与纸面互相磨擦的声音都很清楚的听得到。这种静穆,不多时便被早操回来的同志打破了,全院又陷入嘈杂。
看了时计,尚差卅分钟,就要开车了。上楼去(庙里的戏台)全副武装了,拿了零零碎碎的东西,——最累赘的要算张同志托我携带的一包金华蜜枣。——很费力气的走往车站。
今天的天气很好,车站上旅客也很多,大家都鹄立在月台上张望着兰溪来的早车。看着手执红绿旗的道夫,车长,站长挥动着旗子,指挥着一列车,来往于轨道上,也是很有趣的事。
我拿了照相机拍了一张月台上旅客的照片。候了不久,兰溪的早车来了。旅客都争先恐后的拥上车去,我很担心挤死几条人命呢!这样一想,“新生活”是绝对必要的啊。
车站上的预告钟打了几下,机头上的汽笛沉长的叫了一声,我跳上车去。车身慢慢的蠕动,由慢而快出了车站,终而这庞然大物愤然的不顾一切的向前途冲进了。
我们惟一的任务是军事警察,在车上也以军人为我们的惟一对象,其他主掌兼掌的任务,又在其次。车开之后,我们从头到尾查了一遍,发现了一位军官带了一个兵。不但军人是如此其少,即便普通乘客也是不多。很多的座位是空着,而且有整整三个车箱无人坐。二等车里除了我们两个押车的宪兵,还有二个本路上凭免票坐车的职员,其余的位子仍是没有人坐。自然是大贫小贫总是贫的中国人,谁有闲钱摆架子享受二等座位的舒服呢?每次上车,总见二等车上坐满了本路的职员,外人少有光顾的,因为是自己包办,所以本路营业非常倒霉。
大概是快车要绝对打票的缘故,今天的军人同往常一样的很少,倒免去了管闲事的很多麻烦。我们到江边为止仅检查了几个所谓军人,结果当然是不能说很圆满,为免得老乡们动武起见,不过是委曲求全,正像我们政府的对外交涉,以不了了之!
检查完毕,叫了两客饭,两个人慢慢的吃完,已过去两站了。
普通一般的形容热闹场合,总是拿轮埠车站来比,但是经过浙赣路的人们,就晓得这种说法不能一概而论;至少在目前的本路各小站情形是不同的。除了交通比较便利的几站而外,其余的都是死沉沉的,连一个单身旅客都是稀罕的。往往每停一站,只发现一个路警,一个站夫和一个站长。使人疑是在西伯利亚之一角,情形够荒凉了。全线车站要以白鹿塘为最小,我常呼之为“世界上最小的车站”。月台是用枕木暂时堆成的,站房是借用着一间破庙,站长是像和尚那样看守着这座破庙。
今天所经过的几个小站,真可怜极了。三五个有冤无处诉的乡下人,憔悴的面目,木鸡那样呆立着,——你会想到他遗失了什么东西,终于很不自然的走上二等车,看了一回,又坐下。待那车僮发现他不像时,便请他到三等里去,他莫名其妙的,瞪瞪眼走了。二等车里的高等乘客哄然一笑。
车停义乌,上下旅客都很多,一时车箱都挤满了。有雄雄纠纠的军人,有奇形怪状的乡下老太婆,有所谓西装革履的摩登青年,及六分摩登的“花瓶”,有露着黑粗大腿的乡下人,寂寞的车上添了不少的生气。
义乌过去的一站苏溪,比较一切别的站都要使人注意,那就是在这一站叫卖的小贩特别多的缘故。其他各站都无这种情形。逢到车已停站,就听得裂破嗓子的那样喊着:“鸡蛋呀!……买!……”同时从车窗里很清楚的可以看到他们被摈弃在栅栏外的可怜情形;尽管那样拼死命的喊着,可是无人问津。失望的要落下泪的苦脸,真难为情极了。今天我特别把他们当中的几个可怜的尊像,摄到镜箱里。
在多雨的南国很不易得的今天的明媚天气,坐上本路的区间车,浏览一下浙东的景物,是很值得的。在车轮轧轧的车上,每分钟都有不同的山水人物,映入眼底。于赏心悦目这一点上,浙赣路要算是首屈一指的了。它不比津浦路的广漠无垠,胶济路的单调乏味,陇海路的悲凉寂寞,京沪路的乌烟瘴气,它具有诱惑的大自然的美。
列车驰骋在苍翠的山林里,恍如在公园里驰车,然而它的包罗万象的美的伟大,又不是人工做作的公园所可比拟。现在正是“乡村四月闲人少,采罢蚕桑又插苗”的农忙时候,凭窗远眺,耕田的农夫,牛背上的牧童,采桑的娘子,在别处梦也梦想不到的。
一路上贪看好景,于午后四点钟安然的到了江边。这个庞然大物,把我们吐在站台上,我顺着往常走惯了的路返队。可是今天早晨我们已搬“家”了,往常的旧路走不通。
解除武装之后,就吃晚饭。因为今天“打牙祭”,又有很好的菜佐餐,口福可说是不浅了。
吃饭不是白吃的,队长又叫我们把阶前的一大堆垃圾尘埃打扫干净了,才得到一天的最后的休息。真的人生应当这样劳动吗?
我们的新居是一排很高的大厦。上层和下层的一部分,住满了铁路上的员工,其余的一部分,就是我们占领了。比较原来的四等平民的住处,漂亮多了。又宽大,又洁净,今后我们的住的问题可无后顾之忧了!
夜灯初上,住在我们上层的工人们,高声喧嚷着,缓缓低吟着,口琴二簧以及罗曼斯的流行调子,一齐演奏着,整个的院子似乎陷入别一个世界里,我真不相信是在中华民国之内呢。
八点钟,点名。上层的罗曼斯工人,都是露着惊奇的讥诮的脸色,参观我们的稍息、立正、敬礼,傻瓜的拙笨动作。我想他们定会哑然失笑的吧?
排长领导读陆海空军《军人读训十条》:“实行三民主义,捍卫国家,……”及《党员守则》十二条:“忠勇为爱国之本。……”末由队长向全体讲话,解散。
九点钟我疲倦的死一般的上床睡了。
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记
兵(浙赣铁路)
那“哨音”是那么利锐的刺进了我的耳朵,这在过着戎马生活的我,老实知道了这是起床的时候。有些似乎很怪,那白褥之上白被之下的一条条的人呀,他们大部分只是蠢蠢的动一下,就没有消息。我呢,却有些奇怪,一骨碌翻将起来,一件衣服还不曾披到身上,先在一个被人家喊做“妹”的足心里抓了一下。他醒了并不曾咒我,也像我一般迅速的起来。两人赶快把衣服穿好,掮起“自来得”一步步到北车站上车去了。
一阵阵的晓风徐徐的拂在两颊上,不由人喊一声:倒满惬意呢!仰头望望天空,净素一片蔚蓝,太阳似还不曾起床,所以彩霞丝儿也不曾望到。
铁棚车,它比我俩更早的已站在月台下面了。旅客倒还不曾望见半个,静寂得连正在刷牙齿的售票司事的嗤嗤的声音也听得十二分的清楚。本来这北站是以拖货为目的的,旅客天天都是只有三两个,今天当然不是例外,一个礼拜押四五次车的我们,一些也不觉得奇怪。
踏上车去,三个布衣的同胞蜷伏在灰尘中,比我们更早了。他们在絮絮的谈着“老表话”,我有些不大懂。等到一句“这车连京沪路的四等车都不如啊!”朝我飞来,而且一双深陷的眼光向我望来时,似乎在问我究竟,我也就意会出他们的意思,也就索性对他说一个明白:“这不过临时的罢了,说不定一两月后,会换过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的都微微点了一下首,就在这时候,呜呜两声,车是开动了。
凭窗望去,浩淼的的湖水,葱绿的稻田,已有人在耘草了。又是两声怪叫,我们所押的车又停到南站。这里不比那面,这里是你吵我嚷拥拥挤挤的,五七杂八的人已把这仅有的一只临时三等车挤得水泄不通。站务员手里的绿旗一举,车又慢慢移动,终于一溜烟的拖着这一车旅客和许多货车一直向前跑去。
颠颠簸簸中,涨红着脸儿的太阳已把一副和温笑容送进个“其大无朋”的车窗里来了。不知是什么道理,它的那副尊容竟引得我想起上车时还挟着的一本《革命文豪高尔基》来。于是摊在膝头,我直从“红星期日”看去。
怕人的声音特别利害的又叫起来。接着车就停下。把头探出窗外看,此站已是下埠集。头再往里收回时,那玻璃窗中却显出一个患痘者的脸来,仔细一看,不禁一声叫道。“碰见鬼了!原来是自己布满汗珠儿的头颅呢!”从手巾袋里取出手巾来擦去汗,又取出日记来;因为这没有桌子的车在开动的时候膝头上写字太震荡的利害不方便,想借这停在站上的空儿来写。不然的话,今日的事就得明日再做,那就太令人难过了!
车到枫岭头与横峰的中间,满车起了一种吓人的怪叫。丢下《高尔基》站起看的时候,只见一个额上布满皱纹的瘦削的中年人,晃着他的破衣袖儿在指手画脚的乱叫。我打算在未问以前听出个原委来好去对付,——因为那本已挤满的车上此时秩序已稍见混乱了。那中年人睁圆一双冒火的眼,握起拳头来,似乎有些要来对付我的。“先发制人吧?”想,我接着就较大声的喊着:“大家都安静些!什么事,我听听!”大家都像敢怒不敢言的暂且不出声。我走到那中年人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先生,什么事?”
“你们利害就是了,还有什么问的呢!”
“对不起,我实在连个影儿也不知道。”
“哼,把人都摔死了,连理都不理什么事情!”
我却“莫名其妙”。纳闷的站在他前面,诚恳的等他的下文。
隆隆的车声并不因这事而有变动,仍是毫不迟疑的奔着它的前程。原是它有它的使命啊!我这样听着,也这样想。
“好吧!我就把这事对你说,你评评这算什么道理?”那中年人的态度和平了,声音也和婉了很多,对我说起来了:“一个我的同伴,就在刚才开头吵闹的那地方,跳下车去了,头摔碎,连动都动不得了。我叫那位拿红绿旗的先生停车,他连理都不理。一个人命,就只值这多吗?”
“那人是个神精病吧!”我还是没有头绪。
“天知道!他不是神精病。”他急气的反驳,“更不是什么疯子!和谁一样的精灵,只是少些钱罢了。他就该死吗?”
“我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我又问,“别的后面再说。”
“老实告诉你吧!”他头往上仰了一仰,望望车顶,然后很坚决的说下去,“他是同我一块从b车站上车的,要到a城去。a城就是他的家乡。他没有钱买车票,却混上了车,一路上对我们说:他是家乡遭了‘赤匪’,逃到外省来的。‘赤匪’虽早已退去,他却流落在外面,想不出回家的方法,最近才遇到一位同乡,给他几块钱路费,可是从p城到b车站,早用得精光,好在距家也只有五六十里路了,但走吧又要一整天,既没有一个钱自然得不到吃的,又哪里能走动呢?偷坐火车却只要点把钟就到了。他本不愿做这不体面的事,可是实在想不出法子,才出此下策。到站又怕站上查票麻烦,说不定会挨打,这才决定快到时跳下去,省掉许多的事。我们都千方百计的劝阻他,他全不听,谁料年青青的,一下子跳,就摔死了呢!”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极愤懑的气。
旁边听的人也都在唏嘘。有的已在揩着泪。
那中年人竟身子一转,爬到那死肉色的座位上去了,一声半声也不响。
我也只好颓唐的坐下来,心里却不能安静。竟为着“这究是谁的罪恶?”而作起十二分剧烈的战栗来。
a站到了,那中年人下去了,向站台外面的那绿色丛中蹒跚的走着,不久就消失得无迹无踪。恰恰这时,刚才他所说的那红绿旗子的先生来了。
“喂!刚才究竟为什么那样呢?”我劈头这么问他一句。他扮出一付苦笑的面孔道:“这……也是……的啊!”我再望那窗外一眼,回头来,打旗的先生已不见个影子了。
当艳丽的彩霞迎接那辛苦了一天的太阳回家的时候,我的职务已交给另外的两位同志去。低头纳闷的挟着一本日记和一本书向驻所走,过一段田埂,两三节污浊的小街道,似乎也有不少的转弯抹角。那破旧的快要塌下的古老房子半熟的刺入我的眼睛。陈背起根七九步枪在守卫。彼此半玩笑半正经的举了一下子手,刚要开口的当儿,就从烟色的门里发出一种刺人的声音来。
丢下陈一直跑进去看是什么故事。“呀!你来了。”仰德问了这么一句,我脚还不曾稳的当儿。
“好大的吵声,你们在吵什么?”一面解下那背过十多个小时的手枪,急急的问着他。
“不用忙!”老李用他平素的那付雷吼的嗓子和他那豪放的口气回答,“东西放好,我们给你说个清楚好不?”
“肚子饥不?”志从套间出来,笑着问我。
“谁还饿死吗?”我答他,“在车上已吃饱了,一包蛋糕两个面包,四枚煮蛋,又省事又好吃,一共两人也只花了两角四分钱。”
“阿侬弗吵,阿拉给侬说今天的气人的事体。”仰德学着杭州人的口吻,来了这么一句,接着就道:“快车回来才走到弋阳的时候,那站长先生的太太,花枝招展的上车来,坐在二等车里。车开了,她和查票员×君谈得很开心。”
“怎么,你吃醋吗?”我忍不住问了这一句。
“不要混账!等我说完才准你开口。”他扮个鬼脸再说下去,“过了横峰到枫岭头,查票的×君下车买了一张到上饶的三等票,她拿钱给站长,站长不要,站长却半顽皮的问那×君:前面的两站票呢?他也同样顽皮的笑了一声。爬上车来,呜呜两三声,车就开了。一位站长太太有钱打扮的那么漂亮,却舍不得四角钱来买两站的车票,我想不见得吧!也许这样才显得站长老爷和站长太太的不凡,她不是三等票坐二等车吗?那×君也更……”
咚咚两声,他的拳头打的桌子叫起来,他好似受了什么刺激,坚决的吐出了:“不说了!就是这一回事!你想怎样?”
我来时在路上所见的一幕,也从新在脑海里映过了,我想了一下子,问仰德借了信纸信封,捉起破笔,写了“主任先生”,以下就叙述了这件仰德给我说的事情。把信封将起来,打算寄到该路运输科里去。
取出皮夹揭开一看,不由的喊了一声“糟糕”,邮票是一分也没有。
“什么事?”
“我给运输科写了一封信,报告你说的那件事,刚看,已没有邮票了。”
他拿起信,一张二张看完,从袋里取出五分邮票来,贴在信角上,一面放下,一面说:“很好,我十二万万分的赞成!”
把信放好在枕下,打算明天上车时放到站上的邮筒里。
穿着一件衬衫,和仰德牵着手,走出门,走到一个甬道,再走几步,那滚滚的章江在璀璨的星天下,翻着徐波,吟出微哨,款款的轻风拂上两颊,一天的疲劳烦愁,洗涤了个尽净。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忽的来了这么一句,转拉着我,也不回头,也不做声的回到寝室。
一阵碎细的脱衣声后,不约而同的彼此一声再会!
海上生活片段
徐一立(楚同军舰)
老大中国的军备,是素来落在人家后面的,尤其是海军。因为一笔巨大建造国防的海军费,早被移作建立徒供贵族欣赏的颐和园了。
现在,东北山河未复,傀儡组织犹存,国难的严重情形,正在与日俱增。国家的命运,无时无刻不在狂风暴雨中。当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们全国同胞,谁都应该负救亡的责任,固然我国的海军力量是薄弱的,但是至少总胜过没有海军的阿比西尼亚吧?然而阿国竟能以铁一般的精神,抗御冒天下大不韪的侵略者至七个月之久,而我们呢?老是为避免冲突而不抵抗,弄到国土日益沦丧,主权日益失落。所以我们应该明了,精神的力量,是不可遏止的,与其拥有武器而不战而亡,不如一战,那时纵然因了不能抗御科学战而失败,但我们的民族精神可以永垂不朽。虽败犹荣,有什么遗憾?
五月二十日晚上的二点钟,黑沉沉的夜里,西北风在怒吼。十八艘被人们瞧不起的军舰,离开了长江口的吴淞,向普陀开行。虽然沿途风浪很大,但是我们并不气馁,忍耐着前进。我们晓得在困苦中挣扎,才有获得值得安慰的事业。我们开始操演了!阵法,射击,……都是训练的目标。每个同志充满了沉着的精神,严肃的态度。因为我们深信将来一定会有用到我们的一天。
二十一日傍晚,开抵目的地抛锚。驻泊阵队的形势,象征着迈进不息的雄态。乌烟缭绕的烟囟,矗立得峨然可观。
海军会操记
鸿(楚泰军舰)
今天是开始操演的第一天。一切都在昨天预备好。六点起来,洗过脸,跑到尾部甲板上去学gerace moore深呼吸和踢腿的运动。六点半,下来吃早饭。
楚泰的伙食,虽不算好,也还可以,只不过太少一点,不够吃。幸有皮蛋,是自己从上海带来的。
今天副队免操。出发的只有旗舰中山,带楚同,楚有,楚谦,江元,楚泰,江贞和楚观七艘。王司令,英顾问,莫代将,刘参谋,都在中山。
〇六·四五 旗舰令收短锚练,枪炮大副先去预备。
〇六·五〇 本舰致旗语旗云:舵机已修好,左右最多至廿度。
〇七·〇〇 旗舰令即刻起锚,officer call马上吹。我们都到驾驶台上。
〇七·〇七 中山令出港跕班,我跑到尾部甲板的右舷,预备take charge。
〇七·一六 中山令各舰顺序成单行鱼贯阵出港。
〇七·一八 速率六浬,距离二百码。
〇七·二〇 中山令跟水痕,航行速率十浬。
〇七·二五 中山令解散出港跕班,我又跑上驾驶台去工作。我的工作是保守距离。
〇七·三〇 致楚有旗语云:予舰舵机有时不灵,故转向时请稍留意。
〇七·四九 中山令换工作服装。
〇八·一〇 中山令转向时用舵角十五度。
〇八·三〇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多行鱼贯阵。
〇八·三三 中山令各舰同时向右转八字(即九〇度)。
〇八·三八 中山令各舰随队长衔尾向左转四字。
〇八·五〇 中山令各舰随旗舰衔尾向左转四字。
〇八·五五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多行鱼贯阵。
〇九·〇三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单行鱼贯阵。
〇九·一〇 中山令另派一员专管旗号兵动作。
〇九·一二 中山令各舰随旗舰衔尾向右转四字。
〇九·二〇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分行鱼贯阵。
〇九·三〇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分行雁行阵。
〇九·四〇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多行雁行阵。
〇九·五〇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多行鱼贯阵。
〇九·五九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单行鱼贯阵。
一〇·〇七 中山升“操演良好,着即传令嘉奖”旗。
一〇·〇八 中山令各舰同时向右转八字。
一〇·一二 中山令各舰随旗舰衔尾向右转八字。
一〇·一六 中山令各舰向左成分行雁行阵。
一〇·二四 中山令各舰向左成分行鱼贯阵。
一〇·三〇 中山升旗嘉奖。
一〇·三二 中山令各舰随各队长衔尾向左转四字。
一〇·四一 中山令各舰同时向左转八字。
一〇·四六 中山令各舰向左成分行鱼贯阵。
一〇·五二 中山令各舰向左成多行雁行阵。
一〇·五八 中山令各舰向左成单行鱼贯阵。
一一·〇三 中山令各舰随旗舰衔尾向右转四字。
一一·二〇 中山令各舰向右成多行鱼贯阵。
一一·三〇 中山令各舰停轮时,将舰首向风,俟膳毕后五分钟再操。
一一·四〇 中山令停轮用膳。予乃下驾驶台至二官厅早膳。席间讲些关于操演的事情。记得去年九月,到十宁上到象山会操,今年在通济也看到第一舰队在三都和象山会操,成绩一次比一次好。这次还有许多从前所看不到的,比方护送,海陆军之同袭同守,封锁港口,scouting,conforming,以及各种战术。
一二·〇〇 船位,北纬卅度,东经一百廿三度廿一分。
一二·三〇 中山令开始操演。
今日操演,我除了管距离,减增轮转外,一有机会便找目的物以求船位。故虽然东转西转,没有maoring board,manaeuvring board等仪器,船位还是每十分钟都知道在什么地方。
英国有大西洋会操,日本有太平洋会操,美国都有。我正在梦想着我们也应该有一日一百五六十艘军舰,七八百架海军飞机,雄纠纠地睨视着太平洋。这次参加的兵舰虽只有十八艘,但是这种意义,和他们却没有轩轾罢。
今天的操演完毕,走到很外面去,还好是天朗气清,海不扬波,不然船大摇大摆,不但不能做事,而且不能起来,岂不煞风景。
海军练习生的一日
张家宝(江元军舰)
今天是我们开始操演的第一天,操演的项目是同速度,变换队形和救生。早晨七时,旗舰下令,命各舰起锚开行。“officer call”的号音响了!舰长和每个航海官员,都齐赴舰桥,尽着各人的职务。舰长站在罗经旁,指挥航行。他很和气的也叫我们担任些职务。我们一个管伡钟,一个督率旗兵,一个测距离,还有一个看对别舰的方位。锚起好了,各舰鼓轮前航,依照排定的次序,列成单鱼贯队形,各舰相距一克步(cable)由旗舰中山号率领着离了普陀岛,向海面驶去。
到了广宽的海面了。今天的天气很晴和,虽然已是初夏的季候,但是太阳仍然和春天一般的温柔。海里的风浪很小,船只是略有稀微的摆动,我们很习惯了,好似在平地一样的舒适。一片碧绿的海水,向四周看去,不见半块陆地,也不常见岛屿,在那茫茫的大海中,只是我们一队军舰航行着。伡叶拨动了海中的水,发出泼泼的声音,打破那沉静的海。海鸥三三两两的,时常绕着舰尾的国旗在飞旋,我们没有别的伴侣,只有它是我们漂泊人唯一的亲爱者!
操演开始了。旗舰桅顶悬上船阵号目的旗帜。旗兵们拿着望远镜向前瞭望,把旗号报告了舰长,每个船都悬上同样的旗,传知在后的舰艇。旗舰桅上的旗落下了,各舰也随即相继落下,开始动作。前进的继续前进,转右的转右,转瞬间,舰队已由鱼贯队形变成雁行阵形了。
航行了一会,旗舰又悬上别的旗号,操演别的阵形。操演了相当的次数,旗舰悬上操演救溺的旗帜。各舰照旧也悬上了同样的旗帜。旗落了,救生圈由尾舷掷出,舰长下令停轮,水兵们立即放下舢舨,向救生圈处划去。救生圈离我们的船很远,舰长发令退伡。舢舨拾起救生圈,算是已将溺者救获,然后重行把舢舨吊起,救溺的操演完毕。各舰仍照旧向前航行。
旗舰打旗语过来,说我们的船退伡过度,应罚五元。
午后,旗舰悬上了停止操演的旗。今天的操演完毕了。于是各舰尾随着旗舰,向象山港航行。四点钟抵港口,舰队成双鱼贯形进抵港内抛锚。
三等车上
宏图
从南京到上海,坐的是三等车。
车上坐着无数的人,农夫,学生,工人,小贩,商人,小职员,当兵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穷穷富富。但这都不能引起我的注意。忽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一个使人注意的事了。
角落里坐了一男一女,也坐了几个背了枪的兵。这也不能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却是那男女二人是用绳子拴起来的。这是一种新拴法,只把每一个臂用绳系着自背后连起。拿东西吃东西都很便当。只是不能把手高高的举起。或把双手抱入怀中。不过要想跑快是不容易的。
显明的男女一定是犯人,而兵则是监守了。
男女皆约廿余岁至卅岁,穿得皆甚为干净。男的着绸制的长袍子,衣服甚合身,故甚整齐,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样子;女的穿灰白的布料衣服,似乎有孝服在身。
坐车总是无聊的,想把这时间消磨过去,研究这事的究竟,便是最好的消遣法了。
初以为这男女是夫妻,但旋即觉得不对。因为他们虽然相互笑着说话,却很客气,像初见面的朋友。又以为他们是同案犯,但他们的谈话,却又好像互相不大明白似的。
自他们的一举一动谈话及装束上看,觉得他们不是窃盗犯,毒犯。也不能被认为杀人犯。说他们是奸情犯,那也是不对的,因为只有这二男女,而男女又像是初见面的。一切假定,皆觉不妥当,这究竟是一回甚么事呢?
他们的态度皆非常从容,谈笑自若,从身上拿出钱来向车上的小贩买东西吃。他们饮着茶,吃着东西,谈着话,悠闲极了。但有时他们稍沉思一下,似乎心内有无限苦痛。
一个起身小便去了,兵在后面把绳子牵着,恐被逃掉。好像牵一头牲口,车厢内人,便皆注意了。
这到底是甚么事呢?
忽然宪兵来查车,有一个监守兵,从身上拿出公文,我从旁边偷偷的看见了那公文是投交苏州反省院的。我心里立刻向这两个牺牲者致敬了。同时引起了我自己无限的感慨。我自恨我无能,不能进取,无法找着伟大的机会。
我为他们惋惜,为一切人们惋惜。我心里仰慕他们,一直到上海。
京沪快车中的一日
餐车一侍者
我们的快车要十二点二五分开。十时许,我们已全体上班了。
站门上高高的交悬着党国旗,中央一长条白布,上面用黑墨写的:
走进月台,见那边立了许多人,中央有一个穿白制服的小学生,正在大声的呼喊着:“……不要饮生冷水,……霍乱病是很可怕的,……请打防疫针……”三位“宁为良医”的先生,和一位蜜丝,在替旅客们打防疫针,我为了要想多做几年人,所以也请那位先生刺了一下。
“那面三等车中几个女人,都是明月团团员。”不知哪位先生在我的身边走过,这样的说了一句。
“明月……黎锦晖……白虹……黎明健……”这些固有的名称,都一起引上了我的脑中。
约有十多位小姐,五六位先生坐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谈笑声,不绝地传入我的耳内。“多快乐!这些无忧无愁的艺人们!——小姐和先生……”看看我自己穿的白衫蓝袴制服,想想我的工作,真有些“自惭形秽”了。
阁阁阁!一阵皮鞋声,那边二等车中来了几个穿黄制服背皮带的军人。一个正伏在案上写字的查票,抬头看见了,立起来迎上去。
“×先生!我们好多久没见面了。”
“是呀,×先生!你好,我们有两个月不见了吧。”
“军训完了吗?很辛苦吧?”
“是的,不辛苦,我们感得很快乐。”
那边又来了个黄制服同志,查票握着他的手说:“×先生……”
“他是我们的将军,你不要再叫他×先生了。”
“唷……×将军!……哈!哈!……”
“他是我们的指挥,哈!哈!……”
“很好,……指挥,哈!哈!……”
“哈!……哈!……哈!……”
因为非常时期,国民都应受军事训练,这些人都是刚受着了五十天的军训,回来的假丘八呀!
开车的铃闹了起来,车子也徐徐的动了。月台上的男女都挥着手相送自己的人。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在哭了。“天下最无情的是火车,它把亲爱的人们分了二地。”
车子一开,我们就要开始工作了。“咖哩鸡饭,蛋炒饭!……”一个明月团的小姐喊了一声。
“喂!来一碗咖哩鸡饭。”
明月团中我除认得白虹和黎明健(她们不认得我),其他的几位先生小姐,我是一概不知的。所以这一位小姐,我也不知她的姓名。
白虹静静的坐在一角,不言不语像在思索些什么。黎明健和二位先生在快乐的谈笑,还有二位小妹妹,在和一个先生猜拳谜。
大约二位小妹妹肚子饿了,所以那位先生叫了碗蛋炒饭。
“你多拿一只匙来。”
我忘了自己的工作,看着二个小妹妹的面孔,对于那位先生说的话,有些模糊。“什么?”我赶问了一句。
“匙多……”
“多拿一只调羹来晓得?”右边那位小妹妹用完全上海白对我说,又回头用上海官话对那位先生说:“你说的话,他是不懂的。”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天黎明健和二位洋装先生吃了二瓶啤酒,二瓶鲜桔水;白虹吃了一瓶鲜桔水,一碗饭。其他几位小姐,也吃了些鲜桔水,或饭。总之那天我的生意很好,而且我还得了那位先生的一角赏钱。虽然铁路当局是禁止收取小账的,然而我以为“却之不恭”,虽然“受之有愧”。
黎明健和二位小妹妹,在车中嘻嘻哈哈的,一直到上海都没停止。其他几位小姐也都很快活,只有“三大歌王”之第一的白虹小姐,静坐一角,或睡或思,别无一言。
车到苏州车站,看见许多上海市军训学生。
“到哪里去?”
“到南京去听训,受检。”
再要问下去时,那边的军号已呜呜的响了。
“青阳港,……黄渡,……南翔,……”八点五十五分车子到了上海北站。
我的一天工作也就完了。
小汽船中的见闻
王湧祥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我趁着在内河间驶行的小汽船由无锡到乡间去。太阳露着淡黄色的脸庞蹲在碧色的天海里,似乎也很热的样子;白云像顽皮的小孩一般在太阳的四周溜着;微风抚摩着白云,温和地携着它前进。我趁的那只小汽船便在闪烁着白光的碧水中匆匆地破水前进着。
小汽船内分客舱和官舱,似乎因为官舱的官字有些魔力,大家都希望做官,所以官舱内倒很挤。我自以为将来也许也有做官的希望,所以毅然地挤在人头济济的所谓官舱的壁角里,低着头看着一本关于做官的故事。偷眼着看那些乘客,和我差不多的一套俗气,似乎没有一丝官气存在他(她)们的眉宇之间;大概是真人不露相,所谓将相本无种,倒也不可轻视的。
官舱的中心放着一张方台,四边坐着二男二女在玩麻雀牌。长方身体的骨牌在台面上跳跃,无头无脑的骰子在竹牌的围困中乱闯,似乎想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似的。几个人站着旁观,有的拍着玩牌者的肩膀,拉开了塞得下一个拳头一般的大口哈哈地大笑,有的靠在旁人身上,替别人的牌着急,听见别人大笑,眉头微微一皱,无端也哈哈大笑,好像一切烦恼都与我无涉了。香烟头在地板上透出了一口青白色的长气,在舱内的空隙中翻滚着。欢乐的笑声和皱眉的嗟叹合成一种莫可名状的杂奏。
“昨天的牌风倒很旺。清一色等一张三万,河里已见了三只,哪知上家扣我张子,一只三万不肯打出来,因此未能和成。唉,说着也气涨。”一位坐着叉麻雀的女郎把骨牌向台上重重一拍,仰起头来望了她背站着的一位青年。
“啊呀!喂,阿姐,该副牌倒可怜的。”一位年纪比较小些的少女露出了懊丧的状态。
“上海不知什么公司里举行猜牌赠品,猜十三张牌,有几千元作奖品。”二个男子中的一个低着头理牌,一半自语一半告诉的说,眼珠在台边的一叠铜元上打圈子。……
“心病还将心药医。”那边壁角里一位半老的男人凝视着他旁边正望着他的一个老妇人的脸孔上,“好在数目还不大,像你家的家境,还不致受大损,你照我的话去做吧!包你比吃药还要灵验,心病还将心药医,并且你的女婿又很老实。”
“为的很老实,所以……如此。”她皱了皱眉头。
大家的头机械似的转动,眼光盯着他们。知道这是关于经济方面的谈话,只有四位叉麻雀牌的,专心一致在研究,不曾大惊小怪。也许这就是官相吧?
“上海康记大舞台的《西游记》,布景倒很……”旁边的青年对位女郎说。
“张翼鹏的孙悟空多好!多活!多滑稽!可惜身体太大。”女郎回答,苹果色温和的面颊中泛出了青春的微笑,白皙的长臂拖住了皮包。
“你可曾看见标准美人徐来的照片?不知标准在哪里?美又美在哪里?”那壁角里有两个青年在谈话,香烟屁股从他们的指间飞到地板上,伸出雪亮的皮鞋踏灭了。
“小姨那部片子……”另一位青年低着头在拍去衣上的烟灰。
这明明是上等享乐者的集合团,叫我这种寒酸者如何能参与呢?所以决计放弃官的希望,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官舱,伸颈钻进了客舱去。
这里似乎是另一天地了。几个老者拉开了口仰面打瞌睡;几个农工模样的男人伸直了脚躺在凳上,呼呼地透气;妇人们促促地谈着杂事,小孩子在舱内飞奔;窒息的气味充满了客舱内的空隙。与官舱内真不可比拟了。
“你寻到的主人倒很好,像我的是……唔……”半老妇人皱着眉,和旁边的一位壮年的妇人谈着,自嗟主人不及别人的主人好。
“你年纪也很老了,赚这些工钱也算好了,这种生意本来卖年青啊!”壮年妇人安慰着半老妇人,言语中也带些感慨的意味。
“唉!人老珠黄不值钱。”老年妇人叹着气,眼角亮晶晶的似乎是一颗泪珠。……
“天气不正路,恐怕蚕要受影响,我还等这笔钱还债呢!”有位老者仰头望望碧海似的天际,枯燥的皱脸上染上了一层深深的灰白。
“米吃吃已完了,小麦还接济不到,怎么办?”在老者的对面一个乡下的青年农人也叹气。
“现在乡下的人们实在太困难了,一家拿不出一个洋钱。”老者又叹了一口气,“一钱逼死英雄汉!”
这明明是贫民的聚合所,我太为他(她)们所注目了,于是伸颈钻出了客舱。在官舱和客舱的中间,静静地瞰着相差天壤的两群人在恶浊环境中挣扎着。
长江轮上
茵雄
夜里没睡好,清早刚睡着了,被毅喊醒,已是五点钟,该起来了。除了一床铺在地板上的被以及几件小行李之外,别的东西都在昨晚交中国旅行社运到下关去了,现在倒不麻烦,麻麻胡胡的洗了脸漱了口,昨晚坚给定的汽车已经来了。坚和劭为了今早送我,昨晚都没回去,就在外面房里和毅在地板上睡了的。
五点三刻,太阳已经出来,毅拿了照相机跑到楼下,剩下的人都挤在楼上的窗口,拍了临别的照相。
坐汽车到下关时,已经六点半了。说是直航长沙的沙市轮六点可到。现在却又听说要八点才到。轩也来了,说是竟有一次十一点才到的。只好焦着心等了。
劭看见一个十二岁的肮脏小瞎子,扶了一根棍子到码头上来。问他到哪里去,他道他是个孤儿,现在要坐船到九江找一个亲戚。说是昨天讨了几个钱预备在船上买东西饱肚子的,不料给一个讨饭的偷去了。他当然没有钱买船票,现在是买饭的钱都没有呢。劭给了他三角钱。
想起两月前走这条路的时候,在船上看见许多没有钱买船票的人被茶房拖下去的情形,不禁为他担心。
九点半,船到了。搭客多得很,据说行李更多,有一搭客一个人就带了百多件。说是,这两年携眷倾家回湘的非常多,这直航的船带东西又便利,所以这样挤。我们进了旅行社给定好的四号房舱。
十点多,船带着我和四岁的女孩秀雄,在送行者的招手中,慢慢的离开了南京。
船很小,房间里和所谓客厅里都挤满了人和行李。拥挤,闷热,杂乱无秩序,污秽,以及一阵阵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鸦片气味,逼得我们往甲板上跑去。
我们在甲板上看水;有风,浪相当的大,“哗”的一声起来一座小山,又嘶嘶的吼着被压了下去。远远的看去,水面上这里那里都点缀了一些白色的泡沫。
吃饭了,我们的一桌全是四号房间里的客人,开半桌菜给我们。可是我们是四个大人四个孩子,满满的一桌。菜不大好,而且也不多。因为有小孩子同吃,茶房稍客气些,才免去了被逼着在几分钟内必须把肚子塞饱的危险。可是我们也还是慌忙的吃完了一碗,添上饭,再忙忙的吃完,好让这桌子给未吃的人。“客厅”里只有两张八仙桌,但是客人和茶房一共有八九桌,当然要忙了。
舱里很闷热,但是因为连日没睡好,午饭后我和秀雄都大睡了一觉。从两点直睡到四点半。起来又到甲板上去。暮色已经下来,水也似乎更活泼了。一块黑云来了。“等下许会有雨来呢?”这样想着的时候,芜湖到了。
闲望着,忽然背上一阵凉,楼上倾下水来了。这就是咱们中国人的“公德”。我不得不回到房里去。这房间倒真不辱没它装东西的职责:四个铺位,已经占了一半多的地方,除了装下四个女客——其中有两个是大肚子的——四个小孩之外,还装了五个网篮,大小八个箱子,一个做桌子用的柜,一个提琴,一座颇不小的收音机,一个痰盂,二十瓶酒。这些东西塞满了床下,又从床下伸出一部分来,并且除了可以走动的一线地方之外,占满了其余的地盘。此外在墙上的东西也不少;计女大衣一件,有着两封未付邮的信和一双镶银的红骨筷子从口袋里伸出头来;镜子一面,毛巾三条,男帽二顶,孩帽四顶,蒲包二个,点心四盒,小孩衣两件,男衣三件,皮鞋两双,布鞋一对。架子上还堆了饼干罐子三个,牛奶二听,香烟一听,茶碗茶壶,——哦,地下还有酱油一大瓮。
船上到处飘荡着湖南口音,似乎已经置身长沙一般。没事做,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搭客们,倒怪有趣。
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岁半的孩子。他很年轻好看,有广东青年的风格。她则恰是“刚健婀娜”的象征,也壮也丽。两个都可爱。感情似乎很好,两人轮流的抱那个孩子。男的还喂他吃粥。他们说话不多,可是我已听出他们都是湖南人。
一个生着刺似的湖南妇人。脸相一看就是不可爱的样子。大家都吃饭了,她还在喂她的孩子,而且占着两个人的座位。另一桌菜已经摆上来,人也已经坐好,她还不躲开。一个客人正在找座位,茶房看见她是坐的两人座位,对她说:“请你让一让。”“我晓得让唦——”她满不高兴,慢吞吞的说。她的孩子吃完了,她自己大概还没吃饱,气恼恼的指着一碗饭:“啯又不是我的,放在啯里做末子着?”茶房只得给她换了一碗。
一个青年人,拿一本《中国现代史》在读,似乎是个学兵之类的人物;晚上,客厅里,茶房在吃大烟,他不禁热烈的谈起中国的前途来,高声的说着鸦片的害处,而且日本就要和中国开战了——
“那时候你们的名字早在名册上了,一声喊你们就要上前线去,还要一个呵欠一个呵欠的怎么行!”
接着又说起日本,毒气,面具,……以及把尿撒在布上可做应急的防毒面具之类的话,说得青筋暴胀。典型的湖南青年呵。
一个廿岁的少妇,带着一个孩子,不大说话。她有一双陈玉梅型的深而黑的眼睛,脸的轮廓也有点像。
又一个少妇,江浙口音,说话满和气的,也带了一个刚会走的孩子。似乎是个带孝的年轻寡妇,可是她脸上倒常带着笑容。
晚上九点钟时,所谓客厅早已一变而为“卧”厅,横一个竖一个的睡下了十几个人。鼾声与船上机器声相应和。
陇海特别快
子冈
虽然是温暖,然而在月台上感到躁热的正午。
往西去的陇海车辆在开车前一点钟便开进徐州月台了。油漆剥落的树皮颜色的车身上涂着“陇海线”三个大字,每一节车的接头处“格隆——格隆”地撞击打架,一九??式的火车头尖着嗓子嘟嘟嘟地——
茶叶蛋豆腐干的香气往人的鼻子里钻;要顾到肚皮打鼓的旅行人还是喜欢照顾六个铜子一个的烧饼;没有到流大汗的天气,卖芭蕉扇的小贩终于兜不住顾客,急得脸红了起来。
人还填不满这六七节列车,每个人可以任意地占着向着车头的双人座,把腿支在对面椅上。这是三等,硬梆梆的木板座,但只要是揣着一点喜悦的旅人,谁在乎这个?各自忙着安排行李,预备过夜的把棉被或毛毯摊开来,车是直达西安的。
“先生,五件行李给两毛?”穿了号衣的脚伕展开手里的纸票。
光秃秃的脑瓜在太阳光中闪亮:“怎么,不够?我也知道五分钱一件,可是分大小不分?我这藤包和包袱也是两件?你说!”急得汗也流了下来。
“先生,劳驾把窗子开开,晌午头真有点热哩!”一个大胖子在那边喊着穿了制服挂了徽章的侍役。
“窗子坏了啦,下个月坐新车吧?”
听见“新车”,常在这条路来往的乘客欢叫起来:
“加不加价呢?位子要舒服点啦!”
带着雨伞和布包的老头子在鼻子里嗤着:“一天天的新花样!离不了钱!人为什么不也‘新’一下?”
镇压下了喧嚣,车子向前扭动了,起先用着新嫁娘的步伐轻移着,五分钟后才用了每分钟“小数点六”公里的速度向前走了。
青灰色制服的宪兵走在查票员身前,对着每一个座客投一个检视的注目礼。
“票!”藏青制服的查票员向一个老太婆喊。
皱皱的皮肤战栗着:“上车急了,还没买啊,可以补?我到蚌埠。”瘦瘪的手摸着袋子。
车中起了哄笑和惊讶的叹息,大家把目光抛过来。
“要死的,你要乘的是平沪车啊,早开过了,愣什么来着?——晚上八点多还有一趟平浦,别再错过了。回头到铜山下车,便宜你!”
“过不下日子去找闺女的啊,怎么好,不坐惯车的……咱闺女接不着咱,要急死了!”老女人在一边啜泣着,不多会儿挽了包袱在铜山下车了。
“吃饭啊?吃饭?”白袍的厨司在三等车里得不到主顾,只是喊:“蛋炒饭,肉丝饭,鸡丝汤面,全是三毛钱!”
“三毛!合郑州钱就是两吊四——二百四十枚了,妈妈的!”江南佬独自叽咕着,他总记住家乡一块钱八百枚的币制。“三毛,够蒸四五十个馍!”
于是便和一个长着三角眼的正在啃馍的商人结了朋友,这馍是用高粱面和白面搀着做的,横切面上看出一道红一道白来。“到底是咱们那儿人经苦,能过日子——可是下一辈人也差劲了,不能挣,可能花!”
那边车犄角里的谈话盖住了这边的叹息。
话是由厕所的门而带起来的,陇海车三等厕所的门在接车处开,人得绕个圈子,而接车处有着大空隙,看着有点悬。一个老行路的用着评书的架子说:
“就为了这大空隙啊,前一个多礼拜,也是望西开的这趟车,将到郑州在进站时,一个管货车的小伙子,也是性子急哪,挟了公文站在接车处等下车,吓——”他自己先咽着唾沫,“一个头晕便掉下车轱辘轳里去了,到结果呢,列位猜猜看,够惨的,两只胳膊一条腿全和身子闹离婚啦!”他仰一仰身子表示故事打住,把问题留给“列位”:“死不死呢?”“家里还有年轻的媳妇么?……”
好像有一道血流横过眼前,几个听众全披上了一层恐怖的云翳,深怕自己也掉进车轮里,碾……
车辆平稳地往前奔跑,擦过短短的铁桥,擦过洋槐的叶丛,人望着远处,田树一闪一闪地扑过来,像一撮星星飞过叫人霎眼。不时地经过红土地带,高粱面似的。孩子们在铁道边的干水沟里和大黄牛作伴,火车来时牛抬抬头,孩子们也高叫,女孩子们还穿了红裤兜,低着头,缝尖尖的鞋帮儿。
太阳在旅客们的焦灼中慢慢沉落了。
车到柳河,天渐渐暗了,上来一对相互扶持的老夫妇——不只是饥饿在他们的容态上刻深了一点年代。男的抱着一捆衣物,女的卷着一条蓝白花的棉被,他们在对面坐下了。
“到站得十一点十七分了,在站上缩一宵,明儿清早再找老牟去,没法子种地,”他把头沉下着,宛像是从古坛子里发出的悲怨,“也许,也许托老牟在站上找个小工还可以罢。作小工总不用担心大水,担心虫子,担心数不清的杂税。你也可以拣拣煤渣啊!”
女人却冷冷地揉着那双混浊的眼,摇摇头:“真没准儿哩,各村里出来的那么多,全想放下地另找路子,可是天上掉得下来那么多饭碗么?天晓得的,咱们的力气往哪块使!”她的发髻快摇落下来了。
丈夫吞吐地用几张小票的一张买了一方面包,递给妻,安慰着她:“得了,那个以后再说,尝尝这,白面做的,比咱们的馍有味多了,哦,一粒山楂,瞧啊!”
妻却闭着眼把丈夫的手推开了,好像要躲开眼前这片黑暗。
到郑州,我们一块下了车,眼送着他们踅进小小的站里去了,互相扶持着;祝福他们别跌倒,站上的光是那么幽暗。
跟着,大批的类似这一对的人都走进屋顶下过夜去了,他们的背上仿佛用眼泪写上了两个字:
“春荒”。
火车却又加上一批新客,在没月亮的黑夜里吼着了。
趁火车
零丁
粤汉路南下客货混合车,徐家棚站开行的时间是下午三时。
距开车时间还差两个钟头,待车室已有找不到座位的乘客在踱方步了。
这些乘客中,从每一个人的脸孔上,服装上,可以估定这里似乎没有豪绅,富贾,哥儿,小姐那流高贵阶级。占多数的,是脸孔给太阳镀上板栗色的穿短打的工农,从头顶灰到脚的老总;穿长衫的虽也有十几个,但多是脑袋往下沉,在那些苍白,油灰的脸上,浓浓涂着凄愁苦闷的色彩,这其中也许是有破产的商人,失业的小伙子,流浪的文人,政客。
这待车室里,除鞋底擦地板的沙沙声响,和咳嗽,吐痰;一切都在静默默地,静默默地:没有排坐在一块的清谈,没有独自一个儿哼哼唧唧的歌唱,没有嗑瓜子轻妙的齿音。
一个年青的乡下妇人,抱着小孩坐靠左的长板凳中间,左侧是下巴和嘴唇长满花白胡子的老头子,两膝盖搁着包袱,一把脱了线,铁骨一根根露出外面的布伞,横插在包袱对角的结下。他在点着头打瞌睡,不久以后,光景是睡熟了,从额上秃到脑门光油油的头,像一颗成熟了的黄橙,尽往下垂,往下垂,当他猛然向前一栽醒过来时,膝盖上搁的包袱,早已被他两脚一伸的一刹那溜翻地上,同时布伞铁头顺势往后一钩,正打着乡下妇人土布包里的小孩,于是土布包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哇哇哭声。
坐在乡下妇人右手肱的一个栗色脸孔穿青布褂袄的中年壮汉,这时拔下嘴里啃着的油条,站起身,一对带凶光的眼睛老擒住那老头子光油油的脑盖,但似乎那壮汉以为这老头够不上他一拳,只悻悻的瞟了他一眼,把半截油条塞进嘴里,空下两手去整理那裹小孩的布包,轻轻的拍了几拍,坐回原位。这时,老头好像没注意到有这一回事,揉揉眼睛,嘴里哼了一声:“妙jiba蛋!”低下头拾起包袱,把布伞照样安插在包袱结下。
乡下妇人撩开大襟,摇了摇鲜红的ru头,沉闷的哇哇哭声停住了。对面坐着一个士兵,不时摆动他那叠在一起的两腿,眼睛是老不放过乡下妇人那白嫩的会颤动的乳房。穿青布褂袄的中年壮汉,望一眼那士兵,又望一眼乡下妇人,但当他的嘴像在咒骂什么时,已望过售票窗那边去了。
一个穿中山服戴毡帽的青年,两只脚刚跨进待车室,左手肱向上一钉,望了望躺在脉门上的表,接着待车室每一个角落都给他望了望。他提着小藤包,昂起头,从这面墙的左边到右边,再从那面墙的右边到左转,将一行列一行列钉在壁上的搪瓷蓝着白字的“新生活”标语悄悄地念完。他就在最后念完的那标语牌下搁下小藤包,背贴住墙壁,左脚跟靠右脚背,斜撑地上;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纸烟,一盒火柴,纸烟竖起一头对准火柴盒点了十几下,套上烟咀,插进嘴角边,两手成叉形交搭胸前,一套一套的烟圈从他嘴里舒徐地喷了出来,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转来转去,样子是在睥睨一切。
售票房陡的“令令令”的响了一阵,接着铁钩打铁板的“当当当……”
人开始骚动,售票窗前挤满了头。路警挥着木棍,威吓着想从售票处的出口拦进去购票的那些性急的家伙。
月台上,有许多人挤着眉头小心伺候宪兵们翻自己的箱笼。靠木棚那边,搁着一张小桌子,桌旁坐着一位左手拿腰圆橡皮印,右手执毛笔的老总,专司验护照军用差假证等等的。当一个士兵将一张什么差假证摊到桌上时,只要坐桌旁的那位老总手里的毛笔在空白上写上“五、廿一”,蓝色腰图印一盖,那个士兵便会骄傲地显出有免费乘火车资格的那种神气来。但被拒绝签字盖印要打票的,有些是垂头丧气向那验票的老总哀求,有些是预备好“管他妈,火车到了就冲上去!”,有些是在倔强地骂:“什么是营部团部证明书没有效,一定要师部军部的,我一条卵!”“妈的巴子!民国十六年打汀泗桥老子也打过来的,现坐不得火车?笑话!”
火车“吼吼”地靠进月台时,护车宪兵像猴子般那样活泼,从车厢跳下月台,从月台跳上车厢,没有验准证明书的老总们,全被这些宪兵拦阻登车。
似乎只有四套三等车厢,有一套是专供军警公务人员乘坐的,没有头二等。前后是十多二十套有篷和没有篷的货车。
车过鲇鱼站,跳上来两位外国老番,日耳曼种。一只小皮箱摆在两人坐的中间,很安详地在抹扑克牌,不说,也不笑,似乎这算一种幽默的消遣。有许多视线集中他那红头发蓝眼睛鹰爪鼻的部分而微笑,而对同坐的低声地在品评什么。
卖五香干,酱牛肉的,“一角钱六只,一角钱六只”那么叫着卖烂梨的,像老鹰发见了小雏鸡,转来转去向两位老番兜生意,一副似谄谀又似戏谑的笑脸,是很能够使人骨头发酥!真的,两位老番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还了一会价,一买就是一角,车还没有过两站已一角一角的买了三次。当老番每一次用生硬的普通话还价,和那么大的烂梨给他一口就是一个掼进阔大的嘴巴里时,有许多人也就跟着打开阔大的嘴巴在笑,样子是颇得意的,荣幸的。
这两位老番没有买票,查票的问到他,他一面打扑克,一面探手从表袋摸出一张东西,神气比查票的来得更充足些。查票的向宪兵手一招,宪兵溜过去接着那张东西呆了一会。“派司?”“护照?”有些人就替那宪兵担心不懂外国语怎样办?那宪兵被好奇的乘客们包住了,于是没有被包住的宪兵左一推右一拉的把他们赶散了。只见那宪兵执起铅笔在日记簿上一画一画后,乖乖的将那“派司”或“护照”交回老番。两位老番依然安详地在抹他的扑克。
在车站上打瞌睡的老头子,自徐家棚跳上车厢,就给他占着好位置,第一次查过了他的票,他把大包袱当枕头躺下去,一只脚架在介于两条长凳的横栏上,张开嘴“呼呼”地睡了。一直到汀泗桥至中伙铺那一段,给查票的叫醒时,已经距他下车的地点——咸宁——过了两站了。查票的要他补票,他埋怨查票的“怎不叫一声?”这纠缠终于是在“马马虎虎”下了结。据老头告诉同座的:他是安徽人,到咸宁找他当兵的儿子的。他在中伙铺下车时,嘴里还不住咕着:“妙jiba蛋!妙jiba蛋!”
这辆车到达的终点是岳州。每停一个站,就听得到“五香鸡蛋啊!”“肉饺啊!”“茶啊!”“……”这些混乱的叫喊在混乱地飞进车厢来。车行不很快,一路上颠簸得叫人头昏,好像坐在船上经过那波涛澎湃的大海洋中。
归途
尤爱梅
今天早晨,我正从扬州广陵旅馆的榻上一梦醒来,依着原来的打算,本想在今天去参观一下省中的妇女生活班;但茶房告诉我:今天各界举行“新生活清洁运动”,全城各校的师生,都参加了一同游行,宣传,并扫除街道。于是,我便转变方针,预备上街去观看这种运动,也好写下一些印象来。却又很意外的,为了到表姊家里吃午饭,被她夫妇俩坚留着谈些暌隔了几年中的家常,一直谈到傍晚。只得怅然地回到旅馆,结清了账,便出了钞关,到利通轮船公司里,等候搭镇清班的小轮回家——宝应。
说起从镇江到清江的这条路线来,交通真是不便极了;虽然旱道有汽车,水道有轮船,可是,汽车没有一条好好的公路,只是在运河堤上驰骋,堤身既狭,车又破旧,自从去年在高邮那里玩过一次全车覆没以后,稍还看重生命一点的人,早消失了乘汽车的勇气了;没奈何,只得改乘这每天仅有两班——镇淮班,镇清班——的运河小轮。讲到小轮呢,行程慢些,还在其次,却是船上的生活,太叫人难受;公司里的行为,太叫人呕气。所以,我每年总不常回家,回家便又懒得出外。实在,这沿运河一路交通上的罪,我是受得够了!
当时,我枯坐在搭客憩息室里,一直等到夜晚九点半钟,才听到“呜多多”远远的一声惨叫,晓得轮船已到,便忙着向柜台上去买一张房舱票;哪知,那位售票员,向我双手齐摇,他说:
“慢着打票;船上有没有空的房舱,我们不敢保险;我看你,……你先生还是打张烟篷,先上船去,再想法吧!”
“敢是怕房舱已在镇江卖完不成?”我问。
“嗳,……”他迟疑了一下,“是的,是的。”
“那么,你叫我上船去还有什么法子好想呢?”我这一问,是会心的一问。他便也对我会心的一笑,眼睛从滑到鼻梁上的眼镜里望着我,两腮上堆下来的肉,笑得抖抖地。他说:
“嘻!嘻!自然有法子,……你,你先生是老出门的,……喂!还用说吗?”说了,还把眼珠倏地溜动两下,算做暗示。
船真到了!汽笛又是一声沉长的“呜多多”;在一阵人语喧哗,足音杂沓声中,已经傍岸停下。我只得匆匆的化九角六分,买张烟篷票,随着一大群旅客,拥拥挤挤的上了船。这船叫“飞龙号”,轮船以外只有一条拖船。我上得拖船看时,烟篷上挤得手指头也插不进,一股男人的汗臭和女人头上的桂花头油混合而成的热气,直往人脸上冲;我掩了鼻子,屏住气,低下头看舱时,只见他们和她们的积满泥垢汗污的赤脚,一双双从烟篷上下垂着,一排排的垂在各个舱门口。看那房舱,倒还有三四间锁着门,没有售出,这大概是那卖票员所说“先上船,自然有法子想”的道理了。这时,船上是乱极了;新上的客,谁都没有容膝之地可觅,只得在船舷上站满了;再加许多卖零食的小贩,穿梭似的挤来挤去,挤得我头昏眼花,几乎晕得栽下河去。好容易挨到客舱门口,弯下身来,把头向里一伸,先是一阵比烟篷上还要热还要臭的气味,迎面扑来,冲得我天旋地转;赶忙急跨两步,在下舱的梯上站定,回头向外,先透口气,再掩鼻转身一看时:那间灯光幽黯的舱里,不独那陆离班剥积满灰尘的破木板的座位上,挤得水泄不通,连底下的舱板上,也自坐满了人,挤得没有插足之地,只好望舱兴叹,权且就把舱梯做立身的所在了。
船开了!船舷上的人,已少了四分之三;我在梯上,已经觉着闷不住了,便跑出来,吸点空气。却听到那烟篷上的乡下农工们,有几个在谈天;忽然,其中有一个,叹了口气,半扬着喉咙,在自言自语:
“哎哟!乖乖!气都伸不出一口来;在这船上,只要登三天,这种罪准会把人受死了。”
于是,他们原来的谈锋,就此打断;话却随着这人的语气而转移了。
这个说:“哼!现在算好的了!十几年前,这些船上的老大,还动不动的骂客家,对我们乡下佬,还要打就打哩!”
那个说:“中国的轮船是真坏,你看:像我们去年坐了外国大轮船,飘洋过海,多好!船上又干净,起坐又舒服,卖价又规矩,茶房又和气,真是!说来说去,还是外国人办事好!中国人总是混账的多!”
最先叹气的人,又叹了口气说:“这也不限定是轮船,无论什么事,中国人哪一处如外国人好!”
听到这里,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记得往常在报上写文章,对于一部分开口“你们中国怎样!他们外国如何!”的我国智识分子,曾屡次的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中国人;想不到现在连诚朴的乡下农工,也懂得崇拜外国人了!……我怎能不倒抽冷气?
“先生!弄个铺位吧。”一个头上歪带瓜皮帽,身穿排门密扣衫的茶房,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是那卖票员所说“上船想法”的话实现了。本来,我就熟悉这一种陋规,和应付的方法;所以,我便待理不理的哼了一声。
“先生!要就便宜点;给两块钱吧?”
“用不着!”
“听你先生着意看,好吧?横竖是押水先生的好处,我们不过图其送茶送水,捞点小账;你先生呢,化几个钱也不在乎,到底人舒服点。”
“那么,要卖就一块钱;不卖,我睡不睡不希罕;多一个铜板,不是生意经。”
结果,经他说上说下的,终于法币一元和辅币二角成了交,便领我进了一间房舱。舱里共计两张铺,一张上已躺着一个西装少年;另一张上,却是龌龊已极,把我一条雪白的手帕完全变黑了,后才可勉强存身。躺下以后,那铺板里的臭虫,早又蠕蠕而出,向我进攻,再也不能安睡。那少年恰也被臭虫咬醒了,彼此便都坐起了身,攀谈起来。他说:他是从镇江动身,也是到宝应的;他是第一次走这条路,门槛不精,在镇江还托了×厅的一位朋友,打电话向轮船公司买房舱半票,竟未如愿;结果,公司允许给张优待票,收洋三元(原价整票四元六角),已算挣了面子;上船以后,方知买房舱的,只他一人;后来,坐房舱的人,倒不少;当然的,这都是同我一样“上了船想法子”的了!
偶然向舱外一抬头,只见两个老枪型的流氓,手里各执一支胡琴,身后紧随着个半老徐娘,也是老枪,在船舷上连翩走过!没一会儿,只听得隔舱有人打了个哈哈,笑过了,接着在说:
“老×!你认识吗?刚才走过的那个卖唱的女人!她,便是十年前红极一时的名妓桃花。我不知玩过她多少次数。……真是该死!现在竟搅到这种地步!真是,少年婊子老讨饭,自作自受!”
这时,夜色已深,我实在倦极了,便不去注意他们再谈什么,三不知的侧身一躺,矇眬睡去。所有这几小时以来的一切印象,已让它暂在脑中消灭。但是,那几个乡下农工的谈话,竟还模糊地伴着澌澌的水波,辘辘的机轮,在半睡半醒中,萦绕于我的耳际:
“……还是外国人办事好!中国人总是混账的多!……无论什么事,中国人哪一处如外国人好!……”
黄海之滨
冯摩尼
他不是天文家,而且不曾读过书;他能够断定天气晴雨,且能预料海里的潮泛。每逢初一日的潮泛,比较往常不同,说是半泛潮,什么时候起潮,什么时候退潮,他能说出一定的钟点。他是个渔民,所以懂得这些情形。
他在捕鱼下网的时候,一定在潮泛之前,因为鱼随着潮水来的。我在荒凉的海滩边,感觉着孤零寂寞,于是跟随他们上海船去瞧瞧捕鱼。这天是初一(五月二十一日),我将经过的情形写出来,凑在“中国的一日”里面。
我上海船还是第一次,因是第一次所以着了慌。海船是停泊在黄海中心,没有划子船渡过去的,望去全是白茫茫的水,面积很阔,望不见对岸陆地,简直水天接连着的,风又是非常的猛烈。我上海船是坐的牛车。当坐上了牛车,眼看着两条笨牛往海里走去,渐渐地浸没了牛的腿,掩没了牛的身体,水面上只见牛鼻子在呼吸空气,它毕竟是个畜牲,还是往海里走,牛车虽则很高,渐渐地也浸没在水里,我半个身体全浸湿了,我着了慌,胸口里的一颗心,好像跳出腔似的跳荡。瞧瞧刚才经过的海滩,可是我不能跳过去了,四周全给海水包围住了,显然在顷刻之间我的身体给海里的大鱼作食料,这样的死,觉得太不上算,我感觉有些悲痛,于是疯狂似的喊着救命!
渺茫的好像浮沉在海里,那边儿一尾大鱼游来吞啮我了,我已不能避免这危险,于是闭了眼睛狠命的叫喊,但又觉得并没有鱼来吞啮我,便又睁了眼睛,觉得有些奇怪,我竟躺在一大堆鱼的船肚子里,一尾大沙鱼,钢叉似的尾巴触在我脸上,还有一只活蟹,也爬在我衣襟上,老大也走来扶我起来了:“潮水来了,快上后梢去!”我竟不敢立直了身体走,因为风力很大,爬了过去伏在后梢舱里,不敢瞧他们捕鱼,耳朵里听得呼呼的风声,湃涛的海潮,身体摇摆不定的像孩子睡在摇篮里一般。
经过了好些时候,觉得有些气闷,肚子也饿了起来,似乎海潮也平静了,风力也微弱了,船身也不摇摆了,但船板上好像有人走过,原来是老大揭开了船板叫我来了。我立起了身,见那船肚子里全是堆满了的鱼,牛车也重见在船身旁边,预备载鱼上岸的。老大拍着我的肩膀说:“别惊惶,潮水退了,船也靠了岸,上牛车回去吧!”
老大扶我上了牛车,这才定了心,坐着瞧他们把鱼载上牛车。忽见四个穿着武装的兵士,也走到牛车边来,都担着空担子,而且一个背武装带的像是官长。他们还不曾开口说话,老大像熟识似的笑着说:“是要鱼吧!”
“要大的黄花鱼。”好像渔民应该孝敬他的样子。
老大哪里敢拗违,俯着身体一畚箕一畚箕的鱼倒在他们空担子里,终于装满了三担子,那官长才满意,指挥着去了,可是牛车上的鱼去了三分之一,我看了有点气愤,为什么劳力所得到的收获要孝敬他们?我便问道:
“老大,为什么白白的孝敬他们三担鱼?”
“他们是保护渔民的水上公安队,时常来要鱼的。”
“他们也吃不了这许多鱼。”
“上街去卖钱的!”
我还望得见担着鱼的兵士裸着腿在海滩上走去,他们穿的灰色军装,渔民瞧见了已够吃吓。要些鱼也是酬劳他们保护渔民的辛劳,而且好像很体惜渔民,特地跑到海边来费了气力担鱼自去卖钱,再也公道不过的事,渔民应该感谢他们的。
我等待着装鱼,又过了好些时,天空里忽然暗晦起来,也就飘下雨点来,海面上激动了无数微波。牛车虽在行动,但没一点遮拦,我好像浴过似的全身是水,觉得有些寒凉,幸而到了渔家,暂时避着雨。
卸下了鱼,渔民的工作已完了,他们都捧着饭碗吃饭。我看出并不像是饭。后来我问了老大,才明白他们吃的是山芋粉,因为他们食量很大,如果吃饭米的话,卖掉了鱼得的钱还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于是我想到他们在海里受尽了风雨,还挣不到一碗饭吃,渔民的生活竟这样的凄苦。
到潮阳去的轮渡上
郑佳烈
晨风飘动了窗帘,对海的峰峦浴于薄雾中。东方的太阳冲开了浮云,它的光芒射进了我的斗室。
为了要赶上七时开的轮渡,我便匆匆的轻提起脚尖从三楼溜下来。
街上除了清道夫和苦力外,尚闭着门的商店只有那觳觫的病狗蹲在门前。拖着旅人的步伐,我到达潮阳码头;购了廿个铜子的一张客票,便踏上汽笛高鸣的利达轮船。虽然时间尚早,船上的乘客却是肩摩踵接,熙攘混乱了。我只得在那靠近机房麻袋装的货件中找得一个座位。因为客多,船小,纷扰的人群中便有阵阵的汗臭飘进了鼻腔,苍蝇又不时在周际嗡嗡叫着,闷,厌,深深的感觉着。
虽然从汕头至潮阳仅有一个钟头的海程,船伙却把靠近司舵的一方丈的地方摊上席子便算是头等席。坐进这席上,船伙便要你照顾他值两角钱的一壶茶,一碟瓜子。所以尽管这船上有许多人找不到座位,而这特殊席上却只躺着一位肥胖的穿白西装的中年汉子,和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
船开了,扰嚷的声音被机器的轮转声压下去。海风飘动。把视线移到远远的瘴雾缭绕的山景上,我的思路便如止水般的静止。但,尚没有十分钟之久,当前忽站着二个汉子:他们的年纪都有四十光景,一个是穿一件从蓝色褪成灰黄而袒胸的家伙,戴着破毡帽,右手执着扣板;另一个却是高个儿,歪挂箬笠手拉胡琴。从他们充满皱纹的额,额下菜黄色的脸孔,便知他们是怎样在生活线上挣扎的。往常看见船上的卖唱者都是一个拖着鼻涕唱曲的十三四岁的小孩和烟容满脸拉胡琴的老枪,很少如他们这两个家伙的。
手持扣板的忽然喊一声“赏脸”而唱起“审落帽风”来。他一面唱,一面却如独脚戏的表演着:一会扮包拯,装腔作势的雄视阔步,一会装张龙赵虎的叱喝;忽为郭海寿,忽为李宸妃。胡琴和着沙了的嗓子的旦曲,丑曲,净曲,枯槁的脸孔勉强的吊着笑容,逗客人们的喜欢——但,这笑容里却是隐藏着生活的飘泊的伤心呀!
轮船在波动中前进,这丑角的表演引动人们的欢忭与同情。
当了表演结束,拉弦与唱曲的各自向客人讨赏,伸着笠子与破帽:
“先生,赏。”
只有少数铜子零落的掷下,失望印在他们皱纹的额上,两人颓然退出了人群,跑到那堆满货件的甲板上,计算他们工作的收获。
因为乘客的拥挤,我是最后才踏上码头的,一踏上码头,便眼见这两个卖唱的汉子早已蹲在那卖粥的担头旁边吃那三个铜子一碗的稀粥了。
烽火 陈烟桥作
五月廿一日香港即景。图之上面是英国兵营之一角,兵士看守甚严,并且营内时常起着烽火,似乎即有敌国来侵之虞。桥上站得高一点的是监工,下面挑东西的是中国劳苦之群。同胞的汗血,敌人的武器,呜呼!是痛心事也。
五月廿二日作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