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过去的一天
韬奋(香港)
文学社以“中国的一日”为题,作广大的征稿,这在中国的文化界和出版界算是一件破天荒的盛举,所以我虽然苦忙,——尤其是在这几天——也很兴奋地想来凑凑闹热。
但是我刚要动笔的时候却有些踌躇,因为我看看“征稿启事”上的“旨趣”很明白地说着:“‘中国的一日’意在表现一天之内的中国的全般面目。”又说“凡是五月二十一日二十四小时内所发生于中国范围内海陆空的大小事故和现象,都可作为本书的材料”,我在这“一日”所在地是香港,是否可算为“中国”,根本便是个疑问。
既有这个疑问,本来就应该搁笔。但是在这“一日”出门所见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的都是中国人,穿着制服指挥车辆的警察是中国人,在电车里伸手叫你买票的是中国人,开电车的是中国人,由车窗里望出去的两旁店铺里的伙计们是中国人,乃至在马路上弯着背脊骨拖着黄包车过着牛马生活的也是中国人!这样道地十足的中国人所建造的中国的环境,为什么不该是中国的呢?当然,有的地方也不无一些异样,例如你在乘客打了招呼才停车的电车站,可以看见电杆上的珐琅牌子上面写着什么“如要停车乃可在此”的似通不通的奇异的华文句子(译自英文“car stops here if required.”),在报上可以看到中国的“太平绅士”(这是香港称中国在港的“绅士”们很通行的一个名词)称这里的统治者——英国的高级官吏——口口声声不断的“宪台大人”!但是我根据我的意识中的“该是中国”的观念,仍冒冒失失地提起笔来写着。
说些什么呢?再看看“征稿启事”上说:“文字的材料,可以是个人在‘五月二十一日’的工作经验的片段,也可以是个人在‘五月二十一日’所见的任何方面的‘印象’,也可以是个人在‘五月二十一日’的私人通讯和感想。”我在这天一清早所“感想”的是在这样的社会里,像我们这样靠着两只手混饭吃的人,自己或家人真生不得病!我的妻子因患腹瘤,刚在医院里经过手术,通宵叫痛,我因为这医院里要在晚间雇一个看护照料,一夜要八块大洋钱,我实在请不起,只得自己来充数。“五月二十一日”这一清早,正在做着一夜的“看护”之后,筋疲力尽,和将死的人差不多。白天还要赶出去料理筹备办报的事情。事情虽繁,但是因为同事们都充满着热烈的情绪,同情的态度,高兴的心情,所以工作竟好像是我的休息。由这样得来的精神上的安慰,却是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匆匆把公务料理之后,傍晚又赶回医院里去干我的“看护”生涯。乘着电车经过这里英国人的坟地,瞥见大门左右一对石柱上写着两句话,什么“今夕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这给我的“印象”简直是在很恳切地希望我们提早跷辫子,我却觉得还有许多事要干,且慢:
“五月二十一日”在我就这样风驰电掣地匆匆过去。
一个残废工人
曙光(香港)
我们正吃完夜饭,门口来了个讨饭的人。他是个年青的家伙,面貌、衣服、态度都不像一个乞丐,隔壁多嘴的老妈便跟他瞎扯起来:
“你这般年轻便来讨饭了么?”
“唉!”他答,很羞愧,“我愿意的么?我……饿了三天哩。软绵绵的,没有法子。大街大巷又不敢去乞,才在这里求碗饭充充饥罢了。”
“我原是个城门水塘[1]的建筑工人。因为炸石,给石块伤了大腿。”他把裤管撩起,露出了那残废了的右腿,伤口虽好了,却留下一大块深陷了的疤,“同时受伤的也有几个,三个死了,我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便出来。现在已成跛子,不能工作了。”
“你不好好地住院,这般快便跑出来干么?”
“同伴告诉我说,院例凡过了三个月不能好,便要把腿割去的,所以我急忙的跑出来。”
“没有钱给你当……养口吗?”
“哪里有!平时工钱又不多,尽坐着吃,不多久便都完了。”
在这段谈话里,我们可见得一个工人因伤后所得的报酬了。而这一个工人便足代表全体的工人而有余。试想,一个人因做苦工而受伤,因受伤而残废,因残废而失业,因失业而没有饭吃,他所能够走的路是什么呢,除了当小偷做乞儿以外?若还没胆去做小偷和没有脸去向人求乞的,便只有饿死而已。这些极平常的事是没人注意到。然而一班“次高等华人”,他们吃了“长粮”[2]没有事做,便来解释:
“哪里有这事?”他们会说,“看我吧!我做‘皇家工’[3]到现在,老了,不用做事,还有‘长粮’吃。”
这样香港在粉饰下太平了,人民安居乐业了,因为不用工作的人还有“长粮”吃,何况其他?外来的人见了,也认港地为乐土,大发其“香港风景优美,山明‘海’秀,宜产生诗人”“香港的夜是美的,连纽约、上海等大城市也比不上”等等妙论。这些妙论对香港的外观看来是对的,因为他们所见的香港是局部的,不是全个原形的香港。他们见到了高耸入云的大建筑,却见不到流在它们上面的劳动者底血汗;他们听到的是从跳舞院所传出来的淫荡爵士乐,却没听过贫苦大众的呻吟;他们在纸醉金迷的繁盛区域绕过圈子,却不曾来看看那终年不见天日,肺病制造场的黑暗区;他们所见的是外表,不是底层。
* * *
[1]城门水塘为全港最大之自来水来源,现已全部完成,贮水量三十万万加伦。
[2]长粮为政府人员辞职后所受之恩俸,领此“长粮”者可享受直到死为止。计恩俸支出每年达二百万元,占全港总税收十五分之一。
[3]“皇家工”即香港政府直接辖下之各种工作。
“五·廿一”在香港
柳湜
平凡,平凡,第三个还是平凡的把这一天过去了。从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太阳光线射到这平静无波的港面起,一直到下午六时五十分,这光芒又隐没下去,香港和九龙这三百九十一方哩的土地上八十四万九千七百五十一口生灵中,并没有发生特别事件。
一切如往常一样,这里的世界是“平静”(?)的。八十三万人口,我们的兄弟们,辛勤的在替不到两万白色“选民”服役,使他们的生活过得更舒适一点。不!这话也还有些谬病,在这不到两万的“选民”中,也还有一大部分同一颜色的生灵在为他们的工作流汗,真正受到我们民族的服侍的,那真只有数得清的几个大佬,他们的家属和干部。这里的世界分得明显。受服侍的人都住在山上,服侍的奴仆都在港岸,山麓像蛆虫一样的旋转,劳动。我也就是最近参加到这蛆群的一条小蛆,寄身在一座山麓下,抬着头,天天看着苦雨。不过,山上的洋楼里确也住了不少我们的同胞,他们的身份虽然同我们一样是奴才,但他们的生活是加入了主人的圈子里,虽然在民族主人前,他们显得卑下,但对我们这些小蛆,他们自然又是主人了。
我重复的说一句,这里世界是“平静”(?)的,至少在今日这一天看不见大的事变,但这就是平静么?不,这里正是中国海的怒潮曾经暴发过的地方,这一个海港上目前虽然挂着另外一种旗子,可是它的社会基础,繁荣的石柱是赖这八十万中国苦力的血汗的掠夺。蛆的生活虽不是人所能忍受,但蛆并不安于蛆的生活,生活的怒火正蕴藏着,是以咬牙切齿对立的姿态存在的。
在这力的对比还没有改变以前,这海面在外表上不能现出大的波涛来。这里是殖民地,确确切切的殖民地,殖民地的生活是少变化的,天天都是一样;过度的工作,疲劳,饥饿,虐待,死亡和自杀。这没有什么可记,因为这一切,香港天天都可看到,一切殖民地也天天都可看到,没有什么特色。
哟哟!我写到这里,我想到,胡适博士对香港的颂辞来了。他一定要骂我只会说坏话,忘记了这里是“南方的文化的中心”,最最适宜发展中国文化的一个所在罢!因此,我想看看这里的所谓文化了。自然,这在苦力中是不容易找到的,于是我翻阅这天所有的香港报纸,想按着文化的记载,去找一点什么印象罢!
我知道,这天银幕上放映的影片是:《野猴王》,《狗世界》,《怕老婆》,《白鼠精》,《孝女寻亲记》,《密室怪人》,《无情匪党》,《卖怪鱼龟山起祸》,还有《桃花梦》。发有预告,不久要上演的,有《人言可畏》,《世道人心》。
从电波播出的是:《宝钗扑蝶》,《惜分飞》,《倒垂帘》,《潇湘夜雨》,《寒苍边色》;收到广州的是:《野花香》,《贤母教子》,《拜金花》,《金榜挂名时》,还有胡主席的遗教。
报纸附刊上登的文字,最代表作是《狗肉将军的出身》,《浪漫人演述浪漫史》,《红鹃啼血记》,《让妾记》,和《赤色情花》。
有几种中型小型报纸,谈的是:三妹,五妹,女茶房,名花飘零,绮霞的风流趣史,舞星陈卓华的起居注,澳名花肖玲近况。
小学校课堂上,一片“圣经贤传”的声音,个个孩子都摇头摆尾在那里无精打采的号叫,教书先生在讲台上打瞌睡。
够了!这就是我能找到的文化记载。
这天报上真正令我触目的,还是“咸鱼业一落千丈”的一则新闻。这确是值得提及的,因为这是受了日鱼倾销的结果。在蛆群中,我亲自听到纷纷的讨论,这一天报上用大号字登出,不能说不是这天的一件大事。还有一个卖绸小商的招纸,也令我看了要笑要哭,它写着:“卖得笑,一元十四码。”我不懂粤语,如果专按字而说,这确幽默得近于伤感,一只洋卖十四码花绸,还能卖得笑么?但是,顾客依然寥寥,我也在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的痕迹,这不是显得更凄凉么?然而,这就是我们兄弟们目前的生活,而且还是中级人的。
自然,我看到的不过是一天的香港的一碎片,碎片虽不能说是全体,但碎片确确反映了全体无疑。我在作完一天的巡礼之余,作何感想呢?
我没有伤感,我也不悲愤。因为我来香港既不是被香港的风景所引诱,也不是想分尝一点别人的血汗,更不是胡适主义者,要来顶礼这“南方文化的中心”。我虽然知道这美丽的岛今日不属我们,但我也和香港大众一样,不承认这不是我们的土地,我们不起来谋解放,目前的文化是落后的,它恰恰代表了殖民的文化,利用中国封建的残余,来维持殖民地统治,但我并不因此对它的将来就加以否定。在这乌烟瘴气的殖民地文化的怀里,我知道,的的确确有人下了最大的决心。正在从事开荒,播种,要把这一片未开拓的精神的园野,开辟起来,在这平静无波的海港的水面上,我看出这就是中国海新的怒潮的一个方面。
一九三六年的五月廿一日,香港确确没有什么事值得记载,不能不这样平凡了,难道中央八大员南下悼胡抵港这一件事就说是今日的大事吗?
基督教的“升天节”
梦庵(香港)
这是一所基督教的丛林,专收和尚与老道的。
前两天这丛林的监督牧师r氏在早礼拜时便宣布了今天是野外礼拜,仪式与平常不同;并令两位曾受洗的和尚与老道,预备一些关于主耶稣复活升天的言论。
所以,今天上午十时,这丛林中的全体:牧师,教士,和尚,老道及由和尚老道变为基督徒的教友,都陆续向这丛林之后高约九百尺的山——望天峰——出发了;而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挑着面包,菜蔬,茶壶,茶杯的工人及大司务。
上到山顶,约坐了十余分钟,r牧师便宣布开会了。于是,大家静默,唱复活节诗。诗曰:
我主耶稣,
求引导我,
同到那天堂乐处;
因为在世众儿女,
不能安然居住。
唱罢了诗,一位曾做过老道的基督徒祷告:据说他确是一个“诚实”基督徒呢!祷告毕,读《新约·使徒行传》第一章。以后,r牧师讲道。词云:
“……耶稣基督升天时留给我们的遗训是:‘直到地极,作我的见证。’这是一句最要紧的遗训!它的意思就是要叫我们将他的道传到全世界的每一角落里去。……各位都是从佛教,道教,孔教来归了主的,在这个纪念日子,应当牢守他这句遗训,而发一大愿,将他的道广播到佛教,道教,孔教中去:使基督精神将这几家的不圆满的学说融贯起来,换句话即是要将中国的整个文化归主而后已。……那才是你们作基督徒的本旨!那才没有负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说至此,他那一对碧蓝的眼珠,深沉的对大众扫了一周,像含有无限的期望之情。讲完道,又唱赞美诗:
自从地极直到天边,
皆归主耶稣所管。
万物俱有毁坏日期,
惟独天国真永远。
耶稣十架众目观瞻,
耶稣圣名众口颂赞。
万邦人民伏主前。
歌诗毕,便是教友讲话。先是一位曾做和尚的基督徒讲,其词意:
“……r牧师!我们的师父!他说的话和对我们的希望,真是具着万分的恳切之情!这在各位的内心,想亦有同样的感觉吧!我个人愿意从今以后将整个生命献与这最神圣最伟大的工作!同时,也更希望大家能毫不迟疑地负起这种伟大的责任来!……”
讲完后,大家都觉得很满意,报以微微地颔首。以后还有一位“昔道今耶”的讲话,词意大致都差不多,无须乎重述。
最后,唱了一首诗,恭读祷告文,牧师祝福,礼拜毕,开始picnic。诗曰:
基督已复活矣,
死亡尽皆无权力!
……
在海之角
金仲华(香港)
五月二十一日,在南中国海岸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这小岛已经成为一个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但我们以为它仍旧是中国的:它本来是属于中国的,现在它仍旧是几十万中国勤劳大众的生活地。
三天之前我们到来了这里;这三天中间,我们讨论着办一件目前中国所需要的文化工作;在二十一日的下午,我们继续着讨论与计划。
天下着濛濛雨。据说这个海岛上已有多时不下雨,民众的饮水都被限制了;大家正期待着大量的“甘霖”。我们想,在国内一般大众都被限制着不能得到充分的知识食粮的时候,我们应当做一点有用的文化工作,给他们以想望中的“甘霖”。这不是夸大的幻想。我们曾经尝试着这样做。一个小小的期刊会受到全国大众的热烈欢迎;假若是一个报纸呢?是的,我们应该办一种日报,每日把我们所能办到的知识食粮供给与饿渴的全国大众。
于是我们在这个计划上研磨着:怎样能把新闻编得整齐而有系统?怎样能以精警的言论指示大众对于时事的认识?还有,怎样以许多活泼生动的通讯反映大众对于一切问题的意见?我们从最广大的原则讨论到最细微的技术方面,从最困难的环境讨论到最乐观的前途。我们决定即日就开始这有意义的工作。
出门后,在双层电车的椅上坐下时,我说:“我们现在一点也不因国内一般大众文化水准的低下而觉得悲观,也一点不以资本主义国家一些新闻刊物的广大销路为值得羡慕!只要环境变好一些,我们的报纸要达到几十万份的销路,是没有问题的;假若环境根本变好了,就是要有百万以上的读者也是可能的!”
“人家在把我们当做傻子呢!”我的朋友笑着说。
我也笑了。但是心中这样想:我们的计划虽然像在做梦,但这工作却是最现实的。
电车轰隆地飞驰前进,我觉得眼前的事情由梦想转成实现,也会像这样的迅速。
在照妖镜下暴露原形的日子
欧阳礼(香港)
五月廿一日可以说是一个放在一副强大的“照妖镜”下来暴露原形的日子。所以我对于这一日的一切,都十二分地注意和留心,以备也找一些“妖怪”来放在这副“照妖镜”下,清清楚楚的来一看它底原形。
我是住在英帝国主义所支配下的香港的,所以这里的侨民的一切动态和生活,一当放在这“照妖镜”下一照,它所现出的原形,不是“走狗化”,便是“殖民地化”。现在待我将它的一小部分所现出的原形,来报告报告吧!
五月廿一日的刚刚黎明,街上除了返早工的劳动工人的一些粗大的声音,和“得达,得达”的屐声外(因这里的人,尤其是中下阶级的,都很喜欢穿木屐,因它是很经济而便利),一切都很清静。过了些时,突然的在远处起了一阵很急速的呼声。我稍稍闻它呼道:“偷嘢呀!偷嘢呀!”(“嘢”是广东话,意思即东西。)但这声音却很急快的迫近来。过了大约半分钟,我已经听见很响亮,如打鼓般的跑步声,和很清晰的不绝的呼声叫道:“偷嘢呀!偷嘢呀!捉住他!”突然的跑步声停止了,继着便是一阵如火警般的警笛声。警笛声停止后,继着便是一阵拳头猛力向人体撞击的声音。响了一阵,忽闻一个很悲惨而可怜的哀求声道:“大佬,大佬,唔系我呀,大佬!”(广东话“大佬”,即“大哥”,是恭敬之词,“唔系”即“不”的意思。)
“唔系你!”继着便又是一阵拳头的声音。
“啊哟!啊哟!……大佬……唔系我……啊哟!”
这些声音悲惨极了,我便立刻起了床,跑到窗口向街头望去。这时街上已经不是刚才的清静了。原来恰恰在我窗口下面,一堆人好像是在看什么卖艺似的,围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圈”。圈的中央,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模样像一个店主,很凶狠的用一只手抓着另一个衣衫褴褛像流民般的衫襟,一面说:“你偷嘢,重唔认!”每当说完一句,便猛力一拳的向那人的肚部撞去。那衣衫褴褛的人,便又很惨痛的呻吟着:“啊哟!……唔系我呀,大佬!……啊!”
突然间,这“人圈”的一边忽然像潮退似地的向两面涌开而成了一个大缺口,同时又听闻很嘈杂的人声叫道:“亚义来呀!亚义来呀!”(“亚义”,在广东话即红头阿三。)
立刻的,一个穿黄制服的亚义,正向这个缺口很笨重的跑过来,并且还咕噜咕噜的噪着不咸不淡的华语:“做乜嘢?唔系唔偷嘢?”(“乜嘢”,广东话即甚么。)
这时有一个不识相的人,因想找一好位置“饱饱眼福”,便独自的走到那缺口的空位来,哪知他恰巧挡住亚义的来路,亚义便一巴掌的将他打滚到数尺之外,于是立刻又从人堆里起了一阵好像是在看差利·卓别灵的电影而引起的哈哈哈的笑声!当亚义一走入了“人圈”里的时候,这圈的外围便立刻的好像水里的浪圈纹一样的加大起来。亚义一走到那站在中央的两人时,那店主模样的人这时却很恭敬的向亚义说道:“啊,大人,渠偷我嘢,请你带渠上差馆吧!”(“渠”即他,在香港叫警局为差馆。)
“咳!你偷嘢?”那亚义向那衣衫褴褛的人问。
“大佬,唔系我啊,大佬!……呀,大佬!”
“重话唔系!”随即那亚义一巴掌向那人的面颊打过去,又一脚的向那人的下部踢过去。于是又立刻的引起了一阵笑声:“哈!哈!哈!亚义踢渠的××!”笑声停后,又听见那不幸的俘虏底惨痛可怜的的呻吟声,用手抚在他的下部上,不绝的呼道:“啊哟!啊哟!……。”
“跟我去差馆!”亚义很凶狠的一手抓住那俘虏的衫襟,立刻向“人圈”的一边拖着去,于是这“人圈”的一边又如刚才似地的涌开了一个比刚才还大的“缺口”;当亚义拖着那个已经饱享老拳的俘虏经过的时候,那些站在“缺口”两边的观者还要很惶速的退了数步。他们每个人都谨防着刚才的巴掌会落在自己的面颊上呢!
这时那个店主模样的人,却好像是一只企立着向主人摇尾乞怜的黄狗一般,紧紧的追随着那个好像是拖着一块大肥肉来预备喂他的棕色奴才。
这块“肥肉”底香味的吸引力太大了。甚至刚才这班围着“人圈”的观者,现在也为这“肥肉”底香味所吸引,便也好像那店主似地变成了一条条的黄狗,好像也想尝一口这块“肥肉”似地恋恋不舍地追随着他们底拿着“肥肉”的棕色奴才。
在香港
钟大道
是五月二十一的晚间,我离开了九龙的一家小旅馆,在微雨濛濛中,踏上平静的弥敦道,穿过葱茏的树下,经过贵族们憩息的华丽的半岛大酒店,绕过“广九车站”的高耸的钟楼下,跳上冷清清的过海小轮,渡到香港的“皇家码头”,跨上一辆向东飞驰的双层电车,把我送到一个朋友家里住下了。
提起笔来,想写“中国的一日”,问题随即涌上来了:“香港与九龙是中国的吗?”过去是的,在一八四一年以前,它叫做“裙带路洲”,为许多渔民大众们觅取生活资料的天地,实际上那时是中国放弃了的华南的门户。现在不,它不仅变成了现代化的都市,而且是东西洋交通贸易重要的一环,尤其占重要的,为英帝国主义在太平洋第一道防线的海陆空军根据地。将来呢?这除了香港与九龙的中国人民大众以事实来解答以外,谁也不能“越俎代谋”。
现在,它们的外貌比上海还要美丽,它们的资本主义化殖民地化比上海也还要彻底,尤其是香港,高大的洋楼整齐地栉比地自海边一直矗立到山顶,恰恰象征了这座伟大的金字塔是海边骑楼下露宿的勤劳大众与居住在山顶的贵族大人们底矛盾发展中长成的。
最令人注目的,是汇丰银行的立体形的十三层的巨大新建筑,这代表了英帝国主义在香港的金融资本的伟大雄姿,怪不得它是庄严地安闲地傲视着一切;在它底脚前的,是维多利亚女皇的“圣像”,相形之下,她是多么渺小,只是历史的陈迹而为时代所漠视了。
夜晚,一到九点钟,街上就被整个的不景气所吞噬,沉静地像死了一般似地躺着;只有音乐的声浪忽断忽续的从舞院或者影院里透露出来,这显示出它还留着一点呼吸。“巴士”与电车懒洋洋地爬着,似乎尚在作最后的挣扎。因此“繁荣委员会”在绞尽脑汁地想,想把它恢复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唯一的繁荣的“孤岛”。
果然,李滋·罗斯南来,与广州当局谈判了,促成粤汉路与广九路接轨的定议,这是多么快捷而简便。大批的商品,可由九龙一溜烟达到中国腹地的长江,原料也可一泻千里的出口了。本来南方的大门是半开着的,此后是大开而特开了。正在展筑中的黄浦商港及沉浸在华侨资本中苟延着的广州底未来命运,只有靠兴奋的香港的资本家与买办阶级的如意算盘来决定。
资本家们一面憧憬着未来的繁荣,一面却对不景气不断的打吗啡针;——“银禧大典”(英皇乔治第五登极二十五年纪念)给予我们的认识,只是发挥了香港的中国买办阶级十足的奴性;然而他们自诩这是灵验的兴奋剂。明年五月间又要举行英皇爱德华的加冕大典的庆祝,现在已经积极筹备了,他们希望能够打破去年“银禧大典”的盛况,他们希望能够冲破“去而复回的不景气”的氛围。还有一九四一年是香港割让给英帝国主义的百年纪念,这对于中国是耻辱还是光荣?在香港的“高等华人”中,实在找不出正确的结论。因为他们比苏联实行五年计划更“热烈”地准备庆祝的概念,已于一二天前报纸披露了出来。
所以从现象上观察,香港与九龙是道地的英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就本质上说,全部人口,照当地政府的统计:“在一九三四年尾,总数是九十四万四千四百九十二人,其中华人为九十二万三千五百八十四人(占百分之九十七强),非华人为二万九百另八人。”这个大小悬殊的对比之中,使我们明了维持这金字塔的中心力量是在哪里?
曾经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很幸运地目击“省港大罢工”时候,香港与九龙的勤劳大众的英勇的民族斗争。当地的政府是如何恐慌的想尽方法来压迫,阻止,封锁轮船,火车,……一切交通线,然而不到三天,终于被勤劳大众团结一致的伟大力量所击破,刹那间,把香港变成为“冷港”,“荒港”,“臭港”,写成了民族斗争史上光荣伟大的一页。
战争临头的信号已弥漫了全世界,太平洋中的香港与九龙已整个地被笼罩在战争的恐怖网中了。看每天,天空中的飞机轧轧地响着,除了“启德飞机场”(在九龙)还在建筑着更大规模的“新界飞机场”(亦在九龙)。海面上的战舰横七竖八地大量地停泊着,只在静候号炮的一响。在这紧张的氛围中,当地政府发表了所谓“防空计划”,最主要的:第一,指定了汇丰银行,东亚银行,香港大饭店,半岛大酒店,青年会等七所大厦为安全屋宇,这里面充其量也不过容纳三数万人;第二,指定防空费用计三万余元,其中半数以上,充作警察、义勇军、救火队临时维持秩序的用途;……
这里,很明白告诉了占绝对多数的中国人民大众,要不把生命作为战神的牺牲品与死神的贽见仪,只有大家认识自己的地位来做结论。
今天的断片
郭兆原(香港)
因没有任何目的地,我和潘君随便朝稍为热闹的地方走走,看看社会上的动态。我们到了弥敦道大马路,——这是半岛上最长最宽的柏油马路,到各处的长途车,私家车,运货车,……都从这里经过。我和潘君缓缓的行,随意的看,到了东乐戏院的近处,忽然来了一个小乞儿,年约六七岁,穿着褴褛的衣服,拿着一只小竹框,黄色的脸庞,衰颓的精神,充分表显其营养不足,而失了小孩子应有的天真活泼的本色!他走到我的面前,捧起了竹框,又跟着前行,口中细声的哀求道:“先生!给我一个铜仙!先生给我一个铜仙!”他一面跟着我走,一面将目光不住的转移到左边一块空旷地上。我跟他的视线一看,原来在那草地的一角,坐着一个蓬头垢脸的老妇,旁边还放着一个盛残糕的破旧竹篮。我心中暗思:大概那是他的母亲罢!
当我停止了脚步,向袋里取钱的时候,顺便问他:“那边是不是你的母亲?”他毫不犹豫的说是。钱给了他,他满面堆上了笑容,三脚两步地跳向他母亲那儿去了。
举步再向前行,左边突然又走来了二个同样求乞的小孩。少顷陆陆续续地又增加了许多,总共来了十多个,男的女的都有,年龄大都六七岁。前后左右,团团把我两人围住,都举起了一只细弱的手,口中不住的要铜仙。他们紧跟着,丝毫不肯离开,真使我们感到无计可施。伸手向袋里一摸,我只有两个铜仙,而潘君却一文莫名。给谁好呢?他们都一样的可怜!一毛不拔呢?又无法脱离他们的追踪。行了几百步,心中又讨厌,又可怜,欲以狰狞面孔相向,于良心有所不忍;且这样年轻的儿童,根本不晓得狰狞的面孔为何作用!
情急智生,行到街尾,我急将袋中二个铜仙当众向马路的一角丢去,他们便蜂拥的前去抢夺,于是我两人乘机急速向转角处跑走,才脱离了他们的包围。
我这一日
李虹(香港)
昨天我还是一家报馆的电讯编辑,今天却成为广大失业群中的一员了。那是出我意料之外的,虽然已经是必然的了。
论阴历计算,昨天是闰三月的末一日。在下午六时左右,我接到一封通知书,辞句是简短的,但给我的震撼力却大,至少这种常规的生活,要来一次变换了。晓得他们是无慈悲的,我没有一分的意思向他们求一丝的慈悲,不过我更认识他们的手段和计策而已。
“中国的一日”的征文广告,是偶然从《世界知识》的底页映到我的眼帘来的,又恰巧我正经着这一个变动,我应该写一点。
这次之脱离那个生产机关(说文化机关吧,但配不配呢?),虽然是像受了一次欺侮似的,但在这加紧剥削的年头,只顺利了他们,你便只好作牺牲品了。
我不会为了被人打落而悲观,或者作出无谓的诅咒;冷静地拿出理智来,认为这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社会里的事,更是这坏制度下一个龌龊而又是铁一样真实的例子,认识了吧。
我是乐观着的。恶运之到来,每人都有一份,我有这勇气接受他。不过,我恐怕我的两个感情脆弱的妹子(远萍和樱)会为我悲伤,那我确是难受了。告诉她们坚实点吧!生活就是斗争,应该服膺那句话。自警呵,不为亲者痛,仇者快!
以后将有另一种的生活了。是追着光明的生活。锻炼自已,决心做些有意义的工作,为人类,为自己,为期望我的人,都应该站起来伸动手膀。
生活不能没有计划,这些暂定的零碎计划是今天从脑里迸闪出来的:
常常到海滨游泳,切记有健全的身体才有健全的思想,才后有力量去参加伟大的斗争。
集团地读书,多学点社会科学;那里已经有一班刻苦青年伸着手等着我参加,我应该赶上去把他们的手牢牢握着。在集团的意志下好消毁我残余的虚无主义成份。
再拿起笔来(昨天所拿的笔是为别人赚利润的,今天我可以回复自由了)。我看,我的手多少是适宜于拿笔的,写给世界去吧;忍着痛苦,含住一泡眼泪,抱住雄心干一下吧,我的爱人是欢喜我拿笔的,我的朋友也期望着我,我可以自暴自弃么?
在马六甲
周文表
巧得很,五月廿一日正是阴历四月初一日。本来“初一”和别的日子是没有什么分别的,还不是都有着廿四个钟头吗?然而,在这儿的人们,还是把这日看做是特别的。
今天,天老爷虽不作美,下着雨,霏霏的雨,然而一般的人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还是照例的冒着雨,络续不绝的到观音庙,或是大伯公庙,皇爷宫,九皇爷庙……去进香还愿。
在今日,他们(或她们)是不吃荤的,也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只是整日的关在家里,敲着木鱼“咯咯咯”,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至于客厅里供着的大伯公或是观音娘娘,自然是香烛满炉,鸡鸭盈桌的了。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想起昔日(大概是两年前吧?)这里的十五年一次的迎神赛会(俗称游皇舡),这情形的热闹,可说是罕见的。皇舡一连游了三日,交通因此也断绝了。“黑头阿三”更大队的出来维持秩序。从别埠赶来看热闹或进香的,也不下万计。听说一次的迎神赛会,一共化了十多万元。这都是这儿的善男信女们所捐的。据说,皇舡一出游,人们就可平安无患。
今天下午我和几位同学出去卖票。因为我们的毕业同学要去新加坡旅行,经济不够,所以演戏筹款。我们走了好些地方,口水都为之说干了,票还是卖不出好多。一些店家非但不帮助我们,反而说了一大堆怪刺耳的话。至于那般善男信女们,更不用说了;他们是情愿多烧一点香,多建一些庙宇,对于我们旅行的事,他们是认为和他们不关痛痒的,帮助自然是谈不上的了。唉!昔日为游皇舡事,竟化了十多万,而如今区区的几角钱却不肯帮忙,真可见迷信的观念,封建的思想,依旧深种这儿人们的脑筋中(虽然有些人是前进的)。
时代的巨轮是时刻的前进着,然而这儿的人们还是醉生梦死的堕落着。
最使我佩服而感激的,是巴黎剪发店的一位女店员。当我们走到伊那儿向伊求售时,伊即刻答应了,买了一张六角钱的票。并且向我们问:“拿这么多票到哪儿去卖呢?”伊又说:“在马六甲这地方,要求人家帮助,着实不容易,因为他们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什么公益事情,他们是不管的……”
是的,伊是深深地了解马六甲社会的,伊所说的,和我们所遇见的,恰恰相同。唉!伊比起一些深闺中的太太小姐,充满了封建意识的女人们来,相差得多么远呵!
理发店的小走堂
符言动(香港)
隔邻汽车廊照例在松动汽车机器,“呼隆!呼隆!呼隆隆”的叫着。时候已经六点钟了。
就在这个时候,小干的责任毕竟到了。
每一个早上,小干起床的时候,总是眷恋着他简陋的肮脏的睡榻。他的惺忪的两眼,尽想多睡一下,但是他的身子总是不容他躺下,是要起来的了。
因为要避免东家的巨掌,鞭子及种种的辱骂,于是终于沉重地爬起床来。小干开始他的工作了。
小干一离开睡榻,就急忙忙的蹩到店前来,把店门打好了。小干一边拂着台子,凳子,打扫地板;一边叫着伙子们起床。过了半晌,伙子们起床了,打扫完了,小干于是跑到厨子下烧饭去。
一边烧饭,一边洗涤碗箸;一边做菜,一边揩抹桌子,小干匆匆忙忙的做个不休!一会儿,小干将饭烧好,时候已经不早了。盛好了饭,摆在桌子上,叫伙子们吃早饭。
小干在吃饭的时候,是不许他坐下的。站在桌子一边,飞快的将饭往嘴里送。他那一副小嘴,填塞到像一个橡皮球儿一般。伙子们的饭碗,通通都是小干一手经理。有时候,挤得小干应接不暇时,伙子们也全不宽谅一下,且还怒责他做事迟钝,或毒骂他为“笨猪!”。这样,小干只好装着听不见,不理睬,恭恭顺顺的做下去。
赶快的吃饭,赶快做完厨子下的工作。小干紧紧记着东家那副臭脸孔。
小干赶快做完了厨子下的工作,一刻儿都不敢疏忽,偷懒!急忙忙的跑出店前来。他谨慎地提防着东家的鞭子。
小干在店前做的走堂工作,说起来比厨子下的工作更要辛苦。遇着生意热闹的当儿,一边接待顾客,奉侍茶烟,一边要替顾客刷身,拿衣服给顾客穿好。伙子们也做得手忙脚乱,东家自然笑微微的眉飞色舞。然而小干呢?简直忙得要疯了!他穿来掠去,像布上的梭子一般,一刻儿都不停止。一会儿,这个伙子叱叫要湿面巾来;一会儿,那个伙子叱叫倒洗须水来,走得小干简直要疯起来了!
但是小干只得持续的按着做下去,到晚上闭店的时候才止。
到了晚上,闭好店门,大家都很快活的跑了——玩耍去了。可是小干呢?摆在眼前琐屑的工作正多着哩!倒痰盂呀,拭镜子呀,洗地板呀,涤肮脏面巾呀……交来换去,做完了这样又做那样,拼命地做着。玩耍吗?小干连想也不敢想它,只有拼着命做完他的工作才得休息。
小干做完了工作,壁上的钟已经敲了十一下。他做得浑身上下都疲乏不过了,睡神已经催他,他再也没有什么虚想,他只单记着明早汽车吼叫的时候就要起床。小干懒洋洋的钻进肮脏睡榻里睡下了。
小干的年纪虽然还小——十五岁,但他已经替人家做了一年多久的小伙子了。他家里很穷,父母终年做到晚,不但没有余钱让小干上学读书,就是稀粥也难得到一饱,所以为了生活,他的父母竟忍心放他出门做人家的小伙子,忍心他备受鞭挞,痛苦,孤冷。
虽然这样,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五月二十一日的事
陈琳(日本)
梅雨天气。晌午时虽偶尔有抹黄金似的日影,但一闪眼间便消失了。天像一团饱蘸着墨汁的旧棉花;又似在赌气,脸色怪阴沉的,谁敢保定它不会立刻便淌下眼泪来呢!
自从早间看到报上刊着某政府又决定增兵华北和移民满洲的消息后,心上老像压着一块铅片般忧郁。几次立意不去想它,拿起康德《哲学讲义》来朗诵,但那几行刺猬似的字总是针得我的脑板发痛,在眼前闪着各种可怕的脸孔。我坐在学校的走廊上,眼睛虽瞧着园里几株繁茂的樱树,和那些骑在葛藤上的杂花,心却迷梦般地老是在萦念着那辽远的云山外的一切。呵!这便是所谓乡愁吗?然而乡在那儿吗?我已是个有乡归不得的人呢!
下课后,烟见我独自在出神便跳近来道:
“吓!怎么只管在呆!今天伊势丹不是开菊花会吗?我们去玩一会儿吧!”
我也想借此驱去心中的杂念,便不迟疑地答应了。二人匆匆地走到水道桥,跳上电车,正想要拿出一本书来消遣,但打开皮箧一看,不觉又呆住了。只得悄悄地告诉烟道:
“糟!那束信放在课室里忘记带来呢!给人看见不大方便!你先到新宿相等,我就转去拿来!”
我立刻换车赶回学校,幸喜那信仍原封不动地躺在旧处。我把它抱在怀里,又匆忙地从学校的三层楼走下,这时已流了一身热汗,人也十分疲倦。嗅到马路上汽车的油气,使我格格欲呕。
到新宿下车的时候,虽然有点近视,但远远已望见站在待车室旁的烟。我习熟地把pass向查票人的眼前一晃,便冲出木栏。笑着和烟点头。烟还未开口,忽有一个穿黑洋装的高个子从人丛中闪出了,露现着一脸邪笑向我装手势。我起初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何种人。但定神一瞧,心里便明白了。因为他那种老像在搜猎着什么的眼光,已和我说明他是属于那一类的职业了。我怕烟会受吓,向她示意勿怕,便挺着胸脯,从容地跟随他跑了。
进入驿旁的诘问所,那人便和一个鼻下留着两撇胡子的警长低低地说了一阵,然后站在一旁陪审了。那警长把我们详细打量了一会,向我问道:
“你是台湾人吗?”
“不是!”我摇着头。
“满洲国人吗?”
“同样不是!”我又摇着头。
“那么……支那……?”声调有点鄙夷的成分了。
“是!中华民国人!”我严正地说。
“哪省?”
“广东。”我想到那一回的光荣,有意使这两个字响亮一些。
“唔……”他睃我一眼,似畏缩地。怕也想到那一回的事吧?
“她呢?”他用一本册子指着烟。
“同样广东。”我们的应声几乎是同时跳出。我有点忿然;烟却淡淡地望着窗外。
“唔!她不是日本人吗?”他又睃了一眼。
“哪里话!……中华民国人!”烟由淡然而激昂了。
“哈!有点……有点似呢!”他忽奸滑地笑了,望着站在旁边那个人。用白墨在案上划了好久才划出一个“似”字;可是比朱二的儿子初开笔时还蹩足。
“不!日本女子都是这样低的!”烟用手比着,似乎她自己那临近门楣的高个子是一种荣耀。
“呃!对啦!但是如果‘君’是日本人,‘君’可算做日本美人呢!”他又向那人睃了一眼,那人也哈的一声笑出来了。
我忍不住忿怒的袭击了。大声地道:
“究竟叫咱们来做什么呀!”
“待些!这时是警备时期。知道吗?但是皇国的军警是会很公平的!晓得吗?”
“但是!还要问什么呢?”
“你们是夫妇吗?不,是爱人?”
“都不是!是朋友!同学!”我答,认真地。
“管到这些干吗呀!”烟却忿然了。
“哈哈!支那人咱没有工夫管,日本人可要管呢!哼!问完了!各写下一个住址,晓得吗?……写!”
他命令着说。我们各写下一个地址,便被轰出来了:茫茫然地。
在伊势丹吃饭的时候,烟说她忿气,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说时眼泪已溢到眶角,像一个受着委屈的天真孩子,和刚才的崛强完全两样。她又说当她走下月台时,他便站在那里和她点头,她起初以为是我的朋友,和他回礼。他问她要做什么?她告诉他是在候人,这样便给他带住了。
“是因为误认你做日本女子吧?”我说。可是烟反驳道:“他不准日本女子跟中国人一起吗?但珈琲店和跳舞厅不是天天挤满中国留学生吗?他干吗不去盘问?”
“那是营业的地带呀!而且在夜里……你想想看,一个上流女子跟支那人跑,在白天,不是会碍武士道的体面吗?哈哈!”
“你真会想……”烟拭干眼泪笑了。
回到“下宿馆”忧郁地坐着,眼睛又盯住报上那几行有刺猬的字。忽然老许推开“障子”进来了。脸上爬满着胡子,大约是好几天不刮了。脸色比前更加阴沉。一进门便把报纸掷在桌上,忿忿地说:“妈的!又来一个移民六百万。”
我请他抽烟,说这消息已经看过了。并报告他早间扫兴的事。他起初睁着惊奇的眼,接着惨然道:“我说你们算好呢!还可说是中国人!我前次被诘问时,因为在满洲下面没有写个国字。便受了半天审诘,过后还有几次来检查我的行李呢!”
“这样吗?”我的忧郁加重了,心似被块石头压住。窗前的梅雨又簌簌地下了,空气十分沉闷。两个人默默地对坐着。像有一大堆胶布塞住喉头。他的脸色由青而红,由红而灰白。似乎忍不住沉闷,拍着两腿立起来道:“唉!梅雨天!苦闷呀!”
他出去了。我又呆呆地望着天空,萦念着那辽远云外的故国。但恍惚还有一串声音在耳畔响道:“你们算好呢!还可说是中国人!”我的眼泪无力地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