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三年六月,毕业典礼一周后。瓦萨学院33届的凯[1]·雷兰·斯特朗,全班第一个在毕业晚宴上绕着桌子跑起来的女孩,和里德学院27届的哈拉尔德·彼得森,在圣乔治教堂的小礼拜堂内举行了婚礼,由卡尔·f.赖兰牧师主持。礼堂外斯泰弗森特广场上的树木郁郁葱葱,三三两两乘出租车赶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听到了公园里孩子们围着彼得·斯泰弗森特的雕像嬉闹奔跑的声音。凯的同学们成群结伴地抵达,这些年轻女士一边付着车费,并把手套抻平,一边用好奇的目光盯着那些孩子,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城市。她们正忙着探索纽约,想象一下,她们中的一些人其实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住在八十街那些空间宽阔、令人厌倦的乔治王朝风格的住宅中或者公园大道的公寓中。她们喜欢这样偏僻的角落,这里绿意盎然,紫红色的圣公会教堂毗邻红砖砌就的、镶着锃亮黄铜和白边的贵格会礼拜堂。每到周日,她们就和情人一起走过布鲁克林大桥,到布鲁克林寂静的高地去一探究竟。她们探索了默里山的住宅区、古朴的麦克杜格尔巷、帕钦街,以及华盛顿马厩街大大小小的艺术家工坊。她们热爱广场酒店和那里的喷泉,也爱萨沃伊广场的绿荫,还爱一排排的马车和上了年纪的马车夫。马车夫静候在法式餐厅这样的地方附近,想要引诱她们坐马车穿过暮色中的中央公园。
这个早晨,当她们悄然坐在这座几乎空无一人的宁静的小礼拜堂中时,有一种强烈的冒险感;她们之前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婚礼,邀请是由新娘本人口头发出的,没有亲戚或者家中长辈的干预。她们听说新人不会去度蜜月,因为哈拉尔德(harald,他的名字就是这样拼的——按照传统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方式)正在一部戏剧制作中担任助理舞台监督,他今晚必须像往常一样到剧场去提醒演员“还有半小时开场”。在她们看来,这非常刺激,当然也证明了这场婚礼的古怪之处:凯和哈拉尔德都太忙碌,太有活力了,他们不会让传统习惯束缚他们的生活方式。九月份,凯要去梅西百货上班,和其他被选中的大学毕业生一起接受销售技巧的培训。不过,这个夏天她并没有无所事事地坐等开工,而是已经报名参加了商学院的打字课。哈拉尔德说,这样会让她拥有一项其他实习生没有的优势。而且,凯大三那年的室友海伦娜·戴维森说,他们小两口直接搬进了东五十街一处宜人街区的暑假转租公寓里,一件自己的床上用品或餐具都没有。毕业典礼之后的这一周,两人一直睡在转租客留下的床单上!海伦娜刚好去过那里看到了这一切。
这太像凯的风格了,她们坐在长椅上聊起这些,不无怜爱地总结道。她们觉得,大三那年选修了老沃什伯恩小姐(她在遗嘱中把自己的大脑献给了科学)的动物行为学课后,她就产生了惊人的变化。这门课以及她跟随哈莉·弗拉纳根学习的戏剧制作课,把她从一个有一头泛着光泽的黑色鬈发,野玫瑰般的肤色,活跃于曲棍球运动和唱诗班,习惯穿大号紧身文胸,月经量汹涌,羞涩美丽,有时也有些阴郁的西部女孩变成了一个纤瘦、精力充沛又威严的年轻女人。她穿粗布工作服、运动衫和运动鞋,没洗的头发上蹭着颜料,手指被香烟熏得有些发黄。她轻快地谈论“哈莉”和哈莉的助手“莱斯特”,谈论平底鞋和点画法,谈论发情期和慕男狂,大声称呼她朋友们的姓氏——“伊斯特莱克”“伦弗鲁”“麦考斯兰”,并且建议她们结婚前先试婚,还要科学地选择配偶。爱情,她说,是一种幻觉。
对凯的那七个姐妹——现在都在小礼拜堂中——来说,凯的这种变化,虽然被她们亲切地称为一个“阶段”,但仍然令人不安。深夜,当凯还没回来,在外面忙着粉刷公寓或者跟莱斯特一起在剧场当电工时,她们常在主楼南塔宿舍的公共客厅里闲聊,反复说凯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们担心,某个对她的了解不如她们深刻的男人,会以她说的话评判她。她们琢磨过哈拉尔德这个人。去年夏天,凯在斯坦福德的一个夏季剧院实习期间认识了他,当时他们住的是男女混住的宿舍。她说他想娶她,但她们觉得他信里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些信在她们眼里根本连情书都算不上,他只是在叙述自己在戏剧名人圈里的个人成就罢了,比如埃德娜·费伯当着他的面对乔治·考夫曼说了什么,吉尔伯特·米勒怎么专门派人去找他,还有某位女明星如何请他到她的床边去读他写的剧本。每封信的结尾都敷衍地写了一句“吻你”(consider yourself kissed),甚至只是字头缩写(c.y.k.),多一个字都没有。姑娘们委婉地表示,一个跟她们背景相同的年轻男人写出这样的信会令人反感,但是她们接受的教育已经让她们懂得,仅凭自己那一点狭隘的经验就做出重大的判断往往是不明智的。不过,她们还是可以看出,凯对他并不像她自诩的那样有把握;有时候他好几周都不来一封信,可怜的凯只能在黑暗中吹着口哨强装淡定。和她共用一个邮箱的波莉·安德鲁斯对此再清楚不过了。直到十天前,毕业晚宴的时候,姑娘们还认为凯津津乐道的所谓“订婚”很有可能是编的。她们甚至还想过去找个更明智的人为她指点迷津,比如一位老师或者学校的心理医生——某个让凯可以坦诚地倾诉一番的人。然后,那天晚上,当凯绕着长桌跑了一圈,由此向全班宣布自己订婚的消息,并且从起伏的胸膛间掏出一枚有些滑稽的墨西哥银戒指来证明时,她们的警觉就化为一种温顺的愉悦;她们眉眼带笑地鼓起了掌,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此外,更加重要的是,她们还用低沉而优雅的语气告诉前来参加毕业典礼的父母,他们已经订婚很久了,哈拉尔德是个“非常好”的人,正与凯“热恋”。此刻,在小礼拜堂里,她们重新整理好貂皮披肩,像成熟的小松鼠和小黑貂一样相互微笑着点头:她们一直是对的,冷酷只是一个阶段;她们这个小团体里最反传统、最玩世不恭的人最先结了婚,这无疑是她们的一个重要时刻。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呢?”昵称为“波姬”的玛丽·普罗瑟罗忍不住评论道。她是个开朗的胖姑娘,出身于纽约的上流家庭,有着又大又红的脸颊和黄色的头发,她讲起话来会模仿她的那位爱好驾驶游艇的父亲,活像个麦金莱时期[2]的风流公子哥。她是她们中的问题小孩,家里很有钱也很懒惰,功课要别人手把手地教,考试时抄别人的答案,一到周末就出去鬼混,从图书馆偷书,没有道德观念也不会察言观色,只对小动物和狩猎舞感兴趣。根据学校年刊中的记录,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兽医。她这么好心地来参加凯的婚礼,是因为她是被朋友们拉来的,就像她们拉她去参加学校集会时那样,往她的窗户上扔石子叫醒她,然后帮她胡乱地穿上一件皱巴巴的袍子,给她戴上帽子。现在她们已经安全地把她送到了教堂,那天晚些时候,她们还会推着她走进蒂芙尼商店,以确保凯能收到一件美好到让人心跳加速的结婚礼物。波姬本人并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送礼物,因为在她看来,结婚礼物和私人侦探、伴娘、豪华轿车车队、在谢丽酒店或者殖民地俱乐部举办的酒席一样,是特权阶层的一种负担。如果你不属于上流社会,搞出这一大堆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自己,她强调道,讨厌为了制作礼服而量体裁衣,讨厌初次进入社交圈的亮相舞会,等到结婚的时候,她也会讨厌举办婚礼,但她说婚肯定是会结的,因为得益于她爸爸的钱,她有选择心上人的权利。在开往教堂的出租车里,她一路上都在用上流社会的那种聒噪又刺耳的声音说出了所有这些反对意见,直到一次等红灯期间,出租车司机转过头来看了这位白白胖胖,穿着饰有貂皮的蓝色罗缎套装,戴着一副镶了钻石的夹鼻眼镜的乘客一眼。她也抬起淡蓝色的眼睛瞟了瞟他,又瞟了瞟他营业执照上的照片,然后用响亮又肯定的语气在她室友们的耳边说:“这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看上去是多么完美的一对!”来自波士顿的多蒂·伦弗鲁为了让她安静下来,小声说道。她看着哈拉尔德和凯从小礼拜堂的法衣室里走出来,在身着白袍的牧师面前站好,陪伴他们出现的还有凯之前的室友、来自克利夫兰的娇小女孩海伦娜·戴维森和一个留着小胡子、气色不太好的金发小伙子。波姬用上了她的夹鼻眼镜,像个老太太似的眯起她那双长有浅色睫毛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审视哈拉尔德,因为他唯一一次到学校来的那个周末,她外出打猎去了。“还不错,”她宣布,“除了鞋。”新郎是个瘦削又紧张的年轻人,有一头乌黑的直发和击剑手般优美柔韧的身材;他穿着一身蓝色西服套装、一件白色衬衫、一双棕色仿麂皮皮鞋,搭配一条深红色领带。接着她又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了凯。凯穿了一件配有白色雪纺纱领口的淡褐色修身丝绸礼服,戴着一顶用白色雏菊花环装饰的黑色塔夫绸宽檐帽,一只晒成小麦色的手腕上戴着曾经属于外祖母的手镯。她捧着一个野雏菊和铃兰搭配成的花束。容光焕发的脸颊、光亮的黑色鬈发和黄褐色的瞳仁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旧时彩色明信片上的乡下姑娘。她丝袜的接缝处歪歪扭扭,黑色仿麂皮皮鞋的后跟也因为经常摩擦有了些许磨损的痕迹。波姬皱起眉头。“她不知道吗,”她哀叹道,“婚礼穿黑色是不吉利的?”“闭嘴!”她的另一侧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吼。挨了批的波姬四下看了看,发现低吼声来自森林湖的埃莉诺·伊斯特莱克,她们中那个沉默寡言的黑发美人正在瞪着自己,她狭长的绿色眼眸里透出杀气。“可是莱基[3]!”波姬大喊着表示抗议。这个聪明、无瑕、倨傲,而且几乎跟她一样有钱的芝加哥姑娘,是她们中唯一一个让她敬畏的人。在十足的好脾气背后,波姬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势利。她认为,其他七个室友中,只有莱基参加她的婚礼是理所当然的,反过来也一样;其他人只要来参加酒席就可以了。“傻子。”森林湖的圣母从紧咬的贝齿间迸出这么一句。波姬翻了个白眼。“脾气真大。”她跟多蒂·伦弗鲁说。两个女孩乐滋滋地偷偷瞟向埃莉诺那高傲的身影,她那精致白皙的文艺复兴式鼻孔里满是痛苦的气息。
对埃莉诺来说,这场婚礼是种折磨。一切都别别扭扭的,让人很不自在:凯的礼服、哈拉尔德的皮鞋和领带、光秃秃的圣坛、新郎一方寥寥无几的宾客(只有一对夫妇和一个独自前来的男人)、双方家人的缺席。非常聪明而且敏锐到几乎病态的她在心里呐喊,为婚礼的主角和间接感受到的屈辱而感到遗憾。“太美好了!”“真让人激动啊,是不是?”来宾向新人表达的祝福和问候此起彼伏,如小鸟啾鸣般取代了婚礼进行曲,但这一切在她眼里只能用虚伪来解释。埃莉诺始终坚信别人是虚伪的,因为她不相信别人看在眼里的比她看到的少。她认为此时周围的姑娘一定看到了她所看到的,也一定在替凯和哈拉尔德承受莫大的羞辱。
面对观礼的来宾,牧师咳嗽了几声。“站到前面来!”他严厉地提醒这对年轻的夫妇。莱基后来觉得,他的口气听起来更像是个公交车售票员,而不是牧师。新郎的脖颈红了——他刚刚理过发。突然之间,小礼拜堂里凯的朋友们都想起来,凯一直自称是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每个人脑子里都闪过同样的念头:在教区长的住宅里面谈时发生了什么?哈拉尔德是信徒吗?看起来很不像。那他们是怎么做到可以在保守的圣公会教堂里结婚的呢?虔诚的圣公会信徒多蒂·伦弗鲁拽了拽肩上的皮草,将易受感染的喉部裹得更紧了一些。她打了个寒战。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参与某种渎神的行为:据她所知,凯的父亲是一位奉行不可知论的医生,母亲是个摩门教徒,他们的这位掌上明珠甚至都没有受过洗礼。她们也都清楚,凯并不是个非常诚实的人。她是不是跟牧师撒了谎?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桩婚姻有效吗?多蒂的锁骨处悄然涌出一阵潮热,手工剪裁的绉布衬衫v形领口处的那片裸露的皮肤泛起红晕,一双褐色眼睛忐忑地打量着自己的朋友们,脸上因为起了湿疹显得斑斑点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心知肚明。“如果有人能提出正当的理由证明他们不能结为合法夫妻,请现在就说出来,否则以后就要永远保持沉默。”牧师的声音停住了,带着质问的意味。他来回扫视着小礼拜堂长凳上的人们。多蒂闭上双眼默默祈祷,感受着小礼拜堂里的一片死寂。上帝,或者她的牧师莱弗里特先生,真的希望她说出来吗?她祈祷他们不会。机会转瞬即逝,她听到了牧师肃穆而洪亮的声音重新响起,仿佛是在谴责他转身面对的这对新人。“我要求并命令你们两人做出回答,就像可怕的审判日到来那天,所有心灵的秘密都将被揭露之时那般做出回答。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有任何可能的障碍会让你们无法合法地结为夫妇,你们现在就要坦白。因为可以肯定的是,任何在神谕允许范围之外结合的人,他们的婚姻都是不合法的。”
姑娘们后来都说,当时小礼拜堂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每一个姑娘都屏住了呼吸。多蒂的宗教顾虑已经被一种新的焦虑取代,对其他人来说也一样。她们都知道,凯实际上已经跟哈拉尔德“同居”了,这突然让她们产生了一种不被许可的感觉。她们偷偷地扫视着小礼拜堂,第无数次注意到,这里没有双方父母或者任何一位长辈的身影;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在仪式开始前还“那么有趣”,此时却让她们感到奇怪和不祥。甚至连埃莉诺·伊斯特莱克也不例外,虽然她清楚地知道婚前性行为并不属于仪式中提及的障碍并对此心怀蔑视,但连她都多少期待着某个不认识的人站起来阻止仪式进行下去。在她看来,这场婚姻存在着精神上的障碍。她认为凯是一个残酷、无情、愚蠢的人,她嫁给哈拉尔德是出于野心。
这时,小礼拜堂里的每个人都注意到,牧师的停顿和强调有点不太对劲,至少听起来是这样的;他们从未听过“他们的婚姻都是不合法的”这句话被这样强调过。在新郎那一侧,一个金褐色头发、看上去有些萎靡的年轻帅哥突然握紧拳头,屏息低声嘀咕了几句。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气,显得非常紧张。在整个仪式过程中,他都在咬着他那轮廓分明的嘴唇,不停握紧又松开那双好看又有力的手。“他是个画家,刚离了婚。”不怎么说话但消息灵通的金发姑娘波莉·安德鲁斯在埃莉诺·伊斯特莱克的右边耳语道。埃莉诺像一位年轻的女王,俯身向前,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她觉得,这个人像她一样感到恶心和不适。他以一种带着讽刺的苦涩目光盯着她看了看,又明白无误地朝着圣坛的方向眨了眨眼。进入仪式的主要环节之后,牧师加快了速度,好像突然想起来之后还有别的事情,得尽快把这对新人打发走似的:他的举止似乎在暗示这只是一场价值十美元的婚礼。凯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她似乎对所有轻蔑通通视而不见,但是哈拉尔德的耳朵和脖子已经变成了深红色,而且,作为回应,他开始用某些戏剧化的动作来延缓和纠正牧师的节奏。
这让新郎那边前来参加婚礼的那对夫妇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他们熟悉的一个弱点或者毛病。但是,在长凳上端坐的姑娘们却对牧师的粗鲁感到震惊,并且为她们所谓的“哈拉尔德的胜利”鼓掌喝彩,她们决心在仪式结束后好好为此庆祝一番。在场的一些人当时就决定要跟女修道院的院长谈一谈,请她去跟教区长赖兰大人好好提一下这件事。表达愤怒是她们与生俱来的社会权利,如今已经被教育改变了方式。她们坚定地认为,就算凯和哈拉尔德未来会穷得像教堂的老鼠一样,牧师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做出这样的行为,尤其是在当下这个人人都在节俭度日的时期。即使在她们这群人中间,也有一个姑娘不得不靠奖学金才能读完大学,但是没有人因此看不起她:波莉·安德鲁斯仍然是她们最最亲爱的朋友。她们可以向牧师保证,她们与上一个十年中那些懒散的姑娘绝不是同一个物种:她们所有人都打算在今年秋天出去工作,无一例外,如果需要的话,志愿者的工作也可以。一家出版社承诺给莉比·麦考斯兰一个职位;海伦娜·戴维森曾经依靠远在辛辛那提,哦不,克利夫兰的父母的收入生活,而现在她要去教书了——她已经在某家私立幼儿园找到了工作;波莉·安德鲁斯要到一家新建的医疗中心担任技术员,祝她能胜任;多蒂·伦弗鲁被安排到波士顿的一家社区服务中心做社会工作;莱基要去巴黎进修艺术史的更高学位;毕业礼物是一架私人飞机的波姬·普罗瑟罗正在考飞行执照,这样她才能每周三天开飞机往返康奈尔大学农学院;最后,同样重要的是,昨天,她们中最刻苦的普瑞斯·哈兹霍恩也宣布,她已经和一位年轻的医生订了婚,并且在国家复兴管理局找到了工作。她们承认,对带着“自命不凡”的污名读完大学的她们来说,这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而且在班里的其他人中间,属于凯的更广泛的朋友圈子里,她们也能说出很多家庭背景同样非常好的女生正打算进入商业、人类学、医学行业工作,这并不是因为她们不得不如此,而是因为她们知道自己要为新兴的美国做出贡献。她们也并不害怕激进。无论爸爸妈妈说了什么,她们能够看到罗斯福的所作所为。她们不会被党派的标签所迷惑,而是认为应该给民主党一个机会来展示他们的能力。经验就是在试错中进行学习。她们中间最保守的人在走投无路之际也会承认,一个诚实的社会主义者有权参与听证会。
她们一致认为,最糟糕的命运就是变得像父母那样古板又胆小。如果能自己做主,那么她们绝不会像母亲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样,和股票经纪人、银行家或者冷漠的企业律师结婚。她们宁愿穷困潦倒,靠着三文鱼酱汁度日,也不愿嫁给那些在股票交易所里工作、脸色铁青、满眼血丝又自命不凡的年轻男人,他们只喜欢打壁球、看斗鸡,不然就是跟耶鲁或者普林斯顿29届毕业的同窗在网球俱乐部喝酒。哪怕是嫁给一个犹太人也比这要好,如果你真的爱他——是的,她们并不害怕说出口,虽然这会让她们的母亲温柔地笑出来。他们中有一些人很有趣,也很有教养,只是野心勃勃,也喜欢扎堆抱团,这一点在瓦萨学院就能看得出来:如果你认识了他们,就等于认识了他们的朋友。不过,说实话,有件事让她们有一点替凯担心。像哈拉尔德这样有才华又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偏偏要选择从事戏剧而不是医药、建筑或者相对不那么艰苦的博物馆行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真是可惜。听凯说,戏剧界是个相当残酷无情的地方,不过当然,好人也是有的,比如凯瑟琳·康奈尔和沃尔特·汉普登(他有个侄女是32届的),还有约翰·梅森·布朗,就是那个每年都在母亲俱乐部上发言的家伙。哈拉尔德已经取得了耶鲁大学戏剧学院的研究生学位,导师是贝克教授,但是随后大萧条开始了,他无法再专心写剧本,只能来纽约当了舞台监督。当然,这就像是从一家工厂的最底层做起,很多有出息的小伙子也是这么过来的,而且,在剧院后台的是一帮穿着汗衫坐在镜子前面化妆的人,在高炉前或者矿井里的也是一帮穿着汗衫的人,所以两者之间可能并没有什么区别。海伦娜·戴维森说,今年春天,哈拉尔德的剧团到克利夫兰来巡演的时候,他全程都在跟舞台工人和电工打扑克,因为他们是全团最善良的人。海伦娜的父亲也同意他的说法,特别是在看过戏之后——戴维森先生出生于西部,多少算是白手起家,为人有些风趣,也比大多数的父亲民主。不过,这年头确实没有人能继续保持高冷。康妮·斯托里那个刚刚进入新闻行业的未婚夫在《财富》杂志当了办公室勤杂工,她的家人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然后送她去上了烹饪学校。很多刚毕业的建筑师并没有进入事务所为有钱人盖房子,而是直接到工厂学习工业设计去了。比如现在大家都很推崇的拉塞尔·赖特,他在用一些工业材料——比如神奇的新型铝锭——来制作奶酪盘和水杯等各种实用品。凯的第一份结婚礼物是她自己挑选的——一套拉塞尔·赖特出品的鸡尾酒调酒器,有着摩天大楼的造型,由橡木板和铝制成,附带一个托盘和十二个配套的圆形小杯子,像羽毛一样轻,当然,也不会褪色。重点在于,哈拉尔德天生是个绅士,虽然他喜欢在写信时自吹自擂,这或许是想让凯动心,而凯也喜欢提到自己认识的名人,谈论人们的管家,聊聊哈佛大学的弗莱和坡斯廉俱乐部,还到处说可怜的哈拉尔德是耶鲁毕业生,虽然他只是在纽黑文读了研究生院而已……凯的这一面遭到了她们的强烈抵触,也让莱基愤怒不已。凯不太擅长察言观色,也很少为对方考虑,所以似乎并未意识到社交场合中的这些细节问题。比方说,她总是随便走进别人的房间,像是在自己家一样,翻看她们桌上的东西。如果人家抗议,她就说人家多虑了;也是她坚持要大家玩“真心话”的游戏,让这个小圈子里的每个人把所有朋友的名字列出来,按照喜欢的程度排好顺序,然后要把名单凑在一起比较一番。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每一份名单上都会有一个人排在最后,而当那个人痛哭流涕并拒绝被安慰时,凯总是会感到惊讶。她说,她不会介意听到别人对自己的真实看法。实际上,她从来没听到过,因为其他人都非常圆滑,避免把她的名字写在最后,即使她们想那样做。其实凯有点像她们中的一个局外人,但大家都不希望她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她们反而会在末尾写上莉比·麦考斯兰或者波莉·安德鲁斯的名字——某个她们从小就认识或者一起上过学的人。不过,当凯发现自己在莱基的名单上没排到第一位时,她着实有些震惊。她非常喜欢莱基,也总说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凯并不知道,复活节假期的时候,她们和莱基之间有过一次非常激烈的冲突。当时大家在抽签决定谁该邀请凯到家里过节,莱基抽到了最短的那根签,但她反悔了,拒绝继续玩这个游戏。她们集体向莱基施压,说她完全没有契约精神,这倒确实是。而且她们马上向她指出,当初邀请凯到她们这个圈子里来的人正是她。那时她们发觉如果小团体能有八个人而不是六个人,她们就可以独占南楼的宿舍,于是莱基提出她们应该邀请凯和海伦娜·戴维森入伙,让她俩住进公寓里的两个小单间。
如果你想要利用别人,那么就该利用得尽量彻底,况且这也不能算是“利用”。她们都喜欢凯和海伦娜,大二那年因为一起被选中参加“雏菊花环”仪式而与凯认识的莱基也不例外。她已经接受了凯的全部价值,因为她说过,凯“可塑性强”而且“擅长学习”。现在她又宣称,她发现凯这个人有致命的弱点,像个泥足一样,这就跟她之前的话自相矛盾了。而且,泥巴的可塑性不正是很强的吗?不过,莱基就是个很矛盾的人,那是她的魅力所在。有时候她是个十足的势利眼,有时候又截然相反。比如说,今天早上她就气得要命,因为她觉得凯应该在市政厅里安静地完婚,而不是让并非出身贵族的哈拉尔德在j.p.摩根的教堂里举办婚礼。所以这算不算是莱基势利的一面?当然,这些话她从来没跟凯说过。她原本以为凯自己可以感觉得到,但这恰恰是凯做不到的。尽管她有缺点,可她仍然是她们都喜欢的那个直率、自然、不谙世事的凯。莱基对人的想法十分古怪。去年秋天,她执意认为凯是因为渴望在社交圈里出名才想方设法地加入她们这个集体的。但实际上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而且这样去揣测一个从不遵循传统的女孩本身就挺奇怪的,凯甚至都没想着请自己的父母出席婚礼,尽管她的父亲在盐湖城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
的确,凯曾经很想借用波姬·普罗瑟罗家的联排别墅作为酒席场地,但是当波姬大声感叹那栋房子整个夏天都被盖着防尘罩,只有父亲进城过夜的时候,才有一对管家夫妇过去打扫一下并伺候他时,凯非常有风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怜的凯——有些姑娘以为波姬能够大方一点,给她一张殖民地俱乐部的名片。事实上,关于这件事,她们中几乎所有人都感到有些良心不安。她们相互之间很清楚,她们每个人其实都有一座别墅或一幢大公寓,或者一家俱乐部的会员身份,哪怕只是大都会俱乐部,或者有可能将住处借给凯的某个表亲或兄弟。但是那就意味着酒水、香槟、从谢丽酒店或者亨利酒店订蛋糕,以及额外的人手——在你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你就已经成了婚礼筹备的主力,说不定还得让自己的父亲或者兄长挽着凯的手臂走上红毯。在这种时候,出于纯粹的自我保护意识,你要遵从疲惫不堪的母亲的告诫,必须三思。各种要求太多了。还好,凯已经决定,她和哈拉尔德会自己准备婚宴,地点是第八街的老布雷武特酒店:这样就好多了,也合适得多。
多蒂·伦弗鲁和埃莉诺·伊斯特莱克一起穿过人群走出小礼拜堂,来到阳光明媚的人行道上。仪式似乎太短了,少了互换婚戒并进行祝福的环节,“请将新娘的手交给新郎”那部分显然也被略掉了。多蒂皱起眉头,清了清嗓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她用低沉铿锵的嗓音大胆地指出,“她肯定会找个人来的吧?她不是有个表哥在蒙特克莱吗?”埃莉诺·伊斯特莱克耸了耸肩膀。“计划流产了。”她说。来自皮茨菲尔德的英语专业学生莉比·麦考斯兰探过头来,想听她们的悄悄话。“什么啊,你们在说什么?”她欢快地问,“告诉我啊,姐妹们。”她是个高挑漂亮的金发姑娘,脖子修长,爱管闲事,一双棕色的眼睛永远睁得大大的,焦虑中带着欢乐。她大二时当过班长,前一阵刚刚落选学生会主席。多蒂伸出一只手,小心地碰了碰莱基光滑柔软的肘部。谁都知道莉比的嘴上没有把门的,什么闲话都传。莱基轻轻躲开多蒂的手指,她讨厌别人碰她。“多蒂在问,”她清晰地说道,“她是不是有个表哥在蒙特克莱。”一丝笑意在她深邃的绿眼睛里闪现,她的虹膜边缘有一圈奇异的深蓝色轮廓,这是她拥有印度血统的标志。她正看着远处,想找辆出租车。莉比陷入沉思,动作夸张,一根手指按在额头正中间。“我觉得肯定有。”她恍然道,点了三次头。“你们真觉得——”她热切地开口道。莱基伸手拦下出租车。“凯不让她表哥出现,是希望我们有人能帮她找到一个更好的人选。”“莱基!”多蒂责备地摇着头嘟囔道。“说真的,莱基,”莉比咯咯地笑着说,“除了你,没人能想出这种解释。”她犹豫了一下。“其实,如果凯想有个人送她出嫁,她只要说一句就行。父亲或者哥哥肯定很愿意,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很愿意……”莉比的声音突然停住,然后她弯下纤瘦的身体,倏然钻进出租车里,一屁股坐到折叠座椅上,很快又转过身去,翘起下巴,用深沉的目光打量着她的朋友们。她所有的动作都是迅捷急躁的——她印象中的自己是一个出身高贵但性情暴躁的人,是英国赛马场上的一匹阿拉伯神驹。“你们真这么觉得吗?”她又一次巴巴地问道,咬着上嘴唇。但是莱基没再说话。她从来不会进一步解释自己的看法,并因此被人称作“吸烟室里的蒙娜丽莎”。多蒂·伦弗鲁感到苦闷,她戴着手套的手一直在绞动着二十一岁生日时得到的珍珠项链。她的良心在折磨着她,她习惯性地通过缓慢、轻柔的咳嗽来缓解情绪,好像有什么挥之不去的隐疾,这也让她的家人紧张不已,并且每年圣诞节和复活节都会送她去佛罗里达。“莱基,”她没有理会莉比,严肃地说,“你不觉得我们中间应该有个人为她做这件事吗?”莉比·麦考斯兰在折叠座椅上转过半边身子,眼神里带着急切。两个女孩都盯着埃莉诺那张冷漠的鹅蛋脸。埃莉诺眯起了眼睛,她伸出手指摸了摸脖子后面印度黑的发髻,重新调整了一下发夹。“不,”她鄙夷地说,“那样就等于承认自己心软了。”
莉比双目圆睁。“你心肠太硬了。”她赞叹道。“但凯还是很喜欢你,”多蒂沉吟着,“你以前也最喜欢她,莱基。我觉得你现在也是,在你内心深处。”莱基用微笑来回应这种陈词滥调。“或许吧。”她说着,点起一根烟。目前她喜欢多蒂这种表里一致、不会让人意外的姑娘,就像是那些完全符合某种风格或者传统的绘画。她选择亲近的女孩们通常都会为她对她们的看法而大惑不解。她们都虚心地察觉到,她们和她是非常不同的。她们私下里经常议论她,像是一堆玩具在议论自己的主人,并且得出她极其没有人性的结论。但这又增添了她们对她的尊敬。她还很善变,这让她们疑虑重重。现在,出租车正从第九街拐上第五大道,她又一次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让我在这儿下车。”她用细小、坚决而甜美的声音说。司机立刻停下车,并转身看着她下车。她的步子很稳,虽然她身上穿着高领的黑色塔夫绸礼服,系着白色丝巾,戴着棒球投手一样的小黑帽,脚上踩着非常高的高跟鞋,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走吧。”她看到出租车还在原地没动,便不耐烦地回头喊道。
车里的两个女孩面面相觑。莉比·麦考斯兰把她戴着缀花帽子、满头金发的脑袋伸向车窗外。“你不来吗?”她喊道。没有回应。她们看着她修长的小小身影在阳光中沿着大学路往南走去。“跟着她!”莉比对司机说。“我得绕过这个街区,女士。”出租车驶上第五大道,从布雷武特酒店前经过,参加酒席的其他宾客已经陆续抵达了。车子继续往第八街行驶,然后回到了大学路上。不过到处都找不到莱基。她已经消失了。“这也太讨厌了吧!”莉比说道,“是因为我说了什么吗?你觉得呢?”“再绕一圈,司机。”多蒂平静地对司机说道。在布雷武特酒店门口,凯和哈拉尔德正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他们没看到那两个大惊失色的女孩。“她是刚才突然决定不去参加酒席了吗?”莉比接着问道。出租车又绕了一圈,但仍然一无所获。“她似乎对凯非常不满,我必须说。”出租车在酒店门前停下。“我们该怎么做?”莉比问。多蒂打开钱包,给了司机一张钞票。“莱基我行我素惯了,”她们下车时,她坚决地说道,“我们只要告诉大家她在教堂的时候觉得头晕就行了。”莉比轮廓分明又美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失望,她一直等着看笑话呢。
在酒店的一间私人餐厅里,凯和哈拉尔德站在褪色的印花地毯上接受朋友们的祝福。现场提供的宾治酒[4]让来宾们连连惊呼。“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味道简直是完美!”“你怎么会做得这么好?”凯把配方告诉了所有人。基酒由三分之一的泽西苹果酒、三分之一的枫糖浆和三分之一的柠檬汁混合而成,再加上一点白石威士忌。苹果酒是哈拉尔德从一个演员朋友那里搞到的,那个演员朋友则是从弗莱明顿附近的一个农民那儿搞来的。这款宾治酒由一种名叫野兔苹果白兰地的鸡尾酒改良而来。配方是个打破沉默的好话题——正如凯所希望的那样,她对一旁的海伦娜·戴维森说:每个人都尝了尝,并且一致认为让味道与众不同的关键是枫糖浆。一个头发蓬乱、在广播电台工作的高个男人讲了几个跟苹果酒有关的笑话;他警告一个打着绿色针织领带的年轻帅哥,说这玩意酒劲大着呢。他们还讨论起苹果酒以及它是如何让人变得好斗的,姑娘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之前都没尝过苹果酒,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们会对鸡尾酒的配方格外感兴趣。他们都钟爱白兰地亚历山大和白美人鸡尾酒,也很有兴致得知,一种名叫三叶草俱乐部的鸡尾酒是由三分之一的杜松子酒、三分之一的柠檬汁、三分之一的石榴糖浆和一个鸡蛋的蛋白混合而成的。哈拉尔德提到,他和凯知道在西五十九街有一家药店,那儿不需要处方就可以买到处方威士忌。波莉·安德鲁斯向侍者借了一支铅笔,记下了药店的地址。这个夏天她要一个人住了,在朱莉娅姑妈那座带阳台的大公寓里独自看家,所以她需要尽量多地搜集这类情报。然后,哈拉尔德又跟他们讲到了一款名叫茴香酒的烈酒,剧院管弦乐团的一个意大利人教过他怎么做——将酒精、水和茴香油混合,就会变成乳白色,和潘诺酒一样。他解释了潘诺酒、苦艾酒、亚力酒和茴香酒的区别。姑娘们提到了黄绿色的查特酒、淡绿色的薄荷甜酒,哈拉尔德说,两者的差别只在于颜色,人们为了适应更加花哨的市场而添加的。然后他还告诉她们,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一家亚美尼亚餐厅,餐后甜点是玫瑰花果冻,随即讲起了土耳其、亚美尼亚和叙利亚式烹饪的异同点。“你是从哪儿找到这个男人的?”姑娘们异口同声地喊叫起来。
后来,在谈话间隙,那个打着针织领带的年轻人喝了一杯宾治酒,来到多蒂·伦弗鲁旁边。“黑美人哪儿去了?”他悄声问道。多蒂也压低了声音,还不安地瞟向餐厅远处的角落里正在跟她们中的其他两个人窃窃私语的莉比·麦考斯兰。“她在小礼拜堂里的时候就觉得头晕,”她喃喃地说道,“我刚刚跟凯和哈拉尔德解释过了。我们把她送回酒店,让她躺下休息了。”那个年轻人挑了挑眉毛。“也太吓人了。”他说。凯迅速转过头来听。年轻人语气中的嘲笑十分明显。多蒂脸红了,她大胆地谈起了一个新话题。“你也在剧院工作吗?”年轻人倚在墙上,仰起头。“不,”他说,“虽然你这么想很正常。实际上,我是从事福利工作的。”多蒂严肃地看着他。她这才想起来,波莉曾经说过,他是个画家,她明白他在逗自己。他看起来很像个艺术家——英俊得如同罗马雕塑,但有些破旧;他脸颊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完美、笔直而挺拔的鼻子两侧出现了阴郁的皱纹。她等着他继续。“我给国际妇女和平与自由联盟画海报。”他说。多蒂大笑。“那不算从事福利工作。”她反驳道。“也可以这么说吧,”他说,小心地低头望向她,“我还在文森特俱乐部和青少年联盟里与未婚妈妈们合作。”他一一列举,“我叫布朗,来自马布尔黑德,是纳撒尼尔·霍桑的旁系后代。我的父亲经营着一家杂货店。我没上过大学,跟你不在一个层次,小姐。”多蒂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同情地看着他。她现在认为他非常迷人。“我曾经是个侨民,”他继续说道,“美元大贬值之后,我在佩里街、那位新郎家的隔壁租了一个带家具的房间,为女士们绘制和平海报,同时也接一点能赚钱的工作。你们姑娘所谓的‘洗手间’在走廊尽头,壁橱里还有个电烤炉。所以如果我身上有火腿鸡蛋三明治的味道,还请你多多原谅。”多蒂那海狸棕色的眼睛眨了眨,带着点责备。从他戏剧性的讲话方式上,她可以看出他既高傲又刻薄,但从他养眼的模样和虽然有点旧但质量上乘的粗花呢西服来看,她知道他是个绅士。“哈拉尔德搬到更高档的地方去了,”布朗先生说,“他住进了时尚的东区的一套公寓里,据说在一家热情好客的小商店和廉价洗衣房的楼上。用现代人的说法,我们俩的相遇就像两台交错而过的电梯,一台往上,一台往下。昨天,”他皱起眉头继续说,“我刚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福利广场离了婚。她叫贝蒂,来自新泽西的莫里斯敦。”他微微向前俯身,“我们俩昨晚是在我的房间里度过的,为了庆祝。你们当中有人叫贝蒂吗?”多蒂想了想。“有叫莉比的。”她说。“别叫莉比、贝丝或者贝茜什么的,”他警告道,“我不喜欢你们女孩子现在起的名字。不过那个黑美人呢?她叫什么?”
这时,门开了,埃莉诺·伊斯特莱克在侍者的引导下走了进来,她那双戴着黑色小山羊皮手套的手正把两个棕色的纸袋交给身边的侍者,她看上去十分镇静。“她叫埃莉诺,”多蒂低声道,“我们叫她莱基,因为她姓伊斯特莱克,而且来自芝加哥郊外的森林湖。”“谢谢你。”布朗先生说,但他并没有离开多蒂身边,而是继续低声与她交谈,不时从嘴角挤出几句对这场酒席的冷嘲热讽。哈拉尔德握了握莱基的手,又退后一步欣赏她的帕图款礼服。他敏捷而轻快的动作与他严肃修长的脑袋和脸庞搭配起来非常古怪,几乎就像是他的脑袋——那台会思考的机器,并不属于他,而是在一场化装舞会上被强行安在他身上的。他是个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年轻人,姑娘们从他的来信中就能看出来,他一跟人谈起自己的事业,就像他现在对莱基做的那样,有一种超然的、不带个人感情的热切,仿佛他在谈论裁军或者财政赤字。然而他对女人很有吸引力,这一点姑娘们也从他的来信中看了出来。她们都承认他性感,就像某些普通的男老师或者神职人员那样。此外,他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动态的活力,这种活力让多蒂很想知道——哪怕现在她和同伴们一起看着他的时刻也是如此——凯是怎么让他同意结婚的。凯或许已经怀孕的想法不止一次偷偷地出现在她的思绪中,虽然凯自称知道所有的防范措施,而且还在哈拉尔德的壁橱里放了一个灌洗器。
“你和凯认识很长时间了吗?”多蒂好奇地问,尽管她想起了他提过的那个卫生间,在哈拉尔德住过的房子里的走廊上。“够长的了。”布朗先生回答。这番话直接得近乎残酷,让多蒂不禁一惊,仿佛是在她自己的婚宴上听到了别人对她的评价。“我不喜欢腿粗的女孩。”他说,脸上带着让人宽心的微笑——多蒂的双腿和她穿着漂亮鞋子的纤瘦双脚是她最大的优点。多蒂很不仗义地和他一起看了看凯的那双确实相当粗壮的腿。“这说明她祖先是农民,”他挥着一根手指说道,“身体重心太低——代表着顽固和愚钝。”他仔细端详着凯在薄礼服的勾勒之下映衬出来的身材,和往常一样,她没穿束腰带。“有一点胖。”“什么?”多蒂低语道。“臀部过度发育了。我去给你拿点喝的。”多蒂又惊又怕,她还从来没参与过如此粗俗的讨论。“你和你的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他继续说,“身体发育得更好。饱满、低垂的乳房”——他绕着房间看了一圈——“很适合搭配珍珠项链、仿羔皮呢毛衣和抽纱带褶的双绉女式衬衫。细腰。锥形腿。作为一个老派的男人,我更喜欢男性化的身材,比如戴着游泳帽在跳水板上蓄势待发的女孩。我怀念马布尔黑德的夏日。贝蒂就是个游泳健将。瘦女人更性感,这是有科学事实的——其神经末梢更接近皮肤表面。”他的灰色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皮耷拉下来,仿佛马上就要进入梦乡。“但那个胖姑娘我喜欢,”他突然提到了波姬·普罗瑟罗,“她看起来就让人为之一热。闪着珠光的皮肤,像牡蛎一样丰满。可口,可口,可口;有钱,有钱,有钱。我的性问题是经济层面上的。我讨厌下层女人,但我自己就是一副流浪的模样。毫无可能的结合啊。”
让多蒂欣慰的是,侍者们端着早餐——班尼迪克蛋——走了进来,凯招呼大家到餐桌就座。她让伴郎——一个沉默寡言、在《华尔街日报》(广告部)工作的男人——坐在自己的右边,让海伦娜·戴维森坐在哈拉尔德的右边,但之后大家就乱坐一气了。多蒂最后被困在了长桌的另一头,两边分别坐着她讨厌的莉比和一位电台播音员的太太——一位在鲁塞克斯高档百货店里工作的理发师(当然,她本来应该坐到哈拉尔德的左边的)。有这么多姑娘,座位确实很难排。但是,一位更老练的女主人还是可以安排一下的,避免让几个沉闷的人坐到一起。但是那位电台播音员的太太似乎对自己的同伴非常满意。她身材瘦长,性格活泼,穿着羽毛外套,戴着各种闪亮的饰品,打扮得就像电影里的荡妇。她是爱达荷大学28届的毕业生,她说自己很喜欢女人们的聚会。她说她跟哈拉尔德从小就认识了,她还认识他的父母,虽然很久没见过面了。哈拉尔德的父亲安德斯是她和哈拉尔德当年在博伊西就读的那所高中的校长。“凯多可爱啊,是不是?”她立刻问多蒂。“她非常善良。”多蒂亲切地说。她的邻桌就是过去常说的那种“活力四射(peppy)”的人。总体而言,多蒂同意英语老师的意见,她说最好还是不要使用俚语,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它已经过时了。“她的父母怎么没秀一下呢?”那个女人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秀一下?”多蒂重复着,陷入迷茫——秀家里的小猫小狗吗?“我是说出现在婚礼上。”“哦。”多蒂咳嗽了一下。“我相信他们给凯和哈拉尔德寄过支票了,”她喃喃地说,“这样就不用大老远地跑来了,你知道的。”女人点点头。“戴夫也是这么说的——就是我丈夫。他觉得他们一定寄了支票过来。”“支票有用得多,”多蒂说,“你不这么认为吗?”“哦,当然,”女人说,“我自己是那种老派的人,心肠很软。我是戴着面纱结婚的……你知道,我跟哈拉尔德说过,我很愿意在我家里为他们举办婚礼。我们可以找来一位牧师,戴夫还能拍些照片,让他们给老家的亲人寄回去。但是我提出来那会儿,凯似乎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在一个上扬的音调处止住话头,用探询的目光望向多蒂,后者感到自己陷入了困局之中。凯的计划,她小心翼翼、像在开玩笑似的说,“像米堤亚人和波斯人的律法一样”,没人能改变她。“是谁说过来着,”她补充道,眼睛里闪着光,“说他妻子像铁一般固执?我父亲每次要向我母亲屈服的时候,总是会引用那句话。”“真可爱。”她的邻桌说道。“哈拉尔德是个一流的男人,”她继续说,但换了一种更加体贴和严肃的语气,“也是那种脆弱的男人,虽然你可能不这么认为。”她盯着多蒂,然后喝下一杯宾治酒,身上的羽毛猛地颤动起来。
桌子对面的远端,在凯的左边,红褐色头发的霍桑后裔正在跟普瑞斯·哈兹霍恩聊天。他捕捉到了多蒂烦恼的目光,朝她眨了眨眼。多蒂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勇敢地也对他眨了眨眼。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那种让男人使眼色的人。她是她们中间年龄最大的,如今已经快二十三岁了,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没能及时上学,她知道自己有点像个老处女。她们取笑她的礼节、呆板的习惯、她的围巾和药品,还有她在校园里为了御寒而穿在身上的那件长长的貂皮大衣,不过她很有幽默感,总是静静地跟大家一起笑。她的追求者对她一直很尊重。她是那种女友的兄弟愿意带出去约会的类型,她身边也经常围着一大群在哈佛研究生院学习考古学、音乐学或建筑学的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她给她们读了一些他们的来信——信里描述了音乐会或者在西南部考古的情况,而且,玩“真心话”的时候,她承认有两个人已经向她求了婚。大家都告诉她,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口洁白闪亮的牙齿和一头虽然稀疏但仍然漂亮的头发。她的鼻子相当长,是典型的新英格兰人。她的眉毛是黑色的,略有些粗。她就像是家庭礼堂里高悬着的女性祖先的画像。她爱玩,但适度,而且,她甚至觉得自己相当性感。她喜欢跳舞和和声演唱,总是自顾自地唱起一些流行歌曲的片段。然而,从来没有人想要对她放肆。有些姑娘对此表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而且奇怪之处在于,她对此并不会感到震惊。姑娘们觉得这个事实很有趣,但她最喜欢的作家包括d.h.劳伦斯:他对于动物和生命的自然属性有着如此真实的感受。
她和母亲聊过这件事,两个人都认同,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不错的年轻人,并且订了婚,你们或许应该发生一次关系,以确保能够幸福地结合。她的妈妈是个很有青春气息也很时髦的人,知道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就有一些让人非常难过的例子,男女双方在那方面怎么也合不来,根本就不该结婚。多蒂不支持离婚,所以她认为把婚姻的那个方面安排妥当是非常重要的。姑娘们在吸烟室里经常拿来开玩笑的“破处”让她很害怕。凯和哈拉尔德就搞得很狼狈。母亲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通过手术移除处女膜,据说外国的皇室就是这么做的。但或许一个温柔的情人能够让这个过程没有痛苦。所以,最好还是嫁给一个经验丰富的年长男人。
伴郎正在祝酒。多蒂抬起头,发现迪克·布朗(那就是他的名字)那双明亮的灰色眼睛又在盯着她。他郑重地举起杯子跟她干杯,她也跟他干杯作为回敬。“这样才好玩是不是?”莉比·麦考斯兰喊起来,扬起修长的脖子,晃着脑袋,用她那种筋疲力尽的声音大笑着。“好太多了。”周围的声音附和着。“不需要排队,没有繁文缛节,也没有老年人。”“这正是我自己也想要的,”莉比宣称,“一场年轻人的婚礼!”这时,一份火焰冰激凌蛋糕被端了上来,蛋白糖微微冒着烟,让她发出了幸福的尖叫。“火焰冰激凌蛋糕!”她喊叫着,然后向后瘫倒在椅子上。“姑娘们!”她指着那个被轻轻放在凯面前、顶部的蛋白糖霜已经微微烤焦的巨型冰激凌蛋糕庄严地说,“看看它。童年梦想成真了!它是整个有福的美国每个孩子的聚会之选,就像一个穿着漆皮鞋、蝉翼纱和伊顿领衬衫的害羞的小男孩邀请你一起跳舞。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兴奋过。我从十二岁之后就再没见过它了。它是惠特尼山,它是富士山。”姑娘们忍俊不禁地笑了笑。莉比“诗兴大发”。不过实际上,在她开始对此高谈阔论之前,她们都感受到了她的喜悦,看着热乎乎的蛋白酥皮在凯的刀下塌软时,人们发出了一声饱含期待的叹息。两名侍者靠在墙边,闷闷不乐地看着。这份甜品做得并不是很好。蛋白酥皮上的褐色不太均匀,一些地方还是白的,另一些地方已经烧焦,因此它的味道也不太令人满意。在厚厚的冰激凌下面,海绵蛋糕湿乎乎的,不太新鲜。不过,出于对凯的尊重,大家又把盘子递回来要了第二块。火焰冰激凌蛋糕正是姑娘们希望她们处在凯的位置上时能够想到的那类事情——对一场婚礼来说极其缺乏新意,但你细想起来又恰到好处。她们对于烹饪都有着极大的兴趣,对于母亲找的承办酒席的人做出的老一套的烤肉和排骨早已经失去了耐心。她们想要尝试新的组合和外国的菜谱,蓬松的煎蛋卷和舒芙蕾甜品,还有口味独特的肉冻,只提供一道热菜,放在耐热的玻璃皿里,没有汤,但有一道新鲜的蔬菜沙拉。
“这是酒店惯用的伎俩。”电台播音员的太太隔着桌子对即将在九月份结婚的普瑞斯·哈兹霍恩解释道,“他们把冰激凌冻得比石头还硬,然后倏的一下直接放进烤箱。这样他们就不会冒任何风险,不过我偷偷跟你说,妈妈可不这样做。”普瑞斯担忧地点点头。她是个严肃的灰头发小姑娘,看上去像是一只地鼠,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了解所有与消费者问题相关的小道消息。她的专业是经济学,并且很快就要到国家复兴管理局的消费者部门工作。“在我们国家一些高档酒店的厨房里,”她因为略微紧张而有些结巴地说道,“工作条件其实是非常不合格的,你知道。”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不胜酒力。宾治酒确实很狡猾,哪怕身为天然产品的苹果酒是你如今能够喝到的最纯正的东西之一。恍惚中,她看到电台播音员站了起来。“为33届干杯。”他敬酒道。其他人都为瓦萨的姑娘们干杯。“干杯!”那个人的太太喊道。那位沉默寡言的伴郎忍不住笑了一声。微醺的普瑞斯看得出来,她和她的朋友们虽然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无意间挑起了经济上的敌意。她很清楚,一般说来,瓦萨的姑娘们是不被这个世界所喜欢的。她们已经成为一种优越感的象征。如果她希望斯隆和医院的同事们保持良好的关系,那她婚后就要减少跟这些同学见面的次数了。她难过地看着她最好的朋友波姬·普罗瑟罗在桌子对面四仰八叉地坐着,把烟灰掸在她面前那盘融化了的冰激凌和湿乎乎的蛋糕上。她在餐桌上的礼仪太糟糕了,或许只有特别有钱的人才能对此满不在乎。她那件漂亮的朗万礼服的前胸上溅了一道长长的奶渍。普瑞斯在精神上用了一点清洁剂,她整洁的小灵魂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她不知道如果没有贴身女仆的照顾,波姬的生活该怎么过下去。从在查宾市那时起,她就一直跟在波姬身后,在吸烟室提醒她用烟灰缸,帮她去拿送洗的衣服,然后帮她寄回家,偷偷溜进公共浴室,洗掉浴缸里一圈圈残余的污渍,免得其他人又要抱怨。可怜的波姬,她结婚后注定会按照传统的方式,在一群仆人和女管家的陪伴下生活。她不能体会到在只有一个女佣帮忙洗碗和干重活的情况下,母亲说的那种从零开始自力更生的乐趣和惊惶。
巨大的财富是一个可怕的障碍,它将你与生活隔绝开来。无论你对大萧条做何评价,对有产阶级来说,它都是好事一桩。它唤醒了他们中的很多人,让他们意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普瑞斯所了解的家庭都因为不得不减少开销而变得更加快乐和明智起来。比如波莉·安德鲁斯家:安德鲁斯先生一直在里格斯精神病治疗中心看病,大萧条到来后,他所有的投资都付诸东流。然而,他没有陷入更深的抑郁之中并因此被送到州立医院(想想就很悲惨!)。相反,他回到家后也没闲着,而是成了一名家庭厨师。他们之前在法国的城堡居住期间,他就已经学会了高级烹饪。他负责烹饪与营销的每一个环节,提供了最美味的饭菜。洗碗和清洁工作由安德鲁斯夫人完成,每个人都自己铺床,孩子们在家的时候也会帮忙清洗。他们住在斯托克布里奇附近那座想方设法才保留下来的小农场上,是最快乐的一家人。去年感恩节期间莱基曾去过那里,并且度过了一段至今都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说,她只希望她的父亲能像安德鲁斯先生那样把钱都赔光。她说得还相当认真。当然,不同之处在于安德鲁斯家族一直都很有修养,他们有内在的力量可以依靠。
普瑞斯本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自由主义流淌在她的血液中。她的母亲是瓦萨学院的一位董事,她的祖父曾经是主张改革的纽约市长。去年,当她不得不在一场上流社会的盛大婚礼上担任伴娘,并因此出现在铺着地毯、搭起遮阳棚的圣詹姆斯教堂前时,那些围在教堂门口、被警察挡开的失业者让她久久无法忘怀。这并不是说普瑞斯认为自己必须单枪匹马地改变世界,虽然她那个在耶鲁大学读书的哥哥总是这样嘲弄她,她也并不责怪自己出身的阶级想要守住特权——那是构成他们的一部分。她完全不想成为社会主义者或者叛逆者,尽管就连斯隆都喜欢开她的玩笑,让她试试。她觉得,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是一种奢侈,因为世界瞬息万变,此时此地已经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完成。你不能坐等新千年的到来,正如你无法让时光倒转。她们曾经玩过一个游戏,叫作“如果你可以选择,你想生活在哪一个历史时期?”。普瑞斯是唯一一个愿意留在当下的人,凯选择了二〇〇〇年(当然是公元后),莱基想去十五世纪——这也在不经意间表明,她们是一个多么各异的群体。不过说真的,普瑞斯想不出还有一个比此刻的美国更加令人激动的时代,同时,她也为迪克·布朗这样的人感到万分遗憾——他就坐在她右边,表情苦涩且不安,双手苍白而颤抖。和他聊了一会儿(或许已经让他乏味得要命了!)之后,她能够看出来,他就是她们在洛克伍德小姐的课程中学到过的典型的早期海外侨民和波希米亚的叛逆者,现在回来想要重新寻找自己的根。
四周急促嘈杂的话音逐渐平息,已经被酒精弄蒙的姑娘们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彼此。现在该干什么了?在一场普通的婚礼上,凯和哈拉尔德会溜出去换好旅行的服装,然后凯会把婚礼捧花抛向人群。但是她们想起来,这对新人不会去度蜜月。凯和哈拉尔德显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回到他们今天早晨才离开的那套转租公寓。而且按照她们对凯的了解,她很可能连床都没有铺好。在小礼拜堂里涌起的那种滑稽且不安的情绪又一次笼罩了她们。她们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一点十五分。距离哈拉尔德去上班的时间还有多少个小时?毫无疑问,婚礼之后直接回家的夫妇大有人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况似乎是不该发生的。“我要不要请大家去朱莉娅姑妈家喝咖啡?”波莉·安德鲁斯隔着桌子悄悄地问多蒂。“算下来有不少人呢,”多蒂嘟囔道,“我不知道萝丝会怎么说。”罗斯是朱莉娅姑妈的女仆,相当有个性。“管萝丝怎么说呢!”波莉说。两个姑娘的目光在餐桌间上下游走,点着人数,然后她们两人四目相对,严肃而震惊。一共有十三个人——除了她们八个还有五个外人。太像凯的作风了!又或者只是巧合?是不是有人在最后一刻没法到场?这期间,电台播音员的太太一直和丈夫交换眼色,然后她转身对着多蒂低声说道:“你们这些姑娘里有人愿意到我家喝点咖啡吗?我跟凯和哈拉尔德打声招呼。”多蒂犹豫了。或许这才是真正合适的做法,但是她不想替凯做决定,凯或许更想去朱莉娅姑妈那儿。她感到一切都太复杂了,一环套一环,这种感觉让她郁闷。
波姬·普罗瑟罗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像是一只爱发牢骚的鹩哥。“你们两个该走了。”她突然掐灭手里的香烟抱怨着,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新郎和新娘意外伤害到的神色。相信波姬吧,姑娘们叹了口气想着。“我们应该去哪儿呢,波姬?”凯微笑着回答。“是啊,波姬,我们应该去哪儿?”新郎也附和。波姬想了想。“去科尼岛。”她说。她的语气里带着无可辩驳、不言而喻的威严,仿佛是一个老人或者小孩的腔调,一时间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个主意太厉害了!”凯喊道,“坐地铁去?”“布赖顿快车线[5],经过弗拉特布什大道,”哈拉尔德徐徐道来,“在富尔顿街换乘。”“波姬,你是个天才。”大家都无比欣慰。哈拉尔德付了账单,然后开始讨论各种过山车,比较起旋风过山车和霹雳过山车的优缺点。女士们纷纷掏出散粉补妆,各式皮草大衣挤作一团,深蓝色英国皮革面的行事历被翻开查看。人们四处走动着,房间里满是欢声笑语。“波姬是怎么想出来的?”“完美的婚礼,完美的结局。”“恰到好处。”宾客们纷纷戴上手套,各种声音不停响起。
一群人来到了大街上,之前把照相机放置在存放处的电台播音员在六月明媚的阳光下给大家在人行道上拍了照。然后他们一起沿着第八街前往阿斯特广场的地铁站,一直走到站内的旋转栅门那儿,引来行人纷纷侧目。一群人围过来看他们,莉比·麦考斯兰像篮球中锋那样伸直了她修长的双腿尖叫道:“凯要把捧花抛出来了!”“我的姑娘来自瓦萨,没有人能够超越她。”电台播音员突然说道。哈拉尔德掏出两枚五分镍币,一对新人穿过了旋转栅门。所有人都认为,凯从未像今天这样漂亮。她转过身,把捧花高高地抛向空中,让花束从栅门上方飞回到那些正在等候的姑娘中间。莉比跳起来接住了花,虽然凯瞄准的是她身后普瑞斯的方向。就在那时,莱基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她存放在酒店的牛皮纸包裹里竟然装着大米。“原来你中途下车就是为了这个!”多蒂惊讶地感叹道。参加酒席的人纷纷抓起大米,朝新娘和新郎抛去。地铁终于进站的时候,站台上已经撒满了白色的米粒。“这也太老套了!太不像你了,伊斯特莱克!”列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凯转身大喊。而随即四散的大家也都觉得,这确实一点都不像莱基的风格。不过,不管老套与否,它只是个小插曲,有了它,这场难忘的庆典才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 * *
[1]凯瑟琳的昵称。——编者注(若无特别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即一八九七年至一九〇一年,美国第二十五任总统威廉·麦金莱执政期间。
[3]埃莉诺·伊斯特莱克的昵称。——编者注
[4]用水、果汁、香料及葡萄酒或其他酒勾兑成的冷饮或热饮。
[5]现为纽约地铁q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