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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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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在那条黑暗的走廊上,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让多蒂产生了一种相当滑稽的感觉,凯的婚礼刚过去两天,她就跑来这里,在哈拉尔德曾经住过的房间对面,去做凯曾经做过的事情。这种感觉很了不起,真的,好像她们所有人同时遭到了诅咒一样。月光像潮汐一样吸引着你,让你的脑子里满是对身为女人的奇怪想法。多蒂把钥匙插入锁孔时,她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独自和一个男人在他的公寓里,一时间所有奇怪的、不相干的想法都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这是一个仲夏夜,夏至时分,是女仆们放弃了她们珍贵的财富,以让庄稼结出果实的时候,这是她从《仲夏夜之梦》的背景阅读中了解到的。教她们莎士比亚文学的那位老师非常热衷于人类学,还让她们阅读弗雷泽关于古代生育仪式的研究,以及欧洲的农民为了纪念谷物女神而点起熊熊篝火,随后一起躺倒在田野里的风俗习惯,这一风俗一直延续到了近代。灯亮的那一刻,多蒂想着,大学生活的经历几乎是过于丰富了。她感觉自己有数不尽的奇思妙想,却只能跟母亲倾诉,而不是跟一个男人。如果你在即将失去童贞的时候跟他说起谷物女神的故事,他或许会觉得你傻头傻脑的。如果多蒂坦白承认她确实有点想和迷人得无以复加、那么不快乐、那么想要付出一切的迪克舒适地、好好地聊聊天的话,连她们都会笑话她的。

但是就算再过一百万年,她们也永远不会相信,多蒂·伦弗鲁会到这个地方来,会和一个她几乎不认识、从不隐瞒他的意图、严重酗酒,而且很明显没有爱上她的男人一起,来到这个弥漫着烹饪油味道的阁楼上。当她自然地做这件事的时候,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而她想要聊天的那一面仍然在希望,或许,能够争取一点时间。她也意识到,这就像是每次她去看牙时,都会先跟牙医聊一聊时事新闻,好让他别那么快就拿起电钻。多蒂的酒窝若隐若现。多么奇怪的对比啊!如果让她们听到可不得了!

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却完全不像她的姐妹甚至她的妈妈会想象的那样,除了迪克有些紧张,一点也不龌龊或者混乱。他非常体贴,心静无波地慢慢脱去她的衣服,仿佛在帮她卸下户外运动的装备一样。他拿起她的帽子和皮草,把它们放进衣柜里,然后解开她的裙子。他弯下腰去,带着滑稽又专注的神情,摆弄着那些纽扣,很像参加晚宴前,爸爸帮妈妈扣好礼服扣子的模样。小心地把长裙从她身上褪下之后,他瞟了一眼衣服的商标,又回头看了看多蒂,仿佛是要把两者对上号,然后他才拿起那条裙子,稳稳地走到衣柜前面,把它挂在了一个木质衣架上。之后,他每脱下一件衣物,都会把它叠好,然后将它郑重其事地放在扶手椅上,每次他都会皱着眉头看一眼商标。衣服都被脱掉之后,她有一分钟觉得头晕目眩,但他留着她的衬裙没有脱掉,就像在医生诊室里那样。他又脱掉了她的鞋子、袜子,并褪下了她的胸罩、束身衣和内裤,最后,他把她的衬裙从头顶脱去,为了不弄乱她的发型,还颇费了一番周折。此时她几乎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身上只有那串珍珠项链,但她并不怎么害怕,几乎没有颤抖。或许是因为去医院就诊过很多次,又或许是迪克本身很淡然,没有情绪的起伏,就像他们在艺术课上面对模特应该做出的表现,多蒂勇敢了起来。他在为她脱衣服的过程中,没有碰过她一次,除了偶尔会蹭到她的皮肤。然后,他让她放松,语气跟佩里医生治疗她的坐骨神经痛时使用的一模一样。

他走进洗手间之前,递给她一本画册让她翻阅,多蒂坐在那把扶手椅里,尽量让自己不要偷听。她将那本画册放在膝头,认真地打量起这个房间,想要对迪克有更多的了解。一个人的房间能够很好地反映这个人的性格。房间里有一个天窗和一扇朝北的大窗户,对一个男人来说整洁得令人惊讶;有一个画板,上面有一些没完成的作品,她很想偷偷瞟一眼;还有一张像是熨衣板的原木长条桌子、僧侣布[1]的窗帘、一张铺着僧侣布床单的单人床。五斗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金发女人的照片,她非常漂亮,留着干练的短发。那一定就是“贝蒂”,他的妻子。墙上还有一张她穿着泳装的快照,以及一些裸体素描画,多蒂心下一沉,觉得那些裸体的原型或许也是贝蒂。她已经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想到爱情或者陷入情感上的纠葛,因为她知道,迪克不喜欢她这样。只是身体上的吸引罢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同时尽量保持淡定,哪怕实际上已经血脉偾张。不过此时,突如其来的情绪已经来不及消退,她无法再沉着冷静,开始感觉到嫉妒。更糟糕的是,她甚至觉得迪克有些,怎么说,不正常。她翻开膝盖上的画册,看到了更多的裸体画,画上的签名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个什么当代艺术家!倏然间,她竟然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在期待什么,但是迪克回来后,她的感觉反而好了一些。

他穿着一条白色的四角短裤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条毛巾,上面绣着某家酒店的名字,他把床上的被子掀开,然后把毛巾铺在床上。他拿起她手中的画册,放在桌子上。然后,他让多蒂躺在毛巾上,用一种友好而循循善诱的声音再一次告诉她放轻松;而他站了一会儿,双手叉着腰,俯视着她的身体,笑意盈盈。她努力让自己呼吸自然,提醒自己有个很不错的身材,并且在唇边挤出一丝笑容作为回应。“除非你愿意,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宝贝。”他说话时语气略微加重,这让她意识到自己一定是一副非常害怕而且不信任的样子。“我知道,迪克。”她用微弱、细小而感激的声音回答道,第一次让自己大声直呼他的名字。“你想抽根烟吗?”多蒂摇了摇头,然后向后仰躺在枕头上。“好吧,那么?”“好的。”他去关灯时,她突然感到自己被一阵强烈的兴奋感冲击着,触手可及,就像在那家意大利餐厅里,当他用深邃幽暗的目光牢牢地锁住她,然后问出“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家吗?”这句话时,她所感受到的那种冲击。现在,他转过身来,又一次牢牢地凝视着她,把手放在落地灯的开关上。她自己的双眼也在惊奇中睁大,因为她感觉到一丝滑稽,仿佛自己的身下燃起了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在寻求确认,她吞了一下口水。作为回应,他关上了灯,并在黑暗中解开他短裤的扣子向她走来。

几分钟过去了,房间里仍然没有一丝动静。透过天窗,多蒂可以看见月亮。她就那么躺着,迪克的身体仍然压着她,她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很可能是她的错。他的脸已经转到另一侧,她看不见,而他的胸膛挤压着她的乳房,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两个人的身体都湿漉漉的,他冰凉的汗水顺着她的脸庞流下,浸湿了她鬓边的头发,在她的胸间汇成了一条蜿蜒的细流。她的嘴唇上有一种咸咸的刺痛感,让她凄惨地想起了泪水。她为自己感觉到幸福而羞愧。显然,作为伴侣她并没有让他满意,否则他应该会说些什么吧。或许女方不该动?“糟糕。”他这样说过,就在刚才弄疼她的时候。他的语气那么暴躁,像是一个人在说“可恶,我们为什么不能按时开饭呢?”或者类似这种的毫不浪漫的话。是她的尖叫声破坏了一切吗?还是她在结束时不经意的失态?她真希望那些书里的内容能够更明确一些。凯和海伦娜经常大声朗读的那本从二手店里淘来的,好像很可笑的书,是克拉夫特-埃宾写的,里面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在描述那种非常龌龊的事情,比如男人和母鸡做爱,但并没有解释具体是如何操作的。柜子上的那个金发女子让她无可救药地嫉妒,可能此时迪克感到失望,正在比较着她们呢。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酒气。床上有一种特别刺鼻的气味,她很担心那是她散发出来的。

她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或许已经睡着了吧,她轻轻地动了几下,想要从他的身体下挣脱。她抽身时,他们原本粘连在一起的潮湿的皮肤发出了一点点像是吸吮的声音,但她还是没办法把他沉重的身躯推到一边去。这时她确定他一定已经睡着了。或许他累了,她宽慰自己。他的眼睛下面有厚重的黑眼圈。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他不应该像一吨砖头那样压在她身上就这么睡过去了。如果她还需要证明,这就是最后的证明,证明她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明天早晨,当他醒来,发现她已经离开的时候,或许他会高兴吧。又或许他甚至都不会记得跟他在一起的是谁。她也无法知道他们两人共进晚餐之前他已经喝了多少。她担心,他只记得自己晕过去了。她明白,保住自己尊严的唯一希望就是在黑暗中穿好衣服,然后悄悄溜走。但那样她就必须在黑乎乎的走廊里找到洗手间。迪克开始打鼾。然后,几乎是突然之间,她有了一个最糟糕的念头。如果他还在她体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射精了怎么办?或者,如果他用了那个橡胶的东西,但是在她抽搐的时候它破掉了怎么办?所以他才会那么着急地抽出来吧。她以前听说过,那个橡胶的东西如果破了或者漏了,只要一滴,女人都会怀孕。多蒂非常坚决地用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出来,直到迪克在月光下抬起头凝视着她,却没有认出她是谁。那么,都是真的了,多蒂悲惨地想,他只是睡着了,把她忘了。她想溜下床。

迪克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哦,是你,波士顿,”他喃喃道,一只胳膊揽住了她的腰,“抱歉我睡着了。”他起身把落地灯打开。多蒂急忙用床单遮住身体,别过脸去。她仍然很怕见到他的裸体。“我必须回家了,迪克。”她清醒地说着,偷偷瞥了一眼扶手椅上叠好的衣物。“必须吗?”他用一种嘲弄的语气问道。她能够想象出他那泛红的眉毛挑动着的模样。“不必麻烦你穿衣服送我到楼下了。”她快速而坚决地说道,眼睛盯着被他裸露的俊美双脚踩着的地毯上。他弯腰捡起他的短裤,她看着他把腿伸进去穿好。然后,她的目光缓慢地抬起来,与他探寻的目光相对。“怎么了,波士顿?”他温和地说,“女孩们不会跑回家的,你知道,在她们的初夜。是不是太疼了?”多蒂摇摇头。“你还在流血吗?”他继续问,“过来,让我看看。”他把她抱起来,连带着床单一起放到床上。毛巾上有一小滴血迹。多蒂什么都没说。“想说什么就说吧,波士顿,”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大拇指朝着那个相框示意,“是她让你不高兴了?”多蒂勇敢地做出了否认的姿态。但有一件事她必须说。“迪克,”她羞愧地闭上眼睛,“你觉得我应该去冲洗一下吗?”“冲洗?”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为什么?要冲洗什么?”“呃,万一……你知道的……为了避孕。”多蒂嘟囔着。迪克盯着她,突然放声大笑。他坐在一把直背椅上,帅气的脑袋向后仰着。“我的傻姑娘,”他说,“我们刚刚已经采取最古老的避孕措施了。古罗马人称之为体外排精,非常烦人的一种方法。”他点燃两根香烟,递给她一根,然后把一个烟灰缸放在两人之间。

“你到了,波士顿。”他说道,像是个感到很满意的指导老师。多蒂带着犹疑瞟了他一眼,他指的是她做过之后就再也不愿想起的那件事吗?“你说什么?”此时,她已经相当确定自己听懂了,但是这个新词让她乱了方寸。“高潮,”他更加尖锐地补充道,“老师们在瓦萨教这个词吗?”“哦,”原来只是这个意思,多蒂几乎有些失望了,“刚才就是……”她没办法把问题说完。“刚才就是,”他点点头,“没错,按照我的判断。”“那就是属于正常现象了?”她开始感觉好多了,想要知道这个问题。迪克耸耸肩。“对你这种有教养的女孩来说并不是。”

多蒂的脸更红了。凯说过,高潮是非常罕见的现象,需要丈夫认真研究妻子的欲望并且通过耐心的刺激才能够达到。这些术语即使只是在记忆中出现,也会让多蒂战栗。克拉夫特-埃宾的那本书里,有一节内容格外吓人,全部是用拉丁文写的,讲的是玛丽亚·特蕾莎女皇以及她的宫廷医生让她的伴侣做的那些事。多蒂只是迅速瞥了一眼,然后就一直在试图忘记那些内容。然而,就连母亲都暗示过,满足感需要经过大量的时间和经验才会得到,而且,爱情也起着重要的作用。但是,母亲说到满足感的时候,多蒂并不完全清楚她具体指的是什么,凯除了引用书上的内容,也不是很清楚。波莉·安德鲁斯曾经问过凯,那种感觉是不是跟相互拥吻时感受到的炽热一样(那是在波莉订婚时),凯说是的,差不多,不过现在多蒂认为凯肯定弄错了,要不然就是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想告诉波莉实情。多蒂也感到过那种炽热,好几次,在和非常有魅力的人一起跳舞的时候,不过那种感觉和迪克说的意思完全不同。你甚至会觉得凯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或者凯和母亲指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而她和迪克所经历的却是不正常的。可他看起来又是那么开心,坐在那儿吐着烟圈。或许,因为在国外生活过,他懂的比母亲和凯都多。

“你又在为什么事情皱眉头呢,波士顿?”多蒂一怔。“性欲旺盛,”他温柔地说,“对女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你一定不要觉得羞耻。”他拿过她的香烟,掐灭,然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振作起来,”他说,“你的感受都是正常的。罗马的诗人说过‘做爱之后,动物都会感伤’。”他起身走到五斗柜前,拿出两套睡衣,把其中一套扔给多蒂。“现在你穿上它们去浴室吧。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把自己反锁进走廊上的浴室里后,多蒂开始反思自己。“谁能想到呢?”她惊愕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引用着波姬·普罗瑟罗说过的那句话。她那张眉毛浓重的红润面庞上,有着又长又直的鼻子和深褐色的眼睛,仍然是往常那副波士顿人的样子。她们中间有人说过,她看起来像是为了拿学位而生的。她的面相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她自己也能看出来。此时她穿着白色的男士睡衣,她那新英格兰血统特有的下巴从领口凸出来,像一位老法官或者一只盘踞在篱笆上的黑鸟——爸爸经常开玩笑说,她应该去当一名律师。然而,她脸颊上隐约可见的那个酒窝,还有她对歌舞的热爱让她担心自己可能有双重人格,是现实版的《化身博士》。多蒂若有所思地用迪克的漱口水漱了漱口,还向后仰着头漱了漱喉咙。她用一点卫生纸擦掉了口红,焦虑地看着迪克肥皂盒里的肥皂,想到了自己敏感的皮肤。她必须非常小心,但是她感激地发现,浴室里干净得一尘不染,房东太太还贴了一些告示,上面写着:“离开时请将浴室清理成你期待的样子。谢谢合作。”“淋浴时请使用地垫,谢谢。”多蒂心想,如果这位房东太太不反对女人来访,那她的思想一定很开放。毕竟,每逢周末,凯总是会来这里找哈拉尔德。

她不愿意去想,除了已经提到的贝蒂,迪克还带什么女人回来过。如果他已经带莱基回来过了呢,就在他们把多蒂送回家的第二天晚上?她艰难地喘着气,撑着盥洗盆让自己站稳,紧张地挠着下巴。她开导自己,莱基不会允许他做出这种事。在莱基面前,他肯定不敢。然而,这条思路让人不安到没办法继续往下想。他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会允许呢?有一件很诡异的事情,她一直在心中逃避:他从来没有真正吻过她,一次都没有。当然,这可以有各种解释,或许他不想让她闻到他呼出的酒气,也可能是她自己有口臭……不行,多蒂斩钉截铁地说,她必须停止这样想。有一件事很清楚,每个人都能看出来:迪克被伤害过,伤得很深。她点着头重复这句话,他被一个女人或者很多个女人伤害过。在她看来,这就是他变得我行我素的原因。如果他不想吻她,那是他的问题。她用袖珍小梳子梳着头发,用她那动听的女低音哼着歌:“他这样的男人啊,需要我这样的女人啊。”她往门口走去,跳了一个欢快的舞步,被长睡衣的下摆绊了个趔趄。她的手指轻轻一弹,关上了浴室的顶灯。

她在那张狭窄的床上躺好时,迪克已经在她身边睡熟了,多蒂的思绪如小鸟一般饱含深情地飞向她的母亲,一位毕业于一九〇八年的大学生。这一天过得非常劳累,她应该敦促自己赶紧睡个美容觉,但她渴望与她心目中全世界最好的人谈论并分享这一夜的经历,那个人从来不会谴责她或者责难她,也总是对年轻人的事情有着巨大的兴趣。初尝禁果,她想为母亲描述这一过程中的每一个场景:这个位于格林尼治村西边的空荡荡的房间、洒在僧侣布床单上的月光、绘画桌、罩着干净沙发套的单人沙发、某种遮阳棚的材料,当然还有迪克本人,他的独特、他那焦躁不安又轮廓分明的脸和让人难以置信的言谈。最近三天,有太多细节会让母亲感兴趣。先是婚礼,然后当天下午和他以及莱基一起去参观了惠特尼博物馆,之后他们三个人在一家简陋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餐。那家餐厅前面摆着一张台球桌,还用白色的杯子装葡萄酒,席间她听他和莱基争论艺术。然后第二天,还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去现代艺术博物馆参观一个现代主义雕塑展。多蒂为什么不曾想过他会对她有想法,因为她看得出来他迷上了莱基(谁不会呢?)。而且她仍然很确定,今天早上他出现在船上,给了莱基一些住在巴黎的画家的名字,好让她去见一见是借口,实际上他是为了给莱基送行。甚至在船启航之后,气氛有些低沉的当口,他在码头上邀请她今晚和他一起到同一家意大利餐厅(她从新韦斯顿坐出租车过来发现是这家餐厅的时候,真是太开心了!)吃晚餐的时候,她还在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因为她是莱基的朋友。她一直非常害怕与他单独相处,因为她担心他会觉得无聊。而且他确实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直到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双眼,突然提出了那个问题。“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家吗?”他说话时那种随意的语气,是她这一生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吧!

毫无疑问,有一个事实一定会让母亲感到震惊,那就是双方从未有过爱意。她能够听到自己用低沉的声音向她可爱的、眼睛明亮的父母解释,她和迪克“同居”完全出于一个不同的缘由。她冷静地宣布,迪克,那个可怜的家伙,仍然爱着已经和他离婚的前妻,而且,除此之外(此时多蒂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振作起来),还深深迷恋着她这一年里最好的朋友莱基。在多蒂的想象中,她俯身向前,样子让人难忘。她重申道:“是的,母亲,我仍然可以对此发誓。他深深地迷恋着莱基。那天晚上,我就认清了这个事实。”她的母亲睁大了她的那双蓝色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金色的鬈发也随之微微颤抖。她在幻想中反复排演的这一幕,发生在她母亲住在栗子街时生活过的小客厅里,不过实际上,她母亲已经离开那里,搬到格洛斯特的小屋里了,多蒂明天或者后天也会到那里去。身材娇小的伦弗鲁夫人穿着她那条定制的粉蓝色爱尔兰亚麻裙,因为打高尔夫而晒成小麦色的手臂袒露在外面;多蒂自己穿着她的白色鲨鱼皮运动裙和棕白色相间的船形中跟鞋。她说完了要说的话,盯着脚尖,手指抚弄着裙子上的褶皱,平静地等待母亲说话。“好的,多蒂,我明白了。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两人都用低沉、平稳、悦耳的声音继续交谈着,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而多蒂的嗓音越发低沉。气氛严肃,充满思虑。“你确定吗,亲爱的,处女膜已经破了?”多蒂用力点了点头。身为医学传教士的女儿,伦弗鲁夫人年轻时腿就不太好,所以比较关注生理方面的问题。

多蒂在床上辗转反侧。“你会喜欢母亲的,”她在想象中对迪克说,“她是个非常有活力的人,而且比我有魅力得多:个子娇小,身材姣好,有一双蓝眼睛,金黄色的头发刚开始变白。大学最后一年,医生建议生病的她退学,但是她认识了我爸爸,然后凭借意志力治好了病。她认为病人是不能结婚的,所以她就康复了。她是爱情最忠实的信徒,我们都是。”说到这里,多蒂的脸红了,并且在脑海中抹去了最后几个字。她绝对不能让迪克认为她真的爱上了他,并因此破坏掉两个人的关系。类似的表达是致命的。为了让他明白不会有这种危险,她决定,最好还是用某种形式的声明来阐述自己的立场。“我也非常虔诚,迪克,”她带着歉意的微笑说道,“但我想,我比教会里大多数领受圣餐的人都更加信奉泛神论。我爱教会的仪式,但我相信上帝无处不在。我这代人与母亲那一代有些不同。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觉得——爱和性可以是两回事。不用必须是两回事,但可以是。一定不能期待用性来达成爱,或者用爱来达成性——这个想法很不一般,不是吗?”她匆忙补上一句,带着一点紧张的笑意,因为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底气。“有一位老教师曾经告诉莱基,你必须在没有爱的环境中生活,学会不需要爱,这样才能与爱共存。莱基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你同意吗?”多蒂向睡在她身边的男人提出她的想法,但她假想中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胆怯。

她在想象中敢于在谈到爱的时候跟他提起莱基的名字,因为她想表明自己并不嫉妒他一直称为“黑美人”的那个人。他并不喜欢“莱基”这个昵称。多蒂还注意到一件事,就是每当莱基转身看他的时候,他都会漫不经心地整理一下领带,就像一个在地铁站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的人。还有他和莱基在一起时总是很认真,不会冷嘲热讽,也不会沉默阴郁,哪怕他们在艺术上有分歧。然而,当他们站在码头上向她挥手,多蒂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和他一起讨论莱基,好几次喃喃自语“她是不是很迷人?”的时候,他只是耸耸肩膀,好像多蒂很烦人似的。“她有头脑。”多蒂最后一次重复的时候,他这样反驳道。

现在莱基已经到了公海,她却睡在迪克温暖的身边,于是多蒂冒险尝试了一种新的理论。有没有可能,她问自己,迪克对莱基的迷恋是柏拉图式的,而跟她在一起更多是因为肉欲?莱基确实非常聪明,也很有见识,但是大多数人都认为她很冷漠。或许作为艺术家的迪克只是欣赏她的美,但在另一个方面却更喜欢多蒂。这个想法并不太让人信服,虽然他对她身体的评价确实让她大为吃惊。凯说,成熟的男人更关心女人的快乐而非自己的,但迪克(多蒂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即使在让她十分兴奋的时候,似乎也并没有被激情冲昏头脑。她一想到凯,便感到一阵无力。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并没有莱基那样的“光芒”,迪克明显把她当作莱基的替代品,因为对他来说,莱基是个过于巨大的挑战,她太美丽、太富有、太迷人了,他无法在这个陈设寒酸的房间里应付。“迪克不想找那种让他动心的女孩,”她能听到凯用自己那固执己见的西部口音大声说出这些话,“而莱基注定是那种女孩,伦弗鲁。你只是他发泄的出口,是他那一夜释放压力的途径。”这些斩钉截铁的话像压路机一样把多蒂压垮了,因为她觉得这是真的。凯或许还会说,多蒂一直想要“摆脱”自己的处女之身,所以只是把迪克当成工具。

这也是真的吗——那种可怕的想法?迪克也是这么看她的吗?凯是出于好意,才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而且可怕的是,她通常都是对的。或者至少她的话听上去总是对的,她总是能完全不偏不倚且不自知地伤害你的感情。从多蒂让自己把凯的话听进去的那一刻开始,即使是在想象中,她就失去了自己的主权,变成了凯命令她成为的人:一个“依恋”着母亲的波士顿老姑娘。她们中间所有处于弱势的成员都有相同的遭遇。莱基曾经说过,凯经常会把她们的爱情从她们身上“扒走”,然后像对待送洗衣物一样甩干之后贴上标签再还给她们。波莉·安德鲁斯订婚的时候就发生过这种情况。她要嫁的那个男孩有家族精神病,凯给波莉看了很多关于遗传的图表,最终波莉跟他断绝了关系,并且生了一场大病,进了医院。当然,凯是对的。人人都会同意,安德鲁斯先生已经负债累累,再把女儿嫁到一个有抑郁症背景的家庭里,更是雪上加霜。凯的建议是,波莉可以跟他一起生活,因为她爱他,等她以后想生儿育女的时候,再找别人嫁了。可是波莉虽然非常想这样做,却没有勇气。她们所有人,除了莱基,都有过和凯一样的想法,至少是在不跟那个男孩结婚的问题上,但是她们都不忍心直接告诉波莉。情况通常都是这样:凯会站出来,把其他人私下里说的悄悄话直接告诉当事人。

多蒂叹了口气。她希望凯不会知道她和迪克之间的事情。但迪克是哈拉尔德的朋友,所以这件事或许是避无可避的。迪克很绅士,很体贴,他应该不会说出去。更有可能是多蒂自己坦白,因为凯非常善于套话。最终,你会告诉凯,其实你更想听听她的意见。你怕自己不敢知道真相。此外,多蒂很清楚,她其实并不能跟母亲倾诉,起码不能长久地跟她倾诉,因为母亲属于另一个年代,无论她多努力,她都永远不可能像多蒂那样看问题,而这种差异只会让她担心和不悦。她会希望与迪克见面,然后爸爸也会想要见见他,并且开始考虑结婚这种绝不可能的事情。多蒂又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得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当然,不是那些最亲密的细节,只是她已经失去了童贞这个让人惊叹的事实——而那个人必然是凯。

然后,凯会跟迪克谈论她。这是多蒂最畏惧的部分。她无法忍受凯对她进行研究和分析,解释她的病史、她母亲常去的几家俱乐部、她父亲在商界的人脉,以及她家在波士顿到底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在这一点上凯总是过于夸张——她家根本不是什么“婆罗门”一样的望族,“婆罗门”这个词本身就够可怕的了。多蒂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虽然凯对于俱乐部和上流社会的一切都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但她还是太天真了。有人应该告诉她,如今只有那些无聊的人,或者坦率地说,只有局外人才会关心这种事。可怜而朴实的凯:五次——多蒂回忆着,几乎要睡着了——凯流了那么多血,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才破掉处女之身。莱基不是说过她的皮肤就和水牛皮一样?多蒂认为,性爱嘛,跟着男人的节奏走就行了,就像跳舞一样——凯跳起舞来很吓人,还总是想要领舞。母亲说得没错,在即将沉入梦乡的时刻,她还在舒服地自言自语:像很多二流的寄宿学校那样,让女孩们一起跳舞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 * *

[1]一种粗厚平纹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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