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戴个子宫帽吧。”第二天早晨,迪克坚决地把她推向门口时嘟囔了这么一句告别语,被多蒂听在耳中,如同当头一棒。她感到困惑不解,以为他说的是“给自己找一头野猪[1]吧”,于是,她们在动物学课程里学过的那种粗野的猪科哺乳动物的图像,从她恍惚的意识中划过,就像一张幻灯片,随之而来的是克拉夫特-埃宾写的那本书里的内容,还有瓦萨学院里那个养山羊的女孩的可怕回忆。这又是某个她应该知道的笑话的翻版吗,讲老处女的?泪水打湿了她的双眼,虽然她一直在眨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显然,迪克在为昨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而恨她。凯说过,有些男人在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之后会有这样的感觉:“把精力消耗在了耻辱的废墟里。”他们吃了一顿非常沉闷的早餐,是他在衣橱里的烤架上准备的,而且还不让她帮忙——炒蛋、咖啡,还有面包房里剩的一个咖啡甜甜圈,没有水果,也没有果汁。他们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说话。他把报纸的第一版给了她,然后就坐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阅读体育新闻和分类广告。她想把时事新闻版递给他,结果被他不耐烦地推了回来。然而在这一刻之前,她还在告诉自己,他可能只是有母亲说的那种“起床气”,爸爸有时候早晨起来也会莫名其妙地脾气不好。不过现在她明白了,没必要再欺骗自己了,她已经失去了他。他穿着家居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残忍、刻薄的微笑和苦涩的讥讽,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哈姆雷特——没错,他在把奥菲利娅推离他的身边。“你去修道院吧。”“我不爱你。”但是她不能像奥菲利娅那样说出“我受到的欺骗更多”(全班一致认为,这是全剧最可悲的瞬间),因为迪克并没有欺骗她,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欺欺人。她盯着他,艰难地吞咽着,一滴眼泪从一只眼睛里流了下来。“是女用避孕工具,类似塞子,”迪克不耐烦地抛出一句话,“你可以从妇科医生那里拿到。去问你的朋友凯。”
她恍然大悟,她的心腾地跃动了一下。她女性的直觉在欢唱,迪克这样的人说出这番话,无疑是在表达爱意。但是,让一个男人看到你对他没有信心是个错误,哪怕一秒都不行。“好的,迪克。”她伸手转动门把,小声说着,同时用她的眼睛温柔地告诉他,这是一个多么深沉、多么虔诚的时刻,是他们之间的某种承诺。幸运的是,他永远也想象不到她之前一直在思考关于野猪的事情!她脸上洋溢的幸福让他的眉头一挑,又皱了起来。“我不爱你,你知道吧,波士顿。”他警告道。“我知道,迪克。”她回答。“而且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不会爱上我。”“好的,迪克。”她重复道,声音更加微弱。“我妻子说我是个浑蛋,但她仍然喜欢跟我上床。你必须接受这一点。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也可以拥有。”“我想要,迪克。”多蒂用柔弱但坚定的声音说。迪克耸了耸肩膀。“我不相信你,波士顿。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他的唇边显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我提出条件的时候,大多数女人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然后她们会受伤。她们的脑子里都有个计划,想让我爱上她们。我不会爱上别人的。”多蒂温暖的眼神在逗弄他。“那贝蒂呢?”他对着那张照片歪过头去。“你觉得我爱她?”多蒂点点头。他看起来很严肃。“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他说,“我喜欢贝蒂胜过喜欢其他任何女人。她仍然让我情难自禁,如果你觉得那就是爱的话。”多蒂低垂着眼睛摇了摇头。“但我不会为她改变自己的人生,所以贝蒂离开了我。我不怪她,如果我是贝蒂,我也会那么做。贝蒂是个典型的女人。她喜欢金钱、变化、刺激、饰品、衣服、财产。”他用大拇指摩挲着自己硬朗的下颌线,仿佛在研究一个谜题。“我讨厌财产。有意思的是,你一定会觉得我讨厌财产是因为它代表着安稳,是不是?”多蒂点点头。“但是我喜欢安稳,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已经变得非常紧张而兴奋,讲话时双手紧张地弯曲。在多蒂看来,他突然显得很孩子气,就像安角那些坐着漂流船、闷闷不乐的年轻救生员一样,不时到小木屋里和母亲谈论他们的未来。不过当然,生长于马布尔黑德一群度夏的人中间,他命中注定是这样的人。他生得就像个游泳健将,而且她都能描绘出他的样子:他穿着那种红色的外套坐在救生艇上沉思着——母亲说,他和度夏的人在一起,但是又不属于他们,这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经历往往会给这样的男孩留下终身的烙印。
“我喜欢男人的生活方式,”他说,“一间酒吧,户外运动,钓鱼打猎。我喜欢男人的聊天方式,就是永远不会聊出什么,只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这就是我喝酒的原因。巴黎适合我——有一群画家、记者和摄影师。我天生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要是身上有几美元或者几法郎,我就知足了。作为画家,我永远跨不过第三垒,但我能画出东西并且把活做得干净漂亮——老老实实地工作。但我讨厌改变,波士顿,我也不会改变自己,所以在女人的问题上我才会栽跟头。女人都希望一场韵事可以变得越来越好,如果没变好,她们就会觉得它变糟了。她们觉得要是我和她们上床的时间长了,就会更喜欢她们,如果我没有更喜欢她们,那我一定是厌倦了她们。但是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如果我第一次就觉得喜欢,我知道我还会继续喜欢的。昨天晚上我喜欢你,所以只要你还想来这儿,我就会继续喜欢你。但你不要产生我会更加喜欢你的想法。”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尖刻威胁的腔调。他站在那儿,用凌厉的眼神俯视着她,穿着拖鞋的双脚有点踉跄。多蒂的手指抚摸着他睡袍腰带上已经磨损的流苏。“好的,迪克。”她轻声说道。
“你安排好了之后,可以把你的东西拿过来,我帮你保管。看过医生后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昨晚的一股酒气飘向她的脸,她后退一步,转过头去。她之前一直希望能够更好地了解迪克,但是现在,突然之间,他奇怪的人生哲学让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比如,这个夏天她该如何迁就他呢?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必须像往常一样到格洛斯特去过暑假。如果他们订了婚,他自然可以来看望她,但是他们当然没有,也永远不可能订婚。他就是这样告诉她的。让她恐惧的是,现在他已经说了他希望她按照他的条件来,多蒂发现自己有了另外的想法:如果她把贞操献给了一个让她害怕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按照他自己的形容是个相当不道德的人,那该怎么办?一时间,多蒂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不过她受过的教育早已向她灌输了一个原则:认为自己可能看错了人是没教养的表现。“我不能带你出去,”他更加温柔地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只能在你每次进城的时候让你到这里来。我会热烈欢迎你。我能给你的只有我的这张床。我不去剧院或者夜店,也很少去餐厅。”多蒂刚要开口,但迪克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想要帮我付账单的女士。我画海报和做其他工作挣到的钱可以满足我简单的需求:我的车费、我的酒吧账单,以及一些简单的罐头食品。”多蒂握紧双手,做出了一个怜悯和后悔的手势。她一直忘了他是个穷人,当然,这也是他见她时表现得粗鲁无礼的原因——是他的自尊心让他以那样的方式说话的。“别担心,”他安慰她说,“我有个姑妈住在马布尔黑德,她时不时给我寄张支票过来。如果我活得够久,我会继承她的遗产。但我讨厌财产,波士顿——请原谅我对你们这类人的笼统看法。我讨厌渴望得到的感觉。我并不关心这个不断发展的社会。”多蒂觉得,是时候温柔地劝告他了。她认为迪克的姑妈不会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但是迪克,”她平静地说,“有虚假的财产,也有真实的财产。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人类就不会有任何进步。我们仍然会生活在山洞里。天啊,轮子甚至不会被发明出来!人们需要一种激励,或许不是金钱的激励……”迪克大笑起来。“你应该是第五十个对我说这话的女人了。每当一个女孩遇到了迪克·布朗,她就会开始谈论轮子和杠杆,这是普及教育的功劳。甚至有个法国妓女跟我说起过支点。”“再见,迪克,”多蒂快速说道,“我不妨碍你工作了。”“你不记一下这里的电话号码吗?”他假意责备地摇着头问道。她把她的蓝色皮革面小地址簿递给他,他用沉重的绘图铅笔潇洒地写下了他的名字和房东太太的电话号码,他的字迹非常秀丽。“再见,波士顿。”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修长的下颌,心不在焉地来回摇晃着。“记住:不要胡闹,不要爱上我。以名誉担保。”
尽管有这样的约定,三天后,跟凯·彼得森一起坐在妇科医生的办公室里的时候,多蒂还是在心里快乐地哼着歌。行胜于言,不管迪克怎么说,事实都是他让她到这里来,与妇科医生提供的避孕环或者子宫帽间接地“结婚”的。她的头发刚刚烫过,脸也因为做了美容而容光焕发,她的表情气定神闲,像一位心满意足的主妇,几乎和她的母亲以及她的朋友们一样。她刚学到的知识是她镇定自若的原因。凯几乎不敢相信,多蒂独自一人去了一家计划生育局,并得到了一位医生的联系方式和一大堆小册子,里面详细介绍了各种避孕方式,包括卫生棉、海绵、叉骨,还有蝶形子宫帽和各种避孕环,以及各自的优缺点。局里推荐给多蒂的新工具得到了整个美国医学界的支持。它是玛格丽特·桑格在荷兰发现的,现在首次被大批进口到美国,由此我们的制造商可以仿制。它在提供最大程度的保护的同时,也让不便程度减少到最小,任何普通及以上智力水平的女性在执业医师的指导下都可以使用。
该工具是一个安装在螺旋弹簧上的橡胶帽,有不同的尺寸,需要多蒂试戴,看看尺寸、舒适度等方面是否合适,就跟配眼镜一样。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护士会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有一管避孕胶冻和一个扁平的小盒子,盒子里就是为多蒂定制的子宫帽。护士会教给她子宫帽的保养方法:每次使用后要清洗,然后小心擦干,撒上滑石粉之后再放回盒子里。
凯和哈拉尔德听多蒂讲完她瞒着他们干出的这些事情之后,差点晕过去。多蒂到他们的公寓里来探望,带了一个乔治王时代风格的银质小奶壶——就是那种老姑母一定要塞给你的物件——作为结婚礼物,还有一束白牡丹。一想到可以用同样的钱从詹森的丹麦家具店里买到更加朴素而现代的东西,凯就越发感到失望。接着,当哈拉尔德到厨房去准备晚餐(面包片配上刚切碎装进罐里的海蛤肉)的时候,多蒂平静地告诉想知道她近况的凯,迪克·布朗已经成了她的情人。那个神圣的词语从多蒂嘴里说出来简直再完美不过了。凯立刻记了下来,准备告诉哈拉尔德。事情似乎就发生在前一天晚上,在迪克的公寓里,而今天多蒂已经急匆匆地跑到计划生育局拿到了所有的这些资料,装在她的包里。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的脸上一定表现出了惊骇的神色。她觉得多蒂一定是疯了。在那副阳刚的“面具”——这是哈拉尔德的说法——之下,迪克·布朗有着非常乖戾的人格,他嗜酒如命,极度厌恶女性,而且他和他那位名媛太太之间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一种可怕的自卑情结。他的动机非常明显。他在利用多蒂来报复社会对他的自尊心造成的伤害——凯迫不及待地想听到哈拉尔德对这件事情的分析,但那要等到两人独处的时候。不过,尽管很不耐烦,凯还是请多蒂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餐,这让端着一盘饮料进来的哈拉尔德大为意外:哈拉尔德到剧院去上班之后,多蒂肯定会说出更多事情。“我必须问她。”两人在厨房里快速地交流想法的时候,她向哈拉尔德道歉说。她的嘴唇贴在他耳边。“发生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我们有责任!迪克·布朗勾引了她。”
然而,每一次她望向坐在他们客厅里的多蒂,她都想象不出多蒂和一个男人在床上的样子。多蒂看起来是那么宁静而传统,她戴着珍珠项链,穿着有白色镶边和时尚海军蓝领口的定制套装,举着一只拉塞尔·赖特的酒杯,啜饮着里面的三叶草俱乐部鸡尾酒,并用鸡尾酒餐巾擦掉沾在她修长上唇上的一圈蛋清。后来,哈拉尔德说她看上去相当秀色可餐,好像一只花栗鼠,每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友善的棕色眼睛就会一闪一闪的,带着恬静和快乐,睫毛也微微发颤。但他不懂的是,多蒂的穿着其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多亏有一位智慧的母亲,多蒂的衣品是完美无瑕的:瓦萨学院的波士顿老乡里,只有她知道不要穿粗花呢外套,不要戴格子围巾,那只会让可怜虫们看起来像是周末出门远足的憔悴的老家庭教师。不过,哈拉尔德说,她那件斜切式衬衫微露酥胸,让人觉得性感。或许那意味着什么吧,毕竟凯也无法否认,确实是迪克本人主动提出让她去戴子宫帽的!
“他说让你来问我?”哈拉尔德走后,两人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凯又一次疑惑地问道,还有点受宠若惊。她一直觉得迪克不喜欢她。事实上,她虽然知道子宫帽,但她自己并没有用过。她和哈拉尔德一直都用避孕栓剂,现在她不得不向多蒂坦白这一点多少让她有些尴尬,因为多蒂似乎仅在一夜之间就出人意料地走在了她的前面……她羡慕多蒂去计划生育局的那份勇敢,她自己在结婚之前是没有这个胆量的。多蒂想知道,迪克跟她说这些,在凯看来算不算是个好兆头。凯不得不承认表面上看来确实是的。这只能表明迪克希望能跟她经常上床,如果你觉得这算好事的话。审视自身的情绪时,凯发现自己被激怒了。一想到多蒂在床上的表现可能比她更好,她就觉得恼火。不过,事实迫使她告诉多蒂,如果迪克对这段关系三心二意,那他用避孕套(哈拉尔德一开始的方法)或者体外排精就好了。“他一定是喜欢你的,伦弗鲁,”她抖着洗碗刷说道,“或者是足够喜欢你的。”
这也是哈拉尔德的判断。坐在往返于第五大道的公交车上层,前往医生办公室的途中,凯向多蒂复述了哈拉尔德所说的避孕规则。在他看来,这跟其他规则差不多,都是源于社会现实的礼仪规则。你必须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一个正人君子(在哈拉尔德眼里,迪克还算是)是不会让一个女孩支付医药费以及子宫帽、避孕胶冻和灌洗袋的钱的,除非他计划跟她长期保持床上关系,才能不白白为她浪费这笔钱。这一点,多蒂大可以放心。偶尔出去寻欢的男人会觉得买上几打避孕套更简单,即使那会降低他自身的快感,而且那样做他也不会跟女方有过多牵扯。比如说,下层阶级几乎从来不把避孕的责任转嫁给女性。这是中产阶级的一个发明。工人要么对受孕的风险无动于衷,要么不信任女方,不愿让她处理这件事。
哈拉尔德还说,这种深藏在男人本性中的不信任感甚至也会让中产阶级和职业男性对让女方去戴子宫帽这件事持谨慎态度。有太多人奉子成婚是因为男方相信女方说的已经做好了避孕措施。然后,避孕用具也是个问题。和家人同住的未婚女性需要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来存放她的子宫帽和灌洗袋,以免她的母亲在整理抽屉时发现这些东西。这就意味着男方,除非他已经结婚了,需要在他的抽屉或者洗手间里为她保管这些东西。这些物品的保管者(哈拉尔德轻言慢语、小心翼翼又干巴巴的口吻实在是很有趣)扮演的是神圣的受托人的角色。如果它们的守护者是一个体贴的男人,他是会谢绝其他女人到公寓里来的,以防她们打开抽屉或者在药柜里乱翻,甚至觉得自己有权使用那个仅供“她”使用的灌洗袋。
如果女方是有夫之妇,对这段婚外情又很认真的话,情况也是一样的:她会再买一个子宫帽和一个灌洗袋放在她情人的公寓里。如果他觉得自己要背叛她了,这些东西也会起到约束的作用。哈拉尔德说,一个男人受托保管这样重要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等于有了责任,像银行职员一样。如果他确实要出轨别的女人,很有可能去女方的住处或者在酒店房间里,甚至在出租车上——一些不会被那些神圣的物品笼罩的地方。同样,有夫之妇把第二个子宫帽交给情人保管,就是在宣告她的忠诚。只有极为粗俗的已婚女人才会与丈夫和情人共用一个子宫帽。只要情人还保管着子宫帽,就像中世纪的骑士保管着打开妻子贞操带的钥匙,他就能知道她对他的忠诚,但他的感觉或许是错误的。哈拉尔德描述过一位很有冒险精神的妻子,据说她在整个城里都有子宫帽,像是在每个港口都有老婆的水手,而她的丈夫,一位忙碌的舞台剧导演,每天都会检查她药柜里的那个小盒子,看到他们夫妻之间使用的子宫帽静静地躺在滑石粉里,他便相信自己的妻子很守妇道。
“哈拉尔德对此颇有研究啊,是不是?”多蒂羞涩地眨眨眼说道。“是我转述得不好,”凯认真地回答,“听哈拉尔德说的话,你可以从财产价值的角度明白整件事。他对财产有种盲目的崇拜。我告诉他,他应该写出来发表在《时尚先生》杂志上,这一杂志出版过一些很不错的内容。你不觉得他应该试试吗?”多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哈拉尔德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些“不快”,虽然他或许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但太过冷酷和理智。当然,这一角度跟你从避孕小册子上看到的是不同的。
此外,凯还转述说,两个人关系破裂的时候,子宫帽和灌洗袋的处理就成了问题。男方或者女方厌倦了之后,要怎么处理这些“卫生遗物”呢?一方面,你不能把它们像情书或者订婚戒指一样邮寄退回,尽管哈拉尔德说他知道有一些很粗鲁的家伙确实这样做过。另一方面,你也不能把这些东西丢进垃圾筐里被清洁工或者房东太太看到,扔进壁炉里烧掉又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至于留给另一个女人使用,以我们中产阶级的偏见来看,更是无法想象的。你可以把它们放进一个纸袋,趁着深夜拿出去丢进城市里的垃圾桶里或者扔进河里,但是哈拉尔德的朋友中有人这么干过,结果被警察拦住了。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行为太鬼鬼祟祟了。企图处理掉一个女人的子宫帽和自流注射器——这些风流韵事的“证据”,实际上,按照哈拉尔德的说法,就像企图丢弃尸体一样。“我说,你可以像侦探小说里的谋杀犯那样,把它们存进中央车站的行李寄存处,然后扔掉收据。”凯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但是多蒂却打了个寒战。她知道,如果这个问题出现在她和迪克之间,那可就一点都不好笑了。每次她一想到未来,想到这场隐秘关系会带给她的可怕后果,她都几乎想要放弃,想要回家。而凯跟她说的一切,虽然毫无疑问是出于好意,但看起来却像是在用随性的大胆和玩世不恭给她添堵。
所以结论就是,凯继续说道,一个头脑正常的单身男人,如果对一个姑娘没到很认真的程度,是不会让她去找医生避孕的。当然,只有那些体面的有夫之妇和跟父母或其他女孩住在一起的正派女孩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也有一些比较随便的女人,那些住在自己公寓里的离婚女性或者单身秘书以及办公室文员,她们会独自准备好这些东西,灌洗袋就挂在卫生间门后,来家里参加鸡尾酒会时溜达着进来撒尿的人都能看到。哈拉尔德的朋友,一位资深的舞台监督,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总会专门去看一下女孩的卫生间。如果门上挂着袋子,那他十有八九一次就能把她搞定。
她们在第五大道的南部下了车。多蒂的脸上出现了像是荨麻疹或者带状疱疹一样的斑点——这是她紧张时的明显迹象。凯很同情她。这是多蒂迈出的一大步。她一直想让多蒂知道这一步有多大,它比失去童贞重要得多。当然,这对已婚女性来说就不一样了。哈拉尔德立刻同意让她也跟医生约好时间,和多蒂一起去试戴。她和哈拉尔德都讨厌小孩,也不打算生小孩。凯在自己家里就见过子女是如何让婚姻的乐趣消失殆尽的。为了养活她的一帮兄弟姐妹,她爸爸一直在埋头工作。如果他没生这么多孩子,他或许能成为一位著名的专科医生,而不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全科医生,在医院里只有一个侧厅来纪念他在矫形外科和脑膜炎血清研究方面的贡献。可怜的老爸很开心能送她到东部的瓦萨学院上学。她是他最年长的孩子,也是最聪明的一个,她能感觉到,他希望她能在外面的世界过上他本该拥有的生活,得到他本该得到的尊敬。他仍然会收到邀请函,请他到东部的大型实验室里去做研究,但他说自己年纪太大了,学不了东西。脑动脉已经开始硬化了。他刚刚爽快地寄来一张支票,上面的金额让她和哈拉尔德几乎感动到落泪——远比他和妈妈亲自来参加婚礼要花费的火车票钱和住宿费多得多。哈拉尔德说,这表明了一种信任。而当哈拉尔德想在戏剧界成名时,她和他并不打算用生儿育女来背叛这一信任。戏剧——多么奇怪的巧合!——正是爸爸最大的爱好之一。他和妈妈去观看了所有到盐湖城巡演的剧目,他们到纽约出席医学会议时,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买票去看剧。但他不看大腿舞。爸爸最喜欢的剧作家是莎士比亚,其次是萧伯纳。哈拉尔德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他建议凯把他俩看过的那些有价值的好戏的节目册收集起来寄给她爸爸,那样他会感觉自己与戏剧存在联系。
爸爸和所有的现代医生一样,赞成节育,并且支持让罪犯或者不适合生育的人绝育。他肯定会赞同凯的做法。他会怎么看多蒂就另当别论了。还有一件事让凯吓得不轻,她听说多蒂预约就诊时用了她的本名“多萝西·伦弗鲁”,都没加上个“太太”。好像她是住在俄国和瑞典,而不是美国。很多人并不会因为她和迪克上了床而感到惊愕(这种事谁都有可能发生),但如果他们知道她此刻的行为,一定会纷纷侧目。你私下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情,但这里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凯忐忑不安地来回扫视着第五大道,你永远想不到谁会从一辆路过的公交车或者出租车上看到她们。她自己也开始紧张起来,一方面是替多蒂担心,另一方面也越发对迪克感到不满。哈拉尔德绝对不会让她遭受这样的磨难。他们有了几次欢爱后,哈拉尔德会亲自跑去药店为她买来避孕栓剂、球形灌洗器和身体清洁剂,这样她就不必自己去面对药剂师。绿灯亮起,她们穿过马路的时候,凯抓住多蒂的胳膊,让她稳住脚步。她很后悔,自己明明知道迪克是什么样的人,那天却邀请他来参加她的婚礼。天啊,医生的诊所或许会被搜查,就诊记录会被扣押然后登报,那样的话多蒂一家就全完了,他们很可能会回过头来责怪凯,因为在这方面她是她们的领头羊。她觉得自己今天和多蒂一起来,给她精神上的支持,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的,尽管多蒂坚持说,避孕完全合法且光明正大。这要归功于法庭的一次判决,它允许医生以预防或治疗为目的开具避孕药处方。她们按下诊所的门铃时,凯看到多蒂的表情后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几乎能从她坚定的眼神里看到潘克赫斯特太太[2]的影子。
而且,多蒂的狂热竟然和妇科医生办公室里的陈设相得益彰,这里十分朴素,像是某个传教士教派的总部。室内有一张装了软垫的沙发,上面套着两个沙发套,棕褐色的墙边有一排直椅。杂志架上摆放着《健康》《父母》《消费者研究报告》,还有当期的《国家民族政坛》杂志和一本《哈泼斯》杂志的旧刊。墙上挂着一些蚀刻版画,画上是一群虚弱的孩子挤在贫民窟里。还有一幅早期医院病房的平版印刷画,画上那些身边躺着小婴儿的年轻妇女无人照料,濒临死亡——是产褥热,多蒂轻声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虔诚的寂静,这里没有任何供人吸烟的地方,只有一台风扇在庄严地呼呼作响,让这种气氛变得更为浓厚。凯和多蒂已经很自然地从烟盒里掏出了烟,但是仔细打量过这个房间后,她们又把烟放了回去。屋里还有两名候诊的患者,正在阅读着《健康》和《消费者研究报告》。其中一位面色蜡黄、瘦骨嶙峋,大约三十岁,膝盖上放着一双棉手套,没戴婚戒——多蒂悄悄地指给凯看。另一位戴着无框眼镜,穿着破旧的牛津鞋,已近中年。这两个明显不太富裕的女人和墙上的那些画让两个女孩清醒了很多。凯不由得想起了盐湖城的那些精英经常评价她父亲的一句话:“医生积了多少大德啊。”她为自己在公交车上说起避孕时那种尖刻而自作聪明的口气感到羞愧,哪怕她只是在转述哈拉尔德的话。“要去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啊,姑娘们。”这是她最尊敬的那位老师最喜爱的一句箴言。凯想起父亲无偿诊治的那些病人,觉得有些狼狈,明白过来她和多蒂只是无关紧要的病人而已。
哈拉尔德一直在向她灌输,但她总会忘记的一点是,她和她的那些朋友除了作为个体的价值,在美国社会的广阔图景中已经不重要了,诊所里的那两个女人就是最好的例证。昨天晚上,看完戏之后,他们三个人到一个地下酒吧喝啤酒的时候,哈拉尔德一直在跟多蒂解释这个问题。他指出,财政权力从针线街[3]到华尔街的转移在世界历史上是一个大事件,可以与当年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失败相匹敌,后者开创了资本主义的时代。罗斯福刚刚宣布放弃金本位,这是一份脱离欧洲的独立宣言,预示着一个更加灵活的新时期。美国国家复兴管理局的成立和蓝鹰运动的发起是新阶层掌权的象征。哈拉尔德告诉两个女孩,她们所属的上层中产阶级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已式微。其中坚力量将融入正在崛起的工人、农民和技术人员阶级,而他作为一个舞台技术人员,正是其中之一。以剧院为例,在贝拉斯科的时代,导演就是国王。如今,导演也要依靠别人才能成事,首先是他的赞助人,可能是个联合集团;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他的灯光组组长,组长处理灯光的方式可以决定一场戏的成败——在每一位知名导演,比如杰德·哈里斯的背后,都有一位天才级的灯光组组长,就像每一位知名电影导演背后都有一位天才级的摄影师一样。广播行业也是一样。真正关键的是工程师,控制室里的那些人。如今医生也要依靠他的技师,依靠实验室和x光室里的人。“能不能诊断出来全看他们。”
昨天晚上,当凯想象他所预言的机械化大生产的未来时,她感到兴奋不已。她很喜欢看到多蒂对他赞赏有加的样子,多蒂根本不会想到他是这样一位社会思想家,因为他在信里并没有表现出这一面。“作为个体,”他说,“你们这些女孩还是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可以传递给新兴阶级的个体的,就像古老的欧洲仍然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可以传递给美国。”当时他的手臂正揽住她的腰身,而多蒂在一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听到他这样说,凯感到欣慰,因为她不想被历史抛弃,但同时她也并不十分认同平等的观念。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拥有优越感。哈拉尔德心情好的时候——比如昨晚——会认为在新时代,虽然会有些不同,但她的愿望仍然有可能实现。
昨天晚上,他还向多蒂解释了技术统治论,并且告诉她,如果这个世界使用科学知识来管理,未来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在通过机器生产而实现的富足闲适的经济体中,每个人每天只需要工作几小时。他所在的阶级,也就是艺术家和技术人员阶级,在这样的经济体中也会自然地走向顶峰。人们今天对财富的崇拜,未来会变成对工程师和休闲活动发明者的崇拜。更多的闲暇意味着人们有更多的时间去欣赏艺术和文化。多蒂想知道资本家们会怎样(她父亲是做进口贸易的),凯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哈拉尔德。“经过短暂的挣扎之后,”哈拉尔德说,“资本会融入政府。这是我们当下正在目睹的情况。管理者中会有很多技术人员,他们会取代工业中的大资本家。个人所有制正在变得不合时宜,管理者正在掌控全局。”“比如罗伯特·摩西,”凯插话道,“他正在用漂亮的公园大道和操场改变纽约的整体面貌。”她还劝多蒂去琼斯海滩看看,在建设大规模休闲场所方面,她本人真心觉得那里是个令人激动的典范。“牡蛎湾的人现在都开车到那边去游泳,”她接着说,“相比在俱乐部里游泳,当然是去那儿更好了。”哈拉尔德认为,私营企业如果有足够广阔的视野的话,仍然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比如他曾经以舞台监督助理的身份待过一阵的无线电城就是开明的资本家洛克菲勒家族发起的城市规划的一个示例。凯还提到,现代艺术博物馆也有洛克菲勒的支持。她真诚地认为,纽约正在经历一场新的文艺复兴,新的美第奇家族正在与公有制竞争,以创造一个新的佛罗伦萨。哈拉尔德同意她的观点,认为人们甚至可以在梅西百货看到这样的变化,开明的犹太商人斯特劳斯家族正在那儿培训一批像凯这样的上层中产阶级技术人员,让商场的功能不仅限于商业活动,还要更接近于市民中心或者永久性游乐场,就像昔日的水晶宫。然后凯又说到了在东河沿岸五十街和八十街上那些新装修的时尚出租公寓,黑色楼体,白色镶边,还有白色的百叶窗帘。它们也是资本主导的智能规划的例子!是文森特·阿斯特的杰作。当然,房租相当高,但是看看你能得到什么:不输从萨顿酒店看到的河景,可能还会有花园,经过现代化改造的老式百叶窗,还有完全新式的厨房。正当你觉得那些楼房除了碍眼一无是处,里面可能爬满了害虫,走廊上的厕所也很不卫生的时候,阿斯特家族就出资把它们整修一新了!随后其他业主也开始效仿他们的做法,把老街区那些简陋的出租房改造成四五层高的紧凑型住宅楼,在中央庭院种上青草和灌木,为年轻人提供两室或者三室的公寓,其中一些还有壁炉和嵌入式书柜,配备的管道系统、炉灶和冰箱都是全新的。在这些建筑里,大量被浪费的空间都不见了,比如已经过时的门厅或餐厅。凯解释说,哈拉尔德无法容忍对空间的丝毫浪费。他认为一座房子应该是居住的机器。等找到了适合长居的公寓后,他们打算把所有家具都做成内置式的:书架、写字台、衣柜。床只需要一块弹簧垫,用四个低矮的桩子支撑起来就可以了。而且他们还在考虑弄一张可以折起来嵌入墙里的餐桌,就像墨菲床一样——用一片形状像熨衣板但是宽一些的木料就可以做成。
凯向多蒂描述这些宏伟的计划时,鲜有地兴高采烈,而哈拉尔德则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毛听着,她一说错就予以纠正。有点扫兴的是多蒂,她用温柔低沉的声音问道,之前住在那些出租公寓里的穷人怎么样了?他们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凯从来没有想过,哈拉尔德也不知道答案,心情也因此变得更加阴郁。“谁会从中获益?”他说,“‘谁能得到好处?’嗯?”然后他招呼侍者再拿一些啤酒。凯警觉起来,她知道他第二天早上十点钟要作为替补演员进行排练。“你的问题简单又深刻,”他继续对多蒂说,“穷人怎么样了?”他忧郁地凝视着前方,仿佛进入了虚空。“凯觉得摩西先生建造的那一大片干净整洁的白沙滩既鼓舞人心又‘功德无量’,但是穷人会到那儿去吗?不会。他们不会去,我的姑娘们。他们没有钱买门票,也没有小轿车可以开过去。相反,那里成了牡蛎湾那群人的特权——那些可恶的投机分子和剥削者,伸出打着粉底的漂亮鼻子,在公共食槽里拱来拱去。”凯看到他正陷入“绝望的泥沼”(他们俩给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斯堪的纳维亚式的苦闷情绪起了这么个名字),但她想办法让他跟多蒂谈起了他最爱的话题之一——菜谱和烹饪,从而把聊天内容引上了安全轨道,这样他们就能在下午一点半之前回家睡觉。哈拉尔德这个人很矛盾,他会绕来绕去,攻击他深信不疑的东西。凯坐在诊所的候诊室里悄悄观察其他两位患者的时候,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他会说她和多蒂是去“占便宜”的,因为这场节育运动的真正目的是限制贫困家庭的生育。她开始在脑子里为自己辩护。她认为,节育是为那些知道如何运用并且重视它的人准备的,比如受过教育的阶层。就像那些翻新过的出租公寓,如果穷人可以搬进去住,他们会因为缺乏教育而立即把那里毁掉。
多蒂的思绪也飘向了前一天晚上。凯和哈拉尔德规划生活的方式深深吸引了她。九月份,凯开始在梅西百货上班之后,哈拉尔德会准备每天的早餐,打扫卫生,出去采买,这样凯下班回家做晚餐的时候,准备工作就都完成了。到了周末,他们会提前计划出一周的菜谱。这段时间,哈拉尔德正在教她做饭。他最擅长的就是任何新手都能学会的意大利面,还有那天晚上他们吃过的美味无比的蛤蜊碎肉,以及盐水煮肉丸(无油),他母亲还教了他一种简便的肉卷:一份牛肉馅、一份猪肉馅、一份小牛排馅,再加入切碎的洋葱,倒入一罐金宝番茄汤,放入烤箱烘烤即可。还有他拿手的辣肉酱——番茄汤中加入芸豆罐头、洋葱,再加半磅[4]汉堡肉馅即可,可以拿来配米饭吃,一份足够六个人享用。这也是他母亲的菜谱。凯大笑着说,她也不甘示弱地给她的母亲写信要来了家传的菜谱,其中比较实惠的有:雪莉酒和蘑菇煮小牛腰子,还有一种很好吃的胶冻沙拉,名叫“绿色女神”,是用黄绿色的明胶、虾、蛋黄酱和鳄梨混合而成的,前一天晚上用小模子固定成型后,第二天放在生菜碗里上桌。凯还找到了一本新的烹饪书,里面有一章全是各种砂锅菜的做法,还有一章是外国菜谱——比范妮·法默和波士顿烹饪学校的那些老菜谱大胆得多。到了周日,他们计划吃一顿牛肉薄片或者咸牛肉马铃薯泥的早午餐,或者砂锅菜的晚餐。哈拉尔德说,美式烹饪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想象力,以及对于内脏和大蒜的极度恐惧。他每道菜里都放大蒜,并且被认为是个相当不错的厨师。凯说,一道菜的关键在于调味。“你听听哈拉尔德做牛肉薄片的方法。他会放芥末、辣酱油和磨碎的奶酪——我说的对吧?——还有青椒和鸡蛋,你绝对不会想到它跟我们在大学里吃过的那种乳白色的牛肉薄片有任何关系。”她欢快的笑声在地下酒吧里回荡。如果多蒂想学烹饪,她应该研究《论坛报》上的菜谱。“我爱《论坛报》,”凯说,“哈拉尔德改变了我这个《时报》读者。”“《论坛报》的版式设计也比《时报》好多了。”哈拉尔德评价道。
“你真幸运啊,凯,”多蒂亲切地说道,“找到了一位喜欢烹饪,而且不怕尝试的丈夫。你知道,大多数男人的口味总是一成不变。比如我爸爸,除了每周六必吃的烤豆子,他根本不知道‘做菜’是怎么回事。”她的双眼闪着光,但她真心觉得凯太幸运了。凯俯身凑近她。“你应该让家里的厨师试试豆子罐头的新做法。只需要加入番茄酱、芥末和辣酱油,上面再撒上大量红糖,盖上培根,装在耐热玻璃盘里放进烤箱就行。”“听起来就特别好吃,”多蒂说,“但我爸肯定死都不会同意。”哈拉尔德点了点头。他开始深入地谈起保守派对于罐头食品的偏见。他说,这要追溯到过去,当时人们家里的罐装食品经常变质,所以他们非常害怕中毒。当然,现代化机械和生产流程早就消除了细菌可能导致的危险,但是偏见仍然存在,这很令人遗憾,因为很多罐头食品——比如在最佳成熟期采摘的蔬菜以及一些金宝汤罐头——的味道都比家里的厨师能做出的更好。“你尝过新出的奶油玉米粒罐头吗?”凯问道。多蒂摇了摇头。“你应该把这个告诉你妈妈。整粒的玉米,非常好吃,几乎和玉米棒上的一样新鲜。是哈拉尔德发现的。”她又想了想,“你妈妈知道卷心莴苣吗?也是新品种,很脆,而且保鲜期很长。你吃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看到以前的那种波士顿生菜了。他们管它叫辛普森生菜。”多蒂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凯是否意识到,她刚刚因为波士顿生菜、波士顿烤豆和波士顿烹饪学校的菜谱而被宣判了死刑?
尽管如此,多蒂确实打算在回到家里的度假小屋时,把凯的一些建议告诉母亲。那个要命的早晨(仅仅是两天前吗?),当她回到瓦萨学院的宿舍,得知有人昨天晚上以及今天早上九点钟两次从格洛斯特打电话找她的时候,她对母亲感到十分愧疚。她向妈妈撒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谎——说她昨晚和波莉一起住在波莉姑妈家的公寓里,这是她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之一。一想到不能把去过计划生育局,而且她现在就在诊所的事告诉她,她就心如刀割,因为妈妈作为一个曾与露西·斯通[5]式的很多女权斗士同班的瓦萨学生,一定会很感兴趣。有所隐瞒的残酷感让多蒂比平时更加注意一些妈妈会感兴趣的小事,这样她回格洛斯特时可以分享给她作为补偿——比如凯和哈拉尔德的菜谱以及家务安排,妈妈听了会非常开心。也许她还能告诉妈妈凯去过计划生育总部,并且按照指引来到这里尝试新的避孕措施?
“伦弗鲁小姐。”护士轻声叫道。多蒂一怔,站了起来。她和凯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充满绝望,好像寄宿学校里一个被叫进校长室的女生。她慢慢地走进医生的诊室,双膝颤抖着,几乎支撑不住她的身体。桌边坐着一个橄榄色皮肤的女人,身穿白大褂,一头黑发在脑后梳成发髻。医生长得很漂亮,大约四十岁。她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像是电子光束一样短暂地停留在多蒂身上,同时她伸出一只掌心宽大但指尖纤细的手示意多蒂坐在椅子上,并开始询问她的过往病史,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门诊。她用铅笔如实记下了多蒂对于麻疹、百日咳、湿疹和哮喘病史的回答。多蒂意识到医生身上散发出了一种迷人而温暖的魅力,似乎在告诉她不需要害怕。多蒂在惊讶中突然想起来,她们都是女人啊。医生的女性气质就像她的那件白大褂一样,是她在职业中让人放心的部分。她手上戴了一枚闪闪发光的宽边金质婚戒,在多蒂看来宁静而镇定,如同医生本人。
“你有过性行为吗,多萝西?”这个问题极其自然地出现在有关之前做过的手术和既往病史方面的问题之后,让多蒂没时间犹豫就给出了答案。“很好!”医生大声说道。多蒂疑惑地抬头瞟了她一眼,医生露出令人鼓舞的微笑。“这样我们给你试戴就会容易一些。”她赞许地说,好像多蒂是个表现不错的小孩。她的技巧让安静地坐着、眼里充满好奇的多蒂感到惊讶万分,她已经被医生的人格魅力“麻醉”了,医生提出的一连串问题仿佛一把精巧的镊子,把那些本来会令人疼痛的信息提取出来。这个无痛的询问过程并不关心多蒂失去贞操的原因和对象,仿佛迪克只是个外科手术器械:多蒂的处女膜是不是被完全穿透了,出血量大不大,有没有很疼?采取了什么避孕措施,之后有没有重复行为?“抽出。”医生喃喃道,在另外一个本子上记录下来。“我们希望知道,”她很快露出亲切的微笑,解释道,“我们的病人在来就诊之前,都采取过什么措施。这次性交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三天之前。”多蒂脸色一变,心想,终于,要开始问起来龙去脉了。“你最近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多蒂回答之后,医生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很好,”她说,“请你去洗手间排空膀胱,把你的束腰和内裤脱掉。衬裙可以穿着,不过内衣要解开。”
骨盆检查和试戴过程在多蒂看来没什么。轮到她学习自己放入子宫帽时,糟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尽管她的双手一直很灵巧,协调性也不错,但是医生和护士看着她的目光冷淡而审慎,像是医生的橡胶手套,她突然感到非常紧张。似乎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医生继续说起了子宫帽的历史,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多蒂费劲地尝试:古代希腊人、犹太人和埃及人是如何知道避孕药栓的,玛格丽特·桑格是怎样在荷兰发明现在这款子宫帽的,法庭对此展开的长期争议是怎么回事……这些多蒂已经读过了,但她不想告诉面前这位有着深色皮肤、神情庄严的女人,对方正在各种器械间走来走去,像个神庙里的女祭司。大家早就从报纸上知道了,几年前,这位医生在一次突击检查节育诊所的行动中被逮捕过,然后又被法庭释放了。听她讲述她毕生的使命是一种荣幸,仿佛是在触摸先知的衣钵,让多蒂心生敬畏。
“开私人诊所一定很让人失望吧。”多蒂同情地说。对医生这样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来说,给她这样的姑娘试戴子宫帽肯定不是什么具有挑战性的工作。“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完成。”医生叹了口气,取出子宫帽,点了个头表示合格了。她示意多蒂从手术床上下来。“我们诊所里有太多患者在我们为她们完成试戴之后就再也不用它了,要不然就是不经常使用,”戴着白色方巾帽的护士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笑,“而那些人恰恰才是最需要控制家庭人口数量的,是不是,医生?对于伦弗鲁小姐这样请私人医生看病的患者就让人放心多了,她们会遵医嘱的。”她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我这里现在不需要你了,布里默小姐。”医生在水池边洗手时说道。护士出去了,多蒂也开始跟着她往外走,觉得自己的样子相当愚蠢,丝袜被卷在脚踝处,胸罩还没被扣上。“等一下,多萝西。”医生转过身来,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还有什么问题吗?”多蒂犹豫着,既然已经开始说话了,她现在特别想告诉医生关于迪克的事情。但是她十分体贴,注意到医生那张略长皱纹的脸看起来很疲惫。而且,她还有其他病人。凯还在门外等着。何况,如果医生听了她的故事之后,让她回瓦萨俱乐部打包行李,搭晚上六点的火车回家,从此永远别再跟迪克见面怎么办?那样的话,子宫帽就浪费了,一切都白费了。
“医学指导通常可以帮助患者充分享受性愉悦。”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多蒂一眼,亲切地说道,“多萝西,到我这里来的年轻女性有权从性行为中获得最大的满足感。”多蒂挠了挠下巴,她前胸的皮肤上泛起一片斑驳的疹子。她最想问的或许医生知道,尤其是已婚的医生。她当然没有把那件一直困扰着她的事情告诉凯:如果一个男人和你做了爱,却一次都没有吻过你,甚至在最激动的时刻也没有,那这意味着什么呢?据多蒂所知,这是有关性的书籍中没有提到过的,或许因为这种现象太普遍,所以科学家们无法将其收录,又或许是出于某种自然的原因,比如口气或者口臭什么的。也许他发过什么誓吧,就像有的人发誓在某个愿望实现之前不刮胡子或者不洗脸。反正她永远都没办法忘记这件事,而且每次无意中想到时都会浑身发烫,就像现在这样。她内心深处非常害怕迪克可能就是爸爸说的那种“不道德”的人。她现在有机会找出答案。但是,在这个到处闪着金属光泽的外科诊所里,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提问。用术语该怎么说呢?“如果男方不接吻怎么办?”她的酒窝凄然闪现,连凯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吧。“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不正常……”她终于开口,然后又无助地看着眼前这个不为所动的高个女人,“如果在性行为发生之前……”“怎么?”医生鼓励道。多蒂嗓子发紧,轻声清了下喉咙。“其实特别简单,”她带着歉意,“但我好像就是说不出口。”医生等待着。“或许我可以帮助你,多萝西。”她的话让人难忘,多蒂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很清楚医生的意思,不禁惊恐地猜想着,医生作为一个已婚女性,是否也会实践她所说的道理。她畏缩了。“谢谢你,医生。”她平静地说道,打断了这个话题。
她穿好衣服,补好粉底之后,用戴着手套的手从前台护士手里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并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崭新的钞票付了账。她没有等凯。马路对面就是一家药店,橱窗里摆着热水袋。她走进去,选定了一款自流注射器。然后,她在公共电话前坐好,拨通了迪克的电话。过了很久,有人接起电话。迪克出去了。她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在执行自己的任务时,他肯定会在那里等着她。“给我打个电话就行。”现在,她慢慢地走过第八街,走进华盛顿广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身边放着两个袋子。她在那里坐了将近一小时,看着孩子们玩耍,听着一群犹太小伙子吵架,然后她又回到那家药店,再次拨通了迪克的号码。他还是不在。她回到公园的长椅,但是位子被人占了。她又走了一会儿,找到另一个座位。这次,因为长椅上的空地不够,她把购物袋放在了膝盖上。装在盒子里的注射器很大、很碍事,每次她移动身体或者跷起二郎腿,袋子就会从她膝盖上滑落,她就得弯下腰把它捡起来。刚才医生用了润滑剂,把她的内裤弄得黏糊糊的,这种肮脏恶心的感觉让她担心自己遭到了报应。不久后,孩子们开始离开公园。她听到教堂响起了晚祷的钟声。她很想进去祈祷,到了薄暮时分她经常会这样做(顺便还可以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一眼裙子的后摆),但是她不能,因为拎着那两个袋子进教堂是很不成体统的。她也没脸带着这些东西回到瓦萨俱乐部。她和海伦娜·戴维森住一间房,后者可能会问她买了什么。天已经晚了,但公园里还是亮的,她觉得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注意到她了。她去布雷武特酒店借用洗手间之后,又在大堂给迪克打了个电话。她留了个口信给他:“伦弗鲁小姐在华盛顿广场的长椅上等你。”她不敢在酒店大堂里等,怕遇到认识她的人。回到广场之后,她后悔自己留了口信,因为之后她就不敢再打电话过去打扰房东太太了。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奇怪,她和迪克分别后的这两天半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往瓦萨俱乐部打电话找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她想给宿舍打电话问问有没有人给她留了口信,但又怕是海伦娜来接电话。而且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离开广场,万一迪克来了呢。公园渐渐暗了下来,长椅上坐满了一对对情侣。晚上九点过后,她决定离开,因为开始有男人来跟她搭讪了,还有一位警官好奇地盯着她看。她想起了凯在公交车上关于风流韵事的“证据”的说法。太对了啊!
迪克不在家并不能证明什么,她告诉自己。可能有上千种原因,或许他被人叫到外地去了。但同时,这也确实证明了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这是一种迹象。在黑暗中,她默默地哭了起来,并且决定数到一百就走。第五次数到一百的时候,她意识到这样是没用的;即使他收到了她的口信,他今晚也不会来。似乎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了。她把避孕用具偷偷地塞到自己坐的长椅下面,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然后趁没人注意,尽可能快地往第五大道的方向走去。一辆正在扫活的出租车在街角接上了她,把她送回了瓦萨俱乐部。第二天清晨,在城市苏醒之前,她坐上了前往波士顿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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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文中野猪(peccary)和子宫帽(pessary)的发音类似,故有此误。
[2]埃米琳·潘克赫斯特(1858—1928),英国女权运动家和政治家,妇女选举权的积极倡导者。
[3]伦敦金融机构集中地。
[4]1磅约合0.45公斤。
[5]女权运动倡导者,她主张已婚女性可以在婚后使用自己的原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