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个下午,哈拉尔德失去了新工作。当他柔声地告诉导演哪里该停的时候,那个娘娘腔的男人把他解雇了。凯心想,如果自己会写文章该有多好,那她就可以把这个故事卖给《纽约客》了。那天她刚刚下班回家系上围裙,就听到楼梯上传来他的脚步声,她感到奇怪——他们通常要到六点半或者七点才是晚餐时间。他手里握着一品脱[1]从甜酒店买来的杜松子酒,空洞、阴郁的眼睛里闪着光。她一看见他,就猜到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这是个莫大的讽刺,”他生硬地对她说,“你似乎嫁给了一个废物。”“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凯抗议道。她哭了起来,因为她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
然而你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很讽刺。他们的暑假转租公寓到十月一日就到期了,他们计划好那之后搬进属于自己的公寓,在一座由老住宅楼改建成的崭新又时尚的大厦里,那里有景观庭院,还有一个坐在小岗亭里的门卫,像酒店的门房一样。他们已经签好了租约,并支付了第一个月的租金——一百零二美元五十美分,其中包含煤气费和电费。哈拉尔德做梦也没有想过要付这么多钱,但是凯争辩道,经济学家说过,你应该拿出收入的四分之一用来付房租。她在梅西百货每周挣二十五美元,他所在的剧团开始演出后,他每周能挣七十五美元。这样他们就有能力支付一百美元(至少到这个下午之前是这样),而且如果你把水电燃气等费用减去,实际支付的房租更少。哈拉尔德曾经自信地指出,你不必拿出收入的四分之一用来付房租——当凯想要把他这句话分享给朋友们,好显示他的睿智时,他却坚持说,这纯粹是基于事实的观察。她热爱哈拉尔德那种被海伦娜·戴维森的母亲称为“痉笑”的表情。
可是现在,说来奇怪,她跟着他走进客厅,看着他脸上带着惯有的谜一般的浅笑,淡定地把一根香烟插进烟嘴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怒火在上升。一看他那副样子,她就知道他肯定想以丢了工作为理由毁约,而且她脑中还有一个更邪恶的想法一闪而过,他就是为了给不搬进那套公寓找借口才丢了工作的。“慢一点,坚强些!”她警告自己(结婚三个月了,她仍然不习惯“彼得森”这个称呼)。“刹住车。”唯独在这个夜晚,哈拉尔德需要她的同情,虽然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表现出来。
可怜的哈拉尔德,他整个夏天几乎都处于失业状态。天刚开始热起来的时候,他参与的那出戏就停演了,就在他们结婚后的那个周六,关闭通知发布了。那个时候想要在夏季演出的剧团中找到任何工作都为时已晚,不过凯觉得,如果她在他的处境下,可能会去试试看。哈拉尔德不像她那么有毅力,这是她对他的一个发现。她有时候担心,结婚非但没有激励他上进,反倒产生了几乎相反的结果。不过最终,一份迄今为止他做过的最好的工作突然之间找上门来,他要加入一部关于经济萧条的时事讽刺歌舞剧的制作,剧名是《哥伦比亚万岁》,将于十月上演。他的正式职位仍然只是舞台监督,但是制片人告诉他,他可以试着导演一些幽默短剧,因为那位总导演一直浸淫在舒伯特的风格里,只会给女演员排歌舞戏。实际上这位制片人关注哈拉尔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于是给了他这个机会来证明自己。
“简直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是不是?”凯欣喜若狂地说。她甚至已经看到节目册上哈拉尔德的名字出现在助理导演那一栏上。不过排练的第二周,剧团就出现了不和的征兆。制片人并没有明确划分各部门的权力界限。按照哈拉尔德的分析,这是因为一种内在的矛盾:他自己也不确定想制作一出什么样的戏,是有着明快歌曲并真正言之有物的文学讽刺剧,还是那种常见的靠几个明星撑场面的愚蠢大杂烩。于是他把哈拉尔德当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哈拉尔德会先排一个场景,刚一排好,导演就会来改戏——在失业游行里安排一群艳舞女郎,或者在倒牛奶的幽默短剧中加入几个戴草帽的农妇。编剧们百分之百站在哈拉尔德这一边,但是他们让制片人定夺的时候,后者就会犹豫不决,说什么“先用这种方法尝试一段时间”或者“等一下!”之类的。同时,在整个排练过程中,因为哈拉尔德忠实于编剧们的构思,因此导演不放过任何一个刁难他的机会——比如他在晚餐休息时间结束后迟到了几分钟,或者错过了一个音乐提示点之类的,终于,这天下午,哈拉尔德非常平静地当着剧团所有人的面告诉导演,他没有能力执导这样一部有思想的作品。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一睹那个场面。那位导演的智慧自然没办法跟哈拉尔德相比,他开始对着哈拉尔德大喊大叫,让他离开剧院。所以,戏还没开演,哈拉尔德就卷铺盖走人了。他到剧院楼上的办公室去抗议(凯本来可以告诉他,自欺欺人地认为制片人仍能听得进他的话是个错误),那个制片人根本没脸见他,只是传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能凌驾于导演之上。财务主管给他开了两周的薪水,又请他喝了一杯,事情就这样了。
凯闻到的酒气来自财务主管给他打起精神用的苏格兰威士忌。当她给他打开门,看到他手里拿着杜松子酒瓶、酒气冲天地站在那里的样子,有一个可怕的瞬间,她担心他可能是因为上班时间酗酒才被解雇的。听完事情的全部经过,她能明白这有多么不公平。不仅是财务主管,整个剧团都对哈拉尔德表示了同情。他离开的时候,大多数主演都拦住他,并说他们为此感到难过。编剧们(其中一位长期为《名利场》杂志撰稿)则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去跟导演理论。有一个歌舞女郎还哭了……
凯穿着母亲给她寄来的可爱的白色嵌花红围裙,点着头坐了下来,哈拉尔德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为她重现剧院里发生的情况。她不时会用很犀利的提问打断他,但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随意。给父母写信之前,她需要确定他告诉她的是全部实情,而不仅仅是他的片面看法。这是瓦萨学院教给她的最重要的一点:保持开放的思想,但始终要寻求证据,哪怕是从你自己的角度。
虽然她相信哈拉尔德的版本,因为她知道的所有证据都能够证实这一点,但她仍然能够理解像她爸爸那样的局外人或许会觉得哈拉尔德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更明智一些——负责好舞台提示、道具和台词本,不给导演任何挑剔他的借口,比如迟到这种事。但是这又能怪谁呢?制片人,还是哪个把排练时间安排得这么糟糕的人?“一小时吃晚饭时间!”他们怎么能苛求哈拉尔德在仅仅六十分钟内就坐着慢腾腾的公交车穿过市区回到家吃完饭再赶回剧院呢?哈拉尔德说,大多数人都会在剧院旁边的药房或者地下酒吧随便吃点。但是哈拉尔德新婚宴尔,尽管看起来没有人关心或者考虑到这一点,不过他们都知道他结婚了,因为他让她来过一次排练场,结果女主演看到她后大发雷霆,歌唱到一半就停下来指着凯,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得知她是哈拉尔德的新婚妻子之后,女主演说:“太抱歉了,亲爱的。”然后还请他们两人到她的公寓去喝了一杯。但是导演告诉哈拉尔德,以后不要再带凯来了。他说,哈拉尔德需要明白,主演们看到有陌生人围观他们排练会不高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哈拉尔德忍气吞声的样子,这让她心情非常不好,觉得自己像是个累赘。他们到那位主演位于中央公园南路的顶层公寓的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粗壮的双腿和上面稀疏的汗毛,哪怕她想到自己在瓦萨学院也执导过一出戏,而且还入选过“雏菊花环”仪式,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安慰。
她觉得,演员权益保障协会应该对排练时间采取一些行动,普瑞斯·哈兹霍恩也同意这点,现在的排练时间绝对是中世纪的水平,甚至那种不合标准的工厂都无法忍受。自从哈拉尔德得到这份工作以来,他俩几乎就没有发生过性关系——怎么可能有呢?剧团每天晚上要忙到凌晨一两点钟才收工,那时她早已经睡了。第二天早晨她离家上班的时候,哈拉尔德还在打呼噜。有一天夜里,他在制片人办公室里开完会后回到家时已经凌晨四点了,而且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他又要回去排练,那天是周日,他们两个人本来终于可以有时间在一起悠闲地吃一顿早餐。排练结束后,戏要到外地演出,所以她将独自在家两周,而哈拉尔德要跟剧团里的舞蹈演员和歌舞女郎一起——其中一个姑娘相当聪慧(哈拉尔德看到她在后台读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小说),而且在康涅狄格州有房子。所以,哈拉尔德不跟其他人去地下酒吧解决晚饭,而是“乘车回家”(这是他最喜欢用的表达之一)的时候,凯自然很高兴。有一次他还带了其中一位编剧回来,凯做了三文鱼柳配奶油泡菜酱汁。那天晚上,他们吃晚餐的时间提前了,所以等了很久菜才上桌(菜谱上说“烘烤一小时”,而凯一般都会再多加十五分钟),这期间他们只得用鸡尾酒来打发时间。哈拉尔德并没有意识到对凯来说现在每天的时间有多紧张,她从梅西百货下班之后还要去格里斯泰德超市买菜,哈拉尔德上午早已经没时间负责采买了。而且,奇怪的是,自从她开始负责买菜,他们两人就总会为此争执不休。他喜欢去a&p超市,因为那里的东西比较便宜,但她喜欢去格里斯泰德,因为他们能送货而且经常会有一些精品蔬菜出售——哈拉尔德称之为“萨顿广场”式的买卖。此外,哈拉尔德喜欢用家里常备的食材做一些一成不变的东西(比如用干蘑菇和番茄酱煮意大利面),而她喜欢阅读烹饪书和美食专栏,并总想尝试新的菜式。他一直说她缺乏想象力,只会戴上眼镜按照菜谱一板一眼地操作,调料的用量、烹制的时间都分毫不差。烹饪是一门生动的艺术,可她却把它变得学术且毫无生气。有意思的是,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分歧。起初,哈拉尔德说什么她都会应和。但是现在,如果他说为什么不省点事开个罐头算了(这是在另一个晚餐没有及时上桌的晚上),她就会大喊着说她做不到,对他来说或许没问题,但是她不能那样生活,周而复始地像牲口一样吃饭,只是为了维持生命。然后,他离家之后,她又觉得后悔,并且下定决心成为一个更好的规划者,按照美食专栏作家的建议去计算准备时间。不过,有时候她会提前一天做好砂锅,放在烤箱里,如果她这时提醒他时间,催他上桌,他就会很生气。“拜托你不要婆婆妈妈地唠叨个没完。”他会一边说着,一边像猫头鹰一样朝她晃晃食指,而且还要故意再调一杯鸡尾酒才同意吃饭。
这让她有些愧疚。在认识她之前,他从来没有喝鸡尾酒的习惯。他称之为“你们那些人的仪式”,她也不知道他指的是瓦萨学院33届还是她的社会阶层。在盐湖城的时候,尽管爸爸们可以买到处方威士忌,但她的父母从没想过喝酒,即使是在招待客人的时候。可是在东部,这是一种社交方式,老年人也不例外,她和波姬·普罗瑟罗、普瑞斯还有波莉住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在克利夫兰,哈拉尔德亲眼见过海伦娜·戴维森家里有雪莉酒。所以,为了让凯开心,他们开始每晚用铝质鸡尾酒摇壶做鸡尾酒喝。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她喜欢的是那一点小小的仪式感,而哈拉尔德喜欢的是烈酒。当然,一两杯鸡尾酒永远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不过,在排练期间,他们或许不该再喝了,这是为哈拉尔德着想。可是,直接把食物端上桌,然后坐下来开吃,就像她父母那样,似乎又太凄惨了一些。
哈拉尔德到厨房去给自己调了一杯苦味杜松子酒。这是个不好的迹象——他知道凯讨厌高浓度烈酒的味道,也不喜欢看到他喝。现在,他把烟叶填入烟斗,点燃,然后倒了第二杯。“你要喝点什么?”他说,“一杯银菲士可以吗?”凯皱起眉。他看似礼貌的举止带着嘲讽的意味,这让她很受伤。“我什么都不想喝。”她若有所思地回答。哈拉尔德浓密的黑眉毛挑了起来。“为什么这么一反常态?”他说。凯突然决定翻开新的一页,但是她觉得现在说出来时机不太对。你永远不知道哈拉尔德喝了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就是不想而已,”她说,“我要去准备晚饭了。”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哈拉尔德盯着她,两手叉腰努着嘴。“我的天啊!”他说,“你就是天下最笨、最蠢的傻子。”“可是我说什么了?”凯喊道,震惊到甚至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我什么都不想喝。”他模仿着她的声音重复了那句话,并且添加了一种得意的腔调。她发誓刚才自己说话的语气绝不是这样的。他根本不明白,她其实非常想喝一杯银菲士,但她忍住了,因为她在排练期间给他带来的麻烦让她很自责。如果她在早餐前喝下两杯鸡尾酒再到梅西百货上班会怎样?同样的道理,不是吗?她总能发现,如果你设身处地地从另一个角度客观看待自己的行为,你会明白很多。比如,如果是她刚刚被炒了鱿鱼,她会希望马上坐下来找出引发这种结果的原因,无论多么细微。不过,或许哈拉尔德就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表露出来?“‘就是不想而已。’”他继续说,“别用这种语气。不适合你。你是个糟糕的演员,你知道吗?”“哦,闭嘴吧!”凯突然冒出一句,起身走向厨房。然后她仔细听着哈拉尔德会不会又一次摔门而去,之前有一天晚上她从店里买回了一把不能用的青豆切丝器时他就发飙走了。但今天他没有。
她打开一罐豆子倒进烤盘,又在上面放了几条培根。坐高架铁路上的列车回家的路上,她已经决定晚上做一道威尔士干酪配啤酒,给哈拉尔德一个惊喜,可现在她担心如果做好后干酪凝固了,就等于又给了哈拉尔德教育她的机会。她撕开一棵生菜,然后开始调沙拉酱。突然间,想到他们今天晚上吃不成威尔士干酪,只是因为哈拉尔德把工作丢了,她便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现在一切都要被改变了,她知道。她所指的一切,其实就是那套公寓。她一直在为搬家的那个时刻活着。他们现在的房东住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科尼什,是一位蚀刻版画家的遗孀。这套公寓里摆满了古董和复制品——西班牙箱子、东方地毯、饼形桌、赫普尔怀特风格的椅子,还有需要抛光的黄铜和红铜。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座博物馆,带着自己的东西搬进新家。哈拉尔德知道这一点,然而到目前为止,关于“公寓”他只字未提,他一定猜得到,从她开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脑子里想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公寓”:他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他没想过这一点吗?
她的手提包放在客厅的矮脚柜上,里面有一些室内装潢材料的样本,是她带回家准备给哈拉尔德看的。她用午餐休息的一小时到梅西百货的家装店“前进之家”里挑选了一款现代沙发和两把平纹细布的直背椅。她还出于好玩去看了看窗帘的价格,这样她就可以告诉哈拉尔德他们省了多少钱,因为新家的物业会免费提供百叶窗——大多数时髦的新住宅楼都这样。有了百叶窗就不需要再挂窗帘了。今天她才知道,如果要在梅西百货定制所有窗帘,即使是按照折扣价来做,也得花上一百美元到一百二十美元,所以这笔钱可以当作第一年租金的折扣。而且这还是不带衬里的价格,有衬里的窗帘还要更贵。
她瞟了一下烤箱里的豆子——还没有变成棕色。她打开客厅里的折叠桌,摆好两套餐具,同时偷偷瞄了一眼正在看《纽约客》杂志的哈拉尔德。他抬起眼睛。“你觉得,”他问,“晚饭后要不要把布莱克两口子叫来打会儿桥牌?”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并没有骗过她。哈拉尔德这么说,就等于在道歉。他在尽量补偿她,因为他差点就把这个晚上毁掉了。“太好了!”凯面露喜色,他们已经很久没打过四人桥牌了。“是我给他们打电话,还是你打?”“我来吧。”他说。然后,他把她拉到身边,狠狠地吻了她。她放开他,匆忙奔向厨房。“冰箱里还有三瓶啤酒!”她喊道,“记得告诉他们!”
然而到了厨房,她的脸色就变了。她突然明白过来,哈拉尔德连发脾气都是算计过的。为什么单单邀请布莱克两口子?她的同班同学诺琳·布莱克是个极端左翼分子,在大学里,她一直在组织社会主义者的游行示威,她的丈夫帕特南是一个公开的社会主义者。而且,尽管帕特南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家庭条件也很好,他们两人仍然有节约情节,注重精打细算。凯能够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布莱克夫妇一听说哈拉尔德失业了,肯定会立刻开始担心公寓的事情。诺琳和帕特南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地下室,还附送一个真正的花园,月租才四十美元——她和哈拉尔德不妨也考虑一下?这些话凯已经听烦了。她不会住地下室的,那不健康。她又去看了一眼豆子,然后用力关上了烤箱的门。帕特南会争辩说(她现在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哈拉尔德完全有理由背弃支付房租的法律义务,因为租赁本身就是一种剥削形式,租金属于自然增值,诸如此类的话。然后诺琳就会说到交通费。她特别热衷于这个话题。他们四个人上一次打桥牌的时候,她就仔细询问过凯是怎么上班的。“你都坐穿过市区的公交车吗?”她一边问,一边看她丈夫,仿佛坐穿过市区的公交车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奢侈。“还要在第六大道坐高架列车?”然后她会点点头,再一次看向她丈夫。“这就要花两笔车费啊。”她毫不留情地总结道。诺琳的固有观念是所有年轻夫妇都应该住在地铁站附近。而且她认为,既然哈拉尔德在时代广场附近上班,那他应该住在西区,距离快车站不超过两个街区的地方。凯和哈拉尔德嘲笑过诺琳对于公共交通的执迷,不过她的话同样也在哈拉尔德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还是那天晚上,打完桥牌之后,凯端上咖啡和烤奶酪三明治时,诺琳大喊:“天哪,真正的奶油?”显然,除了百万富翁,其他人都应该靠浓缩奶油过日子才对。这几个月来,凯一直在告诉哈拉尔德,买鲜奶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本来想买炼乳),现在她因为窘迫,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像个甜菜头,仿佛诺琳揭穿了她的谎话。然而奇怪的是,哈拉尔德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只把这句话用来挑逗凯。“天哪,真正的奶油!”后来,他捏着她的乳房时,也轻声说过这句话。
哈拉尔德总是说她太容易被人看透。有时候,比如今晚,他是带有批评意味的,但也有时候,他似乎正是因为她容易被看透才爱她,尽管她也不能确定他看到了什么,或者以为他看到了什么。这让她想起了前天晚上为了准备搬家整理他的文件时,发现的那封有趣的信。信是哈拉尔德写给他父亲的,而且她猜测一定是在她和哈拉尔德结婚前夕的那个周六写的。她看到第一页的中间有自己的名字,于是忍不住读了起来。
“凯并不惧怕生活,安德斯,”这是他对父亲的称呼,“你和母亲还有我,我们所有人,却有一点怕。我们知道生活可以伤害我们,凯却一无所知。我觉得,这就是我最终决定跟她结婚的原因,尽管那些玩世不恭者都劝我娶一个能给我投资一部戏的富家千金。不要觉得我没有考虑过。我和你偷偷说——千万别让母亲知道,我也‘认识’一些这样的人,我是指《圣经》里的那种‘认识’[2]。我也曾在她们的敞篷车里和她们做爱,也曾到她们父亲的酒柜里去找酒,也曾让她们在地下酒吧里帮我付账,她们在那儿有记账户头。所以我所说的是经验之谈。她们同样惧怕生活,也有她们那个阶级的死亡冲动。她们想在狂欢的瞬间让所有经历灰飞烟灭。她们就像是毁掉了俄耳甫斯的酒神女祭司——还记得那个古老的希腊神话吗?归根结底,她们害怕未来,和咱们彼得森家的人一样。你和母亲担心你会再一次失业或者到达退休年龄。自从金融危机之后,那些富家小姐就在担心她们的爸爸会失去所有的钱,或者会有一场革命夺走他们的财富。凯不一样,她来自一个你们没能达到的安全的阶级:高级专业人士阶级。她父亲是盐湖城著名的整形外科医生,去《名人录》里查一查他的名字就知道了(如果你们还没查过的话!)。这个阶级仍然相信他们的未来,相信自我生存和管理的能力,这也确实没错,就像我们在苏联看到的,那些医生和科学家,不管他们的‘资产阶级’背景如何,他们从事的工作就像电影导演和文学家的工作,是非常高级的。我在凯的身上也看到了那种信念,那种先锋派的自信心,虽然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圣公会祈祷书中所述说的那种‘内在灵魂之优雅的外在、可见的迹象’,无时无刻不在她身上体现出来。她告诉我,她并不总是那么优雅,起码在参加户外运动,比如骑马、游泳还有打曲棍球的时候不是。说到祈祷书(有时间你可以读一读,风格很特别),凯希望我们能在j.p.摩根的教堂举行婚礼。虽然这有些讽刺的意味,但我同意了,并且安慰自己,卡廷参议员(新墨西哥州的布朗森·卡廷,我小时候的偶像之一——我提过这件事吗?——一个好斗的进步人士)到纽约来的时候也去那里做礼拜。(他的妹妹和社会人名录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你们在博伊西的感觉如何,但是自从罗斯福上台以来,东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许,作为一个一直支持汤利的人,你不信任罗斯福。坦白说,我也不信。你应该已经看到有新闻说,大学教授大量进入政府部门工作。这才是改变的关键,在我们这个时代或许意味着一场不见血的革命,头脑正在取代金融资本来管理我们尚未开发的资源。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纽约青年们一旦开始期待资本和劳动力之间的最后斗争,他们就已经犯错了。资本和劳动力在它们当前的形态之下是有望消亡的。罗斯福的贵族出身意义重大,而且,凯很自豪地告诉过我,他是瓦萨学院的理事。我有点扯远了,但是我想你已经看到了这里面的关系:我觉得,我与凯的婚姻是对未来的保证。这话听起来相当神秘,但是我确实感觉到她有一种神秘感,一种‘正确’感或者说是宿命感,随你怎么形容。别问我是不是爱她。对我来说,爱情除了化学吸引,仍是个未知数。你或许也已经猜到了。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年轻女人,她身上有一种尚未受到约束的光彩照人的生命力。你和母亲最初或许不会喜欢她,但是她的那种活力对我来说是必要的,需要规矩和方向,而我想我可以做到。
“另外,母亲是否介意凯在写信的时候称呼她为‘朱迪思’?像所有时髦的女孩一样,凯很畏惧称呼婆婆为‘母亲’,而‘彼得森太太’又太正式了。希望母亲能够理解。凯已经称呼你为‘安德斯’,而且为我们之间美好的父子关系而感动。我一直想把你的人生经历写成一部戏,不过凯在瓦萨学院跟一位风趣又充满活力的小个子女老师学过戏剧,她说我还没掌握戏剧结构的要领。恐怕她是对的。哦,安德斯……”
信写到这里就停了,而且没再继续写下去,凯不知道他在最终写完的那封信里说了什么。在他快要散架的公文包里还有其他没写完的信,有些是她在瓦萨学院上学时写给她的,有些是短篇小说或者故事的开头,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纸页都已经泛黄,还有他剧本的前两幕。凯觉得那封信写得非常好,哈拉尔德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非常好,但是看了信之后,她却产生了一种极为怪异又揪心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讲,信里说的一切她都已经知道了,然而某种意义上的知道并不等于知道。她必须承认,哈拉尔德从来没有向她隐瞒他以前和其他女人的关系,以及他想跟她们结婚或者她们想嫁给他的念头。而且关于她的社会阶级(虽然他跟她说起来的时候通常会说她的阶级已经完蛋了)、罗斯福、他不确定是否爱她,还有“讽刺的意味”等她也早都听过。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她在看到这封信之后才会感觉如此失望。发现哈拉尔德一直都是老样子反而让他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变得不同。好奇心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她明知自己不该看那封信,但还是看了起来,希望可以从中对他或者对她自己有更多的了解。可这封信并没有让她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反倒暴露出了哈拉尔德的缺点。又或者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看到他对父亲“敞开心扉”而已?
然而这封信也确实让她明白了一些事情,她现在一边回想着,一边听着哈拉尔德打电话(布莱克夫妇似乎答应过来了),有条不紊地拌着沙拉。这封信用了很大的篇幅解释她的魅力所在——这是她一直没搞清楚的地方。她在夏季剧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被他当个小跟班一样呼来喝去,又是批评她用锤子敲击布景屏的方式,又是派她到五金店去办事。“你头发上沾了油漆。”一天晚上在剧团的派对上,他请她共舞时告诉她。他刚刚跟女主演大吵了一架。女方已经结婚了,却和他保持着床伴关系,而女主演的丈夫是纽约的一名律师。还有一次,他们都在一个路边摊上喝啤酒,她跟几个学徒坐在一桌,他溜达过来跟她说——猜他说了什么——她内衣的肩带露出来了。他保证在凯回到瓦萨之后会写信给她,她几乎不敢相信,但他确实写了——是一封简短、随意的便函。她也回了信,然后他周末过来看了她执导的那出戏,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了。然而她对他始终没有把握。她一直担心自己只是他跟另外某个女人感情游戏中的一粒棋子。即使是在床上,他也能保持沉着冷静。他通过背诵乘法口诀来延迟射精——这是他从一个英国人那里学到的阿拉伯秘方。凯把豆子盛到盘子里。她“并不惧怕生活”,她对自己重复着,有一种“光彩照人的生命力”。他们的婚姻是“对未来的保证”。与其为此懊恼并希望他说些更加浪漫的话,她应该意识到这些是她的优势,她应该加以发挥。不必在意布莱克夫妇他们——租约就是对未来的保证。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不会放弃那套公寓。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套公寓对她来说如此重要——是因为百叶窗,还是看门人,还是那个迷人的小更衣室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她觉得如果他们失去了那套公寓,她会死的。而且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回到格林尼治村那个肮脏的房间,继续跟迪克·布朗隔着走廊当邻居,等到哈拉尔德有了更加“踏实”的计划再说?不!凯咬紧了牙关。“还有其他的公寓啊,亲爱的。”她能听到母亲这样说。她不想要其他的公寓。她只想要这一个。就像她当初只想要哈拉尔德,所以每一次没收到他的信,她就会担心自己要失去他了。她并没有像很多姑娘那样选择放弃,说着“还有其他男人”,她坚持了下来。而且这件事不仅关乎她一个人。一次失败之后就放弃人生计划而败下阵来,对哈拉尔德来说也会是心理上极为可怕的灾难——更不用说他们还会损失整整一个月的租金。
他们坐下来吃晚餐。布莱克夫妇晚上八点半到。凯不断瞟向哈拉尔德身后的矮脚柜,她的手提包就放在那里,里面塞满了各种装潢材料的样本。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诺琳和帕特南过来之前把东西拿给哈拉尔德看看,赶紧了结这件事。打完桥牌就会很晚了,而且她怀疑哈拉尔德可能想和她做爱。这样的一个夜晚她很难拒绝他,尽管这意味着她事后冲洗完毕合眼睡觉时就该半夜一点了(感谢那些乘法口诀),而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前她也没有时间给他看样本。如果她因为这个把他叫醒,他一定会发火的。但他们必须尽快做决定。按照梅西百货的规定,装潢材料需要提前两周订购。他们还需要订购床具、厨具、灯具,以及一张桌子,不过好歹这些东西都是仓库里现成的,只需要两天就可以送到。她觉得他们应该买毛毡床垫,虽然价格贵一些,但是对身体更有好处。《消费者研究报告》也认同这一点。她把黄油递给哈拉尔德的时候,突然又没了信心。前几天晚上,他们还在人造黄油和天然黄油的问题上大吵了一架,到最后她都哭了——哈拉尔德坚持认为,人造黄油同样美味又有营养,只是黄油厂商在密谋抵制人造黄油厂商给产品加入色素而已。他说得没错,但她还是无法忍受她的餐桌上出现那种油乎乎的白色东西,即使她的这种反应其实只是一种基于阶级偏见的条件反射。现在,他挖了一块黄油,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凯假装没看到他的表情。或许她并不惧怕生活,但她肯定惧怕哈拉尔德。
她决定先聊一聊她这一天在店里的工作,然后再把话题转到装潢样本上去。她担心如果自己不说话,哈拉尔德可能会陷入某种斯堪的纳维亚式的忧郁中去。“你知道吗,”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想我今天被‘选购’了。”就像是在大学里的突击考试:梅西百货的一位专业买手会假扮成顾客到店里购物,评估每一位实习员工在六个月培训期间的表现。老板们当然不会提前告诉你,但是小道消息已经传开了。“这周我在‘高级套装’部门工作,我跟你说过吧?”哈拉尔德知道凯会在各部门之间轮岗来学习商品销售的方方面面,此外还要去听不同部门主管的讲座。“结果,今天下午来了一位顾客,坚持要把店里的每一款套装都试一遍,可还是没有一件让她满意的。一直到快打烊了,她还在对着一件中亚羊皮镶边的黑色羊毛外套和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衣领的修身蓝色粗花呢外套犹豫不决。于是她让我去找裁缝师,征求一下意见,裁缝师说她应该把这两件都买下来,还冲我挤了挤眼睛,我觉得是在暗示我什么。他们会对你的礼貌程度、幽默程度和性格进行评分,但最主要的一点是你有没有销售能力。如果顾客什么都没买就离开了,你就不能及格。结果,你猜怎么样,多亏了那位裁缝师,那位女顾客最终把两件衣服都买了下来。当然不是真的‘买’。如果那位顾客是梅西百货安排的买手,那么那些衣服就不会被送到工作室去,而是直接退回仓库。所以你就能知道来的是不是真的顾客。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位真正的顾客要退货,那你就要被扣分,因为那代表你推销过度……”
哈拉尔德坐在那里咀嚼,一言不发。终于,他放下了叉子。面对他的冷漠,凯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她的声音慢慢变弱,最后停了下来。“接着说,亲爱的,”他开口了,“真的很有趣。从你说的来看,我觉得你一定能在梅西百货的实习生结业式上致辞。你甚至还有可能帮我在卖地毯或者卖冰箱的部门找份工作——人们不是认为这些部门是男人负责的吗?”“是的。”凯机械地说道,提供对方想知道的信息,“只不过他们从来不会在这些部门安排新手,你得先有一定的销售经验才行。”然后,她放下叉子,把烫了卷发的脑袋埋进手心里。“哦,哈拉尔德!你为什么讨厌我?”
“因为你问的都是这种乏味的问题。”他反驳道。凯的脸上热辣辣的,她不想哭,因为布莱克夫妇就快来了。哈拉尔德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再开口时语气已经不一样了。“亲爱的凯,”他严肃地说,“我不怪你跟我比谁更能挣钱养家。天知道你有权这样做。”“但我并没有跟你比!”凯愤怒地抬起头,“我只是在跟你聊天。”哈拉尔德悲伤地笑了笑。“我没怪你。”他重复道。“哈拉尔德!请你相信我!”她抓住他的手,“我脑子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比较的想法!不可能有。我知道你是个天才,而我只是个一般人,所以我可以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但你不能。而且我对你的帮助也远远不够,我知道。我不应该让你在排练期间还回家吃晚饭。我不应该让咱俩养成喝鸡尾酒的习惯。我应该想到你所承受的压力……”她感觉到他手的力道松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至少她没有说出他上班迟到的事,那才是一直折磨着她良心的真实想法。
他把她的手甩开。“凯,”他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你看,你又把事情的中心转移到你自己身上。今天被解雇的人是我,不是你。跟你没有关系。跟迟到”——他残酷地笑了——“也没有关系,虽然过去两周你一直在用非常笨拙的方式暗示我不要迟到。你已经在脑子里设好了闹钟。除了你,剧团里没有人在‘一小时晚饭时间’上较真。你去的那天晚上也看到了。我们回到现场后又过了半小时才开始。所有人都坐在一边打扑克……”凯点了点头。“好了,哈拉尔德。原谅我。”但他仍然很生气。“如果你能控制住你那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别来管我的事情,我会感谢你的。那是你打击我的方式吧。你假装自责,实际上是在指责我。”凯摇了摇头。“没有,不是,”她说,“从来没有。”哈拉尔德扬起眉毛表示怀疑。“你辩解得太起劲了。”他说,语气轻松了一些。她知道他的情绪又变了。“无论如何,”他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些跟我被解雇没有任何关系。你完全想错了,小姑娘。那个娘炮恨我。就是这样。”“因为你比他强。”凯喃喃道。
“这个嘛,确实,”哈拉尔德说,“毫无疑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毫无疑问?”凯被他声音中的那种断然的口气冒犯到了,于是喊了起来。“怎么了,当然是这样。”这就像是他们刚刚一致同意基本动机已经一清二楚了,结果哈拉尔德又开始吹毛求疵起来。“你说的‘毫无疑问’是什么意思?”他摇了摇头,笑了。“哈拉尔德,求你了,告诉我!”“去煮点咖啡来吧,得有个好媳妇的样子。”“不。哈拉尔德,告诉我!”哈拉尔德点起了烟斗。“你知道希波吕托斯的故事吗?”他终于说道。“啊,当然了,”凯抗议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在大学的希腊语课上排过这个戏,普雷克西演忒修斯。我给你写信说过,布景是我搭的——我放了阿耳忒弥斯和阿芙洛狄忒的大雕像。天啊,太好玩了。而且普雷克西还忘词了,于是就用希腊语说了一句‘生存还是毁灭’,只有希腊语系的系主任麦柯迪老太太听出来了。她耳朵聋,但是戴着助听器也能听出来哪里错了。”哈拉尔德敲着手指等她说完。“所以?”凯说道。“所以,”哈拉尔德说,“如果你把菲德拉的性别换一下……”“我不明白。把菲德拉的性别换一下又怎么了?”“你就能明白我被解雇的根本原因了。好了,去煮咖啡吧。”凯盯着他,大惑不解。她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关联。
“鸡奸,”哈拉尔德说,“我虽然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但我就是这出滑稽剧里的那个贞洁的希波吕托斯,而这出戏也确实是滑稽剧。一个捍卫自己贞操的男人一贯都是滑稽剧中的人物。”凯目瞪口呆。“你是说有人想要鸡奸你?谁?就是那个导演?”她惊呼。“我觉得应该是反过来。他跟我保证过他的屁股很性感。”“什么时候说的?今天下午吗?”凯觉得恐怖的同时又感到好奇。“同性恋一直都对我感兴趣。”去年夏天他就这么告诉过凯(当时剧团里就有两个这样的人),让她觉得兴奋,还有些嫉妒。“不,不是。几周之前,”哈拉尔德说,“第一次说是几周前。”“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一想到他对她隐瞒了这么严重的事,她伤心极了。“没有必要让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跟你说了什么?你当时在哪儿?”“在舒伯特街,”他说,“那天晚上我喝得有点多,我情绪上来的时候可能给过他一些暗示,被他当成了鼓励。他建议我们晚点去他公寓。”“我的天!”凯喊了起来,“哈拉尔德,你没——”“没,没有,”他安慰道,“他对我毫无吸引力。那老兄一定有四十岁了。”凯瞬间松了口气,但是与此同时(是不是很奇怪?)又有些失望。之后,她突然有了一种新的疑虑。“哈拉尔德!你的意思是说,要是对方年轻点,你就答应了,是吗?比如歌舞剧里的男歌手?”想到他加班的那些夜晚,她觉得恶心,但她心里又真的很想知道。“我无法回答假设性的问题,”哈拉尔德相当不耐烦地说,“这问题还没出现过。”“哦,”凯并不满意,“但是那个导演——他又不老实了吗?”哈拉尔德承认了。有一天深夜,他伸手摸了哈拉尔德的裤裆。“然后呢?”哈拉尔德耸耸肩膀。“正常男人的勃起几乎都是不由自主的,你知道。”凯的脸色变白了。“哈拉尔德!你这是在挑逗他!”她一下子嫉妒得发疯,哈拉尔德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她哄好。她心里非常肯定,哈拉尔德夜里踮着脚尖走进卧室的时候,如果她不是每次都睡着了的话,他也不会自然勃起。而且她怎么知道他是踮着脚尖的呢?因为(他从来没起过疑吗?)她并不是每次都真的睡着了。她决定,今天晚上在布莱克夫妇走了之后,无论多累,他们都一定要过性生活。
凯打了个哈欠,从哈拉尔德的膝盖上坐起来,刚才哈拉尔德为了安慰她已经把她搂在了怀里。(“我喜欢你的雀斑,”他低语道,“还有你乱糟糟的吉卜赛式的黑头发。”)“我去煮咖啡。”她说。她转身要走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屁股,这让她心生怀疑,想起了那个导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最近她总是不相信哈拉尔德,她总是觉得,在跟他有关系的每件小事上,都有一些他没有告诉她的。说实话,之前她有时候会想,导演这样跟他过不去,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现在她知道了背后的原因(“所以说,千万别得罪女人”),但她还是不确定哈拉尔德是不是真的毫无隐瞒。他让那个“娘娘腔”得寸进尺到哪一步了?她不禁想起她还在上大学时听他讲过,他曾经在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女演员的公寓里脱过她的衣服,然后又把她晾在了镶着荷叶边的蓝色高级棉布床单上。
凯对哈拉尔德有绝对的信心。她毫不怀疑,无论他从事什么行业,迟早都会扬名立万。但是对他有信心和相信他的话是两回事。实际上,越是在智力上为他折服(他的智商肯定在天才那一级),她就越会注意到他的一些小失误。而且为什么像他这么有天赋的人,现在仍然只是个舞台监督,而他的那些根本不如他聪明的同龄人却已经走到了他前面?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制片人和导演很清楚,但她却没看出来?她真希望他能够让她帮他做个比奈智力测验以及她在瓦萨的那群同学里都试过的性格测试。
有一次,在考试周期间(除了她,没人知道这件事),他曾经试图开着别人的车冲下山崖自杀。车翻了,但他没受伤,自己爬了出来,走回了住处。第二天,他要去拜访的那对夫妇派了一辆拖车去把汽车拉了上来,唯一的损失就是电池里的酸液漏了出来,把车里的内饰烧出了好多窟窿,还毁了哈拉尔德戴的那顶英式帽子,车翻时从他头上掉下来的。这次自杀未遂事件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还把他描述这件事的那封信珍藏了起来。她想象不到自己会像他那么冷静地做出这样的事,更不可能是在别人的车里。他说,他那么做是一时冲动,因为他看到自己的未来之路都已经被铺好了,可他不想成为一个没有骨气的丈夫,哪怕是做她的丈夫也不行。他写信告诉她,当他的自杀尝试奇迹般地失败之后,他把它视为一个信号,即他们的结合是天意。然而现在,她对哈拉尔德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开始怀疑他开车冲下山崖是不是意外造成的,不可否认,当时他一直在喝苹果酒。她很不愿意对哈拉尔德产生这些怀疑,她也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糕:是害怕你的丈夫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顺遂就想要自杀,还是推测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盖酒驾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
哈拉尔德很做作。莱基为他找到了一个适合他的词。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以他的智力和学识,他会成为一个相当出色的导演。哈拉尔德去剧团上班的那些夜晚,凯独自在家时,认真思考过他的问题。她认为,拖累他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对他的父亲有着强烈的认同感。他仍然在为他的父亲而活。任何一位心理学家都能看出来。所以也难怪凯对他们父子间的关系感到不耐烦。“安德斯”和“朱迪思”——她早就讨厌这对老夫妇的名字了,只是哈拉尔德不知道而已。她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做朱迪思提供的“简便快捷肉饼”的菜谱。一看到“安德斯”的来信中夹着婆婆辛辛苦苦用铅笔抄写的菜谱,她就变得冷酷无情。自从看过“朱迪思”的笔迹之后,她就再也无法忍受哈拉尔德做的辣肉酱了,不过这道菜仍然很受客人们的欢迎,他们不知道菜谱是从哪儿来的,以为是他在剧团学到的独特菜式。她毫不怀疑朱迪思用的是人造黄油,她都能想到那番场景:简陋的油布上放着一大块白花花的人造黄油,旁边还有一把廉价镀银黄油刀(你用优惠券就能换到的那种),黏糊糊的那一面还朝下放着!
关掉咖啡机(麦斯威尔牌咖啡)之后,凯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她对穷人有一种无情的仇恨,连哈拉尔德都没有觉察到。当凯在店里接待那些没钱的顾客时,这种仇恨的强烈程度有时候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怕。客观来说,她当然应该同情老安德斯,这个穷困的挪威移民曾经在爱达荷州的公立学校里教手工课,然后通过自学当上了代数老师,最终还当上了博伊西一所中学的校长,结果他跟副校长不和,被这人搞得解了职。哈拉尔德的剧本讲的就是这件事。在剧中,他把父亲写成了大学校长,并且让他与州议会之间产生了矛盾。在她看来,这个设定很没有说服力,也是这部戏剧的薄弱环节。如果哈拉尔德想写父亲的故事,为什么要美化他呢?为什么不能只说事实呢?
据哈拉尔德说,他父亲实际上是遭人陷害,被人强行赶走的,因为(此处有易卜生的影子!)他发现高中账目里有一些猫腻。但是,如果他真的像哈拉尔德说的那么清白,那就很奇怪了,因为在哈拉尔德的整个青少年时期,他都没能恢复在公立学校里的职务,只能做一些非工会会员干的木工零活来养家糊口,而哈拉尔德也去当过报童。哈拉尔德说,这都是一个阴谋,市政府里的一些腐败分子也参与其中,他们必须让他的父亲永世不得翻身,才能确保真相不会被人知道。后来,改革派政党赢得了大选(哈拉尔德的父亲是民粹主义激进分子,他膜拜的对象是个名叫汤利的人),于是他又有了工作,当上了代课老师。同时,高中时期的哈拉尔德名声大噪,他既是橄榄球队的四分卫,也是戏剧社团的主演和校刊的主编。博伊西的一些女士筹集了一笔奖学金,把他送进了俄勒冈的里德学院,又供他上了耶鲁大学戏剧学院,而且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回去,帮她们管理她们的小剧院——而且你该看看她们寄给他的结婚礼物,那是旧金山冈普精品店的银水壶。但是,在父亲的名誉恢复之前,哈拉尔德是不会回到博伊西的。他的意思是,在他的戏剧上演之前。他希望博伊西的所有人都能从报纸上看到这部戏的消息,而且都能从戏中那个蒙受冤屈的州立大学校长身上看到那个可怜的老安德斯的影子,他现在成了一名正式教师(一半时间教代数,另一半时间教手工)的。这部戏的名字叫《羊皮》,哈拉尔德在剧本中把他父亲的人生经历与亚历山大·米克尔约翰[3]在威斯康星的经历融在了一起,虽然他并不承认他父亲与米克尔约翰完全是两类人。
不过,最让凯担心的是哈拉尔德在自甘失败。下午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哈拉尔德或许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她很想知道,除了她自己,还有多少认识哈拉尔德的人会想到这一点。这就使得传播事实真相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如果哈拉尔德被人当成了一个爱惹麻烦的人,一个四处找人开除并寻求失败的人,那他的事业就会被影响。她认为哈拉尔德不应该心软,他应该把那个导演想对他做的事情公之于众。知道了导演的癖好,大家就能明白他是怎么巧妙地刺激哈拉尔德,最后把他臭骂一顿的。这件事就算今天没发生,在他的不断刺激下也总有一天会爆发。
他们快喝完咖啡的时候,门铃响了。听到布莱克夫妇上楼的脚步声(诺琳走路时步子很重),凯迅速思考起来。不管他们就公寓的事说些什么,她都会保持沉默。让别人说去吧。而明天早上一上班,她就会溜到“前进之家”去订购室内装潢的材料。她可以假装东西是在今天听到消息之前就已经订好的,只是看到哈拉尔德很难过才没有刻意提起。她甚至还能编个故事,说自己拼命地想取消订单(在明天上午的时候),但被告知已经太晚了——材料已经开始被加工了。实际上也确实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她只是碰巧决定把样本带回家给哈拉尔德看看,其实她已经订好了自己想要的颜色——消防红。如果真的要等带回来给他看过再决定,那确实来不及了。
凯去开了门。“嘿!”她说,“你们好啊!”她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话,仿佛是在让他们做好准备,就好像她身后又一次点起烟斗的哈拉尔德生病了,或者心情不好之类的——如果你的丈夫在大萧条时期加入了失业者的行列,你该做何反应呢?从这个角度一想,一时间,一阵强烈的恐惧之情扑面而来,就像当时她听到哈拉尔德的钥匙和锁孔摩擦的瞬间就已经知道他要跟她说什么的那种恐惧。然而她立刻让自己坚强起来,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现在,哈拉尔德能够继续写完他的剧本,然后把这个心结放下。小餐厅很适合当他的书房,他还能在瓷器柜下面搭一些架子来存放文件。现在,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推掉所有该做的木工活了,比如按照他们之前计划的那样把床做好,再做一个放在客厅里的书柜。哈拉尔德在她身后开口了。“赴死者向你们致敬,我被炒鱿鱼了。”他说。“哎呀,哈拉尔德,”凯热切地说,“先等他们把外套脱掉嘛,然后按照你给我讲的那样给他们讲一遍。从头开始讲,什么都不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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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品脱约合568毫升。
[2]《圣经》中的“认识”有时指代发生性关系。
[3]美国哲学家、教育家,是20世纪美国最具原创力的社会哲学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