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凯家里聚完会的第二天上午,海伦娜计划和昨天坐夜车从克利夫兰来纽约的父亲吃早餐,然后再一起到银饰店为母亲准备结婚纪念日的礼物。她要去萨沃伊广场酒店与他见面,他在那儿有一间房,带客厅,每次他来纽约出差时都住在那儿,他们给了他一个折扣价。海伦娜自己一般会住在新韦斯顿酒店的瓦萨俱乐部里,她的母亲因为觉得那里的环境“宜人”,有时候也会跟她一起住。戴维森夫人很希望能够拥有校友身份,没有资格进入克利夫兰的女子大学俱乐部这件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她有很多熟人在里面,而且她们都非常活跃,可她却经常被当作客人对待。“我本人是个没上过大学的女人。”当她受到俱乐部主席的邀请,对她感兴趣的某一领域的讲座发表意见时,她总是会这样说。“我本人是个没上过大学的女人。”海伦娜会偷听到她茶歇时在休息室里放下手上最新一期的《瓦萨校友杂志》,带着一个天生的演说家的自信,这样告诉瓦萨俱乐部的秘书或者10届的校友。她的母亲随便清清嗓子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只有海伦娜不愿意听。“我们决定为海伦娜在瓦萨俱乐部申请五年期的会员,”戴维森夫人用抑扬顿挫的语气继续说,“这样她就能有一个地方可去,像她父亲那样,在纽约有个落脚之处。‘一间自己的房间’,知道吧。”她母亲的那些“决定”,特别是和海伦娜有关的,都不单单是宣布而已,而是颁布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海伦娜在瓦萨俱乐部感觉并不舒服,因为那里在她看来像是她妈妈的领地,但只要她到了纽约,就继续住在那里,因为,就像戴维森夫人说的,那里处于中心地段,很方便,很实惠,而且她还能在休息室跟朋友见面。
今天早上,她还在洗澡时,电话响了。不是她父亲,是诺琳用一家药店的公共电话打来的。她说等帕特南一出门她就得马上跟海伦娜见面。他此时正在浴室里刮胡子。简单来说,诺琳只想让她保证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因为诺琳没有在电话里这样说,那么海伦娜也不能直接告诉诺琳她不必担心。相反,她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冷静,同意到诺琳的家里去见她,也为此取消了跟父亲的约会,这让他非常不满。他不懂有什么事情紧急成这个样子,等到下午都不行。海伦娜没有细说,她从来不跟父母撒谎。话说回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诺琳不能跟她约个下午茶,喝个鸡尾酒,或者约明天的午餐也行。但是当海伦娜用冷漠的语气提出的时候,电话那端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然后诺琳用短促的声音沉闷地说:“算了,忘了吧。我早该猜到你肯定不想见我。”海伦娜只得否认并且答应立刻去见她。
她并不期待着这次见面。她的那种淡淡的、温和的讽刺用在诺琳身上完全是浪费,诺琳根本意识不到海伦娜腔调里的讽刺与幽默,她只会听别人话里的表面意思,然后得出自己武断的结论,就像她刚才在电话里那样。在正常情况下,海伦娜还挺想去看看被凯称为“草图”的诺琳的公寓的,但是现在她更想在一个没那么私密的环境里见面——比如,瓦萨俱乐部的休息室。她没有兴趣听诺琳做出任何解释或者找什么借口,而且她突然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她并没有任何过错,只是因为看到了一件跟自身完全没关系的事情,就突然被召唤到诺琳的公寓去。就像那次,她的父亲因为无意中目击了一场交通事故,就被召上了法庭一样。被那些该死的律师反复盘问过后,他说自己已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但无论如何,诺琳并没有像别人想象中那样住在格林尼治村的某个偏远地区。她的公寓距离新韦斯顿酒店非常近,在列克星敦大道地铁站往东一个街区的一条漂亮的街道上。那条街绿树成荫,有很多带窗台花箱的私人住宅,这个街区一点都不比凯住的街区差,甚至更好。这让海伦娜颇为惊讶。她远远就看到诺琳穿着一条旧的滑雪裤、一件t恤衫,还有一件男士皮夹克,坐在一栋刷着黄色灰泥的房子门前的台阶上,紧张地朝街上张望着,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安姐姐,安姐姐,”熟读大部分格林童话故事的海伦娜不禁喃喃自语,“你看到有人来了吗?”她前一天晚上就注意到帕特南的胡子有些发蓝,他苍白的脸庞上仿佛有剃刀的影子在晃动。看到海伦娜之后,诺琳挥手朝她示意。海伦娜身穿豹猫皮外套,头戴一顶罗宾汉帽,上面的羽毛还在来回晃动。“帕特刚走,”她告诉海伦娜,“你可以进来。”她带着海伦娜穿过拱廊进入房子,从一个看起来像是办公室的房间的门口经过。她解释说,这栋房子的业主是一对夫妻,两个人经营一家现代装修公司,他们的生意因为大萧条受到了影响。然后她停下来跟办公室里的人打了声招呼,但从门外看不到里面人的样子。她继续说,房东夫妻俩住楼上两层,把曾经作为展厅的花园公寓租给了诺琳和帕特,把顶层租给了在华尔街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的一个秘书,这人同时也受雇担任离婚案中的共同被告——“和人通奸的女人。”诺琳说完,还发出一声轻笑。
诺琳是烟嗓,声音沙哑低沉,还说个没完没了,仿佛是舷外发动机,一阵阵地往外喷出信息流。大三那年,校医就说她神经质,她的那种唐突、隐晦、让人感觉像是永远被一团烟雾笼罩的讲话方式,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组织游行或者忙于校报及文学杂志的工作之余,她会和她那群全都有着低沉沙哑嗓音的闺密跑到校外去,围在卡里餐厅的桌边,喝着可乐或者咖啡,大声唱流传在校园里的歌曲。“这一杯敬内莉,她真的嗜酒如命。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从未清醒。大家说酒精已经侵占了她的神经。她想上天堂,但只有地狱才有她的姓名。”不幸的是,低酒精度的啤酒终于合法之后,海伦娜那受过音乐训练的耳朵仍然能听到她们的和声和玻璃杯的碰撞声。而且她还记得自己偶尔看到凯也跟那些声音低沉沙哑的人坐在一起,像她们那样把烟灰弹进咖啡里,然后用她真实的嗓音为她们的合唱和声,看看能不能帮她们“增点色”。她还会跟她们一起玩她们发明出来的那个游戏,看谁点的菜最难以下咽,比如两个冷掉的煎蛋配上巧克力酱。诺琳在大学期间对新闻学最感兴趣,她最喜欢的课程是洛克伍德小姐的当代新闻业,最喜欢的书是《林肯·斯蒂芬斯自传》,最喜欢的艺术门类是摄影,最喜欢的画家是乔治亚·奥基夫。直到大三之前,她都属于微胖的那类女孩,因为她爱吃瓦萨“魔鬼”——一种海伦娜几乎从来不碰的黑色混合软糖——并经常到苹果酒厂去享用苹果酒配甜甜圈。海伦娜和她的朋友们则会骑车到“银天鹅”酒店去,因为这个名字让她们想到小情歌,或者她们会去瓦萨小酒馆跟一位教工吃饭,并且总是会点同样的菜式:温室栽种的洋蓟和蘑菇。不过现在诺琳和凯一样,变得苗条紧致了。她那双浅金黄色的眼睛习惯性地眯成一条线,而她俊俏红润的脸庞看起来有些充血,仿佛是因为思虑过多而发黑了。她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她的情感似乎已经被不断分散的注意力耗尽了。她所有的表述都很粗略简短,即使说的是私密的话题,也有股在讨论时事的味道。今天的她让海伦娜想起了一条关于报纸的古老谜语——“又黑又白,红遍天下”。她漫不经心地说话,营造出一种心事重重的氛围,仿佛她正按照背好的台词主持一次简报会议。
“你肯定是忠于她的,我知道。”她们走进公寓时,她没有回头便说出这么一句话。花园里的一阵狗叫声打乱了她连篇的思绪。“楼上有一条发情的母狗,”她猛地晃了一下脑袋说,“所以我们把尼采拴起来了,以防它去滥交生下杂种狗。”她发出了短促的笑声,也像狗叫。海伦娜认为,她的这种被称为“悲伤”的笑声就像个标点符号——一个星号,表明诺琳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她以前提到过的某件事情上了。现在,诺琳正如一个粗暴的兽医,继续讲述着楼上那条狗的交配史,中途还不时把话题岔到狗主人的性爱史上去。诺琳自从结了婚,语言就变得粗俗了很多。海伦娜并不太清楚她口中要做输卵管手术的“楼上的母狗”指的是那条贵宾犬还是房东太太。“都是,”诺琳简短地答道,“玛格丽特的输卵管阻塞了,所以她怀不上孩子。她要去疏通输卵管。吹入法。莉莎的输卵管需要被结扎。他们现在用这种手术代替卵巢切除。这样的话,她仍然可以享受性的快乐。喝点咖啡吧。”
海伦娜环视着这间公寓。墙壁被漆成了黑色,如果诺琳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海伦娜会猜测她这样做是为了不显脏。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个颜色也代表着某种口号或者旗帜,就像帕特南的衬衫,但海伦娜还是很不解,因为按照她一直以来的理解,黑色是一种反动的颜色,是牧师和法西斯主义的颜色。厨房和客厅是一体的,水池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碟。水池上方是一个长条储物架,上面摆放着盛放软干酪的玻璃杯、果酱罐、盘子和罐头,主要是汤和炼乳。通往花园的法式玻璃门上挂着橙色薄纱。墙边有个白砖壁炉,壁炉两侧是用橙色板条箱做成的书架,上面有一块折起来的黑色油布,放着各种小册子、小开本杂志和薄薄的诗歌集。大部头的书籍很少,只有《资本论》《震撼世界的十天》《阿克瑟尔的城堡》,和帕累托、斯宾格勒、林肯·斯蒂芬斯的书。房间另一头是一张笨重的沙发床,上面铺着黑色的平绒布,还堆着一些用缝纫机粗粗缝制的橘黄色油布靠垫,四角都已经开线了。黑白相间的油毡地板上有一张很脏的北极熊地毯。厨房的水池下面有一个狗粮盆,里边放着一些吃剩的食物。四面的墙壁上挂着装裱的艺术品,有乔治亚·奥基夫花卉画的复制品、迭戈·里维拉和奥罗斯科的壁画细部的复制品,还有斯蒂格利茨拍摄的纽约贫民窟的摄影作品。房间里有两盏不锈钢落地灯,灯罩是临时用打印纸做成的,还有一张纸牌桌,以及四把折叠式桥椅。牌桌上有一台烤面包机、一罐花生酱、一个电卷发器和一面手持小镜子。很明显,诺琳刚才正在卷头发,但是中途停了下来,因为她那头漂亮的金发一边卷曲,高高地蓬了起来,另一边还松松垮垮地垂着。海伦娜肯定,这种半途而废的行为就是这间公寓的基调。有人,可能就是诺琳的丈夫,曾经尝试过在家务中引入新的方法和秩序。冰箱旁边的隔板上放着一本老式的商店日历,有些日期用红色铅笔打了叉;日历旁边是一张铅笔画的图表,上面有数字。诺琳解释说,那是他们每周的开支表。炉子旁边的墙上有一根钉子,上面戳着的是他们日常购物的发票和其他收据。沥水板上有个牛奶瓶,里面装了半瓶硬币,诺琳说是买邮票用的。
“帕特让我们记下每次买的两美分邮票。我生日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个小小的口袋笔记本,跟他的那个一样,让我把每天的花销,比如地铁票钱,都记下来,晚上再抄写到开支表上。我们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记账。那样的话,我们就能知道自己每天花了多少钱,如果某一天花钱太多,那么第二天就节省一点。我只需要看那张开支表就行。帕特是个很视觉化的人。今晚我的账上就会有五美分的支出——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用掉的那五美分。他会带着我一步步地回忆一整天的活动,还会说:‘想一想后来你做了什么。’直到他搞清楚那五美分的去处为止。他非常在意准确度。”说完这句称赞,她发出一声短暂的叹息,海伦娜扬起眉毛表示异议。她十岁就拥有了自己的银行账户,并且被教导要保留自己的支票存根。“这五美分我来付吧,”她打开钱包说,“你为什么不让他每个月给你一些零花钱呢?”诺琳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给我十美分吗?我忘记了。我先给哈拉尔德打了电话才问到你的住处的。”十美分硬币落在牌桌上发出的声响突显了随之而来的安静。两个女孩注视着彼此,听着窗外的狗叫声。
“上大学的时候你就没喜欢过我。”诺琳说,她正在倒咖啡,加了些糖和炼乳,“你们那帮人都是。”她坐到海伦娜对面的桥椅里,深吸了一口烟。海伦娜了解诺琳的性格,并且感觉到这句话只是个开场白,于是没有反驳。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诺琳,甚至现在也没有。自从她听说了记账这件事,她就对这个大块头的邋遢姑娘产生了某种同情,诺琳让她想起了一头疲倦的母狮子,被囚禁在这个巢穴般的公寓中,还有一只动物被拴在花园里,而油毡地板上还有一头没精打采的北极熊。大学期间,她和诺琳一起为文学杂志工作,相处很融洽。“你们都是美学家。我们都是政治家,”诺琳继续说道,“我们隔着街垒相互凝视。”海伦娜觉得这个形容非常奇妙,但是她身上的学究气又不允许她就这么算了。“这个结论是不是有点太‘以偏概全’了,诺琳?”她像瓦萨的老师那样,“陷入思考”时眉头微皱,前额也皱了起来,“你觉得波姬算是美学家吗?或者多蒂?还有普瑞斯?”她本来还要加上“凯”,但她今天上午并不愿意随意提起她的名字,也不想跟诺琳谈论她。“她们不算,”诺琳回答,“能算美学家的只有你、莱基、莉比和凯。”诺琳在谁“能算”谁“不能算”这件事上一直是专家。“你们是桑迪森派,我们是洛克伍德派。”诺琳继续严肃地说道,“你们是摩根派,我们是马克思派。”“得了吧!”海伦娜几乎是生气地喊了出来,“谁是‘摩根派’?”在她冷静的个性中,唯一能被唤醒的就是对真理的热情。“大学做民调时,我们全体都是支持罗斯福的!除了波姬,她忘了投票。”“那就等于胡佛少了一票。”诺琳说。“错!”海伦娜咧嘴笑了,说道,“她支持诺曼·托马斯[1],因为他养狗。”诺琳点点头。“养可卡,”她说,“多么高尚的理由啊!”海伦娜也同意就是这么回事。“好了,”诺琳沉思片刻之后让步了,“凯是弗拉纳根派,如果你非要这么界定的话。普瑞斯是纽科默派。莱基是林奇派。我或许归纳得过于简单了。莉比是m.a.p.史密斯派,你觉得呢?”“我想是吧。”海伦娜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瞟了一眼手表说道。这种在瓦萨学院非常流行的派系分析让她觉得很无聊。
“总之,”诺琳说,“你们那群人缺乏新意。洛克伍德告诉我的。但是,天啊,我以前还那么嫉妒你们!”她的坦白让海伦娜有些尴尬。“我的天啊,为什么?”她问道。“姿态佳,懂社交,相貌好,能吸引男人,还是毕业舞会、足球赛、新生会的焦点。我们管你们叫象牙塔集团。你们远离斗争中心。”海伦娜张了张嘴,她们的这种观点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她想纠正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比如,她本人相貌就并不出众,而且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校园足球赛(戴维森夫人厌恶“观赏”体育比赛)或者毕业舞会,只有在瓦萨的那一次,她还不得不找来普瑞斯·哈兹霍恩的哥哥充当自己的“男伴”。但她也不想被诺琳牵着鼻子走,通过辩解去坦白什么。而且,她猜测,如果你把这群人当作一个人,那么她就是诺琳说的那个样子——一个富有、自信、美丽的才女。“你是说莱基,”她认真地说,“我们这个团体是她组织的。或者按照洛克伍德小姐的说法,是‘物以类聚’。但没人真的喜欢她。我们只是她的卫星而已。菲斯克小姐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借了她的光’。”“莱基为人很冷漠,”诺琳坚持道,“她没什么人性,就像月亮一样。你还记得苹果的事情吗?”
想起自己曾和诺琳在落成不久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因塞尚的一幅苹果静物画而争吵过,海伦娜的脸红了。“是在库欣的吸烟室,”她苦笑着承认,“那是什么时候?大一?”“大二,”诺琳说,“你和凯跟什么人来吃晚餐。莱基也在。你们两个在打桥牌。莱基和往常一样,抽着过滤嘴香烟,玩着单人纸牌游戏。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也是她第一次和我们说话,”海伦娜说,“而且我记得那时也是我第一次见你,诺琳。”“我那会儿太丑了,”诺琳说,“体重一百六十磅。一身的肥肉。你们用鱼叉戳我,你们三个。”海伦娜从咖啡杯上抬起头,目光坦率。“‘苹果的灵气’,”她引述道,“和‘有意义的形式’的争论。”她已经记不太清当时诺琳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向吸烟室里所有人详细表达的那些对塞尚作品的伤感言论,但她记得她和凯一直暗自仰慕的莱基突然停下手里的接龙游戏,抬起头,冷酷而清晰地说塞尚作品的重点是他把静物的形状安排得很有条理。诺琳开始反复强调,真正重要的是“苹果的灵气”。此时凯放下了手里的桥牌,瞟了莱基一眼,在征得同意之后,她开始大谈“有意义的形式”,这是她在大一英语课上学到的,她们的老师基切尔小姐让她们阅读了克莱夫·贝尔、克罗齐的书和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你在否认苹果的灵气吗?”诺琳并没有屈服,而海伦娜也放下了她手里的桥牌,和善地引用了艾略特的一句诗:“灵气使人死亡,文字赋予生命。”众目睽睽之下,诺琳开始哭泣,从来不会怜悯弱者的莱基说她是个“多愁善感的蠢货”。败下阵来的诺琳踉踉跄跄地走出吸烟室,泣不成声,而莱基只是说了句“笨蛋”,就接着玩她的接龙游戏了。桥牌打不下去了。回宿舍的路上,海伦娜说,她觉得她们三个围攻一个,对可怜的施密特拉普小姐来说有点苛刻了,但是凯说,施密特拉普这样的人通常站在多数一边。“你觉得她会记得我们帮她解围这件事吗?”她问,她指的是莱基。“我表示怀疑。”海伦娜说。艺术史课上她坐在那位伊斯特莱克小姐旁边整整半个学期(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序,d刚好在e前面),都没有引起对方丝毫的注意。但是莱基确实还记得凯,那年春天她们都参加了“雏菊花环”,莱基还和凯讨论过克莱夫·贝尔和罗杰·弗莱。所以,海伦娜想,你或许可以说,和诺琳的那次争论最终使得她们和莱基以及其他人一起在南楼结盟。海伦娜对于社交界的势利和别人对社交的疯狂迷恋完全无动于衷,所以并没有像凯那样感受到南楼那个小团体的魅力,不过她也没有对结盟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虽然她的老师和父母都有点担心。他们都和诺琳一样,认为对一个有着真才实学的女孩来说,加入一个所谓的“高级精英”团体是很危险的。戴维森夫人第一次跟她们见面之后就评价说,她希望海伦娜不要变成她们的“衣架”。
“我反对莱基那种空洞的形式主义,”诺琳开口道,“那天夜里,我回到房间后,就朝着窗外吐了。那天对我来说像是世界末日,虽然我当时并没有这么觉得。直到大三那年我才发现了社会主义。那天夜里我只知道,我相信一些东西,但我无法表达出来,而你们那帮人什么都不相信却很擅长表达,而且是通过引述其他人的话来表达。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也嫉妒你们。我给你看点东西。”她从椅子上站起身,示意海伦娜跟着她,然后猛地推开一扇门,露出卧室的内部。在他们自制的床的上方挂着一幅塞尚的苹果静物画的复制品。“哎呀,哎呀,引起争议的苹果!”海伦娜站在走廊上,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她走过那块毛茸茸的北极熊地毯时,被上面的一根狗骨头玩具绊了一下。她的脚踝很疼,而且她想不出苹果能证明什么。“帕特之前一直把这幅画放在大学宿舍里,”诺琳说,“他把这幅画当作他信仰的基础。对他来说,它代表着一种极致的简化。”“嗯。”海伦娜打量着这个明显是帕特南领地的房间说。房间里有一个钢质文件柜、一面威廉斯学院的校旗、一个非洲面具、一张牌桌,牌桌上面放着一台打字机。她突然觉得,诺琳的公寓里充满了太多“有意义的形式”。屋里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诉说,在断言,在目空一切地说教。诺琳和帕特被这些表达着信仰的物品包围着,从炼乳罐到双人床上的一个修道院式的枕头。这里和凯的公寓不一样,凯家里的家具只需要被欣赏和谈论。但是在这里,这个杂乱无章的巢穴中,每一件东西都要代表“相关的立场”才能够被纳入进来,虽然海伦娜实在想不出那只北极熊想表达什么。
两个女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诺琳又点起一根烟。她用沉思的目光凝视着海伦娜。“帕特得了阳痿。”她说。“哦,”海伦娜缓缓地回答,“哦,诺琳,我很抱歉。”“不是你的错。”诺琳嗓音嘶哑。海伦娜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她仍然可以闻到帕特的雪茄味,看到他的烟斗放在一个没有清理的烟灰缸上。她为诺琳感到难过,为了解释昨天晚上的事情,她把这种事都和盘托出。她并不想知道那个可怜男人的隐私。“我们六月结的婚,”诺琳进一步解释道,“就在毕业典礼几周之后。我还是个毫无经验的处女。在认识帕特之前从来没有跟男人约会过。所以,我们入住宾夕法尼亚煤田那里的酒店时,我并没有马上明白过来。特别是我妈妈——她们那一代人都非常厌恶性生活——告诉过我,一位绅士从来不会在新婚初夜就夺走新娘的贞洁。我当时以为母亲说的一定是对的。我们耳鬓厮磨到两个人都兴奋不已,然后一切就会停止,他会转过身去睡觉。”“你们去煤田干什么?”海伦娜问道,想要把话题岔开。“帕特当时在办一个案子——有个组织者被打,还被关进了监狱。白天我会去访问那些女人,那些矿工的妻子,做一些背景调查。帕特说这会非常有用。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把我们蜜月期间的全部花销都计入办公费用。晚上,我们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但回到纽约之后,情况还是一样。我们会穿着睡衣拥吻缠绵,然后各自睡去。”“那他为什么非要结婚?”“他不知道。”诺琳说。
“终于,”她继续用嘶哑的嗓音说道,“我面对了现实。我去了公共图书馆。咨询处有一个维也纳女人——非常友善。她帮我列了一份关于阳痿的参考书单,其中很多书是德语的,很详尽的一份书目。”她又急促地笑了一声。“可图书馆里查不到所有相关的内容吧。”海伦娜反驳道。她听母亲说过,“在我们国家伟大的公共图书馆系统中,你甚至有可能完成大学教育”,但是凡事都有个限度。“是的,”诺琳说,“只是了解了大概的情况。阅读了一些相关的书籍后,我就能和帕特谈谈了。结果我才知道,他早期的所有性经历都来自妓女或者皮茨菲尔德的女工。他从没跟好女人做过爱,也从没见过女人的裸体。我是个好女人。这就是他不能跟我做爱的原因。他会觉得他在跟自己的母亲通奸。这是弗洛伊德学派的说法,行为主义者会声称这是一种条件反射。但是当然,所有这些他当时是不可能知道的。这对他来说是个可怕的打击。我能让他兴奋,我却不能让他满足。最近,我一直睡客厅”——她朝沙发的方向努了努嘴——“虽然我们都穿着睡衣,但他还是失眠。至少现在我可以睡个好觉了。”她伸了个懒腰说。
“你们去看过医生吗?”诺琳阴郁地笑了。“看了两个。帕特不去,所以我自己去了。第一个医生问我是不是打算生小孩。他是我妈妈认识的一个老派神经科专家。我回答没有,我不想生,他竟然把我轰出了他的诊室。他告诉我,我应该庆幸丈夫不想跟我性交。他说,性对女人来说并不是必需的……”“我的天啊!”海伦娜说。“对!”诺琳点点头,“第二个医生是个全科医生,有一些比较现代的办法。帕特的合伙人比尔·尼克姆让我去找他的。他基本上是个行为主义者。我跟他说了帕特的性交史之后,他建议我去买一套黑色雪纺绸的内衣、黑色的长筒丝袜,再买点便宜香水。这样帕特看到我就会联想到妓女。然后再找一天下午,把这些衣服穿上,等他下班回家之后,试着用这种方式勾引他。”“天啊!”海伦娜说,“后来呢?”“几乎成功了。我去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买了内衣和丝袜。”她掀起她的长袖运动衫,海伦娜看到了里面的黑色雪纺绸蕾丝边内衣。“然后我就想到了那张北极熊地毯,我妈妈把它保存了起来。它曾经属于我的外祖母,一个很有钱的老贵族。我想起了萨克-马索克的‘穿裘皮的维纳斯’。所以我安排了一番,这样帕特下班回家后就会发现我躺在地毯上。”海伦娜微笑着,轻吹了一声口哨。“帕特早泄了,”诺琳阴沉地说,“然后我们大吵了一架,为了我在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花了多少钱的事。帕特在花钱方面特别节俭。这就是他不想去接受精神治疗的原因,虽然比尔·尼克姆觉得他应该去。”海伦娜皱了皱眉头,她决定不去问“比尔·尼克姆”怎么会知道帕特的“问题”的。相反,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非常缺钱吗,诺琳?”诺琳摇了摇头。“帕特有一份信托基金,我父亲也会给我零花钱。但我们把这些钱用作日常开销。帕特和比尔把自己的大部分工资都投入了两个人的‘共同事业’。”“‘共同事业’?”海伦娜没听懂,重复道。“他们那个组织的名字。当然,他们拿工资,其他员工都是志愿者,但他们组织用于邮寄和打印的费用相当惊人。然后我们还要招待工人、名人、有钱的善人和部分媒体。我们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介于沙龙和咖啡馆的地方。”海伦娜四下看了看,没有说话。
“比尔说,如果帕特能去妓院,那会减轻我们婚姻的负担。或者去找个应召女郎。不过那样有可能会染上性病。但他可以学着用一用避孕套。你见过那东西吗?用起来简单得跟刷牙一样。帕特跟我提过离婚,但我不想离。那是老一代人才会做的事情。遇到事情就会跑掉的那一代人。我的父母就离婚了。如果帕特是个酒鬼或者家暴男,那就不一样了。可性并不是婚姻中唯一的事情。就拿普通的夫妻来说,他们每周性交一次,在周六晚上。我们就说每周五分钟吧,如果不算前戏的话。一万零八十分钟里的五分钟。我算了百分比——还不到百分之零点零五。假设帕特每周在一个妓女身上花五分钟——也就是他刮个胡子的时间,我为什么要介意?特别是我明知道他并没有投入任何感情。”诺琳一股脑地说出这些数据的时候,海伦娜的脸上闪现出不悦的神色。她正在努力忍住想去厕所的冲动。她曾经在欧洲各地旅行过,根本不担心细菌问题,还喝过当地的水,用过西班牙农民家的茅房和意大利小客栈里的那种嵌入地板的简易茅坑,可是一想到诺琳家的厕所,她竟然畏缩了。诺琳报出的统计数字、外面持续的狗叫声,还有水池里的滴水声,这一切所营造出的不真实感在她缓解膀胱压力的迫切需求下更加明显,她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永恒。然而,当她终于提出想要去厕所的时候,她却久久都尿不出来,虽然她已经在马桶圈上铺了纸。帕特之前把马桶圈掀上去了,像是一种病态的存在。最后,她需要在水池里放水来帮助自己排尿。
她回到客厅的时候,诺琳突然直入主题。“我想,哈拉尔德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男性力量的象征。”她用她那种平静的声音说着,漫不经心地喷吐着烟雾,但是在那一团烟雾的后面,她正眯着那双黄玉一样的眼睛观察海伦娜,好像要看看她的反应。诺琳继续连珠炮般地讲述着,仿佛在陈述记事本上写的内容。海伦娜自己也点起一根香烟,带着批判的态度仔细聆听,心中默记要点,并且把这些要点归纳在不同的副标题下面,仿佛她在听讲座或者开会。
她记录道,哈拉尔德在困顿的诺琳心中成为“男性力量的象征”的原因是这样的:(1)她们。诺琳一直在嫉妒她们的“性优越感”。(2)凯作为中间人,担当“在两个阵营之间传话”的角色。比如,大三那年,在沃什伯恩小姐的变态心理学课上,诺琳坐在凯的旁边,发现她是个“不错的伙伴”。(3)嫉妒凯“拥有两个世界里最好的东西”。比如,她失去了贞洁,而且周末会到哈拉尔德那里跟他同居,却没有“失去地位”,诺琳的情况则正相反。(4)距离近。诺琳和帕特度蜜月回来那天在街上遇到了凯。他们发现两家住得很近,于是两对夫妇开始约着晚上一起打桥牌。(5)哈拉尔德桥牌打得比帕特好。所以哈拉尔德在诺琳心中就树立了一个雄伟的形象,可望而不可及,就像南楼的她们一样。这些就是海伦娜发现他们两个人在厨房里热吻的原因,也是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的原因。
海伦娜皱了皱眉头。在她看来,如果她接受了诺琳的这一系列理由,那么这件事反而会意义重大。如果哈拉尔德被当作一种雄性的象征,而不是凯的丈夫,那么他们的亲吻从对诺琳的吸引力上来看,就是“有意义的”。她一直都折服于可怜的凯早已运用起来的逻辑的力量。
“如果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你为什么要这么详细地解释呢?”海伦娜说。“为了让你理解,”诺琳回答,“我们都知道你很聪明,我们不希望你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凯。”听到她说出“我们”,海伦娜产生了一些其他的想法,但她没说话,只是继续吐着烟圈。他们为什么认为她会告诉凯?按照她的理解,只要事情到此为止,那个拥抱根本无足轻重,毕竟哈拉尔德喝多了,而诺琳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
“我不想破坏她的婚姻。”诺琳沉吟着说。“那就别破坏。”海伦娜说,她的语气听起来像她的父亲。“忘掉哈拉尔德吧。天下男人多的是。不要感觉事情必须有始有终。”她相信自己读懂了诺琳的心思,对着面前的她坦诚地笑了。
诺琳犹豫了。她懒洋洋地拿起卷发器。“没那么简单,”她突然说,“哈拉尔德和我的情人关系已经有一阵了。”海伦娜咬起嘴唇。这正是她内心深处最怕听到的话。她苦笑了一下。“情人”这个简单的词让她感到意外又可怕。
诺琳继续解释道,帕特整天不在家,凯也整天不在家。“她挣钱养家这件事让哈拉尔德感到挫败。他需要维护他男性的尊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他烧掉剧本的那一幕,就像是为了抚慰她而举行的一场献祭仪式。他在焚烧他的种子,他的思想与身体的后裔……”听到这些话,海伦娜身上那种天然又滑稽的秉性又开始发挥作用了。“哎呀,诺琳!”她抗议道,“说点正经事吧。”“‘正经事’,”诺琳皱着眉头说,“这不是大学时你给一本文学杂志起的名字吗?”海伦娜说确实是的。诺琳打开了卷发器的开关。“是什么让你唾弃那些难以猜透的事情的呢?”她看着海伦娜说,“你介意我卷一卷头发吗?”卷发器预热的时候,她继续讲着。看起来,哈拉尔德整天独自在家,他便开始在下午到诺琳家里喝咖啡或者啤酒。有时候,他会带上一本书,大声朗读给她听。他最喜欢的诗人是罗宾逊·杰弗斯。“《杂色牡马》。”海伦娜插嘴。诺琳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的?”“我猜的。”海伦娜说。她还很清楚地记得哈拉尔德为凯朗读《杂色牡马》的那个难忘的周末。“有一天,”诺琳说,“我跟他说了帕特的……”“别再说了。”海伦娜冷淡地说道。诺琳的脸红了。“我的第一次外遇——在哈拉尔德之前——也是这样开始的,”她坦白道,“那个男人是我在公共图书馆遇到的,是所实验学校的老师,有老婆和六个孩子。”她露出了不太情愿的笑容,“他对我阅读的内容感到好奇。我们曾经一起在布赖恩特公园里坐着,我跟他说了帕特的事情。他带我去了一家酒店,破了我的处女之身。但他担心被老婆发现。”“那哈拉尔德呢?”海伦娜问。“在他佯装的勇敢之下,我猜他也怕。已婚男人都很有意思。他们都把妻子和情人严格地区分开。”她开始卷头发。很快,头发烧焦的味道与屋里原有的香烟味、狗味、烟丝味和水池里洗碗布的酸臭味混在一起。海伦娜注视着诺琳,认为她身上有一种属于动物的生命力,一种“质朴”的特性,公寓里的脏乱和邋遢似乎是在故意强调这一特性。海伦娜想象着,和她同床共枕的感觉一定就像在一堆厚厚的、已经腐败的落叶上翻来覆去,表层噼啪作响,像是她的嗓音,而下面则因为腐烂的化学过程而生出一种温暖和潮湿。她回想起来,诺琳曾在贝克威思小姐的民间故事课上,遵循着老师们最津津乐道的“模糊思维”的方法,写过一篇关于地球母亲盖娅和充满色情的冥府崇拜的垃圾论文,可以说是臭名昭著,还被《本科研究杂志》退了稿。海伦娜暗自偷笑。她觉得自己今天上午也可以采用卡罗琳·斯珀吉翁小姐的风格写出一篇有关诺琳公寓的地狱图景的优质论文,这里虽然不完全像凯坚持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地窖,但它确实黑得像矿井,升腾着女主人尚未满足的欲望。海伦娜犀利地对自己说,这个欲望的熔炉仿佛在燃烧着生石灰,散发出大量的热气。她恶趣味地想到,“楼上那只发情的母狗”肯定是某种类似图腾的东西,她还想到了房东太太的输卵管(某种根系?),还有后院的那只冥府守门狗。“啊,地狱的女王啊,”她在心里说道,“您的谷物女神该向何处致哀?”那次谈话之后不久她才知道,是在公园大道南。诺琳的父亲已经再婚,她的母亲靠他提供的赡养费生活。诺琳每隔一周的周三都会去施拉夫特餐厅和母亲一起吃午饭。
“我不是第一个,”诺琳突然说道,卷发器吱吱作响,“哈拉尔德会把瞒着凯的事情告诉我。他和去年秋天认识的一个歌舞女郎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外遇。那个歌舞女郎想跟他结婚。她丈夫很有钱,还在康涅狄格州有房子,他和凯周末有时候会去。但是哈拉尔德不再跟她上床了,哪怕她乞求也不行。他非常害怕混乱的关系。比如,他和我上床之前,我们两个人都必须同意,我们不会影响各自的婚姻。”
“这不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吗?”海伦娜问。“对哈拉尔德来说不是,”诺琳说,“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我爱帕特。我时常也会有点嫉妒凯,因为我知道哈拉尔德有时候跟她上床,虽然他没提。但我告诉自己,每一种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他和她做的事情并不能改变他和我做的事情。反之亦然。我没有夺走她的任何东西。绝大多数已婚男人有了情人之后,他们在妻子面前的表现会更好。在其他社会中,这种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海伦娜说,“我猜你还是不想让凯发现,也不想让帕特发现吧。而且你们必须承认,昨天晚上你们差一点就被发现了。如果走进厨房的不是我,而是凯呢?”诺琳面色严峻地点点头。“没错。”她说。然后她大笑起来。“天啊!”她坦白道,“还有一天我们也差点就……”海伦娜扬起眉毛。“你想听听吗?”诺琳说。“好吧。”海伦娜说。“就发生在这儿。”诺琳说,“有一天下午,大约十天之前,我们正在那里翻云覆雨”——她指了指沙发——“突然有人用力敲门,还大声喊着‘里面的人,开门!’。”
海伦娜打了个寒战。她一边听她同学的讲述,一边冷静地在想象中重现当时的画面:诺琳和哈拉尔德脱得一丝不挂,正在沙发上“意乱情迷”,忽然受到了惊吓。敲门的会是谁呢?哈拉尔德似乎根本不想知道,他从诺琳现在坐着的那把折叠椅上抓起裤子就冲进了卧室。敲门声仍在继续。诺琳坐起来,用沙发巾裹住身体。她觉得一定是警察——红色小队的——来搜查帕特南的文件了。听起来他们随时可能破门而入。他们一定是听到了她和哈拉尔德的轻声交谈。“开门!”哈拉尔德从卧室里小声说。诺琳抓着身上的黑色沙发布,光着脚把门开了一条缝。两个穿便衣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冲了进来。“就是她!”那个陌生女人指着诺琳大喊。她中等年纪,穿着毛皮大衣,戴着珠宝。“我丈夫在哪儿?”诺琳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们,两个便衣男人就推开了卧室的门,看到哈拉尔德正在里面扣裤子纽扣。“他在这儿,夫人!”他们喊着,“衣服脱了一半,穿着背心,裤子还没扣好。”女人也进去看。“可那个人不是我丈夫,”她惊叫,“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是谁?”她愤怒地转向诺琳。
诺琳说到这里,海伦娜大笑。“他们要找的是楼上的女秘书吧?”她推测。“你怎么猜到的?”诺琳说。海伦娜明白当时是什么情形了。那两个便衣男人是专门调查婚外情的私家侦探,他们走错了门。那个女人的丈夫一直在楼上和女秘书“格蕾丝”一起,等着被他的妻子和私家侦探捉奸在床。这是一起“被安排好”的离婚案。“而且当然,”诺琳继续说,“他们并不会真的干什么——只要搞得‘衣冠不整’就行了。他们本来应该马上开门,让侦探安静地进屋,不然约翰就会选择大闹一场。他一直告诉玛格丽特,他们是在经营一家‘妓院’。”“‘约翰’是房东?”海伦娜问。诺琳点点头。“实际上,他说话也不太管用,因为玛格丽特抓到过他跟之前的房客乱搞,然后把那个房客轰走了。不过他有时候对格蕾丝很不满——和往常一样,也是出于利益的原因。他把这座房子当成样板房给他的装修客户参观,他担心这个地址会出现在刊登了离婚案报道的报纸上。这一次,都怪那些侦探太笨了。他们被明确告知去突袭顶层的房间,结果他们还是去了一层。我们没立即开门,他们又在门外听见了我们的交谈声,于是就断定里面一定有鬼,那个丈夫出尔反尔。所以,他们本应该打电话给律师请求进一步的指示,但他们没有,而是直接闯了进来。那个女人看到我裹着沙发布,而她以为的她丈夫跑去藏了起来,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她对方是个金发女郎(必须是金发),所以她自然就把我当成了格蕾丝。可能她以为她丈夫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了。”她大笑着说。
哈拉尔德表现得“非常优秀”。他很平静地从那些侦探口中探出了来龙去脉,然后狠狠训了他们一顿。他说他们俩一定是那种曾经在纽约市警察局受过暴力训练,然后又因为敲诈勒索或者纯粹是没脑子被“干掉”的蠢货。他谅他们不敢否认。他说,他们本该知道,没有搜查证以及一名警官的陪同,他们是不能擅自闯入私人住宅的,而且,站在诺琳的立场上,他会告他们私闯民宅,这是重罪,会让他们和那名女客户一起坐牢。“你们俩当时的状况也很难构成威胁吧,”海伦娜评价说,“那两个侦探一定能看出来。”诺琳摇了摇已经烫出满头发卷的脑袋,说道:“他们吓得脸都绿了。”
她继续用更平淡的口吻说了下去:“所幸那天下午房子里除了格蕾丝和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在顶层,并没有其他人,要不然,那一通砸门和喊叫一定会让所有房客都跑出来。”“对了,尼采当时在哪儿?”海伦娜问,“我以为它肯定也得跟着叫几声呢。”尼采前几日被房东夫妇带去了乡下。那天是林肯的诞辰,所以格蕾丝下午才会放假在家,正常情况下她会在晚上被“突袭”,只要约翰和玛格丽特不举办晚宴。“凯呢?”海伦娜说。“凯在上班,”诺琳回答,“林肯诞辰日商店是不放假的。别的工薪奴隶放假的日子,他们正好可以赚钱。那一天是白领们疯狂购物的日子。你觉得一个每周工作四十八小时的速记员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去给自己买条裙子?除非她不吃午餐,对吧?你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盯着海伦娜,又点了一根烟。她把那根燃烧着的火柴在手里举了一会儿,仿佛是要给海伦娜模糊不清的思绪带去光明。
海伦娜站了起来,她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诺琳说“凯在上班”这句话时语气中的那种漫不经心又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她抿紧了嘴唇。“我不是个社会主义者,诺琳,”她坦言道,“但如果我是,我会尝试着做个好人。我想,诺曼·托马斯就是个好人。”“诺曼曾经当过牧师,”诺琳指出,“这就是他最大的短板。他对当代工人群体没有吸引力。他们感觉到了他不切实际的社会改良思想。他对帕特很有帮助,但帕特觉得是时候跟他分道扬镳了。华盛顿出现了一个新的国会议员团体——是由农民工党和进步党党员组成的,帕特感觉跟他们合作会更有效,他们离实权更近。他们中间的几个人今天下午会来家里喝几杯。可能之后我们还会一起到格林尼治村那边的一个夜总会去——他们中有个人喜欢跳舞。帕特和比尔——他跟你说了吗?——想成立一个报业集团,脱离筹款组织,因为共产党的优势太明显了。农业州的这些国会议员背后有很多小城镇的报纸,这些报纸都在如饥似渴地寻求真正的、未经审查的劳工新闻,以及有关合作和利润分配的最新动向。今天下午我也邀请了凯和哈拉尔德一起来,因为哈拉尔德来自韦布伦——”“诺琳,”海伦娜打断她,“我说了,如果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我会尝试着做个好人。”虽然她在努力小心翼翼地拉长了调子说话,但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起来。诺琳慢慢放下手里的烟,望着她。“你说你丈夫不能跟你上床是因为你是个‘好女人’。我建议你跟他明说,告诉他你跟哈拉尔德的事情。还有那个有老婆和六个孩子的实验学校老师的事情。那一定能让他的东西抬起头来。而且让他看一眼这个公寓,再看一眼你脖子上的颈纹。如果一个男人跟你睡了,你会为他留下条颈纹,就像你浴缸里没清理干净的水渍一样。”诺琳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海伦娜深吸了一口气。她上一次用这么强硬的态度讲话,还是小时候不懂事跟妈妈胡搅蛮缠的时候。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竟然使用了某些词语,她的声音也奇怪地变了调。一连串不连贯的句子似乎要冲出她干涩发紧的喉头,像是她在试图安抚的一群暴徒。“去买点氨水,”她听到自己突然开始发号施令,“把你的刷子和梳子好好清洗一下吧!”她喘了一口气,停住了,害怕自己会因为过度的愤怒而哭出声来,以前她跟妈妈就经常这样。她快速走向落地窗,站在那儿望向外面的花园,努力想着该怎么道歉。诺琳在她身后开口了。“你是对的,”她说,“你说的完全正确。”她拿起手镜检查着自己的脖子。“谢谢你告诉我真相。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听到这些粗声粗气的话,海伦娜一惊。她穿着褐色豹皮高跟鞋的双脚缓缓地转了过来。她完全没有想到诺琳会对她表示感谢。正如诺琳所说,海伦娜不是什么改良者,她一直在“用行动对抗”她母亲那种谨慎严肃的改良论,也很蔑视那些改变别人或者被别人改变的想法。她不知道此时是什么让自己勃然大怒——是出于对凯的忠诚,想要维护凯,还是出于诚实的原则,或者只是希望向诺琳表明,她不可能一直愚弄所有人。但发现诺琳乐于接受之后,她感觉自己肩负着责任。“继续,多说一点,”诺琳催促道,“告诉我,我需要做些什么来改变我的生活。”海伦娜在心里叹了口气,隔着桌子坐在诺琳对面,想到原本和父亲的约会,想到她现在宁愿去挑选那些旧银饰也不想成为一把清理诺琳人生的新扫帚。但她觉得,如果她建议诺琳从打扫公寓开始,至少那些议员,可能还有帕特南,都会感谢她的。
“嗯,”她犹豫着说,“我会从一点点‘需要弯腰的体力活’开始。”诺琳不明就里地看了看她周围。“你是说把地板擦了吗?好吧。然后干什么?”海伦娜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积极地抓住机会继续说。“然后嘛,”她接着说,“我会买些卫生纸。你的卫生间里一点纸都没有了。再买一些漂白剂清洗一下垃圾桶和马桶。然后把洗碗巾煮一下,或者干脆换条新的。”诺琳听着。“我会给狗解开链子,出去遛遛它。既然说到这里,我还会给它改个名字。”“你不喜欢尼采这个名字?”“不喜欢,”海伦娜冷冷地说,“我会叫它罗弗之类的。”诺琳轻轻地笑了。“我懂了,”她感激地说,“天啊,海伦娜,你太了不起了!继续。我是不是应该给它洗个澡,然后再带它去行洗礼?”海伦娜想了想。“这种天气还是算了。它可能会着凉。不过你自己应该洗个澡了,顺便把头发也洗一洗。”“可我刚刚才烫了头。”“好吧,那就明天洗。然后去买几件新衣服,让帕特南结账。如果他看到账单叽叽歪歪的,你就把收支表撕掉。买点真正的食物——不是罐头那种。哪怕只是汉堡、新鲜蔬菜和橙子都行。”诺琳点点头。“好的。不过你再跟我说些重要的事情吧。”
海伦娜绿色的眼睛审视着四周。“我会把这个房间粉刷成另一种颜色。”诺琳露出怀疑的表情。“这是让你觉得重要的事情?”她问道。“当然,”海伦娜说,“你不想让别人把你当成法西斯主义者吧?”她狡黠地补充道。“天啊,你说得太对了,”诺琳说,“我想我是对这个环境过于熟悉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小心总没坏处。共产主义者可是毫无道德观念的。今天他们还跟你上床,明天就能管你叫法西斯。他们甚至说诺曼是社会主义法西斯。好的,你继续。”“我会把这张北极熊地毯扔掉,”海伦娜温柔地说,“它放在那儿只会积灰,而且似乎早就过了使用期了。”诺琳表示同意。“而且,我觉得帕特也对它过敏。还有呢?”“我会从图书馆借来一些真正的书。”“什么叫‘真正的书’?”诺琳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她的书架。“文学作品,”海伦娜说,“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福楼拜、紫式部、狄更斯、莎士比亚、索福克勒斯、阿里斯托芬、斯威夫特。”“但是那些书不是跟生殖有关的。”诺琳皱起眉头说。“那就更好了。”海伦娜说。片刻沉默之后,诺琳问:“就这些吗?”海伦娜摇了摇头。她和诺琳四目相对。“我不会再跟哈拉尔德见面了。”她说。
“哦。”诺琳喃喃道。“找点别的事情打发你的时间吧。”海伦娜毫不客气地说,“到哥伦比亚大学修一门课,或者把你在矿井的所见所闻写下来。找份工作,当志愿者也行。不过,诺琳,别再跟哈拉尔德见面了。即使是社交场合也不要再见面。彻底断掉。”这一请求让她的声音变得恳切起来。随后她又恢复了轻松一些的语调。“如果我是你,我会提出离婚或者申请婚约无效。不过这是需要你们自己拿主意的事情——你和帕特南。你不需要跟任何其他人商量。如果你想留在他身边,那我想你就要下定决心过这种没有性的生活。不要试图两全。想清楚你要哪一样:性还是帕特南。很多女人没有性也可以过得很好。看看学校里的那些老师,她们也没有变得枯萎乖戾。而且很多女人,”她补充说,“没有帕特南也可以生活。”
“你说得对,”诺琳沉闷地回答,“是的,当然你说得都对。这是我必须做的选择。”但她的声音却是软弱无力的。海伦娜有种感觉,她刚刚在列出那些改变的时候诺琳根本没有听,或者只是机械地听着并且随声附和而已。“对方已经不是完全配合的状态了。”她想。她也不禁觉得气愤和失望,问自己为什么要在乎诺琳是否采纳她的建议。除非是为了凯,但是她承认,她这么介意也并不完全是因为凯。帮诺琳改善生活的愿望让她失去了理智。现在,被自己传教士一样的热情包围着,她不想放弃这个愿望。“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诺琳,”她坚决地说,“不要跟别人说。这就是我给你的最重要的建议。不要跟任何人谈起你或者帕特南的问题,律师除外。甚至不要再去找其他医生。就算需要咨询医生,也应该是帕特南去,而不是你去。而且,只要你们还在一起,就下定决心不要谈到性。任何形式的都不要谈——动物的、植物的,或者矿物的。不要再提什么输卵管。”“好的。”诺琳叹着气回答,仿佛这才是最困难的部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狗又开始叫了。高架铁路上的列车呼啸而过。海伦娜认为,在这场荷马史诗般的争论中,宙斯正在拿出他的黄金天平。诺琳咳嗽着伸了个懒腰。“你是个早熟的孩子,”她打着哈欠说,“但是在情感上你还穿着开裆裤呢。如果青年人有经验……”她又打了个哈欠,“说真的,你努力想要帮助我,我非常感激。你跟我说出了真相,你以为的真相。而且你还给了我几个非常好的建议。比如必须要在性和帕特之间做出选择。选定一边走下去,而不要像我现在这样抱有骑墙的态度。你笑什么?”“你的措辞。”诺琳狂笑了几声,然后皱起眉头。“这恰好就是个例子,能证明我所说的你那套方法的局限性。你热衷于形式,但我关心的是意义。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大多数建议都流于表面,你会介意吗?”“比如?”海伦娜恼怒地问。“把公寓打扫干净,”诺琳回答,“好像那就是头等大事。买卫生纸,买漂白剂,买一套新衣服。你注重的是资产阶级的购买行为。单纯是在物质层面。我要的是面包,你给我块石头。我承认我们的厕所里是应该有卫生纸的,帕特今天早上刚为这个骂了我一顿,但是那并不能解决重要的问题。穷人家里没有卫生纸。”“不过,”海伦娜说,“我应该想到你们的目标之一就是要看到他们有卫生纸。”诺琳摇了摇头。“你在回避我的重点,”她说,“你迷恋外表。你并不接触本质的东西。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苹果的灵气’。”海伦娜说。“是的。”诺琳说。“我看你的‘核心问题’倒是相当显而易见。”海伦娜慢悠悠地说道。她估计诺琳并不打算听从她的任何建议,除了有可能把狗的名字改成罗弗——好制造点话题。“不,”诺琳思忖着回答,“也有某种潜在的精神萎靡。帕特的阳痿就是普罗米修斯式孤独的象征。”
海伦娜从沙发床上拿起她的豹猫外套。说完最后一句话,诺琳陷入沉思,一只手托住下巴,似乎已经忘记了海伦娜的存在。“你一定要走吗?”她心不在焉地问,“如果你再多留一会儿,我可以给你做点午餐。”海伦娜拒绝了。“我要去跟我父亲见面。”她穿上外套。“哦,谢谢,”诺琳说,“非常感谢你。如果有空,你今天下午也可以过来。”她伸出一只大手,指甲很脏,有咬过的痕迹。“哈拉尔德和凯都会来,如果你想再见到他们的话。”她的记忆似乎被唤醒了,看到海伦娜的眼睛,她的脸红了。“你不明白,”她说,“帕特和我不能跟他们断绝往来。在社交场合,我还是得跟哈拉尔德见面。他和帕特有很多共同之处——在思想上。或许他们两人对彼此的意义要比我对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意义都重大。而且哈拉尔德也靠我们给他提供智识上的启发。我跟你说过——我们举办了一个类似沙龙的聚会。这个月的《小姐》杂志还写了我们。‘帕特·布莱克和诺琳·布莱克夫妇,他是威廉斯学院31届毕业生,她是瓦萨学院33届毕业生,他们为了美国年轻人的良心,向所有人敞开家门。’还附有照片呢。”她突然大笑起来,然后又皱起眉头,伸手捋了捋头发。“这就是你的分析中缺失的元素。我和帕特的婚姻中最关键的核心。我们成了他人心目中某种有意义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你就不再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从你的角度是看不到这一点的,那也导致你过分看重性的作用。”诺琳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面前这位身材娇小的客人,语气变得循循善诱又亲切友好。“你不会把我跟你说的告诉别人吧?”她突然焦虑地追问。“我不会,”海伦娜调整着她的小帽子说道,“但你会。”诺琳把她送到门口。“你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她说。
一周之后,在克利夫兰,戴维森夫人从前一天的《纽约时报》上抬起头来。她坐在早餐室她所谓的壁炉的角落里,每天邮差来过之后,她总是坐在那里读信。《纽约时报》要晚一天才送到,不过戴维森夫人并不介意,因为她只是为了了解“大背景”才去读它的。房间里贴着蓝色、紫色和白色相间的印花壁纸,摆着英式家具,有一个小巧的都铎式木质凸窗,海伦娜上小学时曾经幻想过沃尔特·罗利爵士用钻石在上面写作的场景。房间里还有一张漂亮的安妮女王风格的写字台,上面有格架和一个隐藏的抽屉,戴维森夫人就在这里写回信。她的集邮盒里收藏着各种面额的邮票,像是彩色的宝藏。一张坚固的詹姆士一世时期风格的桌子上堆放着这个月的刊物,仿佛是一所学校的图书室。写字台上方的镶板墙壁上挂着戴维森夫人的“传家宝”——一些褪色的祖传宅邸的照片,拍摄于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萨默塞特郡,那是“一座普通的绅士庄园大宅”,她的先祖,一位神职人员,就是从那里动身去的加拿大。壁炉上砌着蓝白相间的纹饰图案,戴维森夫人就坐在旁边的安乐椅上浏览报纸,她穿着大波点围裙,膝盖上放着一把陶瓷手柄的开信刀。“海伦娜!”她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听起来像是巨大的丘纳德轮船上发出的雾号声。海伦娜出现在走廊里。“哈拉尔德被逮捕了!”“我的天啊!”海伦娜喊道。“似乎是因为跟一些私家侦探打架,”她的妈妈一边继续说着,一边用那把开信刀敲着报纸,“他和一个叫帕特南·布莱克的人。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海伦娜脸色发白。“让我看看,妈妈!”她恳求着,从房间另一头冲过来,仿佛要把报纸和上面糟糕的信息从她妈妈的手里一并夺走一样。哈拉尔德和诺琳肯定是在偷情、拥抱的时候又被人撞见了,而且一想到自己要就这个问题被妈妈盘问,她脸颊上金色雀斑的颜色都加深了。她那个总是喜欢逗弄人的妈妈把她挡开了。“你会把报纸弄乱的,海伦娜!”她呵斥道,慢慢把报纸叠起来。忧心忡忡的同时,海伦娜感到奇怪的是,戴维森夫人并没有表露出应有的震惊,相反,如果真有这种可能,她的态度是某种舒适但又庄严的警觉。“我给你读出来吧,”戴维森夫人说,“在这儿,第五版。还有一张照片。报纸上的这些照片拍得太模糊了。”海伦娜把长有沙色头发的小小脑袋凑到她妈妈长有灰色头发的大脑袋旁边,她的脸颊贴着戴维森夫人用来绾住“发髻”的发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里。”她说着,目光在报纸的头条中浏览着,但都是劳工纠纷。“那儿!”她妈妈说,“侍者罢工导致客人离场,两人被捕。”海伦娜咬住嘴唇,她强忍住自己的惊讶,坐在脚凳上准备听妈妈把新闻读出来。“海伦娜,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纽约一些高级酒店的侍者在闹罢工。你爸爸和我关注这件事主要是因为萨沃伊广场酒店。为你爸爸提供早餐的侍者告诉了他这件事,就在上周——”“求你了妈妈,”海伦娜打断了她,“报纸上是怎么说哈拉尔德的。”于是,戴维森夫人以她特有的强调和停顿开始读报纸:
“卡尔顿·卡文迪什酒店中正在进行罢工的侍者们昨晚意外地得到了某个团体的支持。二十四岁的公关人士帕特南·布莱克率领一群同情罢工的来宾,在烛光点点、乐音回旋的玫瑰厅集体离场。这群醒目的客人穿着晚礼服,除了后来被带到东五十一街警察局的布莱克先生本人,还包括多萝西·帕克、亚历山大·伍尔科特、罗伯特·本奇利,以及其他一些文学界的名人。离场的信号是布莱克先生发表的一次讲话,他鼓动在座的客人们表现出对侍者的同情,因为工会就在酒店外面设立了罢工纠察队。服务中断了四十五分钟。在卡尔顿·卡文迪什酒店的助理经理弗兰克·哈特的投诉之下,布莱克先生被指控扰乱社会治安,同样因为扰乱社会治安而被起诉的还有二十七岁的剧作家哈拉尔德·彼得森。两人都出席了夜间法庭,随后每人缴纳了二十五美元的保释金后离开。布莱克先生告诉记者,他和彼得森先生希望可以对哈特先生和卡尔顿·卡文迪什集团雇用的两位私家侦探提出指控。他声称,这两位私家侦探‘殴打他们’,并且试图将他们囚禁在酒店的地下室里。彼得森先生指控说对方使用了指节铜环。布莱克先生声称,当他和他的同伴们发现了为他们提供服务的是非工会的侍者时,决定行使自己的权利离开玫瑰厅,而哈特先生和其他两名侦探却采取了行动阻止他们以和平的方式离开现场。哈特先生表示,这群‘麻烦制造者’点了饮料和其他小吃,但是没有付账就走了。布莱克先生和彼得森先生对此予以否认。他们说,他们一行三十人分散坐在新装修好的豪华的玫瑰厅里,并且在离场之前已经为自己点的饮品留下了‘足够的补偿’。不过,他们确实没给小费。布莱克先生还补充说,有可能是其他客人在混乱中离开时没有付钱,而引发这场混乱的是他和彼得森先生遭到了由非工会的侍者和侦探组成的‘飞虎队’的袭击。在夜间法庭上,布莱克先生和彼得森先生都由他们各自穿着晚礼服的夫人与一群戴着丝绸帽子和穿着燕尾服的朋友陪同。他们将于三月二十三日出庭受审。据说,‘罢工者’中还包括一些瓦萨学院的女学生。几周前,在阿尔冈昆酒店的午餐时间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离席示威事件,由报纸专栏作家海伍德·布龙领导。那一次没有人被捕。”
“我的天啊!”海伦娜说,“你猜照片里有凯吗?让我看看!”照片展现了酒店餐厅里的混乱场面,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已经底朝天。但不幸的是,正如戴维森夫人说的,照片很模糊。她们找不到凯,但她们认为她们看到了哈拉尔德,他穿着晚礼服,面色苍白,被笼罩在阴影中,一只手臂正高高举起,一群侍者正向他冲去。她的妈妈在寻找多萝西·帕克(“海伦娜,她是在修道院长大的,你知道吗?”),海伦娜认出了诺琳,在照片的正中间,对着镜头,穿着一件看起来很廉价的白色缎子晚礼服,戴着一顶镶有宝石的头冠,仿佛是在剧院的包厢里。她还戴着白色的长手套,可能是小山羊皮手套,袖口已经褪到了手腕的地方。还有一幅小插图是帕特南在夜间法庭被传讯的场面,不知道是印刷太模糊还是他的一只眼睛已经乌青了。很明显,他穿着一件燕尾服,但他的白领带已经不见了。
戴维森夫人放下报纸。“那张大照片表明,”她尖锐地指出,“整个事件都是演出来的。”“当然是演出来的了,妈妈,”海伦娜不耐烦地回嘴道,“公开为那些侍者打抱不平才是重点。”“是精心策划的,海伦娜,”她的妈妈说,“他们一定提前跟报社透露了消息,让那边派摄影记者去。然而帕特南·布莱克在声明里却说,他们是在‘发现了为他们提供服务的是非工会的侍者时’才离开的,注意这个前后矛盾的地方。”“那只是他的措辞而已,妈妈。可能是他的律师建议他那么说的。不然他或许要被指控搞阴谋诡计或者其他什么的。这件事的本意并不是愚弄任何人。”“我要给你爸爸的办公室打电话,”戴维森夫人说,“他可能没注意这条新闻。跟萨沃伊广场酒店那个提供早餐的侍者告诉他的一样,外部因素已经控制了那些侍者并且正在操纵他们。我很担心哈拉尔德会让自己卷进这种事情里去,可能会惹上非常严重的麻烦。你觉得需要给凯打个电话吗?”海伦娜摇了摇头。妈妈在一旁的时候,她可不想跟凯聊天。“现在先不打,”她说,“她在上班呢,妈妈。”“嗯,”戴维森夫人回答,“至少报纸里没有提到她,而且彼得森是个很常见的姓氏。《纽约时报》竟然把这个词拼对了,我还挺意外的。我们只能希望梅西百货不会发现这件事,我可不想看到凯失去她的工作。”
她站起身,走向角落里的一张桌子,那上面有一部电话。“你先出去吧,”她说,“我要跟你爸爸说点事。”戴维森夫人和戴维·戴维森之间的交流,即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绝对不许别人旁听。过了一会儿,海伦娜被叫了回来。“你爸爸已经知道了。他已经派人去取今天的报纸了,如果已经出版了。他还去要了昨天的《论坛报》和八卦小报。你爸爸想看看纽约办事处能不能帮哈拉尔德摆脱这次的麻烦,给他找个有名气的律师。帕特南·布莱克是谁?我从没听哈拉尔德谈到过他。你爸爸也不认识他。”她说话的语气带着微微的轻蔑,海伦娜并没有提醒她,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哈拉尔德了。“他是威廉斯学院毕业的,”她耐心地说,“和另一个男生一起创办了一家叫作‘共同事业’的组织——帮助劳工纠纷案件中那些‘被遗忘的人’募集资金。他娶了我们班上的诺琳·施密特拉普,就是戴着头冠和长手套的那个人。上大学那会儿她就总是组织示威游行。”“没错,”戴维森夫人说,“我就知道是这样!‘找出那个女人。’我刚刚就是这么告诉戴维·戴维森的。‘你记住我的话,你会发现这件事背后有一个女人。’”母亲的敏锐让海伦娜吃了一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妈妈?”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戴维森夫人按了按头上的发网。“我跟你父亲说,这场闹剧让我想起了以前妇女参政论者举办的那些示威活动。她们用铁链子把自己绑在灯杆上,然后那个叫伊内兹什么的年轻女人,也是从瓦萨毕业的,骑着一匹白马沿着第五大道走过,为获得投票权而示威。她穿的那身衣服迷人极了。当时所有报纸都报道过,你那会儿还是个婴儿。她们就愿意让警察逮捕。你父亲永远不会允许我参与那些闹剧。不过当时有很多优秀的女性——比如我们克利夫兰的麦康瑙希夫人和珀金夫人——都积极参与了那次运动。”这两位都是戴维森夫人的朋友,一位是史密斯学院的毕业生,另一位是韦尔斯利学院的毕业生。她们经常在戴维森夫人的谈话中出现,两人的名字一直萦绕在海伦娜的童年时期,像是两位俗世的守护神。戴维森夫人叹了口气。“但是那些妇女参政论者的游行也都是在演戏,”她用一种更加活跃和欢快的声音补充道,好像在掩饰她内心的遗憾,“媒体也是提前收到了邀请。所以,我一看到这篇文章,”她拿起《纽约时报》用力地拍了一下,“我就跟自己说:‘不,这件事不可能是男人策划的。’”“可是为什么呢?”海伦娜问。“成熟的男人,”她的母亲说,“从来不会主动穿上燕尾服,除非有个女人要求他穿。而且,无论这个男人的政治立场是什么,海伦娜,他都不会穿上燕尾服出去参加什么出于同情心举行的罢工活动或者其他什么所谓的活动,除非某个女人很有技巧地哄骗他那么做。为了让他出现在报纸上。别告诉我哈拉尔德这样做是为了帕特南·布莱克的蓝眼睛,不是的,她很可能早已经把帕特南·布莱克和哈拉尔德玩弄于她纤细的指间了。而且那个头冠——可能是她故意戴上的,还有那些手套。她手里没拿一把鸵鸟毛扇子我都觉得是奇迹。”海伦娜大笑着,拍了拍妈妈丰满的手臂。“哎呀,海伦娜,”戴维森夫人继续语带怀疑地说着,但又明显感觉自己“把对了脉”,“你会觉得她是在某个慈善舞会的迎宾队列里。但我敢打赌,她这身衣服是专门为了这个场合买的。不然是她从她祖母的箱子里翻出来的?”海伦娜又一次哈哈大笑,不禁对母亲的归纳能力佩服不已。“一个渴望出名的女人,”戴维森夫人最后敲了一下报纸,说道,“她在大学里学的什么专业?”“英语,”海伦娜说,“但她主要是跟着洛克伍德小姐学习当代新闻业。”戴维森夫人拍了拍脑门。“唉,我天生就是个预言家啊!”她点着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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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国长老会牧师及社会主义活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