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戴维森夫人读到的新闻是从前一天的晚报上转载的)在纽约,普罗瑟罗家的英国管家哈顿穿着饰有云纹翻领的蓝紫色中国刺绣丝绸加厚睡袍,坐在普罗瑟罗家独立洋房顶层他卧室里的一把高背椅上,开着收音机,读着《先驱论坛报》。他抽着烟斗,穿着丝绸袜子和红色皮拖鞋的双脚搭在脚凳上。睡袍、拖鞋、高背椅、收音机——哈顿的所有服装和家什摆设,除了他正在抽的那只烟斗——都是普罗瑟罗先生给他的。普罗瑟罗先生与哈顿的年龄和体格相仿,只是更成熟,更擅长运动,更时尚。哈顿更高大一些,更威严,脸色也没那么青。有个男仆曾经偷听到玛丽小姐的同学,也就是瓦萨的那些年轻姑娘宣称,管家长得像亨利·詹姆斯,一个似乎已经进入上流社会的美国小说家和伦敦社交家——这个事实是哈顿放假时自己到社会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发掘出来的,每周五家里的司机都会到图书馆去,帮普罗瑟罗夫人取回图书馆馆长亲自为她挑选的犯罪小说,但是哈顿没把查资料这件事托付给司机,因为他觉得司机未必能办好。(根据哈顿跟那个年轻男仆说的,普罗瑟罗先生的图书馆似乎更适合被称为一个绅士的图书馆,里面主要是体育类的书籍——纯血马的历史、种马和游艇名录、体育明星回忆录,这些书的封面都是用摩洛哥羊皮和小牛皮装订的。此外,还有一些藏在封皮里的色情书籍。)
哈顿正在仔细研读的这份报纸是今天早上普罗瑟罗先生拿在手里浏览了几眼之后转交给他的,他拿到手里的时候几乎还是全新的,就像那件睡袍和那双拖鞋,几乎没有穿过的痕迹。实际上,哈顿可以说是普罗瑟罗先生的翻版或略微放大版,他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不悦,因为他感觉自己基本上就是他这位美国主人的改良版:普罗瑟罗先生的西服穿在他身上更有型,因为他个子更高。相比早上匆匆翻阅报纸、布满血丝的眼睛只盯着股市版面的普罗瑟罗先生,他更加享受自己晚间读报的时光。他在服侍普罗瑟罗先生穿衣服的时候,有时候会在拂去他肩头的灰尘或者调整他口袋里的手帕时忍不住打量他一番,仿佛他是仿照自己做出来的一个人体模型——一个仅用钢丝和布料支撑起来的模型。裁缝粗粗缝制起衣服和其他物件给模型试穿,而“另一个人”才是这些衣物真正和最终的归宿。你甚至可以说,普罗瑟罗先生替他把前路铺好了。他不仅继承了普罗瑟罗先生的衣服、他的椅子、报纸和几乎全新的收音机,家里遇到突发情况,比如火警时,他还会在普罗瑟罗夫人面前暂时“代替”普罗瑟罗先生。夫人是一位富态、“娇弱”的女士,柔软得像是长枕头或者沙发垫。她非常怕火,于是,哈顿被她训练得能够随时“闻到烟味”,经常领着全家人和男女仆人们在半夜下楼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普罗瑟罗先生还在酣睡。玛丽小姐的客人们深夜从某个香槟不太好喝的舞会返回,在高大房子的走廊里或者楼梯上遇到哈顿时,总会认错人,因为哈顿穿得就像一只有肉垂的紫色大鸟(普罗瑟罗夫人也怕“小偷”)。哈顿自己也很清楚,别人看到不穿制服的他时,总会误以为他是普罗瑟罗先生,他们可能晚上才见过普罗瑟罗先生本人穿着一件一模一样的睡袍,在图书馆里从装着威士忌的玻璃瓶中给自己倒酒。哈顿本人则是滴酒不沾的。
哈顿不仅是个“纯爷们”,而且还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在普罗瑟罗家当管家很多年了,家里的姑娘们很小的时候他就在了,虽然他一度暗自打算退休后返回英国,再娶个年轻女人,靠着积蓄生活。但是四年半前,他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股市崩盘中失去了所有财产。他们在华尔街把哈顿的全部投资都赔了个精光,在这一点上,哈顿同样让普罗瑟罗先生自愧不如,因为普罗瑟罗先生在一九二九年经历了短暂的挫败之后,大萧条期间一直在稳步致富,而且他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全靠他买到的一项专利,专利的所有者是他在管道岩石俱乐部打完马球之后经人介绍认识的。那个看起来像骗子的家伙不久之后就跳进一个没有放水的游泳池里自杀身亡了。但那项专利由于关乎制造新型合成材料的某道工艺,被证明价值不菲。普罗瑟罗先生承认,自己天生就是个会赚钱的人。现在他每周大部分的工作日都会到市中心的办公室去,给使用这项专利的公司“撑撑门面”——他的说法。他们给了他一个总监的职位,虽然他说自己根本搞不清楚他们在生产什么东西或者授权生产什么东西。但他认为,在这种时候,全力以赴是他的职责所在。
普罗瑟罗夫妇各自的家族(普罗瑟罗夫人原姓斯凯勒)都很愚蠢,而且他们为此还很自负,认为那是有良好教养的表现。从可以追溯的族谱来看,双方的祖上没有任何人接受过高等教育,波姬——家人口中的玛丽——是第一个上大学的人。她的妹妹菲莉丝高二那年就从查宾学校辍学了,又去休伊特学校上了几个月的课,直到十六岁,按照州法律的规定可以离校回家,这让普罗瑟罗夫人欣慰不已。菲莉丝现在已经办完了正式进入社交界的舞会,而且准备在十九岁结婚——普罗瑟罗夫人认为这个年龄正合适,虽然她很不愿意菲莉丝离开她身边,因为她是个孤独的女人,喜欢菲莉丝陪着她一起去做头发,或者去殖民地俱乐部,菲莉丝和朋友们在那儿游泳的时候,她可以在大厅里坐一坐。仆人们一致认为,普罗瑟罗夫人是个没多少爱好的可怜女人:和大多数女士不同,她并不喜欢购物;做衣服也会让她头昏脑涨,因为她生下两个女儿之后就得了股白肿,她认为自己受不了长时间的站立;看个下午场的戏她又掉眼泪(现在让人难过的戏太多了),而且她从未学会打桥牌。很多女士热衷的室内装潢她也没兴趣,主室的家具、地毯和绘画作品还是哈顿刚来时的样子,几乎没有更换过。仆人里除了年轻的男仆和小姐们的女仆安妮特也都没换过。普罗瑟罗夫人苍白的肤色中泛着土灰色,像是室内装潢和楼梯上铺着的地毯的颜色。客厅里的美术作品都是白色和褐色的反刍动物,牛啊羊啊之类的,它们都卧在深褐色的田野里。哈顿觉得这些画还不错,他认为是荷兰画家的作品,并且挺值钱的,他也觉得家具柔和的褐色色调不错,不过女仆们都说,这个地方需要一些生机。麻烦的地方在于,你根本没法让普罗瑟罗夫人或者小姐们注意到这些。最近,曾经给两位小姐当过保姆兼家庭教师,如今负责家里亚麻织物和缝补工作的福布斯小姐教会了普罗瑟罗夫人斜针绣。福布斯说,这样她在家里还能有点事情做,因为现在玛丽小姐到康奈尔去学习当兽医了,周末也不像她在瓦萨学院时那样带朋友回家过,普罗瑟罗先生总是在办公室,以前经常陪伴普罗瑟罗夫人的菲莉丝小姐现在也总是和她自己的一些女朋友出去吃午餐,喝下午茶,看时装秀。
普罗瑟罗夫妇也请客,但仅限晚餐。普罗瑟罗夫人不能胜任在午宴时招呼客人聊天的角色。普罗瑟罗先生总是在布鲁克俱乐部、球拍俱乐部或者荷兰籍纽约人俱乐部解决午餐,小姐们也被告知尽量和她们的朋友到俱乐部吃午饭,这样可以给哈顿省点事。这当然是夫人的说法,但她应该知道的是,哈顿从来不会嫌工作太多。普罗瑟罗夫人举办的晚宴都是哈顿安排的,他会先拿来菜单和座位安排表给她过目,然后再把桌牌逐个写好。普罗瑟罗夫人就没搞清楚过如何安排八人座或十六人座这个难题,所以每次她就座后抬头望向长桌另一端,普罗瑟罗先生常坐的位置,却发现那里坐着另一位女士的时候,她总是会带着一丝惊讶和恐慌。除了女儿们回家来的两个季节,普罗瑟罗夫人的生活太过怠惰,甚至连社交秘书都没必要请。哈顿负责帮她发放和接收邀请函,告诉她谁会来吃晚餐,或者她要去哪里赴宴。他指导她给慈善机构捐款,而且,有时候家里晚上招待客人的时候,他还能抛出让大家闲聊的话题。
不用说,他也经常帮助两位小姐。“哈顿,你是个天才!”每一次玛丽小姐和菲莉丝小姐因为邀请名单或者餐位安排的事情咨询过他之后,总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在社交方面可谓是八面玲珑,万无一失。”普罗瑟罗先生提到这位管家时经常这样嘟囔着。他在说话时眨眨眼睛,面颊的肌肉也会奇怪地抖动一番,看起来像是得了面瘫。小姐们也认为哈顿在着装方面的品位要优于安妮特或者福布斯。她们会穿着舞会的晚礼服到他房间去,在他面前转圈,问他是应该搭配珍珠项链还是夫人的钻石首饰,应该戴条丝巾还是拿把扇子。哈顿还和福布斯一起监督菲莉丝小姐,让她给一只眼睛戴上眼罩,还要戴牙齿矫正器。如果哈顿没有力挺福布斯,那么可怜的菲莉丝小姐现在很可能已经像福布斯说的那样有对眼和龅牙,像本·特平一样。
全家人都很喜欢哈顿。对每一位第一次到家里参加下午茶舞会的男士或者第一次来留宿的女士,玛丽小姐都会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然后精力充沛地小声告诉他们:“我们都很喜欢哈顿。”这位训练有素的管家听到之后,仍能不动声色地继续领着客人们上楼,但是对普通的仆人来说,假装没听见可是个考验,因为这些年轻女士不仅像鼹鼠一样瞎,讲话声音也很洪亮,好像聋子在说话,而且浑然不觉,所以就算她们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声了,还是会引得周围的人转身看向她们,想听一听她们谈话的内容。她们的这个习惯是从祖母那里遗传下来的,也是一种贵族的象征。
虽然部分出于习惯,哈顿并没有太在意,但是小姐们跟来家里留宿或者吃晚餐的客人们特意指出他们都应该感谢这位管家也让他的心里美滋滋的。还有他举手投足间缓慢得体的仪式感,他一丝不苟的朴素作风都是不言而喻的,不过他也明白,在美国上流家庭里,假装对管家的服务视而不见是一种惯例,也是他们的一种小手段,想要表明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服务。这冒犯了哈顿的职业自豪感,也是他离开上一家雇主的原因。在比较传统的普罗瑟罗家,他的特殊才能和素质总是会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他越让自己保持低调,众人就越会在他进出房间的时候,扭过脸去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他安静地关上门或者到餐具室去休息,也知道家里人此时正在和客人们谈论他。知道哈顿是谁,就表明你和普罗瑟罗家的关系很近——可以说这是一种炫耀,尤其是在年轻人中间。穿着白色燕尾服、戴着白色领带前来参加舞会的高个年轻绅士们在女士们离开餐厅之后,会一边喝咖啡或者白兰地,一边深有感触地对彼此说:“哈顿太神奇了。”“哈顿太神奇了,先生。”他们会对坐在餐桌主位的普罗瑟罗先生说。哈顿只要从餐具室的门往外看一眼,就能猜出席间谈话的走向,根本不需要什么通灵的技巧(虽然玛丽小姐总是喜欢说他确实有这个本事)。楼上那些瓦萨的年轻姑娘对于社交还没完全习惯,男仆给她们送去本笃会甜酒和薄荷甜酒回来之后,偶尔还有些新鲜事情可讲,但是那些喝白兰地的绅士谈论的话题永远不会变。
“就像家里的一员,”普罗瑟罗先生会这样回答,“哈顿已经成了家里的名流。名声在外。”哈顿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被形容为“就像家里的一员”,从小姐们刚学会走路开始,他就一直在注意保持距离。但他确实感觉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名流,也习惯了受人仰慕,就像是伦敦某个广场上高高伫立在立柱顶端的那个人形雕像。心里有了这个参照物之后,他练就了一副完全波澜不惊的表情,他知道这是他的主要特点之一。他应该像一座纪念碑一样,始终如一地吸引来访者的关注。他很清楚什么迹象标志着年轻小姐们和她们的朋友们已经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他雕塑般冷峻的面庞,他将这种瞩目视为一种赞赏而欣然接受,但面上甚至心里都不会有丝毫的波动。每当有人问他对这个让他如此忘我地服务了这么长时间的家庭做何看法时(“哈顿把他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我们。”普罗瑟罗夫人以她少有的肯定口吻说),他都会有所保留地回答,这是个“好地方”。菲莉丝小姐年轻的时候常常缠着他,让他说喜欢丑小鸭一样的她,这并不是说别人都是白天鹅,而是哈顿从来都只会简单地回答一句:“这是个好地方,小姐。”喝得半醉的主人在哈顿的搀扶下上床休息时问他:“你喜欢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哈顿?这么多年了,是不是?”他也会给出同样的回答。来自格拉斯哥的矮胖女仆福布斯从玛丽小姐出生时就来到了这个家里,有时候她会提醒哈顿,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一个一流的管家是不该同时担任社交秘书和贴身男仆的,更不用说有时候还要当保镖和人肉火警警报系统(这是福布斯开的玩笑)。“要饭的不能挑肥拣瘦。”很喜欢引用谚语的哈顿冷冷地反驳道,但他真正想表达的却是相反的意思:像他这样有能力的管家可以在不损害自身英名的同时,选择肩负起更多的责任。他很有信心能够胜任。哈顿通过玩填字游戏熟悉了一些主要的神话故事,有时候他的脑子里会模糊地出现阿波罗服侍阿德墨托斯国王的故事,虽然他并不会把普罗瑟罗先生看得那么伟大。然而,他在晚餐时为大家服务,游走于每个座位旁边,低声问道“需要雪莉酒吗,夫人?”或者“需要香槟吗,小姐?”的时候,这种对比偶尔会从他的脑中闪过,在他的周围投下了一层巨大的光晕或者一个巨大的光轮。他觉得玛丽小姐可能觉察到了他的这个光轮,因为他发现她会皱起眉头,眯起那双近视眼盯着他,仿佛在观察什么不同寻常之物,她的鼻孔也在嗅探着什么,这是她产生兴趣的迹象,可能是从她妈妈那里学来的。实际上,这位可怜的年轻小姐根本没有嗅觉。玛丽小姐深信心灵感应,她坚持说自己有第六感,以弥补嗅觉的缺失。她也认定哈顿有第六感。她在瓦萨学了一种需要用到纸牌的读心术游戏,她在家里和朋友们一起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听到呼唤铃前去应答的哈顿总是被她问道:“你是不是耳朵发烧了,哈顿?”他会跟她解释,一个好仆人的工作就是要了解主人的心思并且预测到他需要什么。他接着又语带责备地补充说,这对他来说都是日常工作,没有什么乐趣和游戏性可言。“你是怎么当上管家的,哈顿?”有时候她会坐在他的床上问他。“对呀,怎么当上的,哈顿?”菲莉丝小姐也会坐在他的脚凳上跟着问。但是哈顿拒绝回答。“那是我的私事,小姐。”“我觉得,”玛丽小姐说,“你决定成为一名管家,是因为你会通灵。这是自然选择。”这个解释超出了哈顿的理解范围,但是他没有让她们看出来。玛丽小姐转向菲莉丝小姐。“这证明了我的观点,菲莉丝。你还没明白吗?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她那蛮横的大嗓门在仆人的住处回荡。“如果哈顿不能通灵,那他肯定当不好管家。因此,他肯定能通灵。证明完毕。”她挠了挠头,对着哈顿露出胜利的笑容。“我是不是很聪明?”“很聪明,小姐。”哈顿表示同意,想知道是不是达尔文发现了进化过程中缺失的一环。“小姐们!”福布斯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下楼吧,该洗澡了!”
事实上,哈顿当管家可以说是子承父业。不过他同样感觉到,实际的原因不止于此。正如玛丽小姐说的,是一种使命感或者更高的追求促使他从事了这份工作。在美国这个并不容易找到真正的英国管家的地方,他慢慢地产生了这种想法。“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哈顿!”有一天早上,一位到长岛小住的绅士惊讶地告诉他。那位先生无疑是想说,他就像是舞台上的管家,或者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哈顿很高兴听别人这样说,当时他还很年轻,可以说是只身一人到异国他乡闯荡。他尽量去成为他在电影里、犯罪小说里和厨师读的滑稽漫画里看到的那些理想的英国管家,因为聪明人都知道如何从最小的机会中受益。但现在他已经明白,只闷头学习是不够的。年轻小姐们说他是天才的时候,他相信她们是碰巧说出了真相而已:“童言无忌”嘛。他早已接受了一个事实,他是这个家庭的大脑,并因此承担着沉重的义务。他即使在休息或者放假时,也会把英国管家的永恒典范牢记在心,这一典范要求他具备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品质,就像他们在教理问答中教过你的:“上帝在哪里?”“上帝无处不在。”哈顿信仰英国国教,他并没有渎神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注意到了这些小小的相似之处,因为之前他已经发现,人们确实也希望他能够在无处不在的同时又隐而不见。
哈顿把报纸叠好,叹了口气。他本人所代表的经典英国管家的职责或者成就之一,就是熟知那些乍看上去跟他眼下的工作毫无关联的事情或者熟知各种专有名词。这就是他在匆匆浏览了厨师的凶案小报之后,代表全家阅读《先驱论坛报》的原因,也是他趁着脑子还清醒的当口,从社会新闻栏和体育版开始阅读的原因。哈顿对体育不感兴趣,赛马和家乡的板球除外,不过职责要求他叫得出新闻里提到的那些狗、猫、船、马、马球选手、高尔夫球选手的名字和血统,此外他还要了解各种数据和排名,因为这些名字和数据是普罗瑟罗家里经常会提到的。然后还要看专供太太小姐们阅读的社会新闻栏。一位年轻的绅士宣布结婚时,哈顿要负责把他从玛丽小姐的待嫁名单上画掉;一位年轻的女士宣布订婚时,哈顿要提醒玛丽小姐或者菲莉丝小姐去买一份结婚礼物——这件事玛丽小姐总是忘掉或者让安妮特去办。
哈顿挑出一支绿色的铅笔,在社会新闻栏上打了个小钩,这代表菲莉丝小姐需要送礼;红色铅笔的钩代表玛丽小姐需要送礼。他又叹了口气,这次是因为心满意足,他把报纸翻到了讣告版——这是他最喜欢的版面之一。然而即使在这时,他仍然有可能受到责任的驱使,尽管在他浏览了一番之后发现今晚并不需要他做什么:他不需要提醒普罗瑟罗夫人的贴身女仆伊冯娜为她的女主人准备丧服,也不用通知普罗瑟罗先生做好扶棺的准备。他看完了讣告版。接着,他翻到了他本人已经不太感兴趣的股市版。一九二九年秋天以来他再也没有投过资。不过他还是在了解市场的动态,这样当普罗瑟罗夫妇设宴招待客人时,他也能在女客们离席之后跟上餐桌上的聊天内容。他内心深处一直想采纳某位老绅士提出的建议,但他一直没有找回勇气给他的股票经纪人打电话。
他重新点起烟斗,浏览着娱乐新闻版,确认他放假那天,想看的电影仍然在上映。他还阅读了珀西·哈蒙德为昨晚开演的新戏撰写的评论。哈顿从未去过正式的剧院,只去过音乐厅,不过他对舞台感兴趣部分是因为他知道戏剧的开场往往是一个管家和一个拿着鸡毛掸子的女仆在对话。他倒是愿意花时间去看看。玛丽小姐的朋友,瓦萨学院的凯瑟琳小姐答应过他,给他一张他晚上放假时演出的戏票,不过之后就没了下文。她嫁给了一个演员还是什么人,总之是在戏剧界有些门路的。玛丽小姐还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哈顿从未特别喜欢过凯瑟琳小姐,这一点他跟福布斯的意见不一样,福布斯总是称她为“漂亮小姐”。不过如果福布斯看到了他那天晚上下楼后看到的那一幕,她会改变看法的。当时夫人说:“我听到些动静,哈顿。请去看一下。”于是他连假牙都没来得及戴上,就一边系睡袍的腰带,一边匆匆跑下楼去。这一次夫人终于说对了:前厅的楼梯平台上有两个人,就是那位“漂亮小姐”和她的“未婚夫”,他们正在如火如荼地干那种事。晚餐时哈顿就不喜欢那个男人的长相。他叫“哈拉尔德·彼得森”,像个该死的维京人。哈顿写座位牌的时候特别留意过他名字的拼写方式。哈顿回想起,凯瑟琳小姐结婚前夕,玛丽小姐曾经询问过他是否有可能让这位年轻的女士借用一下她家在城里的房子举办婚礼,因为除了普罗瑟罗先生,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到乡下去住了。脑子里想着自己目睹过的场面(“只是亲嘴吧。”福布斯说。你会躺在地板上把裙子撩起来让你的“未婚夫”趴在你身上亲你,让路过的所有人都看到吗?),再加上戏票的事,哈顿的答复是不行,说家具都已经罩上了防尘罩,而且如果主人那天晚上恰好在城里,发现家里有外人会生气的。“你绝对是宝藏,哈顿!”玛丽小姐惊叹道。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哈顿在报上读到彼得森先生的戏停演的消息时,并没有太意外,虽然凯瑟琳小姐一再告诉他,那部戏会持续演上很多年。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在戏剧版上看到过那个名字,倒是从房地产公告那里得知,哈罗德·彼得森(原文拼写如此)夫妇租下了东五十街萨顿广场附近的一套公寓。就是他们,前天刚刚去过那套公寓的玛丽小姐说。不过,自她北上去读农学院以来,还没有邀请他们到家里来过。现在她请朋友吃饭更多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她只会打电话让哈顿准备十二套餐具,菜单他自己定好,并确保当天晚上菲莉丝小姐不会回家吃晚饭。不过,如果将来凯瑟琳小姐和彼得森先生还会受邀前来,哈顿已在心里暗暗记下,开门时称呼她为“夫人”。一句“晚上好,夫人(而不是小姐)”,外加一个恰当的微笑,这些细微之处最见功夫。“他叫我‘夫人’,太会说话了,是不是?”凯瑟琳小姐会跟丈夫低语。“哈顿叫我‘夫人’了,波姬。你觉得怎么样?”
哈顿翻到报纸的头版,这是他留到最后阅读的版面。他喜欢开动思维的感觉,而头版的世界新闻和综合新闻能够满足他的这个需求。关于一起劳资纠纷的报道已经连续超过一周占据头版的一小块位置了,几家大饭店的侍者正在罢工。哈顿特别注意不让自己在美国政治中站什么立场。他认为一个外国人干涉他国内政是违法行为,因此也避免对这个问题产生任何想法。“你会把票投给谁,哈顿?”上次大选期间,凯瑟琳小姐在家里住的时候曾经问过他。“我不是美国公民,小姐。”哈顿回答。不过,侍者的罢工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他的同情,因为他们是他的同僚,哪怕在私人服务和所谓的公共服务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他当年接受管家培训的时候,也在伦敦的一家酒店工作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所以,他一直在关注罢工的新闻,而且他从厨师的《每日镜报》上得知,昨天晚上卡文迪什出事了——又发生了一次示威事件。
此刻,他泰然自若地睁大了他的那双灰色的眼睛,抖了抖放在膝头的报纸。他读完头版的内容,又转到第五版去读了接续的部分,接着把报纸翻回头版叠好。他从桌上挑出一支蓝色的铅笔,把其中一篇报道框了起来。他的双手因为抑制不住的兴奋而微微颤抖。然后他又一次把报纸叠起来,叠成刚好能放进一个托盘的大小,早餐时他要把这份报纸呈递给普罗瑟罗夫人:“对不起,夫人,我想玛丽小姐会对这个感兴趣。”然后他想象着自己退回到碗柜旁边,或者退回到能够偷听餐厅动静的餐具室,那就更好了。
“哈顿!”第二天一早,他听到女主人焦虑地呼喊他,于是又慢悠悠地再次进入餐厅。“这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普罗瑟罗夫人软塌塌的身体在颤抖。“请原谅我的冒昧,夫人,但我认为这里面提到的一位先生是凯瑟琳小姐的丈夫。”他俯身向前,伸出修剪得干干净净的粉色手指,给他的女主人指着哈拉尔德·彼得森(报上拼成了“哈罗德·彼得森”)的名字。“凯瑟琳小姐?”普罗瑟罗夫人问道。“她是谁?我们怎么认识她的,哈顿?”哈顿想给她看第五版那张有很多人的照片,但她把头扭开了。“玛丽小姐在瓦萨上学的时候,在圣诞假期,还有其他时候也来家里住过一两次的那位年轻女士。”他停顿了一下,等着普罗瑟罗夫人那生锈的记忆开始运转。但是普罗瑟罗夫人摇了摇头,她那毫无光泽的淡褐色小发卷也随之抖动起来,尽管伊冯娜和发型师使出浑身解数,可看起来仍像是服装师的假发。“她家是哪里的?”“我们一直不知道,夫人,”哈顿冷峻地回答,“她姓‘斯特朗’。应该是来自西部的某个州。”“不姓伊斯特莱克吗?”普罗瑟罗夫人问道,有一瞬间的喜悦。“哦,不是,夫人。埃莉诺小姐我们是认识的。不过这位小姐肤色也比较黑,而且漂亮,可以说是天生丽质。如果您还记得,福布斯特别喜欢她。她曾经称她是‘高原的玫瑰’。”他模仿福布斯讲话的口气。普罗瑟罗夫人轻叹一声。“哦,天哪,是的,”她说,“我想起来了。非常漂亮,哈顿。但举止粗野。那就是她嫁的男人吗?她总是称呼他什么来着?”“‘我的未婚夫’?”哈顿提示道,然后微笑着停顿。“没错,就是这个!”普罗瑟罗夫人叫道,“不过,我们还是不应该嘲笑她。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普罗瑟罗先生还背诵过一首诗。‘莫德·穆勒,在一个夏日……’然后是一句跟干草有关的。天哪,后面那句是什么?帮我想想,哈顿。”结果哈顿只有这一次毫无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起来了!”普罗瑟罗夫人大喊,“‘她站在那里倾听,一阵欣喜在她睫毛长长的淡褐色眼眸里闪烁。’我想是丁尼生的诗。”“我猜测,夫人,”哈顿严肃地回答,“我们一直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普罗瑟罗夫人叹着气回忆道:“普罗瑟罗先生以前经常问我:‘总是住在家里的那个姑娘是谁?那个莫德·穆勒女孩。’我从来没办法告诉他。我相信我说过她家是早期的西部定居者。”她戴上眼镜,又一次瞟向那份叠成方块的报纸。“可是现在,哈顿,你跟我说她进了监狱。她犯了什么事?在商店偷东西吧,我估计。”“我想被逮捕的是她的丈夫,”哈顿插话道,“跟劳工纠纷有关的事情。”普罗瑟罗夫人挥起一只苍白丰满的手。“别再跟我说这个了,哈顿。而且我请求你别让普罗瑟罗先生知道这件事。我们请过这个人来吃晚餐。我记得很清楚。”她回忆道,苍白黯淡的眼睛在金边眼镜的后面变得焦虑。“我觉得,哈顿,你最好把这份报纸拿到厨房,把它扔到火炉里烧掉吧。也请你不要跟厨师说什么。我们这种地位的人,哈顿,是不能承受——”她抬起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管家,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想法。“确实,夫人。”他表示同意,并且把叠好的报纸重新放在了托盘上。“‘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哈顿……然后是什么?哦,天啊,不是,我是说另外一个。‘应该是无可指责的。’莎士比亚,对吧?《尤利乌斯·凯撒》。”她笑了。“今天早上我们的谈话相当高雅,”她继续说道,“相当具有知识分子气息。这个我们必须怪到瓦萨头上,是不是,哈顿?虽然你一直都是个爱思考的人。”哈顿鞠了一躬表示认同,并退后了几步。“好了,记得把它烧了,哈顿。亲手烧掉。”他的女主人提醒道。管家离开房间之后,普罗瑟罗夫人也支撑不住了,她用胖乎乎的乳白色手肘撑着身体,让泪水夺眶而出。哈顿从餐具室门上的观察孔看着她。他知道夫人在想什么。她在想自己在管家面前表现得多么勇敢,没有让他看到她读到报纸上那么糟心的消息之后有多难过。太丢人了。以及她有多埋怨所有人,从查宾学校里的人开始,埋怨他们想把玛丽小姐送到那所总会上报的学校里去——并不是说其他学校就能好多少,但是它们确实没那么多新闻。她信任过的所有人,从查宾学校里的人开始,都在大学选择的问题上反对她:女校长,她叫什么来着,她帮助玛丽小姐填好了报名志愿表;福布斯从她自己的积蓄里拿出钱来,借给她付注册费;还有那个姓哈兹霍恩的女孩,好像就是她连续三天偷偷带着玛丽溜出房子,去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还有哈顿,玛丽小姐被录取之后,连哈顿都没跟她和她丈夫站在一边,而是声称他认为上一两年大学不会对小姐有什么伤害。这就像是她前天刚刚在殖民地俱乐部听说的一件事,事件地点在巴尔港。她跟哈顿也说过,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她还没忘。那是一次私奔,某家的小姐从家里大洋房的一扇落地窗逃了出去,又穿过了篱笆上的一道缝隙。那家的仆人也像往常一样(对,她这句“像往常一样”就是故意说给哈顿听的)违背了主人家的意愿,那个管家居然在三更半夜带着一把花园剪跑出去,把篱笆剪开了一个口子。如果真照他们说的那样,私奔的两个人找到在教区长住宅等候的一位牧师,并立刻结了婚,那该如何是好?他只是另一个共犯。至于她自己的仆人们,她总是怀疑有人——可能是福布斯,但更像是哈顿——代替她在瓦萨学院的入学申请书上签了字。玛丽小姐发誓是她本人签的,而且相当理直气壮,但普罗瑟罗夫人仍然觉得是哈顿鼓励她签的。
哈顿转身离开了观察孔,夫人已经开始哭出声来,他去按铃找伊冯娜。一旦夫人到了这种程度,她就会变得相当不可理喻了。她现在仍然认为他伪造了她的签名,这真是天大的误会。这个秘密她们也一直在瞒着他,他对整件事情都毫不知情,直到尘埃落定,玛丽小姐被录取之后。在现在这个时候,他倒是很认同夫人对于高等教育的观点,但是夫人自己也前后矛盾:如果你不想让玛丽小姐每周飞过去学习如何当一名兽医的话,又为什么要给她买飞机呢?不过玛丽小姐总是能得逞,除了在他这儿。
他抿紧了嘴唇,又回去偷瞄了一眼普罗瑟罗夫人。他现在很后悔给她看了报上的新闻,因为如果她不知道这件事,就不会受到伤害了,可怜的女人。他意识到,是一种过分的热情促使他那样做的,是他在工作中的一种过度的完美主义——如果这个词贴切的话——在作祟。“哈顿啊,”他对自己说,“满招损,谦受益。”普罗瑟罗夫人会在餐厅里反思,感谢高等教育,她的家里招待过囚犯了。
“囚犯!”她愤怒地重复着,软塌塌的下巴也随之抖动。她的声音太大了,连正在下楼的伊冯娜都能听见。她裹紧披肩,挽着伊冯娜的胳膊,上楼到卧室休息去了,还取消了原本十一点要带她去做头发的车子。与此同时,已经通知司机取消行程的哈顿正在把报纸上的新闻剪下来,准备贴在他的剪贴簿上。
第二天上午,在波士顿,伦弗鲁夫人和多蒂约在里茨酒店一起吃午餐。她们提前了用餐时间,以便能赶去博德公司拿婚礼请柬和公告。她们还约了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到克劳福德·霍利奇女装店试装。多蒂的婚纱和蜜月旅行时的礼服都是在纽约定做的,但大多数的其他衣服,尤其是乡村式套装和简单的运动服之类的,在波士顿就能做得很好,而且价钱还能便宜一半。在霍利奇试完装后如果还有时间,她们打算去斯特恩百货看看床单等家用织品,跟法林百货的比比价格。伦弗鲁家算不上富有,只是日子还算宽裕,伦弗鲁夫人向来是能省则省,她认为在这个其他人都在艰难度日的时期大肆挥霍是很没有品位的事。他们也找过裁缝,想看看能不能把伦弗鲁夫人当年穿过的那件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婚纱改一改,再传给多蒂,多蒂也非常想穿,但是改衣服所需的拼接布料不够。他们发现(而且这对你们来说应该算是进步!),多蒂的腰围、胸围和臀围加起来比那件婚纱多出四英寸[1],虽然她看起来根本没有“丰乳”和“肥臀”,问题在于她的骨头架子大。伦弗鲁夫人这一早上满脑子都是各种尺寸——床单的尺寸、手套的尺寸,还有礼服的尺寸,她还在考虑送给伴娘们的礼物。是施里夫·克伦普银器店的银质粉饼盒,还是标准纯银的小型打火机?伴娘有三位:当然要有波莉·安德鲁斯,还有海伦娜·戴维森,而多蒂在戴德姆的表姐,瓦萨学院31届毕业生,会担任她的首席伴娘。由于新郎是鳏夫,多蒂和伦弗鲁夫人都觉得婚礼最好还是能安静些,只安排伴娘和两名来宾陪同她就可以了。多蒂一直渴望莱基能来,但是莱基从美丽的阿维拉小城写信来说,她今年没办法回来了。在信里,她说她寄来了一尊西班牙原始派的小型圣母像(非常适合美国西南部),这是个古董,多蒂应该可以很容易地给它办理清关手续。伦弗鲁夫人希望多蒂的父亲萨姆能够帮她们留意一下,因为他的公司从海上贸易兴起的时候就一直在做清关的工作。有太多事情要办了。
多蒂上午先去佩里医生那儿检查身体,伦弗鲁夫人则在找她会合之前去奇尔顿俱乐部修了个指甲,顺便快速翻了翻图书室里纽约当天的报纸,看看广告里有没有什么适合多蒂的东西可以邮购给她。在一张内页上,一则“佩克和佩克”广告的旁边,一张几个年轻人穿着晚礼服的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翻了回去,开始阅读头版上的相关报道,文章是从昨天的晚报上转载过来的。她一看到哈拉尔德的名字,就马上提醒自己记着午餐时把这事告诉多蒂。多蒂或许会打电话给凯,好把所有骇人听闻的细节都了解清楚。伦弗鲁夫人是个开朗活泼的人,总是把事情往好的一面想。她觉得,对那些激进的年轻人来说,穿戴整齐地去和酒店侍者打架,过程一定相当惊险刺激,活像是《讽刺》杂志搞的恶作剧。她确信,凯的丈夫出庭受审的时候,被法官训一顿就放了,就像哈佛的男生惹了麻烦之后剑桥警察局一贯的做法。想到这儿,她打算让萨姆去一趟市政厅,把她和多蒂前几天收到的违章停车罚单给交了。
但是就因为她脑子里有太多其他事情了,比如字体啊,床单的大小啊(布鲁克和多蒂会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吗?毕竟跟一个曾经丧偶的人一起生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有伴娘的礼服(真是让人头疼,除非海伦娜可以早点从克利夫兰过来试装),所以她完全忘了说起哈拉尔德斗殴的事,直到她们吃完午餐,伦弗鲁夫人穿着海狸皮大衣,多蒂穿着貂皮大衣,她们像两姐妹一样并排走在纽伯里街上。“多蒂!”她惊叫起来,“我差点忘了!你肯定想不到今天上午我在俱乐部的时候从报上看到了什么。你的一个朋友犯了法。”她逗弄般地抬头看着她女儿,蓝眼睛里闪着雀跃的光。“你猜猜是谁。”“波姬。”多蒂说。伦弗鲁夫人摇摇头。“差了十万八千里。”“哈拉尔德·彼得森!”听母亲说出这个名字之后,多蒂又重复了一遍。“这不公平,妈妈。他其实并不算是我的朋友。他干什么了?”伦弗鲁夫人复述了那篇报道的内容。她们边走边说,来到阿灵顿街和伯克利街交叉口的时候,多蒂突然停住了。“另一个人是谁?”她问,“我想不出还会是谁。”“我不知道,多蒂。但报上登了他的照片。他眼睛都被打青了。”“你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吗,妈妈?”伦弗鲁夫人懊恼地摇了摇头。“怎么,你觉得会是你认识的人吗?”多蒂点了点头。“那个姓氏很普通,”伦弗鲁夫人回忆着说,“好像是b开头。”“不会是布朗吧?”多蒂喊道。“有可能是。”她的妈妈回答。“布朗,布朗,”她重复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啊,妈妈!”多蒂说,“你为什么不把新闻剪下来呢?”“亲爱的,”她的妈妈说,“你不能把俱乐部的报纸剪下来。那是违反规定的。不过还是有人这么干,而且数量多得惊人。杂志也是。”“他长什么样子?”多蒂问。“挺有艺术气质的,”伦弗鲁夫人说,“一副颓废样。不过或许是因为眼睛被打青了。我觉得应该算是个绅士吧。报纸上说他犯了什么事来着?真是可惜,多蒂,我记不清楚了。‘哈拉尔德·彼得森,剧作家’,另一个人也是这类的。反正不是个‘挖沟的’。”她欢快地补充。“是画家吗?”多蒂提示她。“我觉得不是。”她妈妈回答。
这段时间里,她们一直站在人行道的中间,周围不停有人跟她们擦肩而过。天气很冷,伦弗鲁夫人把大衣袖子往后捋了一下,瞟了一眼手表。“你先去吧,妈妈,”多蒂突然说,“我一会儿去找你。我要回里茨买份报纸。”伦弗鲁夫人认真地抬眼看着多蒂,她并不担心,因为她早就猜到去年夏初多蒂应该在纽约遇到过什么爱情上的小麻烦。她把多蒂送到西部去,正是为了让她平复心情。“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她说。多蒂迟疑了。伦弗鲁夫人挽起她的手臂。“走吧,亲爱的,”她说,“我可以在女宾休息室里等着你去找侍者拿报纸。”
几分钟之后,多蒂拿着一份《先驱论坛报》回来了,《纽约时报》已经卖完了。“是帕特南·布莱克,”她说,“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是b,你说对了。我在凯家的聚会上见过他。他是给工人筹款的。前几天我们还收到了他的捐款请求。他娶了我们班的诺琳·施密特拉普。报上那张大一点的照片里有她。他们四个今年冬天走得很近。”从多蒂波澜不惊的语调里,伦弗鲁夫人能够判断出,这个人不是那个“他”。可怜的姑娘安静地把报纸放在一旁,然后,她手拄着下巴,坐在那里沉思。伦弗鲁夫人拿出了她的粉饼盒,以掩饰她看向多蒂的眼神。她往自己明媚靓丽的脸上扑着粉,同时在考虑应该怎么办。按照现在姑娘们的说法,多蒂仍然“没有走出来”,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了。母亲的同情如同敏锐的触角朝她伸了过来,她知道当一个男人永远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之后,你希望看到他的名字的那种渴望。正是因为迫切地想要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多蒂才会再次变得“心急如焚”。然而,伦弗鲁夫人无法决定怎么做更明智,是让多蒂默默承受失望还是引导她把心事说出来。倾诉的危险之处在于,那样或许只会点燃她心中的火焰。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独自把心里的火苗扑灭,那么这段经历会让她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只不过,明明她说几句话就可以抚慰多蒂的心灵,但她只能坐在那里假装整理头发,这让身材娇小的伦弗鲁夫人皱起眉头,咬紧嘴唇。
伦弗鲁夫人对多蒂的判断有着绝对的信心:如果多蒂认为她在纽约遇到的这个男人——无论他是谁——不适合她,那多蒂一定是对的。有些跟多蒂处境相同的女孩或许会因为对方家里没有钱或者要养妈妈和妹妹就放弃了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伦弗鲁夫人知道几个类似的例子),但多蒂是不会那么做的。她有信仰,可以有耐心去等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去年夏天,多蒂已经听从自己的内心做出了决定,并且很了不起地坚持至今。原本伦弗鲁夫人猜测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在有些情况下(对方的妻子得了严重的精神病,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死),伦弗鲁夫人可能会不顾萨姆·伦弗鲁的反对,建议多蒂跟对方继续交往,不过如果多蒂确实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她肯定会对伦弗鲁夫人和盘托出的。不,伦弗鲁夫人毫不怀疑,多蒂把这个男人彻底赶出她的人生,是最明智也是最勇敢的举措,唯一让她担心的是,“仍然处在疗伤期”的多蒂在之前那段感情还没有自然平复之时就结婚,似乎太仓促了。她从亚利桑那回来时,看上去非常开心也非常健康,但是布鲁克仍然在西部,再加上婚礼前的诸多准备让人焦虑,她开始有些过度劳累和紧张。此刻,伦弗鲁夫人不禁担心起来,因为她意识到多蒂还需要到纽约去试两次婚纱,并且随时可能陷入对那个男人的回忆之中。
伦弗鲁夫人坐在里茨的女宾休息室里,因为同情女儿而焦虑不安,在她那戴着帽子的漂亮的小脑袋里,这些思绪不断闪过,又像鸟儿飞过一样不留痕迹。她不知道佩里医生或者亲爱的教区长莱弗里特博士会如何建议,或许多蒂可以跟他们中间的一位谈一谈,如果她对自己的情感状态有任何真正的疑虑。她啪的一声合上手提包。“佩里医生今天还好吗?”她微笑着问,“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吗?”多蒂抬起头。“他想尝试用透热法治疗我的坐骨神经痛。但他说我回到阳光充沛的地方——宽阔的户外空间——会好很多。”她眨了一下自己褐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勉强。伦弗鲁夫人犹豫了,虽然时间和地点都不对,但她相信话到了嘴边就该说出来。她环视了一下休息室,只有她们两个人。“多蒂,”她说,“佩里医生跟你提到过避孕吗?”多蒂的脸和脖子顿时红了,这让她显得憔悴而粗糙,仿佛一个病中的老姑娘。她匆匆点了点头。“他说你嘱咐过他,妈妈。我真希望你没有。”伦弗鲁夫人猜测,或许今天赶上佩里医生脾气不太好,冒犯到了多蒂少女般的羞怯娴雅,已经订婚的女孩对于新婚之夜的反应是最莫名其妙的。伦弗鲁夫人把椅子移近了一点点。“多蒂,”她说,“即使你和布鲁克计划要孩子,也未必是想马上就要吧。我知道现在有一种新的用具,有效率能到百分之九十,是一种能够挡住子宫的橡胶帽。佩里医生跟你说过吗?”“我制止了他。”多蒂说。伦弗鲁夫人咬了咬嘴唇。“亲爱的,”她鼓励道,“你千万不要怕。你知道的,佩里医生不是妇科医生,他可能会有些粗鲁。他会安排你去找专科医生,这样后续会容易一些。而且你的任何问题也都可以得到解答——你知道吧,关于爱的生理方面。还是你更愿意去找妇科医生?我觉得这种新用具在马萨诸塞州可能还没有合法。不过我们下次到纽约试婚纱的时候,佩里医生可以帮你跟纽约的医生约时间。”
在伦弗鲁夫人看来,多蒂的颤抖就是回答。“我会陪你一起去,亲爱的,”她轻快地补充道,“如果你想得到精神上的支持……或者你可以找一位已婚的朋友陪着你,比如凯或者普瑞斯。”伦弗鲁夫人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她——或许是提到了纽约吧,多蒂开始哭起来。“我爱他,”她哽咽着说,眼泪从她高耸挺拔的鼻梁两侧汩汩地流下,“我爱他,妈妈。”
她终于说了出来。“我知道,亲爱的。”伦弗鲁夫人说着,在多蒂的手提包里找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我说的不是布鲁克。”多蒂说。“我知道。”伦弗鲁夫人回答。“我该怎么办?”多蒂重复道,“我该怎么办?”“我们会有办法的。”她的妈妈向她保证。伦弗鲁夫人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止住多蒂的眼泪,给她脸上补补粉,然后在被朋友们发现她们在这里之前带她回家。“我们今天不试装了。”她说。看门人把车子取了出来(他和伦弗鲁夫人是老朋友),伦弗鲁夫人小巧的脚踩下油门,几分钟之后她们就回到家,来到多蒂的卧室,并关上了门。她们的动作很轻,所以家里的老女仆玛格丽特根本没听到她们回家。她们坐在多蒂的躺椅上,相拥在一起。
“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我以为我爱的是布鲁克。”伦弗鲁夫人点点头,虽然她还不了解到底是什么情况,甚至连那个小伙子的名字都不清楚。“你想跟他结婚吗?”她问道,直接触及了问题的核心。“这是毫无疑问的,妈妈。”多蒂用一种冷冰冰的、几乎是带着责难的口气回答。伦弗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只是跟他一起‘生活’吗?”她听到自己勇敢地问出了这句话。多蒂把头埋进母亲瘦小又有力的肩膀上。“不想,我觉得不想。”她承认。“那你想怎么办,亲爱的?”妈妈抚摸着她的额头问道。“我想再见到他,”她的语气坚决,“没别的,妈妈。我只是想再见到他。”伦弗鲁夫人把多蒂抱得更紧了一些。“我以为他会去凯的聚会。我确定他会去。而且你知道吗,我进门的时候真的希望他已经在里面了,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他我订婚的消息,他就能看到我的订婚戒指,能看到我有多快乐。那天我的状态看上去好极了。可是之后,我发现他并没有来的时候,我还是很想见他,只是为了再见到他,而不是为了让他知道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了。你觉得,我最初的那个想法只是某种心理防御吗?”“我想是的,多蒂。”她的妈妈说。“唉,太糟糕了,”多蒂说,“每次门铃一响,我都以为会是迪克,”她带着羞涩说出这个名字,目光并没有直视母亲,“结果每次发现不是他的时候,我都几乎要昏过去了,我太伤心了。我在凯的聚会上认识的所有新朋友都非常好,但我都有点恨他们了,因为他们都不是迪克。你觉得他为什么没有来呢?”“邀请他了吗?”伦弗鲁夫人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问。而且太奇怪了,没有人提到他。一个字都没提到。墙上还挂着一幅他画的哈拉尔德的肖像,像是班柯[2]的幽灵。我觉得他肯定是受到了邀请但是故意不来而且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还用眼角的余光看我。”“注意断句,多蒂!”妈妈心不在焉地斥责道,她天蓝色的眼睛蒙上了阴影。“凯知道这件事吗?”她尽量让这个问题听上去很随意,显得她没有在责怪多蒂。多蒂默默地点点头,没有看她的妈妈,也就没看到她妈妈脸上那痛苦的表情,然后又恢复了平和。“亲爱的,如果她知道,而且她也知道你已经订婚,”她轻松地说,“那么为了你,她肯定没有邀请他。”伦弗鲁夫人在“试探”,但是多蒂并没有上钩。“太残酷了。”她回答,从这句话里伦弗鲁夫人得不到任何信息。“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快乐就对别人不公平,亲爱的。”她机械地说。“你父亲肯定会说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她微笑着补充。她疑惑地看着多蒂的眼睛。这件事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伦弗鲁夫人必须知道,然而多蒂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之前一直把父母蒙在鼓里。
“那么你觉得我不应该再见他了?”多蒂马上回应。“我能说什么,多蒂?”她妈妈抗议道,“关于他,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过。但我想是你觉得你不应该再见他了。我说错了吗?”多蒂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订婚戒指。“我想我一定会见到他,”她决绝地说,“我是说,我觉得我注定会再见到他。如果我让自己顺其自然,就像上帝替我安排一样,在我结婚之前,我会再次见到他的。但我想我一定不能试图去见他。你明白吗?”“我明白,”伦弗鲁夫人说,“你想要兼得鱼和熊掌,多蒂。有些事情,你希望上帝为你做出安排,因为你知道如果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选择,肯定会选错。”多蒂的脸上浮现出宽慰和惊讶的神色。“你说对了,妈妈!”她惊呼,“你是个多么神奇的人啊!你把我看透了。”“我们其实都很相似,”伦弗鲁夫人安抚她,“像朱迪·奥格雷迪和上校的夫人,简直就是亲姐妹,你懂的。”她紧紧地握了下多蒂的手。“可是,”多蒂说,“即使是错的,我还是忍不住那样盼望着。甚至,都不是盼望。是期待。不管怎样,都期待着我能再见到他。在街上,在公交车或者火车上。去凯家里参加完聚会的第二天,我去了现代艺术博物馆,假装去看一个展览。但他不在那儿。而且时间不多了。只剩下一个月了。不到一个月。妈妈,在亚利桑那的时候,我几乎根本不会想到他。我几乎把他忘了。是凯的聚会勾起了所有的过往。从那之后,我就有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我觉得他也在想我。而且不只是想我,妈妈。他会看着我,用怀疑的目光,目及我所到之处,比如去佩里医生那里或者去试装的时候。他有一双极其迷人的灰色眼睛,总是眯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下去,“你相信心灵感应吗,妈妈?你还记得《彼得·艾伯特逊》那部电影吗?因为我感觉迪克在偷听我的想法。他在等待着。”伦弗鲁夫人叹了口气。“你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亲爱的。你这是在任由它影响你。”“唉,妈妈,”多蒂说,“如果你见过他就好了!你也会喜欢他的。他长得非常英俊,而且他受了太多苦。”她突然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了酒窝。“你怎么能认为我会爱上一个看起来像帕特南·布莱克这样的人呢?我的天啊,他脸色苍白得像是麻风病人,而且他的头发早该洗了!迪克不是那种邋遢的人,他的家庭背景非常优秀,是霍桑的后代。布朗这个姓氏也很好。”
伦弗鲁夫人双手按在女儿的肩头,轻轻地晃着她。“我希望你现在先躺一躺。我来帮你冷敷一下眼睛。休息到晚饭吧,或者到你爸爸回家前。”正如她之前所担心的,谈到这个男人重新勾起了多蒂对他的感情。从哭泣开始,以微笑和酒窝结束。伦弗鲁夫人在洗手间一边拧两条用冷水浸湿的毛巾,一边考虑多蒂再跟那个男人见面的话可能并不是件好事,不管是在只有她自己的环境里,还是跟她的朋友们一起……抛开多蒂对他的形容不说,很明显这个男人是块璞玉。如果多蒂还没订婚,她完全可以在纽约邀请他参加个小聚会,或许是在波莉·安德鲁斯的家里。或者找一天晚上和她还有她的妈妈一起平静地吃一顿晚餐,然后再找个年纪大些的男性朋友凑个四人局,去看一场戏或者听一场音乐会?六个人其实更好——不会显得太刻意。多蒂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说,她和妈妈多了一张票,要不要先一起吃晚饭?可是一个已经订了婚的女孩就不能想约谁出去就约谁出去了,哪怕有那么多人陪着也不行。而且,如果见面之后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布鲁克会怎么说多蒂的母亲呢?
伦弗鲁夫人思考的当口,手里的毛巾已经变得没那么凉了,她迅速把毛巾拧干,再次放在冷水龙头下面浸湿。为了多蒂,她得知道事情进展到了什么地步。如果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那个男人已经唤醒了她的感官,那么这个可怜的孩子就会陷入很大的麻烦。他们说,有些女人永远忘不了第一个男人,特别是如果他技巧娴熟的话。他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烙印。天啊,他们甚至还说,女人和她丈夫生的孩子会有她第一个情人的特征!当然,那都是老太太们的胡说八道,但是这个念头仍让伦弗鲁夫人的心头泛起一阵涟漪。她已经四十七岁了,多蒂参加毕业典礼时,她也刚刚参加了毕业二十五年的同学会(并且被评选为班里最显年轻的同学),但是她想自己的内心深处仍然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这件事激发了她愚蠢的幻想,她觉得一个夺走女孩贞操的男人有能力让那个女孩永远铭记。她并不知道多蒂自己在想什么。多蒂是个独立的人,她在道富银行及信托公司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所以如果她想见这个男人,又是什么原因阻止了她呢?
伦弗鲁夫人把毛巾敷在多蒂的额头上,然后快速拉上了窗帘,坐在床边。她本来打算只坐一分钟,摸摸多蒂的脉搏。脉搏似乎是正常的。“多蒂,”她给多蒂掖了掖被角,忍不住说了出来,“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你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指引。如果你爱‘迪克’,”她费力地说出了这个名字,“或许你应该主动去见他。是你的自尊心在阻止你这样做吗?他是不是在某些方面伤害了你?你们之间是不是吵了架或者有什么误会?”“他不爱我,妈妈,”多蒂低声说,“我只是能够激起他的性欲。这是他告诉我的。”伦弗鲁夫人一时间闭上了双眼,感觉心里咯噔一下。她相当郁闷,因为她终于听到了她早就预想到的那种情况,然后她抓起多蒂的手,热情地握紧。“所以他确实是你的情人。”看起来他们只有一夜之欢,就是她给瓦萨俱乐部打电话找多蒂但发现她没在的那一夜。就是那个时候。“可是你几乎不了解他啊。”伦弗鲁夫人说。“迪克是个情场老手。”多蒂目光一闪,咳嗽了一声说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伦弗鲁夫人严肃地问,“你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是不是,多蒂?”对女儿的怜悯让她大为所动。“我没法解释,”多蒂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逃跑了,我想你可以这么说。”伦弗鲁夫人用舌尖抵住口腔的上颌。“过程很疼吗?你流了很多血吗,亲爱的?”“没有,”多蒂说,“并没有那么疼。实际上,我感觉非常兴奋和激动。可是之后……妈妈,我确实没办法告诉你之后发生的事情,对谁我都不能说。”伦弗鲁夫人那些敏感的猜测跟实际情况相去甚远。“他让我”——多蒂突然开口——“去找医生买避孕用具,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种子宫帽。”伦弗鲁夫人愣住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女儿的面庞上来回打量着,仿佛想要重新看清楚她。“可能那就是现代人的做法吧。”她终于大胆地说道。“凯也是那么说的。”多蒂回答。然后她描述了去看医生的过程。“可是之后你应该拿着这些用具做什么呢?”伦弗鲁夫人问。“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多蒂说着,脸红了。然后,她告诉妈妈,自己把避孕用具放在膝盖上,在华盛顿广场坐了将近六小时。“我当时就知道他根本不在乎我,否则他不会让我在那里遭罪。”“男人太奇怪了,”伦弗鲁夫人说,“你的父亲也——”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并不想过多了解女人生活的那一面。那会摧毁他们的幻想。”“那是你们那一代,妈妈。不。事实上,迪克对我根本没有想法。我只能像凯那样,不动感情地面对它。我把那一堆东西丢在华盛顿广场的长椅下面了。清洁工人发现的时候一定特别惊讶!你觉得他会怎么想,妈妈?”伦弗鲁夫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她现在明白多蒂在里茨酒店落泪的原因了。“所以你是以为,”她欢快地说,“佩里医生和我会让你去找同一位妇科医生。像是重看了一遍电影。唉,可怜的多蒂!”母女二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伦弗鲁夫人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真的,多蒂,”她说,“你那个‘迪克’一直不在家确实很奇怪。你觉得他有可能干什么去了?我倒是同意凯的看法,如果他只是想玩玩你,他是不会让你去找医生的。”“他只是忘了,”多蒂说,“可能路过一个酒吧就进去喝酒了。那是另外一件事,妈妈。他喝酒。”“我的天。”伦弗鲁夫人说。
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了,不过当然,正是这种人才会让好女人伤心。伦弗鲁夫人还记得战争期间的欢乐时光,当时多蒂还穿着小连衣裙,头发上扎着一条大发带,从军营放假回家的萨姆给他们部队的一个家伙起了个外号,叫“婚姻潜水艇”。当时那个人也很有吸引力,虽然男人们都不喜欢他,但他凭借舞技迷倒了很多女人,在毁掉了三桩幸福的婚姻之后,他最终因为酗酒住进了精神病院!她点点头。“你是对的,多蒂,”她坚决地说,“如果他对你是认真的,他就会意识到他给你带来了多大的打击,而且会通过凯找到你。或者他可能还有一点良心。他也许下决心彻底离开你,因为他知道如果你爱上了他,他会毁掉你的人生。他引诱你的时候喝酒了吗?”“他没有引诱我,妈妈,那样也太老套了。而且我确实爱上了他。你觉得他知道吗?他很高傲,妈妈。‘我和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这么说。他一开始就这样跟我说。如果我能够找到他,跟他说……”
“我不知道,多蒂。”伦弗鲁夫人叹了口气。她不清楚自己是该设法劝说多蒂不要去找这个迪克,还是反过来。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能够引导多蒂去发现她自己的真实感觉。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考验就能办到。“亲爱的,”她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把你的婚礼推迟几周,这样能给你一些时间想清楚自己真正的感觉。现在,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换一块冷敷毛巾。”她站起身,抚平床罩,明显感觉心情愉快多了,因为她觉得眼下推迟婚礼确实可行,而且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多蒂,”她低声说,“还好我们今天没有定做请柬。想想看,如果我今天上午没去俱乐部修指甲,我就看不到那份报纸,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那我们这会儿可能已经把请柬的订单下好了。‘因为少了一颗钉,一块马掌走失了……’”“可是那些礼服怎么办?”多蒂说。“礼服过一个月再穿也没问题,”伦弗鲁夫人回答,“我们就拿佩里医生当说辞好了。”到这个时候,她那活跃又满是希望的头脑已经想到了后面一步,她正在心里盘算如果婚礼最终被取消的话可能会出现的结果。她和萨姆需要支付伴娘的礼服费用,不过数目并不太多:因为波莉·安德鲁斯,他们选择了便宜一些的款式。他们还需要支付几件已经刻上姓名的银器的费用,不过幸好这次是按照过去的办法,刻上了新娘名字的首字母,所以以后还是可以用上的。没有结婚礼物需要退还,除了莱基的那尊圣母像,那可以等莱基回来后再说。至于婚纱,可以留着或者送给某个年轻点的表妹。到了伦弗鲁夫人这个年纪,她已经能够适应各种令人失望的情况。她注意到,一旦计划发生改变,年轻人会觉得调整起来要困难得多。
她拿着一块冷敷用的毛巾回来的时候,一开始以为多蒂已经睡着了,因为她双目紧闭,而且呼吸均匀。伦弗鲁夫人把窗子开了一条缝,把毛巾轻轻地敷在多蒂的额头上,注意到女儿明显的美人尖,柔情满满。然后,她轻手轻脚地往门外走去,心里默默感谢上苍让她找到了正确的补救方法,马上要办婚礼的压力一旦消除,多蒂就能放松下来。但是,当她小心地关上门,正要离开的时候,多蒂开口了。
“我不想推迟婚礼。布鲁克根本不会理解的。”“胡说,多蒂。我们只要说是佩里医生——”“不,”多蒂说,“不,妈妈。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伦弗鲁夫人又回到屋里,把门关上,她已经听到一向爱偷听的老玛格丽特在附近徘徊了。“亲爱的,”她说,“你之前也觉得自己下定了决心。你很确定你爱布鲁克并且能够让他幸福。”“我现在也这么觉得。”多蒂说。伦弗鲁夫人小心地迈着轻松的步子回到房间里。她年轻的时候腿有点瘸,后来通过不停地锻炼和打高尔夫克服了这个缺陷。“多蒂,”她坚决地说,“跟一个你并不是全心爱着的男人结婚是残忍和不道德的,特别是跟一个年纪大的男人。这就像是在打牌的时候作弊。我在我自己的朋友中看到过这样的情况。你对那个男人做出了承诺,但只要你心里还想着另外的男人,你就无法兑现你的承诺,就像你袖子里藏了一张牌。”她说着激动起来,夹杂着银丝的满头金发也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在纪念当年被他们称为瘫痪的痼疾。
让她更加痛苦的是,她们开始压低声音、很有涵养地争吵起来。伦弗鲁夫人完全没想到这一幕会发生在她和多蒂之间。她让多蒂必须再去见一次迪克,哪怕只是为了消除疑虑。“如果你命令我去,那我会去的,妈妈。但是之后我会自杀。我会从火车上跳下去。”“请你不要这么夸张,多蒂。”“夸张的是你,妈妈。就让我平静地和布鲁克结婚吧。”伦弗鲁夫人感到心烦意乱,她意识到了这个局面的奇怪之处,两个人的角色倒置了,女儿希望尽快步入“合适”的婚姻,而母亲却在恳求她去寻找不合适的浪子。很显然,这就是去年六月,她在同学会上听大家说到的所谓“代沟”。伦弗鲁夫人班上的一位教员说,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群体,新一代的女孩远不如她们的妈妈那一代有理想,有心胸。伦弗鲁夫人之前并不相信这种说法,她告诉自己,多蒂和她的朋友们都出去工作了,而且大多数都从事志愿工作,困扰自己那一代人的恐惧和社会限制并没有影响到她们。然而此刻,多蒂确实正在验证那位教员说过的话。这是时代的特征吗?是大萧条造成的吗?如今的姑娘们都害怕承担风险了吗?她怀疑多蒂因为身体不太好,再加上来自波士顿的缘故,所以很怕自己成为老处女。这一点(而不是其他事情)对多蒂和她的同学们来说,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命运”。可是,她一直在跟多蒂强调,婚姻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是神圣的。多蒂并不爱布鲁克,在伦弗鲁夫人看来,这个事实再明显不过,而且她觉得,如果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仍然不假思索地由着她继续结婚,那就是在纵容一项非常严重的罪孽。多蒂对布鲁克有过一丝尊重吗?如果有,她应该会迟疑一下吧。
“你不愿意做出牺牲,”伦弗鲁夫人难过地说,她的头又开始颤抖,“仅仅是让你等一个月再去伤害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你都做不到。如果你爱那个‘迪克’,你也不想放弃你的自尊再去见他一面,去跟他一起生活,去尝试改变他。我们那个年代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愿意为了爱情,或者为了某种理想,比如投票或者露西·斯通主义而做出牺牲。他们拥有合法的已婚身份之后,住旅馆时因为以‘小姐’和‘先生’的称谓登记而转身离开。看看你的老师们,看看她们放弃了什么。或者看看那些女医生还有社会工作者。”“那是你们那个时代,妈妈,”多蒂耐心地说,“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牺牲了。没有人需要在结婚和当教师之间二选一,如果这些人做过选择的话。你们班上最平凡的人才当老师——你就承认吧。而且人人都知道,妈妈,你不可能改变一个男人,他只会把你也拖下水。在西部的时候,关于这件事我想了很多。牺牲是一个过时的概念了。一种迷信,真的,妈妈,就像是印度人要把寡妇烧死。这个社会当下所注重的是个人的全面发展。”
“哦,我同意,我相当同意,”伦弗鲁夫人说,“然而,我求你做的只有这么一件小事,多蒂。多担待你上了年纪的妈妈。”她用一种紧张又安抚的语气提到了这个家里人开的玩笑。“没有必要,妈妈。我真的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因为我跟迪克睡过觉,并不代表我就应该改变我的全部人生。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人总是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是他给我带来了启蒙,我也会永远感激他给了我那么美好的体验。但是如果我再见他,可能感觉就没那么美好了。我会卷进去……还是作为回忆更好一些。另外,他也不需要我的爱。刚才你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能主动让自己投向他的怀抱。”“通常是有用的,”伦弗鲁夫人微笑着说,“男人——尤其是不快乐的、孤独的男人,”她严肃地继续说,“会被真诚的心所打动。多蒂,坚定的信念可以移动山脉,你应该从宗教里学到这一点。‘你去哪里,我也跟你去哪里……’”多蒂摇了摇头。“妈妈,你可以去尝试一下腿上放着灌洗袋和其他类似的东西坐在公共场所是什么滋味。而且说到底你也不希望我跟他生活在一起。你只是嘴上说说,因为你想让我‘付出代价’。推迟婚礼,打乱所有人的计划,只是为了让我度过一段‘体面的间隔期’,来放下我对迪克的心思,对吗?”她质问她的妈妈,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伦弗鲁夫人仔细想了想多蒂的责问。她不得不承认,她自己确实不希望多蒂和迪克“一起生活”,但是她会希望多蒂自己希望那样做。可是这又该如何表达呢?或许多蒂是对的,她只是习惯性地希望推迟婚期。或许是她骨子里那种老派的波士顿作风让她感到多蒂应该对过去表明某种态度。然而她内心深处因为失望——对多蒂的失望——而生出的悲伤感,就只是出于这个原因吗?虽然她已经尽量用宽容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但是在她看来,多蒂是被布鲁克的财富和他能够带给她的奢侈的乡村生活诱惑住了,她已经在眼前描绘出了一幅鲜活难忘的生活图景——沙漠、银矿、背着背包去山里旅行。“你说你爱迪克的时候,也是‘嘴上说说’而已,多蒂,”她斥责道,“我只是根据你的说法来判断。我不相信你真的爱他。但我想你愿意这么说,因为不这样说的话,你就太丢人,太羞耻了。”“行了,妈妈!”多蒂傲慢地说。
伦弗鲁夫人转过身去。“尽量休息一下吧,”她说,“我也要去躺一会儿了。”她在躺椅上躺下时,眼里噙着泪水。躺椅面向窗,窗上挂着漂亮的瑞士刺绣窗帘,通过窗户可以俯瞰到栗子街。她当年绝对不是为了钱或者如今他们所谓的“安全感”才嫁给萨姆·伦弗鲁的,可她现在觉得好像自己当年也是这样的,好像这可怕的一幕又在多蒂身上重演了。难道她和萨姆竭尽全力,想让多蒂有正确的价值观,最终却把她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她和萨姆是为了爱情而结婚的,而且在他之前她从没有过别的男人,可她现在感觉仿佛多年以前她也曾经有过一个情人,她也曾经为这个情人放弃过这座房子、道富银行及信托公司的存款、高尔夫和奇尔顿俱乐部。这一切都在多蒂和亚利桑那州那个可怜男人的身上重演了。父辈的罪孽。她知道这些都是最佳范本,而且她认为,多蒂或许能够学着去爱布鲁克,特别是她的感官似乎已经被唤醒了,那样的话,至少这场令人难过的情事还有着积极的一面——如果布鲁克细心一些,或许真的可以有吧。而且,医生也说过亚利桑那州的气候适合多蒂调养身体。然而,她的眼里还是滚落了几滴泪水,她拿出精致的爱尔兰亚麻蕾丝手帕轻轻擦拭,这块手帕是老玛格丽特送给她的圣诞礼物。一个旧日的情人,一个被抛弃的人,这些想法像是啄木鸟一样敲击着她的思绪。她能想到谁呢?她认真地问自己。那个“婚姻潜水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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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英寸合2.54厘米。
[2]莎士比亚作品《麦克白》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