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个清晨,波莉来到佩恩·惠特尼精神病治疗中心的女性病区,为一个昨晚入院的精神病人做代谢检测。蜜月归来后她继续留在医院上班,她希望自己能怀上孕,因为他们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如果真怀上了(现在确定还为时过早),那她就没有必要换工作,因为到了十月她得休产假。吉姆每天都到医院来和她一起在员工食堂吃午餐,两人会在餐桌下面悄悄拉着手。到了晚上,波莉的同学们会轮流举办“叉子晚宴”[1]来“分开”招待这对新人。因为,刚刚加入已婚人士行列的波莉和吉姆在这种晚宴上不许坐在一起,只能坐在房间两头,把餐盘放在膝盖上。这些晚宴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另一半,都住在带电梯的楼房里,这让波莉有种强烈的距离感。所有的丈夫都在保险、银行或者杂志行业“做得非常好”,这是不言而喻的,而她的那些同学,除了几个在大学时代并没有太叛逆如今却非常离经叛道的人,也都“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然而,有很多个晚上,看着她们,听着她们的谈话时,波莉却感觉自己一定是33届班级中唯一幸福的姑娘。
波莉明显看得出,她那些已婚的同学有很多都对丈夫感到失望,并且羡慕海伦娜那种还没结婚的姑娘。明年六月份就是第五次同学会了,她们的同学里已经有人离婚了。班里后进的乌龟们一起忧伤地谈论着这些遥遥领先的兔子,都觉得她们至少“已经有所成就”。诺琳·布莱克跑去了里诺郊外的一个农场,现在她称自己为“施密特拉普·布莱克太太”,离婚让她在“校友近况”栏目中成了热门人物,和在波道夫服装品牌当模特的康妮·斯托里以及伊丽莎白·雅顿的橱窗设计师莉莉·马文齐名,超过了在产业工人联合会担任组织员的宾姬·巴恩斯和正在学习成为一名牧师的巴布斯·珀迪。在她们那个小集体里,只有莉比小有名气。曾经充满活力的凯如今已经失去了领跑者的位置。去年有传闻说,全班第一个结婚的她即将成为全班第一个离婚的人——这也算是创造了纪录。不过她累死累活却仍然是梅西百货人事部的一个初级职员,哈拉尔德也仍然在写一些还没有排演的剧本。他不时会接一些舞台监督或者夏季剧院导演的工作,必要时凯的家人会接济他们。叉子晚宴上,关于凯和哈拉尔德到底谁拖累了谁这个话题,大家产生了分歧。最近似乎大家都没见过他们,除了今年冬天特意去拜访过他们的多蒂,还有因为父母来纽约而请他们一起到萨沃伊广场酒店吃饭的海伦娜。多蒂说,他们两人现在跟一群爱玩扑克的享乐派人士走得很近,那些人管她叫“彼得太太”,管哈拉尔德叫“彼得先生”。那群人里的女性都比凯年纪大,嗓音低沉慵懒,对所有男人都以“某某先生”相称,包括她们自己的丈夫。庄家决定游戏规则,最低下注额是二十五美分。哈拉尔德是个真正的赌徒,但凯只是个拿着牌都能让别人看到牌面的新手,而且她很喜欢玩“两点独眼杰克”这种游戏。海伦娜曾经跟波莉说过,她妈妈是个优秀的业余诊断专家,她认为凯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病人很执拗,”那天早上,护士在楼道里一边打开病房的门锁,一边警告波莉,“她可能不会配合。”病床上的女人是凯。她的一只眼睛周围布满乌青,赤裸的手臂上也伤痕累累。一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波莉,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在比较两个人的处境,波莉不无同情地想,她试着回忆自己之前是否见过凯掉眼泪的样子。波莉没有多问,那样可能会让凯更难过,她只是拿来一块毛巾,擦了擦她青肿的面庞。和护士说的正相反,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于是波莉从柜子里找到凯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把梳子,轻轻地为她梳头。她并没有让凯照镜子,因为怕凯看到自己眼睛上的淤伤。过了一会儿,凯停止了抽泣,她坐直了身体。“你要给我做什么检查?”凯看到波莉拿来的大圆柱仪器,好奇地问道。“我来给你做个基础的新陈代谢测试,没别的,”波莉回答,“不疼的。”“我知道,”凯不耐烦地说,“但我还没吃早餐呢!”这种抗议太像凯的风格了,波莉感到略微安心。让她吃惊的是,她的朋友除了外表有些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做完之后再吃早餐,”她告诉凯,“这些测试需要空腹进行。”“哦,”凯说,“天啊,我真高兴你在这儿。你根本想不到他们对我做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波莉。”昨天夜里,护士把她的腰带拿走了。“没有腰带我不能穿裙子。”她们还拿走了她睡衣的腰带(“看看!”)并且试图摘掉她的结婚戒指,但她坚决不让。“我们搏斗得很厉害,实际上跟摔跤比赛差不多,然后护士长过来说让我这一晚先戴着戒指。接着,她们又让我张开嘴,查看我有没有可以摘下来的假牙,我都已经告诉她们没有了,但她们非要再看看。如果我真有假牙,很可能也会被她们摘下来带走。我必须说,我当时特别想咬她们。”她像个西部人那样大声地笑了起来。“我现在真希望我当时咬了她们。”她快速瞥了一眼波莉,想求得肯定——波莉很担心这是她发病的征兆。凯会因为跟护士打架而自豪,仿佛她仍然认为自己是学校里对抗校长或者院长的学生。她不明白约束衣意味着什么吗?她好像根本没搞明白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然后,波莉突然明白过来,凯只是觉得难堪。“我觉得,”凯变换语气继续说道,“她们以为我想自杀。她们一直透过门上的那些小窗孔偷看我在干什么。她们是不是以为我会用腰带上吊?可是我拿结婚戒指能干什么呢?”“怕你吞下去。”波莉的回答很迅速。她觉得这些事还是护士们来跟她解释更好。“那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她微笑着说,“她们会拿走每个人的腰带和结婚戒指。她们让你留着戒指我还挺意外的,而且这层楼的所有房间都有窥视孔。”“像一座监狱,”凯说,“‘犹大’,他们是这样称呼那种人的吧?”她的眼中又一次涌出泪水,“哈拉尔德背叛了我。他把我抛在这里就离开了。他骗我说这就是一家普通的医院。”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先告诉我这里是哪儿。”“你不知道吗?”波莉问。“我猜这里一定是一家精神病院吧,”凯回答,“虽然护士们一直在说:‘哎呀不是,亲爱的,完全不是。这里只是个让精神紧张的人充分休息的地方。’昨晚她们把我带来这里的时候,我真是出了大大的丑。我当时就问哪里能打电话。我想要找人说说话。她们说房间里没有电话。于是我说:‘为什么没有?’可她们没告诉我原因。我当时就该猜到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没有,我认定这里一定是医院里收费最低的住院部,美其名曰病房,哈拉尔德让我住在这儿是为了省钱——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然后我想要台收音机,她们不给我。‘为什么不给?’我问。她们说那样违反规定。这就非常奇怪了,我说:我有个朋友一年前生孩子时,就在这家纽约医院住过院,她当时就有一台收音机。我记得非常清楚。”她笑了,“她们一定觉得我疯了,然后马上就把我的腰带收走了。”“她们没觉得你疯了,”波莉打断她的话,“你现在是在佩恩·惠特尼治疗中心。这里是一家私立的精神病院,隶属于康奈尔大学医疗中心。这层楼是接待处,是护士们为病人分诊的地方。”
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闭上了双眼。“好了,现在我知道了。我得听别人告诉我才能相信。”“可是,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波莉轻声鼓励她,抚摸着她这位朋友宽大的额头。凯睁开了眼睛。“你相信我吗?”她问,“一定会有人相信我的。”“我当然相信你。”波莉温暖地说。她在震惊之余得出的结论是,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医院里有时候确实会发生这种事情。彼得森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经常会被拼写成“皮特森”,凯的病历上就是这么写的。如果凯只是因为阑尾炎入院,结果却因为名字搞混而被送到了这里,那就太糟糕了!可是那样的话,她眼睛上的淤青还是没法解释。“是哈拉尔德,”凯无精打采地说,“他喝醉以后打了我。什么时候的事呢?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了,但应该是昨天早上。对,昨天早上。”“他一大早就喝酒吗?”“他一晚上都没回家。早上七点他进门时,我指责他外面有别的女人。我知道自己在他醉醺醺的时候骂他很愚蠢。我应该等他清醒了之后再说。”波莉忍住没笑出来。凯的自我批评永远都能说明问题。“但我当时也有点歇斯底里吧,我想。前一天下午我们招待了一些客人来家里喝鸡尾酒,大家都喝得挺尽兴的。他们是大约七点半离开的,我便开始做晚饭,我需要一根腌黄瓜做酱料。于是我让哈拉尔德到熟食店去买一根,结果他就再也没回来。我意识到自己犯傻了,我本来可以用印度腌菜的。但是菜谱上指明了需要腌黄瓜。总之,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我其实应该假装睡着了——我现在明白了,结果我跟他吵了一架。我说他一定是去找丽兹·朗韦尔了——你不认识她,是我们一起打扑克的牌友。她是布林莫尔学院29届的,她丈夫到华盛顿出庭去了,没在家。然后哈拉尔德说他再也受不了我肮脏的想法,于是就打了我。你知道吗,他打得我眼冒金星,像是漫画上画的那样。我也是蠢,我还手了。然后他把我打倒在地,踢我的肚子。我该怎么做呢,波莉?自己爬起来,等第二天他来跟我道歉?我知道那是正确的策略,但我没有耐心了。我跳起来,跑向厨房。他追着我,我拿起了面包刀。我故意没有拿那把切肉刀,因为他昨天才磨过它,我不想吓到他。能让他恢复理智就够了。我挥舞着刀子说:‘别靠近我!’他把刀从我手中打落了。然后他把我推进更衣室,锁上了门。我在里面等了一会儿,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听听他在外边干什么。终于,我听见了他的鼾声。他从没想过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出门上班。我敲门,然后我砸门。接着我抽时间换好了出门的衣服,又继续砸门。我在里面又哭又叫。另一个房间里鸦雀无声,他甚至都不打呼噜了。我没法从钥匙孔里往外看,因为他把钥匙插在了里面。他或许已经死了。
“终于,我听见了门铃声。两个电梯工男孩来了,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哈拉尔德起来隔着门跟他们说话,让他们走开。但是他们能听到我在里面大哭的声音,我控制不住。”“凯,你太可怜了!”“等等!”凯说,“你还没听我说完后面发生的事情。电梯工离开了,接着警察上门了。哈拉尔德打开了门,冷静得不能再冷静。他是和衣睡着的,而且睡了一觉之后他肯定清醒了不少,但他嘴里仍然有酒味。警察进来了——来了两个警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吓得不敢再哭。不过后来我透过门能听见哈拉尔德告诉他们,我们在排练剧里的一场戏。”
波莉屏住了呼吸。“他们相信了吗?”“一开始不信。‘我们想听听你妻子的说法。’他们说。‘她在换衣服,’哈拉尔德说,‘她换好衣服出来后,会向你们证明我说的都是事实。’然后他提出给警察们煮一壶咖啡,其实就是找个借口让他们跟他到厨房里去。他打开咖啡渗滤壶,让警察们在小餐厅的桌边坐一下。然后他来到客厅,悄悄地把更衣室的门锁打开了。‘你快穿好衣服了吗,亲爱的?’他喊道,‘有两位警察先生想要跟你谈一谈。’我需要很快拿定主意,我知道他希望我能证明他的说法,但是一想到他那样对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我只能帮他说话。毕竟他之前就有过案底,虽然那两个警察似乎不知道。我洗了脸,打了厚厚的粉底出来了。这只眼睛上的淤青当时还不太明显。我证实了他说的都是实话。我跟警察们解释说,我的丈夫是一位剧作家,而我是学导演出身的,我们正在排练他剧本中的一场戏。”
“他们说了什么?”“一开始他们说这个时间排戏剧有点奇怪,但我解释说他昨天在剧院工作到很晚——他回家时那些电梯工也看到了——而我要赶在去商店上班之前跟他一起把女性角色的部分排练完。然后警察要求看看剧本。我当时心想我们肯定完蛋了。结果哈拉尔德——我必须要说他真的太厉害了——急中生智,从柜子里拿出了他之前写的一个剧本。那个剧本第二幕的结尾有一场一男一女暴力冲突的戏。他把剧本翻到那场戏,递给其中一个警察,还问他们是否想看我们演一遍。警察说不需要。他读了大约半页纸。然后他们喝完咖啡就离开了,走之前告诉我们不要再在居民楼里排练。‘去租个排练场吧。’那个警察冲我使了个很明显的眼色,说道。哈拉尔德答应等戏上演之后会请他们去看。”
“你当时一定表现得特别好,凯。”波莉钦佩地说道。“我也是那么觉得的,”凯说,“但是警察前脚刚走,哈拉尔德不但没有感谢我让他免遭逮捕,反而又开始骂我。他又像以前一样说是我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是他帮我逃过了逮捕。我拿着一把切肉刀要攻击他,这个事实我否认不了吧?我告诉他,那是一把面包刀。‘这个不重要。’哈拉尔德说。我说我只是挥了几下,他又露出了那种不可一世的微笑。‘你应该看看你那张脸,亲爱的。你的那副样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在途中遇到了死神。它和我的妻子凯有着同样的面容。’”“他竟然还引用了雪莱的诗?”波莉惊叹道。“那句是雪莱的吗?没错,就是,”凯相当自豪地回答,“哈拉尔德阅读量很大。总之,他说如果我不记得举刀冲向他的事情,那我可能得了失忆症,应该接受精神治疗。我听了之后又开始哭,跟他吵架真的没有可能吵赢。明知道他很累了,而且酒还没完全醒,我就应该马上出门上班去。但我一直哭个没完,给了他一个借口说我歇斯底里。他穿上了大衣,戴好了帽子。他说他要去诺琳·布莱克家,看看她能不能允许他在她的卧室里安安静静地睡几个小时——她还住在之前和帕特在一起的时候的那个家。‘如果你去找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堵在门口,非常激动地告诉他。他只是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我。他说我吃醋已经吃到失心疯了。我已经堕落到开始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了。‘你都这样了还不好好反思一下吗,凯?’我确实觉得自己够贱的,但我并不是指性这方面。我从来没怀疑过哈拉尔德和诺琳有那种关系——她不是哈拉尔德喜欢的类型。但我就是嫉妒他到她那儿去——让诺琳有机会跟所有人说,因为我在家里没办法让哈拉尔德好好休息,于是他只好到她家去。对我来说,这比通奸还不忠诚。但他依然那样,说他会让诺琳过来安慰我——如果她跟我在一起,我就不能指责他们两人通奸了。我其实并不是很想见到诺琳,但我还是答应了可以让她来。
“没过多久她就来了,说哈拉尔德恳求她过来安慰我,说我的状态把他吓坏了。我承认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最近我们总是在吵架。”“他之前打过你吗?”波莉严肃地问。“没有。呃,有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诺琳说我应该住几天医院,彻底休息休息。只要哈拉尔德和我挤在这套两室公寓里,我就肯定没法休息。她说,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到她那儿住一阵。但我不想去。她家太乱了,她根本不收拾,而且那样一来,就等于证明了我和哈拉尔德分居了。她泡了茶,我们聊了一会儿,午饭时哈拉尔德回来了,带了从熟食店买回来的三明治。这又让我想起了那根腌黄瓜和我的调料,于是我又开始哭。‘看见了吧?’哈拉尔德对诺琳说,‘她一看见我就掉眼泪。’我没解释腌黄瓜的事情,因为诺琳肯定会觉得我为了菜谱上的一句话就让他出去买东西一定是疯了。她觉得我的做饭方式是强迫症的表现。我们聊了一下午,他们说服我相信,我应该住进医院里,起码能好好休息,能安静地看书,听收音机。等我休养好了,哈拉尔德和我可以再决定我们的婚姻应该怎么办。不过,真正促成这件事的是医疗保险。诺琳一听说我买了蓝十字保险,就立刻打电话问她的医生,住单人病房能不能用保险。他说只要我支付差价就可以。所以,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就已经把我去哈克尼斯医院住院所需的一切手续都安排好了。但我不想去哈克尼斯医院,纽约医院对我的吸引力更大——我很喜欢普瑞斯病房里的那些黄色粗纺窗帘和白色墙壁,特别具有现代感。哈拉尔德说听我的,于是诺琳又给她的医生打了电话。他告诉她,他不在纽约医院工作,但是他可以找另外一位医生给我开住院单。我们一边玩着三人桥牌一边等着,直到医院那边来电话说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那时已经很晚了。我收拾好一个随身包,哈拉尔德带我坐出租车到了医院,我们到医院正门询问时,相关人员打了个电话后又把我们送到了另一座楼。我们以为这肯定是座配楼。哈拉尔德带我进去,我在大厅等着,他到办公室里填表格。一个护士过来拿走了我的包,说哈拉尔德可以走了,医生很快就来,然后我就被带到了我的病房。
“直到那时,我都还很期待赶紧住下。我确实觉得非常疲倦,一想到能够躺在床上喝杯奶昔,用酒精擦擦手,有护士照顾我,还不用很早起床,我就很高兴哈拉尔德和诺琳说服了我。或许跟哈拉尔德分开一段时间是有好处的,不过他可以像普瑞斯的丈夫那样,下午过来调杯鸡尾酒——你还记得吧。坐在大厅里的时候,我刚开始想礼品店在什么地方,花店和流动图书馆又在哪儿时,一位高个子的医生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跟我说话。他似乎非常关心我眼睛上的淤青是怎么搞的。我大笑着说我不小心撞到门上了,但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他一直追问,最后我只好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哈拉尔德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那我们就只能去问你丈夫了。’他说。‘那就问他吧!’我俏皮地说,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哈拉尔德会怎么说。不过当然,那会儿哈拉尔德已经离开了。医生让护士带我上楼,来到了这个让人沮丧的房间里,这么简陋,没有私人浴室,没有电话,什么都没有。但我决定先将就着睡下,明天早上再要求换房间。我正这么想着,护士们就来搜我的身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她们还搜查了我的手提包,把我的火柴拿走了。她们说,如果我想抽烟,可以找个护士借火。‘可如果我想躺在床上抽烟呢?’她们说那样是违反规定的,我只能在休息室抽烟,如果要在病房里抽烟,必须有医护人员陪同。‘我现在就想抽根烟。’我说。但是护士说不行,我必须马上睡觉。当然,到这个时候,我早已猜到这里不可能是一家普通的医院了,却仍然再三感到震惊。我决心不被她们吓倒,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护士走后,我爬上床,正准备读一下一整天都没来得及读的早报,灯突然灭了。我心想一定是灯泡坏了,于是按了呼叫铃。终于,一个护士打开了门。‘我这儿灯灭了,’我告诉她,‘能帮我修好吗?’但是看起来灯是她关上的,开关就在病房门外。我请她把灯打开,她拒绝了。于是我就只能孤零零地待在黑暗的病房里。”
波莉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一切都是常规流程,”她说,“分诊区这一层都是这样的。精神科医生给新入院的病人进行检查之前,护士都会很小心。”“但是我昨天晚上已经见过医生了。”“他不是这里的主治医师,可能只是个值夜班的住院医师。”“他为什么对我眼睛上的淤青穷追不舍?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他会假设任何伤痕都是自残行为导致的。如果你不回答他,他就会觉得你有所隐瞒。”“可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成乌眼青呢?”“病人是会这样做的,”波莉说,“他们也可能自己撞向行驶中的汽车,或者滚下楼梯,或者从岸边跳进河里。上午你吃完早餐之后会见到精神科医生,你一定要把你眼睛受伤的实情告诉他。即使你说了,他或许还要找哈拉尔德求证。”“找哈拉尔德求证!”凯愤慨地说,“他存心说谎怎么办?而且我根本不想见精神科医生。我想离开这里。马上。”“你没法出去,”波莉说,“只有看了医生才行。如果你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他,他或许会让你出院。我也不确定,凯。你最好赶紧让人把哈拉尔德找来。我们做完这个测试之后,我就马上给他打电话。我想既然是他送你进来的,那么还得是他亲自来把你接走。不然的话,出院的手续会很麻烦。”“是哈拉尔德送我进来的?”凯大叫道。“肯定是他,”波莉说,“除非是你自己主动要求入院的。是这样吗?”“不是,”凯很坚决地说,“一定是他在那间办公室里填写的那堆表格。”两个女孩的眼睛都睁大了。“可那就意味着,”凯缓慢地说,“他把我留在这里的时候,已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波莉没有说话。“是不是,波莉?”凯提高了音量追问,“我刚才跟你说他背叛了我。但我其实没有那个意思,我发誓。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以为这里只是一家普通医院。”“或许,”波莉满怀希望地说,“哈拉尔德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呢。”“不,”凯摇摇头,“没把内容弄清楚之时,哈拉尔德是绝对不会在任何文件上签字的。他为此而自豪。他在餐厅里也总会把账单加一遍,还会让侍者给他解释每一项消费。有时候这让我尴尬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而且他会仔细阅读租房合同的每一页,所以他肯定是知道的。”她用手掌托着下巴,眼睛上的淤青在她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显得格外鲜明。她看上去憔悴苍老。波莉瞟了一眼手表。“来吧!”她命令道,“我们先给你做代谢检查,然后再聊。”
波莉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凯对着大圆筒呼气,她盯着仪表盘,房间仿佛陷入沉寂。她非常担心凯。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哈拉尔德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让凯离开一段时间,于是他利用诺琳故意把凯安排到这里。又或者哈拉尔德和诺琳其实是情人,一起密谋着要毁掉凯?可是这类事情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吧,早就不会了。而且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地策划,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离婚的理由吗?但如果哈拉尔德想离婚,凯肯定会成全他的。
她还想到一种更糟糕的情况:哈拉尔德和诺琳两个人都认定凯的精神确实不正常。他们或许是出于好意才把她哄骗到这里来的。如果哈拉尔德认为自己这样做的动机值得称赞,那么可怜的凯就确实没救了。想到那把面包刀,波莉打了个寒战。如果哈拉尔德坚信凯是个危险人物,那他一定能够轻松说服精神科医生——证明自己没病的责任就都落在病人身上了,可是凯该怎么做才能证明她内心的想法呢?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让人安心得多的可能性。假设哈拉尔德根本没打算把凯送进佩恩·惠特尼精神病治疗中心,但是他发现由于某些管理上的失误(具体是什么波莉或许有办法去查一查),事情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于是他签署了入院文件,把它当成了一个充满讽刺的玩笑?这倒是相当符合哈拉尔德的风格。波莉点了点头。她完全可以想象出他按捺不住恶作剧的冲动,用夸张的动作签着字,同时恶毒地挑起眉毛,在脑子里故作严肃地摆动着食指的样子。不过如果是这样,他今天上午肯定会来接凯出去。他可能已经到了,手捧鲜花在楼下等着,准备让她隆重地搬到那个有黄色粗纺窗帘的房间。
这个想法让波莉松了一口气。考虑到哈拉尔德的性格,这应该是最自然的解释。她笑了。她意识到,这整件事就是因为凯犯了个小错误。如果她同意去哈克尼斯医院,那她现在可能正听着收音机,旁边还会有个实习护士重新摆好了枕头,并给她一杯插着玻璃吸管的加餐果汁。
代谢测试做完了。凯的结果非常优秀,能够告诉她这个消息也算是一个意外的福音。各项指标均接近零值,这是极为罕见的。难怪她永远精力充沛。她的身体机能处在绝对平衡的状态。波莉知道这不能作为她精神正常的证明,但无论如何,她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预兆。而凯得知后也容光焕发,仿佛得到了仪器的肯定。“等我告诉哈拉尔德!”她兴高采烈地说。在波莉测试过的所有病人中,凯是第一个结果趋近零值的人,波莉肯定这一点会让哈拉尔德惊叹。
护工给凯端来早餐时,波莉趁机溜了出去,想看看哈拉尔德有没有可能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护士说没有人来过电话。“麻烦你打电话问一下,”波莉说,“彼得森太太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她回到了凯的病房。没过一会儿,护士来了。“没有,瑞吉里太太。”“没有什么?”凯问。“她是说我上午十点没有日程安排。”波莉迅速撒了个谎。既然她没有把她的期望告诉凯,那么同样也没必要让凯知道自己的失望。“我去给哈拉尔德打电话。”她说。“太好了。”凯一边往面包上涂果酱一边说。她基础代谢的结果似乎让她恢复了乐天派的个性。“今天早上感觉好多了,是不是?”护士说道,“把早餐吃完,亲爱的,然后我来帮你穿衣服。”
凯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听。这就更对了,波莉心想,哈拉尔德一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过,她还是打电话到研究中心找到吉姆,简单跟他说了一下情况。他答应早点过来,在午饭之前来看一下凯。“当然,如果到时候她还在这儿的话。”波莉加了一句。“她会在的。”吉姆说。“别这么悲观。”波莉说。凯穿了一件确实需要腰带的褐色裙装,正在病房里收拾东西。“你找到他了吗?”她问。波莉说他肯定是在来医院的路上。护士朝波莉使了个眼色。“彼得森太太似乎不喜欢我们这儿啊,”她调笑地说,“她更愿意回家去找她丈夫。”“她不想让我收拾东西,”凯对波莉说,“我跟她解释过了,这一切都是误会。我本来要去的是纽约医院。”护士微微笑了笑。凯不知道的是,精神病人里最常见的一种错觉就是认为自己是被错送进来的。“我现在得离开了,瑞吉里太太。”护士说道。她转身对凯说:“瑞吉里太太自己也有工作要做,你不能一直让她在这儿陪你说话。”波莉开口为凯解了围。“我再多陪她几分钟,”她说,“她丈夫马上就来把她接走了。”“是这样啊!”护士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她显然觉得波莉给病人增加无谓希望的做法是错误的。
“他真的会来吧,你说?”护士走了之后,凯问道。“当然。”波莉说。她给她们俩各自点了一根烟。她们都看了看手表。“如果你打电话那会儿他已经离开家的话,”凯说,“那他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二十分钟吧,”波莉说,“下了第一大道公交车还要走五分钟。”“或许他是坐出租车来的。”她们抽着烟。一贯健谈的凯现在一言不发,波莉好几次想要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聊,都没聊下去。她们的心思都在哈拉尔德身上,都盼着他快点来。凯拿起昨天的报纸,读起卢修斯·毕比的文章。“哈拉尔德见过他。”她说。突然间,她们听到走廊尽头传来阵阵尖叫声,以及胶底鞋奔跑的响声。“哦,我的天啊!”凯说。“没什么,”波莉说,“有病人过于‘激动’了,仅此而已。护士会去照顾她的。”“她们要干什么?”凯说。“把她带到楼上去,”波莉说,“暴力倾向患者的病房在上面,第七层和第八层。被隔离的患者如果有好转的迹象,她们会把她送到楼下,看她是否能跟新来的病人好好相处。但更常见的情况是她得被转移。可能刚才发生的就是这种情况。”他们能够听到打斗的动静。“她们会使用约束衣吗?”凯想要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波莉说。她们竖起耳朵听着。在距离凯的房间不远的地方,一个新出现的声音发出狗吠一般的号叫。更多奔跑的声音,波莉能够分辨得出暴力倾向楼层的一位医生或者男性护工更沉重的脚步声。凯紧紧抓住波莉。她们听到一个男人在下命令。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楼上有软壁病房吗?”凯悄声说。“有,”波莉说,“我想有吧,但我从没上去过。”她心里燃起一阵怒火,为了凯——为什么今天上午非要出现这种事情?吉姆因为分诊层的混乱批评过医院,他说得完全正确,让那些重度精神病患者和处在精神失常边缘的患者接触是非常冷酷无情的做法。那些只有轻度精神崩溃症状或者那些还很年轻、几乎还是孩子的新患者会被他们最初几天在医院里的所见所闻吓坏。波莉刚刚目睹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凯仍然在发抖。“我想起大学时,”她说,“我们为了心理学作业到州立精神病院去参观过。我真的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眼中噙满泪水,她的话没有说完。“波莉!”她说,“如果他告诉他们我疯了,怎么办?”
但是,半小时之后波莉不得不离开时,哈拉尔德还是没有来。护士进来说,主楼那边让波莉立刻过去做一项血液分析。“去吧,”凯说,“我没事的。我有几本书可以读。”波莉磨蹭着不愿走。“我真希望能给你留下一些火柴……但又不想给你惹麻烦……如果精神科医生来了——”她说不下去了。她本来想说的是“小心一点”,结果话一出口成了:“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凯,吉姆午饭之前就会过来。”凯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一个并不令人信服的笑容。她看着波莉把测试设备收拾好。“走吧,”她说,“你还在等什么呢?”波莉推着设备车走出门外。楼道里空荡荡的。所有的门都是半开着的,其他病人一定都去做早操了。她也没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医院的规定,但是波莉觉得这样做很恐怖:“我是我姐妹的守狱人吗?”她的良心在问。他们把她父亲关在里格斯精神病治疗中心的时候,他背诵了但丁《神曲·地狱篇》里的哪几句来着?“而我听到了下面那恐怖的塔楼的出口给上了锁……”她掏出钥匙,把凯锁在了病房里。
房门的另一边,凯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她知道是波莉锁了门。她并不怪波莉。她甚至不怪背叛了她的哈拉尔德。她估计,波莉回到办公室之后就会尝试给哈拉尔德打电话。但凯并不指望他会来接她。或许他昨天晚上就没回家住,他到别的地方跟女人鬼混去了。她也不认为他会来医院。她担惊受怕了五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已经离她而去。他的做法跟其他抛下妻子的丈夫不同,他不跟她进行旷日持久的谈判,没请律师,也不瓜分家产。她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哈拉尔德会直接消失无踪。她、他的父母或者任何认识他的人都不会再见到他。他会用另一个身份在中东或者南美的某个地方再次出现,像一艘浮出水面的潜水艇。从一开始他在她眼里就是个谜,而他最终也会神秘地消失,不知所终。把她关在精神病院,就像是某人被强盗绑起来关在柜子里,这正是他偏爱的做法。她觉得,最终她只能宣布他已经死亡,这也是他偏爱的结局。她能够听到他公鸡打鸣般的大笑声,正从地球的四面八方传来。
而且,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都永远不会知道他有没有背叛过她。她连最后这一点满足感都得不到。他全部的目标就是剥夺她的一切,折磨她的人生。她尝试过用财产来捆绑住他,但他仍像魔术师胡迪尼一样溜走了。如果他确实离开了她,他甚至不会带走那台打字机,那是她趁打折时买给他的圣诞礼物。还有另一件事。他知道她仰慕他,希望他能够成功,但他好像有意使她失望。有时候她觉得他是为了先把她的耐心消耗殆尽而推迟了自己的成功,等她心灰意冷离开他之后,他马上就会用扬名立万来嘲笑她。
她确实考虑过离开他。去年诺琳提过一个有趣的计划,说她们两人可以一路搭便车到里诺去。诺琳说,如果凯给了哈拉尔德自由,就会让他释放出创作的能量。这个为爱做出伟大牺牲的想法确实让凯心动了,只不过因为她坚持要坐火车去,这件事最后才不了了之。她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哈拉尔德,因为她害怕他真的会同意,那么她做这件事的所有热情就都不存在了。然后,有一天晚上,当着客人们的面,哈拉尔德微笑着对她说:“凯,我听说你准备跟我离婚呢。”那次她同样无法判定他是不是在意。他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笑,但是不管怎么问,她都没办法让他说出有什么可笑的,比如她想要离婚这件事,如果真的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她也无法知道。
或许他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因为他认为她是爱他的。那他就错了。她估计,一开始她确实爱过他,但他变幻莫测的态度折磨了她太长时间,坦白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今对他是否仍有好感。如果她足够了解他,那她或许能够看出些端倪。但是他从来都很不稳定,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做出判断。有时候她觉得,哈拉尔德可能是故意不让她看透,因为他害怕自己失去吸引力:这是他从一本手册上学来的,就像学乘法表一样。但是凯应该告诉他,如果她能够信任他,那么他的魅力要远比现在大得多。你不可能去爱一个一直跟你捉迷藏的男人,这是她的经验。
哈拉尔德或许会说,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她现在会觉得心碎?凯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确实感到难过,但不是为了现实中的哈拉尔德,而是为了那个永远不可能合她心意的哈拉尔德。所以一切真的已经结束了——她的美梦。她躺在床上想。还有一个原因。她一向看不起失败,但是如果哈拉尔德离开了她,那她自己就是个失败者。
十一点半,有人敲门。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精神科医生来跟她谈话。“今天上午我们一直在等彼得森先生出现。”他的语气里明显有一些不满,好让凯知道她应该为此表示歉意。她向他陈述经过,他做了记录。她讲完之后,屏住呼吸,等着听他的诊断,他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不停翻阅着手上的记录。“你为什么把腰带看得那么重要?”他突然问道,“夜班护士说,她们要你把腰带交出去的时候,你第一次表现得极度不配合。而且我的记录显示,你跟瑞吉里太太和日班护士伯克太太都提到了腰带。”“波莉跟你说什么了?”凯大声问道,她感到受伤,也很迷茫。“瑞吉里太太想知道我们能否破例把腰带还给你。但是瑞吉里太太应该知道,在见到你丈夫之前,我们不能破例。”说到这里,他又一次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哈拉尔德不来是她的错。“这不是我的错——”她刚要开口。“等一下,”他说,“我注意到,在我们刚才的谈话中你一共使用了三十七次‘他的错’‘我的错’以及类似的表达方式。对于这一点,我希望能知道你的想法。”凯目瞪口呆。“我不明白,”她说,“你们答应过我,看过精神科医生之后,我就能转去普通医院了。”“专业人士绝对不可能给你这样的承诺,”他尖锐地回答,“恐怕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吧,彼得森太太。”凯的脸红了。确实,波莉只是说了或许。
精神科医生看到凯的皮箱后皱起了眉头。“我想暂停这次谈话,”他说,“因为你现在情绪高度紧张,你的判断力会受到影响,在这种情况下,谈话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没什么用。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做出重要的人生决定。你眼睛上有一块淤青,你声称是你丈夫打的。我没有办法确认你的说法是否属实。无论如何,我们这里的设施比马路对面的普通医院更适合照顾你的病情。除了眼睛,你的身体似乎一切正常。今天晚一点的时候我们还会再给你做些测试来确认。你在这里住院期间会接受一次全面的体检,包括牙科检查。不过你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普通医院是为了医治身体有恙的人。那里不是休养所,也不是疗养院。如果你觉得你不需要接受精神治疗,你可以回家或者去住旅馆。”
“好,我去住旅馆。”凯立刻回答他。他举起一根手指。“还没那么快。如果你丈夫能同意的话。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们跟你丈夫沟通之前你是不能离开的。昨天夜里是他签字同意你入院的,如果我们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就让你出院,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毕竟我们对你完全不了解。而且你确实持刀威胁过你丈夫。”凯张大了嘴巴。“我没有说你是危险人物,”医生马上插话道,“如果我们认为你是,那你现在就会被送去暴力倾向的楼层了。我们把你安排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相信我。”“可是如果哈拉尔德永远不来,那该怎么办?”医生笑了。“似乎不太可能发生。不要自寻烦恼,彼得森太太。不过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如果真是那样,院长会仔细研究你的情况,如果确实没有问题,他可以让你出院。”
“如果哈拉尔德坚持让我住在这儿呢?”“我认为你和你丈夫在我们的帮助下能够和谐地达成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这些话让凯的脊背发寒。“可是如果哈拉尔德不承认我告诉你的事实呢?”“我们有获得真相的经验。”“如果你们相信我的话而不是他的,你们会让我出院吗?”“在那样的情况下,院长会批准你出院。”“我要求与院长见面!”“詹森医生会在合适的时候见你的。”“什么时候?”那位精神科医生这时才第一次表现出人性的一面。他笑了起来。“你确实是个固执的女人。”“我一直都是这样,”凯附和道,“老实说,你觉得我是疯子吗?”他想了想。“坦白说,”他说,“我对你的印象还不错。”凯面露喜色。“但这并不代表你没有严重的情绪困扰,”精神科医生警告她,“你有可能是个歇斯底里的人。我给你的建议是放轻松,好好吃一顿午饭,去认识一下其他病人。你会发现有些女人非常有意思。她们也来自上流家庭,有些人还受过高等教育。下午你可以试试水疗——你肯定会喜欢的。你也可以去上艺术课或者编织课。你喜欢做手工吗?”凯喜欢,但她不想承认。“像是幼儿园。”她轻蔑地说。“但是我们其他病人——”医生刚要反驳,凯就打断了他:“我不是你们的其他病人!”他站起身。“再见,彼得森太太。”他冷漠地说。她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粗鲁。他合上了笔记本。“你丈夫来了之后,我很愿意跟他谈谈。明天见。”“明天!”他点点头。“就算我们的谈话结果完全让人满意,我也强烈建议你至少在医院再住一晚。”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根金属棒。“抱歉。”他说着,用金属棒敲了敲她的膝盖。她的腿抽动了一下。“只是例行公事,”他说,“你的条件反射很正常,跟我想的一样。”他挥了挥手说。“哦,还有一件事。瑞吉里太太非常关心你。我已经同意瑞吉里医生来了以后过来看你。”说完他就马上离开了。
吉姆·瑞吉里来的时候,凯正和其他病人一起在餐厅里吃饭。那位精神科医生给她的医嘱是午餐前到休息室和大家一起活动。病人们立刻因为吃饭时谁应该坐在凯旁边而争吵起来,最后是护士介入,把她安排在一个自称患有躁郁症的灰头发女人和一个与凯年龄相当的漂亮姑娘中间,那个姑娘告诉凯自己是穿着约束衣被送到这里来的。“我在七楼待了很长时间,现在我好一些了,”她坦白道,“我丈夫很快就会来接我回家了。”听到这句话,一个头发蓬乱、咋咋呼呼的姑娘爆发出一阵大笑。“她根本没有丈夫,”灰头发的女人悄悄对凯说,“他已经离开她了。”隔着圆餐桌坐在凯对面的是一个紧张症患者,留着男孩子气的波波头。凯在回答别人的询问时说自己是被误送到这里来的,病人们听了有的大笑,有的面露焦虑,只有那个紧张症患者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你绝对不能那么说,”那个漂亮姑娘低声道,“就算是真的也不行。如果你那么说,他们就永远不会让你出院。他们或许还会把你送回七楼去。”
就在那时,吉姆·瑞吉里从餐厅门外探身进来。“你好,凯。”他说。他环视了一下几张餐桌旁正在喝汤的女病人们,跟他认识的一些人点头致意。他看上去愤怒而憔悴。“把彼得森太太的午餐拿到她的病房去,”他对凯那张餐桌的护士说,“我要跟她谈谈。”“这不公平!”那个头发蓬乱的姑娘叫道。“瑞吉里医生是我的宝贝,”一个胖女人戏谑道,“你为什么抛下了我,瑞吉里医生?”
他匆忙带着凯回到她的病房。“这是犯罪,”他说,“他们没有理由把你留在这里。”他来晚了是因为他刚才跟那个看过凯的精神科医生大吵了一架。“他说什么了?”“简单说,他不能批准你出院,因为他不想‘承担责任’。他想把责任推给哈拉尔德,但是现在又找不到哈拉尔德。”“你试过找他了?”“波莉试了一上午了,最后还给他发了封电报。如果他今天下午还不出现,我就要报警去找他。”他的愤怒让凯又惊讶又开心,她早已忘记被人支持是什么感觉了。上一次还是她远在家乡的爸爸支持她的时候。
“是这样的,”吉姆说,“除非哈拉尔德配合,否则把你从这里弄出去确实不太容易。如果我还在这家医院任职,我就能有办法。但现在我不在这儿了,而且我走的时候也闹得不太愉快。他们坚持要走程序。我估计,如果他们放你出去之后你要杀死哈拉尔德,那哈拉尔德是可以告他们的。”他大笑着说,“这就是他们的逻辑。老詹森喜欢大惊小怪。他们不懂,精神病院对一个情绪低落的女孩来说不是个有益健康的去处。只有他们自己才会特别钟爱这里。”他打量了一下凯,“如果你脸上没有那块淤青,我可以把你当成访客带出去。”凯正在吃餐盘里的午饭,听到这话警觉地抬起头,她对于自己的行动有很强的法律意识。“波莉说你很容易冲动。”她评价道。他点点头。“我们来想想看,”他说,“你父亲是一位医生,没错吧?”“整形外科医生,但他也是全科医生。”“我给他打个电话如何?”吉姆说,“他可以坐今晚的火车赶来。他来了以后他们肯定会让你出院的。”“但是路上要花三天时间,”凯提出了反对,“而且我受不了。我不想让爸爸知道这事。如果他知道了我被关在这种地方……”她的眼泪又开始往外冒,“或者听说了我脸上的淤青还有警察的事情……他会死的。他觉得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而且他真的很崇拜哈拉尔德。”“我想,那是因为他离得远吧。”吉姆冷淡地说。
“我一直是爸爸最宠爱的孩子,”凯擦干眼泪说道,“他完全信任我,而且是我让他也信任哈拉尔德的。”吉姆站起来,从装有铁条的小窗户望出去。“哈拉尔德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你信任的地方?”他问,但是没转身。“呃,他是个天才,”凯说,“我是说,如果你了解戏剧界——”她停住了,“波莉不觉得他是个天才吗?”她焦虑地问。“她没说过。”吉姆回答。他转过身面向凯。“你知道吗,凯,有一点曾经让我怀疑过你的精神是否正常。”“哈拉尔德。”她低声接话。他叹了口气。“我想你是爱他的。”
“这样说听起来就有意思多了,”凯坦率地回答,“但我并不觉得我还爱他。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恨他。”“是吗,这倒新鲜了,”他说,“当然,我几乎不认识他,凯。可是如果你恨他……”“那我为什么不离开他?”她之所以从未对任何人坦白过,就是因为她害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也许一位精神科医生能够帮助她。“我没法解释,”她痛苦地说,“你觉得我会不会是个受虐狂?”他笑了笑。“不会,就连霍珀——你见过的那位医生——都震惊于你面对你丈夫的暴行时显露出的‘无动于衷’。”“那他是相信我了吧!”凯大声说。“这对你意义重大,”他同情地表示,“你是不是曾经说过谎?”凯点了点头。“很不应该,”她说,“但我只是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或者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但你绝对不会做伪证陷害你的邻居。”“当然不会!”她震惊地说,“而且我已经改过自新了。不信你问波莉。问题是——我不妨也告诉你吧——哈拉尔德并不是很诚实,所以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许只是为了治一治哈拉尔德。”他想了想。“你觉得你的婚姻是一个美丽的假象吗?”
凯与他对视着。“你是怎么猜到的?”她说,“我想是吧。这有可能是我没办法摆脱它的原因吗?如果我放弃了,那么人人都会知道我的婚姻失败了。你可能不知道,吉姆,我在盐湖城算是个传奇人物,是‘那个在东部混出了名堂的姑娘’。”“‘混出了名堂’?”“嫁给了哈拉尔德,还有戏剧界。这些在我爸妈和小时候的女同学们听来都是无比光鲜的事情。你知道,我自己也想成为一名导演,或者女演员,但我真的没有什么天赋。这就是我的悲剧所在。”
吉姆看了看手表。“你看现在是这样,凯。所有人都在吃午饭,我试着把你带出去怎么样。除了这一层的员工,没有人知道你是个病人。你和我一起沿着楼道走到电梯间。如果我们遇到护士,没问题,我把你交给她。如果没有遇到,我们就可以逃出去。电梯工都是我的朋友。但你要先把箱子留在这儿,晚点波莉会帮你拿出来。你的大衣呢?我先帮你拿着,进了电梯再说。”
凯的思绪突然被打断,这让一贯条理分明的她有点错愕,既然现在已经说到了哈拉尔德,她就非常想继续讨论下去。但吉姆的热情一时间也打动了她。波莉是幸运的,吉姆具有真正的骑士精神。“我不能让你这样做。天啊,这可能会让你的行医资格被取消。他们发现我跑了之后一定会大发雷霆。”“胡说八道。他们会对这种既成事实感到欣慰和感激。而且,我们可以让他们觉得是我忘了锁门,所以你才自己溜出了病房。”凯苦笑了一下。主意是他出的,出了事也要全都怪到他头上,她可不愿意。正式出院和被当成一个逃跑的疯子记录在案完全是两回事。“不,”她坚决地说,“我不想偷着跑掉。我要正大光明地出院。我要让医院承认他们出了错。”“你不了解医院。”吉姆说。不过他也看出自己说服不了凯。她害怕自己让他失望了——如果波莉处在她的位置,她会同意吗?凯深表怀疑。
他站起来,看上去很沮丧。她看得出,他是个喜欢把事情做好的人。“至少我们得让你离开这层楼。”他咬紧牙关说道。他跟她解释,这家医院采取的是一种“晋级”型运营方式。随着病情好转,病人会从高层病房“晋级”到低层病房。那些表现最好的病人,也就是被判定为“处于康复期”的,也就是那些几乎已经可以出院的病人都住在四层,那里的病房跟大学宿舍差不多。窗子上没有装铁条,病人不会被锁在房间里。他们可以系上腰带,戴上婚戒,还有固定的探视时间。他们可以自己控制熄灯时间,唯一的限制就是不能在房间里抽烟,像大学里一样。他形容这一系列特权的时候,凯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你真觉得你能把我转到四层的病房去吗?”“今天下午就转,只要他们还有空床位。”“你是说我可以跳过第五层?他们允许病人这样做吗?”“一般来说不行,但你的情况特殊,对吗?”凯开心地笑了。她承认,自己上学的时候就总盼望着能够跳级。
果然,不到半小时,护士就来把她转到了四层的病房。可惜其他病人都在房间午睡,没能目睹她离开。凯尽量不为自己的胜利沾沾自喜,而是对剩下的那些病人深表同情,她们或许还要经过好几个月才能完成她一天就已达成的升级。不过,漫步走过楼道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得意了一番。只有想到那个漂亮的姑娘时,她的心中才泛起一点点悲哀。
她的新病房漂亮多了,虽然里面仍然没有电话,而且墙壁也还是程式化的古铜色调。收拾盥洗用品的时候,凯觉得,其实住在佩恩·惠特尼治疗中心里也挺不错的,前提是院方确认她的精神正常。四点钟她有一个综合体检要做,明天上午她要见妇科医生。过来跟她打招呼的新护士说,这些检查都是“医院付钱”。五点钟,凯要去做个水疗。病人们白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过晚上他们可以打桥牌,睡前则会有一杯热巧克力或者阿华田饮料。病区里有一个乒乓球台,每周会放两次电影,男病人也会过来一起看。医院里还有个美容室,那里偶尔还会举办舞会。凯说,坦白讲,找一个男病人做舞伴有点毛骨悚然。护士也同意,不过她说女病人们都很可爱——她真舍不得她们出院。
晚饭前,有人通知她哈拉尔德来了。凯立刻开始发抖。“如果你不想见他,亲爱的,你可以不见。”护士告诉她。但是凯说自己准备好了。她暗自保证不会哭,也不会责怪他,但是她一开口吐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去哪儿了?”他把从戈德法布花店买来的一个鲜花礼盒送给她作为回答,盒子里面是两朵她最爱的红色山茶花。他没来是因为他对她做出这种事情之后没脸见她。他一直在街上溜达。他看到了东河上出现的曙光,之后一整天他都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心里挂念着凯。
凯抑制住想要相信他的渴望。她告诉自己,该好好算个账了,她绝对不能让自己被两朵山茶花收买。“是你签字让我住进来的,”她冷冰冰地说,“是不是?”哈拉尔德并没有否认。“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怎么能这样?”“我知道,”他闷声说,“我知道。”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我太累了,”他说,“很明显是出了什么差错。但是我们已经来了,而且当时也很晚了。如果我不签字,我还能带你去哪儿呢?至少他们在这儿留了一个房间给你,而且他们告诉我签字只是走个流程。我就鬼使神差地相信了。唉!”他离开医院之后,找了间酒吧待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家,在酒精的麻醉下睡了几小时,又在良心的驱使下醒了过来,他到街上去溜达的时候天还没亮。他走遍了整个城市,横穿了两次布鲁克林大桥。站在北河的一个码头上,他曾经想过干脆当个海员,登上一艘开往巴拿马运河或者澳大利亚的船,从此永远消失。“我就知道是这样!”凯喊道。随后,他又走到了布朗克斯动物园,到猴山去看望了他的祖先类人猿,然后走回到华尔街,看了一会儿股票行情跑马灯。他抬起右脚,给她看他鞋底磨出的洞。最后,他坐地铁到了五十九街,到戈德法布花店买了花,然后就过来了。“你吃饭了吗?”凯问他。他摇了摇头。“你去见精神科医生了吗?”“是的,我可怜的姑娘,我全都坦白了。你随时可以出院。都是我的错。”他沉默了一会儿。“凯,精神科医生告诉我,你拒绝交出结婚戒指。”他拉起她的手,轻轻地亲吻着她手上金银相间的婚戒。“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表示有一天你或许能够原谅我。我没说错吧?”
这是她从哈拉尔德口中听到过的最卑微的道歉,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此被关进精神病院几乎是值得的。“今晚可以吗?”她说,“我今晚能走吗?”“如果你想走,而且不太累的话。”凯犹豫了。她想起来明天上午还要看妇科医生,而且她也好奇其他病人是什么样子。既然已经来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不住一住就走,也是很遗憾的。“今天上午我见到了一个紧张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她说,“午饭时我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她很吸引人,像个洋娃娃,一动不动,需要别人喂她吃饭。还有一个漂亮姑娘,坐在我旁边,她看起来完全正常,但他们是用约束衣把她送进来的。她喜欢我。她们都争着坐在我旁边,好像我是学校里新来的女生。”哈拉尔德笑了。“你还做了什么?”“我做了水疗,还做了体检。我跟波莉的丈夫聊了聊,”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他想让我逃走。还有,对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的新陈代谢检测结果……”
哈拉尔德继续听她说。这时,一阵敲门声轻轻响起。“五分钟后吃晚饭,彼得森太太。”他们都吓了一跳。“我该怎么办呢?”凯说。想到马上要回家了,她心里隐约有些失望,就像是宴会刚开始就要离席。“你今天晚上想留下吗?”哈拉尔德说。她在认真考虑。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我们都认为你需要好好休息,你记得吧,”他鼓励她说,“而且你眼睛上的伤没好之前,也不能去上班。再说,你已经请好一周的病假了。”“我知道。”“你的蓝十字保险可以支付精神病院的住院费,我特意到办公室咨询过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在这儿住上一两周。你每天都可以找精神科医生聊聊天。这都是治疗的一部分。凭借你的心理学背景,你应该会得到一些成果。通过研究这里的女病人,你还可以学到人事工作中能够用到的方法。而且你可以对自身有更清醒的认识。”“但我没有任何问题啊,”凯说,“我以为医生已经有定论了。”一听到哈拉尔德提出让她留下,她自己想留在医院里的愿望就立刻消失了。“吉姆·瑞吉里说,把我送到这里是犯罪。”她气鼓鼓地说。“哎呀,求你了,凯,别再责怪我了!”哈拉尔德回答,“如果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你直接说就好,我马上走。”凯没再说下去,她并不想把他赶走。“我会留下,”她谨慎地说,“但前提条件是所有人都要明白,我不是精神病患者,跟其他那些人不一样。我也不介意跟精神科医生聊天,只要大家都清楚这并非我必须做的事。我是说,当然,大家都需要,但是……”她有点语无伦次。“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蓝十字保险。”哈拉尔德补充道。
凯还想考验他一下。“如果我说我不想留下,你会带我回家吗?”“当然。”“好吧,我留下,”她决定了,“那我最好赶紧去吃晚饭。你明天会来的,对吧?”哈拉尔德向她做了保证。“无论如何都会来,”他说,“那位精神科医生估计也想要找我。”“找你?”凯不屑一顾地问。“他们想从其他角度来了解病人。哦对了,他还想找你的几位朋友聊聊。明天上午我能带诺琳来吗?完事之后她还能顺便来看看你。还有谁?海伦娜?”凯瞪着他。“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朋友们,”她说,“我就杀了你。”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捂住嘴。“我当然不是真的要杀你,”她倒抽了一口气说,“但我求你,哈拉尔德,别告诉诺琳。别让她跟精神科医生谈话。只要你别让诺琳掺和进来,我做什么都行。”她开始剧烈地抽泣起来。“哎呀,别孩子气了,”哈拉尔德不耐烦地说,“留着去跟精神科医生哭吧。”他的语气很残酷,明明刚刚才道过歉,这让她心如刀割。护士又来敲门了。“你来吃晚饭吗,彼得森太太?”“她马上就去,”哈拉尔德替她回答,“去洗洗脸。再见。明天见。”他关上门走了。
凯缓慢地把那两朵山茶花别在裙子上。她提醒自己,她有随时离开这里的自由。留下来是她自己的选择。和其他那些病人不同,她一刻都没有精神失常。但是当她往餐厅走去的时候,一个可怕的怀疑浮上心头。他们在对她使用心理干预手段:这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并不自由,哈拉尔德也并不感到抱歉——是那个精神科医生指示他这样做的,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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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种只用叉子作为餐具的非正式自助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