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瑞斯·克罗克特每天上午都会带儿子斯蒂芬到中央公园去玩。六月的一天,她推着婴儿车,领着斯蒂芬来到公园时,惊讶地发现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面前也有一辆婴儿车。是诺琳·施密特拉普,她穿着时髦的长裤,戴着黑色的太阳镜。婴儿车的遮阳棚没有撑起来,铺着胶皮的软垫上躺着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小婴儿,是个男孩。普瑞斯怔住了,诺琳坐的是“她”的长椅。她不确定诺琳还能否认出她,距离她们上次见面也有五年了。诺琳变了,她胖了一些,头发也染成了金色。“嘿,”诺琳抬头瞟了她一眼说道,“一起坐吧。这是伊卡博德。”她轻轻地晃动着婴儿车。她戴着太阳镜,目光紧盯着正拖着益智玩具走来走去的斯蒂芬。“这是你的孩子?”普瑞斯把儿子拉过来。“跟这位女士问个好,斯蒂芬。”她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诺琳,很明显她再婚了。诺琳跟斯蒂芬握了手。“我叫诺琳·罗杰斯,很高兴认识你。”她的无名指上有一枚白金镶托的硕大钻戒,婴儿车也是带有定制纹章的英国货。“你每天都到这儿来吗?”她问普瑞斯。
看起来她们住得很近。诺琳刚刚搬到公园大道和麦迪逊大道之间的一座褐砂石房子里,是她和丈夫一起买的,普瑞斯的公寓位于列克星敦大道和七十二街之间。“但还是你走运,”普瑞斯羡慕地说,“你肯定有自己的后院。你不需要到中央公园来。”她自己的情况就不同了,她每天上午都要推着婴儿车从列克星敦大道一路走过来,然后匆忙赶回家把斯蒂芬的烤土豆放进烤箱里,好赶得及在中午十二点让他吃上午饭,实在是太折腾了。诺琳说,她的后院里还满是玻璃砖和水泥搅拌机。他们正在重新装修房子,要把台阶换成坡道,并且在临街的一面建一堵玻璃砖墙。普瑞斯意识到,诺琳的房子应该就是最近街坊四邻都在议论的那座,她很想知道诺琳嫁的这位罗杰斯是何方神圣。“我丈夫是个犹太人,”诺琳突然说道,“他家原来姓罗森贝格,后来改成了罗杰斯。你不反感犹太人吧?我自己其实很受不了他们。”普瑞斯还没来得及回答,诺琳就又开始说了,还是用普瑞斯记忆中的那种连珠炮一样的语速,好像她在口授一封信件。“弗雷迪的全家人在改姓的同时,也改了信仰。他现在是一个坚定的圣公会教徒了。可我拼命想让他回归以前的东正教信仰。披上祈祷披巾,拿着护符。真正的摩西律法。新教的仪式只是十九世纪妥协后的结果而已。但是一个正统的犹太教徒不能跟非犹太人结婚。”普瑞斯听到这里,大为诧异。诺琳点点头。“他们不赞成异族婚配,跟天主教徒相似。圣公会教徒禁止离婚,弗雷迪的神父不想给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主持婚礼,所以我们在约克维尔找了一个路德教会的牧师。弗雷迪的父母还以为在牧师的接待室里会看到一幅希特勒的画像。”她大笑起来,“你对宗教感兴趣吗?”普瑞斯承认她对政治的兴趣更浓厚一些。“我对政治已经厌倦了,”诺琳说,“从慕尼黑事件之后。我现在对宗教更有热情。社会如果不能找到回归主的道路,那就会走向毁灭。像我这样的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找回信仰。对普罗大众来说这很容易,他们从没失去过信仰。但是对精英阶层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的目光在斯蒂芬身上定住。“你就这一个孩子吗?”普瑞斯解释说她流产过几次,但还是想再生几个孩子,不然斯蒂芬独自一人长大,还挺让人难过的。“收养几个吧,”诺琳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精英阶层不能繁育后代,就必须‘嫁接’新的种群,否则就会面临灭绝。你知道吗,瓦萨学院的毕业生人均只有二点二个孩子?”普瑞斯知道这个统计数字,当时它在校友圈里还引发了关注——其他人口都在成倍增长的同时,瓦萨的女人们只能做到下一代人数跟她们持平。“你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诺琳问道。“他是个儿科医生。”“哦,”诺琳说,“哪个学派的?”普瑞斯开始告诉她斯隆在哪所医学院上的学。诺琳打断了她。“我是说他是哪个思想派别的?行为主义?格式塔心理学?斯坦纳?克莱因?安娜·弗洛伊德?”普瑞斯只好窘迫地回答她不知道。“他是个内科医生。”她略带歉意地说。然后,她试着问了诺琳一个私人问题。
“你的丈夫是做什么的,诺琳?”诺琳轻轻一笑。“他是开银行的,跟库恩和洛布合伙。他出身于一个放债世家,祖籍是法兰克福。但是后来发生了犹太人大流散,他们就分散到了世界各地。他家还有匹害群之马,成了犹太复国主义者,跑到巴勒斯坦去了。他们从来不提他的名字。弗雷迪的父母都想改变命运,”她继续严峻地说道,“和很多德国犹太人富豪一样。他们把弗雷迪送到乔特中学和普林斯顿大学读书,在大学的一个俱乐部里,他有过一次伤人的经历。俱乐部发现‘罗杰斯’曾是‘罗森贝格’的时候,要求他自动退出。”普瑞斯发出一声嗤笑,诺琳则用几声大笑回应,仿佛这件事给了她一种特殊的享受似的。
普瑞斯瞟了一眼小伊卡博德,发现他已经被割了包皮,她心怀内疚,但暗自庆幸斯蒂芬没有个犹太父亲。尽管听起来很不像话,但她突然意识到,如果你想给你的小孩一个最好的人生开端,那就不要嫁给犹太人。不过她觉得诺琳在这一点上是无所畏惧的,普瑞斯很敬佩能够给一个小婴儿起那种名字的人。“你就不怕他以后在学校里被人叫‘伊基’吗?”她脱口而出。“那他就要早点学会为自己的名字而战了,”诺琳意味深长地说,“不名誉的伊卡博德。这就是那个名字在希伯来语里的意思。‘没有荣耀’。”她摇着婴儿车。
“他多大了?”“三个月。”普瑞斯希望诺琳能把遮阳棚撑起来,她害怕上午的阳光对孩子头发稀疏的小脑袋来说过于强烈了。“他这么小,还不能晒日光浴吧?”诺琳驳斥了这个想法。把他从西奈山医院接回家后,她每天都带他出来晒太阳。不过她还是把遮阳棚稍微拉上了一点,把他的脸挡在阴影里。“这里挺不错的,”她满足地看着周围,“没有奶妈或者英国保姆。我昨天去的那个地方,她们都在因为他赤身裸体而吵个不停。她们担心自家那些古板的女孩看到他的小鸡鸡会好奇——是不是,伊卡博德?”普瑞斯吞了好几口吐沫,她不安地往斯蒂芬那边看去,他正开心地在草地上追着球跑来跑去。她总是很怕“唤起”斯蒂芬的生殖器,给他洗澡的时候,她也不愿意翻洗他的包皮,但是斯隆说,出于卫生原因,她应该那样做。可她几乎宁愿让他脏着,也不愿意他因为她的动作而产生恋母情结。最近她给他洗澡的时候干脆略过了这个步骤,并且没有告诉斯隆。
“你戴手表了吗?”诺琳打着哈欠问道。普瑞斯报了时间给她。“你喂母乳吗?”普瑞斯问道,不无嫉妒地偷看了一眼诺琳巨大的胸部。“我的奶水没了。”诺琳说。“我的也是!”普瑞斯大声说,“我刚离开医院就没有奶了。你喂了多久?”“四周。之后弗雷迪跟我们找来照看伊卡博德的姑娘上了床,我的奶水就罢工了。”普瑞斯哽住了,她本来想说他们给斯蒂芬加了一瓶补充奶粉之后她的奶水就没了这件事,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我早该预料到的,”诺琳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性生活了。你懂的。孕晚期需要禁欲,孩子出生后一个月之内也是。于是弗雷迪憋坏了,而且他觉得伊卡博德成了他的对手。然后我们就雇了那个爱尔兰小婊子,很快。她是弗雷迪妈妈的仆人的表妹。一个真正的爱尔兰妞。眼睛凹陷,手指头发黑,在性方面丝毫没有道德。她在老家一直跟叔叔上床,是她告诉我的。弗雷迪自然忍不住对她上下其手。她的房间就在育婴房隔壁,我夜里跟伊卡博德一起睡——凌晨两点我得爬起来给他喂奶,弗雷迪嫌我们吵,就在育婴房里搭床睡。”普瑞斯特别想要给她提点建议——诺琳不知道吗?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哪怕是在拥挤的贫民窟里,婴儿也绝对不能跟大人睡在一张床上。但她很羞怯,又怕自己结结巴巴说不清,于是什么都没说。“弗雷迪就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诺琳继续说道,“我给她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的。床单上还有弗雷迪的精液。让我抓狂的是她居然连条毛巾都不垫,太不成体统了。我把床单撤下来,拿去质问弗雷迪,他正边吃早饭边看《华尔街日报》。他说这件事有一部分错误在我。我没有把她当成仆人对待,反而伺候着她的衣食住行,所以她才觉得自己有资格跟男主人上床:她觉得能跟我平起平坐。比如铺床这件事,她应该自己铺床。他说得对。我不擅长跟工人打交道,他只能亲自把她轰出我们家。同时我用洗衣机把床单洗了,他说我应该留着让洗衣工洗。我们吵了起来,结果就影响了我的奶水分泌。”
“他们说突然的刺激确实会导致奶水中断,”普瑞斯说,“但至少伊卡博德得到了免疫力。”诺琳表示同意。她心不在焉地说,伤害更多是在精神上的。她伸手到婴儿车里拿出一个橡胶奶嘴,塞进伊卡博德的口中。普瑞斯迷惑地看着那个东西。“用这个是为了不让他吃手指头吗?”她问,“你知道,诺琳,现在的儿科专家认为,与其让他们改掉这个习惯,不如就让他们吃手。每次斯蒂芬把大拇指放进嘴里的时候,我都会轻轻地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那个橡……橡胶奶嘴”——这个词似乎粘在了她的嗓子眼里——“非常不卫生,还会改变他的嘴形。你真的应该把它扔掉。斯隆看到的话一定会很震惊。这可以像吃手一样形成习惯。”她非常真诚地说着,看到诺琳这样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孩竟然如此无知,她觉得不可思议。诺琳耐心地听她说完。“如果小孩子吃手指,”诺琳说,“那是因为他的口腔快感被剥夺了。他每天需要有一定的吮吸时间,但奶瓶又满足不了他,所以给他一个橡胶奶嘴就行了。是不是,伊卡博德?”她朝伊卡博德温柔地笑着,小婴儿吸着橡胶奶嘴的时候,脸上确实也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普瑞斯尽量把目光从这种场面上移开。让一个孩子从假奶头上得到天堂般的满足是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她觉得应该立法禁止生产这种东西。
斯蒂芬走近婴儿车。“那是什么?”他好奇地问道。他伸手去摸婴儿嘴里的橡胶奶嘴。普瑞斯马上把他的手拿开了。但他仍然热切地盯着看,明显被伊卡博德发出的满足的声音吸引住了。“那是什么啊?”他重复道。诺琳把奶嘴从婴儿的口中拿出来。“你想试试吗?”她和善地说。她用一块干净的尿布把奶嘴擦了擦,递给了斯蒂芬。普瑞斯立刻来阻止。她从车里掏出来一块用蜡纸包着的棒棒糖。“来!”她说,“那个‘波波’是小宝宝的,把它还给罗杰斯夫人。这个才是你的。”斯蒂芬接过棒棒糖。普瑞斯发现,交换这个办法在他身上很见效。他会乖乖地用一件不好的东西,比如一个安全别针,去换一件好的东西,比如一本图画书,而且通常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手里的东西已经被换掉了。
诺琳观察着这一幕。“你特意训练过他,”她终于说道,然后轻轻笑了下,“我猜你也训练他自己上厕所了吧。”“恐怕还没有。”普瑞斯尴尬地说。她压低了声音。“实话说,我简直一筹莫展。当然,他不小心‘拉了’之后,我从没有像其他妈妈或者护士那样惩罚他,虽然有时候真想打他屁股。总之,我做了一切该做的。你懂吧。‘注意观察他想要拉屎的时间,然后每天早上时间一到,就轻轻地把他抱到儿童坐便器上坐好。如果他没拉,就把他抱下来,不要显露出任何不高兴的迹象。如果他真的拉了,微笑着鼓掌。’”
诺琳触及了她最敏感的问题。作为一个儿科医生的妻子,她感到十分羞耻,斯蒂芬已经两岁半了,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大便。他不仅会在午睡时把床上弄得一片狼藉外加恶臭,有时候还会在公园里拉一裤兜,所以她才会寻找偏僻的长椅,而不是带他到游乐场去玩。要不然他就会像上周末那样,在牡蛎湾俱乐部的海滩上,在所有晒着日光浴、喝着鸡尾酒的游客面前,把屎拉在泳裤里。斯隆虽然是个医生,但是每当斯蒂芬在公共场合拉裤子时,他都会非常恼怒,而且他也从来不会帮普瑞斯给斯蒂芬清理或者做出任何缓解她窘境的举动。比如上周末,斯蒂芬趁普瑞斯不注意,带着满满一裤兜屎跑到沙滩上去了。是普瑞斯的妹妹琳达帮忙抓住了小宝宝,并且把他抱进了俱乐部,普瑞斯忙着给斯蒂芬清洗的时候,琳达还帮普瑞斯洗了他的裤子。而斯隆全程都坐在遮阳伞下面,无视整件事的发生。
后来斯隆告诉普瑞斯,她们姐妹俩没必要那么大惊小怪。然而也只有在这一点上他才能说她没有把斯蒂芬教育好。斯蒂芬不再尿床了。他吃蔬菜也吃奶冻。他很听话。他现在甚至都不怎么哭闹了,晚上到时间就会上床,抱着一堆毛绒玩具进入梦乡。她搞不懂自己在培养他的过程中犯了什么错误。她的妈妈也想不通。她们两人一起把全过程回溯了一遍,从最初那些清晨,她把斯蒂芬放到固定在普通马桶上的儿童坐便器开始。一用上儿童坐便器,他的排便时间立刻就变了。从九点变到十点又变回七点,到了最后,几点都有可能,这让普瑞斯和她请来帮她照顾孩子的年轻女孩只能白费力气。每当她们通过他的表情判断出他要“拉屎”的时候,她们就会把他放到坐便器上,好让他在大脑里把这两件事关联起来。但无论她们在一边观望了多长时间,也不管她们把他放到坐便器上之后还要耐心地等待多长时间,他通常都会让她们失望。然后,只要她们把他抱下来,他经常会马上拉在婴儿床上。
斯蒂芬还小的时候,普瑞斯以为他或许不能理解大人想让他做什么,于是斯隆允许她发出不满的哼声或者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让他能够跟着模仿。但是她的这些哼哼唧唧除了让她显得愚蠢没有任何成果。她试过把他一个人留在儿童坐便器上,这样他就不会以为这是母子两人在玩游戏。她想把他单独留在上面更长时间,但是斯隆说五分钟足够了。偶尔有几次他“表现很好”——普瑞斯觉得纯粹是出于偶然,她会适度做出赞许的动作,这样就算她不再鼓掌微笑,斯蒂芬也不会觉得他是在受惩罚。
斯隆认为,这件事要怪普瑞斯的紧张,就和当初她喂母乳时一样。“你把他放在马桶上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你的紧张,所以你要放轻松。”可是,如果斯蒂芬拉了一床,弄脏了玩具和毛绒玩偶之后,不得不去清理的人是斯隆,他肯定就没办法保持轻松的状态了。斯隆一直说,这种事发生的时候要避免露出任何责怪的迹象,这才是正确的做法。“正常表现就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那样等于在撒谎。虽然她从未通过语言或者姿势责备过斯蒂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斯蒂芬一定知道她真的不喜欢他在床上拉大号。实际上她越发觉得他不仅知道,还乐此不疲。尤其是有一天,她在家招待客人吃过午餐之后带大家到他房间参观时,发现他又“出了状况”。看到女士们匆忙逃离案发现场的样子,他竟然雀跃着发出咯咯的笑声。普瑞斯怀疑斯蒂芬的个性中暗藏着一股反叛的劲头,具体就表现在以这种方式跟她作对。好像他读过育儿手册,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这种淘气的行为而受到惩罚,相反还可以借此来惩罚她似的。
这个想法太恐怖了,所以她不能和别人说起,甚至跟她的母亲也不行。一个两岁半的小孩有可能策划并执行某种复仇计划吗?而且为什么呢?唉,在情绪最低落的那些时刻,普瑞斯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为了他太迟得到的那瓶奶粉,为了那个精确到分钟的哺育时间表:六点,十点,两点,六点,十点,两点。甚至也可能是为了他缺失的那种被诺琳称为“吮吸”快感的体验。为了他大哭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把他抱起来,只有换尿布和喂水的时候才例外。总而言之,为了他有一个当儿科医生的父亲。所有人,包括在最开始持怀疑态度的哈兹霍恩夫人,如今都在感叹这种新型育儿计划成果非凡,他们从没见过一个两岁的小孩能够如此结实、高大、听话并且自立。普瑞斯的朋友们来家里吃晚餐的时候看到斯蒂芬不需要费劲哄就能去睡觉,都觉得很神奇。普瑞斯给他唱了首歌。他吃完竹芋曲奇,喝了水,再亲一下妈妈。然后他就钻进被窝,房间的灯也熄灭了。他不会大喊着让父母再把灯打开,也不会要求开着门睡觉。“从婴儿时期我们就开始训练他了,”斯隆一边给大家递小吃,一边这样说,“他被抱回房间哄睡之后,普瑞斯一整夜都不会去看他。我们让他习惯各种噪声。他从来不需要枕头。”这一点,普瑞斯的朋友们中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们都曾尝试遵循一些普遍原则,但在某些细节上却没有严格遵守,结果就是他们的小孩会在父母开鸡尾酒会的时候不停地打扰他们,要水、要光、要大人的关注,他们怕黑,挑食,拒绝午睡。斯隆说,关键是要有坚决按照体系执行的意志力,只有孩子生病或者外出时才能例外。斯蒂芬的生活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是因为普瑞斯从不妥协。朋友们的赞赏也让普瑞斯受到鼓舞,她觉得自己确实做得不错。然而有些时候她也会暗自思忖,每当斯蒂芬把裤子弄得一团糟的时候,他是不是在报复自己仍活在人间。
“我希望你以后比我幸运,”她悲伤地对诺琳说,“你开始训练他上厕所了吗?斯隆觉得我们开始训练的时间太晚了。他说如果你尽早开始,训练一个婴儿不可能比训练动物更难。”诺琳摇了摇头。她并不打算训练伊卡博德。他需要享受和自己的排泄物打成一片的乐趣,正如他需要吮吸。“等他需要用马桶的时候,他会自己要求的。估计要到上幼儿园的时候才会。集体的压力会鼓励他放弃自己的肛门快感。等你把孩子送进托儿所之后,你就会发现他能改掉很多坏习惯。”她也不打算强制给伊卡博德断奶——就是停止用奶瓶。他到了斯蒂芬的年龄会自动断奶的,如果没有,那就自认倒霉吧。
“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这种论调的?”普瑞斯很确定,这些话肯定不是有声望的儿科医生说的,诺琳一定是碰到江湖医生了。这些理论是基于人类学得出的,诺琳说。科学家们一直在观察原始人的生活习性,并得出了一些很有价值的结论。比如,印第安世界中最优秀的普布韦洛印第安人直到孩子两三岁才让他们断奶。大多数原始人也从不训练孩子大小便的习惯。“可是他们那会儿没有马桶啊。”普瑞斯说。诺琳点点头。“这就是我们文化的代价。如果你拥有一个抽水马桶,你就会迷恋它。你读过玛格丽特·米德[1]的书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不用说,诺琳没有给伊卡博德制订时间表。他自己的习惯就是时间表。他一哭就会有人来抱,“一有需要”就会有人来喂他吃奶。“婴儿辅食呢?你们打算给他吃婴儿辅食吗?”诺琳不知道。但她反对限制婴儿饮食。“小孩子的口味很难伺候,”她说,“如果你提供多种多样的食物给他们,他们自己会选择要吃什么。”普瑞斯说她觉得现在的年轻妈妈也太省事了,她们不会在家亲手制作新鲜的蔬菜泥或者熬牛肉汤,打开一个辅食罐头就万事大吉了。诺琳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确实,育儿圈里讨论最热烈的那些事情——多大开始喂橙汁,炼乳和博登公司的牛奶哪种更好,罐头辅食和自制辅食哪种更好,通便应该使用灌肠术还是开塞露,婴儿麦片的好处有哪些,针对胃口大的宝宝而新创的三小时间隔法(普瑞斯和斯隆就是尝试这种方法的先驱!)是什么——诺琳似乎充耳不闻。她一再说,伊卡博德会自己做决定。她尝试着从自己的盘子里挑些零碎食物给他吃的时候,他已经表现出对意大利面的偏爱。她没有婴儿体重秤或者婴儿浴盆,给宝宝洗澡就用脸盆。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斯蒂芬。“他多大了?有三岁吗?”“到下周六就整整两岁半了。”诺琳沉吟着说:“难怪,在他小时候,你们还执迷于磅秤、计时器、温度计这些东西。那是计量的时代。天啊,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打了个哈欠,伸展了一下自己庞大的身躯。“昨天我们睡得太晚了。有几个耶稣会会士来家里吃晚餐,还有人打了会儿鼓。再加上伊卡博德也折腾,真是蜡烛两头烧,搞得我精疲力尽。”
普瑞斯挺直腰板准备迎战,她很清楚诺琳刚才说的都是一派胡言。“计量的时代刚刚开始,”她强势地说,“我们第一次建立起规范,在各个领域都是。你应该关注一下最新的科学进展。你知道格塞尔[2]在耶鲁大学的研究成果吗?我们终于能够从科学的角度去认识儿童的成长过程了。格赛尔向我们展示了一岁、两岁、三岁儿童应该达到的成长标准。等到他把这一成果普……普及之后,每个母亲都会有可以参照的标……标准了。”
这一次诺琳伸手掩住了哈欠。“我知道格塞尔的理论。他是个研究行为主义的老古董。他女儿是35届的。”“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普瑞斯追问。诺琳不想跟她争论。“你仍然相信技术进步,”她温和地说,“我都忘了还有人在相信这个。你们以此代替宗教信仰。你们的图腾就是标准。但我们已经超越这个阶段了。一流的头脑早已经不再接受进步这个概念。”“你曾经是一个非常激进的人,”普瑞斯反驳道,“你不认为罗斯福的一些政策是值得称道的吗?设立田纳西河谷管理局,实现农村电气化,设立农场重置管理局,实施作物控制,优化工薪工时标准,等等。就算他确实犯了一些错误——”“我仍然是一个激进的人,”诺琳打断她,“不过我现在更想搞清楚意义——追溯问题的根源。新政是没有根基的,那只是表面文章。它甚至都不具备法西斯主义的活力。”
“你丈夫同意你的这些观点吗?”“你丈夫呢?”诺琳反驳道。“不同意,”普瑞斯不得不承认,“在政治观点上我们两个针锋相对。”这段时间,他们正在为了但泽港发生的事情争论。斯隆并不关心希特勒是否会吞掉整个欧洲,他只认同美国优先。“还是瓦萨的老一套,”诺琳评价道,“我把政治留给弗雷迪去关心了。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犹太人,他现在已经深陷国际干涉主义和国内自由主义之间了,一直摇摆不定。弗雷迪不是知识分子。但我们结婚之前都认为他应该读一读卡夫卡、乔伊斯、汤因比和一些文化人类学家的著作。都是些入门级的读物。只有这样,从语义学角度上来说我们聊天时才能有共同的指涉对象。”普瑞斯不确定诺琳是否应该把弗洛伊德排除在外。“弗洛伊德的大部分理论已经过时了,”诺琳宣称,“而且他过于局限在他所处的时期和地域。他把古老的奥地利帝国及其风俗习惯当作一种普世文化。荣格的理论对我来说更加言之有物,还有一些年轻的后弗洛伊德派学者也是。但我并不是说自己没有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
普瑞斯本来一直计划以后有时间可以好好读一读弗洛伊德,如今听说已经没有必要了,不禁松了口气,然而又有些失望。她认为诺琳对这类事情非常在行,她说得好像弗洛伊德已经不在人世了。普瑞斯突然感到一阵焦虑,担心自己看报纸的时候错过了他的讣告。她似乎错过了太多事情。“当然,”诺琳说,“弗雷迪和我之间也有很深的文化冲突。我们在瓦萨接受的教育让我很难接受自己身为女性要尽的义务,而弗雷迪的犹太血统让他本能地承袭了母系氏族的原则。他希望我主管家里的一切,而他在外管理银行。这样很好,起码对伊卡博德而言。他从不干涉我抚养孩子的方式,也不让他妈妈多嘴。弗雷迪希望生很多孩子,他想要建立一个王朝。只要我还能生育,我对他来说就是神圣之物。床对弗雷迪来说至关重要,他是个感官主义者,就像所罗门。他收集色情作品。他崇拜我,因为我不是犹太人。而且,他和很多有钱的犹太人一样,是个势利的人。他喜欢邀请有意思的人到家里来,这一点我能帮他办到。”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来,叹了口气,“可是问题在于——问题在于——”她压低了声音,四下看了看,“天啊,我还是跟你说了吧,你或许也有同样的问题。”普瑞斯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她害怕诺琳要谈到性生活这个普瑞斯仍然感觉特别厌恶的话题。
“问题在于我的头脑,”诺琳说,“洛克伍德小姐和其他小姐们把我塑造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弗雷迪不介意我比他有思想,他其实挺喜欢的。但我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而且他希望我同时能当个家庭主妇,也就是他所谓的‘女主人’。我应该穿着得体并且擅长布置餐桌。他觉得那应该很容易,因为我们家有仆人帮忙。但我驾驭不了仆人。我想那是我热衷政治时期遗留的问题。弗雷迪负责雇用这些仆人,但是他说仆人们一进家门,我就放任他们变得懒散。他们都能看得出我脑子里没有那根筋,于是开始偷偷喝酒,在账单上做手脚,忘记把银器擦干净,等等。弗雷迪是个非常注重享受的人——如果你用没有擦亮的咖啡壶给他端来重新热过的咖啡,他会大发雷霆。如果桌布是脏的,他也会生气。昨晚我们刚刚坐下准备吃晚餐的时候,他就立刻叫管家来把桌布换掉了。我自己正忙着跟那些耶稣会会士讨论自然法则,根本没注意到。”
“你可以利用上午的时间看一眼桌布和银器,”普瑞斯提出,“在晚宴开始之前,把你要用到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检查一遍。”普瑞斯上大学时也是优等生,但她和兼职女仆之间从未出过任何麻烦,她家的女仆通常都是她妈妈介绍来的。她觉得头脑就应该帮助你把生活安排得更有效率。此外,她也从没听说过诺琳在大学里是优秀学生。“我知道,”诺琳回答,“现在我们有了一座新房子,我也准备做出一些改变。我最近才开始请一个女人来给我按摩,帮我放松身体。但是不知不觉地我竟然又开始谈论起基督一性论派、亚大纳西信经,还有迈蒙尼德这些话题了。为我工作的都是最奇特的人,我似乎能够吸引他们。我们家现在的管家是个人智学学者。昨晚他竟然开始做韵律体操了。”她大笑着说。
“你真的认为我们接受的教育都是错的吗?”普瑞斯焦虑地问。斯隆也经常表达同样的观点,但那只是因为他不认同这种教育灌输给普瑞斯的一些看法。“唉,完全是错的,”诺琳说,“我一生都为其所累。”她伸展了一下身体。普瑞斯看了一眼手表。她和斯蒂芬该走了。诺琳也站起身。“我和伊卡博德跟你一起走吧。”她给儿子换了一块尿布,又给他盖上一条绣着他名字的毛毯。“这样方便认。”她说。她们一起穿过第五大道,推着婴儿车沿着七十二街往前走。两人的谈话也随意多了。“我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诺琳问道。“是在凯家吗?”普瑞斯说。“毕业一年之后?”“对。”诺琳说。然后两人都沉默了。“可怜的凯。”普瑞斯一边绕开路上横着的格里斯泰德超市的推车,一边说道。
“你还有她的消息吗?”诺琳问。“很久没有了,”普瑞斯回答,“她去了西部之后就没有了。至少有一年了。”普瑞斯默默地责备自己一直没有给她写信。“我有时候还能见到哈拉尔德。”诺琳用平淡的语气主动提起。“哦,他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他重新开始生活了。凯的精神崩溃和两人的离婚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天啊,他真的受了太多折磨!”
普瑞斯犹豫了一下。“可是,凯真的精神崩溃了吗?波莉·瑞吉里——就是波莉·安德鲁斯,你还记得她吧——一直说其实不是那样的,说她是在住院期间情况才恶化的。”“你去看过她吗?”诺琳板着脸问道。普瑞斯没去过。“我去过,”诺琳说,“医生当时就把我找去了。他们想了解她的情况。我应该算是她最好的朋友。我走进她病房里的时候,她完全不想见人。她让我走开。她有被迫害妄想症,把我当成了迫害她的人。医生们觉得她或许有同性恋倾向。偏执型人格有一点特别滑稽,她们总是感觉自己受到了某一个同性的迫害,而那个人实际上是她们真正爱慕的对象。等我终于让她对我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才明白,她是觉得我跟精神科医生谈论她是对她的背叛。但是对哈拉尔德她似乎没有丝毫怨言,尽管他每天都去跟医生谈论她的情况。内疚感快要把他的心撕碎了,因为到最后他对她的态度很不好,他当时不知道她表现出的那些异常都是病征。一个外行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亲近的人出了什么问题。”
“可是,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普瑞斯问,“据我所知,她是因为入院过程中出了差错才被送到那里的,后来她留下是因为那里是个疗养的地方,她可以离开哈拉尔德,把自己的事情想清楚。我猜哈拉尔德的错更多一些。”“那是对外的说法,”诺琳说,“他们一直没有给出最后的诊断结果。但她在很多最基本的事情上都出现了问题,比如性,还有跟男人的竞争、潜在的女同性恋倾向被过分压抑、努力争取社会地位却遭受挫败。在瓦萨时,她在南楼你们那群人里算是出类拔萃的,但是她永远不可能重塑辉煌。所以她把所有的雄心都倾注到哈拉尔德身上,这种毫无理性的压力让他承受不住。她的这种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而且一直以来她都在逼他赚钱,她因为自己的‘阳具妒羡’情结而毫不留情地贬低他。此外,她还下定决心惩罚他,因为他没能让她间接感受到成功的滋味。哈拉尔德跟医生聊过几次之后,对此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我也帮他们澄清了一些问题,还把我的前夫帕特也找去跟他们谈了谈。他对凯的消费习惯发表了非常精辟的见解,刻画了她对财富的迷恋,令人难忘。比较一下我们两家当时过日子的方式就能看出来,而且当时帕特有薪水,哈拉尔德实际上是在领救济。”
“你觉不觉得,”普瑞斯说,“这件事跟大萧条也有一定的关系?如果她是在经济形势正常的时候跟哈拉尔德结的婚,他就会有工作,他们的生活水平就能与收入相符。凯的错……错误就在于她总觉得哈拉尔德一定能找到全职工作,所以她才敢欠债。不过那也是常见的消费习惯,而且戏剧界对于经济复苏的反应也比较慢。如果他们晚点结婚,或许就能赶上联邦剧院项目。不过,可惜的是,艺术项目的方案要到一九三五年才出台。罗斯福很晚才意识到,艺术家和表演者同样需要就业保障。”
“所以你认为这是经济形势造成的悲剧。”“是的。我们这个阶层的离婚率那么高——”“那么新政就是救世主咯,”诺琳打断她的话,“可惜来得太迟,没能促成美好的结局。”她笑出了声,“你说得或许有些道理。实际上,哈拉尔德现在就在联邦剧院项目工作。但愿国会不要把这个项目否决。他刚刚得到当导演的机会。”普瑞斯眉头一皱。“恐怕国会真的要把项目否决,诺琳。可怜的哈拉尔德!他确实一直不太走运,也是挺奇怪的。”她穿着一身泡泡纱连衣裙,在突然袭来的一阵寒意中打了个冷战。诺琳也表示同意。“他本来可以是个很伟大的人,哈拉尔德。”她们来到公园大道和七十二街的交叉口。“凯真是太可怜了!”普瑞斯又叹了口气,决定下午趁斯蒂芬午睡的时候给她写封信。“就因为她精神崩溃了一次,梅西百货就把她解雇了,这种做法太不人道了。那本该当作普通病假处理。之后他们还被赶出了公寓,简直是雪上加霜。”“梅西百货给了她一笔遣散费。”诺琳指出。普瑞斯想象着自己处在凯的境地会怎样,不禁悲伤地摇了摇头。她想,难怪凯的父亲来接她回犹他州的时候,她屈服了,东部的一切都让她大失所望。“她所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她喃喃自语着朝公园大道的远方望去。
“不如跟我回家坐坐吧?”诺琳突然提议,“我们可以喝点咖啡。”“我还要给斯蒂芬做午饭。”普瑞斯解释道。“我们一起喂他就好,”诺琳热情地说,“我家里应该还有点小羊排和生菜。他能吃吗?”普瑞斯有点动心了。她家也有羊排,还有新鲜菠菜,以及没烤的土豆,今天早上她还给斯蒂芬做了用蛋清打发的木薯糕。不过,发现诺琳没有觉得她无聊,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此外,她也有点厌倦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了。她因为怀孕辞掉工作之后,几乎没见过什么“生”人。“我们家有三只猫,”诺琳对斯蒂芬说,“还有一窝小奶猫。”这句话让普瑞斯决定去,她觉得动物对小孩来说非常重要,但是斯隆过敏,所以不让他们在家养宠物。
诺琳家房子的大门是红色的,工人们还在砌玻璃砖墙。大门里,一条粉刷一新的坡道直通二楼。一个穿着衬衫的瘦削男仆走出来,推着婴儿车里的伊卡博德上了楼。普瑞斯觉得这种设计非常实用:搬婴儿车上下楼梯很麻烦,把婴儿车留在楼下挡着路也同样麻烦,将来伊卡博德长大一些之后,坡道也可以防止他摔下楼梯。这栋房子给她一种很舒适的感觉,让她印象深刻,只是从街上看起来这房子有点奇怪,应该说是周边的房子跟它不搭,而不是诺琳的房子跟周边不搭。真正让她吃惊的是,诺琳反对技术进步,却拥有这么一座前卫的房子。不过诺琳说,这座房子是“经典的现代”风格。
二楼客厅里的两面墙都被涂成暗红色。光线从临街的玻璃砖墙照射进来,一小截同样是玻璃砖材质的矮墙把铬金镶边的吧台挡住了一半。房间里摆着同样是铬金镶边的圆形玻璃桌和巨大的奶油色软沙发。大玻璃碗里开满了山茱萸花,凑近看能发现那其实是插在树枝上的纸花。书房里有一台很大的留声机、一套架子鼓和一架白色钢琴,看起来像夜店。钢琴上还摆着几个球形白兰地酒杯,里面还残留着一些白兰地。房间采用间接照明的方式,所有灯具都隐藏在沟槽里,整个地板上都铺着厚厚的奶油色地毯。一切都很昂贵,而且在普瑞斯看来都很“有品味”。唯一的一点是,对身材矮小的普瑞斯来说,所有家具看起来都太大了——像是巨人用的家具。诺琳请她坐在客厅沙发的一头,她感觉自己像童话故事里的金发姑娘,坐在三只熊里最大的那只熊的床上。
男仆带着斯蒂芬到一楼洗衣房去看小奶猫了。“咖啡马上就送来,”诺琳坐在大沙发的另一头说,“是煮好后重新加热的,希望你不会介意。”她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放了一个浴盆那么大的烟灰缸,又打开一盒烟,然后摘掉太阳镜,脱了鞋。“他们会带着斯蒂芬在楼下玩,”她说,“现在我们可以聊聊天了。”她穿着黑色的亚麻长裤,把腿盘了起来。“你听了或许会大吃一惊,我曾经疯狂地爱着哈拉尔德,爱了四年。但我从没让这件事影响到我和凯的关系。当我看到自己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嫁给了弗雷迪。其实从始至终都是毫无希望的,但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她的语调平淡,频繁地吸着烟,腰部以上的身体前后晃动着,她的萎靡已经消失了。“几年前我们滚过几次床单——没什么其他的了。然后对他来说这件事就过去了——哈拉尔德喜欢这样。但他还是经常来找我,以朋友的身份,他把我当成他的知己,他会把他和其他那些女人的事情都告诉我。你知道他还有别的女人吗?”普瑞斯点点头。“他是不是也打过你的主意?”“没有,不过他勾引过多蒂,而且是在她婚后。他想要跟她出去约会。”“女人对他来说是必需品,”诺琳说,“但我想我比较不一样。我觉得他跟我分手是因为凯,因为他尊重我们之间的关系。他时常会脱光我的衣服,仔细欣赏我的身体,然后拍拍我的腰再回家。或者去找其他女人。事后他也会告诉我。他每次跟其他女人上了床之后,都会告诉我。但他没告诉我的是那些没跟他上床的女人。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一个。他会到处去找老相好,脱掉她们的衣服欣赏一番,然后离开。只是为了确认她们还能用,就像是去清点库房存货。而且,他所有的旧情人都还爱着他,至少我知道的那些都是。哈拉尔德非常有魅力。他本来可以去当一名修道士。”
那个瘦削的管家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是两个超大号的咖啡杯,一把脏兮兮的咖啡壶,以及奶油和方糖。方糖的外包装上印着“施拉夫特餐厅”的字样。“有钱人的生活我过不惯,”诺琳叹道,“我每次在施拉夫特餐厅的吧台喝咖啡的时候,总是把他们提供的方糖带回家,但是家里的用人连外包装都懒得拆掉。弗雷迪觉得尴尬极了。”管家退下了。“珀金斯!”诺琳把他叫住,“把这个烟灰缸倒一倒,好吗?”他把那个浴盆一样的烟灰缸拿走,又拿来一个干净的。“我得不断提醒他才行,”诺琳说,“弗雷迪很介意倒烟灰缸这件事。特别逗,他碰过的所有东西,他都想让人拿去洗干净。”
谈话间,普瑞斯感觉她裙子下面好像湿了一片,而且越来越湿。她把重心从臀部的一侧移到另一侧,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她伸手摸了一下奶油色沙发垫。垫子明显是湿的。与此同时,诺琳也发现她的亚麻长裤湿了。“哦,我的天啊!”她说,“他们又这么干了。我出去的时候他们一定用肥皂水洗过沙发垫。弗雷迪让家里所有人都变成了清洗狂人。”她大笑着说,“那天晚上,弗雷迪的父亲在餐厅里坐了潮湿的椅套,结果风湿病都犯了。”普瑞斯站了起来,她的裙子上已经湿了一大片。“珀金斯!”诺琳走到门口,朝楼梯下面喊道,“给我们拿几条浴巾来好吗?”管家拿着两条绣着名字首字母的大毛巾,铺在沙发两端,好让两位女士坐在上面。“谢谢。”诺琳说。珀金斯离开了。“告诉我,”她转向普瑞斯,“你会跟仆人说‘谢谢’吗?弗雷迪说你不该感谢他们,伺候你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帮你布置餐桌和端饭的时候你不用感谢他们,”普瑞斯说,“但是如果他们为你提供了额外的服务,比如拿浴巾,还是要谢的。而且你通常会说‘请’,”她小心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需要他们特意帮忙的话。我是说,你可以说:‘可以给罗杰斯先生再加一点烤肉吗?’但是如果你让一个女仆帮你从手提包里把手绢拿来,你就应该用‘请’这个字。”“我也是这么想的,”诺琳说,“弗雷迪是错的。我想我得去找一本《埃米莉礼仪规范》来。我记得小时候在祖母家,我们总是要说‘请’和‘谢谢’的,不过他们是德国人——我父亲家的人。仆人就和家里人一样。我对纽约上流社会的规矩不像你那么了解。”
普瑞斯觉得尴尬,她相信弗雷迪对这方面的了解跟她一样多,只是诺琳没能明白个中精髓。管家又来了。他在诺琳身边耳语了一阵。“哦,好的,”诺琳朝普瑞斯这边瞟了一眼说道,“那就请你处理一下吧。”“他刚才说什么?”普瑞斯问道,感觉事情肯定跟自己有关。珀金斯还在旁边站着。“斯蒂芬拉屎了,拉了一裤子。”诺琳随意地说。普瑞斯大惊失色,一下跳了起来。“我马上来,”她对管家说,“啊,真的很抱歉!”“让珀金斯去处理就好,”诺琳坚持让普瑞斯坐回沙发上,“或者让伊卡博德的保姆去弄。把他的裤子洗干净,再给他换块尿布。”她跟管家吩咐。普瑞斯求之不得,听从了她的话。斯蒂芬又出了丑,而且她第一次在日常谈话中听到有人直接把“拉屎”这个词说出来(更不用说是个女人,还当着仆人的面!),而且用了过去式的语法,她之前从没听过,感觉怪怪的,又有点蒙。这么说真的合适吗?她好奇地想。那个词的发音听起来像是《圣经》里的古英语。她心里默默地尝试着其他有可能的过去式词汇,觉得有点害臊。
“我说到哪儿了?”诺琳说,“哦,哈拉尔德。对,我曾经疯狂地爱着他,但他的心都在凯身上。其实我一直没法理解。医院里所有精神科医生都说他们之间有‘某种内在关联’,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哈拉尔德总是提到她的活力。他认为她咄咄逼人的进取心与‘生命力’息息相关——他一直没有摆脱肖的影响。你觉得她比我还有活力吗?”普瑞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凯确实精力充沛,”她说,“而且她非常相信哈拉尔德。你不觉得这才是最主要的吗?此外——我无意刻薄,挣钱养家糊口的人是凯啊。”“哈拉尔德可以找一堆有钱的女人,”诺琳宣称,“我愿意为他擦地板,或者去当女招待或者舞女。凯每天去梅西百货上班算不上什么牺牲。而且她喜欢上班。但我准备好了为他牺牲一切。”
她黄褐色的眼中涌出泪水。“哎呀,别这么说,诺琳!”普瑞斯恳求她,诺琳的眼泪惹得她几乎也想吐露自己的心事。虽然她为了斯隆而顺从地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和社会理想,可她并不鼓励自我牺牲。现在为时已晚,因为有了斯蒂芬,但是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如果她去了她向往的地方——到华盛顿去,从事斯隆最痛恨的职业,成为罗斯福新政事业中的一枚螺丝钉——斯隆也会快乐得多,而且还能吹嘘她是“我的布尔什维克妻子”。她在国家复兴管理局工作期间,他很以她为荣,因为她当时很有进取心,如今连这一点都消失了。
“是真的!”诺琳无比坚定地说,“而且我现在也可以为他牺牲一切,比如弗雷迪所有的财产。”她凄惨地环视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你不是真的要牺牲一切吧,”普瑞斯断然说道,“伊卡博德怎么办?”诺琳点起一根烟。“天啊,我把伊卡博德忘了。你说得对。我做不到。我用人质换来了财富。我生下了一个人质。哈拉尔德永远都不会接受别人的孩子,”她咳嗽了一声,嗓音嘶哑,“而且他也不是神选的子民[3]。伊卡博德在他看来就是个犹太崽子。”诺琳的用词让普瑞斯震惊不已。或许嫁给犹太人之后就会变得不同吧。或许你就因此获得了某种许可,就像黑人之间能够以“黑鬼”相称一样。但这种话在普瑞斯听来仍然很不舒服。她放下了咖啡杯。诺琳默默地抽着烟,明显情绪沮丧。普瑞斯很后悔跟诺琳回家来,她现在才明白,她邀请她来只是为了找机会聊聊哈拉尔德。这就和其他所有自我放纵的行为一样,可能只会让诺琳悔不当初。普瑞斯的良心也随即感到非常不安,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把斯蒂芬带到这个陌生的房子里来。斯隆肯定不同意她这样做。天知道他们会在楼下给斯蒂芬吃什么——肯定是对他没有好处的东西。而且他回家睡觉的时间也被耽误了。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下楼去偷偷看一眼斯蒂芬?”她礼貌地问,“他有点认生。”她又一次责备自己没有良心,怎么可以让这些人帮斯蒂芬清洗呢。如果他们叫他“坏孩子!”,该怎么办?很多目中无人的仆人都是这么对待主人家的小孩的。可是几分钟前她还几乎希望他们这样对待她的孩子。诺琳马上站起身来。“当然,”她说,“不过你先告诉我一件事。”她呛了几口烟。普瑞斯完全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诺琳盯着普瑞斯的双眼。“你觉得伊卡博德长得像犹太人吗?”
普瑞斯又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伊卡博德还太小,看不出来有没有鹰钩鼻;他眼睛的颜色也跟所有小婴儿一样,是那种深邃的蓝色;他的皮肤偏黑,但那也许是日光浴造成的。他看起来确实跟其他婴儿有点不一样。普瑞斯发现他的身体异乎寻常地修长,这让他看起来显得忧郁,仿佛是一根飘摇的芦苇。他有黑眼圈,小小的面庞也有些憔悴。毫无疑问,他看上去像是背负着某种特殊的命运,也就是所谓犹太人的命运。他裸露的身体也让他有种悲怆感,仿佛他不仅是个婴儿,更是代表全人类被动物园收藏起来的一个小小标本。不过,他跟斯蒂芬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一事实回答不了诺琳的问题,哪怕普瑞斯非常想回答。真正的问题在于,她不知道诺琳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长得不像你,”她实事求是地回答,“或许像他父亲吧。”诺琳递给她一个大相框,里面是一个男人的照片,黑色鬈发,相当英俊,稍微发福。伊卡博德长得不像弗雷迪。“他长得像他自己吧,我想。”诺琳总结道。她们沿着坡道走下去。她们在厨房里看到了围着尿布的斯蒂芬、管家、厨师、三只安哥拉大猫和一窝奶猫。斯蒂芬已经吃完了午饭,盘子里只剩下一块巧克力蛋糕还没吃。“他好像不太想吃,太太。”厨师对诺琳说。她们都惊讶地盯着斯蒂芬。普瑞斯道了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全麦饼干、动物饼干和竹芋曲奇。”“曲奇,”斯蒂芬说,“动物饼干。”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金发女郎,她上身穿了一件低胸薄衬衣,袒露着胸部,下身穿着彩色百褶裙和高跟鞋。“嘿,西西莉亚。”诺琳说。她转身告诉普瑞斯:“这是伊卡博德的保姆。”女孩拿着斯蒂芬的裤子和黄色日光服。“裤子还是湿的,”她说,“但是我把日光服熨干了,诺琳。需要我帮他穿上吗?”“我来吧。”普瑞斯急忙说道。女孩俯身帮她的时候,斯蒂芬伸出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的乳房。妈妈帮他穿衣服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女孩。“那是什么?”他指着问。除了普瑞斯和管家,大家都笑了。“他太早熟了。”女孩说着抱了抱他,给了斯蒂芬可乘之机。他把手伸进了女孩的衣领里面。“小心,”诺琳笑道,“西西莉亚可是个处女,而且还是天主教徒。”普瑞斯拿开了斯蒂芬的手。她四下看了看,想找点什么东西给他,免得他又要哭起来。除了那块蛋糕什么都没有,婴儿车在楼上。她掰下一块蛋糕并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放进自己的嘴里。“你看!特别好吃。”她一边嚼一边说。斯蒂芬不情愿地把目光从保姆身上移开,模仿起妈妈的动作。很快,他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那块犹太西点店制作的带着软糖霜的巧克力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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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国20世纪知名人类学家,美国现代人类学成形过程中最重要的学者之一。
[2]即阿诺德·格塞尔,美国20世纪著名的儿童心理学家和医生,他提出了“成熟势力说”。
[3]《旧约·出埃及记》中提到,希伯来人是神选的子民,此处特指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