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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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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施特劳斯:兴许我应该让你重复一下你这篇论文结尾部分所表达的观点, 方式是通过回答下面这个问题:尼采频繁谈到所有哲人共同持有的偏见,那么,这些哲人们所持有的那种根本的偏见是什么?再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你已经回答过,但我们必须……(听不清)

学生:我相信,那种根本的偏见是相信存在善与恶的诸事物,存在善与恶这样一种区分。

施特劳斯:但是,这不是首要的和最普遍的表述,不能适用于所有哲人。

学生:所有哲人都认为知识存在。

施特劳斯:应该是所有哲人都认为真理存在,哲人们已经发现真理本身。那么,尼采相应的论断是什么?

学生:尼采说,事实上,哲人们凭借某些相当神秘的力量,“发明了”真理本身,或者说他们为万物赋予秩序。

施特劳斯:哲人们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万物身上。哲人们绝非理论性的、沉思性的或是发现者,他们毋宁是创造者、发明者、强加意志者。这是关键。因此,哲学,在这个词古老的意义上,是不可能的。那么,什么取代了哲学?

学生:心理学。

施特劳斯:但是,这种心理学是干什么的?心理学是一门科学吗?

学生:这颇有疑问。

施特劳斯:是的。

学生:我不确定,因为心理学在某种意义上意在探究创造,或者说意在探究创造的源泉。但是,如果一切皆是被创造的,那么心理学就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一门科学。

施特劳斯:是的,若是如此,心理学会变成什么?例如,心理学去探究不同诗人之间差异可能极大的表达方式?会是这样吗?

学生:可能。

[48]施特劳斯:无疑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我们后面会回到这个难题。还有一点我想问一下,当你试图解释格言2的含义时,你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我并没有弄懂。传统上哲人是怎么说的?他们说存在求真意志(the will to truth)这样一种意志,这种意志与别的欲求没有任何共同点,尤其是与任何意欲表面或意欲欺骗的意志没有任何共同点。尼采就这一点是怎么说的?你的论文对之表述的不够清晰。

学生:我认为尼采在第2条格言中首先为提出是否存在一种真理这个问题做了铺垫。

施特劳斯:尼采以下面这个非常简单的思想开始——上述传统的观点基于存在双重价值标准或对立的价值标准这一事实,然后他质疑这一点,最后得出下述结论:求真意志很可能与欲求非真理的意志(the will to untruth)最终拥有同样的根源。

学生:是的……(听不清)

施特劳斯:好,我们要暂时跳过这个问题。兴许我们应当以如下方式开始我们的讨论。当尼采在第一章“哲人们的偏见”中谈论哲人们时,他多次用形而上学者这个词指代哲人,你无疑也注意到了。相当程度上这是对形而上学者的批判,正如尼采在“序言”中指出的:你应记得提到柏拉图的那个段落。有人可能会说,在今天的话是很小的一部分人会说,某种程度上尼采相当乏味,因为我们知道……(听不清)除了少数反动分子(reactionaries),没人再相信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已经被科学取代。尼采之前,孔德已经提出这种看法, 自孔德之后也必定有很多人表达过。此外,尼采也无法断言孔德究竟在何种程度上算一个科学家。至于科学,即便尼采对他那个时代的科学的理解处于最高水平,但是自从尼采以来,科学已经经历彻底转变。此外,我们为什么要操心这整件事?

我们将讨论的范围限制在社会科学领域内,众所周知,社会科学的终极基础是心理学。某种程度上,这让我们想到尼采,因为这种心理学已经成为精神分析学,至少部分如此。这种精神分析学在多个方面受惠于尼采。例如,sublimation[升华]这一概念就源于尼采,所以尽管尼采不称职,但他影响了科学,至少影响了人文科学。再者,自尼采之后,社会科学奉行价值中立,[49]其意思是科学无法解决价值问题,也无法回答为何需要科学这个问题。再者,我们也可以看看尼采如何影响我们,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追问为何要科学这个问题。所以,我们不能由于相信我们正骑在20世纪下半叶的科学的背上,就在任何情况下忽视尼采。

关于为何要科学这个问题的古老答案(这个古老的答案乃是直到18世纪时公认的答案)是:哲学就是科学,科学和哲学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是真理。尼采攻击这一答案。科学的理解,尤其是涌现于伽利略时代进而在牛顿那里达至完善的科学的理解,是我们普通的、前科学的(prescientific)、自然的理解的完美形式,因为人就是天生具有理解力的动物。但是,问题出现了:与其说科学是前科学理解的完美形式,科学难道不更是对前科学理解的一种深刻修正吗?首先是依据科学的实践用途提出的修正:“科学追求权力”——这是它最初的叫法。这立即引起下面这个问题:人的力量巨大增长是源于科学的善吗?当我们考虑到医学时,我们会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是,当我们思考事关硬件方面时,我们可能会犹疑。科学的理论优越性甚至也存在类似的困难和更大的困难。科学宣称它原则上能够实现对万物的充分理解,否则它就没有意义。此外,科学还将自身呈现为无限进步,亦即科学在前进的道路上不会遇到它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尽管原则上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实际上神秘之物总是存在,这些神秘之物兴许会发生改变,但它们总是神秘的。此外,基础科学是物理学,至少作为研究现实的科学,物理学研究的是无生命之物。有生命者能被缩约为无生命者吗?中间是否有一个跳跃?人能被缩约为次人(subhuman)吗?中间是否也有一个跳跃?这些问题一直处于争议中。更一般地说,现代科学是否依赖于一个根本性的假设并总是保留一个假设?我读一段爱因斯坦和因费尔德(l. infeld)所著的《物理学的演化》(the evolution of physics)中的话:

常常,一种看似完美的理论在深入阅读的情形下,往往被证明是不充分的。新的事实出现就会让这个理论就陷入矛盾中,或无法解释新的事实。我们读得越多,我们就越是欣赏这本大书完美的构造,虽然一个完整的解决方案似乎随着我们的进步在退步。

他们所说到的那本大书是什么?

学生:自然。

施特劳斯:是的,自然这本大书。我们读的越多,我们就越是欣赏自然这本大书的构造。因此,读懂这本大书,理解这本大书完全合理,因为它是被完美地构造的。还有一个段落,在篇幅简短的“物理学和现实”这一章的结尾部分,在考察完从伽利略到量子力学的物理学发展之后,两位作者说:

[50]科学不仅仅是法律汇编,不仅仅是不相关事实的一览表,它是人的精神的一种创造,自由地发明观念和概念。物理学理论试图形成一幅现实的画面,试图建立它与意识印象的广泛世界之间的联系。因此,对我们的精神结构而言,唯一合理的理由在于,我们的理论是否以及以何种方式形成这种联系。

我们已经看到物理学的进步创造的新现实。但是,这一创造链可以追溯到远远超出物理学开端之处。[施特劳斯:指的是现代物理学]。首要的一个概念就是关于客体(object)的概念。一棵树、一匹马的定义以及任何物体的概念都是在经验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尽管导致它们出现的经验印象与物理现象世界相比是原初的。一只猫戏弄一只老鼠也是由思想创造其原初现实性的。猫以同样的方式戏弄它所碰到的任何老鼠这一事实表明,它形成概念和理论,这些概念与理论通过它自己的感觉印象世界来指引它。

“三棵树”不同于“两棵树”,“两棵树”不同于“两块石头”。诸如2、3、4这类纯粹数字的概念完全不受产生它们的客体的影响,它们由理智精神创造,用来描述我们这个世界的现实。

所以,我们渴望读懂自然这本大书。我们渴望描述这个世界的现实。这预设了自由创造。在描述与创造之间是否有某种紧张?更为根本的问题是,爱因斯坦和因费尔德如何知道自然这本大书拥有完美结构?要是没有这一假定,整个科学事业就基于一个根本性的假设,这一假设永远不会超出一个根本假设的范围。难道自然这本大书不是人的创造,难道自然这本大书本身构造完美的概念不也是人的一个发明?人的创造性有一些别的形式(我说的是大家现在非常熟悉的语言),例如道德、艺术和宗教。它们如何与科学关联起来?仅仅提出这一问题的必然性就表明,一种与其他类型的创造无关的科学理论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我说过的,存在其他类型的创造。

因此,尼采通过提出“为什么要科学?”这一问题开启了通向更恰切的理解科学的路径。科学与生活、与人的生活的关系是什么?此外,尼采一开始就排除了下面这一可能性:某人可能会说,我们需要科学是为了生存。因为人在没有科学的处境下已经生活了几千年。人的生活的根本特征是什么,这一特征可能会发展出现代科学意义上的科学,但并不必然会发展出这种科学?生活的根本特征究竟是什么?所有存在者根本的特征是什么?这意味着尼采提出了那个最根本的形而上学问题。[51]而且,他这样做不是因为……(听不清)尼采没有再度躲到高水平的科学思想背后,而是提出了一个现代科学完全没有触及过的问题。此外,尼采回答了所有生命、所有存在者的根本特征是什么这个问题。这一回答就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论自我超越”那一章。我读一下:

你们,最智慧的人呀,且听听我的说法吧!请你们认真核查,看我是否已钻进生命的内心,直至它的心底!

我在哪里发现有生命者,就在哪里发现权力意志,而且,即便在仆从的意志里,我也发现了要当主人的意志。(页200)

跳过几段:

生命亲自对我诉说的秘密:“你瞧,”它说,“我就是必须永远超越的自我”。

这是对权力意志的含义的一种真正解释:“超越自我”。不过,我要强调下面这个至关重要的句子:

我在哪里发现有生命者,就在哪里发现权力意志。

这不是发明,而是一个发现。所以,尼采也有一种形而上学,尽管他拒斥一切形而上学。我们如何解释这一点?在讨论这个段落之前,我先考察一下诸种可能的解释。第一种、也是比较简单的解释:尼采试图克服教条主义,但他再次落入教条主义中,亦即落入一种形而上学的、理论式的武断中。此外,尼采在《善恶的彼岸》第一章将近结尾处一个非常清楚的段落——即格言22——谈到了权力意志。

朗读者[读文本]:

假如这也只是解释的话——(页36)

施特劳斯:这种解释就是所有生命的本质就是权力意志。

朗读者[读文本]:

那你们就会足够起劲地提出异议?——那就更好了。(页36)

施特劳斯:这非常奇怪,不是吗?所有生命的本质就是权力意志这一说法是一种假设,要比成为一种可被证明的论断更好。权力意志是一种假设,众多解释中的一种,如尼采自己也说的,是一次实验。因此,这反驳了尼采再次落入教条主义的形而上学的说法。

第二种解释:这一学说并不意味着它本身是真理,而是尼采的创造,如果人们依照这一学说来行动,它就会成为真理。这跟一个德语双关语有关:der versuch[实验]也是eine versuchung[引诱]。如果人们被这一学说充分引诱,那么它就会成为现实。这一解释仍然很成问题,因为尼采宣称权力意志学说永远都是真实的,只不过人们之前不知道这一真理。

第三种解释:权力意志学说优于所有之前的形而上学论断。尽管这一学说也是一种形而上学论断,但它考虑到了所有之前的学说未曾考虑到的事情。这一学说是目前最好的学说。但是,这一解释不可能简单地就是真实的,因为我们知道这一解释属于一种特定的视角,即尼采的视角或19世纪晚期的视角,它属于尼采或他的时代。

[52]可以将其陈述如下:我们知道权力意志学说不可能是终极真理,但我们不知道原因。尼采的一个同代人狄尔泰(dilthey,1833-1911)说过,由于历史意识,我们知道人被他所在的时代包围,被他时代的条件限制,就如同被围墙限制一般。不过,这一说法毫无意义,因为一旦你知道存在某些限制你视域的围墙,你就已经越过围墙。因为,你们知道越过这类围墙不需要梯子或此类辅助工具。不过,我们必须补充,这些围墙是不可见的。每个时代的每个个体,无论多么伟大,都受其视域限制,都拥有一种特殊视角,但他无法意识到这种视角。总是存在不可见的围墙。不过,仍然有下述疑虑:权力意志学说不是终极真理,它不过是当下最好的真理而已。

最后一种解释是,尼采的学说如他自己所理解的那样,属于一种独特的视角,即19世纪晚期的视角,不过,这种视角是一种绝对的视角。换言之,这类似于黑格尔的宣称,即尼采是他所在时代之子,不过他所在的时代是绝对时刻。这就是我们必须放在心里的各种可能解释。可能也有别的一些我没有注意到的解释。

现在,我们来讨论《善恶的彼岸》第一章。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清楚地指出,《善恶的彼岸》这一标题的意思是超越善与恶,而非超越好与坏。不过,我们暂时先放过对标题的讨论,当我们读《道德的谱系》时,我们再来讨论“好与坏”和“善与恶”的差异。副标题“一种未来哲学的前奏”,“未来哲学”这一术语在尼采一两代之前,费尔巴哈曾用过,而费尔巴哈某种程度上是马克思的老师。我们上次课已经读过了“序言”,现在我们读第一章。读得慢一点。

朗读者[读文本]:

那诱使我们有时不惜铤而走险的求真意志啊,那自古至今所有哲人怀着敬意谈论的著名真诚啊!这追求真理的意志将什么样的问题抛给了我们!这是些多么怪异、糟糕、可疑的问题!这可是由来已久了——然而又似乎从未开始?要是我们终于产生怀疑,失去耐心,不胜其烦而掉头他去,要是我们从这位斯芬克斯身上学会了自己也来发问,那么这又有什么奇怪呢?究竟谁在此向我们发问呢?究竟是我们身上的什么要“追求真理”呢?(1,页2)

施特劳斯:注意这里的重点“我们”。

朗读者[读文本]:

——确实,我们曾驻足良久,探讨这求真意志的起因,——直至我们终于纹丝不动地伫立在一个更加基本的问题之前。我们开始追问起这意志的价值。倘若我们要的是真理,那么为什么要的不是非真理?不是缥缈不定?不是无知蒙昧?——关于真理价值的问题走向了我们,——抑或是我们走向了这个问题?在此,我们中的哪一方是俄狄浦斯?哪一方是斯芬克斯?这是一场约会,看起来是问题与问号的约会。——人们是否应该相信,在我们看来这个问题似乎从未提出过,——似乎是我们第一次察觉了、看见了、鼓起勇气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这样做确实是一种冒险,也许没有比这更大的冒险了。(1,页2-3)

施特劳斯:所以,哲学、追求真理等于真诚。真诚是一种道德品质,尼采常常用redlichkeit[真诚]这个词指这种品质。这是一种需要质疑的道德现象,我们正在读的这部作品的标题就暗示了这一点。首先需要分析这种道德现象,分析其起因。由于这是我们身上的现象,我们已经知道那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科学的名称:心理学。[53]但是,这种心理学非常不同于过去存在的和当时存在的心理学。尼采主张,还有一个问题比真诚的起因这个问题更加根本:求真意志的价值问题。为什么这个问题是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

学生:您是否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即真理可能不存在这个问题?

施特劳斯:不,此处没有质疑真理是否存在,此处预设真理存在。唯一的问题在于,真理是好的吗?但是,为何……(听不清)

学生:嗯,这确实是更根本的问题。例如,我口袋中的这枚戒指是什么?我从哪里得到它的?但更奇怪的问题是,我能否保存它,这个问题更实际、也更急迫。第一个问题可以略过,但第二个问题则不能。

施特劳斯:是的,我们刚刚读的是格言1,紧接着的格言2非常独特。我给出求真意志的起因这个问题的答案。大体上,我们知道了求真意志的起因这个问题的答案:原因就是人,人的灵魂,但这种一直以来被预设的的东西是高贵的还是低贱的?这是格言2的主题。我们不可能读完整条格言,只读前两句。

朗读者[读文本]:

“事物怎能来自其对立面?例如,真理滋生于非真理?或者追求真理的意志根植于追求幻觉的意志?或者,无私行为源于利己心理?”(2,页3)

施特劳斯:后面还有一句“形而上学家的基本信念就是对价值对立的信念”。换言之,高的东西必定与低的东西有不同的起因。所有独断论哲学或形而上学知识基于一个信念,基于一种信仰;仅这一点对哲学就是致命的,这是不言而喻的。问题在于真理的价值。价值为了什么?为了生活,为了整个生活。生活需要真理?生命不是需要欺骗、自我欺骗、利己主义、欲望?求真意志不是与意欲欺骗的意志(the will to deception)非常类似?甚至可能本质上二者一致?这就是尼采在此处进行的论证。我们再看格言2的最后两句。

朗读者[读文本]:

不过,谁又愿意去关注这些危险的“也许”呢!为此必须等待一种新型哲人的出现,它们会拥有某些与迄今为止的哲人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品味和偏好,无论如何理解,他们会关注那些危险的“也许”。——而说实在的,我已经看到他们走来了。(2,页4)

施特劳斯:此处与所有之前的哲学有一种决裂:出现了一种新的哲人类型。但是,这些新的哲人将质疑哲学本身,质疑科学本身。在尼采看来,所有之前的哲人都想当然地肯定哲学和科学。如果我们再读一下格言1的开头会发现,这种新的哲人仍受求真意志的驱使。

朗读者[读文本]:

那诱使我们有时不惜铤而走险的求真意志啊,那自古至今所有哲人怀着敬意谈论的著名真诚啊!(1,页1)

施特劳斯:求真意志会引诱我们做一些危险之事,受求真意志诱使的人会面临诸多危险。不过,这仍然是求真意志。但是,这是一种会反思和质疑自身的求真意志。在格言3中,我们会看到,意识思维的根源在本能活动,在出于自我保存的生理学假定。人为了生存需要某种规律性,某种现象的确定性。因此,通过意识感知,他的本能产生出一种确定性形式,产生出一种规律性,这两种东西不属于事物本身。所以,基于这类虚构的逻辑——这对数学也同样真实——与真理毫无关系,但对人的生活来说必不可少。

尼采在格言4继续讨论这一思想。一个判断的错误并非拒绝它的理由,因为正是这一错误可能成为生活的条件。但是,此处的困难显而易见:为了看到逻辑虚构的错误,尼采必须知道真实;只有掌握真实,他才能看到这些事情是虚构的。但是,与虚构不同、关于真理的知识必定对人的生活有害,因为人的生活需要虚构。真理的知识会使生活的诸种条件变得可疑。质疑这些基本的虚构是对生活的威胁。同时,这种质疑会让人的生活变得更为冒险(也许是危险的),让人的生活变得更毫无遮蔽,更危险,也让人的生活变得自由,因此比人之生活曾经的样子更高。这就是含混性所在。

我们没法读完格言5,我仅指出中间处的一个术语:良心的坚毅(fortitude of the conscience)。良心的坚毅恰恰表现在下述事实:良心质疑自身,质疑自身的诚实。所以,这种新型哲人拥有一种更高的道德。超越善恶是一种更高的道德。我们在前面读过格言6,不过我们还是再读一遍。

朗读者[读文本]:

我渐渐地发现,所有迄今为止出现过的伟大哲学究竟是什么。它是创始人的自白,一种不自觉、未标明的回忆。也就是说,每种哲学中的道德(或非道德)意图构成了它本初的生命萌芽,然后这萌芽总能长成参天大树。确实,在解释某个哲人的哪怕最怪异的形而上学论断是如何产生时,有效(和聪明)的做法是首先问自己:它想(或他想——)以何种道德为目的?因此,我相信所谓“求知欲望”是哲学之父,我认为有另外一种欲望在此处和到处把认识(以及错误的认识!)只当作一种工具。(6,页10-11)

施特劳斯:这里停一下。驱使哲人(尼采此处只想到那些伟大的哲人)的不是对知识的关切,尽管他们相信自身是受追求知识驱使。驱使他们的是强烈的欲望,在每个哲人那里可能有不同的欲望,这些欲望试图让自身成为其他欲望的主人。我们已经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看到过一个例子:复仇精神就是这样一种强烈的欲望,也有别的此类欲望。从这一点出发,引出了尼采的心理学,这一心理学让这些之前隐藏起来的事大白于天下,主要是凭靠撕下哲人们的面具。传统的哲人宣称关切真理,并唯独关切真理,事实上是某些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在他们身上起作用。

在格言7中,有个这类哲人的例子:柏拉图和伊壁鸠鲁。那无疑是真的,并且尼采本人也成了他撕掉哲人面具行动的牺牲品。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尼采是罪有应得。[55]然而,尼采在格言8清楚表明,这绝非关于哲人的面具的完整说法。

朗读者[读文本]:

在每种哲学中都存在一个临界点,哲人的“信念”就在此现身;或者用一种古老的神秘主义的话来说:

“驴子过来了,美丽而能干。”(8,页13)

施特劳斯:有一头驴到了,一头驴过来了;换句话说,它肯定某些事——这就是这句话的含义——哲人有一种确信,一种不能质疑的坚定信念。尼采的观点如下:每位不戴面具的哲人都有一个面具,不过他们不知道那是一个面具;然而,当今的科学心理学家们可能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一点。尼采和传统哲人之间的差异,仅在于他知道他的求真意志有一个他本人无法意识到的基础。其他哲人不相信或者不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他们身上有这样一头驴——因为意识不到这种可能性,所以非常固执——引导着他们的思想。接下来读格言9,这一节非常重要。

朗读者[读文本]:

你们想要以“遵循自然”的方式生活?哦,你们这些廊下派的高人啊,扯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请你们想象有一种东西,它和自然一样挥霍无度、冷漠无比、漫无目的、毫无顾忌、从不施舍怜悯与公正、既丰饶又贫瘠、从无一定之规。想想这种冷漠的权力吧!——你们怎么能遵循这种冷漠而生活?(9,页13-14)

施特劳斯:“遵循自然”是传统的道德准则,要比廊下派古老,但是廊下派是主张这一准则最著名的学派,这一准则潜在的含义是,违背自然的生活是恶。尼采基于对自然的一种绝非他独有的理解,质疑“遵循自然而生活”的可能性,这种理解认为,自然不能为人提供任何标准,因为自然极度冷漠、极度荒芜。无疑,尼采宣称他知道自然的本性,否则他就无法批评廊下派。但是,尼采紧接着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区分。

朗读者[读文本]:

生活,难道不就是想要有别于自然吗?

施特劳斯:尼采区分了前面句子中描述的自然与生活。

朗读者[读文本]:

难道生活不就是估价、偏心、不公正、受束缚,想要与众不同吗?即便说,你们的命令“遵循自然而生活”其实意味着“遵循生活而生活”,——那么,你们怎么可能不如此生活呢?有什么必要从你们现在正处的状态,同时也是你们必须如此的状态之中,鼓捣出一条原则来呢?(9,页14)

施特劳斯:换句话说,每个人都遵循生活而生活。

朗读者[读文本]: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你们假装心醉神迷地阅读着你们自然法则的圣典,其实有着完全相反的目的。你们这些出神入化的戏子,自欺欺人的家伙!你们甚至骄傲地试图以自己的道德、自己的理想来规定自然、吞食自然,你们连自然都不放过。你们要求自然成为“遵循廊下派”的自然,要求万物按照你们自身的形象存在——并且永远盛赞廊下派,让廊下派涵盖万有!你们热爱真理,却强迫自己如此长久、如此顽固、如此受了催眠般死板地以错误的、即廊下派的方式看待自然,直到你们再不能以其他方式看待自然,——最后,还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傲慢将灌输给你们一种疯人院里的希望:因为你们懂得自虐——廊下派主义就是自虐——,所以自然也愿意受虐,廊下派不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吗?……不过这故事由来已久了:当年在廊下派身上发生的,今天仍然在发生,一旦哲学开始自信,这故事就没完没了。哲学总是按自己的形象创造世界,它不可能不这样。哲学就是这么一种暴虐的欲望,精神上的权力意志,“创造世界”的意志,追求第一因的意志。(9,页14)

施特劳斯:遵循自然的生活才是好生活这个古老的观念直到17世纪都占据支配地位,但是这个观念基于一种错误的自然观念。这是要点。[56]廊下派说我们应该遵循自然生活,实际上做的是将自然规定为一种特殊的德性或理想,亦即一种特殊激情要求如此。且不管这种激情是否显现于“遵循自然生活”这一准则中,在每一种哲学中都有这样一种对自然的规定,对自然的要求,即自然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自然本身不是这样的,自然纯粹是荒芜。

普遍来讲,所有哲学都是一种权力意志,某类人试图将他的印记强加在预先给定的事物上,这一事物在这一意义上就是自然。当然,正如我们不止一次说过的那样,如果尼采的这种看法属实,首要的问题就是:尼采的权力意志学说本身不也是一种企图将印记强加到自然之上的学说,而不是一个真理?第二个问题是,哪种权力意志才是哲学?尼采说,哲学是最精神性的权力意志。但是,什么是精神性的?我们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

现在我们继续读。在接下来的一节中,尼采谈论了他那个时代的非形而上学思想家,即那些反形而上学的思想家。但是,他说这类思想家仍然不仅是科学式的,也是一种特定的权力意志。例如,他说:

甚至还会有一些对良知抱着狂热的清教徒,宁可死于确定的虚无也不愿死于不确定的实有。但这是虚无主义,是一个绝望了、累垮了的灵魂的迹象。(10,页15)

换句话说,这类思想与柏拉图的形而上学一样缺乏科学性与理论性。这类思想是一种特定灵魂的标志和迹象。

尼采然后在格言11转向康德和德意志唯心主义,他嘲弄康德那些著名的问题,例如:“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呢?”(《善恶的彼岸》,11,页18)尼采在此处开了不少玩笑,但它们不幸终究只是玩笑。尼采从莫里哀(molière)的《无病呻吟》( le malade imaginaire)引证著名的诗句,我们不能去读这篇剧作。 我只说一点,尼采自己也谈到了为自然规定某种理想。这是对康德的一个术语——理性为自然立法——的修正。尼采在这一点上基于康德。

在下一节,尼采再次谈到科学和物理学,反对唯物主义原子论、灵魂的原子论,反对灵魂是质朴与和谐的传统观点,尼采认为必须彻底质疑这一传统灵魂观。你们找到文本的位置没有,在最后几句那里,从“新心理学家”那里开始。

朗读者[读文本]:

新心理学家将要终结那种迷信,终结那种至今围绕着灵魂观念学说生长蔓延、几乎堪称根深叶茂的迷信,当然,这样他就仿佛将自己抛入了一片新的旷野,面临着一种新的不信任——很可能,那些老的心理学家们会过得舒适快活些——:但他最终会发现,正因为此他也注定要去发明——谁又说得准呢?也许是注定要去“发现”吧。——(12,页22)

施特劳斯:在德语中,这是一个双关语:erfinden[发明]和finden[发现]。不过,要点也在此处,灵魂学背后的古老概念不再可能,因此必须发明某些新的概念,发明新的灵魂学。然而,这种发明似乎只是发现,发现不是发明。我们看到这是在哲学的古老概念(哲学寻求关于自身的知识)与[57]尼采的哲学概念(哲学看起来是某种非自存之物的创造物)之间看似来回变动的一部分。

在下一节中,尼采讨论了权力意志,并清楚表明权力意志与自我保存对立。依照那个时代更为通行的观点,任何有机体的基本欲望就是渴望自我保存。尼采质疑这一看法:他提到斯宾诺莎,说斯宾诺莎谈论自我保存与他的反目的论意图自相矛盾,因为自我保存看起来就是目的论。我认为,尼采在这一点上搞错了,因为自我保存在斯宾诺莎那里具有普遍意义,不仅是有生命体的目的,而且是无生命体的目的,因此准确地说这不是目的论。不过,这并非最重要的要点。我们必须读几节最重要的,因此我会讲快一点。读第14节的第一句。

朗读者[读文本]:

也许现在有那么五六个人的脑子开始明白了,物理学也只是一种对世界的布局和安排(当然是按我们的标准!如果允许这么说的话),而不是一种对世界的解释。(14,页23)

施特劳斯:“物理学也只是”对世界的一种布局和安排,更不用说诸种形而上学体系,关于这一点,当时的几乎每个人都会同意尼采。不过,物理学也只是对世界的一种解释,亦即完全主观性的解释。所以,尼采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包含对科学的批判,他认为科学本身依赖形而上学的基础,不管科学是否意识到这种依赖。

学生:关于格言13的一个问题,如果某人选择牺牲而不是选择遭受耻辱,这会被认为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吗?

施特劳斯:是的。不过,如果你从更宽泛的角度来看待自我保存,这一行为也可以从自我保存的角度来理解。关键在于,尼采的意思是自我保存与自我超越对立。自我保存意味着人是已完成的,人的发展是已完成的,人只需要保存自己即可,然而自我超越意味着人是未完成的,人需要尽力彻底改变自己,也就是超越自己。

或许我们应该提出下面这个问题。迄今为止,尼采还没有对他为何断言权力意志是现实的本质给出任何理由。某种程度上,尼采青年时期有位老师,即叔本华,后者说意志就是现实的本质,意志就是生命意志(will to life)。尼采矫正了这种看法,他说,现实的本质不是生命意志,而是自我超越意义上的权力意志。尼采的权力意志概念相比于生命意志(某种程度上也是达尔文的概念)这一概念有何优势?

学生:人拥有改善自己的可能性。

[58]施特劳斯:是的,但是,与生命意志相比,什么现象只能用权力意志来解释,或者似乎只能用权力意志来解释?

学生:生命意志一般而言指一般的生命,涉及所有人、所有动物、所有形式,而权力意志只涉及特定的动物或特定的形式,这里指的是特定的优越之人。

施特劳斯:不,权力意志也是普遍的。

学生:是,权力意志是普遍的。但是,如果权力意志内部缺乏秩序,如果意志之间存在竞争,那么只有那些最强有力的意志(the strongest wills)才是能够生存下来的意志。

施特劳斯:我们先暂时放下“强有力的意志”这个含混的表述。如果自我超越是生命的本质特征,那么我们就能理解或者说看上去能理解进化。进化不单是出于外部条件的变化,而且也出于柏格森(bergson)后来所谓的创造性进化(creative evolution)。 同时,我们也能够理解历史:人或者说合适的人渴望超越给定之物,超越前人创造行动的产物。要是没有关于目的的概念,关于人的发展的唯一目标的概念,人们就仅仅是在不断超越给定之物,可能还通过自己的标准进行评价,进而创造一个新环境、一个新世界。首先我们来理解知识这种现象:如果知识意味着理性为自然立法,为给定之物赋予形式,难道这不是一种权力意志?这是问题所在。现在我们读格言17前三句。

朗读者[读文本]:

说到逻辑学家的迷信,我要不厌其烦地强调一个小小的事实,一个那些迷信的家伙不情愿承认的事实:即一个想法的出现,是“它”自己愿意,而不是“我”愿意就成的,所以,如果说主语“我”是谓语“思”的条件,那就是对事实的歪曲。(17,页28)

施特劳斯:我们只指出此处提到的“对事实的歪曲”,真实的事实是存在一个比我更深刻、更加基础性的本我(id)。在格言19中,尼采将此用于对意志的分析,这一分析表明,普通的意志概念,尤其是叔本华所用的意志概念(尼采在这里提到了叔本华)不过是一种大众的偏见,不是基于对意志的充分分析。只读格言19最后一句。

朗读者[读文本]:

无论什么意愿,肯定都涉及到以如前所述的许多“灵魂”组成的社会结构为基础的命令与服从;因此哲人就应该有权在道德视野中把握意愿本身,即把道德理解为统治关系的学说,而“生命”现象就是在这种统治关系下产生的。——(19,页31)

[59]施特劳斯:尼采看待万物的方式是心理学,他用心理学替代传统哲学。但是正如他在这一章前面清楚说明的,这种心理学不是一种纯粹心理学,而是一种生理—心理学(physio-psychology)。我们还必须加一个限定:人的灵魂通过创造性行动,通过历史,正在经历转变,因此这门基础科学应该更恰切地称之为一种历史的生理—心理学。这种与传统哲学截然不同,尤其不同于形而上学的新心理学,同时类似于一种伦理学,如我们在此处读到的,要是不从一种特定的视角看待“生命”现象,就不可能理解这些现象。这种视角必然是一种评价性视角。

非常简单明了:权力意志存在,如果权力意志就是生命的本质,那么问题就在于是要一种强有力的、健康的权力意志,还是要一种虚弱的、病态的权力意志。或者在一般层面上,当你说权力意志不存在,而是只有适应(adjustment),你就必须考察你正在探究的个体是很好地适应还是病态的适应。要是不做出价值判断——要么是基于狭隘基础做出狭隘的判断,要么基于宽泛的基础做出宽泛的判断——你就无法谈论人类、谈论人类的事。

在格言20中,尼采提到受语言制约的“解释”,这是尼采一直使用的一个词(尼采受过专业的语文学训练,并且是一个语文学教授)。人个人成长过程中所使用的语言的特征,一个人所讲的语言的特征,对他的思想有决定性影响。因此,尼采能驳斥洛克的理念起源说,认为这一学说非常肤浅,因为洛克将理念追溯到感觉材料(sense data)。针对洛克这一学说,尼采断言,在获取感觉材料时,我们必然会经历我们特定的语言,以及我们语言凭其语法结构提出的解释。关于心理学,我们读一下这一章最后一节的最后一句。

朗读者[读文本]:

还从未有大胆的旅行者和冒险家见识过比这更深邃的世界,而心理学家如此“作出牺牲”——这不是牺牲理解,恰恰相反!——,至少会为此要求心理学重新被承认为科学之王,其他科学则都是为它服务,为它准备的。因为从现在起,心理学又是通往基本问题的必然之路了。(23,页37)

施特劳斯:换言之,尼采声称心理学曾一度是科学之王;某种程度上他的提议不完全是一种创新,尽管我们已经看到这是一种新的心理学类型。心理学何时是科学之王?大家能想到哪个时代?

学生: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谈论灵魂的时代吗?

施特劳斯:是的,我认为首先是柏拉图。尼采知道柏拉图要比亚里士多德更高一些。有人也会首先想到休谟。顺便说,基于种种原因,我不认为尼采写下这句话时想的是休谟。我们下次课再继续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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