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离开我们十二年了！论说十二年并不是一个太短的时间，可是非常奇怪，我们并没觉得像其他死去的人一样，死去一天，就遥远一天；反而觉得他时时在我们的身旁，指导我们，领导我们。更因为事实的暴露和演变，我们仿佛觉得鲁迅所说的话，都逐渐证实，或者逐渐兑现，那么，我们不但不觉得他死去一天，就遥远一天，反而觉得我们是天天走向鲁迅，天天实现鲁迅的愿望了。自然，有些人的愿望是和鲁迅相反的，可是这种和鲁迅相反的愿望却在逐渐地削弱，逐渐地没有力量，抱有那种愿望的人也逐渐减少。这个原因，并不是由于鲁迅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由于鲁迅那支所谓绍兴师爷的厉害的笔，更不是根据什么策略，有什么人在鼓动；其实很简单，只因为鲁迅的要求是时代的要求，鲁迅的愿望是时代的愿望。时代是什么？时代就是大多数人所感觉得的。大多数人是谁呢？就是人民。
世界上没有奇迹，也没有神秘。所谓奇迹，或者神秘，都是因为我们没有明白底细。世界上只有平凡，可是平凡就是真理。人人要吃饭，这太平凡了。但是这就是真理。一部文化史，是人类吃饭的方式和关系的历史。就是所谓复杂的国际关系，也不过是大部分人要吃饭问题合理化，而少部分人——目前却还有着力量——要阻挠这个合理化。据说中国国内的问题，是国际问题的一环，如果从刚才这个意义看，我们是可以同意的。平凡的事实就是真理。传说四川的杨妹，有很多时候不吃饭，这当然是奇迹，也有点神秘，但这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发现她在偷吃花生米的底细以前而认为如此而已。这底细一拆穿，奇迹和神秘也就归于平凡。——四川的杨妹被证明是平凡了，于是西安的杨妹，湖南的杨妹，上海的杨妹，也就一齐垮！许多期待医学上有新发现（其实是不合理的发现）的人失望了，许多期待营养化学上有新发现的人幻灭了，许多想因此而给精神重于物质添一条证明的人碰壁了！
鲁迅所说的话，现在看来都像预言，鲁迅的确是伟大的。可是这不是奇迹或神秘。如果我们认为奇迹或神秘，那只是证明我们平日太忽略了人民的要求的缘故，也是证明我们平日太忽略了人类其他的先觉者的一般言论的缘故。鲁迅的道路，是平平凡凡，踏踏实实，人类所必须走的道路。“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我们对于鲁迅的指示，就是这样感觉。
至于有人认为鲁迅是有一支绍兴师爷的厉害的笔，所以有这样大的势力，这是错误的。我们不否认这一支笔厉害，但更重要的是他这一支笔是在为人民服务。我们也不否认因为这一支笔，人民的要求可以喊得更响亮些，然而主要的是人民的要求使这支笔有着活力，有着生命，使它没有生锈，没有烂掉。单以白话文论，周作人的早期白话文不能算坏，汪精卫、陈公博的白话文也不坏，可是怎么样呢？这些东西不是有血气的青年都憎恶着么？
要说鲁迅的受人爱戴，是因为政治的策略，那更笑话。政治策略如果违反了人民的意志，是决没有力量的。满清政府的策略何尝不在消灭我们的民族意识？可是消灭了两三个世纪，还是枉然。从前我在一个教会学校念书，学校当局在每一个学生的桌子底下放上一本《圣经》，每周有一次人生修养的课（其实是传教），这何尝不是策略？可是我们真正成了教徒的很少，反而我在那时是种下强烈的无神论的思想的种子。策略没有用！靠策略是傻子！我回想最初喜欢鲁迅，是因为文章。我们读得忘了睡觉，并不是有人督促，也不是有人在设计，故意使我们牺牲睡眠之类。后来喜欢鲁迅，是因为他始终监督我们的青年，始终保护我们，免得入了旧势力的圈套。同时，他所要讥讽的，也就恰是我们所认为可恨或可笑的人物或事件，他替我们出了气。最近爱鲁迅，却是因为逐渐发觉他是非常严肃，非常郑重；他骂人，同时就是提出正面主张；他的杂感，其实就是堂皇的论文；他对社会，的确有正确的了解，他知道现在是到了哪一个阶段；他的确是实际的战士，他的目标丝毫不错，理论和实践，在他合而为一。他不但给人指示，告诉人战斗的方法，而且身为模范，是具体的战斗的一员。就是从修养方面说，他时时在克服自己的思想和意识，严格的批评自己，在求进步。有些人认为鲁迅不认错，这是不对的，我们看那一封讨论翻译的信（在《二心集》里），他非常虚心。至于他不放过的人物，都是有意或无意轻视人民的人物。第三种人之被他攻击，也是如此。现在事实上的证明，那些有意或无意轻视人民的人物，便有意或无意地走上反动的阵营了！这已经是一个铁样的律则了！起初好像高超，自己也觉得高超，可是一跌，就跌入阻挠人类吃饭问题合理化的人们的怀抱里了！
人民决不是愚蠢的。不要认为一个没在大学里学些无用的知识的人就可欺骗。我举一个小例子。我因为早上八点有课，来不及在家吃早点，就在街上吃老豆腐，或者豆浆。我听听那些在摊头儿上围坐的粗人的谈话，就常觉得比一般上流人高明。在金圆券刚发行的时候，有些东西好像贱，可是那个卖老豆腐的就说：“这就叫明落暗涨！”我真佩服他这四个字那么中要害，比任何大报的社论也高，比任何经济学专家教授之流的谈话也高，御用学者的狂吠是更不用说了。又一回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拿钱时拿错了，算不清账，他便笑嘻嘻地说：“就是赵匡胤也能有错！”可是现在试问知识分子中谁能发现“就是赵匡胤也能有错”的呢？最近一次是这样，有两个下力的人坐在扁担上吃老豆腐，一个说：“这个日子，如何是了？”那一个说：“早晚饿死了，也就是了。”旁边又有一个下力的人插嘴道：“反正有个完。这不是两手么？两手合为一手，那就完了。”他所谓两手，也就是双方，他乃是希望召开政协了。这都是真正老百姓的话，多么有内容！
爱人民的人才能为人民所爱，敬重人民的人才能为人民敬重。爱青年的人才能为青年所爱，敬重青年的人才能为青年敬重。鲁迅之受人敬爱，原因就在这里。
最近师大复课了，我想起一点师大和鲁迅有关的事。我的朋友吴组缃最近作过一篇纪念朱自清的文章，他提到朱自清要请鲁迅到清华讲演，可是碰壁了，朱先生说：“鲁迅肯到师大去讲，不到清华来。”说完了，红了脸。当时鲁迅到师大讲演的情形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这故事叫我们听了，特别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各位同学听了，也一定要格外爱读鲁迅的书，爱听鲁迅的话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