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lectures
“因而,”演讲人说,“我最后要说的,还是开头那话。进化,发展,从粗糙的略具雏形的开端到不断完善不断精巧的向上向前的缓慢斗争——整个宇宙之准则(formula)似乎正是这样。
“我们看到,我们所研究的每样事物,都昭示了这一点。橡树来自橡子。今日庞大的高速机车来自‘火蒸机’(rocket) 。当代艺术之最高成就,是史前人装饰其洞壁的粗糙涂抹(crude scratching)一脉相传下来的。
“文明人的伦理及哲学,难道不是最为原始之本能及最为野蛮之禁忌的神奇演化(miraculous elaboration)?我们每个人,都从一个小得看不见的物质微粒开始长起,中经缓慢的胎儿期。在胎儿期,我们与其说是哺乳动物,不如说是鱼类。人类自身源于禽兽:有机物源于无机物。发展才是关键词。万物之进展,都是从低级到高级。”
所有这一切,对于我或听众席上其他任何人,当然并不新颖。不过,却说得极动听(比我的复述动听多了),而且,演讲人的嗓音及形象都很有磁性。至少吸引了我,否则,我那晚那个奇怪的梦,就无从解释了。
我梦见,我还在听演讲,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全都说错了。或许在我开始注意听讲的那一刻之前,至少还说得对,可那刻之后,全说错了。我醒来后,记起的差不多是这样:“……整个宇宙之准则似乎正是这样。我们看到,我们所研究的每样事物,都昭示了这一点。橡子来自长大的橡树。第一台简陋引擎,火蒸机,不是来自更简陋的引擎,而是来自比它本身远为完美远为复杂的某种东西,一个人的心灵,一个天才人物。第一幅史前绘画,并非来自更早的涂抹(scratching),而是来自人类的手和脑。他的手和脑,一点也不显得比我们自己的差;而且显而易见,第一个动念作画的人,相比于踵其事增其华的后来艺术家,其天分必定更高。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藉以发端的那个胚胎,并非源于某种更胚胎的东西,而是发源于两个发育成熟的人,我们的父母。下降,向下运动,才是关键词。所有事物之演进,都是从高级到低级。那简陋又不完美的事物,一直源自完美而又发达的事物。”
刮胡子时,我对此并没多想。可那天早晨,十点钟我碰巧不用见学生。 于是写完回信,我坐下来反思这梦。
依我看,梦中演讲人,可圈可点之处甚多。诚然,我们环顾四周,的确看到事物从一个不起眼的简陋开端(small and rude beginings),逐渐趋于完善;可是,同样真实的是,这一不起眼的简陋开端通常都来自发育完全的事物。所有成人都曾是婴儿,没错;可是,所有婴儿,都由成人孕育生养。玉米的确发自种子,可是种子来自玉米。还有个例子,他遗漏了,我甚至可以提供给他。所有文明都由不起眼的开端(small beginings)生长而来;可是,当你查看究竟,你通常会发现,这些不起眼的开端本身是从别的某些成熟文明上“掉下来的”(恰如橡树落下橡子)。老日耳曼蛮族的武器甚至厨艺,可以说,都是罗马文明这艘沉船掉下来的浮木。希腊文明之起点,乃是克里特文明之遗存,再加上埃及文明和腓尼基文明的一些零头。
可是我想,既如此,第一个文明又当何说?刚一问,我就意识到,梦中演讲人选择例证真是谨小慎微。他只谈那些周遭事物,规避了绝对开端(absolute beginnings)这一话题。他相当正确地指出,在当前,在 历史 过去,我们看到并不完美的生命来自完美生命,恰如其反之亦然。可是,关于所有生命之开端,他甚至连回答真实演讲人的企图都没有。真实演讲人的观点是,要是你追溯得足够远——追溯至过去那些我们所知甚少的部分——你就会找到一个绝对开端,它必定是某种不起眼又不完美的东西。
这一点有利于真实演讲人。至少关于绝对开端,他有个理论,而梦中演讲人则闪烁其词。可是,真实演讲人难道不也闪烁其词?他的最终起源理论,迫使我们相信,自然习性(nature's habits),从那一日开始就全然改变。关于此,他绝口不提。自然当前的习性是给我们展现一个无尽圆圈——鸡生蛋蛋生鸡。他则请我们相信,整体上始于蛋,此蛋之前再没有鸡了。或许如此吧。可是,他的观点乍一听头头是道(whole prima facie plausibili ty)——听众轻松接受,以为它自然而然显而易见——端赖于他闪烁其词,对这个最终起源与我们实际所见进程的巨大差异闪烁其词。他把此事放在一边,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蛋发展为鸡这一事实,并使得我们忘记鸡还生蛋;确确实实,我们终生受训去做此事:受训闭一只眼看宇宙。“发展论”(developmentalism)弄得仿佛头头是道,靠的就是这一伎俩。
我平生首次开始睁开双眼看此问题。在我所知的这个世界,完美者生出不完美者,不完美者又成为完美者——鸡生蛋蛋生鸡——处于无尽连续之中。要是曾有某种生命,从一个纯粹无机的宇宙中,自告奋勇跳了出来;要是曾有过某种文明,提着自己的肩带,把自己从纯粹野蛮中拉了出来——那么,这一事件就全然不同于每一后续生命及每一后续文明之发端。这事可能发生过;可是其全部头头是道处,则一去不返(but all it's plausibility is gone)。无论怎么看,发端(the first begining)必定在自然的日常进程之外。无鸡之蛋,就像永生之鸡一样不“自然”。由于“蛋—鸡—蛋”序列不能把我们带向一个说得过去的开端,那么在整个序列之外去寻找真正起源,岂不在情理之中?你必须步出引擎之序列,步入人的世界,去寻找火蒸机之真正起因(real originator)。那么,在自然之外,寻找自然秩序的真正起因,岂不同样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