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ditation in a toolshed
有一天,我站在黑乎乎的工具房里。外面阳光灿烂。透过门顶的缝隙,射进一束光。从我站的地方去看,这束光在房内最为显眼,亮光中尘屑浮动。房内四周几乎一片漆黑。我在看光线,而不是藉光线看东西。
接下来我换了个位置,好让光线落上双眼。霎时间,先前的整个图景都不见了。我看不到工具房,更看不到光线;倒是透过门顶不大规则的缝隙,看到屋外有树,枝叶婆娑,还看到亿万里开外的太阳。顺着光看与盯着光看,是很不相同的两类经验。
不过,区分盯着看(looking at)与顺着看(looking along),这只是一个极为简单的例子。一年青人遇见一女孩,看上了她,整个世界似乎变了样。她的说话声音,让他记起自己平生一直试图追忆的东西;跟她闲谈十分钟,比世上别的女人能给他的全部好意都珍贵。就像大家说的那样,他“坠入爱河”。这时,来了位科学家。他从局外(from the outside) 描述这位年青人的经验。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年青人的基因所生的一桩子事,只不过是一个得到体认的生理刺激。这就是顺着看性冲动与盯着看性冲动的不同。
要是你习惯于作此区分,你就会随时随处找到例子。数学家坐着苦思冥想,对他而言,他好像在思索关于数量的超时空的真理(timeless and spaceless truth)。可是脑系生理学者,要是他能看进这位数学家头内,就不会发现那里有什么超时空的东西,只有灰色物质中的细微运动。深更半夜,土著在神明面前忘情跳舞,感觉他舞蹈中的一举一动都在帮着带来丰收、春雨及生育。人类学家观察土著,记下一笔,说他在实施某种丰收仪式。小女孩为破损的洋娃娃又哭又闹,感到自己失去了一位真正朋友;心理学家则说,她的初期母性本能已经挥洒在一块有形有色的蜡上面。
你一旦掌握了这一简要区分,就会有个疑问。同一样东西,你顺着它看是一种经验,盯着它看又是另一种经验。哪种经验“真实”或“有效”?关于这东西,哪种经验告诉你最多?有了这一疑问,你就不会注意不到,在过去的五十年间,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给你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人们未经讨论就设定,要是你想真正认识宗教,不要找宗教人士,去找人类学者;要是你想认识性爱,必须去找心理学家,而不是恋人;要是你想理解某种“意识形态”(诸如中世纪的骑士品质或19世纪的“绅士”观念),你不要听那些亲历者,而要听社会学家。
那些盯着事物看的人,大行其道;而那些顺着事物看的人,则备受打压。人们甚至认为,对事物的外部说明(eternal account)理所当然会驳倒或“拆穿”局内(inside)所提供的说明。精明人(wiseacre)说:“所有这些局内看来如此高超如此美好的道德理想,其实只不过是一堆生理本能和传统禁忌而已。”没有人反过来说:“只要你情愿入乎其内(step inside),那些在你看来是本能或禁忌的东西,会刹那间显露其本性之真实与高超。”
事实上,这就是独属“现代”的那类思想的全部基础。你会问,难道这不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基础?因为,我们毕竟常常是当局者迷。比如说,我们坠入爱河时看起来那么美妙的女子,其实说不定非常平庸、蠢笨、惹人厌。土著跳给神明的舞蹈,其实并非庄稼长势好的原因。既然顺着看常让我们受骗,我们何不接受建议,只信任盯着看——从而事实上概不理会这些内在经验?
绝对不可。这一 概 不理会,起码有两项致命缺陷。其一,你为了思考更准确,不再理会它们。可是,要是没有东西可供思考,你就根本无法思考——因而你当然无法准确思考。比方说,一个生理学家能够研究痛苦,并发现痛苦“是”(无论“是”字什么意思)如此这般的神经事件。可是,除非他曾因切实受苦而“入乎其内”,否则,“痛苦”一词于他毫无意义。要是他从未顺着看痛苦,他就根本不会知道,他在盯着看什么。他从局外研究的那个对象,只因他曾至少有一次入乎其内,才会对他存在。
这种情形不大可能出现,因为每个人都感受过痛苦。不过,解释宗教、爱、道德、荣誉之类事情,终生不入乎其内,对你来说完全轻而易举。如果你真是这样,那么你就在玩计数器。你在解释你所不知道的东西。为什么许多当代思想,严格说来空洞无物(thought about nothing)——全部思想仪器在急速空转,其原因就在于此。
至于另一致命缺陷,我们且重回工具房。我可以不再理会顺着光线看到的种种(即枝叶婆娑和太阳),理由是那“其实只是漆黑仓房里一道尘屑浮动的光亮”。也就是说,我可以把我对光线的“旁视”(side vision)确立为“真”。可是接下来,这一旁视本身只是我们称之为“看”的一个实例。这一新实例也可以从局外盯着看。我应能容许一位科学家告诉我说,那乍看是仓房里的一束光亮,“其实只是我自己视神经的一阵躁动”。这一拆穿与前一拆穿,一样出色(或一样糟糕)。恰如先前的绿叶和太阳画面,已被置之不理一样,工具房里的光束画面,而今也不得不置之不理。这样一来,你在哪里?
换言之,我们能够对某一经验出乎其外,仅当我们能对另一经验入乎其内。因而,假如所有的局内经验都是误导,那么,我们就一直被误导。那位脑系生理学家可能会说(要是他选择这样说),数学家的思考“只不过”是灰色物质的细微运动。可是接下来,对这位生理学家自己此时此刻的思想,又当何说?第二位生理学家,又来盯着看,又会宣称那只不过是第一位生理学家脑瓜内的细微物质运动。这般胡言何时终了?
答案在于,我们绝不容许这般胡言起步。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否认, 盯着 看本质上比 顺着 看内在地真内在地好的观点。违者以蠢货论。对任何事物,我们必须既 顺着 看又 盯着 看。在特定情况下,我们会找到理由,确定到底顺着看低下还是盯着看低下。于是,对于理性思考的“内视”(inside vision),必定比只看到灰色物质运动的“外视”(out side vision)更真实一些。因为,倘若“外视”是正确的那个,那么,所有思考(包括这一思考本身)都会毫无价值。这是自相矛盾。你不可能举证说,所有证据都无效。另一方面,土著在神明面前跳舞或许会被发现是骗人的,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庄稼和生育未受其影响。事实上,对每一情况,我们必须区别对待。不过,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对这两种看无分轩轾。我们无法事先知晓,关于爱的诠释,恋爱中的人与心理学家哪个更为正确;抑或两者都对,只是方式不同;抑或两者都不对。我们不得不去探讨。然而,这个一味打压的时代,则必须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