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逃避危险 [1]
人生活在危险的世界之中,便不得不寻求安全。人寻求安全有两种途径。一种途径是在开始时试图同他四周决定着他的命运的各种力量进行和解,这种和解的方式有祈祷、献祭、礼仪和巫祀等。不久,这些拙劣的方法大部分就被废替了。于是人们认为,奉献一颗忏悔的心灵较之奉献牛羊,更能取悦于神祇;虔诚与忠实的内心态度较之外表仪礼,更为适合于神意。人若不能征服命运,他就只能心甘情愿地与命运联合起来;人即使在极端悲苦中,若能顺从于这些支配命运的力量,他就能避免失败,并可在毁灭中获得胜利。
另一种途径就是发明许多艺术(arts),通过它们来利用自然的力量;人就从威胁着他的那些条件和力量本身中构成了一座堡垒。他建筑房屋,缝织衣裳,利用火烧,不使为害,并养成共同生活的复杂艺术。这就是通过行动改变世界的方法,而另一种则是在感情和观念上改变自我的方法。人们感觉到,这种行动的方法使人倨傲不驯,甚至蔑视神力,认为这是危险的。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人类很少利用他控制自然的方法来控制他自己。古人怀疑过艺术是上帝的恩赐还是对上帝特权的侵犯。而这两种见解都证明了艺术中含有某种非常的东西,这种东西或者是超人的或者是非自然的。一直很少有人预示过,人类可以借助于艺术来控制自然的力量与法则,以建立一个秩序、正义和美丽的王国,而且也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样的人。
人们一直很乐意享受他们所具有的这些艺术,而且在近几世纪以来不断地专心一致来增加这些艺术。人们虽然在这方面努力,但同时他们却深深地不相信艺术是对付人生严重危险的一种方法。如果我们考虑到实践这个观念被人轻视的情况,那么我们就不会怀疑这句话是真实的了。哲学家们推崇过改变个人观念的方法,而宗教导师们则推崇改变内心感情的方法。这些改变的方法都由于它们本身的价值而为人们所赞扬过,偶然地也由于它们在行动上所产生的变化而受到过赞扬。而后者之所以受到尊崇,是因为它证明了思想和情操上的变化,而非因为它是转变人生景况的方法。利用艺术产生实际客观变化的地位是低下的,而与艺术相联系的活动也是卑贱的。人们由于轻视物质这个观念而连带地轻视艺术。人们认为“精神”这个观念具有光荣的性质,因而也认为人们改变内心的态度是光荣的。
这种轻视动作、行为和制作的态度,曾为哲学家们所培养。但是,哲学家们并不是诋毁行动的始创者,他们只是把这种态度加以表述和辩护,从而把它持续了下来。他们夸耀他们自己的职能,无疑地远远把理论置于实践之上。但是,在哲学家们的这种态度以外,还有许多的方面凑合起来,产生了同一结果。劳动从来就是繁重的、辛苦的,自古以来都受到诅咒的。劳动是人在需要的压迫之下被迫去做的,而理智活动则是与闲暇联系在一起的。由于实践活动是不愉快的,人们便尽量把劳动放在奴隶和农奴身上。社会鄙视这个阶级,因而也鄙视这个阶级所做的工作。而且,认识与思维许久以来都是和非物质的与精神的原理联系着的,而艺术、在行动和造作中的一切实践活动则是和物质联系着的。因为劳动是凭借身体,使用器械工具而进行的而且是导向物质的事物的。在对于物质事物的思想和非物质的思想的比较之下,人们鄙视对物质事物的这种思想,转而成为对一切与实践相联系的事物的鄙视。
我们还可能这样继续不断地争论下去。如果我们通过一系列民族和文化的现象来追溯关于劳动和艺术的概念的自然历史,这会是有益的。但是,以我们当前研究的目的而论,我们只需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这种惹人讨厌的区分呢?只要略加思考便能指出,用来解释此一问题的许多意见,本身还需要有所解释。凡由社会阶级和情绪反感所产生的观念都难以成为理由来说明一种信仰,虽然这些观念对于产生这一信仰不无关系。轻视物质和身体,夸耀非物质的东西,这是尚需加以解释的事情。特别是我们在自然科学中全心全意采用了实验方法以后,这种把思维与认知和与物理事物完全分隔的某种原理或力量联系起来的思想是经不起检验的。这一点我们在本书以后将尽力加以说明。
以上所提出的问题有着深远的后果。截然划分理论与实践,是什么原因,有何意义?为什么实践和物质与身体一道会受到人们的鄙视?对于行为所表现的各种方式如工业、政治、美术有什么影响;对于理解为具有实际后果的外表活动而不仅是内在个人态度的道德有什么影响?把理智和行为分开,对于认识论已经发生了什么影响?特别是对于哲学的概念和发展已经发生了什么影响?有什么力量正在发挥作用来消灭这种划分吗?如果我们取消了这种分隔而把认知和行动彼此内在地联系起来,这将会有怎样的结果?对于传统的有关心灵、思维和认识的理论将会有怎样的修正,并对哲学职能的观念将要求有怎样的变化?而对于涉及人类活动的各个方面的各种学科又将因此而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这些问题构成了本书的主题,并指出了所要讨论的问题的性质。在开头的这一章里,我们将特别探讨把知识提升到作为与行动之上的一些历史背景。在这一方面的探讨将会揭示出来:人们把纯理智和理智活动提升到实际事务之上,这是与他们寻求绝对不变的确定性根本联系着的。实践活动有一个内在而不能排除的显著特征,那就是与它俱在的不确定性。因而我们不得不说:行动,但须冒着危险行动。关于所作行动的判断和信仰都不能超过不确定的概率。然而,通过思维,人们却似乎可以逃避不确定性的危险。
实践活动所涉及的乃是一些个别的和独特的情境而这些情境永不确切重复,因而对它们也不可能完全加以确定。而且,一切活动常常是变化不定的。然而,依照传统的主张,理智却可以抓住普遍的实有,而这种普遍的实有却是固定不变的。只要有实践活动的地方,结果就势必有我们人类参与其间。我们对于我们关于自己的思想有所疑惧、轻蔑和缺乏信心,因而对于我们参与其间的各种活动的思想也是如此。人之不能自信,使得他欲求解脱和超脱自我;而他以为在纯粹的知识中,他能达到这个超越自我的境界。
有外表的行动,就有危险,这是无庸详述的。谚语和格言说得好,“万事不由人安排”。事之成败决定于命运,而不决定于我们自己的意旨和行动。希望未能得到满足的悲哀、目的和理想惨遭失败的悲剧,以及意外变故的灾害,都是人世间所常见之事。我们考察各种情况,尽量作出最明智的抉择;我们采取行动,除此而外,其余便只有信赖于命运、幸运或天意。道德家们教导我们去看行为的结果,然后告诉我们结果总是不确定的。不管我们怎样透彻地进行判断、计划和选择,也不管我们怎样谨慎地采取行动,这些都不是决定任何结果的唯一因素。外来无声无息的自然力量、不能预见的种种条件,都参与其间,起着决定的作用。结局越重要,这种自然力量和不可预见的条件对于随后发生的事情就越有着重大的作用。
所以,人们就想望有这样一个境界,在这个境界里有一种不表现出来而且没有外在后果的活动。人们之所以喜爱认知甚于喜爱动作,“安全第一”起了巨大的作用。有些人喜欢纯粹的思维过程,有闲暇,有寻求他们爱好的倾向。当这些人在认知中获得幸福时,这种幸福是完全的,不致陷于外表动作所不能逃避的危险。人们认为,思想是一种纯内心的活动,只是心灵所内具的;而且照传统古典的说法,“心灵”是完满自足的。外表动作可以外在地跟随着心灵的活动而进行着,但对心灵的完满而言,这种跟随的方式并不是心灵所固有的。既然理性活动本身就是完满的,它就不需要有外在的表现。失败和挫折是属于一个外在的、顽强的和低下的生存境界中的偶然事故。思想的外部后果产生于思想以外的世界,但这一点无损于思想与知识在它们的本性方面仍然是至上的和完满的。
因此,人类所借以可能达到实际安全的艺术便被轻视了。艺术所提供的安全是相对的、永不完全的、冒着陷入逆境的危险的。艺术的增加也许会被悲叹为新危险的根源。每一种艺术都需要有它自己的保护措施。在每一种艺术的操作中都产生了意外的新后果,有着使我们猝不及防的危险。确定性的寻求是寻求可靠的和平,是寻求一个没有危险,没有由动作所产生的恐惧阴影的对象。因为人们所不喜欢的不是不确定性的本身 而是由于不确定性使我们有陷入恶果的危险。如果不确定性只影响着经验中的后果的细节,而这些后果又确能保证使人感到愉快,这种不确定性便不会刺痛人们。它会使人乐愿冒险,增添新奇。然而完全确定性的寻求只能在纯认知活动中才得实现。这就是我们最悠久的哲学传统的意见。
我们在以后将会看到,这种传统思想散布在一切论文和科目之中,支配着当前各种关于心灵与知识的问题和结论的形式。然而如果我们突然从这种传统的主见中摆脱出来,我们会不会根据现有的经验采取这种传统的轻视实践、崇尚脱离行动的知识的观点,这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尽管新的生产和运输的艺术使人陷入新的危险,人们已经学会了怎样来对付危险的根源。他们甚至于主动去寻找这些危险的根源,厌倦那种过于安全的生活常规。例如,目前妇女地位正在发生变化的这种情况,就说明了人们对于以保护本身为目的的这种价值的态度也已经改变了。我们已经获得了一定的确信感,至少无意间是如此,感觉到我们正在可观的程度上有把握地控制着命运的主要条件。在我们生活的四周有着成千上万种的艺术保护着我们,而且我们已经设计了许多保险的办法,来减轻和分散有增无减的恶果。除了战争还会引起许多的恐惧以外,我想如果当代的西方人完全废弃一切关于知识与行动的旧信仰,他就会相当确信地认为他已经具有在合理的程度内保障生命安全的能力,这个设想也许是稳妥的。
这种想法是臆度的。接受这种猜测,并不是本论证所必需的事情。它的价值在于指出了过去安全感的需要之所以成为主要情绪的早期条件。上古的人并没有我们今天所享有的精密的保护的和运用的艺术;而且,当艺术的应用加强了他的力量时,他对他自己的力量也还没有自信心。他生活在非常危险的条件之下,同时又没有我们今天视为理所当然的防御工具。我们今天最简单的工具和器物古时大多数都还没有;当时人们没有精确的预见;人类在赤裸裸的状况之下面临着自然界的力量,而这种赤裸裸的状况又不只是物理的;除了在非常温和的条件以外,他总是为危险所困扰,无可幸免。结果,人把吉凶的经验当作神秘的;他不能把吉凶追溯到它们的自然原因;它们似乎是各种不能控制的力量所分派的恩赐和谴罚。生、老、病、死、战争、饥馑、瘟疫等旦夕祸患,以及猎狩无定、气候变易、季节变迁,等等,都使人想象到不确定的情况。在任何显著的悲剧或胜利中所涉及的景象或对象,不管是怎样偶然得到的,都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意义。人们把它当作一种吉兆或一种凶兆。因此,人们珍爱某些事物,把它们当作保持安全的手段,好像今天的良匠珍爱他的工具一样;人们也畏避另一些事物,因为它们具有危害的能力。
当人们还没有后来才发明的工具和技艺时,他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把稻草那样,在困难中抓住他在想象中认为救命根源的任何东西。现在的人,关怀和注意着怎样获得运用器具和发明极奏成效的工具的技巧;而过去的人,却关怀和注意于预兆,做一些不相干的预言,举行许多典礼仪式,使用具有魔力的对象来控制自然事物。原始宗教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产生和滋长起来的。可以说,这种气氛在过去就是 宗教的意向。
人们求助于那些会增进福利、防御暴力的手段,这是常有的事情。这种态度在生活遇到重重危难之时是最为显著的,但在这些具有非常危险的危机事态和日常行动之间的界线却是十分模糊的。在有关通常的事物和日常的事务的活动中,常常为了采取安全措施起见,进行一些礼仪活动。举凡制造兵器、陶铸器皿、编织草席、撒播种子、刈取收获,等等,还需要有一些不同于专门技术的动作。这些动作具有一种特别的庄严性,而且人们认为,这是保证实际操作成功所必需的。
虽然我们难免要采取“超自然的”这个字眼,但是必须避免我们对这个词原有的意义。只要“自然的” 没有明确的范围,那么所谓超越自然的东西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正如人类学者所提出的,“自然的”与“超自然的”的区别就是在通常与非常之间的区别;在平常进行着的事物与决定着事物正常进行的偶然事变之间的区别。而这两个境界没有彼此严格划分的分界线。在这两个境界相互交叉之处,有一个无人之境。非常的事物随时可以侵入通常事物的境内,不是破坏了通常的东西,就是把它缀饰以惊人的光环。当我们在危急的条件之下运用通常的事物时,其中便充满着许多不可解释的吉凶的潜在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形成和发展了“神圣”和“幸运”这两个主要的概念,或可称之为两个文化范畴。它们的反面是“世俗”和“厄运”。和我们对待“超自然的”这个观念一样,我们不要根据目前的用法来解释它们。凡具有非常的能力可以为利或可以为害者便是神圣的;神圣意味着必然要以一种仪式上疑惧对待它。凡神圣的东西,如地方、人物或礼仪用品等都具有一种凶恶的面孔,挂着“谨慎对待”的牌子。它发出了“不得触摸” 的命令。在它的四周有许多的禁忌、一整套的禁令和训诫。它可以把它的潜力转移到其他事物上去。如能获得神圣的恩宠,你便走上了成功之路,而任何显著的成功都证明其取得了某种庇护力量的恩宠。这一事实是历代政治家们都明白如何去加以利用的。由于它充满着权力、好恶无常,人们不仅要以疑惧之心对待神圣,而且要屈意顺服。于是便产生了斋戒、屈服、禁食和祈祷等等仪式,这都是博取神圣恩宠的条件。
神圣是福佑或幸运的负荷者。但是,早就有了“神圣”和“幸运”这两个观念的差别,因为人们对待它们的意向不同。幸运的对象是为人们所利用的。人们运用它,而不是敬畏它。它所要求的是咒文、符咒、占卜,而不是祈祷和屈服。而且幸运的东西每每是一种具体而可触摸的东西,而神圣的东西则通常是没有明确方位的;神圣的住所和形式越模糊不清,它的能力就越大。幸运的对象则是处于人的压力之下,乃是处于人的强迫之下,受人呵责和惩罚。如果它不为人带来幸运,人就会丢弃它。在人们利用这种幸运对象时发展了一种主人感的因素,而不同于对待神圣的那种驯服和屈从的固有态度。因此,人们在统治与屈从、诅咒与祈祷、利用与感通之间便有了一种有节奏的起伏状态。
当然,以上的陈述是片面的。人们总是实事求是地对待许多事物的,而且每天都在享受着。即使在我们所说过的那些仪礼中,一经建立了常规之后,人们就像想望(desire)重复动作一样,还通常表现出一种对于新奇的喜爱。原始的人类早就发明了一些工具和技巧。人们还具有一些关于通常事物特性的平常的知识。但是,除了这一类的知识以外,还有一些属于想象和情绪类型的信仰,而且前者在一定程度上是湮没于后者之中的。后者是具有一定的威势的。正因为有些信仰是实事求是的,所以它们并没有那些非常的和奇怪的信仰所具有的那种势力和权威。今天在宗教信仰仍然活跃着的地方,我们还可以看到相同的现象。
对于可证实的事实所具有的那种平凡的信仰,即以感觉为凭证和以实用效果为根据的信仰,便没有礼仪崇拜的对象所具有的那种魅力和威势。所以,构成这类信仰内容的事物便被视为低级的了。在我们熟悉了一件事物之后,就会把它和其他事物一视同仁,乃至对它有轻视之感。我们是以对待我们日常所处理的事物的态度来对待我们自己的。的确,我们所敬畏尊重的对象就势必具有优越的地位。人们所注意的东西和他们所尊重的东西之所以截然分开,其根源就在于此。人们一方面控制日常事物而另一方面依赖于某种优越的力量,在这两种态度之间的区别终于在理智上被概括化了。这就产生了两个不同领域的概念。在这个低下的领域里,人能够预见并利用工具和艺术,期望在一定的程度上控制它。在这个优越的领域里,却是一些不可控制的事变,从而证实了尚有一些超越于日常世俗事物之上的力量在活动着。
关于认识与实践、精神与物质的哲学传统,并不是首创的和原始的。它的背景就是上面所概述的这种文化状态。社会上有一种气氛,把通常的和非常的东西划分开来,而这种哲学传统就是在这种社会气氛中发展起来的。哲学正是反映这种区别并把它加以理性的表述和解释。随着日常艺术而来的,便有了许多的资料,有了一堆事实的知识;因为这是由于人们亲手做作而产生的,所以是人们所知道的。它们是实用的结果,也是实用的期望。这一类的知识,和非常的与神圣的东西比较起来,和实用的事物一样,也是不受尊重的。哲学继承了宗教所涉及的境界。哲学的认知方式不同于在经验艺术中所达成的认知方式,正因为它所涉及的是一个高级实有(being)的领域。从事礼仪的活动较之那些在苦工中所从事的活动要高贵些,更接近于神圣一些。同样,涉及一个高级实有领域的哲学认知方式较之于我们的生活有关的造作行动要纯洁些。
由宗教到哲学在形式上的变化很大,以至于人们容易忽视这两者在内容上的共同之处。哲学的形式已不再是用想象和情绪的体裁讲故事的形式,而变成了遵守逻辑规律的理性论辩的形式。大家都熟悉,后世称为形而上学部分的亚里士多德的体系,他自己称之为“第一哲学”。我们可以引用他描述“第一哲学”的一些语句来说明哲学事业是一桩冷静理性的、客观的和分析的事业。因此,他说它包含着各部门的一切知识,因为哲学的题材乃是界说一切不同形式的实有的特征而不论其在细节方面彼此如何不同。
但是,如果我们把这几句话和亚里士多德自己心里的整个体系联系起来看,就十分清楚,第一哲学的包容性和普遍性并不是属于一种严格的分析型的。这种包容性和普遍性还标志着一种在价值等级上和被尊重的权利上的差别。因为他公然说他的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就是神学;他说,它比其他科学有较高的地位。因为这些科学研究事物的生成和生产,而哲学的题材只容许有论证式的(即必然的)真理;哲学的对象是神圣的,是适合上帝所从事的对象。他又说,哲学的对象是要去研究神圣显现于我们人类的许多现象的原因,而且如果神圣是无所不在的,那么它就出现于哲学所研究的这类事物之中。哲学所研究的实有是原始的、永恒的和自足的,因为它的本性就是善,而善是哲学题材中的根本原理之一。这一句话也使我们明白哲学对象的价值高贵。不过要知道,这里所谓善,是指完满自足的内在永恒的善,而不是指在人生中具有意义和地位的那种善。
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说,从远古以来就以一种故事的方式遗留下来这样一个见解,认为天上的星球都是许多的神,而神圣包容着全部自然界。他后来又继续说,为了群众的利益,为了权宜之计,即为了保持社会制度,这个真理的核心是与神话交织在一起的。于是,哲学便有一件消极的工作,即清除这些想象的添加物。从通俗信仰的观点来看,这是哲学的主要工作,而且是一件破坏性的工作。群众只会感觉到,他们的宗教受到了攻击。但是长久看来,哲学的贡献是积极的。把神圣当作包容世界的这个信仰便和它的神话联系分隔开了,成为哲学的基础,也成为物理科学的基础——如“天体是神灵”这句话所暗示的。用理性论辩的形式而不用情绪化的想象来叙述宇宙的故事,这就意味着发现了作为理性科学的逻辑学。由于最高的实在是符合逻辑的要求的,逻辑的构成对象也具有了必然的和永恒的特性。对于这种形式的纯粹观点,是人类最高的和最神圣的乐境,是与不变真理的会通。
欧几里得(euclid)几何学无疑是导致逻辑的线索,成为把正确意见变成合理论辩的工具。几何学似乎揭示出有建立这样一种科学的可能性,这种科学除了单纯用图形或图解举例以外不求助于感觉和观察。它似乎揭露出一个理想的(或非感觉的)形式的世界,而这些理想的(或非感觉的)形式只有用唯有理性才可能寻溯的永恒必然关系联系起来。这个发明曾为哲学所概括,哲学把它概括成为一种研究固定实在领域的理论;当这个固定实有的领域为思想所把握时,它便构成了一个完善的必然常住真理的体系。
如果我们用人类学家看待他的材料的眼光来看待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基础,即把它当作一种文化题材,就十分清楚了:这些哲学乃是以一种理性的形式,把希腊人的宗教与艺术信仰加以系统化罢了。所谓系统化,就包括有澄清的意思在内。逻辑学提供了真实对象所必须最后符合的形式,而物理学则只有当自然界甚至在变化无常之中仍然表现出最后常住的理性对象时,才可能成立。因此,在淘汰了神话与粗野迷信的同时,产生了科学的理想和理性生活的理想。凡能证明其本身是合乎理性的目的,便代替了习惯而指导行为。这两个理想对西方文化构成了一种不可磨灭的贡献。
我们对于这些不可磨灭的贡献虽然表示感谢,但是却又不能忘了它们所以产生的条件。因为这些贡献也带来了一个关于高级的固定实在领域的观念,而一切科学才得由此成立,和一个关于低级的变化事物世界的观念,而这些变化的事物则只是经验和实践所涉及的东西。它们推崇不变而摒弃变化,而显然一切实践活动都是属于变化的领域的。这种观念遗留给后代有一种见解,这种见解自从希腊时代以来就一直支配着哲学,即认为知识的职能在于发现先在的实体,而不像我们的实际判断一样,在于了解当问题产生时应付问题所必需的条件。
这种关于知识的概念一经确立之后,在古典哲学中便也为哲学研究规定了特殊的任务。哲学也是一种知识形式,旨在揭示“实在”本身、“有”本身及其属性。与自然科学所研究的对象比较起来,哲学所研究的是一种更高级的、更深远的存在形式,这是它不同于其他认知方式的地方。当它研究到人类的行为时,便在行动上面强加上据说来自理性界的目的。因此,它使得我们的思想不去探求为我们的实际经验所提示的目的,以及实现这些目的的具体手段。曾有一种主张,希望通过不要求采取积极行动应付环境的措施来逃避事物的变幻无常。哲学把这种主张理性化了。它不再借助于仪礼和祭祀来求得解脱,而是通过理性求得解脱。这种解脱是一种理智上的、理论上的事情,构成它的那种知识是离开实践活动而获得的。
知识领域和行动领域又各自划分成为两个区域。不能推断说,希腊哲学把活动和认知分离开了。它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了。但是,它把活动(activing)和行动(action)(即制作、做)区别开来了。理性的与必然的知识是亚里士多德所推崇的,认为这种知识乃是自创自行的活动的一种最后的、自足的、自包的形式。它是理想的和永恒的,独立于变迁之外,因而也独立于人们生活的世界,独立于我们感知经验和实际经验的世界之外。“纯粹的活动”(pure activity)和实践的行动(practical action)是截然不同 的。后者,无论在工艺或美术中,在道德或政治中,都是涉及一个低级的实有区域;而在这个区域里,由变化支配着一切,因而我们只是在礼貌上把它称为实有,因为变化这一事实在实有方面缺乏坚实的基础。它是浸润于非 有之中的。
在知识方面,则有完全意义的知识与信仰的区别。知识是解证的(demonstrative)、必然的——即确切的。反之,信仰则只是一种意见;就意见之不确定性和仅属盖然性而言,意见是与变化世界联系着的,而知识是与真实实在领域相适应的。因为这一事实影响到关于哲学的职能与性质的概念,我们对于特殊的主题不得不再作进一步的讨论。人类有两种信仰的方式、两种维度(dimensions),这是无可怀疑的。既有关于现实存在和事物进程的信仰,也有关于所追求的目的、所采取的政策、所要获得的善和所欲避免的恶等方面的信仰。在一切实际问题中,最紧迫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找到在这两种信仰的题材之间相互的联系。我们将怎样利用我们最确实可靠的认识信仰来节制我们的实际信仰呢?我们又将怎样利用实际的信仰来组织和统一我们的理智的信仰?
真正的哲学问题是确实可能和这一类的问题联系着的。人类具有为科学研究所提供的信仰,即关于事物的实际结构与过程的信仰;也具有关于调节行为的价值的信仰。怎样把这两种方式的信仰有效地互相作用,这也许是人生为我们所提出的一切问题中最一般和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了。显然,除了科学以外,还应该有某种以理性为根据的学问来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因此,这就为我们理解哲学的功能提供了一条途径。但是,主要的哲学传统却禁止我们用这种方式来界说哲学。因为照传统的哲学思想讲来,知识的领域和实践行动的领域彼此是没有任何内在联系的。这就是我们讨论中各种因素集中的焦点。因而扼要重述一下也许是有益的。实践的领域是一个变化的领域,而变化则总是偶然的,其中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种机遇的因素。如果一件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它的变动就令人悦服地证明了它缺乏真实的或完全的实有。就这个字眼的全部意义而言,“有 ”就是永远实有。说它有 ,又说它变得没有了,这是自相矛盾的。如果它没有缺陷或不完善之处,它又怎能变化呢?凡变化着的东西都只是偶然 发生的事情,而绝非真有。它是浸润在非有之中的,从实有的完满的意义来讲,它是没有的。生成着的世界是一个溃崩破坏着的世界。凡一事物变为有时,另一些事物就变成无了。
因此,轻视实践便具有了一种哲学上的、本体论上的理由。实践行动,不同于自我旋转的理性的自我活动,是属于有生有灭的境界的,在价值上是低贱于“实有”的。从形式上来讲,绝对确定性的寻求已经达到了它的目标。因为最后的实有或实在是固定的、持续的、不容许有变异的,所以它是可以用理性的直觉去把握的,可以用理性的(即普遍的和必然的)证明显示出来的。我并不怀疑,在哲学发生之前人们就曾有过一种感觉,认为固定不变的东西和绝对确定的东西就是一回事情,而变化是产生我们的一切不确定性和灾难的根源。不过,这个不成熟的感觉在哲学中形成了一个明确的公式。人们是根据像几何和逻辑的结论那样证明为必然的东西来肯定这种感觉的。因此,哲学对普遍的、不变的和永恒的东西的既有倾向便被固定下来了。它始终成为全部古典哲学传统的共有财富。
这个体系的各个部分都是互相联系着的。实有或实在是完备的;因为它是完备的,所以它是完善的、神圣的、“不动的推动者”。然后便有变化着的事物,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因为它们缺乏稳定性,而只有参与在最后实有中的事物才具有稳定性的特征。不过,有变化,就要具有形式和特性,而且当这些变化趋向于一个目的而处于圆满结束的时候,这些变化便可以为人们所认知。变化的不稳定性并不是绝对的,它具有热望达到一个目标的特征。
理性的思想,一切自然运动的最后“终结”或末端,乃是最完善的和完备的。凡是变化着的东西就是 物质的;物理的东西是用变化来界说 的。最多最好,它只算是达到一个稳定不变的目的的一种潜能。在这两个领域内有两种不同的知识。其中只有一种才是真正的知识,即科学 。这种知识具有一种理性的、必然的和不变的形式。它是确定的 。另一种知识是关于变化的知识,它就是信仰或意见;它是经验的和特殊的;偶然的、盖然的而不是确定的。平常至多它只能判定说:事物“大致如此”。与实有中和知识中的这种区分相适应的便有活动中这种区分。纯粹的活动是理性的,它是属于理论性质的,意即脱离实践动作的理论。然后便有制作行动中的动作,去满足变化领域中的需要缺陷。人类的物理本性方面便是和这个变化的领域联系着的。
这种希腊的表述虽然早已提出,而且其中很多专门名词现在已觉希奇,但它有些要点仍适合现代的思想,不减于其在原表述中的重要意义。因为不管科学题材和方法已经有了多大的变化,不管实践活动借助于艺术和技术已经有了多大的扩充,西方文化的主要传统则仍保持着这种观念构架,始终未变。人所需要的是完善的确定性。实践动作找不到这种完善的确定性;它们只有在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中始见效果,它们包含着灾难、挫折和失败的危险。另一方面,人们认为,知识是与一个本身固定的实有的领域联系着的。由于它是永恒不变的,人类的认知在这个领域内是不作任何区别的。人们能够通过思维的领悟和验证的媒介或某种其他的思维器官来接近这个领域。这种思维器官除了只去认知它以外是和实在不发生任何关系的。
在这些主张里面,包括着一整个体系的哲学结论。首先而且最主要的结论是说:真的知识和实在是完全相符的。被认知为真的东西,在存在中便是实有的。知识的对象构成了一切其他经验对象的真实性的标准和度量。而我们所爱好、所想望、所争取、所选择的对象,即我们所赋予价值的一切东西,也都是实在的吗?如果它们能够为知识所证实,它就是实在的;如果我们能够认知 具有这些价值特性的对象 ,就有理由把它们当作实在的。但是,作为想望和意图的对象,它们在实有中是没有地位的,除非我们通过知识接近和证实了它们。我们十分熟悉这种见解,因而忽视了它所根据的一个未曾表达出来的前提,即只有完全固定不变的东西才能是实在的。确定性的寻求已经支配着我们的根本的形而上学。
第二,认识的理论具有为同一主张所确定的根本前提。因为确定的知识必定与先在的存在物或本质的实有关联着的。只有确定的事物,才内在地属于知识与科学所固有的对象。如果产生一种事物时,我们也参与在内,那么就不能真正认知这种事物,因为它跟随在我们的动作之后而不是存在于我们的动作之前。凡涉及行动的东西乃属于一种单纯猜测与盖然的范围,不同于具有理性保证的实证,只有后者才是真正知识的理想。我们已经十分习惯于把知识和动作分隔开来,乃至认识不到这种分隔的情况如何支配着我们对于心灵、意识和反省探究的想法。因为既然心灵、意识和反省探究都是和真正的知识关联着的,那么根据这个前提,在对它们的界说中就不容许有任何外表的行动,因为后者改变了独立先在的存在的条件。
关于认识的理论派别繁多,到处都是它们之间的争闹。由此所产生的喧嚷,竟使我们看不到它们所说的东西其实是一回事情。这些争论之点是大家所熟悉的。有些理论认为,我们被动接受的、无论我们愿意与否强加于我们身上的印象,乃是测验知识的最后标准。另一些理论认为,理智的综合活动是知识的保证。唯心论者的理论主张心灵与被知的对象最后是同一件事情;实在论者的理论则把知识归结为对独立存在物的觉知,如是,等等。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假设。他们都主张:在探究的操作中并没有任何实践活动的因素,进入被知对象的结构之中。十分奇怪,不仅唯心论这样说,实在论也这样说;不仅主张综合活动的理论这样说,主张被动接受的理论也这样说。按照他们的看法,“心灵”不是在一种可以观察得到的方式之下,不是借助于具有时间性的实践外表动作,而是通过某种神秘的内在活动构成所知的对象的。
总之,所有这一切理论的共同实质就是说,被知的东西是先在于观察与探究的心理动作而存在的,而且完全不受这些动作的影响,否则,它们就不是固定而不可变易的了。据上所述,包含在认知中的寻求、研究、反省的过程总是与某些先在的实有关联着的而不包括有实践活动,这个消极的条件便永久把属于心灵和认知器官的主要特征固定下来了。这些过程必然 是在被知的东西以外的,因而它们不与被知的对象发生任何交互作用。如果采用“交互作用”一词,也不能如平常实际的用法,表示在外表上产生了什么变化。
认识论是仿照假设中的视觉动作的模式而构成的。对象把光线反射到眼上,于是该对象便被看见了。这使得眼睛和使用光学仪器的人发生了变化,但并不使得被看见的事物发生任何变化。实在的对象固定不变,高高在上,好像是任何观光的心灵都可以瞻仰的帝王一样。结果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旁观者式的认识论。过去曾经有过一些理论,主张心理活动是参与其间的,但它们仍然保持着旧有的前提。所以,它们得出结论说:不可能认知实在。按照它们的见解,既然有了心灵的干预,我们就只能认知实在对象一些变了样子的外貌,只能认知实在对象的“现象”。这个结论最彻底地证实了它具有下述信仰的全部威势:即把知识的对象当作一种固定完备的实在,是孤立于产生变化因素的探索动作以外的。
所有这一切关于确定性和固定体、关于实在世界的性质、关于心灵和认知器官的性质的见解,完全是彼此联系着的;而它们的结果,几乎扩散在所有一切关于哲学问题的重要见解之中。所有这一切见解的根源,都是由于(为了寻求绝对的确定性)人们把理论与实践、知识与行动分隔开来。这就是我的基本的主题思想。因此,我们不能把这个问题单独地孤立起来加以研究。它是和各个领域的根本信仰和见解完全纠缠在一起的。
本书以后各章尚须从上述各点逐一论述这个主题。我们将首先研究这种传统的区分办法对于哲学性质的概念,特别是对于价值在存在中的确实地位问题的影响。然后,我们将说明在自然科学结论与我们所赖以生存和调节行为的价值之间进行协调的问题如何支配着现代的各派哲学,而这个问题,如果不是事先不加批判地接受了知识是唯一能接近实在的途径,将不会存在。然后,我们将以科学程序为例,讨论认知活动发展的各方面,把实验探究分析成为各个方面,从而表明上述那种传统的假设在具体的科学程序中是怎样完全被废弃了的。因为科学在变为具有实验性质的过程中,本身就变成了一种有目的的实践行动的方式。然后,我们将简要地陈述破除了分隔理论与实践的种种障碍之后,对改造关于心灵与思维的根本观念以及对认识论中长期存在的许多问题所产生的后果。然后,我们将考虑到用通过实践的手段追求安全的方法去代替通过理性的手段去寻求绝对的确定性的方法,这将对于我们控制行为,特别影响于行为的社会方面的价值判断的问题会产生什么影响。
2.哲学对于常住性的寻求 [2]
前一章,我们曾经附带地注意到古典传统在知识与信仰,或如洛克(locke)所说的,在知识与判断之间所作的区别。按照这种区别,确定的东西和知识的范围是同样广大的。争论是存在的,但所争论的是:提供确定性的基础的是感觉还是理性;或者说,它的对象是存在物还是本质。与上述这种把确定性与知识等同起来的情形相反,“信仰”这个字眼本身,在确定性的问题上,就是引人争辩的。由于缺乏知识,或不能完全保证,我们才有信仰 。所以,确定性的寻求总是要努力超越信仰。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既然一切实践的行动都有不确定性的因素在内,那么,只有把知识同实践行动分隔开来,才能超越信仰,上升到知识。
在本章,我们特别想讨论:如果我们把确定性的理想当作优越于信仰的东西,那么对于哲学的性质与功能将发生什么样的影响。希腊的思想家们清晰地——而且合乎逻辑地——看到:经验,就其认知存在的而言,只能提供给我们一些偶然的盖然因素。经验不能为我们提供必然的真理,即完全通过理性来加以证明的真理。经验的结论是特殊的,而不是普遍的。由于它们不是“精确的”,所以还不足以成为“科学”。因而便产生了理性的真理(根据近代的术语,即关于观念之间的关系的真理)和由经验所肯定的关于存在的“真理”之间的区别。因此,不仅实践的艺术(工业的和社会的艺术)不是知识而是显明有关信仰的事情,就是根据观察从归纳推理所产生的那些科学也不能算是知识而只是信仰。
人们也可以这样的设想:这些科学也并不坏,特别是在自然科学已经发展了一种技术,可以达到高度的概率并在一定限度以内可以测量概率的程度,在特殊情形之下帮助我们下结论。但是,从历史上来看,这样扭转过来的想法是不容易的。因为人们已经把经验的或观察的科学置于与理性的科学可厌的相反的地位,而理性的科学是研究永恒的和必然的对象的,因而具有必然的真理。结果,由于观察的科学材料不能统摄于理性科学所提供的形式与原理之内,这种观察性的科学便和实际事物一样为人们所轻视。它们和理性科学的完善实体比起来,是较为低下的、世俗的和平凡的。
而且,我们在这里就有了一个理由可以把这件事情远溯至希腊哲学。直到今天的整个古典传统都继续抱有一种轻视经验的观点,并把实在当作真正知识所追求的正确目标和理想,认为即使实在是寓于经验事物之中的,但它们却是不能为实验的方法所认知的。这在哲学本身上所产生的逻辑结果是明显的。在方法方面,它势必宣称,它本身就具有一种产生于理性本身而且能够离开经验取得理性证明的方法。只要这种看法承认同一理性的方法也真正认知了自然本身,结果——至少那些明显的结果——是并不严重的。在哲学与真正科学之间没有什么裂痕。事实上甚至于并没有这样的区分,而只有形而上学、逻辑学、自然科学、道德科学等等哲学部门的分别,在其间证明确定性的程度是依次递减的。按照这个理论来看,既然低级科学的题材和真正知识的题材内在地是属于一种不同的特性的,那么,我们就没有根据对于所谓信仰的这种程度低下的知识表示任何理性上的不满。较为低下的知识或信仰乃是与较为低下的题材相适应的。
17世纪的科学革命引起了一次巨大的变化。科学本身,借助于数学,把证明性的知识体系带到了自然对象的领域中来。自然界的“法则”也具有了在旧体系中仅仅属于理性形式与理想形式所具有的固定特性。用一些机械论的术语所表达出来的关于自然界的这种数理科学,便自称为唯一正确的自然哲学。所以,古旧的哲学丧失了它与自然知识的联系,而自然世界的这些“法则”也不再支持哲学。哲学为了要保持它的高级形式的知识的地位,便不得不对自然科学的结论采取一种痛恶的和所谓敌意的态度。这时候,旧传统的架构又浸沉于基督教的神学之中,并由于宗教的教育又变成了那些不懂得专门哲学的人们所继承下来的文化。于是,哲学与新科学在认知实在方面的对抗便变成了为旧哲学传统所保证的精神价值和自然知识的结论之间的对抗。科学越进步,它就似乎越侵占了哲学宣称所应占有的特殊领土范围。因此,古典的哲学便变成了一种专门为相信最后实在的这种信仰进行辩护的一种学问,而在这个最后的实在领域中便有着调节生活、控制行为的各种价值。
运用这种历史研究的方式来探讨上面所论及的问题,无疑地会有不少的缺点。人们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认为,上面我们所强调的希腊思想和近代思想,特别与当代哲学是无关的;或许会认为,在不搞哲学的群众看来,这些哲学的陈述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对哲学有兴趣的人们会反对说:这些批评如果不是无的放矢,至少那些被批评的主张则早已失去了它们的现实意义。对任何形式的哲学都不爱好的人们,又会追问这些批评对于非以哲学为专业的人们到底有什么意义。
关于对哲学有兴趣的人们所提出的反对,我们将在下一章详加 论述。在下一章,我们将说明,近代哲学虽然有各种学派,但都是想研究如何使现代科学的结论适应西方世界的主要的宗教和道德传统的问题,并且说明这些问题与保留希腊思想中所陈述的那种关于知识与实在关系的见解是有关的。目前我们只要指出:关于知识与行动、理论与实践分隔的见解在具体细节上不管有过多大的变化,仍然被继续保存了下来;而与行动联系着的信仰,与那些与知识的对象内在联系在一起的信仰比较起来,是不确定的,在价值上是低贱的,因而只有在前一种信仰从后一种信仰中派生出来的时候,它才是安全确立的。我们不是说,希腊思想的某些特殊内容是与当前的问题关联的;与当前问题相关的是它坚持知识的确定性是衡量安全的尺度,而是否符合独立于人类实践活动以外,固定不变的对象又是衡量知识的确定性的尺度的这些见解。
那些不爱好哲学的人们的反对却是属于另一种类型的。他们感觉到不仅仅希腊哲学,而是一切形式的哲学,对人类讲来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承认或者断言说,把哲学说成比自然科学所提供的知识较高一级的知识,这是放肆的;但是,他们也主张,这个问题除了对那些专业哲学家们以外,是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的。
不爱好哲学的人们所提出的这种反对意见是不会有什么力量的,因为他们所主张的大部分和哲学家们的主张一样,是同一种关于确定性及其固有对象的哲学;不过,他们的主张还只是一种不成熟的形式罢了。他们并不认为哲学思想是达到这种对象以及它们所提供的确定性的一种特殊的方法,但他们明显或含蓄地也决不主张在理智指导下行动艺术乃是获得价值安全的手段。当他们涉及某些目的和好处时,只是接受这个观念。但是,当他们把这些目的和价值当作为了低等的后果而从物质上(如从健康、财富上)去控制条件的时候,就仍然保持古典哲学所陈述的那种在高一级的实在和低一级的实在之间的区别。尽管他们说话时没有运用理性、必然的真理、普遍性、物自身以及现象等等的词汇,但是却倾向于相信在知识指导的行动以外另有道路,可以最后实现高级的理想和目的。他们认为,实践行动是实用所必需的;但是却把实用和精神的、理想的价值分隔开了。这个根本的区别并非创始于哲学。这些观念久已一般地活动在人心之中,哲学不过是把这些观念在理智上加以公式化和合理化罢了。而这些观念中的因素不仅活跃在过去的文化之中,而且也活跃在当前的文化之中。的确,由于宗教教义的散播,这种把最后价值当作一种特殊的启示而它们在生活中体现的特殊方法又截然不同于仅仅涉及低级目的的动作艺术的见解,一直在通俗的人心之中,为人们所重视着。
这一点就有了一般的人类重要意义,而不仅是专业哲学家们所关心的事情了。怎样才能获得价值?怎样才能获得为人们所钦佩的、所赞同和所追求的、光荣的事物呢?大概是由于轻视实践的结果,所以很少有人把价值在人类经验中的安全地位的问题和关于知识与实践关系的问题联系着提出来。但是,不管我们对行动的地位采取什么观点,行动的范围不能仅仅限于专图私利的动作,也不能局限于专从利害得失打算的动作,尤其不能一般地局限于贪图便宜的事物或有时所谓“功利”的事情。保持和散播理智上的价值、道德上的良善、美术上的美妙,以及在人类关系中维持秩序和礼节,等等,都是依赖于人们的行为的。
无论因为传统宗教强调个人灵魂得救的缘故或者其他的理由,人们总有一种倾向,把道德的最后范围仅限于一个人的行为反过来对他本人所产生的结果。甚至于功利主义,虽然它在表面上是独立于传统神学之外的,是强调以公共福利作为判断行为的准绳的,但它仍然在它的快乐论的心理学中坚持个人的快乐是行动的动机。有人认为,一切 理智行为的真实对象在于把一切人类关系中有价值的事物建立成为一个稳定而又继续发展的制度。但是,当前流行着一种见解,认为道德是一种特别的动作,它主要涉及个人在其才能中的美德或享受。这种见解把上一种看法压制下去了。我们仍然保持着把活动划分成为两类具有不同价值的活动的这种见解,不过改变形式罢了。结果,这使得“实用的”和“有用的”东西的意义本身具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意义。“实用的”一语的意义并没有扩大到包括足以推广和保障人生价值的一切行动方式,包括美术的散播和趣味的培养,教育的过程和一切足以使人类关系更加有意义和有价值的活动。反之,人们却把“实用的”一语的意义仅限用于安逸、慰藉、财富、身体安全和警察秩序,可能还有保持健康,等等;而这些事物一经与其他的诸善分隔孤立之后,就只能算是一些有局限性的和狭隘的价值了。结果,这些事物便成为技术科学和艺术所研究的课题;“高尚的”兴趣是不关心它们的,不管在自然存在的盛衰中“低级的”善发生了什么变化,高尚的价值仍然是最后实在的常住不变的特性。
如果我们在习惯上采取实践最公平的意义而且放弃把价值划分成为内在高尚和内在低下的两类价值的这种二元论,对于“实践”所采取的这种轻视的态度就会有所改变。我们应该把实践当作用以在具体可经验到的存在中保持住我们判断为光荣、美妙和可赞赏的一切事物的唯一手段。这样一来,“道德”的全部意义都改变了。人们在自然与社会关系内所造成的差别之中忽视它们永恒的客观后果的倾向,以及人们不问客观后果,强调个人动机和内在性向的这种态度,在什么程度上是人们在习惯上鄙视动作价值、重视对事物不产生任何客观差别的心理过程、思维和情操等形式的后果呢?
人们可以辩论说(我认为,这种辩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人们之所以未曾把行动置于追求这种安全的中心地位(人们是可能这样做的),这是由于早期文化阶段人类的无能状态所遗留下来的结果;当时,人们只有很少的方法来调节和利用后果所由产生的条件。当人类还不能利用实践艺术来指导事物发展的进程时,他就去寻求一种在情绪上的代替物,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中,由于缺乏实际的确定性,人们就只有去培植那些予人类以确定感 的东西。这种确定感的培植,只要不流于幻想,就有可能给人以勇气和信心,使他能比较成功地挑起人生的担子。事实虽然如此,但总不能辩论说,我们可以根据这个事实来建立一种合理的哲学。
我们现在回过头来谈哲学的概念。我们曾经坚持,任何方式的行动都不能达到绝对的确定;行动只能保险,不能保证。做(doing)总是要遇到危险的,遭受挫折的。当人们开始从事于哲学思考的时候,他们就觉得若使价值受行动的制约,其结果不能确定,这就太冒险了。只要有经验存在,只要有可感知的和现象世界的存在,就会继续有这种动荡不定的状态;但是,这种不确定性似乎促使人们更加需要通过最确实的知识,来显示出理想的善在最后实在的领域内占有不可废除和难以推翻的地位。至少,我们可以想象人们是这样进行推理的。而今天有许多的人,在面临价值在实际经验中所呈现出来的这种不稳定和可疑的状态时,乃认为在一个实质境界中(即使不是在人世以外的天堂之中)有一种完善形式的善;而在这个实质境界内,它们的权威(即使不是它们的存在)是完全不可动摇的,从而使他们求得了一种特别的安慰。
这个过程在什么程度上是近代心理学为我们所熟悉的那种补偿性质的过程,我们暂时不问。我们只研究它对于哲学有什么影响。那些我所谓古典哲学的主要目标在于表明:作为最高超和最必要的知识对象的那些实在,也都具有符合我们最好的愿望、崇拜和赞许心理的价值。我想,关于这一点是没有人会否认的。有人也许说,这是一切传统的唯心主义哲学的核心思想。有一些哲学派别认为,它们的正当职务就是从理智或认识上去证实这些最高价值在本体论上的实在性。这些哲学派别具有一种感人的力量,具有一种高贵性。当人们热烈地想望和选择善事而遇到挫折时,很难不去想象一个境界;在此境界中,善完全具有它自己的本来面目,并把它和寓有一切最后权力的“实在”等同起来了。于是,现实生活之所以遭遇失败和挫折,这完全是由于这个世界是有限的、现象的、可感觉的而不是实在的;或者是由于我们有限的悟解力太弱,以至不能看到存在和价值只有表面上的不同,而只有完满的见地才能看到局部的恶乃是完全的善中的一个因素。因此,哲学的职能是利用据说是以自明之前提为根据的论辩的方法来设想出一个境界,在此境界中,在认识上最确定的对象也就是人心最好期望的对象。因此,如何把善与真和实有的统一性与丰富性融合起来,就变成了古典哲学的目标。
要不是我们十分熟悉这种情境,这种情境会使我们感到奇怪。实践活动已被黜逐到了一个低级实在的世界。只有当人类缺少什么的时候,他才有欲望,所以欲望的存在就标志着实有尚不完善。所以,若欲寻求完善的实在和完全的确定,就必须求助于冷静无情的理性。虽然如此,但哲学的主要兴趣却在于证明:作为纯知识对象的实在所具有的本质特性,显然就是那些要与情感、欲望与选择发生关联才有意义的特征。在人们为了推崇知识而贬低实践之后,知识的主要任务一变而成为证明价值的绝对可靠和持续永存的实在性,而后者却是实践活动所涉及的事务!一方面把欲望和情绪贬黜到在各方面都低于知识的地位,而另一方面却说关于所谓最高级和最完善的知识所存在的问题就是由于罪恶(即由于错误而受挫折的欲望)的存在,这样一种情境能不使人感觉到可笑吗?
然而,这个矛盾不仅仅是一种纯理智上的矛盾。如果是纯理论的,它就不会有实际上的恶果。我们人类所关心的,显然就是在具体存在中可能达到的最大的安全价值。有人认为:在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中,动荡不稳的价值在一个高级的境界中(这个境界只可以用理性所证明而不能够为经验所达到)却是安稳永存的;一切的善在此地遭到失败,而在那里却可以获得胜利。这种想法对于那些受到挫折的人们看来,是有一定的安慰作用的。但是,它丝毫也没有改变这个存在的情境。本来是把理论和实践加以分隔,后来又用在认识上寻求绝对可靠性的办法代替了通过实践活动使得善的存在在经验中更加安全可靠,其结果便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分散了人们的精力,以至未能从事于那些可以产生确切结果的工作。
要想使价值得到具体的安定,主要的就要讲求改善行动的方法 。单纯的活动、盲目的奋斗是不能促进事物的进展的。只有通过行动,才可能控制结果所依赖的条件;而这种行动是有理智指导的、是掌握条件、观察顺序关联的,是根据这种知识来计划执行的。认为脱离行动的思想就能确切保证具有最高善的地位,这种想法对于发展一种理智的控制方法是无补于事的。反之,它阻碍和窒碍了人们朝着这个方向的努力。这是我们对古典哲学传统的主要指责。它的重要性使我们追问,事实上,行动和知识到底有怎样的关系;而且除了理智的行动以外,用其他的方法来寻求确定性,是否会有害地变换了思想的正当职能。它也使我们追问:人类控制认识和实践行动艺术的方法目前是否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足以使我们有可能和有必要来彻底改革我们对知识与实践的见解。
从科学研究的实际程序判断起来,认知过程已经事实上完全废弃了这种划分知行界线的传统,实验的程序已经把行动置于认知的核心地位。这是以后各章我们将注意讨论的一个主题。如果哲学同样真心诚意地屈从于这种见解,哲学将会发生一些什么变化呢?如果哲学已不再研讨一般地关于实在与知识的问题,它的职能将是什么?实际上,哲学的功能就是在我们认识上的信仰(即根据最可靠的探究方法所产生的信仰)和我们关于价值、目的和意向的信仰(这些信仰在具有伟大而自由的人生重要性的事务中控制着人类行动)之间促使发生有益的互相作用。
传统的想法认为,行动内在地低下于知识并偏爱固定的东西而不爱变迁的东西。上述的观点是反对传统的这种想法的。它深信,通过实际控制所获得的安全远较理论上的确定性更为珍贵。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说,行动好于知识和高于知识,而实践内在地优越于思维。知识与实践之间经常有效地相互作用,与推崇活动本身是完全不同的。当行动受知识的指导时,它是一种方法和手段而不是一个目的。目标和目的就是利用主动控制对象的手段在经验中所体现出来的更为可靠、更为自由、更为大家所广泛共享的价值,而对于对象的主动控制则只有借助于知识才是可能的。 [3]
从这个观点来看,哲学问题就是涉及在关于所追求的目的的判断和达到这些目的的手段的知识之间如何互相作用 的问题。在科学中增进知识的问题,就是去做什么 的问题,就是进行什么实验、发明和利用什么仪器、从事何种运算、利用和精通数学哪些部门的内容等等的问题,同样,实践的唯一 问题就是我们需要认知 什么,我们将如何获得和运用这种知识。
人们容易而且通常习惯于把个人的分工误混为功能和意义的孤立分隔。就各个个人而言,人类中有的致力于认知的实践,有的则从事于一种职业的实践,如商业的、社会的或美感的技艺。每人虽各专一事,但同时承认其他方面,视为理所当然。然而,理论家和实干家则常作无谓的争论,各人强调本身的重要性。于是,个人职业上的差别乃被实质化而成为知识与实践之间的实质差别了。
如果人们看一看知识的发展史,他们就会明白,人们在最初之所以试图去有所认知,那是因为他们为了生活而不得不如此。其他动物的机体天赋有一种本领,能给它们的行动以有机的指导。但由于人类缺乏这种本领,便不得不询问他将怎么办,而且他只有对构成他自己行为的手段、障碍和结果的环境进行研究,才能发现他应当怎么办。欲求获得理智上或认识上的了解,这只是被当作一种手段,在行动的纠纷中可以用来获得较大的安全,除此以外另无意义。而且,即使在有些人有了闲暇之后仍然选择认知作为其专门职业的时候,单纯 理论上的不确定性仍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这句话会引起人们的抗议。一经考查,我们便明白了:人们反对这句话,是因为难以找到一个单纯理智上不确定性的事例,即一种不与任何事物发生关系的事例。我们有一个熟悉的关于东方国王的故事,也许类似这种纯理智上不确定性的情况。这个国王不想参加一次赛马,他的理由是:他已经完全知道一匹马可以比另一匹马跑得快些。然而他不能确定,在几匹马中,到底哪一匹马比另一些马跑得快些;人们可以说,这种不确定性是纯理智方面的。但这个故事是悬而未决的,它既没有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也没有使人努力去补救这种不确定性。换言之,他毫不介意,这无关紧要。关于任何 完全理论上的不确定性或确定性,人们是不关心的。这是一个十分明确的道理。因为从定义上说来,如果一个东西完全 属于理论方面,它就在任何地方都是无关紧要的。
人们反对这一命题,这就有助于说明:其实,理智的东西和实际的东西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当我们想象我们正在思考一个完全理论上的疑问时,便在无意之中,把和这个疑问有关的后果私运进来了。我们思考着在探究过程中所产生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在它未曾得到解决以前,总是阻碍着探究前进的——这显然是一件实际的事务,因为它包括着有结论和产生这些结论的手段。如果我们没有欲望和意向,那么,事物的此一状态和彼一状态是同样好的,此理至明。有些人珍视这样一种指证,即绝对实有已经永久可靠地包藏有一切价值。这些人之所以珍视这个指证,因为他们注意到这样一件事实:虽然这一指证对于具体存在着的这些价值并不发生什么影响(除非减弱了产生与保持这些价值的努力),但它会改变他们个人的态度,使他们感觉到有所慰藉或卸脱了责任,使他们意识到有一个“道德的假日”。在这时候,有些哲学家们发觉了道德与宗教的区别。
以上许多讨论,无非断言寻求认识上的确定性的最后理由是需要在行动结果中求得安全。人们容易自认为是为了寻求理智上的确定性而致力于寻求理智上的确定性。但实际上,他们之所以需要理智上的确定性,是因为它对于他们所欲望和珍视的东西起着保障的作用。由于在行动上需要保护和成功,所以便需要证实理智信仰的实效性。
知识分子阶级是一个有闲阶级,在很大的程度上免于一般群众所遭受的严重苦难。自从这个阶级兴起以后,这些知识分子便开始夸耀他们自己所特有的职能。既然行动上的痛苦和烦恼不能保证具有完全的确定性,于是人们改为崇尚知识上的确定性。在一些次要的事务方面,如比较专门的、专业的、“功利的”事务方面,人们继续经常改进他们的操作方法,以更有把握地获得结果。但是,在具有重大价值的事务方面,其所需要的知识,我们很难一下子取得,而且改进方法又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它仅仅依赖许多人的同心协作才能实现。人们所要形成和发展的艺术,乃是具有社会性的艺术;单独一个人,对于控制那些有助于更好地获得重要价值的条件,是无能为力的,虽然他可以利用个人的机智和专门的知识来达到其独特的目标(如果他是幸运的话)。因此,由于没有耐心,而且如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在从事于脱离行动的那种思维活动中,一个人是自足的,于是便发展出一种认识上确定性的理想和脱离实践的真理,而且正因为这种真理是脱离实践的,所以才为人所珍视。实际上,这样建立起来的理论足以助长人们在具有最高价值的事务中依赖于权威和武断,而日常的事务,特别是经济方面的事务,却依赖于日益增长的专门知识。过去有人曾经相信,魔术的仪式将会促进种子的生长,保证获得丰收。这种信仰阻塞了人们研究自然因果及其作用的倾向。同样,接受武断的条规,把它们作为教育、道德和社会事务中行为的基础,也削弱了人们寻求在构成合理计划中所包括的条件的动力。
通常,人们多少总要谈到近几百年来由于自然科学的进步所引起的危机。他们说,这种危机是由于自然科学对于我们生存的世界的结论和从自然科学那里得不到什么支持的高级价值领域、理想和精神性质的领域之间互不相融的缘故。据说是这种新科学剥夺了世界上使人看来美丽适宜的那些性质;废弃了一切追求目的、喜爱为善的本性而把自然界描述成按照数理和机械法则活动的许多无知无觉的物理粒子所构成的一幅景象。
大家都知道,现代科学的这种结果为哲学提出了许多主要的问题。我们如何可以一方面接受科学而另一方面又维护着价值领域?这个问题构成了通俗对科学与宗教冲突的意见在哲学上的论述。哲学家们现在已不是操心去解决天文学与宗教方面对于天堂与升天的信仰之间的矛盾,或地质学上的记录和《创世记》(genesis )中创造世界的记载之间的差别,而是操心去沟通存在于关于自然世界的根本原理和调节人生的价值实在之间的那条鸿沟。
所以,哲学家们便想设法把这个显明的冲突协调起来,沟通起来。大家都知道,近代哲学有这样一种倾向,根据他们对于知识性质的理解去建立一个关于宇宙性质的理论;这个程序一反古代显然比较合适的一种方法,即根据他们关于知识所由发生的宇宙的本性来获得关于知识的结论。现代哲学家们之所以一反古代这个方法,其原因就是由于我们在上面所论及的这种“危机”。
既然困难是由于科学所产生的,那么补救的方法就应当在对知识本性的检查中去寻找,在可能产生科学的条件中去寻找。如果我们能够指出可能产生知识的条件是属于一种理想性和理性性质的东西,我们在物理学中失去唯心主义宇宙论便是容易忍受的。因为既然物质和机械论的基础是一个非物质的心灵,那么,物理的世界就能够屈从于物质和机械论。这就是从康德(kant)的时代以来,现代唯心主义哲学的特殊进程;我们还可以说,自从笛卡尔以来就是如此,因为他首先感觉到了在调和科学结论和传统宗教道德信仰之间的矛盾过程中所产生的这个深刻的问题。
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人们要如此热心地去调解自然科学的发现和价值的实效性之间的矛盾呢?为什么增进知识会被人视为一种对我们所珍视、钦佩和赞扬的东西的威胁呢?为什么我们不能进而利用我们在科学方面的收获来改进我们对价值的判断和调节我们的行动,使得价值在存在中更为可靠和广泛地为人们所共享呢?如果有人提出这样一些问题,人们大概会认为,这是一种麻木不仁的表现,或者至少是头脑极端简单的表现。
为了把上述分歧弄得更明白一些,我宁愿冒着头脑简单这种责备的危险。如果人们把他们关于价值的观念和实践活动联系起来而不是与对事先存在的实在的认知联系着,那么,他们就没有 由于科学发现所产生的那种麻烦了。他们会欢迎这种科学发现。因为如果我们明确了关于实际存在的条件的结构,这确实会帮助我们更加恰当地对我们所珍视和所追求的东西下判断,这会教导我们采取什么手段去实现这些目的。但是,按照欧洲宗教和哲学传统的看法,一切最高的价值,即善、真、美的有效地位,都是由于它们是最后和最高实有(上帝)的特性。只要自然科学的发现不冒渎这个思想,它就可以通行无阻。当科学不再揭示在知识的对象中具有这样的特性时,便开始产生麻烦了。于是,为了证实这些特性,便不能不另外设计一些迂回曲折的方法了。
因此,这个看来笨拙的问题,如果我们把价值问题和理智行动的问题结合起来的话,便产生一种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我们认为关于价值的信仰与判断的实效性是依赖于为它而采取的行动的后果的,如果我们否认了在价值和脱离活动以获得证明的知识之间所假定的那种联系,那么对科学与价值的内在关系仍然发生疑问,则纯粹是人为的了。代替这种疑问而引起的,是一些实际的问题:我们将如何利用我们的知识来指导我们形成关于价值的信仰,以及如何指导我们的实际行为去检验这些信仰,并尽量形成更好的信仰?这正是我们从经验方面追求的一个问题:为了使价值在存在中变成更可靠的对象,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而且,由于我们对采取行动时所必须服从的条件和关系有了日益增加的知识,便更具有有利的条件来研究这个问题。
但是,两千多年以来,思想的最有影响的和权威正统的传统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的。他们所专心致力的问题就是如何纯粹从认识上(也许通过天启,也许通过直觉,也许通过理性)去证明真、美和善的先在的、常住的实在性。与这种主张相反,自然科学的结论提供了一些产生一个严重问题的材料。控诉是向“知识法庭”提出的,而判决却是相反的。现有两个敌对的体系,我们必须把它们双方面所提出的要求核对准确。当代文化中的危机,当代文化中的冲突和混乱,产生于权威的分裂。科学研究告诉我们的是一回事,而对我们的行为发生权威影响的,关于理想与目的的传统信仰所告诉我们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在这两者之间进行调和的问题之所以产生和持续,其理由只有一个。只要人们坚持知识为实体的揭露,而实体是先于认知和独立于认知之外而存在的;只要人们坚持认知并不是为了要控制所经验的对象的性质,那么,自然科学之未能揭示其所研究之对象中的重大价值,便使人们感到惊奇。而那些严肃对待价值之权威与实效性的人们,也有他们自己的问题。只要人们坚持主张只有当价值是脱离人类行动的、实有所具有的特性时,价值才是有权威的和有实效的;只要有人假定他们控制行动的权利是由于这些价值独立于行动之外的,人们就需要有一套办法去证明:不管科学有什么发现,价值总是实在本身真正的和已知的性质。因为人们是不会轻易弃绝一切调节行为的指导的。如果你禁止他们在经验的历程中去发明标准,他们就会在别的地方去找;如果不在神的启示中去找,那么便在超经验的理性的解脱中去找。
那么,当前哲学的根本争论之点是什么呢?有人认为,知识越揭示出先在存在或“实有”,知识便越有实效。这个主张有道理吗?有人认为,有调节作用的目的和意向,只有当人们指出它们脱离人的行动,属于存在或本质这类事物的特性时,才是有实效的。这种主张有道理吗?也有人建议从另一方面出发。至少,欲望、感情、爱好、需要和兴趣等存在于人类经验之中;它们是属于经验所特有的特点。关于自然界的知识也是存在的。在指导我们的情绪生活和意志生活方面,这种知识意味着什么?而我们的情绪生活和意志生活又怎样抓住知识,使它为生活服务?
在许多思想家们看来,后一类问题并不如传统的哲学问题那样庄严。它们只是一些眼前的问题,而不是最后的问题。它们并不涉及全部实有和知识“本身”,而只是涉及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的存在状态,以及在具体环境下的感情、计划和意向的状态。它们不关心一劳永逸地构成一个完整的关于实在、知识和价值的一般理论,而只关心发现:当关于存在的这种信仰的存在有结果和有效用地来帮助解决人生紧迫的实际问题时,这些信仰到底具有怎么样的权威。
在有限制的和专门的领域内,人们无疑是沿着这样的路线进行工作的。在技术和工程与医学艺术方面,人们并不想到其他方面的操作活动。对自然界及其条件日益增长的认识,并没有引起健康和交通的价值一般是否有效的问题,虽然人们对于过去有关健康、交通以及事实上如何获得这些善果的最好途径等方面的概念是否有效,可能会发生怀疑。
在这些事务方面,科学已经给予我们一些方法,我们能够用以较好地判断我们的需要,并帮助我们构成了满足这些需要的工具和操作程序。在道德的和显然人文的艺术方面,同样这一类的事情尚未发生,这一点是很明白的。这也许就是使哲学家们感到十分麻烦的问题。
在工艺方面,人类的价值已经得到解放和扩展,然而何以涉及比较广泛、比较强烈和更加显然属于人文的价值方面的艺术却还没有得到这样的解放和扩展?我们能否严肃地辩论说:这是由于自然科学向我们揭示了它所揭示给我们的这个世界?我们不难看出:这样的一些揭露是不利于某些有关于价值的信仰的,而这些有关价值的信仰是为人们所广泛接受的;是具有一定的声势的;人们对它们含有深刻感情的;而且权威的制度和人们的情绪与惰性都不能使他们轻易放弃的。但是,即使我们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我们也势必接受这一点),仍然有可能形成新的信仰,形成关于在人们至高无上地忠实于行动的情况之下所崇尚和珍视的事物的信仰。在这条道路上所遭遇到的困难,是一种实际的困难,是一种有社会性的困难;而这种困难是与社会制度、教育的方法和目的联系着的,不是与科学或价值联系着的。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哲学首要的问题似乎就不要再对那种认为最后的争论点在于价值是否有先在实有的主张负责,而它进一步的职能在于澄清对传统的价值判断所作的种种修正和改造。在这样做过之后,哲学便可以开始从事一种比较积极的工作,建立一种关于价值的见解,成为人类行为获得新的统一的基础。
我们再转回到这一事实上来,即真正的争论之点不是那些与传统和制度联系着的价值有无“实有”(存在的或本质的实有),而是在调节实际行为时在目的和手段方面将构成怎样具体的判断。由于有人强调了价值有无“实有”的问题,由于武断价值是独立于行动之外的实有而这种武断又为哲学所支持的,又由于科学改变了的特征,便自然产生了混乱、迟疑和意志的麻痹。人们现在已经学会怎样在工艺范围内思考问题。如果人们也学会如何同样地去思考更广泛的人文价值,当前的整个情境就会大不相同。原来人们注意怎样去获得关于价值在理论上的确定性,现在转而注意改善判断价值与追求价值的艺术。
暂时让我们作一番假想。假定人们受到系统的教育,相信价值仅仅由于人类的活动受到尽可能好的知识的指导而不再是偶然狭隘地和动荡不定地存在着的。又假定人们已经受到系统的教育,相信重要的事情不是使他们自己在与先在的价值的创造者和保证者发生关系时个人做得“正当”,而是要根据公众的、客观的和共同的后果来构成自己对价值的判断和继续进行活动。试作这样一些假想,然后设想目前的情境将是一个什么样子。
这些假定是臆想的。但它们可以用来指出本章所述论点的重要性。科学的方法和结论无疑地侵犯了关于最为人们所宝贵的事物的许多倾心的信仰。这样所产生的冲突,构成了一个真正的文化危机。但是,这是文化中的一个危机、一个具有历史性和时间性的社会危机。这并不是一个在实体的各种特性之间彼此如何适应的问题。而近代哲学却大部分把它当作这样一个问题:即追问被假定为科学对象的实在怎样具有自然科学所赋予实在的数理的和机械的特性,而在最后实有的领域中则又具有理想的和精神的性质。这个文化问题既是一个如何构成确切的批评的问题,又是一个如何重新调整的问题。如果哲学放弃了它过去所假定的认知终极实在的任务,而竭尽其切近人性的职能,这种哲学对于这一工作将有很大的帮助。至于这种哲学能否无限地试图说明:科学的结论在表面所说的那些话在正确的解释之下与它们的本意并不符合,或者说,这种哲学能否无限地利用对知识的可能性和局限性的检验来证明这些科学结论终究只是以一些符合传统的价值信仰的东西作基础的,人们对这一点是可以怀疑的。
既然传统哲学概念的根源在于分隔了知识与行动、理论与实践,我们所应注意的便是有关于这种分隔的问题。我们主要的企图是要指出:知识的实际程序,按照实验研究所形成的模式解释下的知识的实际程序,已经把知识从显明行动分隔开来的做法废弃了。在我们实现这一企图之前,在下一章,我们将指出近代哲学在怎样的范围内努力地使两个信仰体系,即关于知识对象的信仰体系和关于理想价值对象的信仰体系,两相适应。
3.哥白尼式的革命 [4]
康德自称他在哲学中进行了一次哥白尼式的革命,因为他是从认知的主体去看待世界以及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的。在许多批评者看来,这种使所知的世界依赖于能知的心灵组织的努力似乎是回复到十足的托勒密体系(an ultra-ptolemaic)。但是,根据康德对哥白尼的理解看来,哥白尼曾经从所知觉的天体运动与能知觉的主体的关系中去解释这些所知觉的天体运动,从而说明了一些天文学上的现象,而不是把这些所知觉的运动当作被知觉的事物本身所固有的。从我们的感知上来看,太阳是围绕着地球旋转的,这种现象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人类观察的条件而不是太阳本身的运动。康德不顾这样改变了的观点会产生什么后果,决定把这一方面当作哥白尼方法的特征。他认为,他可以推广哥白尼方法的这一方面并把有关的事实归结为认知中人类主体的组织,借以扫清许许多多哲学方面的困难。
结果是托勒密式的而不是哥白尼式的,这并不足以为奇。事实上,康德的所谓革命,不过是使早已隐藏在古典传统思想中的东西明显化罢了。用文字表达出来,这种古典的思想断言说:知识是由宇宙的客观组织决定的。但是,只有在它首先假定了宇宙本身是按照理性的模型而组织成功的这种主张之后,才这样断言的。哲学家们首先构成了一个理性的自然体系,然后借用其中的一些特点来指明他们对于自然的认识的特点。事实上,康德乃是唤起人们来注意这种借用的情况;而且他坚持这种借用的材料之所以可信,不是由于神灵,而是由于人类的理性。他的“革命”是从神权走向人权的过渡,除了这一点以外,他只是明白地承认,哲学家们在他以前从古典哲学一脉相承之下所无意地主张过的东西。因为这种传统思想的根本假设是:理智 和自然结构是内在地相符的——斯宾诺莎曾经明确地陈述过这个原理。在康德的时代,这种理性主义中所隐藏的困难便已经十分明显了。康德想要维持这个根本的观念而把理智的中心转放在认知主体的人的身上,从而来补救这个根本观念所隐藏着的困难。这种举动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所引起的激动,是由于这种转变而不是由于他们对于自然组织中理性的功能有什么怀疑。
康德也曾偶然论及伽利略的实验方法,用以说明思想如何在实际上起着指导作用,因而对象之所以被认知,实由于它符合一个先在的概念,即符合先在概念所详细规定的东西。实验性质的认识方法正好与这种情况是相反的;我们若把这两种情况加以对比,便可以弄清楚康德论及伽利略实验法的情况了。不错,实验过程乃是根据一种指导观念进行的。但是在决定所知对象时,观念所起的作用和康德理论中所赋予观念的功能是大有差别的,正像哥白尼体系和托勒密体系之间的差别一样。因为在实验中的观念是试验性质的,是有条件的,而不是具有严密的决定性的。它对于所要采取的行动具有控制的作用,而操作的后果却又决定着这个指导观念的价值;指导观念并不固定对象的性质。
而且,在实验中,一切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和公开进行的。每一步骤都是外表的,都是可以观察得到的。总是事先有一种特定的事物状态;有一种特定的运用物理工具和符号工具的操作,而这种操作是被公开地陈列和报道着的。当我们结论说:关于对象的某一判断是有效的时候,达到这一结论的整个过程都是外表的。任何人都可以一步一步地重复这个过程。因此,任何人都能自己判断关于这个对象所得到的结论是否算正确的知识,其中是否还有什么漏洞和歪曲的地方。而且,整个过程和其他存在的过程是同时并进着的。其中有一个时间顺序,正如任何艺术中具有的时间顺序那样明确,例如由棉花原料纺织成为棉布的过程,是由梳棉、纺纱以至于织布机上的操作所组成。一系列可以公开观察、可以公开报道的明确操作,使科学的认知不同于在内心过程中所进行的认知,后者只能是由内省得到或由假定的前提加以辩证法的推论得到的。
因此,康德以思想去决定对象的想法和实验中以思想去决定对象的情况不仅不相符合,而且是相反对的。康德的知觉和概念的形式都不是假设性质的,或有条件的。它们是一致和成功地工作着;它们不需要用后果对它们加以区别性的验证。康德设定这些概念形式的理由,是为了保证获得普遍性和必然性,而不是为了获得假设性和盖然性。在康德的机制中,没有任何外表的、可以观察到和有时间性或历史性的东西。这个机制是在幕后进行工作的。只有结果是观察得到的,而且只有一个严密辩证推理的过程使他可以断言有他那一套形式和范畴的存在。这些形式和范畴都是不能够观察得到的东西,正如近代科学发展所必须事先拒绝的那些神秘的形式和本质是我们所不能观察得到的一样。
这番申述并非专对康德而言的。因为我们已经说过,他只是对旧的关于心灵的理论以及关于认知中心灵活动的旧见解作了一番新的解释,而没有提出一个崭新的理论来。但是,既然碰巧他是“哥白尼式的革命”一词的首倡者,那么,他的哲学便成了一个适宜的出发点,从而去考虑如何真正地把关于心灵、理性、概念和心理过程的传统观念颠倒过来。我们在以前各讲当中,已经涉及这个革命的各个方面。我们已经知道了,在科学探究的实际事业中已经怎样废弃知与行、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对立状况,人们怎样借助动作来进行认知。我们已经知道了,靠纯心理的方法在认识上寻求绝对的确定性的办法业已被废弃,代之而起的是靠主动调节条件的方法来寻求具有高度概率的安全性。我们已经考虑过了一些明确的步骤,用以调节变化,获得安全,而不是从不可变化的东西中去求得绝对的确定性。我们已经注意到,这样转变的结果也把判断的标准从依据前件转变为依据后果,从无生气地依赖过去转变为有意识地创造未来。
如果这样颠倒过来的变化,从其意义的深度和广度而言,还不能与哥白尼的革命相比拟,我就不知道我们将在什么地方再找到这样一种变化,或者这种变化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旧的中心是心灵,它是用一套本身完善的力量进行认知的,而且只是作用于一种本身同样完善的事先存在的外在材料上的。新的中心是自然进程中所发生的变化不定的交互作用,而这个自然进程并不是固定和完善的,而是可以通过有意操作的中介导致各种不同的新的结果的。正如地球或太阳并不是一个普遍而必然的参考系的绝对中心一样,自我或世界、灵魂或自然(即当作孤立而本身完善的东西理解的自然)都不是这个中心。在交互作用着的许多部分之间,有一个运动着的整体;每当努力向着某一个特殊的方向改变这些交互作用着的各个部分时,就会有一个中心浮现出来。
这种颠倒过来的转变有许多的方面,而这些方面是互相联系着的。我们不能说某一方面比别一方面更重要些。但是,有一种变化特别突出。心灵不再是从外边静观世界和在自足观照的快乐中得到至上满足的旁观者。心灵是自然以内,成为自然本身前进过程中的一个部分。心灵之所以是心灵,是因为变化已经是在指导的 方式之下发生的,而且产生了一种从疑难混乱转为清晰、解决和安定这样指向一个明确方向的运动。从外边旁观式的认知,到前进不息的世界活剧中的积极参加者,是一个历史的转变;这个历史转变,我们业已追溯过它的沿革。
就哲学方面而言,这样从影响知者而不影响世界的认知转变为使世界发生有指导的变化的认知所引起的第一个直接的效果,就是完全废弃了所谓主知主义的错误。这种错误在于它认为:知识是衡量实在的尺度,是普遍存在的。关于在实验性认知有任何重要进展之前所形成的哲学,我们可以说,它们明确地区分了两个世界:在一个世界中,人类思考着和认知着;而在另一个世界中,人类生活着和行动着。就人类的需要以及需要所产生的动作而言,人曾是 世界的一部分,无论他情愿或不情愿,他总是和这个世界同呼吸、共命运的;他冒着世界荣枯之险,受着不规则和不可预见的变化的支配。他在这个世界中,对这个世界采取动作,因而过着其尘世的生活,有时遭到失败,有时又得到成功。他也受着世界的影响,有时被导致预料之外的光荣,有时又因为失去其恩宠而受到压抑。
人类既不能对抗这个他所生活其中的世界,便想出某种方法来和整个宇宙寻求妥协。从宗教的起源看来,宗教就是这种寻求妥协的表现。后来,有少数安闲富有、得免于世界磨难的人们发现了思考与探究的乐趣。他们乃断定说:他们以及他们的身体和与身体相联系着的心理过程都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内的,而有理性的思想却可以使人们超越于这个世界之上。当人们与自然的险恶作斗争、受到自然的蹂躏、夺取自然资源以求生存的时候,他们是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认识方面,真正的知识是理性的;它的对象具有普遍性和常住性;人们是不受这个变幻不定的世界所威胁的。人们超出了这个物欲横流、必须劳作的境界。人们既然超出了这个感觉和时限的世界,便与神灵(即清静完善的心灵)发生了理性的感通。人们成了最后实在境界的真正参与者。由于他们有了知识,便超出于机会和变化的世界之外,而优游于完善不变实有的境界之内了。
哲学家和科学家们离开和超出行动的生活而对认知的生活加以赞颂,而这种赞颂若无外在的援助,能够影响平常人至如何程度,现在还说不上来。但是,外援却来临了。基督教会的神学家们用适应于他们的宗教目的的方式,采纳了这种看法。完善而最后的实在是上帝;认知上帝,便是永恒的快乐。人所生活和行动于其中的世界,乃是一个折磨人、试探人、为人获得较好的命运求验证和作准备的世界。这些传统哲学的要素便借助于故事、仪式等千千万万的方式并以引起情绪与想象的符号渗入了平常人的心目之中。
如果有人认为以上所说已完全说明把认知及其对象从实践行动及其对象中提升出来的全部情况,这种看法是片面的。最有力的原因,还是因为行动世界里有困苦、残酷和悲惨的挫折。如果行动世界里没有残忍和失败的情况,就不会有在较高的知识境界中去寻求庇护的动机。我们容易比较“自然地”从困苦、残酷和悲惨的挫折等罪恶,联想到我们行动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有变化的领域。变化,这样一般的事实,被人们绝对化了,而且被认为是我们直接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所有一切的烦恼和缺陷的根源。说到底,善良和优美在一个变化的世界中也是不安定的;只有在一个固定不变的本质领域中,善才能是安全可靠的。当人们断言罪恶的根源在于变化领域的内在缺陷时,人类的愚昧无能和麻木不仁便不负产生这些罪恶的责任了。所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就只有改变我们自己的态度和性向,使我们的灵魂从这个可以消逝的世界转向永恒实有的境界。从这一观点看来,宗教所言和伟大的传统哲学所言显然是同一个意思。
这还不是全部的故事。十分奇怪,提升知识,使之超乎行动之上,还有确定的在实际方面的理由。每当人们实际上获得知识的时候,随着他们有了控制的能力而具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把价值作为衡量实在性的尺度,是一种自然的倾向。既然知识是一种经验方式,它使我们掌握了控制我们以别种方式和经验对象打交道的关键,知识便具有了一种中心地位。如果有人说一件事物即 离开知识而被经验到的 东西,这种说法并没有使我们得到任何实践上的 指示。如果一个人得了伤寒病,他就得了伤寒病;他无需寻索或打听它。但是,要认识 伤寒病,就要去加以寻索——从思想 上或从理智上看来,这个伤寒病就是 我们所认知它的那个样子。因为当人们认知它的时候,那些具有 它时的各种现象(直接的经验)就有了条理;我们至少有了所谓悟性这样一种控制力;而且由于我们有了悟性,也就有了比较主动控制的可能性。其他的经验既然也各自有它们自己的表现,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去追问它们是什么东西 了。只有当一个存在物的性质发生了疑问而我们又必须去追问它时,对于实在的观念才有意识地呈现出来。所以,只有我们关于存在的思想,才是与认知关联着的。至于其他经验事物的方式,十分明显地存在着,因而我们就没有把存在和这些经验方式联系在一起加以思考 了。
总之,不管怎样解释,那种把认识当作衡量其他经验方式中所发现的实在的尺度的看法,乃是哲学中传播最广的一个前提。这种把实在和被认知等同起来的情况,在唯心主义的理论中得到了明白的陈述。如果我们回想一下草木在春风中摆动,以及水波在阳光下闪烁的景致,就会想到:在科学家对于这些事物的思想中,他们把在知觉和直接享受中有意义的性质都删除了,仅剩下用数学公式加以说明的某些物理常数了。于是,通过有贡献的思维或意识动作,用心灵把科学所提出的这个可怕的骷髅重新装饰起来,不是很自然的吗?于是,除非我们能够指出数学关系本身也是一种逻辑的思维结构,否则,能知的心便被视为全部架构的组织创造者了。实在论派的理论,反对把能知的心当作所知事物之根源的主张。但是,他们主张,实在和被知的东西是局部相等的;不过,他们是从对象方面而不是从主观方面来看这个等式的。知识是把握或观看实在“本身”,而情绪和情感则是对付那种由有感情和有欲望的主体所提供的外来因素所感染了的实在。在认识论方面,唯心主义者和实在论者同样都假定:在所经验到的事物中,只有知识才是和实在关联着的。
一个哥白尼式的变革的意义就在于:我们并不需要把知识当作唯一能够把握实在的东西。我们所经验到的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实在的世界。但是,我们所经验到的这个世界在它的原始状态上,并不是我们所认知的世界,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世界;而且从理智上说来,并不是融贯而可靠的。认知活动包含许多操作手续,而这些操作手续使所经验的对象具有了形式,从而使我们可以有把握地经验到事物前进时所依赖的各种关系。认知标志着实在已经有了一番过渡性的改变和重新安排。认知是具有媒介性和工具性的,它处于对存在的一种比较偶然的经验和一种比较确定的经验之间。认知者是在存在世界以内的;他的有实验性质的认知活动标志着:一种存在和另一种存在正在交互作用着。不过,这种交互作用和其他存在的交互作用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差别。这种差别不是在自然以内、作为自然之一部分的东西和另一些发生于自然以外的东西之间的差别,而是在一种受控制的变化进程和不受控制的变化进程之间的差别。在知识中,原因变成了手段而效果变成了后果,因而事物有了意义。所认知的对象是经过有意的重新安排和重新处理过的事前的对象,也是以它所产生的改造的效果来验证其价值的事后的对象。认知的对象是经过实验思维之火所锻炼出来的,正如精炼的金属是从矿物原料中所提炼出来的一样。它是同一个对象,不过是起了变化的同一个对象,正如一个人在他的脾气经过一番磨炼之后,既是同一个人,也是不同的一个人。
于是,知识并没有包括世界的全部。知识的范围和所经验到的存在的范围并不是等同的,而这一事实既不能说是知识的缺陷,也不能说是知识的失败。这只是表明知识严格地从事于它自己的职务——把紊乱不定的情境转变成更加在控制之下和更加有意义的情境。并不是所有一切的存在都要求被人类所认知,当然也不要得到思维的允许才能存在。但是,当有些存在被经验到的时候,便要求思维在它们的进程中去指导它们,使它们成为有条理的和美好的东西,从而引起人们的崇拜、赞许和欣赏。知识为达到这样新的安排而提供了唯一的手段。经验世界的各个部分一经重新安排,便具有了更明朗和更整饬的意义,而它们的意义可以久经时间的蚀啮而变得更加可靠。认识的问题就是发明如何从事这种重新安排的方法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永无止境、永远向前的;一个有问题的情境解决了,另一个有问题的情境又起而代之了。经常的收获并不是接近于一个具有普遍性的解决,而只是渐次改进了方法和丰富了所经验的对象。
人作为一个自然的生物,像质量和分子一样是运动着的;他和动物一样地生活着,有饮食、斗争、恐惧和繁殖。当他生活着的时候,在他的行动中,有些行动产生了理解而有些事物发生了意义,因为这些东西成为互相间的记号了;成为期望和回想的手段、对于未来的准备和对于过去的东西的赞美了。活动具有了理想的性质。引力和斥力变成了对优美东西的爱好和对丑恶东西的憎恶。这种活动寻求和创造着一个人们可以在里面安全生活的世界。希望与恐惧、欲望与厌恶和认知与思维一样,都是对事物的真正反应。我们的感情通过理解加以启发以后,便和认知一样,是我们真正深入了解自然意义的器官,而且会更加充实和亲切。这种和事物深刻而丰富的沟通,只能是思想以及思想所获得的知识所产生的结果;实现自然的潜在意义的艺术还要求有超然和抽象这样一种中间的和过渡的状态。认知所具有的这样一种比较冷酷而不亲切的交互作用,把我们的感情和享受所迷恋的那种性质和价值暂时搁置不论。但是,如果我们要把欲望和好尚都变成稳妥的、有条理的、可靠的、具有意义的事情,知识便是我们的希望与恐惧、爱与憎的不可缺少的中介。
赞颂知识,认为知识是通往实在唯一的途径,这种想法既未立即受到摧折,也未一劳永逸地受到排除。但是,它难以无限制地被保留下去。智慧思想的习惯传播愈广,则依靠避免智慧的检查而享有权力的那种既定利益和社会制度愈不足以为敌;简言之,智慧思想的习惯愈成为理所当然之事,就似乎愈没有必要给予知识以那种唯一垄断的地位。知识将因其成果而受人重视,不因知识当它还是一种新兴事业时为人们所赋予的那种特性而受人重视。“物以稀为贵”这个平常的道理,与我们唯独尊重知识的这件事情有着密切的联系。不明智的欲望和冲动太多了,墨守成规的行动太多了,为别人武断的权力所专横独断的事情太多了,总之,未经知识所启示的事情太多了;因而,无怪乎人们在思想中把行动和知识彼此分隔开了;无怪乎人们把知识当作是唯一能够对付实在的存在的东西了。知识在社会生活中什么时候才会自然化,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当知识为人们所习惯的时候,我们就会把知识在研究自然与社会事物中的工具作用而不是其垄断地位视为理所当然之事而无需我上面所提出的那些论证了。不过在目前,实验方法的发展还只是预示着这样一个哥白尼式革命有成功的可能性。
无论什么时候,任何人只要一谈到知识(尤其是科学)与我们的道德的、艺术的和宗教的兴趣的关系,便会遭遇两个危险。一方面是努力利用科学知识去证明道德与宗教的信仰,或者在它们流行的某些特别形式中这样做,或者在人们觉得具有启发性与安慰性的某种模模糊糊的方式中这样做。另一方面,哲学家们降低知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使道德和宗教的教义得到不可争辩的权势。先入为主的思想,会使人们从以上两种意义中的一种意义来解释我们的主张。如果如此,我们便可以声明说:我们从未有一句话是轻视科学的;我们所批评的乃是一种关于心灵的哲学与习惯,人们曾经根据这样的哲学和习惯从一些错误的理由上去珍视知识。这样消极的陈述,还没有说明我们全部的立场。知识是具有工具性的。但是,我们全书讨论的主旨却在于颂扬器具、工具、手段,使这些东西和目的与后果具有同等的价值,因为没有工具和手段,目的与后果就是偶然性的、杂乱的和不稳定的。因为所知的对象乃是知识的对象,所以把它称为一种手段,不是轻视这些对象而是欣赏它们。
只要人继续是一个人,情感、欲望、意向和选择就总是有的;所以,只要人继续是一个人,就总是要有关于价值的观念、判断和信仰的。如果有人企图一般地去证明价值的存在,这是最笨不过的事了;价值总是继续存在着的。凡是不可避免的东西,就无需去证明其存在。但是,我们本性的这些表现却需要人们的指导 ;而只有通过知识,人们才有可能进行指导。当我们本性的这些表现受到了知识的影响时,这些表现本身(在它们有指导的活动中)便构成了作用着的智慧。因此,就某些特殊的价值信仰、某些特殊的道德与宗教的观念与信念而言,我们主张的要点就在于指明:这些信仰、观念与信念都需要用我们手头最好的知识去加以验证和修正。本书讨论的精神绝不是为了替它们保留一个孤立的地位,使它们不受新知识的影响,不管这种影响是多么的分散。
被认知的对象和具有价值的对象之间的关系,乃是现实与可能之间的关系。所谓“现实”,包括既有的条件;所谓“可能”,是指一种现在尚不存在但可因现实条件的应用而使其存在的目的或后果。因此,“可能”就其对任何既有的情境而言,乃是寻求这个情境的一种理想;从操作论的定义(即用行动去说明思维)的立场出发,理想和可能是意义相同的两个观念。观念(idea)与理想(ideal)不仅某些字母相同(指英文字而言——译者),而且有共同的内容。一个观念,就其理智的内容而言,就是设想某些存在的东西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当我站在火的面前,我就说,这火是多么烫;这是用一个命题来报道一个已经为我所感觉到的性质。当我在远处看见某一事物而没有感知的接触时,我判断说它一定是烫的;“烫”在这里是表达一个后果,即我在推论说:如果我走近它的旁边,我就会经验到“烫”这样一个后果;它表明一种实际在经验中存在的东西所具有的一种可能性。这个事例是一件小事,但它却表明了任何宾词(不管是性质或关系)表达一个观念 而不是表达一个所感知的特征时的情况。这并不是一种所谓感觉和另一种所谓影像的心理状态之间的差别。这是一种为我们所已经经验到的东西和可能为我们经验到的东西之间的差别。如果我们都同意把“理想”一词中的赞美意味撇开不要,而把它当作现实的反面,那么,观念所指的可能性即为存在的理想方面。
现实和理想之间有无联系的问题,乃是哲学上形而上学方面的中心问题,正像存在和观念之间的关系乃是哲学上认识论方面的中心问题一样。这两方面问题的汇合处,就是现实和可能的关系问题。这两方面问题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我们要用智慧去调节行为而有采取行动之必要。陈述一个真正的观念或理想,就是主张我们可以改变现有的状况,使它获得一种具有特殊特性的形式。这一句话,就其涉及一个观念、涉及认识方面而言,使我们回想到上面我们把观念当作指示操作及其后果的东西的那种说法。在这里,我们所关心的是它对“理想”所发生的影响。
在现实与理想的关系这一根本问题上,古典哲学总是企图证明:理想已是而且永远是实在所具有的一种性质。寻求认识上的绝对确定性乃进而成为寻求与最后实有合而为一的一种理想。人们既未能信赖世界,又未能信赖他们自己来实现作为自然之可能性的价值和性质。拙劣无能的感觉和规避责任的欲念两相结合,使人们渴望有一种理想的或理性的东西,把它当作我们事前就占有了现实,并把它当作我们遇到困难时可以在情绪上依赖的东西。
有人认为,现实和理想事先本来就是等同的,但这个假定产生了许多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这个假定是产生罪恶问题的根源。这种罪恶不仅从道德的意义而言,而且指缺陷与错乱、不定与错误,以及一切背离完善的情况而言。如果这个宇宙本身就是一个理想的宇宙,那么,我们所经验到的这个宇宙又为什么会有这么许多完全不理想的东西呢?为了要解答这个问题,人们总是迫不得已地谈到有背离完善实有的情况——谈到有某种堕落的情况,而本体界与现象界的区别、实在与表现的区别就是由于这种堕落。这种主张有许多解释。最简单而不一定最为哲学家们所赞赏的一个说法,就是“人类的堕落”这个观念。按纽曼主教的说法,这种堕落意味着万物是在天地开辟之初的灾难中创成的。我并不想讨论这些说法,评论其长短是非。我只想指明:在唯心主义名义下的各派哲学,都想运用各种方法从宇宙论、本体论或认识论各方面来证明实在与理想是同一的,同时又引入一些有限制性的说明,解释为什么两者最后又不是一回事。
把世界理想化有三种方法。有一种理想化的方法是通过纯理智的和逻辑的过程进行的,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企图单用推论来证明这个世界具有满足我们最高愿望的特性。人们还有一种情绪上强烈欣赏的刹那,这时候,由于自我与周围世界互相愉快地结合在一起而对存在有一种美感与和谐的经验,直接满足了我们想望的一切。然后,还有一种理想化的方法是通过思想指导下的行动进行的,譬如在美术作品中,以及一切贯穿着爱的关怀的人类关系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第一种方法是各派哲学所采用的。第二种方法,当那一刹那延续的时候,是最为引人注意的。它树立了一种标准,帮助我们去衡量关于可能性的那些观念,而这种可能性是通过智慧的努力才实现的。但是,它的对象却依赖于未来的运气,因而是靠不住的。第三种方法就是审慎寻求价值安全的方法,这种价值是我们在怡然自得时自然享受到的。
在幸运的时候,人们会完全确切地享受到对象,这一事实证明自然是可以产生那种被我们当作理想的对象的。因此,自然为体现理想提供了可能的材料。如果我可以用一句老话来说,那么,自然是可以理想化的。自然是可以通过操作来加以改善的。这个过程并不是被动的。自然为人们提供了手段和材料,使我们判断为具有最高性质的价值可以在存在中具体体现出来,不过,这并非总是自然如此的,而是由于人们探索自然所引起的反应。人类是否运用自然所供应的材料,以及他为了什么目的而运用它,这些都要依靠人类的选择。
我们的理想主义并不满足于运用辩证的方法来证明:实有是完善的和常住不变的;是某种高尚力量所具有的特性,或者是一种本质。人类这样在情绪上所得到的满足和鼓励,并不足以代替为了指导我们的行动而设计出来的理想。在愉快的一刹那间,虽然我们得到了我们所崇拜、赞许和尊重的对象;但是,真、美、善形容这个世界的可靠性和范围则要看我们自己由于爱好和向往那样一个世界而从事活动的方式如何而定的。我们所喜爱、所赞赏、所尊重的事物,唯心主义哲学家们视为最高实有特征的事物,都是真正的自然因素。但是,如果没有基于了解条件的审慎行动来进行帮助和支持,这些事物便都是暂时和不稳定的,而且享受这些事物的人数是少量而有限的。
有些哲学派别曾经试图证明,现实和理想在最后实有中是固定统一的。有些宗教信仰便深受这种哲学的影响。这些宗教信仰的兴趣,在于劝人去过一种忠于所谓善的东西的生活;而宗教的这种兴趣,是和一种关于历史起源的信念联系着的。宗教也被牵涉在研究实体的形而上学之中,注定接受了某种开天辟地的说法。宗教也曾被认为是一种说明自然世界结构的学说而与科学敌对起来,从而参加了一场与科学的战斗,并终于为科学所战败。宗教还在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方面,以及人类学、文学批评和历史方面作过一些主张。随着科学在这些领域的进展,宗教发觉自己陷入一系列的冲突、调和、适应和溃退之中。
把宗教态度当作人们对存在的可能性的一种感觉,并把宗教态度当作献身于实现这种可能性的事业的一种态度,而不是接受当前既定的现实,这样便使宗教逐渐从这些不必要的学术上的纠纷中摆脱出来。但是,宗教诚信者们很少注意到:宗教之所以一再与科学发现发生冲突,其理由不在于某一特殊的教条,而在于它和有些哲学体系联合在一起。他们主张:优越而值得我们献身的东西是不是实在的和有多大的力量,要看我们能否证明它是事先存在的,因而如果我们不能像证明日月星辰是存在的那样,证明完善的理想是存在的,那么,这种完善的理想便不能对我们提出任何要求。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根本的假设,科学与宗教之间就不可能有任何冲突。当我们说这句话的时候,人们便企图把科学结论和特别的宗教主张调和起来,而在这样的企图流传开来以后,不幸的是,有人会认为他们可以提出一个万灵的调和药方。但是,这绝不是我说这句话的意思。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宗教态度对于任何事实方面的信仰(无论是物理方面的、社会方面的或形而上学方面的信仰),都应该不作任何主张。宗教态度应该把这一类事情留给其他领域的研究者们去研究。宗教态度也不要用一些关于价值的固定信仰去代替上述那些关于事实方面的信仰,而只相信发现现实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实现这些可能性的努力才是有价值的。实际存在方面的发现,会改变人类对于目的、意向和善的信仰内容。但是,这种发现不会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即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感情和忠诚指向寓于所发现的现实中的可能性。致力于创造未来而不再死抓住关于过去的命题不放,作孤注一掷这样一种力行的理想主义便成为不可战胜的了。当我们申说美丽的东西是值得赞赏和珍爱的时候,这种申说并不依靠我们能够证明那些对于过去艺术史的陈述。正义是值得尊重的,这并不依靠我们能够证明有一个正义的实有事先存在着。
如果宗教和这种理想主义结合在一起,这种宗教将具有何种形式,或者说,如果宗教不再在衰弱危难之际去寻求确定性(而这是一直决定着宗教的历史的和制度的生活的),这对宗教将会产生什么后果,这是不可能确切而完备地表白出来的。但是,这种变化的精神中的某些特点是可以指出的。一个重大的变化就是使宗教摆脱了那种防守辩解的立场,而这种立场是宗教信仰为了辩护它们关于历史和物理自然的主张而在实际上所不得不采取的;因为宗教,由于纠缠在这些问题之中,而势必经常遇到与科学发生冲突的危险。由于辩护这个迟早必须废弃的立场,人们花费了不少精力,而现在这种精力将被解放出来,用来进行积极的活动,以求实现现实生活中所潜在的可能性。更重要的变化,是人们将从一切在不同于现在生活条件的条件下所构成的教条中解放出来而倾向于把知识的结果用于建设方面。
如果科学对于实践行动所给予的刺激和支持不再限于工商业以及仅仅所谓“世俗”的事务中,那么,科学所将产生的那种改善的状况是不可能估计的。只要科学进展的实际重要性仍然还限于这些活动,那么,在宗教所表示的价值和日常生活所关心的迫切事务之间的二元论将会继续保持下去。这一道鸿沟将会继续不断地扩大而这样扩大的结果,从过去的历史看来,不至于牺牲凡人俗事所占领的领土。反之,理想的兴趣将会被迫后退到一个越来越有限制的阵地之内。
主张本质的境界乃是一个独立潜存的实有境界的一派哲学也强调说,这是一个包括许多可能性的境界;它提出这个境界,以备作为宗教景仰的真正对象。但是,从定义上讲来,这些可能性都是抽象的和渺茫的。它们和我们所具体经验到的自然对象和社会对象是没有任何关系或交往的。这不免会使我们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关于这样一个境界的见解,不过只是把现实存在自有其可能性的这一事实用一种笼统的方式加以实体化罢了。但是,无论如何,献身于这样一种渺茫而不可摸触的可能性只是保留宗教传统中的“来世”而已;不过,这个“来世”又不是被认为存在的一个世界。这种来世之想,乃是一个避难之所,而不是一个资源之地。只有当我们取消了本质和存在之间的分离情况的时候,只有当我们把本质当作要在具体经验对象中借行动来体现的可能性的时候,这种来世之想才能在指导生活的关系中发生效力。想用绕圈子的办法去求得具体经验对象,将是一无所得的。
如果宗教信仰是和自然和生活的可能性联系着的,那么,当宗教信仰在专心追求理想的时候,就会表现出它对现实的虔诚。它不会因为现实中有缺点和艰苦而发牢骚。它会重视和尊重实现可能性的手段和具体体现理想的事物(如果理想要有所体现的话)。愿望和努力本身并不是目的,愿望和努力本身分隔开来也没有价值,而只有把它们当作重新改组存在物以求获得公认的意义的手段时,它们才有价值。自然和社会本身以内就包含有理想可能性的设计,以及实现这些可能性的操作手续。人们可以不像斯宾诺莎的所谓理智之爱那样,把自然界崇拜为神灵。但是,自然界(包括人类在内)虽有缺点和不完满之处,却可以成为理想、可能性,以及为了理想、可能性而产生的愿望的源泉和一切既得善良的最后的寄托之所,从而激起人们真心诚意的虔诚。
我并不想涉及宗教心理学的领域,即不想涉及宗教经验中所包含的个人态度。但是,我们没有人能够否认,例如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所坚持的那种依赖感已十分接近这个问题的核心了。这种依赖感由于不同的文化状态的关系,有着许多不同的形式。这种依赖感曾经表现为一种卑怯的恐惧;也曾经表现在极端残忍的行动以冀取悦于我们所依靠的神力之中;也曾经在那些自以为特别接近神权而具有代表这种神权采取行动的权威的人们身上,表现为激烈狂热的一种不容异端的态度。这种依赖感也曾经表现在高贵的谦逊和不可压抑的热忱之中。历史表明,这种依赖感并没有一条预定的表现它自己的道路。
理想的善就是有待实现的存在的可能性,而我们的宗教态度就是和接受这种理想的善联系着的。关于这种宗教态度,我们有一句话可以有把握说的。我们的努力至多是瞻望着未来而永远不会达到确定性的。概率的教导既适用于科学的实验操作,也适用于一切活动形式,而且情况甚至更为悲惨一些。前面我们已经谈过不少关于控制和调节的话,但是控制和调节绝不意味着结果是确定的,虽然除非我们在生活的各方面去试用实验的方法,否则就不会知道这种控制和调节将会给我们多大的安全。在其他实践活动的形式方面,较之在认知方面,我们的未知范围还更加广阔些,因为这些其他的实践活动更为深入未来,其意义更为重大而更加不可控制。那种在变化中寻求安全,而不是寻求与固定物相联系的确定性的哥白尼式的革命,更加激起人们的依赖感。
而且,这种宗教态度会改变它的主要性质。在道德传统中,最深远的一种传统就是认为道德上的罪恶(不同于可以挽回的错误)起源于骄傲,而骄傲就是孤僻。这种骄傲的态度有许多不同的形式。有些人自命为具有最完满的依赖感;在这些人之中,有时显著地在这些人之中,有这种骄傲的态度。热诚虔信的骄傲是最危险的一种骄傲形式。还有学者相轻的骄傲,也有以财产和权势而骄傲的。还有一些人自以为懂得了上帝明显表达的意志,这也是一种骄傲,这种骄傲是最富于排他性的了。这种骄傲心便产生了一种排他性的团体,而这种团体又由于它与一种自命为具有精神垄断权的制度发生联系而得到了发展和维持。凡是有这种骄傲心的人们便自以为是神灵的特别代表,而且在神灵的名义之下成为统治别人的权威。
这种骄傲的结果,乃使教会在历史上孤立于其他社会制度之外。这种孤立分隔的情况,好像否认一切交互作用和互相依赖的情况一样,把那些自命为与理想和精神具有特别联系的人们的权力仅限于一些特别的方面。由于其他的人类结合方式都被贬低到了一个低下的地位和作用,这就使人类这些结合的团体不担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这就是自然与精神分隔从而把现实和可能两相孤立的二元论的许多结果中最严重的一个后果了。如果我们承认人的意图和努力都不是最后的,而是顺从着未定未来不确定状态的,于是养成了这种依赖感,而这种依赖感使人们普遍和共同地要有所依赖。这样,人们就不会再有那种根据人生活动来区别人的骄傲精神和孤僻态度的那种最腐败的形式。如果人们感觉到他们都要共同参与在存在的这种不可避免的不确定状态之中,就会使他们具有一种同命运、共努力的感觉。人们是不会爱他们的敌人的,除非他们之间不再是敌对的。现实和理想的对立,精神和自然之间的对立,是一切敌对中最深刻和最有害的敌对状态的根源。
以上所述,既好像忽视了那些深入人心的传统的力量,又好像忽视了体现这种传统的既定制度的力量。然而,我所做的事情,只是要指出有一种变化的可能性。这并不妨碍我们去认识实现这种变化的实际困难。在这些困难中,有一个方面是适合在这里来讨论一下的。我们最好研究一下:这些困难对于哲学未来的任务将发生什么影响。有一派哲学要用理性的方法去证明,理想是固定的和事先确定的,并把知识与高级的活动同一切形式的实践活动严格区分开来,而这种哲学便继续地阻碍着我们去实现我们所指出的那种可能性。要缩小哲学理论的实际效果或夸大它们的实际效果,都是很容易的。直接地讲来,哲学理论的实际效果并不是很大的。但是,如果我们把哲学理论当作人类已有的习惯和态度在理智上的陈述和辩护,那么,它的影响便是巨大的。习惯的惰性是很大的,而且当这种惰性被一种具体体现在制度中的哲学加以强化的时候,就会大到成为维持当前各种权威之间以及从属关系之间所产生的那种混乱和冲突状态的一个因素。
于是,最后谈一谈哲学是适时的了。好像宗教一样,哲学曾经和自然科学发生过冲突,至少从17世纪以后,哲学就逐渐和自然科学分道扬镳了。它们分裂的主要原因,是哲学担负起了认知实在的功能。这样便使得哲学成为科学的竞争者,而不是补充者了。这就迫使哲学要求获得一种比自然科学更为根本的知识。因此,哲学(至少在其比较有系统的形式之下)就感觉得有责任来修改科学结论,证明科学所言非其真意,甚或证明这些科学结论只能应用于现象世界而不能应用哲学所指向的最后实在。唯心主义哲学企图从考察知识的条件方面来证明,只有心灵才是唯一的实体。唯心主义哲学实际上是说,既然物质本身就是心理的,那么,如果物理知识只承认物质,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唯心主义一经证明了理想总是真实的以后,便推卸了它企图去解释现实的任务(这个任务如果是低贱些,但却是有用的),借这种解释便可以使价值的范围变得更为广泛和可靠一些。
在科学本身,一般的观念、假设是必要的。它们有着必不可少的用处。观念、假设启发人的新的观点;习惯使我们闭塞,使我们看不清现实状况和未来的变化,而观念、假设却使我们从习惯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观念、假设指导着我们的操作,揭示新的真理和新的可能性。它们使我们不受直接环境和狭隘范围的限制。当我们不发挥我们的想象力或在想象中不敢利用观念、假设的时候,我们的知识也就发生动摇了。科学每一巨大的进步,无不源于新的大胆想象。有些概念经过实验的考验并已经获得成功,因而,被我们视为当然之理而加以运用。这些运用有效的概念在从前却是一种思辨的假设。
假设的广度和深度是没有限制的。有些假设的范围是狭隘而专门的,但有些假设却和经验一样的广泛。哲学总是认为,它本身是具有普遍性的。如果哲学把这种普遍性和构成有指导作用的假设联系在一起,而不笼统地装作认识了普遍的实有,它对于普遍性的这个要求是可以完满做到的。当假设由实际的需要所提出,由既得的知识所防护,并由这些假设所引起的操作所产生的后果所验证时,这种假设就是有结果的,这是不在话下的。否则,想象便化为幻想,成为空中楼阁了。
现代生活的特征就是在语言、信仰和意向方面的混乱,因而最迫切需要的乃是比较广泛而概括的观念,用来指导人生。现在,人类关于存在的实际结构和过程的知识已经发达到一个阶段,使想利用知识的哲学获得了指导和支持。在哲学解除了它保护实在、价值和理想的责任之后,是会找到一个新的生命的。就科学去说明科学的意义,亦即就现实的知识去说明科学的意义,这可以留给科学去做了。就科学广泛地为人类所利用这一点来说明科学的意义;就科学在为可靠价值的可能性服务这一点来说明科学的意义,这还是一片荒地,亟待开发。废弃对绝对而永恒的实在与价值的寻求,看来似乎是一种牺牲。但是,废弃这一寻求乃是从事更富于生命力的事业的先决条件。当哲学寻求以社会生活为基础、为大家所共享的价值时,它只会有善意者的帮助而不会有对手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哲学和科学便不是反对的了。哲学乃是科学结论和社会以及个人行动方式之间的联络官,筹划和努力实现一切可以达到的可能性。哲学也与宗教一样,既然要在实现中鼓舞培植理想可能性的感觉,那么,它就要不断地为科学可能的发现所校正。每一新的发现,总是为人类提供了一个新的机会。这样一种哲学,在它的面前就会有一个广阔的批评天地。但是,哲学的这种批评的心灵却须排除偏见、私利、习俗,以及来自反乎人类目的的制度的权威对人类所施行的统治。人类的想象力是具有创造性的,因为它能指出现实知识所揭露出来的新的可能性和设计在人类日常经验中实现这些可能性的方法。上述哲学的这个消极功能,只是人类想象力的创造性工作的反面工作而已。
哲学时常抱有这样一个理想,想把知识完全统一起来。但是,知识就其本性而言,是分析性的和判别性的。不过,知识已经达到了广大的综合性,达到了笼统的概括。但是,这种综合、概括启发了新的研究问题,开辟了新的探究领域;过渡到比较详尽和各种各样的知识。在知识的进步中所包含的多方面的发现,启发了新的观点和方法。这个事实就驳斥了那种认为可以在理智的基础上完全把知识综合起来的想法。专门知识单纯的增进,永远不会创造出一个构成理智整体的奇迹。不过,把科学的专门结果统一起来的需要是仍然存在的,而哲学在满足这个需要方面应该作出它自己的贡献。
然而,这种需要不是科学内在所固有的,而是实践上的和人本的;科学只要能够层出不穷地发现新的问题和有新的发现,就心满意足了。在广泛的社会领域中,人类的行动需要指导,而这就真正要求把科学的结论统一起来。当科学结论对于指导人生的意义被揭示出来时,这些科学结论便被组织起来了。而科学探究丰富多彩的结果之所以是无组织的、散漫的和杂乱的原因,也就在这一点上了。天文学家、生物学家、化学家在他们自己的领域以内,至少在一段时间以内,可以得到一些系统的整体。但是,当涉及这些专门的结论对于指导社会生活的意义时,我们便跳出了专门的圈子,感觉到有些困惑了。显然是由于我们有这样一个缺陷,而不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传统和武断的权威才有力量。人类过去从来没有这样一堆五花八门的知识,而且对于他的知识的意义、他的知识所将引起的行动和后果,在过去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困惑不定。
如果我们对于知识对理想以及一般价值的信仰所发生的意义有任何同意的看法的话,那么,我们的生活便有着统一性的特征而不会有在各种冲突着的目标和标准之间的矛盾和精神涣散的特征。在广大和自由的社会领域内,实践行动的需要会使我们的专门知识统一起来;而专门知识又会使控制行为的价值判断确实可靠。如果我们已经取得了这种同意,就表示近代生活业已达到成熟的地步,可以了解它本身在理智运动中的重要意义。近代生活便会在它自己的兴趣和活动中,发现一些指导它自己事务的有权威的方法;而这种有权威的指导,人们在彷徨于腐朽的传统和偶然冲动的支配时是找不到的。
这种情境说明了当代哲学的重要职责。这个重要的职责就是要寻找和揭露障碍的所在;要批判阻塞通道的心理习惯;要专心思考合乎现代生活的各种需要;要就科学结论对于人生各方面的目的和价值的信仰所发生的后果来解释科学的这些结论。要想发展一个思想体系以担当起这个职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有慢慢地,依靠大家的同心协力,才能做到这一点。我在本书里曾经试图概略地指出我们所要完成的这个任务的性质,并且提出手头完成这个任务的某些资源。
(傅统先 译 童世骏 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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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选自《杜威全集·晚期著作》第4卷。首次发表于1929年,为《确定性的寻求》一书第1章。
[2] 选自《杜威全集·晚期著作》第4卷。首次发表于1929年,为《确定性的寻求》一书第2章。
[3] 在反对为了推崇冥思的知识而轻视实践这种存在已久的思想的过程中,有一种倾向把事情简单地颠倒了一下。但是,实用主义的工具主义的实质是要把知识与实践两者都视为在经验存在中获得善果(即各种优越的结果)的手段。
[4] 选自《杜威全集·晚期著作》第4卷。首次发表于1929年,为《确定性的寻求》一书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