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
[1]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河水。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得很急。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2]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数十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椈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晨,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3]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悠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4]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5]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迎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6]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上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7]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绝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的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滋养。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逐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8]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眤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9]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木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霞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10]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缦烂在人间,更不烦殷勤问讯。
[11]瑰丽的春光!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那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净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像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12]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里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的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里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13]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指导大概
这一篇是叙述景物的文字。要叙述景物,作者先得熟悉那景物。不然,材料就没有了。叙述什么呢?既已熟悉了那景物,叙述起来,手法却不止一种。作者先在意念中画下一张景物的平面图,又在那图上圈出值得叙述的若干点来,于是用文字代替颜料,按照方向与位置逐点逐点画出来给读者看,作者自己却并不露脸,正像执著画笔的画家自身处在画幅以外一样:这是一种手法。作者当初在景物之中东奔西跑,左顾右盼,官能方面接受种种的感觉,心灵方面留下深深的印象,他觉得这一份受用不容一个人独享,须得分赠给读者,于是把当时的一切毫不走样地叙述下来,他自己当然担任了篇中的主人公:这又是一种手法。本篇采用的是后一种手法,那是一望而知的。
本篇作者对于康桥的景物不只是熟悉,那比较熟悉更进一步,他简直曾经沉溺在康桥的景物中间。因此,他告诉读者的不单是康桥的景物,并且是景物怎样招邀他,引诱他,他怎样被景物颠倒与陶醉。换一句说,他告诉读者的是他与康桥一番永远不能忘记的交情。这就规定了他所采用的手法,也就使这篇文字必得在叙述之中,带着抒情的气氛。要是他采用前一种手法,冷静地画出一幅康桥来,那只好把那一番交情牺牲了。可是他不但不愿意牺牲那一番交情,而且非常宝贵那一番交情,这篇文字可以说为了这一点才写的。他就不得不用一种热情的活泼的笔调:像对着一个极熟的朋友讲述他的游程,称心随意,无所不谈,没有一点拘束,谈到眉飞色舞的时候,无妨指手画脚,来几声出神的愉快的叫唤。这样写来,景物之中有作者,作者心中有景物,错综变化,把景物与心情混成一片,那一番交情也就在这上头见出了。
因此,这篇文字的文体绝不能是严谨的,而必然是自由的。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怎样想到就怎样写,它差不多自由到这个地步。正统的古文家作游记,当然不肯也不能用这种文体。现代作家对于文学的观念虽说解放多了,但作起游记来,也未必都会像这一篇的自由。大概本篇作者所以能写成这样的文体,一半从他的品性,一半从他的教养。他是个偏于感情的人,热情奔放,往往自己也遏制不住。他通西洋文学,西洋文学中有所谓“散文”的一个部门,娓娓而谈,舒展自如,在自来我国文学中是不很发达的。他那品性与教养交叉在一点,就产生了他的自由的文体。
但是,仅仅说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怎样想到就怎样写,是不够的。果真这样,一篇文字不将成为在古墙上乱爬的藤蔓吗?原来控制还是需要的,线索还是不能没有的;不过工夫到了纯熟的地步,控制的痕迹不能在字里行间显明地看出;线索也若有若无,这就教人看来好像是完全自由的了。
现在试看,本篇是由什么控制着的?不就是前面说起的作者与康桥的一番交情吗?所以说河水,说草场,说船,说春景……等等,都不作客观的叙述,而全从作者与它们的关系上出发。作者工夫纯熟了,对于这种控制也许并不自觉;但研究这篇文字的人应该知道,如果没有这种控制,文字也许会见得散漫。“散漫”与“自由”好像差得不远,然而实际上是相去千万里了。
再看,作者的意念怎样发展而成为这一篇的形式。他要把康桥的种种告诉读者,当然先得提起康桥。但康桥地方最吸引他的感兴的是那条康河,提起康桥便想到了康河。在上游那个果子园里吃茶的情景也想起来了,在上下河分界处那个坝筑旁边静听的经验也想起来了。于是从河身想到河两岸的草场,在草场上他享受到许多的快适,而河上坐船的快适,趣味又各别。想到船,他自己撑船的经验立刻涌上了心头,他只能“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看人家撑可不然了,尤其看“专家的女郎”撑,那印象真是不可磨灭的。这才回转去想坐船的趣味,一一与在草场上坐的不同。——以上的线索虽然曲折,并不是一直的,但总之贴切着那条河。就写成的文字说,便是从第一段到第五段。以下作者想开去了。他想到“住惯都市的人”不关心自然界的变化,同时“不肯承认做人是快乐”,或多或少不免“咒诅人生”。他以为这大都是自取其咎,正因离开了自然,才有这种“病象”,“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这似乎想得太远了,可是并不远,只因他在康桥过过一春(本篇里的“春”是照外国算法。指三四五三个月而言,须注意),与康桥有了一番深密的交情,他才对于上面那个“极肤浅的道理”有了“自信”。“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原是平时接触惯的;然而在康桥“竟像是第一次”“辨认”,可见平时的接触实在算不得接触,而在康桥的“辨认”,给与他性灵上的补益是多么大了。于是,他想到春朝的景色,在那景色中,仿佛听到“晴空”与自己的“灵魂”互相应答,声声叫唤着“春!”他又想到春天的花信,从春光起初透露直到春光“缦烂在人间”、“一天有一天的消息”。他又想到春天骑着自转车出去“游行”,到处可以欣赏,到处可以休憩,到处有温厚的人情与丰美的饮食,“适情”“适性”,其乐无比。他又想到春天傍晚,对着“辽阔的天际”看夕阳,“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竟带着神秘性,教他陷入迷离惝怳的境地。——以上是想了开去而回转到康桥的春天,从康桥的春天推演出平列的四项来,就是朝景、花信、野游与晚景。就写成的文字说,便是从第六段到第十二段。以下是结束了。他所以把康桥的种种告诉读者,原来因为康桥与他有这么一番深密的交情,真像他自己的家乡一样;他与它“一别二年多”,禁不住起了“思乡的隐忧”,他要读者知道他怀着这么一腔“隐忧”。口里说“谁知我”,正是希望人家知道他。“思乡”自然想回去;如果回到康桥,“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那“隐忧”就消除了。这远远应接着开始的意念,他在开头不是说“在星光下……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吗?就写成的文字说,便是末了一段。
以上说明了这篇文字虽则自由,可不是漫无控制的自由,稍稍用心一点看,线索也很分明。现在试看:本篇热情的活泼的笔调是怎样构成的?阅读这篇文字,一定会立刻注意到,它使用着许多“排语”。在开头第一段,“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与“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就是两组排语。第二段里有“在清晨,在傍晚”,与“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两组。第四段里有“那多不费劲,多美!”与“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两组。以下几段里还有很多,也不须逐一指出。人对于某事物有热烈深切的感触的时候,往往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申说。所以文字里使用着排语,足以表示出热情。这样再三申说当然是严谨与平板的反面,所以又足以表示出活泼。读者读了这种排语,自会引起一种感觉:仿佛一面经作者尽兴指点,一面听作者娓娓谈说。试看第八段里“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那一组,读者读了,不是仿佛觉得自己也置身其境,一同在那里听画眉的新声,一同在那里发见第一朵的小雪球花,一同在那里看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吗?——这一节是说作者使用排语,是构成他那热情的活泼的笔调的一个因素。
本篇里出现了许多“你”字,这也会立刻注意到。“你”是谁?无论谁读到这篇文字,作为这篇文字的读者,这个“你”就是他。再推广开来说,这个“你”也就是作者自己,也就是“我”。为什么指称着读者,“你”呀“你”地叙述呢?为什么分身为二,把自己也称为“你”呢?一般文字原是认读者作对象的,提起笔来写文字,就好比面对着读者说话,虽不用“你”字,实则随处有“你”含在里头。现在明用“你”字,就见得格外亲切,仿佛作者与读者之间有着亲密的友谊,向来是“尔汝相称”的。以上是对于前一个问题的解答。这篇文字所写的原是作者自己在康桥的经验,但作者不想专有那经验,他拿来贡献给读者,于是在某一些地方用“你”字换去了“我”字。这使读者读了更觉得欢喜高兴,禁不住凝神想道:“如果身在康桥,这一份受用完全是我的呀!”以上是对于后一个问题的解答。像这样使用“你”字,并不是作者故意使花巧,语言中原来有这种习惯的。作者适当应用这种习惯,也是构成他那热情的活泼的笔调的一个因素。
第三个因素可以说的是:他多从感觉印象上着笔。那些感觉印象曾经深深地打动他,他就把它们照样写出来,笔调之中自然含着许多情趣,见得活泼生动了。譬如第一段里的“花果掉入茶杯”、“小雀子到桌上来啄食”,这是个包含着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的复杂印象。若不是那果子园花树果树多,花果怎么会掉入茶杯呢?若不是那地方“鱼鸟忘机”,小雀子怎么敢到桌上来啄食呢?可见那里真是个花木繁茂、鱼鸟忘机的去处,真是个怡情适性、大可心醉的去处。但是作者不用这一套平板的说明,他只把“花果掉入茶杯”、“小雀子到桌上来啄食”写出来,这不但报告了实况,并且带出了他当时被感动的心情。读者读到这里,也就得到个情趣丰足的印象,与读那平板的说明完全两样。又如第三段里的“不出声的皱眉”,这是个视觉印象。看见“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人在那里“不出声的皱眉”,将怎样地窘急与羞愧呢?本已是“东颠西撞的狼狈”,又看见有人在那里“不出声的皱眉”,更将狼狈到何等程度呢?这些意思是可想而知的,作者都不写,他只写“不出声的皱眉”那个印象。就凭这六个字,作者当时窘急羞愧的狼狈情形如在目前了。此外写感觉印象的地方还有很多,不再提出来说。总之,作者多从心理方面着笔,又是构成他那热情的活泼的笔调的一个因素。
上一节说的是外界事物给与作者印象很深的,作者就把它照样写出来。还有一种是事物本身本来没有某种情意或动作,但作者情绪上感觉上好像它有,就把那种情意或动作归给它。这样的写法,事物便蒙上了作者的情绪与感觉的色彩,写事物也就是写心情,“心”与“物”混成一片,当然与严谨地客观地叙述事物不相同了。本篇用这样写法的地方也不少。如第一段的末一句,“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星光与波光并没有性灵,怎么会像“相对忘言”的两个朋友那样“默契”呢?“大自然的优美宁静”又不是江水河水,“性灵”又不是田地城镇,那“优美宁静”怎么会“淹入”“性灵”呢?原来这都是作者当时的感觉,这感觉又从作者当时闲适、舒快到近于神秘的情绪而来。依他当时的情绪,好像星光与波光静静无声,互相照映,其间自有一种“默契”;又好像“优美宁静”是充满在宇宙间的大水,没有一处不淹到,连他的性灵也被“淹入”了:这样,他就用了“默契”与“淹入”两个词。又如第八段里的“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小雪球花只是应着自然的节候,顺着本有的生机,开出来罢了,它何尝“挣”?原来这也是作者的感觉,这感觉又从他那爱活动爱奋斗的性情而来。他在半冻的地面看见了第一朵的小雪球花,他想像它也是爱活动爱奋斗的;它要挣扎出来,一定经历了许多艰难辛苦;但结果竟被它挣扎出来了,那又是何等的成功,何等的欢喜。他下一个“挣”字,差不多分享了小雪球花那一份成功与欢喜了。此外如说“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第五段),花草在泥土里渐次“苏醒”(第八段),克罗克斯是“爱热闹的”,蒲公英与雏菊是“耐辛苦的”(第十段),都是这种写法。这又是构成他那热情的活泼的笔调的一个因素。
本篇的笔调是热情的活泼的,前面说过了。若用图画来比,它的彩色是浓重的。画有白描,有淡彩,有丹碧浓鲜的设色;本篇就好比末了一种,它绝不是白描和淡彩。这浓重又是怎样构成的呢?第一,由于使用排语。使用排语正如画画时候一笔一笔地加浓。第二,由于多写感觉印象。感觉印象多,犹如画面上布满了景物,少有空白处所,自然见得浓重。第三,由于多用文言里的形容词与副词,就是所谓“词藻”。如用“葱翠”来形容“草坪”,用“恣蔓”(应作“滋蔓”)来形容“草丛”(第二段),用“婆娑”来形容“大木”,用“盘错”来形容“根柢”(第七段),用“娉婷”来形容“尖阁”,用“妩媚”来形容“康河”(第九段),如说裙裾“悠悠”的飘着(第四段),说经验“栩栩”的留着(第十二段),这些词藻都是红绿青黄的颜料,把这篇文字涂成浓重的一幅。白话文里使用文言的词藻,原有讨论余地,且留在后面说。这里只说仅就文言而论,少用词藻就见得清淡,多用词藻就见得绚烂;现在把文言的词藻用入白话文,彩色当然见得浓重了。
然而本篇里也有用白描法的,可以举出两处说。一处是第三段末了叙述“租船再试”时候的情景。那老船家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这个话多么朴素,然而那老船家又像殷勤又像瞧不起人的心情,已经完全描出。以下作者说“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用个“一点”与“就”,作者当时急于“再试”与不爱听老船家噜苏的心情,以及当时活动的姿态,就在这上头传出来了。又一处是第四段叙述“专家的女郎”撑船出桥洞时候的姿态。那长竿“竟像没分量的”,“往波心里一点”,只是“轻轻的,不经心的”,在有过撑船经验可是不曾学会撑船的作者看来,是多么可以羡慕呢?“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那轻巧敏捷与“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是何等显明的对照呢?以上两处也是写的感觉印象,可是读起来并不觉得浓艳,这里头该有个缘故。原来这两处只像平常谈话一样,不用什么词藻,也不用什么特殊语调,可是对于当时的印象,把捉得住,又表现得出,所以成为两节白描的好文字。
一
阅读叙述文字,不能没有时间观念。那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那景物是什么时候显现在作者眼前的呢?这些都得辨清楚。如果不辨清楚,就摸不清全篇的头绪。现在就本篇说,读者须得问:这里所写的康桥,是作者某一天某一回所接触的不是?要回答这问题,于是逐段看下去。第一段里说的果子园里的情景与星光下的经验,不是限于某一天的;第二段里说的草场上的景物,不是限于某一天的;第三段里说的自己撑船,第四段里说的看人家撑船,也不是限于某一天的。第九段说的朝景,可不是某一回的朝景;第十段说的花信,可不是某一回的花信;第十一段说的野游,可也不是某一回的野游。全篇之中,只有第十二段里说的三幅“画图似的经验”是属于某一回的,都特地用“有一次”来点醒,虽然没有说明是何年何月何日。如果把叙述某一天某一回的经验称为“专叙”,那么叙述不限于某一天某一回的经验便是“泛叙”。作者对于所写的事物太熟悉了,接触的机会不止一次两次,也分不清某一种经验是某一天某一回的了,只觉得种种经验各自累积起来,成为许多浓密的团结;那自然只有不限定时间,采用“泛叙”的方法。本篇的情形就是这样。如果是一个短期旅行的游客,到康桥地方匆匆地游览一周,提起笔来写游记,他就不得不用“专叙”的方法,单把他游览那一天的经验叙述下来了。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可以叙述的呢?“专叙”的时候,常常用“某月某日”,“……的时候”,“……之后”一类时间副语,来点醒以下所说的事件、景物或经验所属的时间。
本篇里也有用这一类时间副语的地方,如“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第三段),“在礼拜天”(第四段),“在初夏阳光渐暖时”(第五段),“在康桥时”,“在夕阳西晒时”(第十二段)。但在“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前面加上个“每回”,在“在夕阳西晒时”前面加上个“常常”,这就成为“泛叙”了。此外三语,只要辨别上下文的语气,便知道也不是“专叙”。“在礼拜天”一语是用“尤其”承接着前面“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一语的;而“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是假设语气,“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也是假设语气,两语里都含得有“如果”、“假使”的意思:假设语气当然不会是“专叙”。至于“在康桥时”一语占着一春的时间,下面的“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又是经常的情形,所以也只是“泛叙”而不是“专叙”。
阅读叙述文字,又不能没有空间观念。作者叙述那事件那景物,是不是站定在一个观点上的呢?如果站定在一个观点上,那所写的只是这个观点上所能观察到的一切;观点如有转换,文字中一定先行交代明白,然后再写新观点上所能观察到的一切。如果不站定在什么观点上,那就比较自由,只凭记忆逐项逐项地叙述出来,更不管它们是从那一个观点上观察到的。本篇就时间方面说既是“泛叙”,那么所写康桥的种种,当然不会是站定在什么观点上观察到的了。原来它写的是情绪中的康桥,而不是眼界中的康桥。但这是就本篇大体说。若在非表明空间关系不可的地方,虽说是“泛叙”,也不得不站定一个观点来写。如第二段里的“对岸草场上……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第九段里的“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有佳荫处有村舍”,都是登高远望的景;第四段里的“有几个专家女郎……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是桥上眺望的景;如果不是登高,不在桥上,所见也就两样;这便有了空间关系,须得站定一个观点来写。以上三节写景文字之前,第二段里有“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一语,第九段里有“从那土阜上望去”一语,第四段里有“站在桥上看人家撑”一语,都是用来表示站定的观点的。又如第九段的开头,叙述春朝游行时候所见的景色:“静极了……点缀这周遭的沉默”是大道上的景,“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是林子里的景,“当前是平坦的原野……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是林子外的景;大道上,林子里,林子外,景色不一,这便有了空间关系,不得不站定一个观点又转换一个观点来写。
这一节最初的观点原在大道上,有“顺着这大道走去”一语可以证明;以下用“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两语,就把观点转换到林子里去了;以下用“走尽这林子”一语,又把观点转换到林子外去了。至于第十二段里的三幅“画图似的经验”,就时间方面说既是“专叙”,自然得叙明当时站定的观点。“我赶到一个地方”、“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三语,都是用来表示当时站定的观点的。若是匆匆游览过后写一篇“专叙”的游记,站定观点与转换观点的叙述就不会这么少了。
二
现在再把本篇值得注意值得体会的地方逐一提出来说一说(前面已经说过了的,就不再说了)。
第一段叙康河,分上游下游来说,原是最平常的方式,地理教本所常用的。可是叙上游就说到那个果子园,用复杂的感觉印象来描写那里的丰美与安静,把康桥的佳胜突然涌现在读者面前,这就不平常了。叙下游只说它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以下便说到上下河分界处的那个坝筑,说到星光之下在那个坝筑旁边听各种声音的神秘经验,这也不平常。作者并不是写地理书,他要写的是他情绪中的康桥:读者只要读这第一段,就可以感觉到了。
第三段开头说明三种船,把撑篙船排在最后,是有意的,用来引起下面的自己撑船。说明三种船的部分,文字是静的;过渡到自己撑船,文字就是动的了。试看“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傍观的英国人在那里“不出声的皱眉”,河中悠闲的秩序“给捣乱了”,以至“租船再试”,经老船家劝告,不肯听话,“把船撑了开去”,哪一处不是活生生的动态?不说英国人在旁边“不出声的皱眉”,而说“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可见因他们“皱眉”而更显得“狼狈”,那经验正不止一次两次了。不说船还是横着前进,而说“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这是用更具体的说法,把“横着前进”化成个更具体的视觉印象。
第四段里“穿一身缟素衣服……帽影在水草间颤动”是对于“专家的女郎”的形容语(形容语不妨去掉,这里如果去掉这形容语,就成“有几个专家的女郎,你看她们……”)。说衣服又说到裙裾的飘扬,说帽子又说到帽影的颤动,这是加工描绘。描绘的结果,使读者觉得但看这四语,便是一幅鲜明的生动的图画。本段末一句里的“敏捷”、“闲暇”、“轻盈”是作者主观的批评,但与前面所叙的姿态都有照应。如果再来一个“美丽”,那就没有照应了;因为前面只叙那几个女郎撑船时候的动态,并没有叙她们的面貌与身材怎样美丽。
第五段末一语里的“水底翻的音乐”,指在河上开话匣子而言。话匣子所奏的音乐,声音在河面发生回响,再传播开来,这便是“水底翻的音乐”。听这种音乐,物理上既与平时开话匣子不同,环境上、心情上也全不一样,所以在少年们的感觉中,这种音乐是“描写梦意与春光”的。
第六、七两段可以说是插入本篇的一篇议论文,它的题目是“人不要完全遗忘自然”。第六段先说“住惯城市的人”的通常情形,分两点,一点是不关心“季候的变迁”,又一点是抱怨生活,不“承认做人是快乐”。对于前一点,用具体的说法。仅仅从叶子的长落、炉子的装卸、衣服的更换,知道“季候的变迁”,足见那关心真是有限得很了。“星星”、“花草”、“风云”环绕在周围,可是一样也不去理睬,足见对于自然全没交涉了。于是第七段说一般人所以有这种情形,由于“忘本”。人的“本”是什么呢?“人是自然的产儿”,人从大自然取得生命,这说明了人的“本”是自然。花草离不开泥土,鱼离不开水,大木的根柢深入无尽藏的地里,这些都是比况,比况人绝不能离开了大自然而生活,也得像大木一样,把生命的根柢深入大自然里。然后归结到作者所提出的意见:“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本篇是抒情的叙述文字,如果插入一小篇严格的议论文(就是说完全用抽象的说法,由演绎、归纳、类推等方法而达到结论的议论文),那是很不相称的。现在这两段多用具体的说法,语调自由活泼,又与纯理智的说理文字不同,所以插在中间与各段一致,并不觉得不调和。
第八段末了三句,开头都用了惊叹词“啊”,以下指点用“那是”“这是”“这不是”,值得细辨。画眉的新声比较远,小雪球花与柳条近在面前,“那”与“这”表明实际上的远近之分,这是一。“那”与“这”不重复,用了两个“是”来一个“不是”,又见得有变换,这是二。这样三句连在一起读,自然引起一种感觉,仿佛春信是四面袭来,不可抵御的了,这是三。
第九段里叙到“尖尖的是近村的教寺”,以下接一句“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教谁听呢?也可以说教自己听,也可以说教读者听。但是在写文字的时候,作者并不正在望见那教寺的“尖尖的黑影”,至于读者读这篇文字,是不拘于什么地点什么时间的,怎么能教自己听又教读者听呢?原来这是排除了空间与时间观念的说法。说起近村的教寺,仿佛钟声已经在那里送过来了,于是向自己并向读者提示道:“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前面提及的第八段末了三句,情形也正相同。说起春信,仿佛春信就从四面袭来了,于是一边指点,一边提示,说出这么三句来。
又,本段里用“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譬喻炊烟“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这是用听觉印象表现视觉印象。朝来有许多的人作祈祷,想像他们的祈祷声音一一上达上帝的听官,正与炊烟上腾而没入天际相似,于是来了这错综的印象。以下连用三个“顷刻间”,把时间说得极急促,表示初晓景色的刻刻变换。末了两句,“胜利的晴空”与“快活的灵魂”呼唤着“春!”互相应答,把清早寻春的人的欢喜心情完全表达出来。若说“春来了”,或是“这已经是春天了”,反而见得累赘失神。当时只有一个浑然的感觉“春!”而已,而感得欢喜的就在这个浑然的感觉,所以单说“春!”字是最完足的了。两个“春!”字的位置也可以注意。如果放在“私语”与“回响”之后,说话的力量就侧重在“胜利的晴空”与“快活的灵魂”。现在放在前面,随后解释一个是“晴空”的“私语”,一个是“灵魂”的“回响”,力量就侧重在“春!”的那一声呼唤方面了。本段叙述了春朝的晴色,归结到“春!”这个浑然的感觉无所不在,自然该把力量侧重在“春!”的那一声呼唤方面才对。
第十段专说“伺候着河上的风光”,也就是探河上的春信。明说“关心”的若干里固然是春信所在,“小雪球”与“铃兰与香草”也是报告春消息的使者。以下列举“莲馨”、“石水仙”、“克罗克斯”、“蒲公英与雏菊”,可是没有说那些花儿怎么样,只用一个“破折号”便接说“这时候”,表示提起那些花儿,意念立刻想到那些花儿开放的时候。那些花儿开放了,此外还有没有提到的许多花儿也开放了,那春信还待你去“探”吗?所以说“更不烦殷勤问讯”。
第十一段开头的“瑰丽的春光!”与“可爱的路政!”是两句赞叹句,形式上没说明“春光”与“路政”怎样,好像都不成一句话。其实是说明了的,只要倒转来,就是“春光瑰丽”与“路政可爱”,不过成为寻常的表明句了。赞叹句自有这样的一种形式,如“伟大的时代!”“好漂亮的人物!”都是口头常常说的。以下说骑着自转车出游,连用五个“你如爱”,传出了眉飞色舞、津津乐道的神情。这里把“花”、“鸟”说在前,把“儿童”、“人情”、“酒”说在后,一种解说是:“花”、“鸟”是自然,亲近“儿童”接受“人情”是人事,而“酒”又是从“饱餐”与“尝新”联想起来的。但是还可以有一种解说:说“花”、“鸟”、“儿童”的话短,说“人情”与“酒”的话长,短的在前,长的在后,正是语言的自然。试把长句调在前面,吟诵起来,读到后面的短句,就会觉得气势不顺了。本段里的“每‘望’”等于说“每家酒店”。“望”是“望子”,酒店的市招。
第十二段作者引陆放翁的一联诗句,有记错的地方。现在把全首抄在这里:“醉眼朦胧万事空,今年痛饮瀼西东。偶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御晚风。行路八千常是客,丈夫五十未称翁。乱山缺处如横线,遥指孤城翠霭中。”题目是“醉中到白崖而归”。诗中有“痛饮瀼西东”的话,该是放翁通判夔州的时候作的。所以作者说“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同段叙述三幅“图画似的经验”,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本来可以随便。现在排成这样形式,也为要先短后长。并且,前两个经验是说清楚的,后一个却没有说清楚,也得把它放在最后才顺。再看第二个经验的叙述,作者为什么会“感着神异性的压迫”,“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跪下”呢?原来这是由于对“伟大”、“庄严”的一种虔敬情绪。“一条大路,一群生物”,背后“放射着万缕的金辉”,从一群生物在大路上走,联想到一切生物在生命的大路上走;从太阳放射万缕金辉,联想到赋与生命支配生命的“宇宙的力”;这就觉得眼前景物便是宇宙的“伟大”、“庄严”的具体表现,不由得虔敬地“跪下”了。再说第三个经验,“这草田变成了”什么呢?读者没有作者的经验,当然无从猜测,但可以说定,那也是带着“神异性”的。不然,作者为什么说“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呢?
末一段若即若离地回顾第一段的“星光”,作为结束。若是终止在第十二段,话便没有说完,这是很容易辨明的。
本篇是白话文,但参用了许多文言的字眼。除了前面所举文言的词藻外,如“裙裾”、“唼喋”、“睥眤”(应作睥睨)、“闲步”、“清荫”、“美草”、“巧啭”等,都是文言的字眼。白话文里用入文言的字眼,与文言用入白话的字眼一样,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问题,只有适当不适当,或是说,效果好不好的问题。要讨论这个问题,可以从理想的白话文该是怎样的想起。
白话文依据着白话,是谁都知道的。既说依据着白话,是不是口头用什么字眼,口头怎样说法就怎样写法呢?那可不一定。如果一个人口头说话一向是非常精密的,自然不妨完全依据着他的说话写他的白话文。但一般人的说话往往是不很精密的,有时字眼用得不切当,有时语句没有说完全,有时翻来覆去,说了再说,无非这一点意思。这样的说话,在口头说着的时候,因为有发言的声调、面目与身体的表情等帮助,仍可以使听话的对方理会,收到说话的效果。可是,照样写到纸面上去,发言的声调、面目与身体的表情等帮助就没有了,所凭借的只是纸面上的文字;那时候能不能也使阅读文字的对方理会,收到作文的效果,是不能断定的。所以在写白话文的时候,对于说话,不得不作一番洗炼的工夫。洗是洗濯的洗,就是把说话里的一些渣滓洗去。炼是炼铜炼钢的炼,就是把说话炼得比平常说话精粹。渣滓洗去了,炼得比平常说话精粹了,然而还是说话(这就是说,一些字眼还是口头的字眼,一些语调还是口头的语调,不然,写下来就不成其为白话文了):依据这种说话写下来的,才是理想的白话文。
文字写在纸面,原是教人看的,看是视觉方面的事情。然而一个人接触一篇文字,实在不只是视觉方面的事情。他还要出声或不出声地念下去,同时听自己出声或不出声地念。所以“阅”“读”两个字是连在一起拆不开的。现在就阅读白话文说,读者念与听所依据的标准是白话,必须文字中所用的字眼与语调都是白话的,他才觉得顺适调和,起一种快感。不然,好像看见一个人穿了不称他的年龄、体态、身分的服装一样,虽未必就见得这个人不足取,但对于他那身服装,至少要起不快之感。而不快之感是会减少读者与作品的亲和力的,也就是说,会减少作品的效果的。
把以上两节话综合起来,就是:白话文虽得把白话洗炼,可是经过了洗炼的必须仍是白话;这样,就体例说是纯粹,就效果说,可以引起读者念与听的时候的快感。反过来说,如果白话文里有了非白话的(就是口头没有这样说法的)成分,这就体例说是不纯粹,就效果说,将引起读者念与听的时候的不快之感。到这里,可以解答前面所提出的问题了。白话文里用入文言的字眼,实在是不很适当的足以减少效果的办法。那么,本篇作者为什么在本篇里参用许多文言的字眼呢?这由于作者文言的教养素深,而又没有要写纯粹的白话文的自觉,不知不觉之间,就把许多文言字眼用进去了。教他另用一些白话的字眼来调换文言的字眼,他未必不可能,他只是没有想到要不要调换。
本篇里不单是字眼,就是语调也是非白话的,如第九段里的“想像那一流清浅”与第十段里的“更不烦殷勤问讯”两语便是。这两语都是词曲的调子,如果用在词曲里,是很调和的;现在用在白话文里,就不调和了。“想像那一流清浅”,这样的说法,白话里是绝没有的。“更不烦殷勤问讯”之下,白话里必得有个“了”字。作者把词曲的调子用入白话文,原由如前面所说,也只是个不自觉。这种情形,不只本篇有,初期白话文差不多都有;因为一般作者文言的教养素深,而又没有要写纯粹的白话文的自觉,大都与本篇作者相同。但是,理想的白话文是纯粹的,现在与将来的白话文的写作是要把写得纯粹作目标的,必须知道这两点,才可以阅读初期白话文而不受初期白话文这方面的影响。
或者有人要问:现在国文课里,文言也要读,这就有了文言的教养;既然有了文言的教养,写起白话文来,自然而然会有文言成分从笔头溜出来,像本篇作者一样。怎样才可以检出并排除这些文言成分,使白话文纯粹呢?这是有办法的,只要把握住一个标准,就是“上口不上口”。一些字眼与语调,凡是上口的,说话中间有这样说法的,都可以写进白话文,都不至于破坏白话文的纯粹。如果是不上口的,说话中间没有这样说法的(这里并不指杜撰的字眼与不合语文法的话句而言),那便是文言成分,不宜用入纯粹的白话文。譬如约朋友出去散步,绝不会说“我们一同去闲步一回”。走到一处地方,头上是新鲜的树荫,脚下是可爱的草地,也绝不会说“这里头上有清荫,脚下有美草”。可见“闲步”、“清荫”、“美草”是不上口的。又如“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一语,在口头说起来,大概是“你只能沿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清浅的河流”。可见“想像那一流清浅”是不上口的。只要把握住“上口不上口”这个标准,即使偶而有文言成分从笔头溜出来,也不难检出了。
到这里,还可以进一步说。譬如董仲舒有句话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明明是文言的语调。可是,“从前董仲舒有句话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样的说法却是口头常有的;口头常有就是上口,上口就不妨照样写入白话文。又如“知其不可而为之”一语出于《论语》,语调也明明是文言的。可是,“某人作某事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说法,却是口头常有的;口头常有就是上口,上口就不妨照样写入白话文。前一例里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所以上口,因为说话说到这里,不得不引用原文。后一例里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上口,因为说话本来有这么一个法则,有时可以引用成语。在“引用”这一个条件之下,口头说话既不排斥文言成分,纯粹的白话文当然可以容纳文言成分了。这与前一节话并不违背;前一节话原是这样说的:凡是上口的,说话中间有这样说法的,都可以写进白话文,都不至于破坏白话文的纯粹。
现在再就字眼说。如《易经》里的“否”与“泰”两个字,表示两个观念,平常说话是绝不用的,当然是文言字眼。可是经学或者哲学教师解释这两个观念的时候,口头不能不说“这样就是否”与“这样就是泰”的话;他也许还要说“经过了否的阶段,就来到泰的阶段”。在这些语句里,“否”与“泰”两个字上口了;就把这些语句写入白话文,那白话文还是纯粹的。试看这两个字怎么会上口的呢?原来与前面所说一样,也是由于“引用”。
在小说或戏剧的对话里,如果适当地引用一些文言成分,不但没有妨碍,并且可以收到积极的效果。如鲁迅的小说《孔乙己》里,叙述孔乙己在喝酒时候,把作为酒菜的茴香豆给围住他的孩子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了一颗,还想吃第二颗,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就着急说:“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这里的“多乎哉?不多也。”是从《论语》的“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引用来的。从这两句的引用,可以使读者读了宛如听见了孔乙己的口吻,因而想到他原来是这么一个读过几句书,半通不通,却爱随便胡诌的家伙:这就是所谓积极的效果。然而这两句所以能放在孔乙己的对话里,也因为事实上确然有一种人爱把书句放在口头乱说的,故而与“上口”的标准并无不合,这节对话还是纯粹的白话文。
以上对于纯粹的白话文说得很多,无非希望现在与将来的白话文的写作要把写得纯粹作目标的意思。以下再回到本篇来说。
本篇里有少数字句是不很妥适的。如第一段里“倦牛刍草声”的“刍”字,是个文言字眼且不必说;即就文言说,或作割草的意思,如“刍荛”,或作饲养牲畜的意思,如“刍豢”,却没有作嚼草的意思的。这里就上下文看,作牛在那里嚼草的意思,是用错的。又如第二段里“尾鬃的扫拂”的“扫拂”两字,分开来都是口头常用的字眼,合起来就不顺口了。这里所以要用“扫拂”两字,原来因为说“尾鬃的扫”或“尾鬃的拂”都收不住,非用一个复音节语不可。但“扫拂”并不是一个口头习用的复音节语,作者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层。同段里又有“反仆”两字,“仆”原是个文言字眼,口头说起来就是“跌倒”。跌倒并没有规定的形式,无所谓“正”,也无所谓“反”。现在说“反仆”,与上一语的“仰卧”相对,表示胸腹着地、背心向天的意思,这是错误的。
第七段里“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两语,是可以讨论的。这两语表示“入世深”与“离自然远”的程度同时并进,但按照口头的语调,应说“入世一天深似一天,离自然一天远似一天”。若照这样说,每一语里在前的“一天”指在后的一天,在后的“一天”指在后的一天之前的一天;用个“似”字,表示前后两天程度的比较,“深似”就是“深过”,“远似”就是“远过”,若写文言,就是“深于”、“远于”。现在每一语里既然只用一个“一天”,那就无所谓前后两天程度的比较,“似”字显然是多余的。去掉“似”字,“作入世深一天,离自然远一天”,便妥适了。同段里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两语,“福”字“康”字之下都省掉一个不应该省的“的”字。大概在这样的句式里,“是”字近于“等于”,表示在前的什么等于在后的什么。“的”就是“的人”,用了“的”字,“有幸福”与“有健康”才有属主,属主才可以与下面的“孩子”与“人们”相等。若照原文不用“的”字,那么,“有幸福”与“有健康”是“事”,“孩子”与“人们”是“人”,“事”怎么能与“人”相等呢?
文言字眼“翳”字,在本篇里用了两次,都用得不妥适。“翳”是遮蔽的意思。说“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遮蔽入天听”(第九段),是讲不通的;说“对着这冉冉渐遮蔽的金光”(第十二段),同样地讲不通。原来遮蔽这个动作是及物的,说遮蔽必然有被遮蔽的东西。现在并没有被遮蔽的东西,而把遮蔽这个动作归到“祈祷”与“金光”自身,当然讲不通了。如果说“没入了天听”或者“送入了天听”,说“冉冉渐消的金光”或者“冉冉渐隐的金光”,便讲得通了;因为“没”、“送”、“消”、“隐”等动作都是不及物的,本该归到“祈祷”与“金光”自身的。
第十一段里指称“愉快”作“一个”,照通常说法,应该是“一种”。“愉快”、“哀悲”、“道德”、“智慧”一类抽象事物,是没有个体的,没有个体,所以不能用个体单位的“个”字。这些事物却是有种类可分的,有种类可分,所以可以用种类单位的“种”字。现在人说话与写白话文,对于这种单位名称,有随便使用的倾向,这是不妥当的,应该留意。
阅读一篇文字,一味赞美,处处替作者辩护,这种态度是不对的。至于吹毛求疵,硬要挑剔,也同样地不对。文字如有长处,必须看出它的长处在哪里;文字如有缺点,又必须看出它的缺点在哪里:这才是正当的态度。惟有抱着这样正当的态度,多读一篇才会收到多读一篇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