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大师》“教六诗……”郑玄注云:
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
《诗大序》孔颖达《正义》引此,云:
诗文直陈其事不譬喻者,皆赋辞也。
这“赋”字似乎该出于《左传》的赋诗。《左传》赋诗是自唱或使乐工唱古诗,前文已详。但还有别一义。隐公元年传记郑庄公与母姜氏“隧而相见”云: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孔颖达《正义》云:“赋诗,谓自作诗也。”又僖公五年传云:
(士 )退而赋曰:“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杜注:“士 自作诗也。”前者是直铺陈其事,后者却以譬喻发端。这许是赋诗的较早一义,也未可知。又《小雅·常棣·正义》引《郑志》答赵商云:
凡赋诗者或造篇,或诵古。
“造篇”除上举二例外,还有卫人赋《硕人》篇,许穆夫人赋《载驰》等,郑人赋《清人》篇,秦人赋《黄鸟》篇等,却似乎是献诗一类。就中只《黄鸟》篇各章皆用譬喻发端,其馀三篇多是直铺陈其事。至于“诵古”,凡聘问赋诗都是的。“诵”也有“歌”意,《诗经·节南山》“家父作诵”,可证。
郑玄注《周礼》“六诗”,是重义时代的解释。风、赋、比、兴、雅、颂似乎原来都是乐歌的名称,合言“六诗”,正是以声为用。《诗大序》改为“六义”,便是以义为用了。但郑氏训“赋”为“铺”,假借为“铺陈”字,还可见出乐歌的痕迹。《大雅·卷阿》篇有“矢诗不多”一语,据上文“以矢其音”《传》:“矢,陈也。”《楚辞·九歌·东君》“展诗兮会舞”,王逸训“展”为“舒”;洪兴祖《补注》:“展诗犹陈诗也。”“矢诗”“展诗”也就是“赋诗”,大慨“赋”原来就是合唱。古代多合唱,春秋赋诗才多独唱,但乐工赋的时候似乎还是合唱的。不过《大雅·烝民》篇有云:
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天子是若,明命使赋。王命仲山甫,……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赋政于外,四方爰发。
前章《传》云:“赋,布也。”下章“赋”字,义当相同。春秋列国大夫聘问。也有“赋命”“赋政”之义,歌诗而称为“赋”,或与此义有相关处,可以说是借诗“赋命”,也就是借诗言志。果然如此,赋比兴的“赋”多少也带上了政治意味,郑氏所注“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便不是全然凿空立说了。
荀子《赋》篇称“赋”,当也是“自作诗”之义。凡《礼》、《知》、《云》、《蚕》、《箴》五篇及《佹诗》一篇。前五篇像譬喻,又像谜语,只有《佹诗》多“直陈其事”之语。班固《两都赋序》云:“赋者,古诗之流也。”王芑孙《读赋卮言导源》篇合解荀、班云:
曰“佹”,旁出之辞,曰“流”,每下之说。夫既与诗分体,则义兼比兴,用长箴颂矣。
这里说赋是诗的别体或变体,与赋比兴的“赋”义便无干了。
《汉书》三十《艺文志》云:
春秋之后,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演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
赋的演变成为两派。《两都赋序》又说汉兴以来,言语侍从之臣及公卿大臣作赋,“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是“雅颂之亚”。“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馀赋”。赋虽从《诗》出,这时受了《楚辞》的影响,声势大盛,它已离《诗》而自成韵文之一体了。钟嵘《诗品序》以“寓言写物”为赋,便指这种赋体而言。但赋的“自作诗”一义还保存着,后世所谓“赋诗”“赋得”都指此。《艺文志》分赋为四类。刘师培说“杂赋十二家”是总集,馀三类都是别集。三类之中,“屈平以下二十家,均缘情托兴之作”;“陆贾以下二十一家,均聘辞之作”;“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均指物类情之作”。汉以后变而又变,又有齐、梁、唐初“俳体”的赋和唐末及宋“文体”的赋。前者“以铺张为靡而专于词”,后者“以议论为便而专于理”。这是所谓“古赋”。唐、宋取士,更有律赋,调平仄,讲对仗,限于八韵。这些又是赋体的分化了。
“比”原来大概也是乐歌名,是变旧调唱新辞。《周礼·大师》郑注云:
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
释“比”是演述《诗大序》“主文而谲谏”之意。朱子释《大序》此语,以为“主于文词而托之以谏”;“主文”疑即指比兴。郑氏释兴当也是根据《论语》“兴于诗”“诗可以兴”二语。他又引郑司农(众)云:
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
《毛诗正义》解“司农”语云:
“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
“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郑玄以美刺分释兴比,但他笺兴诗,仍多是刺意。他自己先不能一致,自难教人相信。《毛诗正义》说:“其实作文之体,理自当然,非有所‘嫌’‘惧’也”,也是不信的意思。这一说可以不论。郑众说太简,难以详考;孔颖达所解,可供参考而已。他以“兴”为“取譬引类”,甚是,但没有确定“发端”一义,还是缠夹不清的。以“诸言‘如’者”为“比”,当本于六朝经说,《文心雕龙·比兴》篇所举“比”的例可见。如此释“比”,界划井然,可是又太狭了。按《诗经》“诸言‘如’者”约一百四十多句,不言“如”,又非兴句,而可知为譬喻者,约一百四十多联(间有单句)——《小雅》中为多。照孔《疏》,这一百四十多联便成了比兴间的瓯脱地,两边都管不着了。这些到底是什么呢?也许孔氏的意见和陈奂一样,将这些联的譬喻都算作“兴”。陈氏曾立了三条例。一是“实兴而《传》不言兴者”,这是根据《郑志》答张逸的话,前已引。许多在篇首的喻联,便这样被算作兴了。二是诸章“各自为兴”。如《齐风·南山》篇,《小雅·白华》篇,除首章为兴外,他说其馀诸章“各自为兴”。这样,许多在章首的喻联也就被算作兴了。三是一章之中,“多用兴体”,如《秦风·蒹葭》篇以及《邶风·匏有苦叶》篇,《小雅·伐木》篇都是的。至如《小雅·鹤鸣》篇,是“全诗皆兴”。那么,许多在章中的喻联又被算作兴了。
他这三条例也有相当的根据。第一例根据《笺》言兴而《传》不言兴的诗,前已论及。但这是《传》疏而《笺》密,后来居上之故。郑氏不愿公然改《传》,所以答张逸说“文义自解,〔《传》〕故不言之”,那是饰词,实不足凭。陈氏却因郑氏说相信那些诗“实兴”,恐怕不是毛氏本意。第二条根据“首章言兴以晐下章”的通例。但那通例实在通不过去。因为好些兴诗都夹着几章赋,而《雅》中兴诗尤多如此,这是没法赅括的。第三例没有明显的根据,也许只因为《传》、《笺》说解这些喻联,与说解兴句的方法和态度是一样的。那确是一样的。这些喻联不常有《传》,但如《桑柔》五章中“谁能执热,逝不以濯?”《传》解为礼以救乱,见前引。又《鹤鸣》首章末“它山之石,可以为错”《传》云:
错,石也,可以琢玉。举贤用滞,则可以治国。(《序》,诲宣王也。)
又《匏有苦叶》篇次章之首“有弥济盈,有鷕雉鸣”《传》云:
弥,深水也。盈,满也。深水,人之所难也。鷕,雉鸣声也。卫夫人有淫佚之志,授人以色,假人以辞,不顾礼义之难至,使宣公有淫昏之行。(《序》,刺卫宣公也。公与夫人并为淫乱。)
又《伐柯》篇首章《传》云:
伐柯如何?匪斧弗克。(柯,斧柄也。礼义者,亦治国之柄。)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媒所以用礼也。治国不能用礼则不安。)(《序》,美周公也。周大夫刺朝廷之不知也。)
前两例是隐喻,末一例是显喻。《笺》例太多,从略。这样“以意逆志”,这样穿凿傅会,确与说兴诗一样。可是孔《疏》所谓“比”,《传》《笺》也还是用这种方法与态度说解。现在且还是只引《传》。如《简兮》篇次章之首“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传》云:
组,织组也。武力比于虎,可以御乱御众。有文章,言能治众,动于近,成于远也。(《序》,刺不用贤也。卫之贤者仕于伶官,皆可以承事王者也。)
又《大明》篇七章之首“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传》云:
旅,众也。如林,言众而不为用也。矢,陈;兴,起也。言天下之望周也。(《序》,文王有明德,故天复命武王也。)
这不也是一样的“以意逆志”,穿凿傅会吗?与陈氏(和孔氏?)所谓“兴”有什么区别呢?他那三条例看来还是白费的。那一百四十多联譬喻,和那一百四十多“如”字句,实在是《大序》所谓“比”。那些喻联实在太像兴了,后世总将“比”“兴”连称,也并非全无道理的。“比”,类也,例也。但这个“比”义也当从《左传》来;前引文公七年《传》“君子以〔葛藟〕为比”,便是它的老家。“比”字有乐歌背景、经典根据和政教意味,便跟只是“取也(他)物而以明之”(《墨子·小取》)的“譬”不同。
“兴”似乎也本是乐歌名,疑是合乐开始的新歌。王逸《楚辞章句》说: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
所谓“依《诗》取兴”,当是依“思无邪”之旨而取喻;《楚辞》体制与《诗经》不同,不分章,不能有“兴也”的“兴”。朱子《楚辞集注》说:“《诗》之兴多而比赋少,《骚》则兴少而比赋多。”他所举的兴句如《九歌·湘夫人》中的: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朱子的“兴”是“托物兴词,初不取义”的,与《毛传》不一样。王氏也说茝兰异于众草,“以兴湘夫人美好亦异于众人”。这里虽用了《毛传》的“兴”字,其实倒是不远人情的譬喻。《楚辞》其实无所谓“兴”。王氏注可也受了“思无邪”一意的影响,自然也不免傅会之处,但与《史记·屈原传》尚合,大体不至于支离太甚。所以直到现在,一般还可接受他的解释。
《楚辞》的“引类譬谕”实际上形成了后世“比”的意念。后世的比体诗可以说有四大类。咏史,游仙,艳情,咏物。咏史之作以古比今,左思是创始的人。《诗品》上说他“得讽谕之致”。何焯《义门读书记·文选第二卷》评张景阳《咏史》云:
咏史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櫽栝本传,不如藻饰,此正体也。太冲多自摅胸臆,乃又其变。
游仙之作以仙比俗,郭璞是创始的人。《诗品》中说他“辞多慷慨,乖远玄宗。……乃是坎 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李善《文选注》二十一也说:
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兼)俗累。见非前识,良有以哉。
艳情之作以男女比主臣,所谓遇不遇之感。中唐如张籍《节妇吟》,王建《新嫁娘》,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都是众口传诵的。而晚唐李商隐“无题”诸篇,更为煊赫,只可惜喻义不尽可明罢了。咏物之作以物比人,起于六朝。如鲍照《赠傅都曹别》述惜别之怀,全篇以雁为比。又韩愈《鸣雁》述贫苦之情,全篇也以雁为比。这四体的源头都在王注《楚辞》里。只就《离骚》看罢:
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这不是以古比今么?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这不是以仙比俗么?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不是以男女比君臣么?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这不是以物比人么?《九章》的《橘颂》更是全篇以物比人的好例。《诗经》中虽也有比体,如《硕鼠》、《鸱鸮》、《鹤鸣》等篇,但是太少,影响不显著。后世所谓“比”,通义是譬喻,别义就是比体诗,却并不指《诗大序》中的“比”。不过谈到《诗经》,以及一些用毛、郑的方法说诗的人,却当别论。说比体诗只是“比”的别义,因为这四类诗,无寓意的固然只能算是别体,有寓意而作得太工了就免不了小气,尤其是后两类,所以也还只能算是别体;而且数量究竟不多。
后世多连称“比兴”,“兴”往往就是“譬喻”或“比体”的“比”,用毛、郑义的绝无仅有。不过“兴”也有两个变义。《刘禹锡集》二十三《董武陵集序》云:
诗者,其文章之蕴邪!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这可以代表唐人的一种诗论。大约是庄子“得意忘言”和禅家“离言”的影响。所谓言外之意,象外之境,刘氏却没有解释。宋儒提倡道学,也受着道家禅家的影响。他们也说读书只晓得文义是不行的,“必优游涵咏,默识心通、然后能造其微”。《近思录》十四《圣贤气象门》论曾子云:
曾子传圣人学。……如言“吾得正而毙”,且休理会文字,只看他气象极好。被他所见处大。后人虽有好言语,只被气象卑,终不类道。
“只看气象”当也是“造微”的一个意思。又朱子论韦应物诗“直是自在,气象近道”。气象是道的表现,也是修养工夫的表现。这意念可见是从“兴于诗”“诗可以兴”来,不过加以扩充罢了。读诗而只看气象,结果便有两种情形。如黄鲁直《登快阁诗》云:“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明周季凤作《山谷先生别传》说:“木落江澄,本根独在,有颜子克复之功。”这不是断章取义吗?又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云:
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如好《晨风》而慈父感悟,讲《鹿鸣》而兄弟同食,斯为得之。董子曰:“诗无达诂”,此物此志也。
照沈氏说,诗爱怎么理会就可怎么理会,这不是无中生有吗?又如周济《宋四家词选序》云:
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 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斲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违,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可谓能出矣。
“能入”是能为人所感,“能出”是能感人。他说善于触类引申的人,读古人词,久而久之,便领会得其中喻义,无所往而不通,而皆合古人之意。这种人自己作词,也能因物喻志,教读者惝恍迷离,只跟着他笑啼喜怒。他说的是词中的情理,悲者读之而亦悲,喜者读之而亦喜,所谓合于古人者在此。至于悲喜的对象,则读者见仁见智,不妨各有会心。这较沈氏说为密,而大旨略同。后来谭献在《周氏词辩》中评语有“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的话,那却是就悲喜的对象说了。但这里的断章取义,无中生有,究竟和《毛诗》不大一样。触类引申的结果还不至于离开人情太远了。而且《近思录》和沈、周两家,差不多明说所注重的是读者的受用而不是诗篇的了解,这也就没什么毛病了。以上种种都说的是“言外之义”,我们可以叫作“兴象”。
汉末至晋代,常以形似语“题目”人,如《世说》一郭林宗(泰)曰:“叔度(黄宪)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后来又用以论诗文,如《诗品》上引李充《翰林论》,论潘岳“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穀”。到了唐末,司空图以味喻诗,以为所贵者当在咸酸之外,所谓味外味。又作《二十四诗品》,集形似语之大成。南宋敖陶孙《诗评》,也专用形似语评历代诗家。到了借禅喻诗的严羽又提出“兴趣”一义。《沧浪诗话·诗辩》云: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其《诗评》中又云:
诗有辞、理、意兴。南朝人尚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辞、理、意兴,无迹可求。
所谓“别趣”“意兴”“兴趣”,都可以说是象外之境。这种象外之境,读者也可触类引申,各有所得;所得的是感觉的境界,和前一义之为气象情理者不同。但也当以“人情不远”为标准。清代金圣叹的批评颇用“兴趣”这一义。但如他评《西厢记》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第四折》一节话(金本题为《闹斋》),却是极端的例子。这一折第一曲《双调新水令》,张生唱云:
梵王宫殿月轮高,碧琉璃瑞烟笼罩。香烟云盖结,讽咒海波潮,幡影飘飖,诸檀越尽来到。
金氏在曲前评云:
吾友斲山先生尝谓吾言:“匡卢真天下之奇也。江行连日,初不在意。忽然于晴空中劈插翠嶂,平分其中,倒挂匹练。舟人惊告,此即所谓庐山也者。而殊未得至庐山也。更行两日而渐乃不见,则反已至庐山矣!”吾闻而甚乐之,便欲往观之,而迁延未得也。……然中心则殊无一日曾置不念,以至夜必形诸梦寐。常不一日二日必梦见江行如驶,仰睹青芙蓉上插空中,一一如斲山言。寤而自觉,遍身皆畅然焉。
后适有人自西江来,把袖急叩之。则曰“无有是也”。吾怒曰:“被伧固不解也!”后又有人自西江来,又把袖急叩之。又曰“无有是也”。吾怒曰:“此又一伧也!”既而人苟自西江来,皆叩之。则言“然”“不然”各半焉。吾疑,复问斲山。斲山哑然失笑,言:“吾亦未尝亲见。昔者多有人自西江来,或言如是云,或亦言不如是云。然吾于言如是者即信之;言不如是者,置不足道焉。何则?夫使庐山而诚如是,则是吾之信其人之言为真不虚也。设苟庐山而不如是,则天地之过也。诚以天地之大力,天地之大慧,天地之大学问,天地之大游戏,即亦何难设此一奇以乐我后人,而顾吝不出此乎哉!”
吾闻而又乐之。中心忻忻,直至于今。不惟必梦之,盖日亦往往遇之。吾于读《左传》往往遇之,吾于读《孟子》往往遇之,吾于读《史记》、《汉书》往往遇之。吾今于读《西厢》亦往往遇之。何谓于读《西厢》亦往往遇之?如此篇之初,《新水令》之第一句云:“梵王宫殿月轮高”,不过七字也。然吾以为真乃“江行初不在意”也,真乃“晴空劈插奇翠”也,真乃“殊未至于庐山”也,真乃“至庐山即反不见”也!真“大力”也,真“大慧”也,真“大游戏”也,真“大学问”也!盖吾友斲山之所教也。吾此生亦己不必真至西江也,吾此生虽然终亦不到西江,而吾之熟睹庐山,亦未厌也!庐山真天下之奇也!
他在曲后又评,说这一句是写张生原定次早借上殿拈香看莺莺,但他心急如火,头一晚就去殿边等着了。不过原文张生唱前有白云:“今日二月十五日,和尚请拈香,须索走一遭”,明是早上。曲文下句“碧琉璃瑞烟笼罩”,明说有了香烟。再下语意更明。“月轮高”只是月还未落,以见其早,并非晚上。金氏说的真可算得“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