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诗谱序》云:
迩及商王,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
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明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以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太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
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亨(烹)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
这一番议论有许多来历。第一是审乐知政,本于《左传》季札观乐的记载(襄公二十九年)和《礼记·乐记》。第二是知人论世,本于《孟子》。第三是美刺,本于《春秋》家和《诗序》。这些都只承用旧说,加以发挥和变化。最后是“变风变雅”,本于《诗大序》。《大序》云: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孔颖达《疏》云:
变风变雅之作,皆王道始衰,政教初失,尚可匡而革之,追而复之;故执彼旧章,绳此新失,觊望自悔其心,更遵正道,所以变诗作也。以其变改正法,故谓之变焉。
“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变风变雅”原义只是如此;“变风变雅”的“变”就是“达于事变”的“变”,只是常识的看法,并无微言大义在内。孔《疏》以“变改正法”为“变”,“正”“变”对举,却已是郑氏的影响。郑氏将“风雅正经”和“变风变雅”对立起来,划期论世,分国作谱,显明祸福,“作后王之鉴”,所谓风雅正变说,是他的创见。他这样综合旧来四义组成他自己的系统的诗论。这诗论的系统可以说是靠正变说而完成,不过正变说本身并没有能够圆满的完成。他所谓“风雅正经”和“变风变雅”,有些并无确切的分别。如《郑谱》云:“武公又作卿士。国人宜之,郑之变风又作。”《秦谱》云:“至[非子]曾孙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国人美之,翳(秦)之变风始作(翳,伯翳也,秦是伯翳的后人)。”“宜之”“美之”自然是美诗了,怎么也会是“变风”呢?《雅》诗里也有同样的情形,《小大雅谱》曾解释道:
《大雅·民劳》、《小雅·六月》之后,皆谓之变雅。美恶各以其时,亦显善惩过,正之次也。
这个解释不能自圆其说是显然的。而《豳谱》叙《七月》诗曲折更多:
周公……思公刘、太王居豳之职,忧念民事至苦之功,以比序己志。……大师大述其志,主意于豳公之事,故别其诗以为豳国变风焉。
更曲折的,郑氏将《七月》诗分为风雅颂三段;一诗备三体,这是唯一的例子。风雅正变说本身既不完密,后世修正的很多,但到底不能通而无碍。也有根本怀疑这一说的,如叶适的话:
言《诗》者自《邶》《鄘》而下皆为变风,其正者《二南》而已。《二南》王者所以正天下,教则当然,未必其风之然也。《行露》之“不从”,《野有死麇》之“恶”,虽正于此而变于彼矣。若是则诗无非变,将何以存!季札听诗,论其得失,未尝及变。孔子教小子以可群可怨,亦未尝及变。夫为言之旨,其发也殊,要以归于正尔。美而非谄,刺而非讦,怨而非愤,哀而非私,何不正之有?后之学诗者不顺其义之所出,而于性情轻别之,不极其“志之所至”,而于正变强分之——守虚会而迷实得,以薄意而疑雅言,则有蔽而无获矣。(《习学记言序目》卷六)
这番话甚为有理,但郑氏立说,也有他的背景在那里。
《说文》三下《攴部》:“变,更也。”《淮南子·汜论训》篇“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高诱注:“变,改也。”《荀子·不苟》篇“变化代兴”,杨倞注:“改其旧质谓之变”。这是“变”的通义。但是“变”还有许多别义;最重要的,就是“变化”;“变”就是“化”。不过“变化”一词中的“变”和“化”原来也有些分别,上面举的《荀子》的话便是例子。还有《易·系辞传》里的“变化”,据虞翻和荀爽的注,“在天为变,在地为化”,也是大同小异。“在天为变”这看法关系很大。《庄子·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郭庆藩《庄子集释》里道:“辩与正对文,辩读为变。《广雅》:‘辩,变也’,辩、变古通用。”这是不错的。正辩就是正变。《管子·戒》篇也有“御正六气之变”一语。正变对文,这两处似乎是最早见。六气,司马彪说是阴阳风雨晦明。郭象注这几句有道:“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涂也。”阴阳风雨晦明都关于气象;“天有不测风云”,所以要“御”变。郭象“以自然为正”,言之成理;但牵及万物,似乎不是原语意旨所在。原语上文说“列子御风而行”,“天地”似乎就指气象,跟“六气”同义异词。郭注又道:“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似乎以为六气虽变化而失自然,只要随顺就成。但是以失自然为变,不如以失常为变。《素问·六节藏象论》云:“苍天之气,不得无常也。气之不袭(承袭也),是谓非常;非常则变矣。”王冰注:“变谓变易天常。”这似乎明白些。可是《白虎通·灾变》篇也道:“变者,非常也。”接着却引《乐稽耀嘉》曰:“禹将受位,天意大变。迅风靡木,雷雨昼冥。”这就复杂起来。《系辞传》、《庄子》、《白虎通》都说的“在天为变”,但《系辞传》以变为正为常,《庄子》以变为非正,《白虎通》以变为非常,各不相同。《庄子》里的看法也许比《系辞传》早;前者似乎是一般常识,后者实在是一派哲学。《白虎通》代表汉儒的看法,虽然也从常识出发,而经过当世盛行的阴阳五行说渲染了一番,便另是一副面目。
汉儒以为天变由于失政,是对于人君的一种警告。《汉书》二十六《天文志》论的最详:
经星常宿……伏见蚤晚,邪正存亡,虚实阔狭;及五星所行,合散犯守,陵历斗食;彗孛飞流,日月薄食;晕适背穴,抱珥虹蜺;迅雷风袄,怪云变气:此皆阴阳之精,其本在地而上发于天者也。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犹影之象形,乡(响)之应声。是以明君睹之而寤,饬身正事,思其咎谢;则祸除而福至,自然之符也。
祸福“昭昭在斯”,足作人君之“鉴”。但天变有时也不一定告警,如上引《乐稽耀嘉》所谓“禹将受位,天意大变”,《宋书·礼志》(十四)说“以明将去虞而适夏也”,便是的。
不过禹是圣王,当看作例外;后世天变总以示灾为主,所以“灾变”连为一词,《白虎通》专篇讨论。注意天变,并不始于汉代,《天文志》道: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食三十六,彗星三见,夜常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者各一。当是时,祸乱辄应。周室微弱,上下交怨,……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自是之后,……并为战国,争于攻取。兵革递起,城邑数屠。因以饥馑疾疫愁苦。臣主共忧患,其察 祥、候星气尤急。
春秋时已经候察天变,而战国以来更急。兵革、饥馑、疾疫使人民愁苦不能聊生。“臣主共忧患”,急着要找出路。天变示警,可以让“明君睹之而寤”,正是一条出路。这原是适应实际的需要的,后来便凝定为一种学说,作为人君施政的指针了。“变”对“正行”而言。《天文志》又云:
夫历者,正行也。……荧惑主内乱,太白主兵,月主刑。自周室衰,乱臣贼子、师旅数起,刑罚失中。虽其亡(无)乱臣贼子、师旅之变,内臣犹不治,四夷犹不服,兵革犹不寝,刑罚犹不错。故二星与月为之失度,三变常见。及有乱臣贼子、伏尸流血之兵,大变乃出。甘、石氏《星经》见其常然,因以为纪,皆非正行也。《诗》云:“彼月而食,则惟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十月之交》)《诗传》曰:“月食,非常也,比之日食犹常也;日食则不臧矣。”谓之小变可也,谓之正行非也。
这里说荧惑、太白二星和月的失度不是“正行”,是“变”。甘氏、石氏以二星失度为“逆行”,和月的失度为月食一样,都是历纪的“常然”,可以推算出来;《志》里却以为“逆行”总是“变”,总因“政治变于下”而然。“正行”与“变”对举,原来也该本于常识,跟《逍遥游》相同;只是这里加上历算家和阴阳五行说的涵义罢了。
《诗谱序》的风雅正变说显然受了六气正变的分别和天象正变的理论的影响;特别是后者,只看《序》里归结到“弘福”“大祸”“后王之鉴”,跟论灾变的人同一口吻,就可知道。阴阳五行说是当代的显学,郑氏曾注诸《纬书》,更见得不能自外。但“变”还有一个重要的别义,也是助成他这一说的。《穀梁传》僖公五年:
夏,……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戴。……秋八月,诸侯盟于首戴。无中事(中间无他事也)而复举诸侯,何也?尊王世子而不敢与盟也(诸侯夏“会”王世子,秋始自相“盟”)。尊则其不敢与盟何也?盟者,不相信也,故谨信也。不敢以所不信而加之尊者。(齐)桓,诸侯也,不能朝天子,是不臣也。王世子,子也,块然受诸侯之尊己而立乎其位,是不子也。桓不臣,王世子不子,则其所善焉何也?是则“变之正”也。天子微,诸侯不享觐。桓控大国,扶小国,统诸侯,不能以朝天子,亦不敢致天王。尊王世子于首戴,乃所以尊天王之命也。世子含王命会齐桓,亦所以尊天王之命也。
“是则变之正也”,范宁《集解》云:“虽非礼之正,而合当时之宜。”又襄公二十有九年:
夏……仲孙羯会晋荀盈、齐高止、宋华定、卫世叔仪、郑公孙段、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小邾人城杞。古者天子封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满城,以自守也。杞危而不能自守,故诸侯之大夫相率以城之。此“变之正”也。
《集解》云:“诸侯危弱,政由大夫。大夫能同恤灾危,故曰变之正。”又昭公三十有一年:
冬,仲孙何忌会晋韩不信、齐高张、宋仲几、卫太叔申、郑国参、曹人、莒人、邾人、薛人、杞人、小邾人城成周。天子微,诸侯不享觐,天子之在者惟祭与号。故诸侯之大夫相率以城之。此“变之正”也。
诸侯“城杞”“城成周”都是越俎代庖,“非礼之正;而合当时之宜”,所以称为“变之正”。这就是《公羊传》所谓“权”。《公羊传》桓公十有一年称美郑祭仲废君为“知权”“行权”,说道:“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经权”又称“经变”,其实也就是“正变”。这“正变”是据礼而言。《礼记·曾子问》:
曾子问曰:“葬引至于堩(道涂也),日有食之,则有变乎?且不乎?”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
后来孔子请教老聃。老聃说柩当见日而行,不可见星而行;见星而行的只有罪人和奔父母之丧的人。他说日食的时候也许会见星的,所以得改变常礼,将柩停住;君子不能只顾行礼,使别人的亡亲受辱。这也是“行权”,也是“变之正”;所以老聃说“礼也”。郑氏注“则有变乎”一句道,“变谓异礼”,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变”的别义,也对“正”而言。变而失正就是“乱”。《太史公自序》引《公羊》家董仲舒说“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就将“乱”与“正”对举。郑氏曾作“起〔《穀梁》〕废疾”,注《三礼》,并作“发〔《公羊》〕墨守”,他那风雅正变对立的见解,也该多少受到这一义的影响。
“正”,《说文》二下:“是也”。有时又是“善”的同义词,见于郑氏的《仪礼注》。从消极方面解释,便是“行无倾邪也”;这也是郑氏的话,见于《周礼注》。“正”与“邪”对举,早见于《逸周书》,《王佩解》道:“见善而怠,时至而疑,亡正处邪,是弗能居。”孔晁注:“邪,奸术也。”贾谊《新书·道术》篇也道:“方直不曲谓之正,反正为邪。”《礼记·乐记》以“中正无邪”为“礼之质”,也是“正”“邪”对举。《乐记》论乐,又有“正声”和“奸声”的分别,本于《荀子·乐论》。《乐论》云: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应,善恶相像。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
乐是象征治乱善恶的,关系极大。奸声又称“邪音”或“淫声”,都见于《乐论》;《乐记》又称为“淫乐”,说“世乱则礼慝而乐淫”——孔颖达《疏》:“淫,过也。”《吕氏春秋·古乐》篇论乐“有正有淫”,直以“正”与“淫”对举;高诱注:“正,雅也;淫,乱也。”《乐记》载子夏对魏文侯语,论“古乐”和“新乐”,称前者为“德音”,后者为“溺音”,也就是“正”“淫”之辨。子夏说古乐“和正以广”,新乐“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又道:
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乎?
文侯“问溺音何从出”,他答道:
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许维遹先生疑当作“安”字)溺志,卫音趋(促)数(速)烦志,齐音敖(傲)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
古代诗教与乐教是分不开的。古乐衰而新乐盛,正声微而淫声兴,是在春秋、战国之交,正是《汉书·天文志》说的“饥馑疾疫愁苦”的时代,《乐记》所谓“世乱”。这对于郑氏的诗正变说当给予若干的影响。不过诗的正变在乎所美刺的政教,“风雅正经”固然“为法者彰显”,“变风变雅”也“为戒者著明”——这并不减少诗本身的价值,跟新乐的生乱、害德是大不相同的。
但是对于诗正变说的最有力的直接的影响,也许是五行家所说的“诗妖”。《汉书》二十七中之上《五行志》引刘向《洪范·五行传》云:
言之不从,是谓不艾。厥咎僭,厥罚恒阳,厥极忧。时则有诗妖。……
《志》里解释道:
“言之不从”,从,顺也。“是谓不乂”,乂,治也。孔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易·系辞(上)》)《诗》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荡》),言上号令不顺民心,虚哗愦乱,则不能治海内。失在过差,故其咎僭,僭,差也。刑罚妄加,群阴不附,则阳气胜,故其罚常阳也。旱伤百谷,则有寇难,上下俱忧,故其极忧也。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拑口,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故有诗妖。
《开元占经》一一三“童谣”节也引《洪范·五行传》云:
下既非君上之刑,畏严刑而不敢正言,则北(别?)发于歌谣,歌其事也。气逆则恶言至,或有怪谣,以此占之。故曰诗妖。
《荀子》将“奸声”和“逆气”相提并论,这里将“恶言”和“气逆”相提并论,正见出乐教、诗教的相通。据《五行志》,“妖”和“夭胎”同义,是兆头的意思。逆气生恶言的见解,春秋末年已经有了。《国语·周语(下)》单穆公谏周景王铸钟,曾道:
夫耳内(纳)和声而口出美言,以为宪令而布诸民,正之以度量。民以心力,从之不倦。成事不忒(原作“贰”,依王引之校改),乐之至也。口内味而耳内声,声味生气。气在口为言,……若视听不和而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民无据依,不知所力,各有离心。上失其民,作则不济,求则不获,其何以能乐?
这番话原也是论乐教的。“气佚”,韦昭注:“气放佚,不行于身体。”这气就是气质的气。《乐记》说到“逆气”,接着说“君子……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可见“惰慢邪辟之气”就是“逆气”。孔颖达《疏》以“逆气”为“奸邪之气”,刘向以“逆气”为“怨谤之气”,其实都是气质的气。刘向的话,和单穆公是相通的。单穆公说的是人君,“狂悖之言”指教令,刘向所谓“言之不从”说的也是在上位的人。不过他所谓“诗妖”却专指民间歌谣而言。单穆公似乎只据常识立论;刘向有阴阳五行说作背景,说得自然复杂些。“诗妖”既指民间歌谣——那些发泄“怨谤之气”的歌谣或“怪谣”,——而歌谣也是诗,那么,诗也有发泄“怨谤之气”的作用了。这种诗就是所谓“刺诗”;“刺”也就是“怨谤”。依《毛诗小序》,刺诗的数量远过于美诗(刺诗一百二十九篇,美诗二十八篇)——所以“变风变雅”也比“风雅正经”多得多(变诗二百零六篇,正诗五十九篇)。郑氏给《毛诗传》作《笺》,面对这事实,自然而然会转念头到“诗妖”上去。借了“诗妖”说的光,他去理会《诗大序》中“变风变雅”的所谓“变”;他说“弘福如彼”“大祸如此”,将祸福强调,显然见出阴阳五行说的色彩。他又根据天文和气象的正变,礼的正变,以及乐的正淫,将那表见“旧俗”——旧时美俗——的风诗雅诗,定为“风雅正经”,来和“变风变雅”配对儿,这样构成了他的风雅正变说。这一说确是他的创见。
风雅正变说和“诗妖”说的渊源,前人已经有指出的。清初汪琬给俞南史和汪森选的《唐诗正》作序,曾道:
诗风雅之有正变也,盖自毛、郑之学始。成周之初,虽在途歌巷谣而皆得列于“正”。幽、厉以还,举凡出于诸侯、夫人、公卿、大夫闵世病俗之所为,而莫不以“变”名之。“正变”云云,以其时,非以其人也。……观乎诗之正变,而其时之废兴治乱、污隆得丧之数可得而鉴也。史家传志五行,恒取其“变”之甚者以为“诗妖”诗孽、“言之不从”之证。故圣人必用“温柔敦厚”为教,岂偶然哉?
这里虽未明说风雅正变说出于“诗妖”说,但能将两者比较着看,已是巨眼。“以其时,非以其人”一句话说“正变”最透彻。说到“温柔敦厚”的诗教,是说“变风变雅”虽“变而不失正”,还可以“正人心,端世教”,正是《诗大序》所谓“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和“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的意思。惟其“变而不失正”,所以“变风变雅”并不因“变”而减少诗本身的价值。风雅正变说原只为解诗,不为评诗。不过在解诗方面,郑氏并没有能够自圆其说,如前所论。至于作诗方面,本非他意旨所及,正变说自然更无启发人处。他又说:“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陈灵公以后为什么连变风变雅也没有了呢?孔颖达《毛诗正义序》里的话也许可以补充他的意思。孔氏道:“成、康没而颂声寝,陈灵兴而变风息。”所谓“变风息”者,他在《诗大序疏》中道:
太平则无所更美,道绝则无所复讥,人情之常理也。故初变恶俗,则民歌之,风雅正经是也。始得太平,则民颂之,《周颂》诸篇是也。若其王纲绝纽,礼义消亡,民皆逃死,政尽纷乱——《易》称“天地闭,贤人隐”,——于此时也,虽有智者,无复讥刺。成王太平之后,其美不异于前,故颂声止也。陈灵公淫乱之后,其恶不可复言,故变风息也。班固云:“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两都赋序》),此之谓也。
这番话将诗的发展看得太死了,有些强词夺理。但孔氏本于班固,班固又本于孟子。孟子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离娄》下)。孟子说“诗亡”,班固说“诗不作”,郑氏不提“孔子录”的以后的诗——陈灵公以后的诗,自有他们的理由。孟子正生在古乐衰而新乐盛的战国时代,诗已不歌,新乐又不雅,而新的诗的传统也还没露一点芽儿,所以说是“诗”亡。班固跟着孟子说话;郑氏似乎也相信孟子的意见。郑氏生在东汉末年。四言诗从“三百篇”后一蹶不振,中间虽有拟作,也甚稀罕;到这时候才有新的乐府诗的传统建立起来。可是乐府诗原来大部分是“街陌谣讴”,后来也只是文人争相拟制;若说个人创作的抒情的五言诗,那要等到建安时代才诞生,等到正始时代的阮籍的手里才长成。因而评论作诗的工拙的风气也到建安时代才创始。郑氏不会想到作诗方面,也是自然而然。正变说既不能圆满的解诗,后世引用的便少。上文引过的汪琬的《唐诗正序》却声明由正变说以读唐诗,他道:
有唐三百年之间,能者间出。贞观、永徽诸诗,正之始也。然而雕刻组缋,犹不免陈、隋之遗。开元、天宝诸诗,正之盛也。然而李、杜两家联衽接踵,或近于跌宕流逸,或趋于沉着感愤,正矣,有变焉。降而大历以讫贞元,典刑具在,往往不失承平故风,庶几乎变而不失正者与?自是以后,其词愈繁,其声愈细,而唐遂陵夷以底于亡,说者比诸《曹》、《郐》“无讥”焉。凡此皆时为之也。
当其盛也,人主励精于上,宰臣百执趋事尽言于下,政清刑简,人气和平。故其发之于诗率皆从容而尔雅。读者以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也。及其既衰,在朝则朋党之相讦,在野则戎马之交讧,政繁刑苛,人气愁苦。故其所发又皆哀思促节者为多,最下则浮且靡矣。虽有贤人君子,亦尝博大其学,掀决其气,以求篇什之昌,而卒不能进及于前。读者以为变,作者亦不自知其变也。是故正变之所形,国家之治乱系焉,人才之消长、风俗之隆污系焉。后之言诗者顾惟取一字一句之工以相夸尚,夫岂足以语此?
汪氏论正变,只是说诗反映时代,毫不带阴阳五行说的色彩;这就跟郑氏大不相同。我们现在也还是这种意见——一切文学反映时代。汪氏说“读者以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读者以为变,作者亦不自知其变”,可以补充郑氏的理论;提出“作者”,他的正变说便不专为解诗,而是兼为评诗了。他说李白“跌宕流逸”,杜甫“沉着感愤”,又说“最下则浮且靡”,“虽有贤人君子,……卒不能进及于前”,都是在评诗。诗到唐代,个人创作的传统已几经递嬗,“作者”和诗本身的价值的重要,早经公认。论唐诗的不但要“以其时”,还要“以其人”、以其诗。汪氏由正变说以读唐诗,而不能不牵涉到评诗,也还是个自然而然。他又提到初唐诗“雕刻组缋,犹不免陈、隋之遗”,这又牵涉到作诗方面;又提到“后之言诗者惟取一字一句之工以相夸尚”,是兼论评诗和作诗。按他的正变说,陈、隋“雕刻组缋”跟后来作诗求“一字一句之工”也该是“变”,不过变而“失正”罢了。这样将正变说引用到评诗和作诗两方面,是郑氏想不到的。这两方面的引用,起源远在六朝,后来逐渐发展。汪氏自然也受到影响。这可以称为诗体正变说;从郑氏的风雅正变说出来,却不是直线的发展,而是“旁逸斜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