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荫桓的获罪,真正的原因,与翁同龢相同,都是希望光绪振作有为。但张的做法远较翁积极,亦远较翁激烈。张荫桓先是不满李鸿章,思借翁同龢的力量而有所作为,结果又失望了。于是想直接取得光绪的信任,而自宫中“变法”开始,他不但要助光绪摆脱慈禧的笼罩,甚至想摒绝内务府及太监的牵制。观乎两年以后,慈禧犹念前憾,电令正法于戍所,可知怨毒之深,是皆内侍近习平时媒蘖之所致。
先谈康有为。康想借张荫桓以见用,张荫桓亦想荐康有为于帝,确为事实。但张荫桓或曾面奏,说明他的处境,非正途出身而荐士,必见嫉于徐桐等人,且康有为是小同乡,更应避嫌。如果光绪向翁同龢索康某之书,足以塞朝士之口。翁同龢二十四年四月初七记:
上命臣索康有为所进书,令再写一份递进,臣对与康不往来。上问何也,对以此人居心叵测。日前此何以不说,对臣近见《孔子改制考》知之。
此为实情。又初八日记:
上又问康书,臣对如昨。上发怒诘责,臣对传总署令进。上不允,必欲臣诣张荫桓传知。臣曰张某日日进见,何不面谕,上仍不允。退乃传知张君,张正在园寓也。
此更是情事如见。其时张荫桓处境甚危,而翁同龢与张已貌合神离,但张独对时必仍推重翁同龢,可能亦有如须变革,非翁同龢与其合力不可之意。因此,光绪曾强力撮合翁、张。如翁同龢四月二十四所记:
是日见起,上欲于宫内见外使,臣以为不可,颇被诘责。又以张荫桓被劾,疑臣与彼有隙,欲臣推重力保之。臣据理力陈,不敢阿附也,语特长不悉记,三刻退。触几有声,足益弱矣,到馆小憩。入署强张公,散时先传旨告奕劻,又赴张荫桓处商宫内进见事,臣期期知其不可也。
“欲于宫内见外使”,即是张荫桓的主张,亦即是我所说的,张荫桓想在宫内“变法”。事实上宫内“变法”,已在德国亨利亲王觐见时,做过一次试验。《清史稿》宾礼记“外国公使觐见”,叙述亨利亲王觐帝之礼,过于简略,不明实情,兹据翁同龢闰三月二十五日所记,稍举其主要改革:
一、“上座,命亨利坐于右偏(有垫高凳)。”自乾隆英使觐见跪拜,至同治立而鞠躬,至此与帝殿上同坐。此徐桐辈以为“天威”凌夷至此,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二、皇帝阅兵,“德兵见上至三举枪,击铜鼓,带兵者拔刀禹步(按:踢正步行撇刀礼)”。
三、皇帝至南配殿慰劳答礼。
四、外臣觐见慈禧太后,但不坐,“此屡经辩论始定,庆邸之力”。
五、用“洋菜(张公厨,亦办席,一切家伙皆梁诚经理)”,“宴时用洋乐”。
最后一条,在内务府及太监看,张荫桓就非死不可了。按:宫中“尚食”,是绝大的一条财路,不独清朝,自明已然。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有一条云:
穆宗御极不久,然仁俭性成,尝思食果饼,询之近侍;俄顷尚膳监及甜食房,各开买办松榛枨饬等物,其值数千金以进。上笑曰:“此饼只需银五钱,便于东长安大街勾栏胡同买一大盒矣!何用多金?”内臣俱缩项退。
内侍执持人主,保护既得利益,奉两语为金科玉律:“有例不可灭,无例不可兴。”清宣宗性俭,屡思改革内务府靡费之习,不过稍加裁抑而已,成例终不能革。如升平署岁时令节传戏,宣宗欲革而不能,只得禁制新戏衣,道光末年,宫中演戏,台上只如一群乞儿行乐,但此例不革,则一遇好声色之主,升平署就又财源滚滚。如今宫中用“洋菜”,厨子、餐具皆自外而来,既废成规,又开新样,此例一兴,摇动了御膳房、光禄寺的根本,张荫桓焉得不死?
当然,内务府及太监在慈禧面前,别有危言。最足以使慈禧悚然心惊的是,张荫桓导帝直接跟洋人打交道,倘或是帝向洋人诉苦,竟出面干预宫闱,试问何以为解?这样,慈禧当然深恶张荫桓。而在内侍近习看,去一张荫桓有另一张荫桓,洋人终必侵入宫廷。于是逐渐形成仇洋的气氛,终于酝酿出“扶清灭洋”的义和团。
张荫桓被捕,在戊戌政变的第三天,即八月初八。政变前一天,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偕署理公使林权助觐见光绪,张荫桓犹以总署大臣的资格陪侍。及至张荫桓被捕,英国公使窦纳乐策动援救,此因张一向亲英美,而且前一年刚奉派为英国维多利亚女皇垂帘六十年庆贺专使,此时被杀,可被视之为对英国不友好的一种表示。所以窦纳乐营救张荫桓,应该当作维护中英邦交的措施来看。据窦纳乐的报告:
九月二十五日(即八月初十日)闻张(荫桓)将于是晚或翌晨处决之讯,余意不论张所蒙罪名为何,皆不妨为代求减议。时已黄昏,事机已迫,私意太后必曾以此事询李鸿章,因亟函李相,极言中国猝然处决诸臣,泰西各国皆将震骇,且以荫桓职位之高,又为欧人所熟知,若遽以莫须有之罪杀之,则将有极不良之影响。请李相营救。
又日本署理公使林权助,于一九三九年出版自传《谈我的七十年》,内有一章专记戊戌政变,亦谈到营救张荫桓的经过,说当伊藤博文在日本使馆设宴答谢中国大臣时,窦纳乐遣人致函。
坐席未久,英国公使(按:即窦纳乐)忽令其书记官持函求见,乃出,阅其函云:
“仆虽知今晚贵处举行宴会,但以事关重大,故令书记官持函求见,务乞抽片刻之暇,面复书记官。据确实消息,张荫桓氏明日将处死刑。伊藤公现居贵处,如能借重其智慧,筹一援救方法,幸甚!敬乞尽力!”
当晚李鸿章亦在座,但以席间谈及此事,不甚妥当,所以决定待散席后,赴李邸面谈。当即以此意复英使馆书记官,入席后,绝不稍露声色。客散后,乃以此事告伊藤公,并云与李氏谈话时,倘遇必要,拟利用伊藤公之名义,伊藤公称可。乃乘马车赴李邸,李氏以午夜(时约在十一二时左右)来访,似颇讶异,出询何事,因告以来意,并谓此系英公使饬人通知,所以特来面询有无援救方法。
李氏首述张氏受彼提拔的经过,并云张氏最近对彼反抱敌意,表示不愿援手。乃向李氏书:如杀张氏,必引起大祸。李追问所指,因谓列国将出面干涉,伊藤公极为中国担忧。李氏气动,沉吟云:时间甚促,将如之何?余以军机大臣荣禄氏,每晨四五时入宫,公可函知荣氏,使彼在日出之前,将此消息传入太后耳中。李氏允为照办,而张氏此役果得免于死了。
这天是八月十二,显然,初十那天窦纳乐在李鸿章那里碰了个钉子,否则不必再转求日本方面。
张荫桓当时的处境,完全是孤立的,倘非窦纳乐出死力相救,性命必然不保。当时直隶候补知县王保庆、曹景郝奉派解送张荫桓出境,合著有一部《驿舍探幽录》,说张荫桓一再伸手在脑后作势,问王、曹二人,可会如此?意思是会不会被杀。由此可见,张荫桓深知本人的境遇,危险尚未过去。李鸿章救他,他当然知道,可是,他也知道,如果慈禧尚有后命,李鸿章就绝不会“救人救彻”,他跟李鸿章之间的嫌隙之深,可由李鸿章对林权助所说的话中听出来。
此外,庸庵尚书在《梦蕉亭杂记》中,载戊戌年中秋,如何照料张荫桓起解后。又记:
后谒李文忠公,公曰:“不料张樵野也有今日。我月前出总署,几遭不测,闻系彼从中作祟。此人若不遭严谴,是无天理!”
其语怨毒极深,则知所谓“几遭不测”者,确有其事。按:李鸿章出总署,系在七月二十二日,正当礼部六堂官以“抑格主事王照(小航)条陈”,全班革职,及擢用“四京卿”,百日维新到达最高潮的时候。以李鸿章当时的地位,是何罪名,可致不测之祸?细心推求,只有一事,即是年三月初七,订立旅大租借条约的第二天,由巴布罗福,面送贿银五十万两。据《微德回忆录》记:
中国政府不愿接受俄之要求,太后与皇帝幸颐和园避暑,太后为英日所支配,坚持不肯让步。在此情势之下,中俄所议无成,必引起兵争。余乃急电财政部驻北京之代表(按:即璞科夫)使谒李鸿章、张荫桓告以余意,劝亟成议。……余并令此代表以重宝贿二人,价值一为五十万卢布,一为二十五万卢布,此为予对华人交涉初次行贿之举。
但张荫桓在此案中,实未受贿,《罗曼诺夫报告》中亦只言李鸿章受贿,而不及张荫桓。最确切的证据是,“赤档”中有巴布罗福于三月初七致微德一电:
余今日面付李鸿章银五十万两,李大为欣慰,嘱余向阁下致谢。余同时已电致璞科夫告以此事。余未得便交银与张荫桓,盖彼行为,远较谨慎也。
如果以后巴布罗福有机会向张行贿,自必有电报给微德,因为此中关乎一笔巨款的报销,巴布罗辐是必然要做到这一道手续的。而“赤档”中并没有这样一个电报。
如李鸿章所说,则逐其出总署,自然也是张荫桓的建议。前面谈过,光绪在接待亨利亲王一事上,已充分显示出对张荫桓不但信任,而且极其欣赏。由此可以想象得到,光绪当时的方针是,内政的改革交付“四京卿”,而外交方面,则唯张荫桓是赖。张荫桓要改革中国的外交政策,首先就要驱逐盘踞总署不去的几只老狐狸。且看当时总署的名单:
庆王奕劻 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
户部尚书敬信 户部侍郎张荫桓
刑部尚书崇礼 礼部尚书廖寿恒
户部尚书王文韶
在这名单中,张荫桓所感到不便者,第一是李鸿章,第二是敬信,即因为他是户部尚书,如果受人利用,有所主张,张荫桓因为户部的关系,不能不卖面子,那就会形成掣肘了。至于王文韶,系以军机大臣的资格入直,本性圆滑,不喜多事,张荫桓驾驭得住他,而且也正要利用他打通荣禄的关系,当然不会动他。而李鸿章与敬信则于七月二十二日同日出总署,岂非张荫桓为扫除障碍所做的安排?
更由翁同龢“记取伏蒲三数语,首将刍藁责司徒”的诗句去看,可以想见,张荫桓已将李鸿章受贿卖国的全盘经过,都告诉了光绪。以李鸿章的地位,任何误国的乖张措施,都可说是政策上的不同,此即范当世之所谓“国史遇大臣功罪是非,向无论断”,如以为非,充其量休致而已,绝无什么不测之祸。但受贿有据,岂得谓之为“功罪是非”,无可“论断”?而据此以钦派亲贵鞫问,刑曹议罪,李鸿章的下场,即令不会像柏葰、何桂清那样,毕命西市,至少也得赐自尽,然后以懿旨贷其一死,改为充军。
当然,这样的做法,极可能马上会引起俄国的武装干预,这是连张荫桓本人都不愿见的事。但如光绪一怒之下,勒令休致,也就够李鸿章受得了。所以他对张荫桓有“此人如不获严谴,是无天理”刻毒语。
以上所分析的这段内幕,治现代史者,似乎尚无人谈过。由此,对戊戌政变的影响,似亦应加上一个新的评估因素,即如袁世凯不告密,维新能够成功,不独在内政上会出现一个全新的局面,外交方面亦很可能走出困境。张荫桓是亲英美的,人所皆知,庆王奕劻则是日本人所极力争取的对象,如果外交由张荫桓来主持,必是采取门户开放的政策,以与英国、日本经济合作,不排斥德、法,而以抑制俄国在东北的扩张为主。同时,我相信张荫桓亦一定会主张与荣禄合作,共同来维持新旧满汉之间的和谐。总之,如果不是袁世凯告密而发生了政变,张荫桓能获大用,日俄战争亦不致发生,即令发生,也不会在中国的领土上打起来。
及至起解后,两差官一路与张荫桓闲谈,颇有异闻。《驿舍探幽录》记:
因询康有为以一介草茅,何遽进用,敢肆猖獗,某等实系解不得。张答曰:兹祸之起,康有为固罪魁,实翁常熟酿成之,康应乙未会试,本未入彀,常熟搜于落卷中得中式,有知己感,时欲上书,央我介绍,常熟允见。恭邸建议曰:额外主事保举召见,非例也,不可无已,先传至总理衙门一谈,毕其言可用,破例亦可,否则作罢论。众曰:诺。此年前冬间事也。年节伊迩,各署多冗,无暇及此,今年正月初三日,庆邸率合肥翁常熟及余,公见康于总署,语未终,余以有事去,不知作何究竟。
此段前半,张荫桓误记,乙未会试,翁未入闱,是科徐桐主考,康有为乃徐桐取中。翁同龢于榜发后,日记中有一语:“康祖诒中矣!”词气极憾,倘非晚年改原记,则翁同龢对康有为有戒心,自为事实。张荫桓又谈:
未几,康上条陈,朝廷发交总署核议,仅议可行者两事,曰矿务,曰商务。常熟见之讶曰:洋洋数千言,条陈千数事,仅此两条可行乎?众不得已,奏请军机处会议。军机大臣惧担不是,拟旨会同王大臣议,皇上朱笔改交军机处议,议行过半,而康自此获上矣。积渐相乘,此后凡有条奏,径交军机处,命廖大司寇专司其事,大司寇夙知康之荒谬,谓常熟多事,而亦无法辞卸。康本孙文党,挈多金走京师,密结京僚图不轨。康实寒素,所有皆孙文资。侍读学士徐致靖折深酬四十金,宋伯鲁、杨深秀等月资以三百金,日本致仕相伊藤来华,李端棻保康为迎送使,实康折稿奏入留中,由是康颇惊皇。
康有为被传至总署问话,即是年正月初三日事,翁同龢有记,斥之为“狂甚”。至其上条陈以后情事,翁同龢日记未载,其时正忙于对德交涉,亦无暇及此,就康有为自订年谱,亦仅言“常熟将欲开制度局,以我直其中”,不及其他。于此亦可信,康有为之得能上达天听,实以张荫桓之力居多。八月初六张家被搜查,即以传言康有为匿居张处,足证张、康交往甚密。至于此时张之尽归罪于翁,亦以方处危疑之中,不得不然。何况两差官皆为初识,张不能不防系有意刺取隐私,自无真话。
以下张荫桓又讲伊藤博文访华事:
闻伊藤久已罢相,此次来华,系伊藤自来游历乎?抑中朝召来议事乎?张答曰:噫!我之祸亦由此。此次伊藤系自来游历,我因与彼有旧,至京时来见我,我遂款以酒筵。伊藤觐见,又系我带领,时太后皆见之,遂疑我与彼有私。及后有康结日本谋劫太后之说,太后愈疑我矣,夫复何言。
此为张荫桓避重就轻的说法。就下文看,矛盾自见:
及八月初八日伊拿问之前一日,伊藤已觐见皇上,拟赐以宝星等物,以示优待。是日太后召皇上,问伊藤赏赐觐见何物?皇上以所拟对,太后曰:所赏宝星等物,务须选上等极华美贵重者,着张荫桓加意办理,不料次日即有此祸。
张又云:康有为暨其弟广仁等三四人,每日私入大内,与皇上坐论新政,并拟开懋勤殿列十坐,以李端棻、徐致靖、宋伯鲁等为十友,而康有为尚不在此内。某等问康有为究竟现逃何处?张答曰:闻伊藤向中国政府言,我知康有为现在我国某处,我不能不告知中国,中国却不能往彼查拿。
张又叹曰:我三至保定,一随李中堂,一赴大顺广道任,此次最无味,某等因向慰藉数语遂行,晚住安肃北关庆丰店。
按:慈禧即命张荫桓加意办理,则礼节即或过当,何至为罪,且为如此严谴?可见其语不足信。但李端棻曾保康有为迎送专使,则为异闻。
以下又谈中日和约及张在总署的情形:
畅谈从前中日和约筹借洋款及召见各得意语。某等因谓曰:夏间翁常熟罢官,外间谣传颇有波及,确否?张答曰:今年五月初五有查抄虚警。先是太后密诏英年,令传谕崇礼谓张荫桓有应查办事件,着其预备。是日,太后在颐和园召见庆邸、廖寿恒、刚毅,问近日张荫桓遇事颇为专擅,参奏甚多,尔等有所闻见否?
廖寿恒奏对以总理衙门所称能办事者,唯张荫桓一人,实亦非伊不可。
太后闻之怒甚,因云:似尔所言,若张荫桓死了,则将如何?当下诸臣俱碰头莫敢一言。移时,太后复云:我亦知张荫桓颇能办事,究竟有无专擅之迹?
廖寿恒等见太后盛怒,因奏对曰:张荫桓在总理衙门还有事件,有与同官商议者,亦有一人专主者,缘张荫桓所识洋人颇多,凡交涉密议,行踪诡秘,旁人不得闻知。时皇上亦侍侧,太后因言张荫桓遇事专擅,皇帝明日叫起入见,可以严加申饬,使知警戒。
是日廖仲山以事过寓,初谈闲话,语次因言及今日在颐和园召对如此如此,太后颇怒,甚代惊恐,余遂向询刚子良曾代为说话否?廖云:伊亦颇为力言。余意甚不平,因谓本衙门明日亦有事,当递膳牌,俟觐见看皇上若何?
按:慈禧所一再追询,有无专擅之迹者,目的欲察知张荫桓与翁同龢的关系如何。在这段话中,有一句很要紧的话,透露了相当多的秘密,即张荫桓向廖寿恒(仲山)询问:“刚子良曾代为说话否?”
攻近代史者都知道,翁同龢之遽得严谴,虽说是后党有计划的行动,但“打手”却是刚毅(子良)。如叶昌炽日记中,言及此事,辄云“木讷令兄”,取“刚毅木讷近于仁”句作隐语。但如何媒蘖,则无所知,如今由张荫桓的话,可以测知大概了。
后党之整翁同龢,始于恭王将死时。慈禧对恭王的恶感极深,在甲午以前,就有不准其随班祝嘏之事;甲午以后,以翁同龢发动舆论迫促,始令再起。恭王衰病侵寻,遇事敷衍,固已稍回帘眷,但亦无好感。乃恭王既薨,慈禧竟“大感恸”,说“恭亲王勋德最隆,惟配享太庙,始足以昭崇德”。此必恭临终口奏,有大当于慈禧之心者。我的猜想是:恭王是向慈禧太后说:翁同龢耳朵太软,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易于受人利用,且书生积习,易于偾事,绝非相器。应劝光绪小心。甚至也还有慎防康有为利用翁同龢,导帝于决裂之境的话。因而慈禧才有这样的“大感恸”。
及至王鹏运参折一上,牵连了张荫桓。张为求自保,必求援于刚毅。而刚毅则为张荫桓卸罪,凡慈禧所不满于张荫桓者,刚毅必言皆出于翁同龢的指使。但慈禧到底不是糊涂的人,所以一再追问张荫桓是否专擅。而能为他解释的,亦只有刚毅,因为是如何一种辩解,只有刚毅心里清楚。他人即令为张缓颊,说尽好话,亦是隔靴搔痒。
张荫桓接下来又说:
廖仲山辞去,余因出城拜客,次早入朝至军机处,遇庆邸,告以昨日之事甚险,并将奏参专擅营私各折令看。余见谤书盈箧,不胜气愤,意谓圣怒万一难回,惟有请皇上罢斥查办,容当上折申辩。看完,当即叫起,同起者首庆邸,次廖寿恒,次刚毅,时王文韶出入军机,班在第四,连余五人同入。当闻太监传话,张大人垫子在南边,余跪聆皇上谕云:奏参各折,尔看见否?
余奏对云:臣已看过,臣在总理衙门,某事系与某人商议,某事系与同某人会办,均可查考。惟某条约,系臣一人专主,然亦众所共知,并未专擅。
皇上因向廖寿恒云:尔昨日对太后所言,今日何不陈说?廖寿恒奏对云:昨日太后询问臣等,对以张荫桓在衙门办事,有与同官商议者,亦有一人专主者,系属实在,臣不敢欺。
皇上又向刚毅等问尔有何言?刚毅等惟只碰头,皇上略谕庆邸云:传知张荫桓,不必忧虑着急,仍令好好办事。
刚毅因接口传谕云:有恩旨,令张荫桓改过自新。
余闻之心中愈觉愤懑,意谓本自无过,何云自新?故当时并未碰头谢恩。
皇上旋谕云:尔先下去。余即下来。须臾皆出,我复对庆邸等云:余意仍欲上折申辩。经众相劝,谓一天风雨已散,何必再多行事?因而中止。
当至户部,有某司员问说,外间有查办抄没风声,未知确否?余告以今早奏对云云,并无此事。旋至总理衙门,敬信亦告语如前。余因谓皇上并无此旨,外间何以纷纷若是?敬信因将太后传谕英年,令崇礼预备等节,一一告知,余始恍然得其详细,至今回想前事,言之犹觉闷闷也。
按:此为五月初六日事。此日为王文韶重入军机的头一天。军机大臣每晨奏对,在御案东面或西面,雁行斜跪。太监传语“张大人垫子在南边”,即正面朝上回话,不得与军机并列。令庆王传旨,而刚毅接口云云,足见其揽权。
至于刚毅传谕,与口敕有出入,其为善意或恶意,须视事实而定。倘或确无咎愆,或上意无他,则刚毅如此传谕,即是有意折辱,但张荫桓其时已颇失慈禧之意,所以刚毅所谓“有恩旨”云云,实为卫护。既有恩旨令其改过自新,则此次之咎,已有了断,他人再有参劾,即不得重论其过失。张荫桓当然心知其意,只是对不谙朝廷规制的候补作欺人之谈,装点门面而已。
王文韶早在沈桂芬时代,即曾入枢,以云南报销案而斥逐。此次由直督内调户部,入直军机,即为翁同龢的一缺一差,南人罢而南人补,所以安抚南士。荣禄则外放直督,坐镇北洋,遥制帝阙。慈禧老谋深算,早有布置,维新变法,如能逐步推进,或者有一半成功的机会。妄想发动武装政变,即令袁世凯不告密,亦未见得会成功。如果张荫桓仍在其位,则在康有为指使之下的轻举妄动,必无实现的可能。
张荫桓又谈其得罪慈禧之事:
余去岁奉命出洋时,内大臣某语余曰:归时须以外洋新奇宝物献太后。余记之不敢忘。差竣,遂备钻石串镯一副,配以祖母绿帽花一颗,装潢献太后,此帽花系余前在法京拍卖法总统御用三物,色极葱茜,复恐皇上见怪,亦备金刚钻镯一副,红宝石帽花一颗,先献皇上。
上谕曰:太后处有否?余对曰:有。皇上曰:汝将此并呈太后,朕自可得。
余遂具折托立豫甫呈进,豫甫告之李总管,即李莲英,外人所称“皮小李”者也。时总管方沐发,急竣事,易衣入奏,奉懿旨着抬进去,蒙太后赏饭,饭毕谢恩,见皇上在太后侧,捧一盒走而去,知系所献物也。
余献此,两宫甚喜,且常服御,后伺探近臣云:太后尝言红帽花较佳耳。
当余出宫时,有内臣谓余曰:李总管亦须送物,事始周到。余仓卒无以应,拟俟补送,后竟忘记,遂开罪于彼。此次之祸,未必疏忽之咎也。
此事亦见《庚子西狩丛谈》,作者吴永曾受知于张荫桓,所记较《驿舍探幽录》为详。吴永说:
张公得罪之由,曾亲为予言之,谓实受李莲英所中伤。其自英使回国时,曾选购宝石两枚,预备进奉两宫,一为红披霞,一为祖母绿,足充帽准之用。
归国后,乃以红宝石进之德宗,祖母绿进之太后。论其价格,绿固远胜于红也,但通例京外大员进奉,必经李手,即贡呈皇上物品,亦须告由李呈明太后过目,方始进御,因此另备一分,为李经进之代价,大抵稍逊于贡品,而相去亦不能远。
彼时侍郎眷遇方隆,平日高才傲气,于李殊不甚注意,本已不免介介,此次又一无馈赠,若有意为破成例者,故衔怨至深,而侍郎固未之知也。进呈时,太后方拈视玩弄,意颇欢悦,李特从旁冷语曰:“难为他如此分别得明白,难道咱们这边就不配用红的么?”盖通俗嫡庶衣饰,以红绿为区别,正室可被红裙,而妾媵只能用绿,太后以出身西宫,视此事极为耿耿,一言刺激,适中所忌,不觉老羞成怒,遂赫然变色,立命将两分贡物,一律发还。
按:慈禧一生引为莫大憾事者,即是母以子贵,虽称太后,实未正位中宫,身份不如慈安,更不如穆宗之后“嘉顺皇后”。相传穆宗病亟时,与后相泣而语,为慈禧所闻,以恶婆婆的姿态出现,拉住皇后的头发,作势欲责,嘉顺皇后恐受辱,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我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意思是希望慈禧顾全体制,岂知益撄其怒,传杖欲辱皇后。穆宗受惊,因而转为“痘内陷”,终致不起。
李莲英一句冷语挑拨,确能产生极大的作用。至于张荫桓平时往来人物,起居豪奢情状,李莲英无不备知,并不足怪。张荫桓住东城锡拉胡同,此处有一家很大的淮扬馆子,东主即是李莲英;要侦察张荫桓的行动,是非常方便的。
吴永又记:
此消息既已传播,当然必有投井下石之人,未几即以借款事被参。太后阅奏,立遣缇骑传问。侍郎方在家居,忽有番校四人,飞骑登门,口称奉旨传赴内廷问话。
当即督促起身,乃匆匆冠服上车,两人骑马前后,余两人露刃跨辕外,一如行刑刽子手,即将押赴市曹者。侍郎谓此时实已魂魄飞失,究竟不知前抵何处。乃番校沿路指示,竟一径趋向禁城,直至东华门下,始知尚有一度审问,当不致立赴刑场,然心中忐忑,转以益甚。
下车后仍由番校押导入内,至宫门外,已有两内监守侍,番校前与致词,一如交割罪犯者。当在阶下立候,未几传呼入见,太后盛气以待,词色俱厉,致不敢尽情剖白,只有碰头认罪,自陈奉职无状,仰恳太后皇上从重治罪。
仍摘要勉剖一二语,幸刚中堂在旁,乘间指引开脱曰:“这也无须深辩,现奉皇太后皇上恩典,你只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下去。”
予见太后无语,始碰头逡巡退出。至宫门外,已不见有人监视,随步行出东华门,觅乘原车还寓。途中神志恍惚,乃如噩梦惊回,天地改色,一天雷雨,幸而无事,居然重见妻孥,此诚意料所不及者。然寸心固怦怦然,针毡芒刺,不知何时可释也。
次又谈德国亨利亲王觐见事,其言如此:夏五月德国亲王觐见,特闻朝廷接待礼仪,颇极优异,德藩意气骄纵,居之不疑,外间传说异辞,究竟若何情形,当时均由总理衙门核议,事皆目睹,其详可得闻否?张长吁一声,不禁拍案而言曰:我所以受谤之原,半由于此。说起令人可叹。初德藩有游历中国之信,我与同官商议,外国章程有出使游历各国者,各国接待与否,均听其便,此事亦当请旨定夺。嗣奉谕旨接待,着会议,我即向德使商量,据云:此系我国亲王,与寻常使臣不同,中国既允接待,一切礼仪,当从优异。
我旋即奏明皇上,彼时闻德王至闽、粤等省,乘坐黄轿,此节是我主议不行,旋议定用绿轿黄绊,临时庆邸、礼邸,迎至城外,一面电知北洋大臣迎送如仪。旋又奏明太后,太后闻奏,因欲先见德藩,我奏以外国使臣入觐,理宜先见皇上,太后谕谓德藩此来,并无国书,与使臣不同,皇上亦可在我处同见,见时令走廊子不赐坐,当时将此谕奏知皇上。
先是皇上欲在偏殿接见,经我奏陈,平日使臣觐见,尚升正殿,此次尤当优待,皇上允奏。至是闻太后欲与同见,意颇不怿,我下来后向德使通知,惟不赐坐一节,再三为难,我告以皇上在太后侧,亦系侍立,尔国亲王不尊似我国皇上,议至此,未定而散。
嗣闻有某翻译向德使陈说,便亦应允,于是传集工匠,收拾乐寿堂,殿坐备极华丽,共费银七万余两,陈设宝玩时有古窑瓶一个,内府当差者不慎,落地跌碎,太后动怒,将内府各官,降调有差,因此咸怨我迎合圣意,使伊等受累,太后怒我,未必非伊等浸润所致也。
及德藩觐见,太后赏赐甚厚,并有御制宝星,辉煌灿烂。至皇上答礼一节,我等以中国体制与外洋不同,议赐德藩游园,皇上亦即前往,借示答应之意。
越日德藩欲游天坛,廷臣均议阻止。我即说外国游历章程所到之处,例许往观且在京洋人何人不游天坛,何独于德藩不允?多费唇舌,致生枝节,由是廷臣不悦者甚众。屡有传闻,谓我见好外国,借为要重之地,并有谓我窥测意旨,离间两宫者,冤哉。
按:德国亨利亲王入觐,光绪不愿慈禧接见,确为事实,同时光绪在礼节不惜降尊纡贵,务为优隆,亦为事实,凡此均受张荫桓的影响。以前者论,则招慈禧之忌;以后者言,则为朝贵所不满,甚至翁同龢亦不以为然。
张荫桓被逮时,完全孤立,便刚毅帮忙,亦不过正好要打击翁同龢,要将张荫桓的“过失”转嫁于翁。在议亨利觐见礼节时,刚毅颇受光绪呵责,其势不可能与张荫桓站在一边。后来矫诏杀张时,刚毅正大红大紫,如果有心救张,足以阻止载漪的“乱命”。但张荫桓与刚毅曾有此一段短暂结合的渊源,似未有人谈过,值得一记。
张荫桓于庚子年被祸,起因于上疏义和团之不足恃。谈至此处,有一问题发生,即张荫桓以何资格上疏?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中说:
最可异者,侍郎虽身受重戮,而始终未尝革职,故临刑时犹被二品官服,闻廷旨到后,相知中致意家属,有劝其自尽者,侍郎慨然曰:“既奉有明旨,即自尽以后,照章仍须执行斩决,与其二死,孰与一死。大臣为国受法,宁复有所逃避?安心顺受,亦正命之一道也。”
于此足见其胸襟磊落,难临守正,不图苟免,真不愧大臣骨梗。独念公抱此异才绝识,乘时得位,又得当轴有大力者为之知己,而迄不获一竟其用。区区以不得于阉竖之故,遂至窜身绝域,投老荒边。甚乃授首于仓皇乱命之中,若明若昧,同一死难,而迄不得与袁许诸公,共播烈于一时之众口。苍苍者天,何以独厚之于前,而又重厄之于后耶。
当时新抚为饶公应祺,假使稍微负责,缓须臾以察真伪,则拳祸旦夕已定,势即可以不死,公如不死,则后来和议,必可以大为文忠臂助。既已周悉外情,老成谙练,而又为义和拳所欲杀之人,对于外人,以患难同情之感,其言易入,定能为国家挽回几许权利。外交人才如此消乏,而又自戕贼之,长城自坏,其谓之何?
吴永所说,张荫桓只发遣,未革职,临刑犹被二品官服,看起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事实确是如此。因为如果革职,即只剩下一个入仕的资格,而捐班出身,则根本无入仕资格可言,身份即为平民,何能上疏议论国事?
如今张荫桓的原疏,不可得见,不知自称为何?据《十朝诗乘》记,张荫桓的奏疏,系请新疆巡抚联魁代奏,此记微有误,联魁其时为江苏藩司,而新疆巡抚则为饶应祺。张荫桓既然交新疆巡抚看管,则其奏疏请饶应祺代奏,自属必然。至于起解时,直隶总督下行的公文,称“该革员”云云,系想当然耳之说。果为革职遣戍,则其间必经议罪的过程,但并无此项记录。
《十朝诗乘》载张荫桓《书愤》五古一首,以为:“即庚子夏绝笔之作,痛心义和拳,语挟风霜;疏草虽不传,大旨当即本此。”诗中如“电线杆频折,飚轮軏骤焚”,指义和拳作乱;“操纵乘长策,安壤侈异闻”,指慈禧信任义和团;“杼轴虚东国,干戈迫夕曛;倒绷偏侈老,粥饭却常醺”,刺激李鸿章误国;“更宜恢玉步,勿使累琴薰”,言当保护光绪,使其有所作为。疏中大旨如此,自为端、刚等辈的大忌。
按:矫诏杀张荫桓的乱命,下于六月初七,至新疆已在中秋以后,两宫早已出奔,将下罪己之诏,饶应祺实可不必奉此乱命。饶应祺,湖北恩施人,先办团练,后成进士,久在新疆,颇具政绩,庚子之乱,仿东南互保办法,与总督魏光焘、伊犁将军长庚,与各领事取得协议,彼此相安无事。
其人固通达之士,乃竟不能为张荫桓稍作担待,后闻各省多有不奉乱命者,始大悔恨。二十八年道卒于哈密,相传为内疚神明所致。又,张荫桓在新疆戍所,于角门外土山上建一亭,命名为“角亭”,后即于此亭受刑。论者谓“角”字乃“刀下用”,角亭竟成语谶。
张荫桓诗才清逸,陈石遗辑清末民初人诗,竟未收录,不知何故。《十朝诗乘》卷二十二有一条云:
或见其为人画便面,滃云欲雨,云中露纸鸢一角,一童子牵丝立危石上,自题句云:“天边任尔风云变,握定丝纶总不惊。”
又记其残句云:
《九月晦渭南道上得廉生祭酒书述敝居及儿垲消息奉答》句云:“覆巢几见能完卵,解网何曾竟漏鱼?”又《二月二十一日抵戍示常弟、藩侄、垲儿》诗,末数语云:“远送两三人,昏灯写遗嘱,理乱暂不闻,余生甘窘辱。”盖自料不复生入玉门矣。
按:“廉生祭酒”即王懿荣,亦寓锡拉胡同。“垲”者其子垲徵,即《孽海花》第十九回中的庄南,写其谋夺王石谷的《长江万里图》,事或有因。张荫桓以收藏石谷知名,号称“百石”。及至身败,不能不感慨“百石斋随黄叶散”,其实,此亦为其致祸之一因。
在《驿舍探幽录》中,两差官记张荫桓和赠之作,前后共四首,录之如下:
西行计日渡滹沱,
云栈崎岖叱驭过。
三宿浮屠仍旅客,
卅年尘海醒春婆。
燕山漫说乌头白,
官道无端鹤唳多。
已荷护持携慰藉,
几时花雨散维摩。(《赠曹景郕》)
迤逦天门山已深,
漫漫东望几知音。
重怜逆旅论诗夜,
虚费材官用武心。
去国适逢风日美,
望乡遥祝岁星临。
但言后会难为别,
传语平安抵万金。(《赠别》)
柴车西发曙烟消,
得憩津亭可避敲。
旅夜更筹鱼不寐,
道旁飞字马遗膘。
四郊多垒金仓瘦,
万里投荒塞草骄。
饘顿浃辰劳护惜,
赠行犹属慎风飚。(《和题壁》)
画封台荒剩废垣,
使寻龙树叩山门。
急程不惮危途险,
多难方知苦道存。
对酒每疑弓影误,
荷戈无解吠声喧。
年来假日惟征戍,
按站停车夜未昏。(《和王庆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