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听到相如夸奖说好,就道:“这是郎官来的时候好,这时候正是桂花盛开,这后面有桂花树十几棵,所以在这里请客,有桂花香味。”相如道:“难怪有阵阵桂花香味了。”说到这里,相如的小厮,扛了琴进来,随即把琴递给了相如,然后退下。相如对大家道:“这琴,原来不是我的,这是粱孝王送给我的,琴上刻了四个字:‘桐梓合精’。
我听说卓先生好琴,所以带了前来,请卓先生一观。各位朋友既来,想必也喜欢这琴,也请大家一观吧。”大家听说这琴是粱孝王送相如的,这就同声说好,大家要看,当然,这卓王孙更加要看了。
相如脱去琴套,双手把琴托给卓王孙。卓王孙接过来,将琴放在席上观看。这是个绿琴,琴上果有“桐梓合精”四个字,将琴放平,把琴弦弹了一下,声音铿然。他就大声道:“这琴果然是好,请大家观看。”说着,就把琴依次递着,被请来的来宾,个个观看,大家都说好。王吉坐在相如旁边,他笑道:“这不但卓先生好琴,他的令媛文君,也非常的好琴,她自己常常弹一会,这屋里就没有一点声音,那是这屋里人大家都在听琴啦。她还懂得琴音哩,可惜我不懂。”相如听着,就随口答道:“那是自然。”原来他如此想着,卓家有钱.自然他的女儿会弄一下琴,那也无所谓。至于卓文君懂得琴音,他根本没有理会。说话之间,桂花香味,非常浓厚,只管向人身扑来。他道:“这里很多的桂花树吧?”王吉道:“这比舍都亭还要好,屋宇左右全是桂花树。”相如道:“怪道这里浓香袭人,我倒要去看上一看。”王吉道:“那我就陪你去。”相如道:“随便看上一看,那还不用人陪。”相如说着,就起身走了出去。
相如因为不要人引,所以王吉也没有跟随。相如走了出来,一片大敞地,四周全是老松树。在屋后有一叠假山,上面盖了一所亭子,里面空着,想是没人上去。亭外就很多桂花树。这时节桂花盛开,很多桂花,就绕了树枝开着。好像黄色的绣球,绕了树枝,这里花香更浓。相如看着甚好,就绕了屋角,望假山上面走去。自己一步一步的往上走,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就躲到一丛花架下,把身子掩藏起来,看什么人也来赏桂花呢,不到一会儿,有两个人从假山上下来,前面一个梳了双髻,看得清楚,那是文君的丫鬟如愿,后面一个,脸上像刚开的芙蓉,渐生出红晕,这是那位文君了。这就像小鹿齐胸撞了一下,就越发在花架下深藏了。
文君不知道花丛底下有人,两个女子一面走一面谈。
如愿道:“刚才遇到司马相如,后面又来了一辆空车,那空车一定是司马相如的车子吧?这人真阔啦,我们同在城里,何必还要跟上许多跟随呢?”文君笑道:“他在皇帝面前作过郎官的,他要出来,自然有许多卫卒。而且那不是相如的,那是我们令官的。如愿,你看到司马相如人品如何?”如愿道:“好啊!他长得脸上骨格清秀,还没有胡须呢。后面一个小厮,还扛着一个古琴。”文君道:“你倒看得很仔细呢。”如愿笑道:“那古琴把琴囊套着,我们家就很多啦。你很懂古琴的,不知道他弹与不弹,我们偷看一下,好吗?”文君道:“我是懂古琴的,可是不知道他弹与不弹,要是弹,在外面静静的听一会,好与不好,我就懂的。”两人慢慢的谈话,慢慢的也下了山来。相如听了,心想:这是卓文君,她说很懂古琴的,她说我要弹得好与不好,就听得出来,那她很懂琴音了。那文君长得很好,还懂琴音哩。卓王孙生了这样一个女儿,那真是出乎意料。
忽然有几个鸟雀在树上叫,相如才醒过来。心里还在想,皇帝宫里我也曾呆过,粱国,我也曾住了许久,这样好的女子,我是少见啦。停了一会,自己想,去到松风阁吧,出来久了,恐怕主人挂念。于是站在桂花树底,折了一小支桂花,在手中盘弄,取道假山另外一边,大转身走着,取道回松风阁。这边有一层粉墙,有道圆门通里边,相如不走那扇门,走小门对过,这样一插,也就到了松风阁。自己这样走着,如愿又出来了,她看见相如,手上拿着一小枝桂花,缓缓的走回松风阁。相如自然望见了她,还向她笑呢。
如愿看到来客很有礼貌,就站着也回一笑。可是相如已经回到松风阁门口了。
相如依旧坐在原地方,王吉看他手上,拿了一小枝桂花,笑道:“你看见这里桂花吧?你看这里,多么是好!”相如道:“果然不错。可是这里与后院上房,大概为路不多吧?”卓王孙道:“不,为路也很远。不过我内边有入,很懂琴声,我若是有客,在这里弹几套琴曲,她们高兴,也就在假山上静听。”相如道:“原来如此。”说话之间,这琴已经大家都看过了,又递到卓王孙坐的席边上。卓王孙摆下这琴,在席面前,这样弹了几下,这就声音很好。王吉笑道:“这琴音很好呀,相如自是弹得甚好,相如来弹一曲,如何?”相如把桂花放在大陶器瓶子里,拱手道:“此处很多知音,我不必在此处献丑了。”王吉笑道:“你不必谦逊了,请来吧。”说着话时,这里酒席,已经摆上,卓王孙拿着酒壶,先向相如杯子里,斟满了一杯。笑道:“现在酒已经来过了,我们先喝酒吧,喝到了半醉,再请司马郎鼓琴。”大家都起身相和,于是这里安排酒席,大家同饮。这酒席是如何的摆法呢?先把座位围着,围成十几圈,就摆下十几席。座位摆得四方,这中间空了一片,好摆菜肴。在人座位的地方,铺了很厚的席子。相如把酒喝到尽量的一半。王吉和卓王孙都同一席,王吉道:“这酒已喝到差不多了。我们这要弹琴了,诸位看来怎样?”大家都说很好,都请相如鼓琴。相如笑道:“请各位先弹一弹吧。”王吉道:“你不要客气了,我们都要听你的呢。”相如看来的客,都停了杯,相候自己弹琴。相如料是不能推辞。把琴拿过来,在席前摆平正了。自己两足盘起,两手自蓝袍里伸出,按了弦,声音不错,于是就弹了一首短歌行。“行”是往年所弹的曲子,它有长歌行短歌行,一行这就是首歌曲。相如把这行弹毕,将两手缓缓的收起,笑道,“我这就不恭了,这行没有弹好,各位包涵一点。”他虽这样说了,大家都哈哈大笑。有人道,“这琴弹得好,还要弹一曲。”王吉道:“是呀,大家都说好,还要我兄弹上一曲。”卓王孙也道:“众位宾客听了足下的琴,兴致十分豪爽,非足下再弹一曲,各位宾客是不会满意的。”相如因大家这样相求,就依了大家,又弹了一曲行。弹毕,大家异口同声:
“这实在是好呵!”相如在众位称赞之间,自己也觉得很是体面,这就各人请酒,也还上一杯。他忽然见糊窗的帷幕之中,里面露出一点缺缝。在缺缝里望去,就有一张半红半白的脸,在那里看了各位。心里于是又动荡了,他心里想着,这是文君又在看我啦,我应当报答她一下,看她以后如何?便停杯不饮,向大家胡诌道:“我从前在粱国,作了《凤求凰》一个曲子,就要弹上一弹,我还没有醉,趁着这酒兴,我就弹《凤求凰》,诸位以为如何?”大家道:“这是足下愿意弹的曲子,我们正要听听呢。”相如说了这话,从帷幕空档里向那面孔一望。那帷幕里露了下脸,也是笑了一笑,面部还略微震动一下。原来凤凰是雄雌二鸟,凤是雄鸟,凰是雌鸟,这《凤求凰》一段曲子,就不言而喻了。
相如道:“既是大家愿意听,我就弹起来吧。”于是把琴放在席子上,就弹起这《凤求凰》来。这要是把它的字义,完全照书里写出来,这也不适而今读书人的口味,现在且把它变成白话吧?曲里这样说:
凤呀,凤呀,你到了家乡呵!飞遍了四海你找你的凰啊!可是时候未遇呢,无所得啊照常。怎么一下省悟了,今天晚上到了这画堂?这里有一个贤德而且非常美丽的女子,在那里独守空房呀!她所住的屋子这样近,可是人很远啦,真是饮了一碗毒药毒了我的心肠,有什么计划交叉着颈脖作鸳鸯呢?那就上下飞呀,一共这样飞得没有短长。
相如弹完了,笑道:“这是第一曲,诸位听着怎么样?”这有几多人懂得琴音呢?同时,这琴音就是这样一点琴的声音,懂得的人也不多。大家就说道:“好呀!请你还弹一曲。”相如看那帷幕里面,还是露出一点面孔在那里静听。
相如不管他们懂与不懂,只要帷幕里面还在听,当然还要弹啦!他于是又弹了第二曲。曲词这样:
凤呀!凤呀!跟凰飞落这一枝呀!托着你的好看的尾巴永远为妻啊!交情遍体啊心事和谐呀,你要半夜里起身跟我在一处,那知道的有谁呢?举起你的翅膀啊,我们共起来高飞吧,你要懂得我这意思啊,莫让我伤悲!
相如弹完了,看那帷幕空当里那个面孔,又是嫣然一笑,一笑之下,这帷幕就忽然垂下。相如这两道琴声,自己想着,这大概是文君已经懂得了。就对各位道:“我这道琴谱,请各位指教。”大家都说:“很好呀!我们喝酒吧,来庆贺这琴声啊!”这时,天色已经傍晚了。这松风阁里,有许多吊灯,僮客点着灯里面的蜡烛,照得屋子里通亮。卓王孙拿着琴,鼓动几下,琴声铿铿。它响声从静处传来,非常的入耳。这入耳的说法,不是诸位宾客,是卓王孙的女儿文君。她垂下了帷幕,并没有走开,站在松风阁的墙根下,听里头说些什么?她想着司马相如人是一表非常,才也是天下第一吧?他托琴心说我,教我把婚事许他,那我还能拒绝吗?这里什么人在弄琴呢?听这琴声,好像是我父亲。父亲今天请客,还不能就提儿女婚事,要怎么样使我父亲晓得呢?这倒让我为难了。要是他这里求婚,我父亲不允许,那真失掉了一个婚事绝好的机会。他琴声里说到我要跟他啊,夜里偷跑,那有我家这样大的财主,女儿偷跑呢?这是不好的事情啦!她这样的想法,在松风阁后边,只管来回的忖度,一下还不能定妥。
松风阁里把酒席吃毕,大家抬头向松风阁外边一看,月亮十分的圆满,照见松风阁外空地,老松树里影子涂在地上,那桂花香味,只管向鼻孔吹来。相如把风景看了一看,说道:“我们这真酒醉饭饱了。这月亮很好,我还要步月一回。不过我还要对我的小厮说几句话。”卓王孙立刻起身,叫司马相如的小厮前来,有几句话说。小厮随着喊叫,就到了门口。相如一人迎到门外,就对小厮道:“你来得正好,我有几句话要说。你随我来。”他说完了,就依着松风阁外的小路,走到几棵松底下,四周望望,也没有人。就对小厮道:“现在我有一件私事,打发你去接洽,果然办得好,我将来重重有赏。”小厮道:“我拼命去做吧!”相如含了笑道:“这倒不用拼命啦。这里有一个丫鬟,是伺候这里小姐文君的,你要是把她找到,那就好说话了。”这四围是轰轰的松涛声,看来依旧没人。小厮道:
“这位小姐就在这松风阁边转来转去,身边有一个丫鬟,小姐叫她如愿,是这个人吧?”相如道:“是的是的。”他说着在蓝衫里面摩挲了一会,拿出一锭黄金,笑道:“你去里边,就说找什么东西吧,请如愿拿给你。她要是这一喊就来,你就把黄金递给她,对她说,这是我们主人赏她的,不过请她转达一声,问她小姐,我刚才弹琴,我的意思她完全懂吗?至于小姐是怎样的人,我在桂花树底,早已瞻仰了,就只要说这些。这就要看小姐回说什么,若是小姐回答了什么,赶快回到松风阁来,给我报告一声,你懂得了吗?”小厮接过那锭黄金,点头道:“小人懂了。她们还在松风阁边,我这就去。”小厮拿了一锭黄金,走到桂花树下,远远的向前一瞧,那边却有两个女子站在墙下,这里人来人往也就不断,所以也没有避开。小厮走了过去,离姑娘还有两步路,便道:“如愿姐:我想喝一口热茶,姐姐能行一个方便吗?”如愿看他并不像一个僮家,就问道:“你是哪一个?”这地方没有树的阴影,月光斜照,这里很明亮。所以看人,也非常清楚。小厮道:“我是伺候司马郎君的。”文君站在如愿身边,就笑了一笑,把手牵动了一下她的衣襟。如愿会意,便道:“你随我来吧。”她离开了文君,就只向假山转弯的地方走,走到树荫下,她就不走了。问道:“你呼唤我,有什么说吗?”小厮将那锭黄金,塞在如愿手中,这就把相如说的话,轻轻的说了一遍。如愿手里接了黄金,心中想道:“这相如真是出手大方呀!”便道:“我这就去问小姐一声吧,你在这里等我。”小厮一点头说:“是。”如愿走到松风阁墙下,就细声道:“这相如的胆量,真是不小呀!”文君道:
“他说了些什么呢?”如愿道:“他说他弹的琴音,小姐全懂了吗?”文君道:“那有什么难懂的?”如愿沉默一会,就道:“小姐真的懂得吗?”文君道:“他弹的这一段琴谱叫《凤求凰》呀!”如愿道:“啊!我去回答他。”说毕,就走。
但走了两三步,文君道:“回来!”如愿当真回来了,问小姐还要说什么?文君却是一笑,想了一想道:“没有什么了。”如愿又转身走了两三步,文君又笑道:“你还是回来。”如愿又转身回来,问道:“你到底还说什么呀?”文君笑道:“今晚月色很好。”她只说了这句,又格格的笑着弯了腰。如愿道:“你这又是不说了,但是我晓得了。”她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