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首领回去以后,果然不到一月,他们就回转成都来了。少不得四位专副使,酒席款待。相如又把这里的一切情形,奏告天子。不久,相如得着复旨,令相如及副使北还,其他五个西南夷的首领,让相如的奏闻完了,然后再定朝见的日子,这样,五个人也随相如等一道北上了。相如在成都告别了父老以及知名的朋友,就告诉了文君北返长安。
当然,此行不急。在路上行走了半个月,才到长安。次日相如及副使,把在成都的事一一奏报天子,武帝听了,就是汉朝天下,又得了一片土地,自然是十分欢喜。随后五位西南夷的首领,朝见了天子,武帝封了他们各人都是侯爵,五个西南夷首领,也就很高兴的回去了。
这就要报告司马相如的故事了。相如在成都又分得了许多家产,要算起来,比以前还多一倍有余。旁人看到相如真是阔绰,就上书皇帝,说相如太阔了,他出使回成都得了西南夷很多的钱。皇帝虽然不信这话,但是他家中,经过派人调查,的确是很阔。不过他奠定西南夷,其功劳不小,这就把他中郎将免掉了事。相如的确替朝廷办了一件大事,虽然免了官,倒落得清闲。家中有的是钱财,不作官,也不要紧。终日看书,或者作赋。他现在朋友是很多的,所以同朋友谈谈,有时出去游览,这也觉得是心旷神怡了。这时候,他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名士,他叫着盛览,字长通,他觉得相如的赋是极好的,跑到他家里来,问赋何以作得好。相如告诉他说,这要和织丝线一组一组的而成,然后上面加着锦绣,这是赋的迹象(按是赋的本质)。至于赋家的心情,要包括宇宙,在人物中要多看。赋是神传,不能够教得好的。盛览听得了这番话,就把作赋的心打退,终身不敢说作赋了。
相如这样闲居,就觉得很快乐吗。可是这也不过一年多的光景,武帝查他家里,实在是分了卓家的家产,才有钱的,同时也觉得他的赋很好,所以把他的官又恢复了。这时,武帝好打猎,有一天,武帝上长杨宫打猎,这里去长安甚近。相如跟着侍从,也随武帝前去。武帝到了那里,就有好多野兽,从长草出来,有一只熊,武帝看见,就把箭连发几下,把它射死。这里相如看到,颇不以为然,回来就上疏,谏不可玩这项娱乐。他的谏疏,我们不必详译,知道他有这回事吧。武帝读了谏疏,便笑道:“这谏疏说的是,以后我打猎,少自己动手吧。”此行过宜春宫,是秦朝的离宫,这里项羽放火烧秦人的宫苑,就没有烧掉,这里靠近曲江。秦二世皇帝坟墓,就在这边上啦,相如奏赋,哀二世失德。他在赋里边,有这样的两句:“临曲江之州兮,望南山之参差”。音该。可是这里念祈。南山,就是终南山。曲江,人家对这个地名,多不晓得在什么地方。而且曲江两字,出在前汉,这还没什么人起名字比他更早吧?这一地名,是中国的名胜古迹,我当把他介绍出来。曲江,又命名作曲江池。它是汉武帝时候造的,也名为宜春苑,水流曲折,有些像广陵江。广陵江,就是钱塘江,也就是曲江,所以它得了这个名字。到了隋唐,这里更宽,周围有七里之长。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吉园,慈恩寺。书上称道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所以唐人书上,很多谈到曲江的。如今是平陆了,所以很多人就不知道它。
不过相如是有病的,他的消渴症,要是人累了,就会复发的。他的嘴巴结巴,也是一样,人要一急,就结巴得更厉害。武帝以为他写得一手好的文章,但他常患病,为郎官恐怕不合宜,于是一道御旨,拜他为孝文园令。这文园汉书没有注明,它在什么地方,我们也无法考证。不过这文园到长安,一定不远。孝文园令,作官一定轻松。花果树栽得好或者是不好,作令的人要常常照顾。这里有御道,要逐日打扫干净。也就如此而已。所以相如终年无事,常常作赋,给皇帝看。这时恰好武帝好神仙之说,有好此道家,作了好多的书,说神仙可以长寿不死,仙女极美,简直凡人无这样美人了。相如看到武帝为此事,差不多入迷了,他要作赋,来辟他一下。等到武帝稍闲,他就把自己要作赋,说了神仙等故事,告诉一遍。
武帝听了大喜,对相如道:“你的《子虚赋》、《上林赋》,我都读过了,都是很好的文章。你还有新作吗?”相如奏道:“《上林赋》还不见得美,还有比它更美丽的哩!”武帝道:“那好得很,赶快呈上来瞧。”相如道,“臣为陛下,作了《大人赋》,不过现在还没有作完,等作完了,我就呈上来。”武帝道:“好的,你去好好的作吧。”相如退下,回家去作赋。《西京杂记》颇为此事夸张了,这本书上曾说,相如将献赋,未知所为。梦黄衣翁谓之日,可谓大人赋。当然,这梦不会有的。后世许多出版的书,多转载此事,很多人都相信了。他所谓大人,就是皇帝。他说,大人出游,上天下地,所游的地方,很多很多。向西边走,见了西王母。西王母住在昆仑山之西,她的头上,就盖着满头的白发,白发上面,戴着女人所用的首饰。她住的地方,打了一个洞,有三足鸟替她使唤,她还是运气好的哩,这跑路有三足鸟呀!人要是学长生,就这样学到了,那是长到一万岁也不怎么快乐吧。
相如的赋,就是这样讽谏。西王母住在昆仑的西边,自昆仑前往,有二千七百里。她那形状,是老虎头、豹子尾巴,头发蓬松,而且都是白的,你们想,这就是仙家呀,这有什么我可以羡慕的。武帝得有他一篇赋,不但不怒,而且很快乐。他还批评这赋,说是飘飘然好像驾云一般,人在天地之中呀!不过相如虽然说,西王母没有人形,可是他又说,大人把帝宫打开,载了一批玉女回来。这好像上下文有些矛盾吧?我以为这是譬喻说,以往诗赋家,都这样说的,这是无妨的。
相如作了《大人赋》,又比较清闲了。自己想着,我现在作的,是孝文园令,职务非常清闲,管理园林,打扫垄陌,以及一切零碎的事务,派上几个僮客,那就够了吧?我要是高兴,就起身到园里看看,兴尽了就回来,那也是不费时的事。想着,就上了一道奏札,送呈武帝。奏札上说明,自己多病,要到茂陵乡下去静养。武帝看了奏札,怜惜他多病,他搬到茂陵乡下去居往,到长安又近,那也无妨。就把奏批准了。原来茂陵乡,是那时一个风景区,在咸阳以西,兴平以东,有大路通到长安。长安官宦,以及有钱的人,都在此盖着别墅。在这里有一个富豪,在北邙山脚下,盖了一所花园,名字就是北邙绣谷花园。花园有五里路,这样阔大。花园里有珍禽异兽,奇树怪草。在长安就提到游过茂陵,还要进一步问,你到过茂陵,到过北邙绣谷花园去了没有,这绣谷园就这样名声很大了。
相如自得着皇帝的御旨,准他下乡居住。他就花费了很多金钱,盖了一所别墅,等别墅盖起来,正是农历三月,这里暖的气候,比四川来得迟一点,可是比黄河以北,又早一点。这一天,天气十分好,日暖风和,路旁树木,已暴了新枝,一片新绿。相如的家里,已收拾完了,他们家里的僮仆,已陪着家里搬运的家具,先搬运走了。相如、文君在后一辆马车,随后慢慢的行来。路上过了流桥,便觉树木青翠宜人,田园爽茂。阵阵清风,吹在人的身上,十分清快好受。相如指着两边村庄对文君道:“你看,这里的村庄,多么整齐,树木繁盛。”文君道:“这自然是好,是天子脚下吗。”夫妻正在这里说着,就听到马蹄声,在后面跟了来。相如就招呼车夫,将车赶到一边。
后面那马蹄声,越发靠近,相如等那马走着并排,马后拖了一辆车,上面坐着一个人,圆脸留了三绺胡须,上身穿着紫绫袍,额上戴了进贤冠。相如看见,正要打招呼,那人就先称呼了。拱手道:“相如令公,你上茂陵里去吧?我们就一道走吧。”相如回了一揖道:“广汉兄,我正要打搅你啊。我现在奉了御旨,准许我在茂陵住,我想趁着天气还好,正要看看你的花园,还要看看你老兄,不想在此遇着了。”广汉道:“你老兄也在茂陵住吗,这很好,我们来了一位令公,多了一位酒豪哟!同坐的是嫂夫人吗?”文君也曾听说过,北部山脚下,袁广汉盖了一所花园,就身子起了一起,点头道:“广汉先生,我们以后,还望你多多照顾。”广汉道:“令公是天下闻名的人,现在住到茂陵来,茂陵里住户,都为之生色不少。要是住了一些时候,作起茂陵赋来,那就茂陵里人,个个人增光啦。你们要去茂陵,那晚饭还没有预备吧,我这里预备一席饭,奉请足下夫妇二人,想足下还不能推辞吧?请问,你的新屋在何处,好教人送达。”相如把新屋告诉了,还说不用客气。广汉道:“我现在要赶行一程,回到家里,命厨房好好做饭,我就少陪了。”说毕加上一鞭,那马车就过去了。
相如就道:“你不认识他,他就是茂陵乡里的大财主,叫袁广汉的便是,他的家财,比你家里不相上下。他的厨房差不多天天办酒席,因为他家里天天有客。”文君道:
“这人有钱,长安也有很多人认识他。”相如道:“这人好客,他说了送晚饭到我家,一定有丰盛酒席送来。”二人在车上说说笑笑,车夫不忙于赶路,这就在太阳西下的时候,就到了新居。这地方有竹子有松树,向前看去,绿色成排,挡住去路。在这里有砖墙立了大门。相如就下了车,随了他夫人走去。有很大的院宇,院宇有各色花木,这是三月靠中,杏花桃花,还有的在盛开。原来这座别墅,是人家盖的,就完美的卖了,相如就只粉刷了一下,就成了新居了。将院宇走过了,有几曲栏杆,通到上房。上房靠东南,有两棵古柏,高达屋顶,这里长了些古藤,那人在屋内,也觉得绿荫罩屋。最妙的古柏以外,有几棵桂花树,要在秋日,桂花香味,走绿荫进来,这香味阵阵宜人了。
相如看着,也说此地很好,要是在这里作赋,那就很好吧。文君道:“这里最好,是靠粉墙,开了个月亮形的窗子,打开窗户来,花呀古藤呀,看着像月亮一样,这不太好了吗?”相如听了文君的话,就哈哈大笑道:“的确,这里布置得更好。不知袁广汉说,送我们一餐晚饭,送来了没有?
我要在此,浮饮几杯了。”这样说着,正好三个僮客,抬了一个食盒,后面一个僮客背着一罐酒。拿到屋子来,就将食盒打开,里面摆着许多名菜,僮客道:“这是袁先生送的,还有一罐酒,请过目。”相如道:“好,多谢袁先生。你们送到厨房里去,热上一热,热了端来,我和夫人就一同吃这一餐好的晚饭。”僮客答应了是,就将那食盒还有一罐酒,抬向厨房里去。文君就立刻叫如愿,将席朝月亮窗户下一摆。
这时,那东方的圆月,慢慢升起。朝东望去,多是松柏平林,一点浮尘也没有,这月亮带了光辉,照见这新居,绿树阴影,把月亮形的圆窗,就像嵌在碧空一样。那古藤垂下了许多条,像青天上吊下来一样,把月形窗户吊起。相如这席,靠近窗户,相如打横坐,文君坐在正面。相如把酒杯举起,向文君请了一下,笑道:“文君,月亮真好,照见我们双双在此饮酒。真是人月同圆。”文君道:“这还是弹琴好,要不是你弹《凤求凰》,我们哪有今日?”相如道:“我们还要多谢月亮,你嫁我那天晚上,要不是很好的月亮,你来与不来,那就未可定。你就算决定来,那时漆黑,路一脚高一脚低,也难于行走啊!”文君笑道:“幸而你有这道转语。你我既决定要来,慢说是路一高一低,难于行走,就是天要倒下来,我也要来的。”相如道:“我不过譬方这么说,我也猜准了,你要来的。”两个人就为了这几句话,哈哈大笑。
二人就在对月亮品酒,说一阵,乐一阵。忽然如愿在柏树外边,高声赞道:“妙呀,这月亮照在柏树上,这两棵树影,倒在窗户边上,是多么有趣啊!”文君道:“如愿,你在树外,看得这窗户,就像驾云一样,你向外边看看,这树林怎么样,这花木怎么样?”如愿就转身向外,看了一看,看了这屋外的树林,月光照在上面,浓得像一团淡墨,淡得像蒙纱一样,看得分外清楚。至于这些花木,也是一样。如愿大声道:“好啊,我们这屋,像驾云似的,这是多么有趣呀!”月亮窗户中的烛,同时熄灭。屋外的亮光,格外的明亮。如愿正喊问,“为什么烛火全灭了?”相如、文君同时脚步声,踏着泥土响了过来。相如道:“你看这树影,越发的清楚吧。我和你小姐,轻轻的,飘飘的,就来到你的身边,这是驾云,也是这样吧。”文君笑道:“这月亮真好呀,我和司马主人,欢快度过了这月圆之夜。你看这窗户,像月亮吧?我们快乐的度过这人月双圆之夜。打明天起,你的主人又要作一首赋,说我们同过了快乐之夜哩!”
于是三个人,对这月亮哈哈一笑,这快乐之夜,永远无穷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