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文公元年(二)
子上論商臣曰:“蜂目而豺聲,忍人也。”按《儒林外史》第四回寫嚴貢生“蜜蜂眼”,亦即“蜂目”。蓋謂睛凸如欲出眶者。《太平廣記》卷四七六《石憲》條(引《宣室志》):“夢一僧蜂目被褐”,僧蓋蛙也;蛙稱睅目,是則“蜂目”即宣公二年城者謳曰:“睅其目”,杜註:“睅、出目也。”黎士宏《仁恕堂筆記》云:“記侍教於周元亮先生,偶問曰:‘豺聲人皆知之,何云蜂目?’衆以露睛凸出爲對。先生曰:‘若是,則蜻蜓、蠅、蚋皆可當之。蓋蜂欲螫人,則左右營營,徘徊閃爍故耳。’遂舉一二蜂目之人,驗之果然。”雖未必得“蜂目”之意,然以供侔色揣稱,固不失爲妙喻也。《史記·秦始皇本紀》:“秦王爲人,蜂準長目”,《正義》:“高鼻也”;則不解何謂。人鼻聳出,故稱“面之山”(《世説新語·排調》篇)。若禽、蟲之面,舍大象而外,皆以喙爲主(das hervorragende),鼻幾附屬於喙 [246] ;古羅馬博物家至謂唯人有面(facies homini tantum),亦唯人有鼻高聳(altior homini tantum nasus) [247] 。竊疑“蜂準”喻鼻之尖削,如蜂能刺;乃锐準,非隆準也。
二二 文公七年
趙宣子曰:“先人有奪人之心,軍之善謀也。”按宣公十二年,孫叔曰:“進之!寧我薄人,無人薄我。軍志曰:‘先人有奪人之心’,薄之也”;《逸周書·武稱解》:“先勝後,疾勝遲”;《吕氏春秋·論威》:“凡兵欲急、疾、捷、先”;《史記·項羽本紀》項梁曰:“吾聞先即制人,後即爲人所制”(《漢書·陳勝、項籍傳》作“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三國志·魏書·賈逵傳》記曹休敗績,孫權遣兵斷夾石,魏諸將不知所出,逵曰:“今疾進,出其不意,此所謂‘先人以奪其心’也”。然《左傳》尚另明一意,即莊公十年記曹劌待齊師三鼓而後發是已。與曹劌印可者,如《管子·樞言》篇:“應適〔即‘敵’字〕莫如後”;《孫子·軍争》篇:“以迂爲直;以患爲利。……後人發,先人至”,又《九地》篇:“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户,後如脱兔,敵不及拒”;《晉書·朱伺傳》伺答楊珉曰:“兩敵共對,惟當忍之;彼不能忍,我能忍,是以勝之耳”;蘇洵《嘉祐集》卷二《權書》上《心術》:“一忍可以支百勇。”昭公二十一年,廚人濮曰:“軍志有之:先人有奪人之心,後人有待其衰”,則兼賅趙宣子與曹劌兩意。《戰國策·齊策》五蘇秦説齊閔王曰:“用兵而先天下者憂,後起者藉”,洋洋數十百言,足爲後一意申論;《國語·越語》下范蠡論“善用兵者,後則用陰,先則用陽”一大節,又兼兩意言之。運用之妙,應變異方,存乎其人矣。
二三 文公十年
楚范巫矞似曰:“三君皆將强死”;《正義》:“‘强’、健也,無病而死,謂被殺也。”按昭公七年,子産論伯有爲鬼曰:“匹夫匹婦强死”;《註》:“强死,不病也。”王逸《九思·憫上》:“含憂强老兮愁不樂”;《註》:“早老曰强。”蓋强者,壯也;壯健而死,是非命橫死,壯盛而老,是非時先老。“强死”、“强老”,可相發明。
二四 文公十四年
“終不曰‘公’,曰‘夫己氏’”;《註》:“猶言某甲。”按洪亮吉《春秋左傳詁》載孔廣森説,謂懿公母乃桓公妾次第六,故以甲乙之數名之;則今語所謂“六姨娘的那個兒子”也。“夫人”訓此人或彼人,亦訓人人或衆人,前載已詳,可得而略,兹言其有時省爲“夫”者。如襄公三十一年,子皮欲使尹何爲邑,曰:“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註》:“‘夫’謂尹何”;《孟子·公孫丑》:“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趙歧註:“夫人既自謂有治行事”,即指王驩;《漢書·賈誼傳》上疏陳政事云:“彼且爲我亡,故我得與之俱存;夫將爲我危,故吾得與之俱安”,颜師古註:“‘夫’,夫人也,亦猶彼人耳。”“夫”即彼人、此人也。昭公七年,無宇曰:“昔武王數紂之罪,以告諸侯曰:‘紂爲天下逋逃主,萃淵藪,故夫致死焉’”,《註》:“人欲致死討紂”;則“夫”即人人、衆人,如張衡《東京賦》:“執誼顧主,夫懷貞節”,《文選》載薛綜註:“‘夫’猶人人也。”
二五 宣公二年
趙盾舍於翳桑,見靈輒餓,食之。晉侯飲趙盾,伏甲攻之,介倒戈以禦公徒而免之,問:“何故?”對曰:“翳桑之餓人也。”按宣公二年,鄭伐宋,“華元殺羊食士,其御羊斟不與”,及戰,斟御元馳入鄭師,宋人敗績;宣公四年,鄭靈公“食大夫黿,召子公而勿與”,卒爲子公所弑。蓋既有一飯之恩,亦自有一飯之仇也。《戰國策·中山策》一則兼及恩仇。中山君饗,羊羹不遍司馬子期,子期怒走楚,説楚王伐中山,中山君出亡,有二人者舉戈隨護,問之,則其父餓且死,蒙壺餐之餌者也;中山君歎曰:“與不期衆少,其於當厄;怨不期深淺,其於傷心。吾以一杯羊羹亡國,以一壺餐得士二人。”《世説新語·德行》:“顧榮在洛陽,嘗應人請,覺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輟己施焉。後遭亂渡江,常有一人左右己,問其所以,乃受炙人也”;《陳書·文學傳》亦記陰鏗天寒宴飲,見行觴者,因回酒炙以授之,衆皆笑,鏗曰:“吾儕終日酣飲,而執爵者不知其味,非人情也!”,及侯景之亂,鏗被擒,或救之獲免,乃前所行觴者。哀公十三年申叔儀歌:“旨酒一盛兮,余與褐之父睨之”,即所謂“有欲炙之色”也。《南史》卷三五《庾悦傳》記劉毅微時向悦乞子鵝殘炙,悦不答,後毅得志,深相挫辱,悦疽發於背而卒,《論》曰:“昔華元敗,則以羊羹而取禍,觀夫庾悦,亦鵝炙以速尤。‘乾餱以愆’斯相類矣”;謝肇淛《五雜俎》卷一一:“中山君以一杯羹亡國,以一壺漿得士二人;顧榮以分炙免難;庾悦以慳炙取禍。《詩》云:‘民之失德,乾餱以愆’”;梁玉繩《蜕稿》卷四《演連珠》:“中山君之亡國,禍起羊羹;庾仲豫之亡身,忿由鵝炙。故怨毒之事,在小不在大;飲食之人,可賤亦可畏。”皆閱歷有得之談,非徒排比故實;“不在大”易一字爲“猶在大”,則語更圓。即禍不至於亡國喪身,而如梅堯臣《宛陵集》卷一一《雜興》歎蘇舜欽事所謂:“一客不得食,覆鼎傷衆賓”,或《醒世姻緣》第七七回寫相旺不得食青韭羊肉合子,懷恨而洩狄希陳陰事,亦皆乾餱以愆、一飯之怨也。
二六 宣公十二年(一)
嬖人伍參欲戰,令尹孫叔敖勿欲,曰:“戰而不捷,參之肉其足食乎!”參曰:“不捷,參之肉將在晉軍,可得食乎?”按《國語·晉語》四,重耳醒,以戈逐子犯曰:“若無所濟,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饜乎?”舅犯走且對曰:“若無所濟,余未知死所,誰能與豺狼争食?若克有成,公子無亦晉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將焉用之?”《意林》卷五引楊泉《物理論》(孫星衍輯入《物理論》、嚴可均《全晉文》卷四九輯入傅玄《傅子》)云:“漢末有管秋陽者,與弟及伴一人避亂俱行,天雨雪,糧絶,謂其弟曰:‘今不食伴,則三人俱死。’乃與弟共殺之,得糧達舍。……孔文舉曰:‘管秋陽愛先人遺體,食伴無嫌也。……此伴非會友也。若管仲啖鮑叔,貢禹食王陽,此則不可。向所殺者,猶鳥獸而能言耳;今有犬嚙一貍,貍嚙一鸚鵡,何足怪也?昔重耳戀齊女而欲食狐偃,叔敖怒楚師而欲食伍參;賢哲之忿,猶欲啖人,而況遭窮者乎?’”《金樓子·立言》篇記孔融語稍異而意無不同:“三人同行,兩人聰俊,一人底下;饑年無食,謂宜食底下者,譬猶蒸一猩猩、煮一鸚鵡耳。”亦《後漢書》孔融本傳所謂“跌蕩放言”之一例。并舉猩猩與鸚鵡者,用《禮記·曲禮》:“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底下者”當爲“聰俊者”食,猶《吕氏春秋·長利》篇記戎夷與弟子野宿寒甚,謂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也,爲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衣之與食,殊事一致。考論民俗者謂開化社會中人荐饑或暴怒亦每彼此相食(if men are hungry enough,or angry enough,they may return to cannibalism now) [248] ,孔氏言“忿”與“窮”,早隱括之矣。
二七 宣公十二年(二)
士貞子諫晉侯,引晉文公語曰:“得臣猶在,憂未歇也,困獸猶鬬,況國相乎?”按僖公二十二年,臧文仲曰:“蜂蠆有毒,而況國乎?”定公四年,夫概王曰:“困獸猶鬬,況人乎?”他如《國語·晉語》九智伯國曰:“夫誰不可喜而誰不可懼?蚋蟻蜂蠆皆能害人,況君相乎?”《戰國策·韓策》一韓公仲誡向壽曰:“禽困覆車,公破韓,辱公仲”;《文子·下德》篇:“獸窮即觸,鳥窮即啄,人窮即詐”,又《荀子·哀公》篇颜淵曰:“臣聞之,鳥窮則啄,獸窮則攫,人窮則詐”(“攫”字《韓詩外傳》卷二作“嚙”,《淮南子·齊俗訓》、《新序·雜事》篇作“觸”);《東觀漢記》卷一六朱勃上書理馬援曰:“飛鳥跱衝,馬驚觸虎”;《太平御覽》卷二九一引《衛公兵法》曰:“敵固無小,蜂蠆有毒;且鳥窮則啄,獸窮猶觸者,皆自衛其生命而免於禍難也。”《孫子》論此,最爲周匝。《軍争》篇云:“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迫”;此柔人者也,防敵之困鬬窮觸也。《九變》篇云:“死地則戰”,又云:“死地則戰”,“死焉不得”,“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九地》篇云:“帥與之期,若登高而去其梯”,揚雄《太玄經·上》之次八:“升於高,危,或斧之梯”,即用其象。此激己者也,使士必困鬬窮觸也。
【增訂三】江紹原先生曰:“所引《太玄經》語,句讀當作:‘升於高危,或斧之梯。’‘危’通‘垝’,即《詩·衛風·氓》所謂‘乘彼垝垣’。”是也。《測》固曰:“升危斧梯,失士民也”,亦徵余之粗心破句矣。
白居易《和微之詩二十三首·序》:“過蒙見窘,然敵則氣作,急則計生”,譬擬之詞,意無二致。蓋六通四辟,反致三心兩意,猶豫計校,餘地足誤當機,《老子》第二二章所謂“少則得,多則惑”耳。古羅馬兵書且專立章節,論寇窮必再作氣,不如圍開一面,削其鬬志(de emittendo hoste,ne clausus proelium,ex desperatione redintegret) [249] ;桓吉爾詩亦云:“兵敗唯不望倖生,庶能全生,吾黨寧死戰爾”(moriamur et in media arma ruamus. /una salus victis nullam sperare salutem) [250] 。後世或云:“勇出於恐”(an eminent poet tells us that all courage is fear) [251] ,或云:“增援兵能增希望,然絶望則生決心”(what resolution from despair),“無希冀則亦無恐怖”(for where no hope is left is left no fear) [252] 。莎士比亞一再言恐極則反無恐(to be frighted out of fear),馴鴿窮則啄怒鷹(the dove will peck the estridge) [253] ,更合“鳥窮則啄”之喻。其理即休謨論情感所謂兩情相反而互轉(any emotion which attends a passion is converted into it,though in their natures they are originally different from,and even contrary to,each other) [254] ;或心理學所謂“疲乏律”(law of fatigue) [255] :情感之持續每即促其消失轉變,故樂極悲來,怒極悔生。吾國《禮記》中《曲禮》、《檀弓》、《孔子閒居》、《樂記》諸篇於情感之“盈而反”實早發厥緒,特僅道樂之與哀 [256] ,而未推及七情五欲耳。參觀《全上古三代文》卷論《孫子兵法》、《全漢文》卷論賈誼《鵩鳥賦》。
二八 成公二年
“張侯曰:‘此車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註》:“殿,鎮也。”按此本《詩·釆菽》毛傳。《史記》如《淮陰侯列傳》曰:“不爲假王以鎮之”,而如《張耳、陳餘列傳》曰:“不王無以填之”;《漢書》韓信、耳、餘兩傳皆作“填”,師古均註:“填音竹刃反”,蓋即“鎮”也。他如《荆燕吴傳》之“欲王同姓以填天下”,《杜周傳》之“填撫四夷”等,師古註胥同,不具舉。《漢書·張、陳、王、周傳》陳平曰:“外填撫四夷”,師古無註;周勃“擊章邯車騎填”,師古註:“殿之言填也,謂鎮軍後以扞敵。殿音丁見反。”移此釋《左傳》,庶音義兼備。
“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謂之君子而射之,非禮也’”;《註》:“齊侯不知戎禮”;《正義》:“僖二十二年《傳》曰:‘雖及胡耈,獲則取之,明恥教戰,求殺敵也’;宣二年《傳》曰:‘戎,昭果毅以聽之之謂禮,殺敵爲果,致果爲毅。’是戎事以殺敵爲禮”。按昭公二十一年,“華豹曰:‘不狎鄙’,抽矢”;《正義》:“此豹亦不達軍之戰禮也。”鄭玄《箴膏肓》論宣公二年狂狡事亦譏其“臨敵拘於小仁,忘在軍之禮”。足見“禮”者非揖讓節文(code of courtesy),乃因事制宜(decorum)之謂;故射儀則君子必争,戎禮則君子亦殺。昭公五年,女叔齊對晉侯曰:“魯侯焉知禮!是儀也,不可謂禮”;二十五年,趙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子大叔對曰:“此儀也,非禮也。”合觀愈明。德諺有曰:“戰争之本旨較戰争之方式爲先”(kriegsräson geht vor kriegsmanier)。殺敵者戰之本旨;三舍之退、一麋之獻,以及下車免胄、執榼犒師,皆方式而已,戎儀也,非戎禮也。
二九 成公十年
晉景公卒,杜註曰:“巫以明術見殺,小臣以言夢自禍。”按此非闡明經、傳之旨,乃杜氏有感而發,即《莊子》之《人間世》、《山木》兩篇所謂“不材”則得終天年之意。二豎子聞醫緩將至而逃於景公肓之上,膏之下,《隋書·藝術傳》許智藏爲秦王俊治疾,俊夢亡妃崔氏曰:“許智藏將至,爲之奈何?當入靈府中以避之”;許至診脈曰:“疾已入心,不可救也”,即仿此。
晉侯“欲食,張,如廁,陷而卒。”按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卷一云:“左氏載息夫人事,爲楚文王生堵敖及成王,猶未言;余謂息嬀既爲楚子生二子,衽席之間,已非一夕,安得未言?晉景公病,將食麥,陷而卒;國君病,何必如廁?假令如廁,豈能遽陷而卒?此皆文勝其實,良可發笑!”論息嬀事,詞意曉然。論景公事,言外意謂國君内寢必有如《周禮·天官·玉府》所謂“褻器”、《史記·萬石君傳》所謂“廁牏”者,無須出外就野溷耳。
三○ 成公十五年
子臧曰:“前志有之曰:‘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按“達節”即昔語所謂“權”,今語所謂“堅持原則而靈活應用”也。若不能“達節”,則《易·節》之彖不云乎:“苦節不可貞,其道窮也。”“權”乃吾國古倫理學中一要義,今世考論者似未拈出。《論語·子罕》:“可與立,未可與權”;皇侃義疏:“權者,反常而合於道者;王弼曰:‘權者道之變;變無常體,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豫設,尤至難者也’。”《莊子·秋水》:“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文子·道德》:“上言者,常用也;下言者,權用也。唯聖人爲能知權。言而必信,期而必當,天下之高行;直而證父,信而死女,孰能貴之?故聖人論事之曲直,與之屈伸,無常儀表。祝則名君,溺則捽父,勢使然也。……夫先迕而後合者之謂權,先合而後迕者不知權,不知權者,善反醜矣”(參觀《淮南子·氾論訓》)。《孟子·離婁》:“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趙歧註:“權者,反經而善者也”;《盡心》:“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爲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韓詩外傳》卷二記孟子論衛女曰:“常謂之經,變謂之權,懷其常經而挾其變權,乃得爲賢。”《戰國策·趙策》三魏魀謂建信君曰:“人有係蹄者而得虎,虎怒,決蹯而去。虎之情非不愛其蹯也,然而不以環寸之蹯害七尺之軀者,權也。”《公羊傳》桓公十一年:“何賢乎祭仲?以爲知權也。……權者何?反於經然後有善者也。權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爲也。”《史記·自序》論君臣“皆以善爲之”,而蒙惡名、陷死罪者,“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春秋繁露·玉英》:“夫權雖反經,亦必在可以然之域,故雖死亡,終弗爲也。……故諸侯在不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大德;大德無踰閑者,謂正經。諸侯在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小德,小德出入可也。權、譎也,尚歸之以奉鉅經耳。”《全唐文》卷四○四馮用之《權論》:“夫權者,適一時之變,非悠久之用。……聖人知道德有不可爲之時,禮義有不可施之時,刑名有不可威之時,由是濟之以權也。……設於事先之謂機,應於事變之謂權。機之先設,猶張羅待鳥,來則獲之;權之應變,猶荷戈禦獸,審其勢也。”《全唐文》卷五八二柳宗元《斷刑論》下:“經非權則泥,權非經則悖;是二者、强名也。曰‘當’,斯盡之矣。‘當’也者,大中之道也。”王安石《臨川集》卷七二《再答龔深父論〈論語〉、〈孟子〉書》:“天下之理固不可以一言盡。君子有時而用禮,故孟子不見諸侯;有時而用權,故孔子可見南子。”楊時《龜山集》卷一○《語録》:“不知權是不知中。坐於此室,室自有中;移而坐於堂,則向之所謂中者,今不中矣;合堂室而觀之,又有堂室之中焉。《中庸》曰:‘君子而時中’,蓋所謂權也。”《子華子·執中》篇論“雖過於中而在中之庭,雖不及於中而在中之堂”;《河南二程遺書》卷一二《明道語》論“不可捉一個中來爲中”;《朱文公集》卷五八《答宋深之》論“中之活者”與“中之死者”;王守仁《傳習録》卷上論“執中無權”;王艮《心齋先生遺集》卷論“子見南子”;焦循《孟子正義·盡心·楊子取爲我》章疏;皆相參印。
【增訂四】《管子·白心》:“有中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尹知章註上句云:“舉事雖得其中而不爲中,乃是有中也”;戴望校:“據註當作‘不中有中’。”按“不中有中”即雖“不中”而固“有中”或“有中”矣而仍“不中”,亦即《子華子·執中》所謂:“過於中而在中之庭,不及於中而在中之堂。”“衷”、心也,“得中之衷”,猶空襲之投彈中“目標”(target);“不中有中”,則猶投彈不中“目標”,而尚未出“目標區域”(target area)之外,《大學》所謂“雖不中,不遠”(a near-miss)耳。
“權”者,變“經”有善,而非廢“經”不顧,故必有所不爲,而異乎“俛仰逶迤,以窺看爲精神,以向背爲變通”(李康《運命論》),如老於世故者之取巧投機、詭合苟全 [257] 。朱熹《答宋深之》:“權者,權衡之‘權’,言其可以稱物之輕重而游移前卻以適於平,蓋所以節量仁義之輕重而時措之,非如近世所謂將以濟乎仁義之窮者也。”顧炎武《亭林文集》卷四《與李中孚書》:“時止則止,時行則行,而不膠於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於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來之謝,而古人不以爲非也。必斤斤焉避其小嫌,避其小節,他日事變之來,不能盡如吾料,苟執一不移,則爲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并至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於通人矣。”朱明其理,顧切於事。《公羊傳》言“死亡無所設權”,即《孟子·告子》:“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是以“達節”而不“失節”,“行權”而仍“懷經”,“小德”出入而“大德”不踰,“君子時中”與“小人無忌憚”迥殊。楊時“移中”之喻,冥契《莊子·庚桑楚》:“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爲是舉移是”,郭象註:“當其偃溲,則寢廟之是移於屏廁矣。故是非之移,一彼一此。”亞理士多德《倫理學》言“中”因人因事而異(not one nor the same for all),故“適得其中,談何容易”(to hit the mean is hard in the extreme),善處者亦各執“與己相應之中”(the mean relative to us)而已 [258] 。蓋亦知執中須達“權”,不同於執一也。他如柏拉圖論謊語時或有益(la fausseté utilisable) [259] ;亞理士多德論詭辯時或宜用 [260] ,故其《修詞學》皆示人以花唇簧舌之術(teeming with ingenious hints on deception) [261] ;基督教長老有專門學問(casuistry),辨究遇事應物,犯戒而不失爲守戒(rules for the breaking of rules) [262] ;均有當於“達節”、“反經”之旨。吾國古人言“中”“是”兼“移”,言“節”兼“達”,言“出入”兼“不踰閑”,言“經”兼“權”兼“時”,言真所謂“出語盡雙,皆取對法”(《六祖大師法寶壇經·付囑》品第一○),圓覽而不偏枯者矣。參觀前論僖公二十二年、又論定公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