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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四十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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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成公十六年

“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於王後。王曰:‘騁而左右,何也?’曰:‘召軍吏也。’‘皆聚於中軍矣。’曰:‘合謀也。’‘張幕矣。’曰:‘虔卜於先君也。’‘徹幕矣。’曰:‘將發命也。’‘甚囂且塵上矣。’曰:‘將塞井夷竈而爲行也。’‘皆乘矣。左右執兵而下矣。’曰:‘聽誓也。’‘戰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戰禱也。’”按不直書甲之運爲,而假乙眼中舌端出之(the indirect presentation),純乎小説筆法矣 [263] 。杜牧《阿房宫賦》云:“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緑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烟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宫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與此節句調略同,機杼迥别。杜賦乃作者幕後之解答,外附者也;左傳則人物局中之對答,内屬者也;一祇鋪陳場面,一能推進情事。甲之行事,不假乙之目見,而假乙之耳聞亦可,如迭更司小説中描寫選舉,從歡呼聲之漸高知事之進展(suddenly the crowd set up a great cheer etc.) [264] ,其理莫二也。西方典籍寫敵家情狀而手眼與左氏相類者,如荷馬史詩中特洛伊王登城望希臘軍而命海倫指名敵師將領(priam spake and called helen to him etc.) [265] ,塔索史詩中回教王登城望十字軍而命愛米妮亞指名敵師將領(conosce erminia nel celeste campo /e dice al re ecc.) [266] ,皆膾炙人口之名章佳什。然都無以過於《元秘史》卷七中一節者,足使盲邱明失色而盲荷馬却步也,兹撮録之。“成吉思整治軍馬排陣了,乃蠻軍馬却退至納忽山崖前,緣山立住。彼時札木合亦在乃蠻處。塔陽問:‘那趕來的如狼將羣羊直趕至圈内,是甚麽人?’札木合説:‘是我帖木真安答用人肉養的四個狗,

……如今放了鐵索,垂涎着歡喜來也。……’塔陽説:‘似那般呵,離得這下等人遠者。’遂退去跨山立了。又問:‘那後來的軍,如吃乳飽的馬駒繞他母喜躍般來的是誰?’札木合説:‘他是將有槍刀的男子殺了剥脱衣服的……二種人。’塔陽説:‘既如此,可離的這下等人遠者。’又令上山去立了。又問:‘隨後如貪食的鷹般當先來的是誰?’札木合道:‘是我帖木真安答渾身穿着鐵甲。……你如今試看。’塔陽説:‘可懼!’又令上山立了。又問:‘隨後多軍馬來的是誰?’札木合説:‘是訶額崙母的一個兒子,……吞一個全人呵,不勾點心。……大拽弓射九百步,小拽弓五百步。……’塔陽説:‘若那般呵,咱可共占高山上去立了。’又問:‘那後來的是有誰?’札木合説:‘是訶額崙最少的子……’於是塔陽遂上山頂立了。”有問則對,隨對而退,每退愈高,敍事亦如羊角旋風之轉而益上。言談伴以行動,使敍述之堆垛化爲烟雲,非老於文學者安能辦是?《左傳》等相形遂嫌鋪敍平板矣。

三二 襄公四年

晉侯欲伐戎狄,“魏絳曰:‘……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夏訓有之曰:有窮后羿——’公曰:‘后羿何如?’對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於窮石’。”按二十五年,崔杼“盟國人於大宫,曰:‘所不與崔慶者——’晏子仰天歎曰:‘嬰所不惟忠於君、利社稷者是與,有如上帝!’乃歃”;《註》:“盟書云:‘所不與崔慶者,有如上帝!’讀書未終,晏子抄答,易其詞,因自歃。”文心甚細。實則魏絳論和戎一節,正亦絳詞未畢,而晉侯瞿然抄問也。吾國古籍記言,語中斷而脈遙承之例莫早於此。《漢書·霍光傳》:“光與羣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與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后曰:‘止!爲人臣子當悖亂如是耶?’王離席伏。尚書令復讀曰”云云;《魏書·蠕蠕傳》:“阿那瓌起而言曰:‘臣之先逐草放牧,遂居漠北——’詔曰:‘卿言未盡,可具陳之。’阿那瓌又言曰:‘臣先祖以來,世居北土’”云云;即其類。貫華堂本《水滸》第五回:“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説!你説!’‘——説,在先敝寺’”云云;金聖歎批:“‘説’字與上‘聽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氣忿忿在一邊夾着‘你説、你説’耳。章法奇絶,從古未有!”不知此“章法”開於《左傳》,足徵批尾家雖動言“《水滸》奄有邱明、太史之長”,而於眼前經史未嘗細讀也。《隋書·經籍志》一:“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謂書字——‘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非紀言也,竟亦用此法。若《聊齋志異》卷八《吕無病》:“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歷千辛百苦,與兒逃於楊——’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蕩寇志》第一○○回:“高俅指着林沖駡道:‘本帥赦你不死,你倒——’林冲咬牙切齒,大駡:‘奸賊休走!’”;則中斷而無後繼,爲此“章法”之變。

【增訂三】語之“未終”,固由於“抄問”者之插口,亦或由於語者之守口。如鄭德輝《㑳梅香》第二折樊素轉述裴小蠻語告白敏中云:“待和你今宵——”白問:“今宵和小姐怎的?”樊唱:“一句話到我這舌尖上卻嚥了。”

另一變如《後漢書·袁紹傳》下袁譚墮馬,“顧曰:‘咄!兒過我,我能富貴汝。’言未絶口,頭已斷地”;是譚未畢厥詞而已身首異處,范曄足成其語而申明焉,其《列女傳》記陰瑜妻“以粉書扉上曰:‘尸還陰’,‘陰’字未及成”,亦然。參觀《太平廣記》卷五五《鄭居中》(出《逸史》):“紙上有四字云:‘香火願畢’,‘畢’字僅不成”,又卷二四二《竇少卿》(出《王氏見聞》):“其從者尋卒於店中;此人臨卒,店主問曰:‘何姓名?’此僕只言得‘竇少卿——’三字,便奄然無語。”

三三 襄公九年

“公子騑進曰:‘天禍鄭國,使介居二大國之間’。”按《漢書·西域傳》上樓蘭王對簿曰:“小國在大國間,不兩屬無以自安。”

三四 襄公十四年

師曠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弗使失性。……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按兩“性”字《註》、《正義》皆未釋。昭公八年,“莫保其性”,《註》:“性,生也”;十九年,“民樂其性而無寇讎”,《正義》:“性,生也。”皆本《白虎通·性情篇》:“性者,生也。”此處兩“性”字亦作“生”解;“天地之性”即《易·繫辭》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

三五 襄公二十一年(一)

“於是魯多盜,季孫謂臧武仲曰:‘子盍詰盜?’……武仲曰:‘子召外盜而大禮焉,何以止吾盜!’”按昭公七年,無宇曰:“若以二文之法取之,盜有所在矣!”二節可以合觀,皆已逗《莊子·胠篋》、《盜跖》兩篇議論。《詩·蕩》云:“寇攘式内”,《巧言》云:“盜言孔甘”,《困學紀聞》卷三説之曰:“有民賊,則賊民興”;此之謂也。

三六 襄公二十一年(二)

“欒祁與其老州賓通幾無室矣”;《註》:“言亂甚。”按是矣而未貼切。《墨子·公孟》:“室以爲男女之别也”,《内則》:“爲宫室,别外内”;“無室”則外内不别,無所避忌。《史記·周文傳》:“於後宫秘戲”,《索隱》:“宜可秘也”;杜甫《宿昔》:“宫中行樂秘,少有外人知”。“無室”即不秘其事,外人盡知矣。參觀昭公二十八年,“祁勝與鄔臧通室”。

三七 襄公二十一年(三)

“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美,而不使,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美,余懼其生龍蛇以禍女’”;《註》:“不使見叔向父。”按《論衡·言毒篇》:“叔虎之母美,叔向之母知之,不使視寢”,蓋述此事,“視寢”乃補申“使”字之意。昭公二十五年,季姒曰:“公若欲使余,余不可而抶余”,即“而不使”之“使”,《註》、《正義》皆無釋,正當以《論衡》語解之。方以智《通雅》卷一八、黄生《義府》卷下皆引《韓詩外傳》牽合《水經》,説“使”爲“人道”,失于迂曲。又按叔向之母殆主張無貌即是有德者,既持此論以斥其夫之小婦,及爲子擇新婦,復申其説。昭公二十八年,初叔向欲取於申公巫臣氏,其母不可,曰:“吾聞之,甚美必有甚惡。……且三代之亡,共子之廢,皆是物也。”《國語·周語》下太子晉諫靈王曰:“禍不好不能爲禍”,《晉語》一史蘇論女戎曰:“雖好色,必惡心”;《魏書·道武七王傳》清河王紹母“美而麗”,太袓見而悦之,告獻明后,請納,后曰:“不可!此過美不善!”皆即叔向母識見。雖然,老生常談而出老婦之口,則易招物議,使人思及《荀子·君道》所云:“語曰:‘好女之色,惡者之孽也’”“又《史記·外戚世家》褚少孫補所云:“美女者惡女之仇。”故邱明逕書曰“妬美”,豈不能諒叔向母之苦心耶?抑能察見其隱衷也?《戰國策·趙策》二樓緩曰:“母言之爲賢母,婦言之必不免爲妬婦”,其是之謂歟。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一《五經辨惑》:“使其言果當而知慮果及於此,則可謂之賢而不可謂之妬;實出於妬,則言雖有驗,亦非其情而不足稱矣。左氏既以爲妬,而又若著其賢者,何也?”雖詞若疑而不決,實已如老吏斷獄矣。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卷二四程文《書〈春秋色鑑録〉後》:“許君少淵取《左氏傳》凡女禍類爲一編。”其書未覩,想勿外叔向母之旨,特不知於成公元年申公巫臣之諫楚莊王及子反納夏姬,作何彌縫。沙張白《定峰樂府》卷六《四美人詠》爲嫫母、無鹽、孟光、及諸葛亮婦“阿承醜女”而作;蓋既臆斷有貌即無德,推之則以爲無貌即有德,更進而昌言有德即有貌,故四婦皆被“美人”之號矣。“女禍”之説亦所謂“使周姥制禮,決無此論”;蓋男尊女卑之世,口誅筆伐之權爲丈夫所專也。寓言述一人與獅友暱,偶同觀名畫勇士搏獅,獅曰:“畫出人手故爾,倘獅操筆作圖,必不如是”;比物此志 [267] 。

【增訂三】范君旭侖曰:“喬叟詩中巴斯婦早以伊索之畫獅寓言爲‘女禍’解嘲。”是也。此婦與其夫争,謂:男子操觚,於婦人醜行,墨刑筆伐,亦固其然,“彼畫獅者誰乎?曷語我來!”苟女史記事,則男子之惡大書不盡也(who painted the leon,tel me who? etc. -chaucer,the canterbury tales ,“the wife of bath’s prologue”,697 ff.)。

詞章中亦不乏平反之篇,如唐崔道融《西施灘》:“宰嚭亡吴國,西施被惡名”,以至清張問陶《美人篇》:“美人實無罪,溺者自亡身;佛罪逮花鳥,何獨憎美人?”參觀《全梁文》卷論江淹《麗色賦》。希臘最古詩歌早指名艷女爲“美麗之禍殃”(the beautiful evil) [268] ,幾如太子晉語“禍好”之譯文,“好”、美好也;傾國傾城之説亦習見古希臘詩文中 [269] ;“無言哲人”答王問“女是底物?”(quid est mulier?),尤肆口醜詆 [270] ,於中世紀僧侣之駡詈,如水之於冰矣。

【增訂四】文藝復興時意大利名著《君子論》言女色乃世間無量數禍患之因,怨仇、戰争、死亡、毁滅常由於此;特洛伊之亡國,足爲鑑戒(spesso le bellezze di donne son causa che al mondo intervegon infiniti mali,inimizie,guerre,morti e distruzioni;di che pò far bon testimonio la ruina di troia. -castiglione,il cortegiano ,iv,§56,biblioteca classica hoepliana,1928,p. 418)。按希羅多德《史記》開卷即言特洛伊之戰起於掠奪美婦,希臘掠米蒂婭(medea),而特洛伊掠海倫(helen),遂致兵連禍結(herodotus,i. 4,loeb,vol. i,p. 7)。近日文士爲海倫翻案雪枉,乃撰劇本(w. hildesheimer,das opfer helens ,1955),謂兩國本欲構戎,此豸所適非耦,以渠餌儇子,藉啟釁端(e. frenzel,stoff der weltliteratur ,6th ed.,1983,p. 305)。余讀《夷堅三志》己卷九《婆律山美女》云:“政和中,南番舶來泉州,客與所善者言:‘占城及真臘兩國交界,有大山曰婆律。比歲,一夜風雨震電,變怪百端。至天明乃止。石壁中裂,美女二人,姗姗而出,其貌傾城,占城人得之,以獻於王。真臘聞之,遣使求一,不遂所請,滋不平,至於興兵争鬬,殺傷甚衆,經年未已。’”嘗謂此雖齊東野人語,固不啻周南太史書矣。吴慈鶴《鳳巢山樵求是録》卷六《題寇白門小像》云:“自古興亡家國事,个中偏要著嬋娟”;亦寄慨於“傾城傾國”也。

三八 襄公二十一年(四)

州綽曰:“然二子者,譬於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按此爲初見,語詳意豁。二十八年,盧蒲嫳曰:“譬之如禽獸,吾寢處之矣”;再見語遂較簡而意亦不醒。昭公三年,子雅曰:“其或寢處我乎!”;三見文愈省,若讀者心中無初見云云,將索解不得。一語數見,循紀載先後之序由詳而約,謂非有意爲文,得乎?又如襄公十年,子産曰:“衆怒難犯,專欲難成”;昭公十三年,蔓成然曰:“衆怒如水火焉,不可爲謀”;二十五年,子家子曰:“衆怒不可蓄也”;二十六年,子車曰:“衆可懼也,而不可怒也”;哀公二十五年,拳彌曰:“衆怒難犯。”亦見作者之刻意避複,僅重出一次而已。

三九 襄公二十三年

“臧孫曰:‘季孫之愛我,疾疢也;孟孫之惡我,藥石也。美疢不如惡石:夫石猶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孟孫死,吾亡無日矣!’”“疾疢”何以曰“美”,註疏無説。《吕氏春秋·達鬱》篇:“趙簡子曰:‘厥也愛我,鐸也不愛我’”;高誘註引《左傳》此節作“疾疹也”,較易解會。“美”、“惡”均指形貌,“惡石”之“惡”乃謂醜惡,即昭公二十八年“鬷蔑惡”之“惡”,非謂善惡之惡。皮疹紅腫,倘不顧病痛,僅論表狀,則色鮮肌豐,稱“美”亦可。文藝復興時意大利人談藝謂或贊騎士之雄猛,則稱其所斫之傷痕曰“美”(belle ferite),或贊僧侣之堅忍,則稱其創口及骨節錯脱曰“美”(belle scorticature a slogature) [271] 。十九世紀英人談藝,亦謂醫生於疾患之徵象備具者,輒稱爲“美”,故曰“一個美麗的爛瘡”(a beautiful ulcer) [272] 。近世蕭伯納至言,病人所謂“慘痛”(ghastly)之開刀,正外科醫生所謂“美麗之手術”(beautiful operations),亦如情人稱所歡曰“美”,而傍觀者則覺其了不動人(unattractive) [273] 。“美疢”之説,已導夫先路,庶幾能以冷眼看熱病,如所謂“保持心理距離”(psychical distance) [274] 者歟。

《全唐文》卷五八五柳宗元《敵戒》:“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爲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爲益之大”,即引孟孫語及秦始皇事爲例。用意正同《左傳》成公十六年,范文子曰:“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内憂,盍釋楚以爲外懼乎?”《國語·晉語》六記范文子語更詳盡。《孟子·告子》:“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也”;《春秋繁露·竹林》申言曰:“深本頃公之所以大辱身、幾亡國、爲天下笑,其端乃從懾魯勝衛起”,與柳文舉秦始皇事甚合。陸游《劍南詩稿》卷八三《病起雜言》:“國不可以無災眚,身不可以無疢疾”;楊萬里《誠齋集》卷六九《乙巳論對第一劄子》:“天之於君,厭之者則驕之以嘉祥,愛之者則譴之以變異;絶之者則誤之以强盛,愛之者則懼之以災害”;皆孟孫、孟子等之旨也。參觀《老子》卷論第五八章。雖然,事有貌同而心異者。釋敵以爲外懼,固遠識謀國之忠也,養寇挾而自重,則老黠謀身之巧也;柳州言其一而未知其二。吴王夫差矢書射文種(《吴越春秋·夫差内傳》),武涉説韓信(《史記·淮陰侯傳》),臧衍説張勝(《史記·韓信、盧綰傳》),何穆説劉牢之(《晉書·劉牢之傳》),下至汪景祺戒年羹堯(《讀書堂西征隨筆·功臣不可爲》),莫不引《文子·上德》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爲喻,即危詞動之,言留敵庶可自全,苟盡敵則己亦隨盡。《南史·賊臣傳》侯景爲慕容紹宗所敗,軍潰,收散卒才得八百人,“使謂紹宗曰:‘景若就擒,公復何用?’紹宗乃縱之”;《北史·賀若弼傳》隋文帝曰:“初欲平陳時,弼謂高熲曰:‘陳叔寶可平,不作高鳥盡、良弓藏邪?’”鄭達《野史無文》卷三記左良玉大捷而不肯窮追,曰:“留此殘賊,武官尚可爲人;若賊今日平,武臣明日即奴矣!”同是斯理。王建《射虎行》:“惜留猛虎在深山,射殺恐畏終身閒”;范浚《香溪先生文集》卷八《讀王建〈射虎行〉》:“有如邊將圖偷安,遵養時晦容其姦,翻愁努力盡高鳥,良弓掛壁無由彎。”“留虎”、“容姦”,是亦以“敵”爲己“益之尤”、“益之大”也。《淮南子·説林訓》記柳下惠見飴,曰:“可以養老”,盜跖見飴,曰:“可以粘牡。”《敵戒》之言,而忠姦異見,惠、跖殊用,於柳州乎何咎焉。

古希臘文家論仇敵可爲己益,舉羅馬滅加太基,一老成人曰:“外無畏忌,則邦國危殆”(now is our position really dangerous,since we have left for ourselves none to make us either afraid or ashamed) [275] ,正言“外寧必有内憂”。十六世紀意大利政論家亦謂安樂爲人之大敵,其難禦遠過於苦困(la buona fortuna degli uomini è spesso el maggiore inimico che abbino...però è maggiore paragone di uno uomo el resistere a questa che alle diversità) [276] 。死於安樂,眚疾有益,尤爲出世法慣語。《陰符經》下篇:“恩生於害,害生於恩”,夏元鼎《水調歌頭》:“害裏卻生恩”又“要知害裏卻生恩”,本之;陳師道《後山詩集》卷五《病起》:“災疾資千悟,冤親併一空”;方以智《藥地炮莊》卷二《養生主》引曹大文曰:“竹關題大士曰:‘人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何不念救安救樂觀世音?’”又卷三《大宗師》引杖人曰:“貧、病、死是三大恩人”;足以概矣 [277] 。

【增訂三】古希臘辯士亦曰:“富貴使人愚昧恣肆,而貧賤使人清明在躬、嗜欲有節”(riches and power are attended and followed by folly,and folly in turn by licence;whereas poverty and lowliness are attended by sobriety and moderation-isocrates,areopagitica ,v,“loeb”,ii,107)。故富貴致禍而貧賤遠害也。

四○ 襄公二十四年

然明論程鄭曰:“是將死矣!不然將亡”;《正義》:“善言非其常,所以知其死,非謂口出善言即當死。趙文子,賢人也,將死,其語偷;程鄭,小人也,將死,其言善。俱是失常。”按《論語·泰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邢昺疏引魏顆、趙孟、孝伯及程鄭爲將死而言失常之例。《史記·滑稽列傳》褚先生補東方朔事,亦載:“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死。”歌德小説云:“人亦有言,行事反常,其將死也”(man sagt:“er stirbt bald”,wenn einer etwas gegen seine art und weise tut) [278] 。中西俗説頗類。

【增訂三】今世英美俚俗,見人所爲有異平日,如慳吝者忽慷慨(someone has acted out of character,e.g. a mean man generously),亦曰:“此乃將死之變態”(it’s the change before death-e. par tridge,a dictionary of catch phrases ,127)。葡萄牙舊諺謂人之忽改宿習素行者云:“隱隱發死屍臭”(to change one’s habits has a smell of death-w. h. auden and l. kronenberger,ed.,the faber book of aphorisms ,61),亦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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