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卷 五 ○

《嵩岳嫁女》（出《纂異記》）穆天子重歌一章云“八馬廻乘汗漫風”云云。按乃七律也；王母、漢武帝、丁令威等酬答之作亦皆七言律絶。卷三○九《蔣琛》（出《集異記》）范蠡作七律，卷四八九《周秦行記》王嬙、潘妃作七絶；惟卷三四三《陸喬》（出《宣室志》）記沈青箱之鬼作五言律詩，喬問其父約之鬼曰：“自唐朝沈佺期、宋之問方好爲律詩，青箱之詩乃效今體，何哉？”約答曰：“今日爲之而爲今體，亦何訝乎？”蓋知須解嘲補罅。屠紳《六合内外瑣言》卷一四《宗人》魯邦瞻過“憤王祠”，項羽鬼見，賦七絶感懷詩，魯曰：“詩爲後世格調，大王技殆貶耶？”羽答：“音有升降，聖者因乎時；今日而續《垓下歌》，亦陳陳無謂矣！”，即陰師其意。趙翼《甌北詩鈔·七律》卷六《和乩仙詩》云：“人是古時詩近體，知君學亦逐時新！”，此之謂歟。錢曾《讀書敏求記》卷二《譜牒》類有宋槧本孔傳《東家雜記》，中載孔子登杏壇思臧文仲誓師事，鼓琴作歌曰：“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西去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是孔子在春秋之世已預作七絶晚唐體，非僅“時聖”，直爲先覺！述祖德之家乘尚如此，何況稗史鬼董乎？是以小説之鋪演人事者，亦每貽“人是古時詩近體”之譏，如《封神演義》第一回殷紂王即作七律題於女媧行宫壁上，而第三四回哪吒之歌與《水滸》第三七回張横之《湖州歌》笙磬同音。毛宗岡評點《三國演義·凡例》有云：“七言律詩起於唐人，俗本往往揑造古人詩句，如鍾繇、王朗頌銅雀臺，蔡瑁題館驛壁，皆僞作七言律體，殊爲識者所笑，必悉依古本削去。”然如第三七回石廣元、孟公威在酒店所吟，明是七言歌行；毛氏辨七律之爲近而莫辨七古之非古，所謂“君知其一、未知其二”者。參觀《全宋文》卷論謝莊《月賦》。

【增訂三】元好問《遺山樂府》卷上《水調歌頭》附少姨廟古仙人題壁七言古詩，雷淵跋謂“字畫在鍾王之間”，而斷以漢末田尚之鬼所題，且日：“觀者不當以文體古今之變而疑仙語也。”即人是“古時”而詩書是“近體”也。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三笑“諸仙詩，在漢則漢，在晉則晉，在唐則唐，不應天上變格乃爾！”《閲微草堂筆記》卷一八記西湖扶乩，蘇小小下壇詩作七律，客曰：“仙姬在南齊，何以亦能七律？”乩判曰：“閲歷歲時，幽明一理，性靈不昧，即與世推移。宣聖惟識大篆，祝詞何寫以隸書？釋迦不解華言，疏文何行以駢體？是知千載前人，其性識至今猶在，即能解今之語，通今之文。江文通、謝玄暉能作《愛妾換馬》八韻律詩，沈休文子青箱能作《金陵懷古》五言律詩，古有其事，又何疑於今乎？”援其事爲先例，一若非仿其文而祖構者，旁通連類，善於辯解，此紀氏書所長也。

二二　卷 五 二

《殷天祥》（出《續仙傳》）每日醉歌曰：“解醖頃刻酒，能開非時花。”按下文周寶亦謂七七曰：“常聞‘能開非時花’，此花可開否？”然他書如曾慥《類説》卷三、黄庭堅《山谷内集》卷六《詠雪奉呈廣平公》“天巧能開頃刻花”句任淵註、張君房《雲笈七籤》卷一一三下引《續仙傳》，皆作：“解醖逡巡酒，能開頃刻花”，律諧而義亦勝。“逡巡”、“頃刻”，一意重言以申明也。蓋神通幻術不僅能致“非時”之物，亦能致非地之産，以非常之事，如非分之願。此不待言而言亦不能盡也，要貴乎迅速而已。咄嗟便辦，瞬霎即得，故曰“彈指”，曰“屈伸臂頃”，曰“急急如律令！”，曰“喝聲道‘疾！’”，西方幻術呪語亦曰“快變！”（presto change！）。隨心所欲，而復如響斯應。《顔氏家訓·歸心》論“祝師幻術”：“種瓜移井，倐忽之間，十變五化”；《洛陽伽藍記》卷一《景樂寺》：“飛空幻惑，世所未覩，異端奇術，總萃其中，剥驢投井，植棗種瓜，須臾之間，皆得食”；“倐忽”、“須臾”即殷七七詩之“逡巡”、“頃刻”也。《西遊記》第四五回孫行者與虎皮大仙鬬法求雨，皆争“令”出效著；及雨已足，行者“將金箍棒往上又一指，只見霎時間雷收風息、雨散雲收。……滿朝文武盡皆稱贊道：‘好和尚！……就我國師求雨雖靈，若要晴，細雨兒還下半日；

……怎麽這和尚要晴就晴，頃刻間杲杲日出，萬里就無雲也！’”尤可闡發此意。《抱朴子》内篇《對俗》謂學道術既成，“吞刀吐火，坐在立亡”，又《道意》謂“假託小術，坐在立亡，變形易貌”；《西京雜記》卷三記東海黄公“能立興雲霧，坐成山河”；《廣記》卷五六《雲華夫人》（出《集仙録》）：“顧盼之際，化而爲石，或倐然飛騰，散爲輕雲”，又卷六○《孫夫人》（出《女仙傳》）：“能分形散影，坐在立亡。”“立”、立即也，與“顧盼”、“倐然”一揆；“坐”之爲言，猶《管子·君臣》下：“君爲倒君，臣爲亂臣，國家之衰也，可坐而待之”，或《孟子·離婁》下：“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與“立”貌反實合，皆謂登時、霎時、不消多時，如何光遠《鑑戒録》卷一《知機對》：“而且朝令夕改，坐喜立嗔。”章回小説中，有如《水滸》第五二、五四回高廉、宋江、公孫勝之“喝聲道‘疾！’”，復有如《西遊記》第三○回黄袍怪“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叫聲‘變！’”或第四七回八戒“把頭摇了幾摇，叫‘變！’”。呼“疾！”，言外命其“變！”，呼“變！”，言外促其“疾！”；文偏舉而意兼賅，正所謂“坐在立亡，變形易貌”、“立興雲霧，坐成山河”也。宋儒張載《正蒙·神化》篇：“神爲不測，故緩詞不足以盡神”；《朱子語類》卷九九答問曰：“神自是急底物事，緩詞如何形容得來！”夫“疾！”、“急急如律令！”之類，皆非“緩詞”，所以形容神速也。費爾巴哈謂，非特如願以償，抑且不稍遲阻而隨願即償，是爲神工奇蹟（und siehe da！so schnell wie der wunsch，so schnell ist das wunder. die wunderkraft verwirklicht augenblicklich，mit einem schlag，ohne alles hindernisse，die menschlichen wünsche） [772] ；弗洛伊德亦謂，倐忽成辦，乃魔術之特色（zum zauber gehört unbedingt die schnelligkeit，man möchte sagen：plötzlichkeit des erfolges） [773] 。張、朱之言，不啻印可。德諺曰：“迅捷非即妖法”（geschwindigkeit ist keine hexerei），堪窺俗情之以妖術爲迅捷矣。《孫子·作戰篇》僅云：“兵貴勝不貴久”，《三國志·魏書·郭嘉傳》記嘉語：“兵貴神速”，常語遂言“神速”。劉晝《劉子·貴速》篇曰：“力貴突，智貴卒。”蓋“神通”者，“神”則空諸障礙，唯“通”故著其“神”，而無障礙則了不停滯，其“速”也斯亦其所以爲“神”也歟。

【增訂二】《劉子》引諺早見《吕氏春秋·貴卒》篇。

【增訂三】《易·繫辭》上：“唯神也，故不疾而速。”《大智度論》卷三八《釋往生品第四之一》：“譬如遠行，或有乘羊而去，或有乘馬而去，或有神通去者。乘羊者久久乃到，乘馬者差速，神通者發意頃便到。”皆“神速”之闡申也。

【增訂四】《宋書·武帝紀》上：“公［劉裕］笑曰：‘此是兵機，非卿所解，故不語耳。夫兵貴神速。’”

又按六朝至初唐記言呼“變！”，尚有一義。如慧皎《高僧傳》卷一○佛圖澄與石虎共升中臺，“澄忽驚曰：‘變！變！幽州當火災！’”；《隋書·藝術傳》王令言聞子彈琵琶，“大驚，蹶然而起曰：‘變！變！……帝必不返。’”皆謂有大變故，如章回小説中慣見之“怪哉！怪哉！”、“不好了！不好了！”、“禍事了！”、“壞了！壞了！”，驚嘆而非命令之詞也。

二三　卷 五 三

《麒麟客》（出《續玄怪録》）主人曰：“經六七劫，乃證此身；回視委骸，積如山岳；四大海水，半是吾宿世父母妻子别泣之淚。”按本於釋書輪迴習語，如《佛説大意經》：“我自念前後受身生死壞敗，積其骨過於須彌山，其血流、五河四海未足以喻”；《大般湼槃經·光明徧照高貴德王菩薩品》第一○之二：“一一衆生一劫之中所積身骨，如王舍城毗富羅山。……父母兄弟妻子眷屬命終哭泣，所出目淚，多四大海”；《宏明集》卷八釋玄光《辯惑論》：“大地丘山莫非我故塵，滄海㵿漫皆是我淚血”；寒山詩：“積骨如毗富，别淚如海津。”

【增訂三】《瑜咖師地論》卷九言此尤詳：“或生象、馬、蛇、驢、牛、羊、雞、鹿等衆同分中，多被斫截身諸支分，身血流註，過四大海；又復喪分無量父母、兄弟、姊妹、親屬、種種財寶、諸資生具，令汝洟淚，極多流注，如前血量；所飲母乳，其量亦爾。……於一劫中，所受身骨，假使有人爲其積集，不爛壞者，其聚量高王舍城側廣博脅山。”

【增訂四】《大智度論》卷二八《釋初品中六神通等》：“一人一劫中作畜生時，屠割剥刺，或時犯罪，截其手足，斬其身首，如是等血，多於此水［五恒河］。……啼哭流淚及飲母乳，亦如是。計一劫中，一人積骨，過於鞞浮羅山。”卷三一《釋初品中十八空》略同。

吾國詞章則以此二意道生世苦辛，不及多生宿世。前意如劉駕《古出塞》：“坐怨塞上山，低於沙中骨”；後意尤多，如古樂府《華山畿》：“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李羣玉《感興》：“天邊無書來，相思淚成海”；聶夷中《勸酒》第二首：“但恐别離淚，自成苦水河”；貫休《古離别》：“只恐長江水，盡是兒女淚”；《花草粹編》卷八韓師厚《御街行》：“若將愁淚還做水，算幾個黄天蕩！”以至《紅樓夢》第三六回寶玉云：“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彀你們哭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套語相沿，偶加渲染，勿須多舉。《廣記》卷一二五《盧叔倫女》（出《逸史》）：“夫妻涕泣，計淚過兩三石矣”，亦其類；卷二八三《許至雍》（出《靈異記》）：“許生泣曰：‘願惠一物，可以爲記。’妻曰：‘幽冥唯有淚可以傳於人代’”，詞旨尤悽警。或變兒女怨戚爲風雲慷慨，如戴復古《頻酌淮河水》：“莫向北岸汲，中有英雄淚”，《梅磵詩話》卷中載趙善倫《京江多景樓》：“江流千古英雄淚，山掩諸公富貴羞”；關漢卿《單刀會》第四折則如《大意經》之不言“淚”而言“血”：“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維楊十友》（出《神仙感遇傳》）蒸一童兒乃千歲人參。按卷五一《陳師》（出《稽神録》）蒸嬰兒及犬子乃千歲人參枸杞，卷六四《楊正見》（出《集仙録》）蒸嬰兒乃茯苓。後來仿構頻繁，如洪邁《夷堅丙志》卷四《青城老澤》蒸一物如小兒乃松根下人參，屠紳《六合内外瑣言》卷一二《出入袖中》四客饌各蒸一嬰兒，乃“地精”。

二四　卷 五 九

《西河少女》（出《女仙傳》）伯山甫外甥女年一百三十歲，“色如嬰兒”，笞一老翁，“頭白如雪”，是其子也，年纔七十一，“恚”其不肯服藥，故笞之。按與卷七《伯山甫》（出《神仙傳》）重出，特彼作女年二百三十、翁年八十。卷七五《王先生》（出《宣室志》）“召其女，乃一老嫗也，年七十餘，……惰而不好道，今且老矣”，機杼亦同。皆言“真”仙也。卷二八九《目老叟爲小兒》（出《玉堂閒話》）記一“道術人”自稱三百歲，與朝士飲啜時，有老叟“昏耄傴僂”，趨入而拜，其人謂坐客曰：“小兒愚騃，不肯服食丹砂，以至於是！”叟實其父也。則飾僞亂“真”，亦《神仙傳》有以啓之耳。黄休復《茅亭客話》卷四《女先生》記遂州女道士游氏命父佯爲己孫，黄親見其事；師故智而幾出藍。《妙法蓮華經·從地踊出品》第一五彌勒問佛：“譬如有人，色美髮黑，年二十五，指百歲人言：‘是我子’；其百歲人亦指年少言：‘是我父，生育我等。’是事難信”；智者《法華文句記》卷二五釋之云：“淮北諸師以譬釋；譬父服還年藥，貌同二十五，子不服藥，形如百歲。”正指此等事。

《毛女》（出《列仙傳》）。按同卷《秦宫人》（出《抱朴子》）、卷六三《玉女》（出《集異記》）、卷六五《蕭氏乳母》（出《逸史》）、卷八六《盧延貴》（出《稽神録》）、卷四一四《食黄精》（出《稽神録》），均一意之孳乳。常建有《仙谷遇毛女、意知是秦宫人》五古，一若真遇其人者，甚矣詩人之好自欺也！

【增訂三】《虞初新志》卷九陳鼎《毛女傳》記河南諸生任士宏妻平氏事，亦增飾秦宫人舊説，以明神仙“輕舉”之“樂”終不敵夫婦之好耳。

《女几》（出《女仙傳》）：“乃仙方養性長生之術也，几私寫其要訣，依而修之。”按《太平御覽》卷六六八引《集仙録》，祇數字異，而卷八二八引《列仙傳》則作：“開書乃養性交接之術，閉房與諸少年飲酒，與宿止，行文書法。”求道行逕披猖如此，女仙中所僅見。“盜道無師，有翅不飛”二語每被稱引，如陳繼儒《太平清話》卷上、袁枚《新齊諧》卷一七《採戰之報》是也。袁氏《爲雲華君翠袖圖徵詩啓》：“昔女丸與少年苟合成仙，歌曰：‘盜道無私，有翅不飛’”；石韞玉《袁文箋正》卷四補註引《女仙傳》，復按曰：“女几作‘女丸’，‘無師’作‘無私’，皆誤，又‘苟合成仙’不知所本。”

二五　卷 六 二

《白水素女》（出《搜神記》）。按與卷八三《吴堪》（出《原化記》）實爲一事，皆螺精也，宜入卷四六七《水怪》門者；而前篇屬《女仙》，或猶有説，後篇屬《異人》，則匪夷所思矣。縣宰向吴堪“要蝦蟆毛及鬼臂二物”，“度人間無此”；“鬼臂”不知何謂，“蝦蟆毛”殆“龜毛、兔角”之類乎。

【增訂三】《西湖二集》卷二九敷陳吴堪事，增“二物”爲三：“升大雞蛋、有毛蝦蟆、鬼臂膊一隻。”

二六　卷 六 五

《姚氏三子》（出《神仙感遇傳》）夫人“乃敕地上主者，令召孔宣父，須臾，孔子具冠劍而至，夫人臨階，宣父拜謁甚恭。”按此道士之明抑儒家也。卷六六《謝自然》（出《集仙録》）自然騎麟升天，跨鶴還家，曰：“上界無削髮之人，若得道後，悉皆戴冠”；此道士之隱貶釋家也。又仙人來召自然時，“將天衣來迎，自然所著衣留在繩牀上”，即韓愈《謝自然》詩所謂：“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入門無所見，冠履同蜕蟬。”施肩吾《謝自然升仙》：“如花年少一女子，身騎白鶴遊青天”；則不必拘以與“騎麟”、“跨鶴”較覈矣。

二七　卷 六 八

《郭翰》（出《靈怪集》）織女曰：“人中五日，彼一夕也。”按“彼”指天上。卷六《東方朔》（出《洞冥記》）：“朝發中返，何云經年乎？”，謂人世“經年”，仙家纔半日；同言天仙日月視塵凡爲長，惟長量兩説差殊。卷一一五《張法義》（出《法苑珠林》）師曰：“七日、七年也”；卷三四三《李和子》（出《酉陽雜俎》）：“鬼言三年，人間三日也”；卷三八三《琅玡人》（出《幽明録》）：“此間三年，是世中三十年”；則或言冥間日月長於人世，或言其短於人世，尚未衆論僉同。釋説如《長阿含經》之七《弊宿經》：“此間百歲，正當㣼利天上一日一夜耳”；《大般湼槃經·如來性品》第四之六：“如人見月，六月一蝕，而上諸天須臾之間頻見月蝕，何以故？彼天日長，人間短故”；釋貫休《再游東林寺》第一首：“莫疑遠去無消息，七萬餘年始半年”，自註：“人間四千年，兜率天一晝夜”（參觀《法苑珠林》卷五《三界篇》第二之二《壽量》）。言天上時長於人間，與織女、東方朔之旨無異，而計量各别。安世高譯《十八泥犁經》謂地獄有以“人間三千七百五十歲爲一日”、以“人間萬五千歲爲一日”者不等，“大苦熟之獄”至以“人間四十八萬歲爲一日”；《翻譯名義集·鬼神篇》引《世品》謂“鬼以人間一月爲一日”。又祇言地下時光亦如天上時光之長於人間世，即《張法義》、《琅玡人》之旨，而未如《李和子》言人世時光之長於地下，正猶天上時光之長於人世。荒唐巵言，稍析以理，當從《李和子》。蓋人間日月與天堂日月則相形見多，而與地獄日月復相形見少，良以人間樂不如天堂而地獄苦又逾人間也。常語稱歡樂曰“快活”，已直探心源；“快”、速也，速、爲時短促也，人歡樂則覺時光短而逾邁速，即“活”得“快”，如《北齊書·恩倖傳》和士開所謂“即是一日快活敵千年”，亦如哲學家所謂“歡樂感即是無時間感”（lust fühlen heisst die zeit nicht fühlen） [774] 。樂而時光見短易度，故天堂一夕、半日、一晝夜足抵人世五日、半載、乃至百歲、四千年；苦而時光見長難過，故地獄一年祇折人世一日。仲長統《昌言·理亂篇》：“夫亂世長而化世短”；張華《情詩》：“居歡愒夜促，在戚怨宵長”；劉禹錫《問大鈞賦》：“望所未至，謂予舒舒；欲其久留，謂我瞥如”；王建《將歸故山留别杜侍御》：“沉沉百憂中，一日如一生”；《竹莊詩話》卷一八引許彦國《長夜吟》：“南鄰燈火冷，三起愁夜永；北鄰歌未終，已驚初日紅。不知晝夜誰主管，一種春宵有長短”；古希臘詩人云：“幸運者一生忽忽，厄運者一夜漫漫”（for men who are fortunate all life is short，but for those who fall into misfortune one night is infinite time） [775] ；拉丁詩人進一解云：“人生本短，疾苦使之長耳”（brevis ipsa vita est sed malis fit longior） [776] ；十九世紀名什云：“安得歡娱時刻漫長難過渾如苦戚歲月耶？”（temps jaloux，se peut-il que ces moments d’ivresse，/où l’amour à longs flots nous verse le bonheur，/s’envolent loin de nous de la même vitesse/que les jours de malheur？） [777] ；胥相發明。然人世三十年、七年或一日而幽冥僅三年、七日或一日者，亦自有説。《潛夫論·愛日篇》：“治國之日舒以長，亂國之日促以短”；《清波雜志》卷一載無名氏《温陽老人對》，略謂：“天有二日，人有二年；富貴之年舒以長，貧賤之年促以短。吾雖閲一百二十二年之寒暑，而不離貧賤，若以二當一，則吾年始六十有一。”章學誠《丙辰劄記》云：“《西遊演義》‘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之説，却有至理，非‘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爛柯、劉阮諸説所等例也。假令天上果有帝庭仙界，天體轉運於上，列宿依之，一歲一週；一日十二時間，日僅行天一度，則必週三百六十日而始復原次。豈非‘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乎？”則于舊解能出新意矣。《廣記》卷二九八《柳智感》（出《冥報録》）：“知幽顯晝夜相反矣，於是夜判冥事，晝臨縣職”；然使幽明非惟晝夜相反，抑且時日長短不齊，一身焉能二任哉？又按“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之説，咏賦七夕，每借作波瀾。如崔塗《七夕》：“自是人間一週歲，何妨天上只黄昏”；李廌《濟南集》卷二《七夕》：“人間光陰速，天上日月遲，隔歲等旦暮，會遇未應稀”；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六《七夕》：“天上一年真一日，人間風月浪生愁”，又卷七《虞美人·七夕》：“離多會少從來有，不似人間久；歡情誰道隔年遲？須信仙家日月未多時”；《齊東野語》卷二○載嚴蕊《鵲橋仙·七夕》：“人間剛道隔年期，想天上方纔隔夜。”桃源屢至，即成市廛，後來如李漁《笠翁一家言》卷五《七夕感懷》、孫原湘《天真閣集》卷一《七夕》、平步青《越吟殘草·七夕》、《晚晴簃詩匯》卷七四載孫擴圖《七夕吟》、《春在堂隨筆》卷七載潘玉泉《賦衷情·七夕》等，騰挪狡獪，不出匡格。聊舉張聯桂《延秋吟館詩鈔》卷二《七夕》以概其他：“洞裏仙人方七日，千年已過幾多時；若將此意窺牛女，天上曾無片刻離。”李商隱《七夕》：“争將世上無期别，换得年年一度來！”，李郢《七夕》：“莫嫌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皆無此巧思，而唱歎更工，豈愁苦易好耶？抑新巧非抒情所尚也？

【增訂三】西方史學鼻祖記波斯王叔語曰：“災難頻仍，重之以疾痛爲患，人有生之日雖短而衹覺其長”（misfortunes so fall upon us and sicknesses so trouble us，that they make life seem too long for all its shortness－herodotus，vii. 46，“loeb”，iii，361）。以身事充類至於世事，亦復如《昌言》所謂“亂世長而化世短”，理無二致。故國泰民安，其史書必簡略沉悶，以乏非常變異可得而大書特書不一書也。此論由來已久，習焉而不察，亟待標而出之。《韓非子·大體》：“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心無結怨，口無煩言。故車馬不疲勞於遠路，旌旗不亂於大澤，萬民不失命於寇戎，雄駿不創壽於旗幢，豪傑不著名於圖書，不録功於盤盂，記年之牒空虚”（參觀《守道》：“如此故圖不載宰予，不舉六卿，書不著子胥，不明夫差”）。曹唐《昇平詞》之五（亦作薛能《昇平詞》之一○）：“五帝、三皇主，蕭、曹、魏、邴臣。文章唯返樸，戈甲盡生塵。諫紙應無用，朝綱自有倫。昇平不可記，所見是閑人”；曹詩之“昇平不可記”即韓非之“記年之牒空虚”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一九引《復齋漫録》載無名氏題寢宫詩：“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史不能，四十二年如夢覺，東風吹淚灑昭陵”（參觀王惲《秋澗大全集》卷三七《過仁宗陵》自序引首句作“干戈銷弭歲年登”）；“無功不能”即韓非之“不著名、不録功”，“如夢覺”者，猶好夢之短而易醒也。馬戴《塞下曲》之一：“却想羲皇代，無人説戰功”，貫休《塞下曲》之五：“因思無戰日，天子是陶唐”，而劉駕《塞下曲》：“聖代書青史，當時破虜年”；相映成趣，無戰無功，則“青史”無可“書”矣。李光地《榕村語録》續集卷七：“東宫問張英，《史記·殷紀》祖甲、祖乙直下許多年代不載一事，但有帝名而已，想是年代久遠無稽之故。張曰：‘固是如此。然許多年代，無一事可記，此天下所以太平也’”；質語甚明。貫華堂本《水滸》第一回：“那時天下盡皆太平，四方無事——且住！若真個太平無事，今日開書演義，又説着些甚麽？”則是反跌之詞。章回小説中套語：“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有事即“有話”可“説着”，而“無話”即無從“開書演義”矣。蒙田《面貌篇》曰：“善著史書者視太平之世有若死水無瀾，走筆亟過，而逕敍作亂用兵等事，蓋深知此乃吾輩所欲聞也”（et les bons historiens fuyent comme une eau dormante et mer morte des narrations calmes，pour regaigner les seditions，les guerres，où ils savent que nous les appelons－essais ，iii. xii“de la phisionomie”，op . cit .，1007）。黑格爾《歷史哲學》曰：“世界史中無可著安樂之處。時安世樂則於史書中爲無字白紙”（die weltgeschichte ist nicht der boden des glücks. die perioden des glücks sind leere blätter in ihr－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 ，reelam，62）。卡萊爾《法國革命史》曰：“孟德斯鳩嘗云：‘國史沉悶，國民幸運’（happy the people whose annals are tiresome），或進一解云：‘國史無録，國民有福’”，（happy the people whose annals are vacant－carlyle，he french revolution ，bk ii，ch. 1，chapman and hall，i，24）；其《弗里德里克大帝傳》則直以後一語爲出於孟德斯鳩（montesquieu’s aphorism，happy the people whose annals are blank in history books－frederick the great ，bk xvi，ch. i，chapman and hall，iv，128）。俗諺有之：“無新事可報，即是佳事可喜”（no news is good news）；野人塗説與哲士微言，若合符契。斯意亦見諸論文談藝。黄宗羲《吾悔集》卷一《謝皋羽年譜遊録注序》：“夫文章、天地之元氣也。元氣之在平時，昆侖旁薄，和聲顺氣，發自廊廟，而鬯浹於幽遐，無所見奇。逮夫厄運危時，天地閉塞，元氣鼓盪而出，擁勇鬱遏，坌憤激訐，而後至文生焉。故文章之盛，莫盛於宋亡之日。”歸莊《歸莊集》卷三《吴余常詩稿序》：“故自古詩人之傳者，率多逐臣騷客，不遇於世之士。吾嘆爲一身之遭逢，其小者也，蓋亦視國家之運焉。詩家前稱七子，後稱杜陵，後世無其倫比。使七子不當建安之多難，杜陵不遭天寶以後之亂，盜賊羣起，攘竊割據，宗社臲卼，民生塗炭，即有慨於中，未必其能寄託深遠，感動人心，使讀者流連不已如此也。然則士雖才，必小不幸而身處阨窮，大不幸而際危亂之世，然後其詩乃工也。”趙翼《甌北詩鈔·七律》卷四《題元遺山集》：“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用字來歷則《左傳》宣公一六年：“民之多幸，國之不幸。”十七世紀英詩人考萊自序其集曰：“兵兇戰危、慘戚多事之秋乃最宜入詩之題材，亦即最不便作詩之時世”（a warlike，various and a tragical age is the best to write of，but worst to write in－abraham cowley，essays and other prose writings ，ed. a. b. gough，5）。狄德羅論劇曰：“人相殘殺，流血成渠，詩神之桂樹賴以灌溉而怒茁敷榮。在太平無事之世，則此樹婆娑意盡。何世無才，而非多故不安之世，末由發其才耳”（c’est lorsque la fureur de la guerre civile ou du fanatisme arme les hommes de poignards，et que le sang coule à grands flots sur la terre，que le laurier d’apollon s’agite et verdit. il en veut être arrosé. il se flétrit dans les temps de la paix et du loisir. le génie est de tous les temps，etc. －diderot：“de la poésie dramatique”，xviii，op . cit .，vii，371－2）。蘭德論彼德拉卡情詩曰：“幸而其意中人心腸堅冷，不許其遂欲如願，吾輩耽詩者遂有佳什可以吟賞；倘渠好事竟成，則如鳴禽已營巢，不復嬌啼恰恰矣”（perhaps it is well for those who delight in poetry that laura was inflexible and obdurate：for the sweetest song ceases when the feathers have lined the nest－w. s. landor：“francesco petrarca”，complete works ，ed. t. e. welby and s. wheeler，xii，29）。孟佐尼小説寫男女角飽閲艱辛，終成眷屬，乃曰：“此後兩小生涯，平静美滿，至於極地，令人艷羨。然吾苟敍述之，則諸君將讀而厭倦欲死”（fu，da quel punto in poi，una vita delle più tranquille，delle più feici，delle più invidiabili；di maniera che，se ve l’avessi a raccontare，vi seccherebbe a morte－a. manzoni，i promessi sposi ，cap. 38，opere ，riccardo ricciardi，958）。喬治·愛略德小説亦曰：“最幸福之婦女，猶最安樂之國家，了無歷史可述”（the happiest women，like the happiest nations，have no history－george eliot，the mill on the floss ，bk iv，ch. 3，“the world’s classics”，445）。叔本華詳論：“史詩與劇本皆衹寫爲幸福而求争競鬬之情事，而不寫長久圓滿之幸福。真正而復長久之幸福既無其事，遂亦不堪爲文藝題材”（jede epische oder dramatische dichtung nämlich kann immer nur ein ringen，streben und kämpfen um glück，nie aber das bleibende und vollendete glück selbst darstellen... weil ein echtes，bleibendes glück nicht möglich ist，kann est kein gegenstand der kunst seyn－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 ，iv 58，samtl . werk .，hrsg. e. grisebach，i，415）。所見略同焉。托爾斯太名言：“一切歡樂之家庭均相類肖，每一不歡樂之家庭則痛苦各異”（all happy families resemble one another；every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anna karenina . pt i，ch. 1），實與印可，歡愉既相肖似，遂刻板依樣，一言以蔽或不言可喻；愁苦各具特色，變相别致，於是言之而須長言之矣。亞理士多德嘗引諺云：“人之善者同出一轍，人之惡者殊塗多方”（men are good in one way，but bad in many－nichomachean ethics ，bk ii，ch. 6，op . cit .，959；cf. montaigne，essais ，i. ix，op. cit .，52：“si，comme la vérité，le mensonge n’avoit qu’un visage”etc.；goethe，spruchweisheit ，op . cit .，451－2：“das wahre，gute und vortreffliche ist einfach... das irren aber ist höchst mannigfaltig”etc.），足資傍參。

【增訂四】愛略脱小説中語或本諸席勒一小詩來：“最有善政之國家正如最有淑德之婦女，均悄然不引人談論”（“woran erkenn’ich denn besten staat？”－woran du die beste/frau kennst！daran，mein freund，dass man von beiden nicht spricht.－schiller：“votivtafeln”，xxix，werke ，ed. l. bellermann，vol. i，p. 180，cf. p. 360，note）。

二八　卷 六 八

《封陟》（出《傳奇》）。按陟拒上元夫人求偶事與《類説》卷二七《逸史》任生拒紫素元君求偶事相同，夫人賦詩：“弄玉有夫皆得道，劉綱兼室盡登仙；君能仔細窺朝露，須逐雲車拜洞天”，與元君賦詩：“葛洪亦有婦，王母亦有夫；神仙盡靈匹，君子竟何如？”，詞意亦類。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二《無題》之二：“織女牽牛匹，姮娥后羿妻；神人猶薄命，嫁娶不須啼”，仿元君詩句而另有命意。

【增訂四】羅曄《醉翁談録》己集卷二《封陟不從仙姝命》即取此事而敷陳之，篇末論曰：“語云：‘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以常人之情，遭遇仙女，恨不得與爲耦。封陟執德不回，終不肯就，誠若可愛，然細而思之，實無仙風道骨，是故執一而不通也。可惜乎哉！吾夫子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急則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君子不由也。’”所謂“吾夫子”，非孔子也，實點竄孟子贊孔子語，而渾忘“吾夫子”之“不語怪力亂神”矣。

二九　卷 七 一

《竇玄德》（出《玄門靈妙記》）司命使者曰：“道家章奏猶人間上章表耳。前上之章有字失體，次上之章復草書‘仍乞’二字。表奏人主，猶須整肅，況天尊大道，其可忽諸？所上之章咸被棄擲。”按此意在後世野記中莩甲增華，如陸粲《庚巳編》卷四：“玄妙觀李道士早歲頗精於焚修，晚更怠忽，嘗上青詞，乘醉戲書‘天尊’爲‘夫尊’、‘大帝’爲‘犬帝’。一日被雷震死，背上朱書二行可辨云：‘夫尊可恕，犬帝難容。’事在天順、成化間”；姚旅《露書》卷一三：“龍巖蘇鏸十歲時在其邑三清觀讀書，道士日凂其填疏封，蘇厭之。一日戲書‘王皇犬帝’，夜夢玉帝仗劍欲砍之云：‘王皇猶自可，犬帝最難當。’”《精忠説岳全傳》第一回宋徽宗章奏事所本也。《警世通言》卷一五入話張皮雀事亦其類。

三○　卷 七 四

《俞叟》（出《宣室志》）、《石旻》（出《宣室志》）。按二則與卷八四《俞叟》（出《補録記傳》）、《石旻》（出《補録記傳》）實同，雖有小小差異，不得别成子目，充量祇應如卷七五《王先生》（出《宣室志》）之後附《酉陽雜俎》、或卷九九《蛤像》（出《酉陽雜俎》）之後附《杜陽雜編》、卷四○二《李灌》（出《獨異志》）之後附《尚書故實》耳。卷二四二《閻玄一》（出《朝野僉載》）與同卷《張藏用》（出《紀聞》）事同而主名異，亦當附麗。王先生“刻紙狀月”事，即《平妖傳》第二六回、《聊齋志異》卷一所記張鸞、勞山道士之術也。

三一　卷 七 五

《馮漸》（出《宣室志》）：“有道士李君以道術聞，……知漸有奇術，……寓書於崔曰：‘當今制鬼，無過漸耳！’……别後長安中人率以‘漸’字題其門者，蓋用此也。”按《聊齋志異》會校會註會評本卷五《章阿端》：“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何註引《宣室志》：“裴漸隱居伊上，有道士曰：‘當今除鬼，無過漸耳！’朝士皆書‘聻’於門以厭鬼。”何註稗販舛謬，不勝枚舉，本條即竊取《正字通》未集卷中杜撰之説。《酉陽雜俎》續集卷四：“俗好於門上畫虎頭，書‘聻’字，謂陰刀鬼名，可息瘧癘也。余讀《漢舊儀》説儺逐疫鬼，又立桃人、葦索、滄耳、虎等。‘聻’爲合‘滄耳’也。”《正字通》當本此以竄易《宣室志》耳。鬼亦能死，唐前早有俗傳，别見論《廣記》卷三二○《劉道錫》；鬼死稱“聻”，則不曉昉自何時。唐人書門而外，口語用此字，皆作詰問助詞，禪人語録中常覩之。如《五燈會元》卷三智堅章次：“師喫飯次，南泉收生飯，乃曰：‘生聻？’師曰：‘無生’”；卷五唯儼章次：“師曰：‘那個聻？’巖曰：‘在’”；卷六常察章次後附：“昔有官人作《無鬼論》，中夜揮毫次，忽見一鬼出云：‘汝道無，我聻？’”“生飯”即“賸飯”，“生聻？”如曰“賸的呢？”；鬼語如曰：“汝道無鬼，我呢？”陸游《渭南文集》卷四○《松源禪師塔銘》亦記問答：“木菴云：‘瑯玡道好一堆爛柴聻？’師云：‘矢上加尖。’如是應酬數反。”即此數例，已見《正字通》之爲胸馳臆斷而《聊齋》何註之以訛傳訛矣。又按史繩祖《學齋佔嗶》卷二記成都華嚴閣下飯僧事，有云：“未食先出生，蓋《鄉黨》所謂‘必齊如也’”；未食而撥出少許謂之“生”，吾鄉今語稱未食而先另留者曰“生賸飯”、“生賸菜”，以别於食後殘餘之“賸飯”、“賸菜”。《五燈會元》之“生飯”，即“出生”、“生賸”也；貫休《湖頭别墅》之二：“壍蟻争生食”，亦其義。

【增訂三】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一○：“……鬼死爲‘聻’……音‘積’，又有‘你’音，指物貌，禪家有此語。”“你”音即“呢”，“物貌”之解非是；“禪家語”已舉例矣。釋氏進食前，“撮飯出生”，詳見《百丈清規·大衆章·日用軌範》。出生飯“不過七粒，太少爲慳”；出生時“想念偈云：‘汝等鬼神衆，我今施汝供，此食徧十方，一切鬼神共。’”杜荀鶴《題戰島僧居》：“載土春栽樹，拋生日餧魚”，下句即指“出生”之飯也。

【增訂四】《五燈會元》尚多用“聻”字之例。卷二南陽慧忠章次：“師曰：‘還將得馬師真來否？’曰：‘只這是。’師曰：‘背後的聻？’”卷七巖頭全奯章次：“師曰：‘祇如適來左邊一圓相，作麽生？’曰：‘是有句。’師曰：‘右邊圓相聻？’曰：‘是無句。’”卷九潙山靈祐章次：“百丈曰：‘汝撥爐中有火否？’師撥之，曰：‘無火。’丈躬起深撥，得少火，舉以示之，曰：‘汝道無，這個聻？’”卷一二芭蕉谷泉章次：“倚遇來參，問：‘菴主在麽？’師曰：‘恰菴主不在。’曰：‘你聻？’師曰：‘向道不在，説甚麽你我？’”卷一八張商英章次：“問：‘玉谿去此多少？’曰：‘三十里。’‘兜率聻？’曰：‘五里。’”卷一九上方日益章次：“師曰：‘左眼半斤，右眼八兩。’僧提出坐具曰：‘這個聻？’”禪語而外，罕覩以此字作“呢”義用者。唯清初人院本《陰陽判》第八齣：“這個斷然使不得的聻”，第一二齣：“小的死不甘服的聻”，第一三齣：“小的此來是求生聻”，第十四齣：“爺爺，没有這樣事聻，……實是釘讎毆斃聻”，屢見不一見，可謂絶無僅有，不知何故避熟選生如此。其確知“聻”即“呢”而非“指物貌”，則王士禎所不逮矣。又《會元》卷九仰山慧寂章次亦有“潙山餧鴉生飯”之語；《劍南詩稿》卷六三《貧甚戲作絶句》之三：“飢腸雷動尋常事，但誤生臺兩鵲來”，即謂置“生飯”餧鳥之“臺”也。

三二　卷 七 七

《羅思遠》（出《開天傳信記》）又《葉法善》（出《廣德神異録》）。按皆與卷二二《羅公遠》（出《神仙感遇傳》等）、卷二六《葉法善》（出《集異記》等）駢多於歧。編者以彼屬《神仙》門，僅列此於《方士》門，抑揚任意，進退失據。《神仙》門《葉法善》張説與麴處士事又即卷七二《葉静能》（出《河東記》）常持蒲（當是“滿”之譌）、卷三七○《精怪》門《姜修》（出《瀟湘録》）成德器兩事之藍本。鄭嵎《津陽門詩》：“禁庭術士多幻化，上前較勝紛相持，羅公如意奪顔色，三藏袈裟成散絲”，自註甚詳，可與《羅思遠》諸則參印。

三三　卷 八 ○

《周隱克》（出《逸史》）：“段公與賓客博茶，周生連喫數椀，段起旋溺不已。……蓋飲茶慵起，遣段公代之。”按王士禎《居易録》：“叔祖季木吏部家有一客，往往代人食，其人亦飽，亦往往令人代食，至溲溺亦如之。”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云：“每常小便而忍不起”；梅堯臣、謝景初《冬夕會飲聯句》亦云：“脬尿既懶溺”；當皆甚願得遣人代之。

【增訂三】嵇康《絶交書》於“忍不起”下尚云：“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嵇書之“胞”即梅詩之“脬”。《外臺秘要方》卷二七有《胞轉方》一五首，謂：“由是胞屈辟，小便不通”，“忍尿……令胞轉”，“小便忍久致胞轉”。嵇言“略轉”，猶曰“稍轉”，祇是小不適，而未至於“外内相擁塞，故令不通。”近人《嵇康集校注》引焦循説，以“略”通“了”，復以“了”通“戾”，失之。“胞中軫戾”，則已“外格”成病，“起”復何益？當服藥耳。

實則非獨嵇、梅有此惰情懶態；稽神志怪，大抵過屠大嚼，畫餅充飢，以虚願託償於幻術耳。《五燈會元》卷二○開善道謙章次宗元曰：“途中可替底事，我盡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須自家支當，……着衣、吃飯、屙屎、放尿、駝個死屍路上行”——駝屍即指人身，猶曰行屍走肉，如斯多噶派言人乃“微小靈魂負戴死屍”（a little soul burdened with a corpse）（參觀《老子》卷論第一三章），非真同《西遊記》第三八回豬八戒之於烏雞國王也。西方舊日小説亦每不言溲溺而曰“他人所不能代了之事務”（à el le vino en voluntad y deseo de hacer lo que otro no pudiera hacer por él；i was pressed to do more than one thing which another could not do for me） [778] ，

【增訂二】今日英美市語亦有“請也代我來一下！”（do one for me！）之謔（e. partridge，a dictionary of catch phrases ，44）。

或曰“雖帝王亦須躬親而欽差不能效勞之事”（mlle de la rappinière eut envie d’aller où les roys ne peuvent aller qu’en personne；il faut que j’aille tout maintenant faire ce que les roys ny les empereurs ne peuvent faire par ambassade） [779] 。此所以有周隱客事等戲論也。參觀前論卷八《劉安》又《列子》卷論《楊朱》篇。

三四　卷 八 一

《趙逸》（出《洛陽伽藍記》）“逸曰：‘生時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誌，莫不窮天地之大德，盡生民之能事。……所謂生爲盜跖，死爲夷齊，妄言傷正，華詞損實。’當時作文之士，慚逸此言。”按《北齊書·魏收傳》文宣論崔綽，問曰：“公何由知其好人？”收對：“高允曾爲綽讚，稱有道德。”文宣曰：“司空才士，爲人作讚，正應稱揚；亦如卿爲人作文章，道其好者，豈能皆實？”收“無以對，戰慄而已。”時近意類；清議傳聞祇使“慚”，王言面命方使“慄”。此事古來共慨。《韓非子·外儲説》左上早曰：“且先王之賦頌、鐘鼎之銘皆播吾之迹、華山之博也。”《困學紀聞》卷一○復舉蔡邕惟《郭有道碑》爲“無愧”，韓愈不免“諛墓”，白居易《秦中吟·立碑》亦歎：“銘勳悉太公，敍德盡仲尼，……豈獨賢者嗤，并爲後代疑”；卷一四又引李翺《百官行狀奏》所謂：“今之作行狀者，非其門生，即其故吏，莫不虚加仁義禮智，妄言忠肅惠和”，而舉歐、蘇等作碑狀誤信家人行述爲例。《羣書治要》卷四七引桓範《政要論·銘誄》曰：“所在宰蒞無清惠之政，而有饕餮之害，爲臣無忠誠之行，而有姦欺之罪，……而門生故吏，合集財貨，刊石紀功，稱述勳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遠追豹産，近逾黄邵。勢重者稱美，財富者文麗。……欺耀當時，疑誤後世”；《宋書·裴松之傳》以“世立私碑，有乖事實”，上表曰：“碑銘之作，以明示後昆，自非殊功異德，無以允應兹典。……俗敝僞興，華煩已久；是以孔悝之銘，行是人非，蔡邕制文，每有愧色。……勒銘寡取信之實，刊石成虚僞之常”；

【增訂四】《魏書·甄琛傳》：“太常議諡‘文穆’。吏部郎袁翻奏曰：今之行狀，皆出自其家。……臣子之欲光揚君父，但苦迹之不高，行之不美，是以極辭肆意，無復限量。觀其狀也，則周孔聯鑣，伊顔接袵；論其諡也，雖窮文盡武，罔或加焉。”

杜甫《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碑》曰：“大抵家人賄賂，詞客阿諛，真僞百端，波瀾一揆。”此所以王曾《王文正公筆録》記丁謂語至云：“古今所謂忠臣孝子，皆不足信；乃史筆緣飾，欲爲後代美談者也。”

【增訂三】《閲微草堂筆記》卷一三記某顯宦之鬼因己墓上豐碑誇誕失實，“遊人過讀，時有譏評，鬼物聚觀，更多訕笑”，自慚“虚詞招謗”，不安於墓，遁至一岩洞中。託説鬼以諷世，視《伽藍記》等正論莊語，更爲諧妙。

《梁四公》（出《梁四公記》）。按四公姓名詭異，雖有音釋，亦復欲讀如箝在口，唯“闖”、“杰”二字沿用迄今。《困學紀聞》卷八嘗借《三國志·孫休傳》裴松之註語譏之，所謂“造無況之字，制不典之音”也。後蜀詹敦仁《復留侯從効問南漢劉巖改名“龑”字音義》詩歷舉孫休四子名及武曌所制字，而未及梁四公。杰公述域外奇事，有云：“西海中有島，方二百里，島上有大林，林皆寶樹。……島西北有坑，盤坳深千餘尺，以肉投之，鳥銜寶出，大者重五斤”；又扶南國商人言西天竺國“衆寶如山，納之山藏，取之難得，以大獸肉投之藏中，肉爛粘寶，一鳥銜出”。黎媿曾《仁恕堂筆記》：“金剛鑽若塵沙，出西域，在萬山深谷中，非人力可取。土人先驅駝馬墮谷中，使其肉潰爛沾濡，烏鳶飛下食之，人乃取鳥糞淘汰，間有得者。以其得之艱，故換價比於黄金者且倍。”黎氏所載實出元常德《西使記》；杰公所述則同馬哥波羅《游記》第一七一章載一國（muftili）人取金剛石，投肉谷中，鷲銜肉出，驅之得石 [780] 。《天方夜譚》中一則（the second voyage of sindbād the sailor）寫此尤詳，土克曼童話《寶石山》（der edelsteinberg）亦相類 [781] 。又按卷四一八《震澤洞》（出《梁四公記》）割裂《四公記》文以之入《龍》門，實宜併入此則。卷三一一《蕭曠》（出《傳記》）龍女所斥“梁朝四公誕妄之詞”，即見《震澤洞》中。

三五　卷 八 二

《管子文》（出《大唐奇事》）布衣自稱曰：“業八體書生管子文”，實“故舊大筆”。按當屬《精怪》之《雜器用》門，而編入《異人》門。

三六　卷 八 五

《華陰店嫗》（出《稽神録》）楊彦伯將行，失其所着鞋，詰責甚喧，嫗曰：“此即神告也；夫將行而失其鞋，是事皆不諧矣！”按卷四八七蔣防《霍小玉傳》夢脱鞋，驚寤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此唐人俗語，詩中屢見，如王渙《惆悵詩》之六：“薄倖檀郎斷芳信，驚嗟猶夢合歡鞋”；白居易《感情》：“中庭晒服玩，忽見故鄉履；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因思贈時語，特用結終始：‘永願如履綦，雙行復雙止’”；李商隱《戲題樞言草閣》：“及今兩携手，對若牀下鞋”；陸龜蒙《風人詩》：“旦日思雙屨，明時願早諧。”洪邁《夷堅甲志》卷一一《李邦直夢》亦有“鞋者諧也”之語。張雲璈《四寸學》卷一云：“今俗新婚之夕，取新婦鞋，以帊包裹，夫婦交遞之，名曰‘和諧’；《中華古今註》卷中：‘凡娶婦之家，先下絲麻鞋一兩，取和諧之義。’”然鞋不必即示諧象，又孳生節目，如李開先《詞謔·鞋打卦》云：“不來呵根兒對着根兒，來時節頭兒抱着頭，丁字兒滿懷，八字兒開手。”鞋爲吉，以字音也；靴爲凶，則以字形。《北齊書·徐之才傳》太后病，弟之範問童謡“唯得一量紫綖靴”，“靴”是何義，之才曰：“‘靴’者、‘革’傍‘化’，寧是久物？”此復毫釐千里也。

三七　卷 八 八

《佛圖澄》（出《高僧傳》）嘗與石虎共處中堂，忽驚曰：“幽州當火災！”仍取酒洒之；虎遣驗幽州，云爾日火起，驟雨滅之，雨亦有酒氣。按此道家自詡優爲之事，卷一一《欒巴》（出《神仙傳》）、一三《成仙公》（出《神仙傳》）即皆有之；《藝文類聚》卷二、卷八○引《楚國先賢傳》、《汝南先賢傳》等復載樊英、郭慮漱水噀酒以滅異地大火。釋子知而艷羨，故言僧亦能辦，不容道士專美耳。《初學記》卷二“含水、嗽酒”之對祇取欒巴、樊英故事，不及釋典。《西遊記》第七○回孫行者撇杯息火，則繼佛圖澄而起者。杜光庭爲道流鉅子，而嘗作《迎定光菩薩祈雨文》，至云：“急難告佛，實出微誠！”（《全唐文》卷九三四）；即所謂“抱佛脚”也，蓋“急難”求雨，不顧門户之見矣。

三八　卷 八 九

《鳩摩羅什》（出《高僧傳》）。按《高僧傳》卷二此傳尚載什來中國以前事，爲《廣記》删去，記大阿盤頭達多語一節尤佳。“安捨有法而愛空乎？如昔狂人令績師績綿，極令細好，績師加意，細若微塵，狂人猶恨其粗。績師大怒，乃指空，示曰：‘此是細縷。’狂人曰：‘何以不見？’師曰：‘此縷極細，我工之良匠，猶且不見，況他人耶？’狂人大喜，以付織師，師亦效焉。皆蒙上賞，而實無物。”安徒生童話《皇帝新衣》（the emperor’s new clothes）一篇，舉世傳誦，機杼酷肖；唯末謂帝脱故着新，招摇過市，一無知小兒呼曰：“何一絲不掛！”（“but he has nothing on！”a little child cried out at last） [782] ，轉筆冷隽，釋書所不辦也。明末陳際泰《已吾集》卷一《王子涼詩集序》：“余讀西氏記，言遮須國王之織，類於母猴之削之見欺也。欲其布織輕細，等於朝之薄烟，乃懸上賞以走異國之工曰：‘成即封以十五城市，不則齒劍，余無墮言。’蓋殺人而積之闕下者纍纍矣。有點者閉户經年，曰：‘布已成。’捧于手以進，視之，等於空虚也。王大悦，輒賞之。因自逃也。”“母猴之削”見《韓非子·外儲説》左上，“西氏記”疑即指《鳩摩羅什傳》，陳氏加以渲染耳。

【增訂三】李賀《艾如張》：“齊人織網如素空，張在田野平碧中，網絲漠漠無形影，誤爾觸之傷首紅。”《高僧傳》中績師指空爲絲，此則指絲爲空；誕妄之窾言，亦即夸飾之妙喻也。湯球輯本崔鴻《十六國春秋·前趙録》四記東平王約死，見劉淵於不周山，語約曰：“東北有遮須夷國，無主久，待汝父爲之”——“汝父”、劉聰也。陳氏文中“遮須國”始出此。曾慥《類説》卷三二《傳奇》中一則記洛浦神女告蕭曠：“［陈］思王見爲遮須國王”；曹植雖前於劉聰，而裴鉶則後於崔鴻多矣。

明季天主教入中國，詩文遂道“二西”（參觀《昭代叢書》甲集《西方要紀》小引、全祖望《鮚埼亭詩集》卷八《二西詩》）；如虞淳熙《虞德園先生集》卷二四《答利西泰書》：“幸毋以西人攻西人”，正謂耶穌之“西”説與釋迦之“西”説相争也。近世學者不察，或致張冠李戴；至有讀魏源記龔自珍“好西方之書，自謂造微”，乃昌言龔通曉歐西新學。直可追配王餘祐之言杜甫通拉丁文（《四庫總目》卷一八一《五公山人集》）、廖平之言孔子通英文、法文（江庸《趨庭隨筆》）也！如錢謙益《有學集》卷八《金陵雜題絶句》之一五、卷一九《陸敕先詩稿序》又《題交蘆言怨集》、卷二二《送方爾止序》皆用賣針兒至針師家故實，卷三八《復徐巨源書》標明來歷曰：“西國有誚人説法者，曰：‘販針兒過針師門賣針耶？’”；此典出《雜阿含經》卷四一（一一四三）、《佛本行集經》卷一三《角術争婚品》下等，則所謂“西國”騰“誚”，正指佛書。陳際泰“讀西氏紀”，亦類斯歟。

三九　卷 九 ○

《釋寶誌》（出《高僧傳》及《洛陽伽藍記》）。按以南朝之寶誌與北朝之寶公合爲一人，此又編纂之鹵莽也，實則後篇倘不别出，亦當附而不當并，如卷一五七《李敏求》（出《河東記》）附“又一説”（出《逸史》）。寶誌吐“鱠殘魚”事與卷四六四《吴餘鱠魚》（出《博物志》）所記相同，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一已言之；實則卷九六《鴟鳩和尚》（出《雲溪友議》）事亦類，易魚爲鳩而已。此則又記殷齊之入廬山，追騎將及，登樹，樹上“鳥竟不飛”，追者見鳥，謂無人而返，與卷一三五《漢高祖》（出《小説》）高祖避項羽，隱身井中，“雙鳩集其上，誰知下有人”相類。高祖事始見《風俗通》，作“遁於叢薄中”，非井也，《水經注》卷七《濟水》號咷城節引而釋之曰：“楚鳩一名嗥啁。”

四○　卷 九 一

《稠禪師》（出《紀聞》及《朝野僉載》）食筋便具神力。按卷九五《法通》（出《西京記》）、卷三一二《新昌坊民》（出《唐闕史》）事略同。法通事即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三五《法通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