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　卷二○三

《蔡邕》（出《漢書》，疑是華嶠《後漢書》）。按《藝文類聚》卷九七、《太平御覽》卷九四六皆引此節，明言出華嶠書。其事實本《韓詩外傳》卷七孔子鼓瑟事，《孔叢子·記義》篇則作孔子鼓琴。《太平御覽》卷九一二引《琴操》載曾子鼓琴事略類。

八二　卷二○四

《秦青、韓娥》（出《博物志》）。按亦見《列子·湯問》篇。又按卷二○五《趙辟》（出《國史補》）：“方吾浩然，眼如耳，目如鼻，不知五絃爲辟，辟之爲五絃也”；亦本《列子·黄帝》：“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目”字必爲“耳”字，《得月簃叢書》本《國史補》卷下此則亦誤作“目”，校刊者不知出處，遂沿譌耳。

《李衮》（出《國史補》）崔昭“請第一部樂及京邑之名倡”爲會，曰：“請表弟歌”，座皆匿笑，及衮發聲，樂人皆大驚曰：“是李八郎也！”按《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三引李清照《詞論》：“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者”云云，即此事，而誤憶爲新進士曲江之宴，至謂曹元寵念奴皆與會。

八三　卷二○七

《僧智永》（出《尚書故實》）取筆頭瘞之，號爲“退筆塚”。按卷二○八《僧懷素》（出《國史補》）棄筆堆積，埋於山下，號曰“筆塚”。

八四　卷二○八

《購蘭亭序》（出《法書要録》）。按“購”字疑當作“賺”字，然宋袁文《甕牖閒評》卷五引宋祁《雞跖集》曰：“余幼時讀《太平廣記》，見唐太宗遣蕭翼購蘭亭帖”，苟非袁書梨棗貽誤，則原是“購”字矣。此則即《全唐文》卷三○一何延之《蘭亭始末記》；趙彦衛《雲麓漫鈔》卷六嘗謂事不可信，指其謬妄七端。董逌《廣川畫跋》卷二《書〈陸羽點茶圖〉後》言人稱《蕭翼取蘭亭圖》，已爲更定其名；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四載蔣璨《跋閻立本畫蕭翼取蘭亭》而辯之曰：“據此所畫書生衣白與夫老僧張頤，皆失實，恐非閻筆”；樓鑰《攻媿集》卷七一《跋袁起巖所藏閻立本畫〈蕭翼取蘭亭圖〉》：“此圖世多摹本，或謂韓昌黎見大顛，或謂李王見木平，皆非也。使是二者，不應僧據禪牀而客在下座，正是蕭翼耳。”蓋皆見古畫人物而各以意牽合故事，加之標識，未保其畫之真出閻立本手筆或果取賺《蘭亭》爲題材也。謝肇淛《五雜俎》卷七云：“宦官婦人每見人畫，輒問：‘甚麽故事？’談者往往笑之”；十八世紀英國一畫師（john opie）亦深厭俗人見畫人物輒問“阿誰？肖否？”（all reiterating the same dull and tasteless question，who is it ？and is it like ？） 1 。此等附會題目，政所以塞宦官俗人輩之問耳，初非定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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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ectures on painting ，quoted in c. b. tinker， painter and poet ，22.

八五　卷二○九

《東都乞兒》（出《酉陽雜俎》）無兩手，以右足夾筆，寫經乞錢。按宋上官融《友會談叢》（《説郛》卷四○）引之而增所見婦人以足梳頭及其友所見婦人以足刺繡；清梁玉繩《瞥記》卷七、梁學昌《庭立紀聞》卷一又蒐討正史、野記所載以足代手之事。《酉陽雜俎》卷五以此事入《詭習》門。蒙田論習（la coustume）可移性，舉無臂人以足行手事（je viens de voir un petit homme né sans bras，qui a si bien façonné ses pieds au service que luy devoyent les mains）爲例；列奥巴迪論技皆由習（l’assuefazione），亦舉無臂童子能以足代手及有手女子能以足趾刺繡（lo ho veduto un fanciullo nato senza braccia，far coi piedi le operazioni tutte delle mani；ho inteso di una donzella benestante che ricamava coi piedi）爲例 [796] ；正與“詭習”之旨相契。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四《張衡》條自註論足亦能畫云：“巧者非止於手運思，脚亦應乎心也。”以足書畫，西人掌故亦數述之 [797] 。

八六　卷二一○

《張衡》（出《郭氏異物志》）有獸名“駭神”，狀貌醜惡，衡往寫其象，獸“畏寫”不出，衡去紙筆，獸乃出，衡拱手而“潛以足指畫之”。按《水經注》卷一四《濡水》引《三齊略記》海神自言“我形醜，莫圖我形”，秦始皇命工人“潛以脚畫其狀”；卷一九《渭水》忖留神自言“貌很醜”，畏人圖容，魯班乃拱手命之出而“以脚畫地”。三事相類；《歷代名畫記》卷四已將張衡事與秦始皇事並提。《藝文類聚》卷七四引《風俗通》：“按《百家書》云：‘公輸班之水，見蠡，曰：見汝形。蠡適出頭，般以足畫圖之，蠡引閉其户，終不可得開’”；事又相同，蠡即螺也。西方舊日僧侣畫魔鬼像猙獰醜惡，資祛除之用，據云魔鬼自慚形穢，羞見己相（it was also believed that the devil felt much mortification in being thus portrayed） [798] 。顧德諺謂：“壁上莫畫魔鬼”（man soll den teufel nicht an die wand malen），蓋圖鬼足以召鬼 [799] ；略如《新序·雜事》言葉公子高屋室畫龍而天龍下窺，或如《龍城録》引諺言“談鬼則怪至”，則魔鬼又似顧影自憐而非自觀猶厭者。俗忌之紛紜如此。

《徐邈》（出《齊諧記》）畫板作鯔魚，懸岸，羣獺競來。按卷二一一《張僧繇》（出《朝野僉載》）、《高孝珩》（出《名畫記》）、《劉殺鬼》（出《名畫記》）、卷二一三《厲歸真》（出《玉堂閒話》）類此。他若《唐文拾遺》卷三二温憲《程修己墓志銘》、卷四二歐陽炯《蜀八卦殿壁畫奇異記》以至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九東安士人畫鼠、史震林《華陽散稿》卷上《記天荒》所記，繪畫不特似真逼真，抑且亂真奪真，更僕難終。《廣記》卷二一三《程修己》（出《畫斷》）唐文宗作歌云：“再盼真假殊未分”，可以概之。詞人賦詠，已成印板。如王季友《觀于舍人壁畫山水》：“獨坐長松是阿誰，再三招手起來遲；于公大笑向予説：‘小弟丹青能爾爲！’”；杜甫《畫鶻行》：“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初驚無拘孿，何得立突兀？”；高適《同鮮于洛陽於畢員外宅觀畫馬歌》：“半壁䟃?勢不住，滿堂風飄颯然度；家僮愕視欲先鞭，櫪馬驚嘶還屢顧”；方干《水墨松石》：“蘭堂坐久心彌惑，不道山川是畫圖”；黄庭堅《題鄭防畫夾》：“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唤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孫覿《題莫壽朋内翰所藏東坡畫枯木》：“龍筋鶴骨老摧頽，百尺修圍折巨雷；倦鵲飛來空百繞，踏枝不着又驚回”；藍仁《題荷池白鷺》：“西風雨過藕花稀，湛湛池波見雪衣；老眼不知原是畫，移筇欲近畏驚飛。”異域舊日品畫，正復同揆，以亂真爲貴（the ideal of facsimile painting），詩人題畫（the tradition of iconic poetry），亦無二致 [800] 。古希臘名手畫屋舍而飛烏爰止，畫葡萄而衆禽争啄，畫馬則馬見而長嘶，畫蛇則鳥見而息噪 [801] ；所謂“繪事欲真，匪徒似真而已”（cum in pictura verum esse，non verisimile vellet） [802] 。所傳兩畫師競技事，此（zeuxis）畫葡萄，鳥下欲啄，彼（parrhasius）畫垂帷，此來欲揭，方知非實，乃自失曰：“吾藝能欺鳥，渠巧竟能惑我耶！”又可與釋典如《根本説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卷一六記中天竺國兩畫師事相比。文藝復興時名家自道職志，仍云眩惑觀者，俾誤認爲真（che il visivo senso degli uomini vi prese errore，quello credendo esser vero che era dipinto） [803] ，至比繪畫於詐誑，畫師以手代口，浪舌脱空（la pittura non vuol dir altro che bugia；un pittore eccellentissimo，sì come un bugiardo，s’ingegna di somigliare la verità） [804] 。後人别畫，識力漸進，歌德遂嘲人之以逼真肖物求畫者，厥智不能逾欲啄畫中葡萄之鳥雀（dass diese liebhaber echte sperlinge waren） [805] ；黑格爾亦隱采其語 [806] 。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第一首：“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即此意爾。

《顧愷之》（出《名畫記》）畫人物，數年不點目睛，曰：“傳神寫貌，正在阿堵之中。”按此本《世説新語·巧藝》，而《太平御覽》卷七○二又七五○皆引《俗説》云：“顧虎頭爲人畫扇，作嵇、阮，而都不點眼睛，曰：‘點眼睛便欲語。’”似較《世説》所載更爲警切。蘇軾《傳神記》引“阿堵中”語而釋之曰：“傳神之難在目，其次在顴頰；眉與鼻口，可以增減取似也”；惲格《甌香館集》卷一一《畫跋》曰：“譬之人有眼，通體皆靈。究竟通體皆靈，不獨在眼，然而離眼不可也。”《廣記》卷二一一《張僧繇》（出《名畫記》）畫四龍，不點眼睛，云：“點之即飛去”，人請點之，二龍乘雲騰上天；卷二八四《騫霄國畫工》（出《王子年拾遺記》）又爲龍鳳，皆不得作目，作必飛走，秦始皇使以淳漆各點兩玉虎一眼睛，旬日即失之。二事與《俗説》“點睛便語”相發明。洪邁《夷堅丙志》卷一九《汪大郎馬》記汪有良馬，其童又善調馭，邑之五侯廟塑泥馬，塑工寫汪之馬及童，宛然得真，“點目睛才畢手，汪馬忽狂逸，童追躡乘之”，皆溺水死。事相反而旨相成。

【增訂四】妙藝通靈（pygmalion’s power），各國舊日皆有此俗信，故畫師每不肯畢功定稿，恐所繪人物如真真之活也（artists ... refrain from putting the finishing touch to their paintings to prevent the images from coming to life. －e. h. gombrich，art and illusion ，5th ed.，1977，p. 94）。

《孟子·離婁》章云：“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趙岐註：“言目爲神候，精之所在”；劉邵《人物志·九徵》：“徵神見貌，則情發於目”，劉昞註：“目爲心候。”蓋目乃心靈流露之官，人遂謂是精神滙注之處，認果作因，以跡爲本，“阿堵”不僅神賴以傳，而即神之所寓矣。《平妖傳》第四○回：“原來萬物精靈都聚在兩個瞳神裏面，隨你千變萬化，瞳神不改；這天鏡照了瞳神，原形便現”；足爲箋疏。西説有可比勘者。蘇格拉底論畫人物像，早言傳神理、示品性全在雙瞳 [807] 。正同《世説》所記顧愷之語。李伐洛曰：“目爲心與物締合之所，可謂肉體與靈魂在此交代”（c’est dans les yeux que se fait l’alliance de la matière et de l’esprit. on peut parodier un vers de la henriade ：lieux où finit le corps et commence l’esprit） [808] 。黑格爾以盼睞爲靈魂充盈之極、内心集注之尤（der blick ist das seelenvollste，die konzentration der innigkeit und empfindenden subjektivität） [809] 。列奥巴迪亦謂目爲人面上最能表達情性之官，相貌由斯定格（la parte più espressiva del volto e della persona；come la fisionomia sia determinata dagli occhi） [810] 。采風詢芻，初民野人之信忌亦歸一揆焉 [811] ；參觀論卷三六二《房集》則。樓鑰《攻媿集》卷七九《書老牛智融事》：“嘗問：‘尚可作人物否？’曰：‘老不復能作，蓋目昏不能下兩筆也。’問：‘豈非阿堵中耶？’曰：‘此雖古語，近之而非也。欲作人物，須先畫目之上瞼，如兩筆如人意，則餘皆隨事而成，精神遂足。’只此一語，畫家所未及也。”爲顧愷之下一轉語，而人罕稱述者。

《黄花寺壁》（出《林登博物志》）元兆詰畫妖曰：“爾本虚空，而畫之所作耳，奈何有此妖形？”對曰：“形本是畫，畫以象真，真之所示，即乃有神；況所畫之上，精靈有凭可通。”按卷二一一《韓幹》（出《酉陽雜俎》）記畫馬“通靈”、卷二八六《畫工》（出《聞奇録》）記真真像“遂活”，可合觀。

【增訂五】西方迷信亦謂人物之照相與圖像於其人其物不利（lona opie and moira tatem，a dictionary of superstitions ，1989，p. 305）。

卷二一○《顧愷之》（出《名畫記》）桓玄誑語：“妙畫通神，變化飛去”，在此數則中遂坐實矣。畫形則神式憑之，故妙繪通靈能活，擬像而成實物真人。言雖幻誕，而寓旨則謂人能競天，巧藝不亞於造化，即藝術家爲“第二造物主”（a second maker） [812] 之西土常談也。王維《爲畫人謝賜表》：“皆就筆端，别生身外”；獨孤及《和李尚書畫射虎圖歌》：“精微入神在毫末，作繢造物可同功”；董其昌《容臺集·别集》卷四演此意：“衆生有胎生、卵生、濕生、化生，余以菩薩爲‘毫生’，蓋從畫師指頭放光拈筆之時，菩薩下生矣。丁南羽在余齋中寫大阿羅漢圖，余因贈印章曰：‘毫生館。’”董語隽而見尚狹。夫何止佛像？韓幹之馬、畫裏之真真，莫非“毫生”也。白居易《畫鵰贊》：“想入心匠，寫從筆精；不卵不雛，一日而成”，又《畫竹歌》：“不筍而成由筆成”；裴諧《觀修處士畫桃花圖歌》：“堪憐彩筆似東風，一朵一枝隨手發”；陳與義《和張矩臣水墨梅花》之四：“含章簷下春風面，造化功成秋兔毫”；豈不正謂此鳥、此竹、此花之爲“毫生”乎？手筆精能，可使所作虚幻人物通靈而活，亦可使所像真實人物失神而死。兩説相反相成，並行不悖。

【增訂三】黄庭堅《山谷内集》卷七《小鴨》：“小鴨看從筆下生，幻法生機全得妙”，又卷九《和子瞻戲書伯時畫好頭赤》：“李侯畫骨不畫肉，筆下馬生如破竹。”“生”字正“毫生”之“生”。畫松而松枯，圖馬而馬死，此意類推及於詩詠，則“花鳥”之“愁”少陵，“山川”之“怕”誠齋，指歸一揆；參觀《宋詩選註》論楊萬里註二八。

【增訂四】王建《哭孟東野》第一首：“吟損秋天月不明，蘭無生氣鶴無聲。自從東野先生死，側近雲山得散行。”謂萬物竊幸東野已死，無復遭斯人“吟損”之虞。少陵言“花鳥深愁”，亦“愁”遭“詩篇”之“吟損”也。又王建《寄上韓愈侍郎》：“詠傷松桂青山瘦，取盡珠璣碧海愁”，“詠傷”正同“吟損”，而“取盡”即唐扶《題道林岳寺》所歎“杜甫少恩”之“物色採拾盡”矣。

《廣記》卷四○七《怪松》（出《酉陽雜俎》）：“每令畫工畫松，必數枝衰悴”，是後説之例。他如《水經注》卷一三《㶟水》：“昔慕容廆有駿馬，赭白有奇相逸力，至㑺光壽元年，齒四十九矣，而駿逸不虧；㑺奇之，比鮑氏驄，命鑄銅以圖其像，親爲銘讚，鎸頌其傍，像成而馬死矣”（亦見《晉書·慕容㑺載記》升平元年）；王令《廣陵先生文集》卷五《賦黄任道韓幹馬》：“傳聞三馬同日死，死魄到紙氣方就”；程頤《家世舊事》：“少師影帳畫……抱笏蒼頭曰福郎；家人傳曰：畫工呼使啜茶，視而寫之，福郎尋卒，人以爲‘畫殺’。叔父七郎中影帳亦畫侍者二人，大者曰楚雲，小者曰僿奴，未幾二人皆卒。由是家中益神其事”；周密《雲烟過眼録》卷一載曾紆《跋李伯時畫〈天馬圖〉》：“魯直［黄庭堅］謂余曰：‘異哉！伯時貌天廄滿川花，放筆而馬殂矣！蓋神駿精魂皆爲伯時筆端攝之而去，實古今異事，當作數語記之’”；鄧公壽《畫繼》卷六：“朱漸、京師人，宣和間寫六殿御容。俗云：‘未滿三十歲，不可令朱待詔寫真，恐其奪精神’”；《西遊記》第三二回魔王“叫掛起影神圖來，八戒看見，大驚道：‘怪道這些時没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來也！’”蘇轍《欒城集》卷一四《郭尉惠古鏡》七絶自註：“俗言以鏡予人，損己精神，故解之云”；俗忌正復相通，以己之形容曾落鏡中，影徙神留，鏡去則神俱去矣。異域亦有類此者。德國一詩人嘗賦畫師爲少女寫真逼肖，然畫中人頰嫣紅，則女頰變爲慘白，畫中人目炯如，則女目轉而黯然（er malte ihrer wangen rot，/des auges glanz zugleich，/da ward ihr auge blind und tot/und ihre wange bleich），圖成而女死（ich wünsch’ der jungfrau gute ruh’，/sie wird gestorben sein） [813] 。人類學家記初民畏攝影，非洲班圖族（the bantu）謂照一相乃剥去靈魂之外罩（an unsheathing of the soul） [814] ；頗可連類。方以智《藥地炮莊》卷一《齊物論》：“章大力曰：‘影以翳光，而如形之餘，非離也。神工灸影以起病，短狐射影以中人；是則去身之物，尚亦關身也耶？’參！”灸影、避影等事，出《酉陽雜俎》卷一一記王山人張燈相人影一則。苟“參”之，便知自古在昔，以爲影之於形、像之於真，均如皮傅肉而肉着骨，影既隨形，像既傳真，則亦與身同氣合體（for mythic thought，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mere picture，since every image embodies the“nature”or“soul”of the object） [815] 。是以攝影寫像足以損體傷生，“畫殺”與“毫生”遂如翻手雲而覆手雨矣。

八七　卷二一一

《袁蒨》（出謝赫《畫品》）鄱陽王被誅，妃劉氏追傷成癇，妃“兄劉繒命蒨畫王形像與平生所寵共照鏡，妃見乃唾之，駡曰：‘斫老奴晚！’悲情遂歇，病亦痊除。”按沈起鳳《諧鐸》卷二《妙畫當良醫》即仿斯事，自言：“此袁蒨故智也。”“繒”乃“繪”字之訛，據《南史》卷三九《劉繪傳》附弟《劉瑱傳》，則倩畫代醫者乃瑱而非繪，畫手非袁蒨而爲陳郡殷蒨，不特“共照鏡”而且“狀如欲偶寢”。《南史》瑱傳未及其他；此事雖資談助，然單憑以立傳入國史，似太便宜若人。《晉書》出於官修，多採小説；《南史》、《北史》爲一家之言，於南、北朝斷代諸《書》所補益者，亦每屬没正經、無關係之閒事瑣語，其有乖史法在此，而詞人之喜漁獵李延壽二《史》，又緣於此也。

《陶弘景》（出《名畫記》）畫二牛，一以金籠頭牽之，一就水草。按此事已見卷一五《貞白先生》（出《神仙感遇傳》）。其意實本《莊子·秋水》論龜寧曳尾泥塗抑巾笥而藏之廟堂，又《達生》論彘寧食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抑藉白茅而加乎雕俎之上。《廣弘明集》卷二八上梁簡文帝《唱導文》：“金鎖玉牀，猶念解脱；雕珠飾綺，不及塗中”；白居易《見蕭侍御憶舊山草堂詩、因以繼和》：“玉架絆野鶴，珠籠鎖冥鴻”；宋祁《筆記》卷下：“珠丸之珍，雀不祈彈也；金鼎之貴，魚不求烹也”，尤工於語言。元曲、明小説常言“金枷玉鎖”（如《任風子》第二折、《鐵拐李》第四折、《警世通言》第二卷），皆“金籠頭”之意，《宗鏡録》卷四所謂：“金鐵雖殊，被縛義等。”

【增訂三】法國寓言名篇，寫狼雖困餓而野性自適，狗固饜飽，却爲頸圈牽制（le collier dont je suis attaché），見役於人（la fontaine，fables ，i. v“le loup et le chien”）；用意類陶弘景之二牛。十七世紀德國詩人句云：“鐵索縛奴金縛主”（mit eisen wird ein knecht，mit gold ein furst gebunden－andreas gryphius：“melancholie des herrschers”，m. wehrli，op . cit .，25）；即《宗鏡録》所謂“金鐵雖殊，被縛義等。”《舊唐書·渾瑊傳》記結贊召陷蕃將吏，謂曰：“本劫是盟，志在擒瑊，吾已爲金枷待瑊，將獻贊普”，則“金枷”乃真物而非假喻。十七世紀英國悲劇中女主角云：“以金鋼鑽斷吾喉，以桂皮窒吾息，以明珠爲彈丸射我至於死，我亦何樂有是哉？”（what would it pleasure me to have my throat out with diamonds？or to be smother’d/with cassia？or to be shot to death with pearls？－j. webster，the duchess of malfi ，iv. ii，plays by webster and ford ，“everyman’s”，159）；又無異宋祁所謂“珠丸之珍，雀不祈彈”。

又按隋釋湛然《法華玄義釋籤》卷三上論神通云：“亦如此土古人，張楷能作霧，欒巴善吐雲，葛洪、陶淵明等皆薄有術數，蓋小小耳”；陶潛善幻，未之他見。苟讀淵明集而知人論世者得聞此言，必能好古敏求，然竊疑實謂“陶弘景”而筆謀未正耳。

《王維》（出《國史補》）見畫《奏樂圖》，曰：“此《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按卷二一四《雜編》（出《盧氏雜記》）有别畫者，看壁畫音聲一鋪，曰：“此《涼州》第幾遍”；二事實一。沈括《夢溪筆談》卷一七嘗駁前一事：“此好奇者爲之，凡畫奏樂，止能畫一聲”；説理犁然。洪邁《夷堅丙志》卷六《桃源圖》記異人刻景物，“女仙七十二各執樂具；知音者按之，乃《霓裳》法曲全部也”；師仿唐人遺意而不省本朝人已有辯駁也。“止能畫一聲”，可參觀徐凝《觀釣臺畫圖》：“畫人心到啼猿破，欲作三聲出樹難”，正萊辛論“空間藝衛”所謂於全事止能示某一片刻之某一面（kann der künstler von der immer veränderlichen natur nie mehr als einen einzigen augenblick，und der maler inbesondere diesen augenblick nur aus einen einzigen gesichtspunkt brauchen） [816] 。

《韓幹》（出《酉陽雜俎》）。按《聊齋志異》卷八《畫馬》仿此，易韓幹爲趙孟頫。

八八　卷二一三

《張萱》（出《畫斷》）“《乞巧圖》、《望月圖》皆紙上幽閑多思，意餘於象。”按藝事要言，比於禪家之公案可參，聊疏通申明之。陳師道《後山集》卷一九《談叢》：“韓幹畫走馬，絹壞，損其足。李公麟謂：‘雖失其足，走自若也’”；失其足，“象”已不存也，走自若，“意”仍在也。張畫出於有意經營，韓畫乃遭非意耗蝕，而能“意餘於象”則同。

【增訂四】奥地利一文家嘗言，劣手畫物之動態，適形其膠止，好手則能畫人疾走而不必具陳脛足（nie ist mehr stillstand，als wenn ein schlechter zeichner bewegung darstellt. ein guter kann einen läufer ohne beine zeichnen. －karl kraus，sprüche und widersprüche ，suhrkamp，1984，p. 114）。此有當於《後山談叢》記李公麟稱韓幹馬所謂：“雖失其足，走自若也。”《韻語陽秋》卷一四引公麟題韓幹馬殘幅語，作：“此馬雖無追風奔電之足，然甚有生氣”；經後山剪裁錘鍊，語遂遠勝原來也。

宋明院畫，如《六月杖藜來石路，午陰多處聽潺湲》，不畫一人對水而坐，而畫長林亂石，“一人於樹陰深處，傾耳以聽，而水在山下，目未嘗覩”；《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横》，不畫空舟繫岸側，而畫“一舟人卧於船尾，横一孤笛，其意以爲非無舟人，但無行人耳”；《竹鎖橋邊賣酒家》，祇畫“橋頭竹外掛一酒帘”，《踏花歸去馬蹄香》，祇畫“數蝴蝶逐馬後”（洪邁《夷堅乙志》卷五《王道亨》、鄧公壽《畫繼》卷一又卷六、俞成《螢雪叢説》卷上，參觀陳善《捫蝨新話》卷九、俞文豹《吹劍續録》、郎瑛《七修類稿》卷四三、洪亮吉《玉麈集》卷下），亦皆於像外見意。黎士宏《託素齋文集》卷四《與官文佐》：“《孟嘗君宴客圖》竟作兩列長行，何異《鄉飲酒禮》圖説？陳章侯祇作右邊筵席，而走使行觴，意思盡趨於左；覺隔樹長廊，有無數食客在。省文取意之妙，安得不下拜此公！”曰“省文取意”，已知繪畫此境，猶聲詩之“空外音”、“言外意”耳。《晉書·文苑傳》張華稱左思《三都賦》曰：“讀之者盡而有餘”；《文心雕龍·定勢》記劉楨曰：“使其詞已盡而勢有餘，天下一人耳”；杜甫《八哀詩》稱張九齡曰：“詩罷地有餘”；《六一詩話》記梅堯臣曰：“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白石道人詩説》曰：“意有餘而約以盡之。”詩文評中老生常談 [817] ，勿須覼縷；唐人論書畫亦標厥旨，則亟待一以貫之。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論吴道子不用界筆直尺云：“意在筆先，畫盡意在也，雖筆不周而意周也”；吴之“畫盡意在”，非張之“意餘於象”乎？惲格《甌香館集》卷一一《畫跋》：“嘗謂天下爲人不可使人疑，惟畫理當使人疑，又當使人疑而得之”；“疑而得”即耐人思索而遇諸像外，非一覽無餘，惲氏危言之以發深省爾。《全唐文》卷三三七顔真卿《張長史十二意筆法記》記與張旭問答：“曰：‘損’謂有餘，汝知之乎？，曰：‘豈不謂趣長筆短，常使意勢有餘，點畫若不足之謂乎？’”書之“點畫”、畫之“像”與詩文之“言”相當。西方亦早窺此理。古希臘名手（timanthus）畫祀神圖，以一女爲牲，諸親友極悲啼愴痛之狀，而其生父則自掩面，容不可覩，使人於畫像之外想象之（intelligitur plus semper quam pingitur） [818] ；莎士比亞詩稱古希臘圖英雄，僅畫健腕握長槍，貌不可覩（left unseen），蓋昔人繪事，僅示一手、一足、一脛或一頭而使觀者擬想其全身（a hand，a foot，a leg，a head，/stood for the whole to be imagined） [819] ；十八世紀英畫家（hogarth）《酒街圖》（gin lane）亦被畫盡而意不盡（something beyond the sphere of composition）之品目 [820] 。均與張、吴相視而笑。莎士比亞“一手一足”云云，尤類趙執信《談龍録》載王士禎“雲中之龍時露一鱗一爪”之喻。竊謂王氏《香祖筆記》卷六：“余嘗觀荆浩論山水而悟詩家三昧，其言曰：‘遠人無目，遠水無波，遠山無皴”“實與“談龍”之旨，分途歧出，而王氏或未之省，後人亦混作一談。《香祖筆記》標舉以擬詩者，南宗寫意畫也；《談龍録》標舉以擬詩者，工筆形似畫也，龍而亦“遠”，則無“鱗”無“爪”，正似遠人“無目”、遠水“無波”耳。張萱、吴道子、院工以及西方諸師之畫皆工筆也，而未嘗不“意餘於象”、“畫盡意在”；左思《三都賦》鋪張排比，博物儷詞者也，而未嘗不“盡而有餘”。足見曲包餘味、秀溢目前之境地，非“清談”家數所可得而專焉（劉因《静修先生文集》卷三《書東坡〈傳神記〉後》譏畫家高語“傳神”，不求“形似”，卷一一《米元章〈雲烟疊嶂圖〉》第二首曰：“畫家亦有清談弊，到處《南華》一嗒然”）。近世談藝事風格，區别“逼視”（proximate vision）與“遥眺”（distant vision） [821] 或“注目前景”（of the foreground）與“注目背景”（of the background） [822] 。莫泊桑諷小説作者或患近視症（tous les degrés et les différences des myopies），刻劃細密（le grossissement du détail，sa minutie），或患遠視症，揮斥闊略（le regard étendu mais lâche d’un presbyte） [823] ；雖輕薄語，亦可節取。患近視症而遥眺背景，揮毫落紙，便“遠人無目，遠水無波，遠山無鈹”矣。至於含蓄隱示，作者不著跡象而觀者宛在心目（shifting something of the load of creation on the beholder） [824] ，則近視之工筆與遠視之大寫均優爲之；同本於視覺之“孕藴趨向”（prägnanztendenz），利用善導，以策“意餘於象”之勳。夫含蓄省略者，不顯豁詳盡之謂。依稀隱約，遠景也；蔽虧減削，近景也；其爲事意餘於跡象，一也。王士禎拈出“遠人無目，遠水無波，遠山無皴”，特含蓄之遠景而已。《琵琶行》：“猶抱琵琶半遮面”，禪偈：“彩霞堆裏仙人見，手把紅羅扇遮面”（王畿《龍溪先生全集》卷一一《答王敬所》又林雲銘《挹奎樓選稿》卷八《答應嗣寅》引），則堪爲含蓄之近景示例，正宜工筆細描。歌德詩云：“文詞如美人手中扇，遮面而露目，目固面上之最動人處也，已與余目成矣！”（das wort ist ein fächer！zwischen den stäben/blicken ein paar schöne augen hervor，/der fächer ist nur ein lieblicher flor，/er verdeckt mir zwar das gesicht，/aber das mädchen verbirgt er nicht，/weil das schönste，was sie besitzt，/das auge，mir ins auge blitzt） [825] ；

【增訂三】尼采論詩中命意，當如埃及婦人之以紗羃面，祇露其目（die wirklichen gedanken gehen bei wirklichen dichtern alle verschleiert einher，wie die ägypterinnen：nur das tiefe auge des gedankens blickt frei über den schleier hinweg－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 ，ii. ii. § 105，op . cit . i，920）。與歌德喻詩於美人執扇，遮面露目，可相參稽。

罕譬而喻，何必“遠人無目”方爲含蓄哉！“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者復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梅堯臣兩語自可合而都指寫景，呈前逗外，虚實相生；張耒《張右史文集》卷四八《記〈行色〉詩》即不以梅語分判爲二事也。王士禎引荆浩語，《山水賦》（亦作王維《山水論》）中“無皴”原作“無石”，尚有“遠樹無枝”；郭熙《山水訓》始删“遠樹”四字，易“石”字爲“皴”，且申言曰：“非無也，如無耳”；《輟耕録》卷八載黄公望《寫山水訣》又曰：“遠水無灣。”劉大櫆《海峯文集》卷一《論文偶記》：“文貴遠，遠必含蓄。……昔人論畫曰：‘遠山無皺，遠水無波，遠樹無枝，遠人無目’，此之謂也”；視王氏所引較備，而用心無異，拘見亦同，祇以爲“遠”方能“含蓄”也。别見《全齊文》卷論謝赫《畫品》、《全唐文》卷論顧況《右拾遺吴郡朱君集序》。

【增訂四】趙執信《談龍録》記漁洋所謂“雲中之龍時有一鱗一爪”，而指摘其語病。毛先舒《詩辨坻》卷四《學詩徑録》論作“古風長篇”云：“實敍本意處，不必言其餘；拓開作波瀾處，却要時時點著本意，離即之間方佳。此如畫龍，見龍頭處即是正面本意，餘地染作雲霧。雲霧是客，龍是主，却於雲霧隙處都要隱現鱗甲，方見此中都有龍在，方見客主。否是，一半晝龍頭，一半畫雲霧耳；主客既無别，亦非可畫完龍也。”此亦清初人説詩之“談龍”也，雖爲歌行一體而發，正復可以推類泛指。“隱現鱗甲”而外，尚“見龍頭”，義遂圓匝矣。

王士禎《漁洋菁華録》卷二下《黄子久、王叔明合作山水圖》七古：“遠人無目樹無枝，妙解通靈失糟粕”，與《香祖筆記》所引，同出荆浩，《筆記》略去“遠樹”，猶詩之略去“遠山”、“遠水”也。

八九　卷二一六

《張璟藏》（出《朝野僉載》）相裴珪妾趙氏曰：“夫人目長而慢視；准相書，豬視者淫。”按張璟藏與卷二二一之《張冏藏》（出《定命録》）乃一人，而分屬《卜筮》與《相》兩門。《戰國策·齊策》一齊貌辨謂靖郭君曰：“太子相不仁，過頤豕視”，宋劉辰翁評：“‘過頤’即俗所謂‘腦後見腮’，‘豕視’即相法所謂‘下邪偷視’”；《孔叢子·執節》篇子順論馬回曰：“聞諸孫卿云：‘其爲人也，長目而豕視者，必體方而心圓。’每以其法相人，千百不失。”皆言男相，張璟藏取古説施之女相耳。《藥地炮莊》卷六《田子方》天界覺杖人評引諺：“腦後見腮，莫與往來”，可補釋“過頤”則其人“不仁”。意大利文藝復興時雕鏤妙手自記晉謁教皇，教皇豬視之（giunto al papa，guardatomi così coll'occhio del porco），註家曰：“斜睨也”（cioè，biecamente） [826] ；法俗語嘲顧視淫蕩者曰：“有豬眼”（avoir les yeux cochons）；均與“豬視者淫”、“下邪偷視”印可。

九○　卷二一八

《華佗》（出《獨異志》）有郡守病甚，佗言“當極怒嘔血”始瘳，因疏其罪而責駡之，守大怒，“嘔黑血升餘，其疾乃平。”按此事早見《三國志·魏書·方技傳》，實本《吕氏春秋·至忠》篇文摯治齊王“疾痏”事，所謂“非怒王則疾不可治”。《太平御覽》卷七三八引楊泉《物理論》則作扁鵲治趙簡子病，“知大怒則氣通血脈暢達也”。楊萬里《誠齋集》卷七八《送侯世昭序》：“予聞世昭嘗療一疾，不藥不鍼，而愈之以一驚。予曰：‘此於書何徵？’世昭曰：‘吾以意也。’不廢書又不可歟！”謂“書”無可“徵”者，斯人也、斯疾而斯治也；若夫其事，則“徵”之《吕覽》、陳《志》等“書”可矣。後世小説亦有師故智者，如《野叟曝言》第一九回文素臣爲任湘靈治“悶痘”，使其“又驚又怕，又恐又羞”，是也。

《吴太醫》（出《酉陽雜俎》）。按此事早見王嘉《拾遺記》卷七，何舍彼取此？《酉陽雜俎》卷八言時世妝尚“黄星”，故及鄧夫人“赤點如痣”舊聞；今盡删“黄星”一節，更不必引《雜俎》矣。“黄星”、“丹點”飾頰，以益妍要寵，事同西方舊日婦女妝點面胸之黑“蠅”（la mosca）一名“美貌之補釘”（beauty patch），收烘雲托月之效者 [827] 。

《勾驪客》（出《酉陽雜俎》）能以針貫髮，“言髮中虚也”。按馮夢龍《古今談概》卷三二引此則，按語云：“諺譏蘇人爲‘空心頭髮’，是未檢段成式語。北人有以‘空髮’嘲余者，余笑謂曰：‘吾鄉毛髮玲瓏，不似公等七竅俱實。’”以“空髮”譏“蘇意”之華而不實，明季書中習見。如王世貞《鳴鳳記》第二一折趙文華命衆軍士云：“遇倭斬倭；若無真倭，就殺幾個面生可疑的百姓，亦可假充要賞。只是一件，不要殺蘇州人，他頭髮都是空的”；《豆棚閒話》第一○則：“蘇州風氣澆薄，人生的眉毛，尚且説他空心……不要説别處人叫他‘空頭’”；《露書》卷一二：“王百穀作‘風’字，必‘䖝’字落下，上半空。俗謂蘇人多空頭，即眉毛亦空，或以問百穀，百穀曰：‘不然！’袁太初在傍，曰：‘不見王二官作風字乎？’”翟灝《通俗編》卷二考杭人本號“空頭”而蘇人本號“獃頭”，未知蘇人尚有此綽號也。

【增訂三】《堅瓠五集》卷二《吴評》：“吾蘇轄一州七縣，舊有評語曰：‘……紙長洲，空心吴縣。’言……紙薄、空心虚僞也。”又《餘集》卷四《俗語有本》：“虚而少實曰‘空頭’。”

【增訂四】晚明常言“蘇意”，謂虚浮無實，即“空頭”之旨。《尺牘新鈔》二集卷八周文煒《與婿王荆良》：“今人無事不蘇矣！……坐而蘇矣，語言舉動，安能不蘇？……來作吴氓，當時時戒子弟，勿學蘇意。”周亮工《賴古堂集》卷一一《閩茶曲》第五首：“歙客秦淮盛自誇，羅囊珍重過仙霞。不知薛老全蘇意，造作蘭香誚閔家”；自註：“……三山薛老……嘗言［閔］汶水假他味逼在蘭香，究使茶之本味本色全失。”“全蘇意”即謂“全失本色”，二句糾繞不達，串講當爲：“不知薛老誚閔家造作蘭香全蘇意。”李漁《意中緣》第一一齣閹人黄天監諢曰：“替做新郎忒燥脾，不費；洞房花燭儘堪陪，蘇意。”“蘇意”謂閹人娶婦，浪得虚名。錢希言《戲瑕》卷二：“……許批‘大有蘇意’四字，蓋稱其文氣大有三蘇意味耳。爲長班傳出，誤作‘蘇州’之‘蘇’解，……謂吴俗脱略不拘也”；解不甚切，當曰“浮文不實”。李應桂《梅花詩》第一三折梅翰林所謂：“從來慣弄虚頭，説是蘇州，果出蘇州”，即此意。王次回《疑雨集》卷四《買妾詞》五：“如今不作揚州纂，蘇意新梳燕尾長”，則稱“蘇州頭，揚州脚”之梳裝。周亮工於《閩小紀》卷上復誚閔汶水茶，然則董其昌、張岱、阮大鋮輩極口贊“閔老子茶”，殆非别茶人耶？參觀《容臺别集》卷一《金陵春卿署中有以松蘿茗相貽者》一則，《陶菴夢憶》卷三《閔老子茶》一則又《琅嬛文集》卷一《茶史序》，《詠懷堂詩外集》甲部《過閔汶水茗飲》七律。

【增訂五】周亮工《書影》卷一亦載乃翁《觀宅四十吉祥相》戒“不學蘇意”，謂不“輕嘴薄舌……狡獪”。

《許裔宗》（出《譚賓録》）人請其著書，答曰：“醫乃意也。……意之所解，口莫能宣。”按《後漢書·方術傳》下郭玉曰：“醫之爲言意也。……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全唐文》卷一五八孫思邈《千金翼方序》云：“若夫醫道之爲言，實惟意也”；《子華子·北宫意問》篇云：“醫者理也，理者意也”；《北夢瑣言》卷一○亦云：“醫者意也”，《廣記》卷二一九《梁新、趙鄂》（出《北夢瑣言》），删去此句。《通俗編》卷二一引《子華子》、《後漢書》及《事文前集》載“唐胤宗”語，“唐胤宗”實即此則“許裔宗”之訛耳。

九一　卷二一九

《田令孜》（出《玉堂閒話》）“西市飲子蓋福醫也，鄴都有張福醫亦然。”按常言“醫道”與“醫運”，“福醫”者，有“醫運”也。羅懋登《西洋記》第五三回王明道：“趁我十年運，有病早來醫。……好下手時須下手，得欺人處且欺人”；李漁《十二樓》之五《歸正樓》第五回：“俗語道：‘趁我十年運，有病早來醫’”；《聊齋志異》會校會註會評本卷八《醫術》但評：“語有云：‘乘我十年運，有病早來醫’”；皆即醫運之謂。

九二　卷二二一

《袁天綱》（出《定命録》）高宗以銀合藏一鼠，令諸術數人射之，皆言有一鼠，天綱子客師言有四鼠，啓視則鼠已生三子矣。按本於卷八一《梁四公》（出《梁四公記》）梁武帝命闖公射合中鼠事。

九三　卷二二五

《燕巧人》（出《藝文類聚》）。按事見《韓非子·外儲説》左上，却引類書。

九四　卷二二六

《殷文亮》、《楊務廉》（皆出《朝野僉載》）。按卷二二五《區純》（出《晉陽秋》）與此二則均記巧匠刻木爲人，能作聲行動。然《列子·湯問》篇記偃師、陸翽《鄴中記》記解飛、魏猛諸則胥從棄置，何哉？

九五　卷二二七

《華清池》（出《譚賓録》）。按卷二三六《玄宗》（出《明皇雜録》）首節全同。

《督君謨》（出《酉陽雜俎》）王靈智學射於君謨，“以爲曲盡其妙，欲射殺君謨，獨擅其美”，君謨張口承矢，笑曰：“未教汝嚙鏃法”；《列子》記紀昌、飛衛又《孟子》記逢蒙、羿事相類。按段玉裁《經韻樓集》卷一二《七與顧千里書論〈學制備忘之記〉》云：“若乃未知□駕，而自謂已能御，未知銜箭，而自謂已能射”，即用《酉陽雜俎》。卷七《東原先生札册跋》云：“世有剽竊師門一二，遽勇於樹幟欲爲逢蒙者之可恥”；其外孫龔自珍《己亥雜詩》亦云：“學羿居然有羿風，千秋何可議逢蒙？絶憐羿道無消息，第一親彎射羿弓！”則皆用《孟子》。屈大均《翁山詩外》卷一六《屢得朋友書札感賦》第七首言其詩弟子，第八首云：“欲折彎彎射日弓，有人争欲作逢蒙”，則言羿激於逢蒙，己亦罷射，另出一意。督君謨不教嚙鏃法，俗語謂之“留一手”，即《學記》所譏：“教人不盡其材”，鄭註：“謂師有所隱也”，孔疏：“恒恐人勝之，故不盡其道也。”釋曉瑩《羅湖野録》卷二載唐禪師風穴延沼作《頌》云：“五白貓兒爪距獰，養來堂上絶蟲行；分明上樹安身法，切忌遺言許外甥”；《五燈會元》卷一一延沼再傳弟子谷隱藴聰章次亦引之。拾得詩曰：“若解捉老鼠，不在五白貓”，“蟲”者“老蟲”、鼠也；“外甥”者虎，陸游《劍南詩稿》卷三八《嘲畜貓》自註所云：“俗言貓爲虎舅，教虎百爲，唯不教上樹”（參觀卷二三《得貓於近村、以雪兒名之》：“似虎能緣木”）。西方諧語言貓不肯教虎緣樹，自解曰：“良師必不盡其道授弟子”（the cat said to the jaguar：“a smart teacher never teaches a pupil all his tricks”） [828] 。《妙法蓮華經文句記》卷三引經載身子師事沙然梵志，得師之傳，及師死，方省“未盡師術”，有一法未授，即此意也。波斯古詩人（sa’adi）有句曰：“以我爲弓矢之鵠招者，曾從我學射者也；以我爲嘲諷之題目者，曾從我學文者也”（none e’er learnt the art of bow from me，who did not in the end make me his target；no one learnt rhetoric from me，who did not make me the subject of a satire） [829] 。則又逢蒙射羿之類矣。

九六　卷二三○

《王度》（出《異聞集》）。按章回小説所寫“照妖鏡”也。《西遊記》、《封神榜》中照妖鏡能照見魔怪之原形，《西洋記》中照妖鏡則能照見隱形之人（第五四回王明恃隱形草，潛立番王座側，金毛道長以鏡照出）；不知是兩種鏡抑一鏡有兩用也。“照妖鏡”之名似始見李商隱《李肱所遺畫松》詩：“我聞照妖鏡，及與神劍鋒”；馮浩《玉谿生詩箋註》卷一引《西京雜記》謂漢宣帝臂上“帶身毒寶鏡，舊傳此鏡照見妖魅”，似病拘攣。晉唐俗説，凡鏡皆可照妖，李句亦泛言耳。《抱朴子》内篇《登涉》：“不知入山法者，多遭禍害。……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託人形，惟不能鏡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鏡徑九寸以上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近人”；《摩訶止觀》卷八：“隱士頭陀人多蓄方鏡，掛之座後，媚［魅］不能變鏡中色像，覽鏡識之，可以自遣。”見於六朝詞章者，如徐陵《山齋》：“懸鏡厭山神”，庾信《小園賦》：“厭山精而照鏡”，可覘風俗。王勣“將遍遊山水”，而向度乞鏡，職是之由。《廣記》卷四四三《車甲》（出《五行記》）引陶潛《搜神記》：“忽有二年少女來就之，……其壁上先掛一銅鏡，徑數寸，回顧鏡中，有二鹿在牀前”；即其例，亦如《抱朴》、《止觀》未言鏡之“古”與不也。《全後漢文》卷九七《鏡銘》拓本之四：“洞照心膽，屏除妖孽”，與沈濤《交翠軒筆記》卷一自記得唐鑄海心鏡銘全同；唐乎、後漢乎，言新鑄鏡即能除妖，則無待於鏡古而後奏效。劉禹錫《磨鏡篇》：“流塵翳明鏡，歲久看如漆，門前負局人，爲我一磨拂。……山神妖氣沮，野魅真形出”；《墨莊漫録》卷一○載崔伯易《金華神記》記吴生見女子，疑爲鬼，示以劍與鏡，女子曰：“劍陽物，鬼陰物，故鬼畏劍；鏡陰物，精陽物，故精畏鏡。昔抱朴子嘗言其略”；《誠齋樂府·喬斷鬼》徐行之鬼云：“則被他牀頭鏡兒照出我醜身形”；自唐迄明，均以爲常鏡已可祛魅卻鬼。《廣記》卷三七一《馬舉》（出《瀟湘録》）：“公知其精怪，遂令左右以古鏡照之，棋局忽躍起，墜地而碎，似不能變化”；卷四四○《逆旅道士》（出《瀟湘録》）：“持一古鏡，潛伺之，俄有一隊少年至，……道士以鏡照之，其少年棄甲奔走”；薛逢《靈臺家兄古鏡歌》：“人言此是千年物，百鬼聞之形暗慄”；章孝標《覽楊校書文卷》：“誰有軒轅古銅鏡，爲持相並照妖看”；則皆如王度之“古鏡”。當是其新孔嘉，其舊彌甚，鏡愈古乃愈通靈耳。

【增訂四】王嘉《拾遺記》卷一○《方丈山》：“有池，……泥色若金，……百鍊可爲鏡，色青，照鬼魅猶如石鏡，魑魅不能藏形矣。”此如王度所藏寶鑑，非常鏡也。《初學記》卷二五引李巨仁《賦得鏡》：“非復照佳麗，復得厭山精”，乃詠常鏡，下句正同庾信《小園賦》之“厭山精而照鏡”。《全唐詩外編》一七三頁張祜《古鏡歌》：“青龍耀［當作“躍”］躍麟［當作“鱗”］眼動，神鬼不敢當庭前。明朝擎出游都市，一半狐狸落城死”；則明言“古鏡”降妖，曰“落城”者，使“城狐社鼠”故典耳。

西方相傳俗信，謂操隱身術者，遇鏡與水，形狀呈映，不能遁匿 [830] ，與《西洋記》説吻合。《女仙外史》第二三回鮑師以仙術救婦女出教坊，“一路上的狗跟着亂吠，可笑仙家隱形之術瞞不得狗眼”；仙家照妖之鏡祇等狗眼之用，復“可笑”也。西方又有俗信，謂鬼魅臨鏡，不落影像 [831] ，蓋彼土亦以爲鬼無影 [832] 。《晉書·五行志》上、《甘卓傳》、《殷仲文傳》皆記“卓照鏡不見其頭，遂夷滅”，仲文“照鏡不見其頭，尋亦誅剪”，《梁書·河東王譽傳》記譽“將敗也，私引鏡照面，不見其頭”，《舊唐書·太宗諸子傳》記越王貞“臨水自鑒，不見其首，……未幾而及禍”，豈將爲無頭鬼，故頭臨鏡無影耶？道家古説仙人或無影，如《列仙傳》及左思《魏都賦》所稱“玄俗無影”；佛典如隋譯《起世經》列舉“諸天有十别法”，其六曰：“諸天之身，有形無影”；貫休《贈信安鄭道人》曰：“點化金常有，閑行影漸無。”歐西之“仙”乃山水草木之精 [833] ，非凡人修煉所成，脱西人而日中無影，則已自鬻於魔鬼矣 [834] 。

【增訂三】吾國古説謂鬼無影，故如《牡丹亭·圓駕》欲驗杜麗娘“是人是鬼”，即以“有踪有影”斷之。然妖怪則有影，觀《警世通言》便知。卷二八白娘子曰：“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日有影”，則白蛇成精也；卷三○：“恍惚見一婦人，……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縫，地下有影”，則人雖死而蒙太元夫人“授以太陰煉形之術，以此元形不損”者也；卷三九白衣女子曰：“我即非鬼，亦非魅，我乃是人。你看我衣裳有縫，月下有影”，則壽星所騎白鶴爲幻也。三者皆具形質，非衹神魂，遂皆日月下有影。蛇與鶴均屬“怪”、“魅”，是以亟自明非鬼而順口連及非怪非魅，夾帶混過；於煉形之死人，説話人則僅曰“道他是鬼”而已，不言“道他是怪”也。文心細甚。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三編卷一《挑繡》：“衆見其衣有縫，其行有影，不敢臆定爲異類”，承《通言》來。太元夫人煉形術當即是《夷堅乙志》卷七《畢令女》所言“九天玄女回骸術”；《夷堅三志》己卷二《許家女郎》許女不諱爲鬼，濮六曰：“姐姐若是鬼，如何月下有影？”破柩則尸己不存，蓋見形者非魂而爲體矣。參觀本書1971頁、2212－2213頁。

【增訂四】《全唐文》卷二八二王適《體元先生潘尊師碣》：“身外無影，骨間有聲。”言此道士修成“仙體”，故無影而有鏁子骨也。

九七　卷二三三

《徐邈》（出《異苑》）。按何不逕採《三國志·魏書·徐邈傳》？鮮于輔解“中聖人”曰：“醉人謂清酒爲‘聖人’，濁酒爲‘賢人’”；俞德鄰《佩韋齋輯聞》卷一謂其説出於鄒陽《酒賦》：“清酒爲聖明，濁醴爲愚騃”，皇甫松《醉鄉日月》中“聖”、“賢”、“愚”、“君子”、“中庸”、“小人”諸品目皆本之。是也。趙一清《東潛文稿》卷下《徐邈“中聖人”説》謂鮮于輔“未得其解”；《左傳》襄公二十二年御叔曰：“焉用聖人？我將飲酒而已！”邈用其語爲廋詞，他日文帝問：“頗復中‘聖人’不？”邈引子反、御叔事爲答，足見其以《左傳》語爲調笑。竊謂鮮于得邈語原意，邈作游詞以亂本真耳。

九八　卷二三四

《御廚》（出《盧氏雜説》）取鵝，去毛及五臟，釀以肉及糯米飯，調五味，先取羊一口，亦燖剥，去腸胃，置鵝其中，縫合炙之，謂之“渾羊没忽”。按《南部新書》卷壬亦載此饌；“渾”如“渾家”之“渾”，“渾羊”謂“全羊”、“整羊”也，“没忽”似爲飽滿之意，《敦煌掇瑣》之三一《五言白話詩》：“聞道賊出來，母愁空有骨；兒回見母面，顔色肥没忽”即今語“肥鼓鼓”耳。

【增訂四】王梵志詩《道人頭兀雷》篇亦有“獨養肥没忽”句。

後世庖廚每師其法，特不必用羊；如《負曝閒談》第一回陸鵬誇府裏飯菜云：“有一隻鵝，鵝裏面包着一隻雞，雞裏面包着一隻鴿子，鴿子裏面包着一隻黄雀，味道鮮得很！”言雖誇飾，實即俗書《家庭新食譜》之“套雞一稱三套頭”，鴨中裹雉，雉中復裹鴿也。相傳古希臘人造大木馬，空其腹，中匿士卒，遂得破特羅伊城，故希臘、羅馬盛饌有“特羅伊豬”（porcus troianus）品目 [835] ；取大野彘，去腸胃，滿填鷄鴨諸禽而烤之，或且彘腹中置一小鹿，鹿腹中置一兔，兔腹中置一竹雞，雞腹中置一鶯。正“没忽”或“套”。古羅馬諷世小説寫暴發户肆筵設席（cena trimalchionis），第三道饌爲大野豬，剖之則畫眉鳥如紛飛而出（primae magnitudinis aper ex cuius plaga turdi evolaverunt） [836] ；《堂·吉訶德》記以全牛烤火上，腹中縫十二小豬，俾牛肉香嫩（en el dilatado vientre del novillo estaban doce tiernos y pequeños lechones，que，cosidos por encima，servían de darle sabor y enternecerle） [837] ；英國一舊小説敍德帝加冕，置酒高會，肴有烤全牛，牛裹一鹿，鹿裹一羊，羊腹中皆禽鳥（there is an ox roasted with a stag in the belly，and that stag in his belly hath a kid，and that kid is stuffte full of birds） [838] ；意大利古掌故書記一人烤鵝，納雲雀等鳥滿其中（una oca piena d’allodole e d’altri uccelletti grassi），爲數惡少所攘 [839] 。此物此志也。

【增訂四】十九世紀英國歷史小説名著中寫勃艮地大公（the duck of burgundy）獨享之肴，以鹿、兔、羊、雞、鴨等納牛空腹中烹之（whatever venison，hares，lamb，poultry，etc.，you skewered into that beef cavern，got cooked to perfection. －charles reade，the cloister and the hearth ，ch. 2，everyman’s lib.，p. 34）。即“特羅伊豬”、“渾羊没忽”之類。

九九　卷二三六

《隋煬帝》（出《紀聞》）蕭后入唐，告太宗謂隋時殿内房中，不燃膏火，無“煙氣薰人”，懸明月寶、夜光珠等以照之。按吴騫《拜經樓詩話》卷三：“宋人小説每多不可盡信。王銍《默記》：‘宋平江南，大將得李後主寵姬，夜見然燈，輒閉目云：煙氣！易以燭，云：煙氣愈甚！問：宫中不然燈耶？曰：宫中每夕懸大寶珠，光照室如晝日。’漁洋《南唐宫詞》云：‘從兹明月無顔色，御閣新懸照夜珠’，用其事。《賢愚因緣經》：‘王昇七寶殿，彌離夫人在其殿上，所坐之牀，用紺流離。王令坐，彌離夫人言：王來大善，但王衣服有微煙氣，令我淚出。王因問：汝家不然火耶？冥暮何以爲明？答言：用摩尼珠。即便閉户出珠，明逾晝日。’《默記》似從此附會。要皆無稽之談也。”是矣而尚未晰。《默記》卷中明言“小説載”云云，則“附會”者非即王氏；“小説”實從《廣記》此則“附會”，故亦有亡國一段因緣，而此則又從釋典“附會”耳。吴氏所引《賢愚經》一節，出《檀彌離品》第四八，《法苑珠林》卷七一亦引之；《珠林》同卷復引《樹提伽經》：“王臨其家，樹提伽婦端正無雙，爲王作禮，眼中淚出，王問其故。答言：‘不敢欺王，聞王煙氣，以是之故，眼中淚出。’王言：‘庶人然脂，諸侯然蠟，天子然漆，亦有煙也。’答言：‘臣家有一明月神珠。’”《藝文類聚》卷五七引徐幹《七喻》早云：“懸明珠于長韜，燭宵夜而爲陽”；王嘉《拾遺記》卷六記郭況家“懸明珠於四垂，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里語曰：‘洛陽多錢郭氏室，夜月晝星富無匹’”；釋書添出燃燈淚出一節，情事遂細緻。晚唐王 《綴珠爲燭賦》形容珠之“凝不摇風，明能奪火”（《全唐文》卷七七○），數典未及釋書。《江左十五子詩選》卷一王式丹《南唐宫詞》之四：“相看不用金釭綻，掛定中間大寶珠”，則如漁洋詩之用《默記》也。

一○○　卷二三七

《同昌公主》（出《杜陽編》）公主死，李可及進《歎百年曲》，聲詞哀怨。按《舊唐書·曹確傳》亦記“伶官李可及爲《歎百年》舞曲，……詞語悽愴，聞者流涕。”敦煌寫本曲子中有《丈夫百歲篇》、《女人百歲篇》，當是其類。歐陽修《五代史·唐本紀》記李克用置酒三垂岡，“伶人奏《百年歌》，至於衰老之際，聲辭甚悲，坐上皆悽愴”，亦謂此也。陸機集有《百年歌》一○首，則雅言之導夫先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