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卷二三八
《張祜》(出《桂苑叢談》)“非常人”以豕首貯囊中,言是仇人頭,向祜假十萬緡。按即《儒林外史》第一二回張鐵臂“虚設人頭會”事所本,人皆知之。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記》卷三《白萬州遇劍客》記白廷誨兄弟爲黄鬚劍客所紿,韋驤《韋先生集》卷一七《白廷誨傳》本之,事與張祜受欺酷類,第無人頭一節,祇騙去銀、馬而已。
【增訂三】《湧幢小品》卷九《豕首》記“有客卒”誑取東吴張氏十萬緡事,亦即唐代舊聞而流傳以爲明季新談耳,却皆繫之張姓。
《大安寺》(出《玉堂閒話》)“小僕擲眼向僧”。按卷一三九《惠炤師》(出《廣古今五行記》):“眼語挑弄”,均後世章回小説所謂“使個眼色”。羅虬《比紅兒詩》:“可得紅兒拋醉眼,漢皇恩澤一時迴!”;“拋”與“擲”等。《漢書·李廣傳》任立政等見李陵,“未得私語,即目視陵”,顔師古註:“以目相視而感動之,今所謂‘眼語’者也”;《惠炤師》即用“今”語也。《史記·貨殖列傳》:“今夫趙女鄭姬,設形容,……目挑心招”,正同《列子·湯問》:“瞬其目而招王之侍妾”;梁武帝《子夜歌》:“賣眼拂長袖”,李白《越女詞》之二:“賣眼擲春心。”夫不恤而棄曰“拋”、曰“擲”,善價而沽曰“賣”;“拋”與“擲”、去也,“招”與“挑”、來也。單文孑立,義皆倍反,而施之以目傳心,則旨歸一揆,李白之“賣眼擲心”無異乎馬遷之“目挑心招”。此又“不以文害詞”、“依義不依語”之例矣。參觀《左傳》卷論隱公元年、《全晉文》卷論陶潛《閑情賦》。
一○二 卷二四三
《張延賞》(出《幽閒鼓吹》):“錢至十萬貫,通神矣!無不可回之事。”按《太平御覽》卷三六杜恕《體論》:“可以使鬼者,錢也;可以使神者,誠也”;《晉書·魯褒傳》載《錢神論》:“有錢可使鬼,而況於人乎!”一明言神不可以利動,一祇言利可以驅役人、鬼,張延賞遂言“聰明正直”之“神”亦可以錢使矣。《金瓶梅》第五七回西門慶曰:“咱聞西天佛祖也祇不過要黄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儘這些家私,廣爲善事,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云云,足以箋“通神無不可回之事”。法國一文人引波斯諺“錢可買鬼”,駁之曰:“大不然!尚有送錢之方式在”(“avec de l’or on achète jusqu’aux démons”(proverbe persan). pas du tout!il y a encore la façon de l’offrir) [840] ;補筆庶無賸義。蓋賄賂必以其道,人事各有攸宜。託上壽之名,擇暮夜之候,或問以苞苴簞笥,或遺之褾軸縹囊,以至於贈田宅,進姬侍,萬變不離其宗,皆“送錢之方式”也。故曰“送禮”,曰“孝敬”,亦見利亦有禮,猶盜亦有道。否則叱爾嗟來,乞人不屑,珠璧而暗投焉,反致案劍相眄耳。
一○三 卷二四四
《皇甫湜》(出《闕史》)裴度欲請白居易撰福先寺碑,湜聞之大怒曰:“近舍某而遠徵白,信獲戾於門下矣!某文若方白之作,所謂寶琴瑶瑟而比之桑間濮上也。”度謝過,請湜命筆,文成“約三千字”,一字索三匹絹,“更減五分錢不得”;度“依數酬之”,輦負相望,洛人聚觀。按高彦休《唐闕史》卷上自註:“愚幼年嘗數其字,得三千二百五十有四,計送絹九千七百六十有二;後逢寺之老僧曰師約者,細爲愚説,其數亦同。”碑文已佚,《皇甫持正集》未收,故姚範《援鶉堂筆記》卷三三、蕭穆《敬孚類稿》卷六《再跋〈皇甫持正集〉》皆疑無撰碑事。然湜與白居易争名,或出傳聞;碑文則彦休目驗,必非虚構。蕭氏云:“碑文至三千二百餘字,何煩冗無法!爲韓公《神道碑》,亦祇一千六百餘字耳。”殆貪潤筆之豐,詞不裁剪,多多益善,以便計字索酬,如後世之稿費歟。不知碑頭之題目、署名等亦與三匹絹潤筆之數否。“近舍某而遠徵白”語,可持較《三國志·魏書·
邴原傳》裴註引《邴原别傳》載原游學詣安邱孫崧,崧辭曰:“君鄉里鄭君,……誠學者之師模也。君乃舍之,躡屣千里!”白居易《哭皇甫七郎中》云:“《涉江》文一首,便可敵公卿”;自註:“持正奇文甚多,《涉江》一章尤著。”使湜真有奪去上門買賣之事,則居易雅量,古今文士罕比矣。《皇甫持正集》中無《涉江》文,當亦佚去,然竊疑即《讓風》一篇,居易誤憶耳。
一○四 卷二四五
《張裕》(出《三國志》或《啓顔録》)饒鬚,劉先主嘲之曰:“諸毛繞涿居。”按此穢褻語;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五《與洪稚存書》之一説“涿”即“豚”,而章炳麟《新方言》卷四《〈爾雅〉“白州驠”》説“涿”即“州”,要不外乎下體者是。詩人貪使故實而不究詁訓,每貽話把笑柄。如林壽圖《黄鵠山人詩鈔》卷一《曹懷樸先生縣齋燕飲》:“使君半醉撚髭鬚,惜少繞涿諸毛居”,自註:“公云:‘吾貌枯少鬚’”;無知漫與,語病而成惡謔矣。黄遵憲《人境廬詩草》卷四《逐客篇》:“招邀盡室至,前脚踵後脚,抵掌齊入秦,諸毛紛繞涿”,乃作族姓地名用,無可譏彈;卷五《春夜招鄉人飲》:“子年未四十,鬑鬑鬚在頰,諸毛紛繞涿,東塗復西抹”,則與林詩同謬。梁同書《頻羅厂遺集》卷三《題項一鳴贅髯》:“題詩客亦繞諸毛,妙謔能令意也消”;郭麐《靈芬館詩》二集《留鬚》:“密竹緣坡生已晚,諸毛繞涿誚還無”;點明爲“謔”爲“誚”,自首減等,足以間執吹毛者之口。古羅馬詞學謂苟用字設喻而詭異不經,誇飾而張大逾分,祇須作者自示爲明知故作而非不知亂道(non falli iudicium),則無不理順言宜(nihil non tuto dici potest) [841] ;即此法也。王曇《烟霞萬古樓集》佚詩《戲作肉身定光佛歌》:“又不是潞涿君,河間鼻”云云,固知“涿”字之解者。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又論諸毛功”,何焯評引先主此謔説之,李光地謂指“筆墨之事”,蓋二人亦未識“涿”字何意;竊意“諸”乃“楮”之訛,指“楮先生”與“毛穎”也。
一○五 卷二四六
《張融》(出《談藪》)融“於御前放氣”。按卷二五三《侯白》(出《啓顔録》)“乃傍卧放氣與之言。”即《法苑珠林》卷一一三引《毗尼母經》所云:“不得放下風出聲。”《老學菴筆記》卷二毛德昭“亟起掩耳曰:‘放氣!放氣!’”,蓋承六朝文語;宋人口語,實與今無異,觀《夷堅三志》辛卷一○《李三夫妻豬》及《癸辛雜識》章宗卿謔,可知也。漢人則曰“失氣”;《全後漢文》卷三八《風俗通》佚文:“宋遷母往阿奴家飲酒,坐上失氣。”《侯白》則亦見《朝野僉載》卷四。
一○六 卷二四七
《石動筩》(出《啓顔録》)曰:“郭璞《游仙詩》云:‘青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臣作云:‘青溪二千仞,中有兩道士’,豈不勝伊一倍?”按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三:“某作詩,力求新異,有句云:‘金欲二千酬漂母,鞭須六百撻平王’,語奇而殊無理,此與‘青溪二千仞,中有兩道士’何異!”即指動筩之句。“某”者、明末徐開元,其聯見王應奎《柳南隨筆》卷四引張遠撰《徐五傳》;“欲”作“以”,“撻”作“報”,梁氏改字,似勝原句,“欲”與“須”銖?較稱,而“報”與“酬”本若合掌也。
動筩問國學博士,孔子弟子“達者七十二人,幾人已著冠?幾人未著冠?”博士不能答;動筩曰:“《論語》云:‘冠者五六人’,‘五六’三十人也;‘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人也。”按皇侃《論語義疏·先進》此章疏云:“或云……‘五六’三十人也,……‘六七’四十二人也;……合爲七十二人也,孔門升堂者七十二人也。”此解漢世夙有,《太平御覽》卷五二六引《漢舊儀》:“禮后稷於東南,常以八月祭,舞者七十二人:冠者五六、三十人,童子六七、四十二人”;宋員興宗《九華集》卷一二《答洪丞相問隸碑書》嘗引以釋《唐扶頌》、《堯祠請雨碑》等之“五六六七,化道若神”,清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二據《隸釋》載員氏書而增雲臺廿八將稱“四七之將”爲例。
【增訂三】程大昌《考古編》卷八記夜閲《漢舊儀》,思及石動筩語,因謂“五六人、七八人”乃“姑以意言之,非決定語也”,而“石優戲語,漢儒固已用爲實事,此其傳誤,與‘小姑嫁彭郎’亦何異也!”
夫折計數目,早見於經,如《周禮·考工記》:“堂脩二七”,《左傳》襄公十一年:“女樂二八”,《大戴禮·易本命》尤多;王楙《野客叢書》卷一六、洪邁《容齋續筆》卷七蒐列頗夥。兹補説數例。《廣記》卷一七四《東方朔》(出《東方朔傳》):“‘叱叱’四十九也”;“叱”諧“七”,猶“破瓜年”爲十六歲,以“瓜”字破之爲二“八”字(《皇朝類苑》卷四三引楊億《談苑》),一諧音,一拆字,折計而以廋詞出之。《藝文類聚》卷三一馬融《與竇伯向書》:“書雖兩紙,紙八行,行七字——七八五十六字,百十二言耳”;不特言兩數,且言兩數之積。他如《南齊書·五行志》永元中童謡:“七九六十三,廣莫人無餘”,或盧仝《月蝕詩》:“駕車六九五十四頭蛟螭虬”,皆即《漢舊儀》句法。令狐楚《八月十七夜書懷》:“三五既不留,二八又還過”,盧仝《有所思》:“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謂月之十五、十六兩日,又即《唐扶頌》等句法。《全後漢文》卷一二張純《泰山刻石文》引《河圖赤伏符》曰:“四七之際火爲主”,下文曰:“受命中興,年二十八載興兵起”;則記漢光武事,有兩“四七”,不止雲臺二十八將也。六朝詩文尤好用折計述年歲,如陶潛《雜詩》:“年始三五間”,《責子》:“阿舒已二八”,《祭程氏妹文》:“我年二六”;《魏書·李平傳》載李諧《述身賦》:“自方年之四五,實始仕之弱齡。”
【增訂四】蕭子顯《日出東南隅行》:“三六前年暮,四五今年朝”;謂此婦“前年”十八歲,“今年”二十歲。梁簡文帝《東飛伯勞歌》第一首:“可憐年幾十三四,工歌巧舞入人意”;“年幾”即“年紀”,如字面之十三四歲;第二首:“少年年幾方三六,含嬌聚態傾人目”;則字法與前首不同,謂十八歲也。
蘇轍《欒城集》卷二四《祝文》、《青詞》輒有“請女道士二七人”、“請僧三七人”等句,余兒時見僧道齋醮張榜,尚依此樣也。
一○七 卷二四八
《山東人》(出《啓顔録》)。按敦煌變文《孔子項託相問書》小兒却問“鵝鴨何以能浮”云云一節仿此。
一○八 卷二四九
《尹神童》(出《朝野僉載》)伯樂命子執《馬經》作圖樣以相馬,子出見大蝦蟆,歸謂父:“得一馬,略與相同。……其隆顱、跌目、脊郁縮,但蹄不如累趍耳。”按《埤雅》卷一二引之,比於趙括之“徒能讀其父書,不知合變”。此謔亦殊中理。文字描摹,終不如繪畫之得形似,故依文作圖而按圖索驥,則蛙可以爲馬矣。汪曰楨《湖雅》卷六:“道光辛卯,吾友海寧許心如丙鴻與余論近人《山海經》圖之誕妄。時適多蚊,因仿《山海經》説之云:‘蟲身而長喙,鳥翼而豹脚。’設仿此爲圖,必身如大蛹,有長喙,背上有二鳥翼,腹下有四豹脚,成一非蟲非禽非獸之形,誰復知爲蚊者?”可相參印。皆資讀《拉奥孔》之助。
【增訂二】《全晉文》卷一五二苻朗《苻子》:“齊景公好馬,命善畫者圖而訪之。殫百乘之價,期年而不得,像過實也。”此亦按圖索驥,與伯樂子事相映成趣。一則圖過實,按之索驥而不得;一則圖如實,按而索,索而得焉,則蝦蟆耳,非驥也。兩者通觀,足資諷諭。
一○九 卷二五○
《李安期》(出《朝野僉載》)“看判曰:‘書稍弱。’選人對曰:‘昨墜馬傷足。’安期曰:‘損足何廢好書?’”按此謔於英國名家小説中兩見。迭更司《滑稽外史》中一愚妄女子作書云:“吾父命我通書,因其足傷,不能把筆,醫言恐難復原”(my pa requests me to write to you,the doctors considering it doubtful whether he will ever recover the use of his legs which prevents his holding a pen) [842] ;蓋斯基爾夫人《鄉鎮舊聞》中一人致函言“勿許其妻作書,因妻足踝扭筋,握管不便”(his wife did not write,said the old gentleman,because he had forbidden it,she being indisposed with a sprained ankle,which(he said)incapacitated her from holding a pen) [843] 。
一一○ 卷二五一
《楊虞卿》(出《本事詩》)。按見《本事詩·情感》第一;《緑窗新話》卷下《張公嫌李氏醜容》即此則,而誤註其出於《古今詞話》。張又新所吟爲七絶,非長短句,《詞話》無緣標舉之也。《唐詩紀事》卷四○記此詩本事,而語焉不詳。《本事詩》作“特甚”,又新詩遂難索解;《緑窗新話》作“白特甚”,詩意乃明。《廣記》亦奪去“白”字,須據《新話》訂補。又新蓋謂女常以白皙爲美,今娶婦方知“粲者”之説不盡然;雪膚未必花貌,白之甚者不妍而反醜,故曰:“牡丹一朵直千金,將謂從來色最深;今日滿欄花似雪,一生辜負看花心”——“色最深”即“色最勝”。《晉書·后妃傳》上武帝博選良家女充後宫,使楊后揀擇,“后性妬,惟取潔白長大,其端正美麗者並不見留”;足以闡又新之詩矣。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四《長白美人》引《詩》、《史記》、《魏書》、《唐書》以明“婦容以長爲貴,……長白即美德”,而獨遺《晉書》,豈惡其害己之説耶?文藝復興時名著《美女論》(della bellezza delle donne)謂膚色尚白,第不可“死白” 1 ,人色之“死白”殆如張岱言物色之“呆白”(《陶菴夢憶》卷七《龍山雪》:“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又《瑯嬛文集》卷二《海志》:“日呆白而扁,類果盒”)。美國名小説《捕鯨記》有一章專論白色,謂人物之白者雖足貴惜,然亦復正緣色白而更可憎惡,如天老兒是(what is that in the albino man so peculiarly repels and often shocks the eye) 2 ;殆“白特甚”者歟?《廣記》卷二五六《崔涯》(出《雲溪友議》)讚李端端曰:“一朵能行白牡丹”,元稹《離思》有“偏摘梨花與白人”,王涯《宫詞》有“白人宜着紫衣裳”,徐凝賦《白人》詩。張又新非故欲違人自異,亦以白有幾般白耳。
《鄰夫》(出《笑言》)夫贈婦詩曰:“吹火朱唇動,添薪玉腕斜,遥看烟裏面,大似霧中花”;鄰婦知而羨之,亦索己夫贈詩,詩曰:“吹火青唇動,添薪黑腕斜,遥看烟裏面,恰似鳩槃茶。”按宋江少虞《皇朝類苑》卷一六:“元豐中,高麗使朴寅亮至,明年,象山尉張中以詩送之。寅亮答詩,序有:‘花面艷吹,愧鄰婦青唇之效;桑間陋曲,續郢人白雪之音。’有司劾中:小官不當外交夷使。神宗問‘青唇’何事,皆不能對。趙元老誦《太平廣記》”云云。朱弁《曲洧舊聞》卷二亦記元老此事而未道《太平廣記》。
【增訂三】《皇朝類苑》記趙元老論“青唇”事,蓋本之《澠水燕談録》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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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urckhardt, die kultur der renaissance in italien ,“grosse illustrierte phaidon-ausgabe,”198:“... die haut hell leuchtende(candido),aber nicht von toter weisse(bianchezza)”.
2 melville, moby dick ,ch. 42.
一一一 卷二五二
《〈千字文〉語乞社》(出《啓顔録》)。按《陔餘叢考》卷二二謂《牡丹亭》第一七折石道姑以《千字文》自道出身,即仿此體;《霞外攟屑》卷五復引《廣記》卷二五六《封抱一》(出《啓顔録》)、卷二五七《患目鼻人》(出《啓顔録》)等增益之。《類説》卷四九及《事文類聚》别集卷二○引《籍川笑林》有《決水灌田伏罪狀》:“只因天亢‘律吕調’,切慮田苗‘宇宙洪’”云云,亦此體,且用《千字文》而兼縮脚語,與《患目鼻人》之相詠尤類。明清小説、院本遂以爲打諢窠臼,如《龍膏記》第二一折郭曖語、《蜃中樓》第二一折蝦兵語、《品花寶鑑》第八回孫嗣徽語等;《貪歡報》第九回張二官語用《千字文》多至一三四句;
【增訂四】清初署名雙溪廌山作《芙蓉樓》第一○齣白鬚門公上場白亦用《千字文》二十餘句。
《西洋記》第七八回剌撤國王禱求尉仇大王神,神附小童身上,語皆出《千字文》而縮脚爲三字句,又《患目鼻人》、《決水灌田伏罪狀》之祖構。其他零星數句者如《雞肋編》卷中載金人入寇諺、《詞謔》載《傍妝臺》詠薄酒、《談概》卷二七載袁景文、諸理齋詩、《一夕話》卷二載嘲時少灣詩,更復不少。《南亭四話》卷八載顧立謙作狎客《自悔歌》亦用《千字文》四四句。
《吴堯卿》(出《妖亂志》)其妻斂以紙絮葦棺,好事者題曰:“信物一角,附至阿鼻地獄,請去斜封,送上閻羅王。”按沈作喆《寓簡》卷一○:“司馬温公薨時,程頤以臆説,斂如封角狀,東坡疾其怪妄,因怒詆曰:‘此豈信物一角,附上閻羅大王者耶?’人以東坡爲戲,不知《妖亂志》所載吴堯卿事,已有此語,東坡以比程之陋耳。”
一一二 卷二五五
《石抱忠》(出《御史臺記》)爲諧詩云:“一羣縣尉驢騾驟,數箇參軍鵝鴨行。”按雖《魏書·官氏志》記道武名諸曹走使爲“鳧鴨”,取“飛之迅疾”;然此詩正以俚俗發噱,非用故實。“鵝鴨”、“驢騾”,均直白語,“鵝鴨行”即雅言“雁行”耳。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文書行,吏抱成案詣丞,……雁騖行以進”;“雁騖行”酌古斟今,融會“雁行”與“鵝鴨行”。作手鑄詞,每掇拾時俗語而拂拭之,此堪爲例。又如《廣記》卷二六八《張亶》(出《朝野僉載》)有突厥投化,張亶炙之以火,“不勝楚痛,日夜作蟲鳥鳴”,而孟郊《病客吟》:“病客晝呻吟,徒爲蟲鳥音”,世推名句。《敦煌掇瑣》之三一《五言白話詩》:“若不急抽卻,眼看塞天破”,而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副元帥勳塞天地”,劉禹錫《祭韓吏部文》:“三十餘年,聲名塞天”,李翺《感知己賦》:“是時梁君之譽塞天下”,尤以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歡華不滿眼,咎責塞兩儀”,爲工於點化也。
《宋務先》(出《御史臺記》)一監察御史“不工文而好作”,人諛之,輒折俸助廚,號曰:“光臺”,其妻誡之曰:“公經生,素非文筆,此必臺中玩公!”遂不復出錢,諸御史知之,相謂曰:“彼有人焉,未可玩也。”按卷二五八《并州士族》(出《顔氏家訓》)記一人“爲可笑詩賦”,人嘲弄而“虚相稱讚,必擊牛釃酒延之”,其妻泣諫,此人歎曰:“才華不爲妻子所容!”至死不覺。二事相似,特一悟一不悟耳。《家訓·文章》篇原文作“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廣記》删改,精采大減。西方舊籍記一人(barballius)好作詩,羅馬教皇(leo x)戲譽之爲可比詩聖(petrarch),是人大喜自詡,友知其遭弄,直言諫之,乃大恚怒,謂己才高爲朋友所嫉 [844] ;正并州士之類。《梁書·胡僧祐傳》:“性好讀書,不解緝綴,然每在公宴,必强賦詩,文詞鄙俚,多被嘲謔。僧祐怡然自若,謂己實工,矜伐益甚”;自得其樂如此,更省却出錢置酒,招人延譽矣。
《侯味虚》(出《朝野僉載》)著《百官本草》。按同卷《賈言忠》(出《御史臺記》)撰《監察本草》。《全唐文》卷二二七有張説《錢本草》,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跋〈錢本草〉》則謂“此好事所爲,託之燕公”。蓋唐人游戲文章有此一體,後世祖構如《羅湖野録》卷四慧日雅禪師《禪本草》、董説《豐草菴前集》卷三《夢本草》、張潮《檀弓叢書·書本草》,其尤雅令者也。
《王維》(出《盧氏雜説》)王璵好與人作碑誌,有送潤筆,誤扣王維門,維曰:“大作家在那邊!”按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二四《答楊浩》:“自慚吾非三長史,誰誤君尋五作家?”自註:“王縉多爲人作志銘,或送潤筆達維處,維笑曰:‘五作家在那邊!’”“非”字必是“匪”字之訛,不然失拈;誤憶璵爲縉,小眚無傷;以“大”爲“五”,了無理致,大類杜撰以求“三長史”對仗,不免英雄欺人。“三長史”字面出《漢書·張湯傳》,而語意不合,且“長史”之“長”上聲,又屬失拈;必是用劉知幾《答鄭唯忠史才論》所謂“史才須有三長”(《全唐文》卷二七四),然割裂“史才三長”爲“三長史”,亦蠻做欠妥適。此一聯上下句均可勒帛也。
一一三 卷二五六
《平曾》(出《雲溪友議》)獻白馬詩云:“雪中放出空尋迹,月下牽來只見鞍。”按同卷《崔涯》(出《雲溪友議》)嘲李端端云:“黄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平詩譽馬毛之白,崔詩譏女膚之黑,而機杼全同。皆言其人其物與所處境地泯合難分,如所謂“保護色”(protective colouration)者。此固寫景狀物詩文中習用技倆,初不限於俳諧之作也。卷四○三《延清室》(出《拾遺録》)董偃以玉精爲盤貯冰,二物“同潔澈”,侍者以爲“冰無盤,必融濕席,乃和玉盤拂之”,落階下俱碎;《太平御覽》卷七五八、九六九皆引《拾遺録》載漢明帝月夜讌羣臣,以櫻桃盛赤瑛盤中,“共一色,羣臣皆笑,云是空盤”;李白《白胡桃》:“紅羅袖裏分明見,白玉盤中看卻無”;王昌齡《採蓮詞》:“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花臉兩邊開;棹入横塘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瞿佑《歸田詩話》卷上:“貢有初謂余曰:‘謂葉與裙同色,花與臉同色,故棹入花間不能辨’”);雍陶《咏雙白鷺》:“立當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李洞《宿成都松溪》:“翡翠鳥飛人不見,琉璃瓶貯水疑無”(上句言松色,下句言水色);曹松《水精念珠》:“幾度夜深尋不着,琉璃爲殿月爲燈”;韋莊《白牡丹》:“昨夜月明渾如水,入門唯覺一庭香”;《五燈會元》卷一三洞山良价囑付曹山本寂詞:“銀盌盛雪,明月藏鷺”;韓淲《澗泉集》卷一七《和昌甫》第一首自註引尹穡《西軒》:“草黄眠失犢,石白動知鷗”;楊萬里《誠齋集》卷二五《披仙閣上酴醿》之一:“仰架遥看時見些,登樓下瞰脱然佳;酴醿蝴蝶渾無辨,飛去方知不是花”;姚勉《雪坡舍人集》卷一二《四望亭觀荷花》:“面面湖光面面風,可人最是白芙蓉;分明飛下雙雙鷺,纔到花邊不見蹤”;舒岳祥《閬風集》卷九《無題》第一首:“谿草鴨頭相間緑,山榴雉頰一時紅;白鷗飛起無尋處,滚入梨花柳絮中”;吴師道《吴禮部詩話》載龔開《黑馬圖》詩:“幽州俠客夜騎去,行過陰山鬼不知”;高啓《梅花》:“春風未動枝先覺,夜月初來樹欲空”;《警世通言》卷一三、《初刻拍案驚奇》卷一一、洪昇《長生殿·夜怨》等引不知何人詩:“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嚴熊《白雲詩集》卷七《馮定遠先生挽詞》自註:“吴夫人冰仙(綃)學詩於定翁,曾賦《梨花》云:‘月明無色但空枝’,真妙句也!”;洪亮吉《玉麈集》卷下自記少作《白杜鵑》詩:“應是蜀禽啼未遍,却教明月照還空”;以至《野叟曝言》第四七回斗方名士咏梅,李姓詩云:“月下朦朧驚我眼,如何空剩老丫叉!”,元姓恭維曰:“出神入化之筆!月色朦朧,與梅花融成一片,豈不單剩了枝梗?”手眼無不同。“聞歌始覺有人”,“鸚鵡語方知”即“不語不知行”;黑馬過而“鬼不知”即翠鳥飛而“人不見”;均一色莫辨、“融成一片”也。嵇康《養生論》:“蝨處頭而黑”,《文選》李善註此句引《抱朴子》佚文:“今頭蝨著人,皆稍變而白;身蝨處頭,皆漸化而黑;則是玄素果無定質,移易存乎所漸”;《酉陽雜俎》卷二○論禽獸“必藏匿形影”,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鷹色隨樹” [845] ,李郢《淛河館》所謂:“青蛇上竹一種色。”古人格物,已窺“保護色”之理矣。《全後漢文》卷二九馬第伯《封禪儀記》:“遥望其人,或以爲小白石,或以爲冰雪;久之,白者移過乃知是人也。”詞章家以“移過乃知”之事合於一色莫辨之狀,刻劃遂進一解。楊萬里詩謂蝶飛方知其非酴醿,或人詩謂鷺驚飛方知其非積雪,即“白者移乃知是人也”之旨。《誠齋集》卷三二《曉行望雲山》:“却有一峯忽然長,方知不動是真山”(參觀陳沆《簡學齋詩存》卷三《默深留長沙相聚旬餘得詩》之四:“君看出山雲,崇朝幾沉浮,真山久不動,兹焉庶堪儔”),則山“不動”而知其非雲,反面着眼以與古爲新,亦即雲移過而知其非山耳。蓋如法炮製,依樣葫蘆,學邯鄲之步,效西施之顰,夫人知爲模仿也。反其道以行,以魯男子之不可仿柳下惠之可,亦模仿而較巧黠焉;《漢書·揚雄傳》云:“摭《離騷》文而反之,名曰《反離騷》”,是矣。十八世紀德國文家嘗謂模仿不特有正仿,亦且有反仿(grade das gegentheil thun ist auch eine nachahmung,und die definition der nachahmung müssten von rechtswegen beydes unter sich begreifen) [846] 。誠齋兩詩,恰可各示其例。
【增訂三】禪人有“如何是一色”問答,洞山良价語特其最雅令者耳。他如《五燈會元》卷六元安章次:“鷺倚雪巢猶可辨,烏投漆立事難分”,同卷善静章次:“易分雪裏粉,難辨墨中煤”;又卷一四警玄章次:“鷺倚雪巢猶自可,更看白馬入蘆花”,同卷子淳章次:“鷺鷀立雪非同色,明月蘆花不似他。”《夷堅志》支景卷六記葉祖義賦詩詠“世間有不分曉事”曰:“醉來黑漆屏風上,草寫盧仝《月蝕詩》”,正謂集黑暗之大成;屏既漆黑,醉復昏蒙,盧詩寫景則“一搭如煤炲”,重以草字體之“渾沌草昧”(張懷瓘《書斷》上《草書》),如合秋水於長天矣。鄧椿《畫繼》卷六《王可訓》條論《瀟湘夜雨圖》云:“瀟湘夜矣,又復雨作,有何所見?……嘲誚云:‘不過剪數尺皂絹,張之堂上,始副其名也!’”亦言“一色”、“不分曉”。近世法國善戲謔者(alphonse allais)展覽“胡亂畫”(le salon des incohérents),即用此法,如懸黑帆布一巨幅,題爲黑人在山洞内夜戰圖。“雪隱鷺鷀”一聯又見於《金瓶梅》第五又二五又六七回、《玉嬌梨》第一五回、《西湖二集》卷二一、《後西遊記》第八回。王昌齡詩詠“花與臉同色不能辨”,則猶王嘉《拾遺記》卷八記蜀先主甘后“入綃帳中,於户外望者如月下聚雪”,又“取玉人置后側,潔白齊潤,觀者貽相亂惑。”但丁嘗以“珍珠著玉顔上”喻不易遽辨(sì che perla in bianca fronte/non vien men tosto alle nostre pupille-paradiso ,iii. 14-5)。又意大利詩人(marino)賦女郎擠牛乳(ninfa mungitrice)謂是手是乳,一白莫判彼此(ne distinguer sapea/il bianco umor da le sue mani intatte,/ch’altro non discernea che latte in latte-op . cit .,361)。復猶《南史·梁本紀》下言簡文“手執玉如意,不相分辨”,或蘇軾《賀新郎》所謂“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
【增訂四】《世説新語·容止》言王夷甫“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别。”“雪隱鷺鷀”一聯又早見於徐渭《四聲猿·狂鼓史》中女樂唱“一個蹺蹊”曲。莎士比亞詩寫愛情女神執美少年手,二手一色,如雪裏蓮花,雪花石嵌象牙,主白而客亦白(full gently now she takes him by the hand,/a lily prison’d in a jail of snow,/or ivory in an alabaster band;/so white a friend engirts so white a foe. -shakespeare,venus and adonis ,360ff.)。
【增訂五】法國文家嘗以黑上加黑,如烏鴉入夜(noir sur noir,comme un corbeau dans la nuit. -jules renard,journal ,bib. de la pléiade,p. 455),與“雪隱鷺鷀”真貌異心同矣。
《李寰》(出《因話録》)表兄武恭性誕妄,好道及蓄古物,生日,寰“擎一破敝幞頭餉恭曰:‘知兄深慕高真,求得一洪崖先生初得仙時幞頭,願兄得道如洪崖。’”按卷二四六《何勗》(出《因話録》)江夏王義恭性愛古物,向朝士徵索不已,勗甚不平,行道見狗枷、犢鼻,“擎送之,牋曰:‘承復須古物,今奉李斯狗枷、相如犢鼻’”;此牋亦見嚴可均《全宋文》卷四○,輯自謝綽《宋拾遺録》。
【增訂三】嚴可均註謂輯自謝綽《宋拾遺録》,實則轉引自《因話録》耳。《因話録》卷四記李寰表兄事,復曰:“余嘗讀謝綽《宋拾遺録》云:‘江夏王義恭’”云云,即此文,結曰:“此頗與武恭相類耳。”
後世笑林每師二則之意,以諷骨董家。如《增新事林廣記》辛集卷下載秦士酷好古物,黠者以敗席誑之曰:“此魯哀公坐孔子之席也”,又售以杖曰:“此太王避狄所操之馬箠也”,既而持朽椀曰:“此殷商物,乃桀[紂]所造”,皆索重價;秦士罄家購之,遂無以衣食,“于是披哀公之席,把太王之杖,執桀[紂]之椀,行丐於市曰:‘衣食父母:有太公九府錢,乞一文!’”謝肇淛《五雜俎》卷一六采録之,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破額山人《夜航船》皆增飾之,獨逸窩退士《笑笑録》卷四載楊朝麟爲蘇藩司,判賣骨董者被騙訴狀,亦曰:“爾何不擭陋巷之瓢,提叩脛之杖,披曾子之簀,而吹伍子胥之簫?豈無捨太公九圜錢者?”西方詩文有云欲貽收藏家(virtuoso)以原人亞當蔽下體之樹葉(adam’s figleaf)、諾亞避洪水時舟中所放鴿子之遺體(the pigeon stuffed,which noah sent)等罕物 [847] ;或以敝履亂髮紿收藏家云:“此乃尼羅帝撻其后之履也(la pantofola de neron,colla qual l’ha dà quel terribil calzo a poppea),此又太金王施强暴於烈女時扯取之髮也”(la drezza de cavelli de lucrezia romana,restada in mano a sesto tarquini) [848] ;正復相類。
一一四 卷二五八
《高敖曹》(出《啓顔録》)作詩:“塚子地握槊,星宿天圍棋,開罎甕張口,卷席牀剥皮”;又“桃生毛彈子,瓠長棒槌兒,牆欹壁亞肚,河凍水生皮。”按《類説》卷一四引《啓顔録》,“開罎”句作“開門屋張口”,“亞”作“凹”,“皮”作“肌”。《北夢瑣言》卷七載包賀斷句:“霧是山巾子,船爲水靸鞋”;“櫂摇船掠鬢,風動水搥胸”;《類説》卷五三引《楊文公談苑》載朱貞白詠月:“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皆此體。取譬於家常切身之鄙瑣事物,高遠者狎言之,洪大者纖言之(the diminishing or domesticating metaphor) [849] ,初非獨游戲文章爲爾。刻劃而騖尖新,亦每游彀中而不悟。《野獲編》卷二六載周如斗、胡宗憲聯句“瓶倒壺撒溺”云云,《柳南隨筆》卷三載湖上某禪師雪詩“天公大吐痰”云云,蜀西樵也《樵説》載或仿李白詩“小時不識雨,只當天下痢”云云,此類承高敖曹、包賀體制,固不必言。然如姚合《對月》:“一片黑雲何處起,皂羅籠却水精球”;陳陶《海昌望月》:“疑拋雲上鍋,欲摟天邊球”;蘇軾《新城道中》:“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王之道《卜算子》:“風喘西頭客自東”,又《西江月》:“緑楊風喘客帆遲”;曾異撰《紡授堂二集》卷四《冬日溪行》:“石渴谿寒齒,沙分岸反唇,薄烟衣水骨,落木裸山身”;袁勵準《恐高寒齋詩》卷下《登看雲起亭子逢大雷雨》:“凍雨欲來天霍亂,迅雷奮起地怔忡”;雖非俳體,而幾如步趨高、包。“嶺披絮帽”與“山巾子”不謀而合,“天霍亂”與“天下痢”、“天吐痰”亦無以異。故紀昀批點蘇詩,於此聯勒帛之,評曰:“自惡,不必曲爲之諱。”沈欽韓《蘇詩查註補正》卷一謂下句用《清異録》載高太素《冬日銘》之“金鑼騰空”,政恐未然。軾之《日喻説》亦云:“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軾弟轍《欒城集》卷一七《黄樓賦》又以“金鉦”擬月:“送夕陽之西盡,導明月之東出,金鉦湧於青嶂,陰氛爲之辟易。”壎篪之吹,均心生眼處,何待假借?亦猶雲蓋山顛,常比於冠巾之加,如《水經注》卷一一《易水》燕王仙臺:“騰雲冠峯,高霧翼嶺”,又卷一五《洛水》鵜鶘山:“長霄冒嶺,層霞冠峯”;范成大《吴船録》卷下:“雲繞山腹則雨,雲翳山頂則晴,俗謂‘廬山戴帽,平地安竈;廬山繫腰,平地安橋。’”蓋莫非直尋,豈須拆補古語哉。《史記·天官書》記星象,有“天矢”之名,且曰:“矢黄則吉,青、白、黑凶”;稱雷雨爲天之遺溺失氣,自是題中應有之義,早見古希臘笑劇中,德國俚語尚然 [850] 。余讀黑格爾《自然哲學》,見其謂繁星麗天有若人膚患癬或羣蠅嘬聚,何堪歎美(dieser licht-ausschlag ist so wenig bewunderns würdig,als einer am menschen,oder als die menge von fliegen) [851] ,爲之駭笑,思及董説《西遊補》第三回踏空兒鑿天,有云:“不知是天生癢疥,要人搔背呢?”後閲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光緒二十八年七月一日:“鹻地經炎日蒸曬,皆坼裂如龜兆,皮片剥落如松鱗,余謂之‘地癬’。”因歎“地癬”與“天癬”無獨有偶,堪入《清異録》也。
【增訂四】海湼追記在大學時,受業於黑格爾。一夕師生二人同觀夜色,繁星麗天,海湼心馳神往,讚賞不容口。黑格爾不耐,嗤曰:“彼離離者何足道!星辰衹是上天之癩皮作作發光耳”(der meister aber brümmlete vor sich hin:“die sterne,hum!hum!die sterne sind nur ein leuchtender aussatz am himmel.”-heine,geständnisse ,in werke und briefe ,aufbau,1962,vol. vii,p. 126)。觀原引黑格爾《自然哲學》二六八節,則渠一時殺風景語亦正其格物窮理之定見也。
《權龍襄》(出《朝野僉載》)秋日述懷曰:“簷前飛七百,雪白後園强”云云,自釋之曰:“鷂子簷前飛,直七百文;洗衫掛後園,乾白如雪”云云。按壓縮省削,襯字方可解,開滑稽詩之另一體。如《説郛》卷三二元無名氏《拊掌録》載“日暖看三織”五律,《七修類稿》卷四九《排笑詩》載“布議蘇崑李”五律,烟霞散人《斬鬼傳》第四回不通鬼七律“生衙錢短忍書房”,《嘻談録》卷上富翁五律“我本蘇吴百”,《緑野仙踪》第六回鄒繼蘇《花》詩之“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又《月》詩之“野去酒逢酣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皆權龍襄詩派也。
一一五 卷二五九
《成敬奇》(出《御史臺記》)。按與卷二三九《成敬奇》(出《大唐新語》)乃一事複見。
一一六 卷二六○
《殷安》(無出處)記安謂人曰:“自古聖賢,不過五人”,因屈指數得伏羲、神農、周公、孔子,“自此之後,無屈得指者,良久乃曰:‘并我五也!’遂屈五指。”按此則即《類説》卷四○引《朝野僉載·賢聖不過五人》,而不見通行六卷本《朝野僉載》中,可補註明出處。《類説》所引《僉載》溢出通行本者尚有,足資增訂,至字句改削,則其引書慣習也。明趙南星《清都散客笑贊·唐朝山人殷安》一謔取此則而易其結尾,添一波折,更堪解頤:“……自此之後,無屈得指者。其人曰:‘老先生是一個。’乃屈五指曰:‘不敢!’”
一一七 卷二六二
《長鬚僧》(出《王氏見聞》)曰:“落髮除煩惱,留鬚表丈夫。”按明陸粲《庚巳編》卷七載僧時蔚自贊、郎瑛《七修類稿》卷四七、吴肅公《明語林》卷二記來復見心答明太祖語大同;《西洋記通俗演義》第四、第五回金碧峯亦云然,并引“漢末美髯公”、“唐初虬鬚客”爲比。《水滸》第四回魯達受戒時,不願剃鬚,曰:“留下這些兒還洒家也好!”,即“留鬚表丈夫”也。
《昭應書生》(出《因話録》)奔馳入京,曰:“將應‘不求聞達科。’”按《老學菴筆記》卷九記天聖中置“高蹈邱園科”,許人於所在地“投狀求試,時以爲笑”,即引此事連類。
《不識鏡》(出《笑林》)夫持鏡歸,妻引自照,驚告母曰:“某郎又索一婦歸也!”母亦照曰:“又領親家母來也!”按俞樾《俞樓雜纂·一笑》有“漁婦不蓄鏡”一則,全襲此。敦煌卷子本侯白《啓顔録·昏忘門》載鄠縣董子尚村人買奴,入市覩鏡中己影,誤爲少壯奴,買鏡歸;父視鏡,怒子買老奴;母抱小女觀之,詫“買得子母兩婢”;召師婆禳之,懸鏡落地分兩片,師婆拾取,驚覩兩婆云云;則踵事而增華矣。竊疑濫觴於《雜譬喻經》卷下之二九,有長者命婦取蒲桃酒來共飲,婦往開甕,“自見身影在甕中,謂更有女人”,大恚,夫自往視,“見己身影,逆恚其婦,謂藏男子”,互諍相毆。《維摩詰所説經·觀衆生品》第七“菩薩云何觀於衆生”句下,鳩摩羅什附註:“如一癡人行路,遇見遺匣,匣中有大鏡,開匣視鏡,自見其影,謂是匣主,稽首歸謝,捨之而走”;用意同此。《青瑣高議》前集卷三《高言》在胡地時,“或臨野水,自見其形,不覺驚走,[以]爲鬼出於水中,枯黑不類可知也!”,亦可參觀。蓋均認我爲人也。
【增訂三】陳繼儒《晚香堂小品》卷五《贈楊姬》:“少婦顔如花,妬心無乃競!忽覩鏡中人,撲碎妝臺鏡。”機杼與《雜譬喻經》、《啓顔録》等所載事同。鳩摩羅什附註即《百喻經》卷二《寶篋鏡喻》。
釋典另有喻認人爲我者,相反相成。《大莊嚴論經》卷一五之八一略謂一長者婦爲姑所嗔,走入林中,上樹自隱,樹下有池,婦影現水;時有婢使擔甕取水,覩水中影,以“爲是己有”,作如是言:“我今面貌端正如此!何故爲他持甕取水?”即打甕破;西方童話言黑婢(una schiava nera)取水,水邊樹上有美女影落水中,婢覩影大詫,自歎曰:“蘿茜何太薄命乎!美貌如此而爲主婦行汲乎!而安之若素乎?”(quale vedere,lucia sfortunata,ti cosìbella stare,e patruna mandare acqua a pigliare;e mi sta cosa tollerare,o lucia sfortunata!),因打桶破 [852] 。誤認人爲己,誤認己爲人,其苦不自知一也。但丁論水鑑,嘗謂誤以影爲形與誤以形爲影,兩者同病(tali vid’io più facce a parlar pronte,/perch’io dentro all’error contrario corsi/a quel ch’accese amor tra l’uomo e il fonte) [853] 。竊謂鏡花水月喻真幻,已屬常談,鏡妻水婢喻人我,亦殊親切有味。古希臘傳説美少年映水覩容,不省即己,愛慕勿釋,赴水求歡,乃至溺死,化爲水仙花;自愛成痼,如患心疾者,世即以此名其症(narcissism) [854] 。水仙花亦由無自知之明,然愛悦而不猜嫌,於《雜譬喻經》、《笑林》所嘲外,又闢一境。張華《博物志》卷二言山雞“自愛其毛,終日映水,目眩則溺水”;劉敬叔《異苑》卷三則言山雞“鑑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脱山雞顧影而不知爲己,單情欲雙,故鳴舞以媚誘之,則事與希臘傳説相類 [855] ,“水仙花症”不妨改稱“山雞症”。脱山雞識影之即己而自賞孤芳,若崔國輔《麗人曲》:“紅顔稱絶代,欲並真無侣,獨有鏡中人,由來自相許”,或《虞初新志·小青傳》載焚餘詩:“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則正因自知進而自醉,我執我慢,不知有人,實復苦不自知也。
【增訂二】《宗鏡録》卷六六:“又如惡狗臨井,自吠其影;水中無狗,而有其相,而生惡心,投井而死。”與山雞事相待相成。自愛症(narcissism)可名“山雞對鏡病”,而自仇症(nemesism)亦不妨名“惡狗臨井病”也。
【增訂三】《宗鏡録》惡狗自吠其影之喻實出《大智度論》卷八九《釋善達品》第七九。
釋典另一鏡喻見《楞嚴經》卷四:“室羅達城演若達多忽於晨朝以鏡照面,愛鏡中頭,眉目可見,嗔責己頭,不見面目,以爲魑魅,無狀狂走”;愛己之影乃至憎己之形,分兩截而進一解,仍苦於不自知而已。余所見漢、唐鏡皆銅鑄,《廣記》卷一六六《楊素》記破鏡爲兩半,非有削金鐵如泥之利器不辦,已大非易事,《啓顔録》言壁上鏡墮地分二片,更難想象;舊藏古鏡十數枚,嘗戲一一擲諸地,了無損裂。疑冰莫涣,當見博古或博物者而叩之。馮小青“瘦影”兩句,當時傳誦,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卷一二即歎:“如此流利,從何摸捉!”,後來《紅樓夢》第八九回稱引之以傷黛玉。明季艷説小青,作傳者重疊,乃至演爲話本,譜入院本,幾成“佳人薄命”之樣本,李雯《蓼齋集》卷一八《彷彿行·序》論其事所謂:“昔之所哭,今已爲歌。”及夫《紅樓夢》大行,黛玉不啻代興,青讓於黛,雙木起而二馬廢矣。歐洲十九世紀末詩文中有“脆弱女郎”一類型,具才與貌而善病短命 [856] ;采風論世,頗可參驗異同焉。
【增訂四】十九世紀初法國浪漫主義以婦女瘦弱爲美,有如《紅樓夢》寫黛玉所謂“嬌襲一身之病”者。聖佩韋記生理學家觀風辨俗云:“嬌弱婦女已奪豐艷婦女之席;動止懈惰,容顔蒼白,聲價愈高”(un observateur physiologiste l’a dit:c’est l’avènement de la femme frêle,à qui un ton de langueur et de pâleur donne plus de prix:elle a remplacé la femme opulente. -sainte-beuve:“madame sophie gay”,causeries du lundi ,gamier,vol. vi,p. 79)。維尼日記言一婦爲己所酷愛,美中不足者,伊人生平無病;婦女有疾痛,則己覺其饒風韻、增姿媚(...il y a telle femme que j’ai bien aimée,à qui je ne trouvais qu’une imperfection,c’ était de ne jamais être malade. la souffrance dans les femmes est pour moi une grâce et un charme de plus. -alfred de vigny,le journal d ’un poète ,in oeuvres complètes ,bib. de la pléiade,vol. ii,p. 1353)。此兩名家所言,大類爲吾國馮小青“瘦影”、林黛玉“病三分”而發;龔自珍《寱詞》之“玉樹堅牢不病身,恥爲嬌喘與輕顰”,則掃而空之矣。
一一八 卷二六七
《來俊臣》(出《御史臺記》)。按卷二六八《酷吏》(出《神異經》)宜附此。
《侯思止》(出《朝野僉載》):“殺戮甚衆,更無餘語,唯謂囚徒曰:‘不用你書言筆語,止還我白司馬,若不肯來俊,即與你孟青。’……‘白司馬’者,北邙山白司馬坂也;‘來俊’者,中丞來俊臣也;‘孟青’者,將軍孟青棒也。”按酷吏以歇後諧音爲雙關之廋詞也。“白司馬”縮脚“坂”,“坂”、扳也,即攀引,俗語曰“咬”;“來俊”縮脚“臣”,“臣”、承也,《來俊臣》則“棒名‘見即承’”之“承”,即招認;“孟青”縮脚“棒”,即棒打耳,《來俊臣》則記狄仁傑等曰:“向不承,已死於枷棒矣!”《酷吏》則記侯思止“嚇”魏元忠曰:“急承白司馬,不然吃孟青”,釋云:“‘孟青’者,姓孟名青,即殺瑯玡王冲者也;‘白司馬’、坂名”;未得正解。《類説》卷四○引《朝野僉載》此則約爲一語曰:“侯思止以決囚大棒爲‘孟青’”,亦不明晰。
一一九 卷二七二
《任瓌妻》(出《朝野僉載》)。按卷二四八《任瓌》(出《御史臺記》)前半同。
一二○ 卷二七三
《李秀蘭》(出《中興閒氣集》)知劉長卿“有陰疾”,謂之曰:“山氣日夕佳”,長卿答:“衆鳥欣有託。”按分别摘取陶潛《飲酒》及《讀〈山海經〉》中句,雙關爲狎褻嘲弄也。“山”諧音“疝”,如《全唐文》卷七八六温庭筠《答段柯古贈葫蘆筆管狀》:“累日洛水寒疝,荆州夜嗽”;“鳥”如《水經注》卷二二《洧水》:“俗人覩此水掛於塢側,遂目爲‘零鳥水’”,即《水滸》中常見之“鳥”(如第四回:“干鳥麽”、“燒了這鳥寺”)。西方文人刻劃景物,亦以水之涓注擬於“零鳥”(l’eau a baissé ... une source fait un pipi presque indécent) [857] ;“零鳥水”(les pisseuses)又法國腦門地(normandie)水名也。
《徐月英》(出《北夢瑣言》)有詩云:“枕前淚與階前雨,隔箇窗兒滴到明。”按《緑窗新話》卷下載聶勝瓊《鷓鴣天》撏撦之,改“與階”爲“共簾”。白仁甫《梧桐雨》第四折唐明皇唱:“斟酌來這一宵雨和人緊厮熬。伴銅壺,點點敲;雨更多,淚不少。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着一樹梧桐直滴到曉”,祇鋪陳排比而已。《玉照新志》卷二載無名氏《眉峯碧》:“薄暮投村驛,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裏人,分明葉上心頭滴”,不别言淚,而逕以雨兼融裏外,筆法更勝;《花草粹編》卷三宋曾揆《謁金門》:“伴我枕頭雙淚濕,梧桐秋雨滴”,亦即此意,而下一“伴”字,愈見警鍊。唐劉媛《長門怨》:“雨滴梧桐秋夜長,愁心和雨斷昭陽;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梧桐雨與人面淚尚不緊貼也。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一○《秋夜雜詩》:“雨自屋外鳴,愁自屋中入”,因陳爲新,弄巧成拙,上句之“自”尚可爲“自如”之“自”,下句之“自”必爲“自從”之“自”,是“愁”在“屋中”而“入”“屋中”也,是底言語!天下雨而人下淚,兩者見成連類,不費工夫。西方童話寫小兒女不堪後母之虐,姊携弟出走,適遇零雨,歎云:“吾儕酸心下淚,天亦同泣矣!”(wennesregnete,sprachdas schwesterchen:“der himmel und unsere herzen,die weinen zusammen!”) [858] 。浪漫主義以“外景”與“内景”貫通 [859] ,聖佩韋論一才媛(eugénie de guérin),謂其心境與天氣印契(son âme reflète le ciel;elle a l’âme couleur du temps),雨若蕭蕭,則淚欲澘澘(les jours de pluie,où l’on a envie de pleurer) [860] 。大家壯夫詩文每道此況(und es regnete dann immer stärker,ausser mir und in mir,dass mir fast die tropfen aus den augen herauskommen;il pleure dans mon coeur/comme il pleut sur la ville;du ciel choit ou de la paupière déborde une larme identique) [861] ;女郎詩好爲悽惋,取境寓情(only a summer’s fate of rain,/and a woman’s fate of tears. if i look inward i find tears;if outward,rain. but whatever i write will be melancholy and self-conscious as are all women’s poems) [862] ,更與徐月英、聶勝瓊同聲相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