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全漢文卷六

宣帝《復賜書報趙充國》：“期月而望者，謂今冬邪？謂何時也？”按卷七元帝《璽書勞馮奉世且讓之》：“今乃有畔敵之名，大爲中國羞；以昔不閑習之故邪？以恩厚未洽、信約不明也？”屬詞相同，古書類此甚多。《説文解字》段玉裁註《邪》字云：“今人文字，‘邪’爲疑詞，‘也’爲決詞，古書則多不分别。

……又‘邪’、‘也’二字，古多兩句並用；如《龔遂傳》：‘今欲使臣勝之邪？將安之也？’，韓愈文：‘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皆‘也’與‘邪’同。”《拙堂續文話》卷三論韓愈《雜説》俗刻作“其真不知馬邪”之謬，即援段説，且引《晏子春秋》、《新序》、《漢書·武五子》等傳，以廣其例。然“兩句並用”，雖同爲疑詢，而詞意似有判别。陸繼輅《合肥學舍札記》卷六駁段説，謂“也”乃決詞，“邪”則疑詞，龔遂意在“安之”，韓愈意在“不知馬”，正是一疑而一決。其説進於段矣，而猶未周密。行文“助字”分“疑詞”、“決詞”，當“中律令”，厥旨始著於柳宗元《復杜温夫書》，惜舉例偏遺“也”、“邪”。“邪”句乃明知其不然而故問，“也”句可不知其然而真問，亦可明知其然而反詰。宣帝曰：“謂今冬邪？”，知必非“今冬”；龔遂：“今欲使臣勝之耶？”，知己必不能“勝之”。“謂何時也？”，“將安之也？”，則不知“何時”、未知“安之”之真問，疑慮求解釋也。元帝曰：“以昔不閑習之故邪？”，明知“不閑習”之非《墨經》上所謂“大故”；韓愈曰：“其真無馬邪？”，早知如《九辯》所謂“當世非無騏驥”。“以恩厚未洽、信約不明也？”，“其真不知馬也？”，則道出真因實況，雖問人而不啻己自答。前一類易了，兹增後一類兩例。《孟子·告子》：“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爲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爲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爲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爲仁義與？”趙歧註：“言必殘賊也”；“乎”與“邪”同，“順杞柳”既不可能，故“乎”句爲知其不然之佯問，“戕賊杞柳”乃事所必然，“如將”句已明言之，故“也”句爲知其然之佯問。《詩·小雅·白駒》：“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毛《傳》：“爾公［邪？］爾侯邪？何爲逸樂無期以反也？”；上句知其非“公”非“侯”而假問訊，下句見其“逸樂”而真質詰。“邪”句佯問，言外自答曰：“非是”（answer in the negative）；“也”句而佯問，言外自答曰：“正是”（answer in the affirmative）。是以“邪”先“也”後，兩句連續，前句爲已決之虚問，後句或爲有疑之實問，或爲決之甚而問之更虚者。稱“邪”爲賓或襯而“也”爲主或正，似更切當。

一三　全漢文卷一五

賈誼《鵩鳥賦》。按《文選》録之入《鳥獸》門，何焯評：“此特借鵩鳥以造端，非從而賦之也。……宜與《幽通》、《思玄》同編”；是也。《晉書·庾敳傳》：“乃著《意賦》以豁情，衍賈誼之《鵩鳥》也”；其賦亦申“榮辱同貫”、“存亡均齊”之旨，初未“借”鳥獸“以造端”，蓋識賈賦謀篇所在，亦徵蕭選之皮相題目矣。

《鵩鳥賦》：“發書占之兮，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按嵇康《明膽論》：“忌鵩作賦，暗所惑也”，只可指此占而言，若全賦主意，不得譏爲“暗所惑”。嵇評殊病割裂，似摘苦蒂而不究瓜甘；苟以矛攻盾，則嵇《卜疑》言“超然自失，冀聞之於數術”，亦爲“暗所惑也”。賈以占引進鵩鳥之對，正猶嵇以卜引進向太史之問，乃文章之架式波瀾；遽執著謂爲昏怯之供狀，固又鼈厮踢者之結習耳。“讖言”可考俗忌，如《晉書·藝術傳》有大鹿向武昌西城門，戴洋曰：“野獸向城，主人將去”，又《石季龍載記》上有白雁百餘集於馬道南，太史令趙攬曰：“白雁集殿庭，宫室將空”；

【 增訂三 】 《晉書·李歆載記》氾稱上疏：“諺曰：‘野獸入家，主人將去’；今狐上南門，亦災之大也。”

【 增訂四 】 《宋書·五行志》三：“晉成帝咸康八年七月白鷺集殿屋。……劉向曰：‘野鳥入處，宫室將空。’”

《舊唐書·高駢傳》雉雊於揚州廨舍，占者云：“野鳥入室，軍府將空”；以至《醒世姻緣傳》第六四回白姑子曰：“鷂鷹入人房，流水抬靈牀，不出三十日，就去見閻王”；皆與此“讖”如依樣畫葫蘆也。

《鵩鳥賦》：“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云云。按下文舉夫差、句踐、李斯、傅説四人爲否泰倚伏之例；班固《幽通賦》仿此，以“變化故而相詭兮”爲冒，引起諸例；張衡《思玄賦》稍變其格，先舉例而後括之曰“夫吉凶之相承兮”；揚雄《太玄賦》發端亦如賈此賦之敷陳《鶡冠子》語，似不怵他人之我先者。元稹《苦樂相倚曲》謂人事吉凶、人情歡戚，其相鄰比，“近於掌上之十指”，即賈生之意。人事姑置之，已别見《老子》卷論第五八章。人情樂極生悲，自屬尋常 [985] ，悲極生樂，斯境罕證。悲哀充盡而漸殺，苦痛積久而相習，或刻意繕性，觀空作達，排遣譬解，冀能身如木槁、心似石頑。忘悲減痛則有之 [986] ，生歡變喜猶未許在 [987] 。轉樂成悲，古來慣道。如《莊子·知北遊》：“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漢武帝《秋風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奈老何！”；《淮南子·原道訓》：“建鐘鼓，列管弦，席旃茵，傅旄象，耳聽朝歌北鄙靡靡之樂，目齊靡曼之色，陳酒行觴，夜以繼日；强弩弋高鳥，走犬逐狡兔。此其爲樂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誘慕。解車休馬，罷酒徹樂，而心忽然若有所喪，悵然若有所亡也。……樂作而喜，曲終而悲，悲喜轉而相生”；張衡《西京賦》：“於是衆變極，心酲醉，盤樂極，悵懷萃” [988] ；《抱朴子》内篇《暢玄》：“然樂極則哀集，至盈必有虧，故曲終則歎發，宴罷則心悲也。實理勢之攸召，猶影響之相歸也”；

【 增訂四 】 《樂府詩集》卷三六魏文帝《善哉行》：“樂極哀情來，寥亮摧心肝。”

王羲之《蘭亭集序》：“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娱，信可樂也！……及其所至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迹”；陶潛《閑情賦》：“願在木而爲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兮哀來，終推我而輟音”；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别序》：“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虚之有數”；杜甫《觀打魚歌》：“魴魚肥美知第一，既飽歡娱亦蕭瑟”，又《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歌》：“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韓愈《岳陽樓别竇司直》：“歡窮悲心生，婉孌不能忘”；李商隱《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989] ；

【 增訂四 】 參觀《談藝録》（補訂本）第三一則“李義山”條補訂説《錦瑟》之“只是當時已惘然”。馬令《南唐書·女憲傳》載李後主《昭惠周后誄》有云：“年去年來，殊歡逸賞。不足光陰，先懷悵怏。如何倏然，已爲疇曩”；歐陽修《浪淘沙》詞云：“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同心之言，可相參印。“先懷悵怏”，“今年”已“惜明年”均即“當時已惘然”也。

杜牧《池州送孟遲先輩》：“喜極至無言，笑餘翻不悦。”《禮記》一書反復申明，如《檀弓》下“人喜則斯陶”一節、《樂記》“樂極則憂”一節、《曲禮》“樂不可極”一節、《孔子閒居》“樂之所生，哀亦至焉”一節；《兒女英雄傳》第一八回發揮趙州和尚語“大事已完，如喪考妣”一節，亦其旨。《全上古三代文》卷二武王《觴銘》：“樂極則悲，沈湎致非，社稷爲危”，乃言酗酒喪邦，文云“樂”、“悲”，事指興亡，着眼在人事反覆，不在心境遞番也。悲極則樂，理若宜然（參觀《左傳》卷論宣公十二年），而文獻尠徵；至於失心變態，好别趣偏，事乖常經，詞章不著。“人不堪憂，回不改樂”；曰“不改”，則固不以人所憂者爲其憂，原自樂也。“長歌當哭”；曰“當”，則固如鳥將死之鳴哀，柳宗元《答賀者》所謂“長歌之哀，過於慟哭” [990] ，非轉而爲樂也。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雖先曰“初聞涕淚滿衣裳”，後曰“漫卷詩書喜欲狂”，實同《喜達行在所》之“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初聞”之“涕淚”即“喜心翻倒”之“嗚咽”，故“喜欲狂”乃喜斷而復續，非本悲而轉新喜也。《明詩綜》卷五七《静志居詩話》記吾鄉華聞修稱賞袁宏道《偶見白髮》小詩：“鏡中見白髮，欲哭反成笑；自喜笑中意，一笑還一跳”；“笑中意”殆即白居易《覽鏡喜老》詩所言“而我獨微笑，此意何人知”云云。誠可謂破涕爲笑矣，與戚戚之極、變爲浩浩，則尚未容並日而談焉。

《鵩鳥賦》“禍兮”二句原出《老子》第五八章，《文選》此賦李善註不引《道德經》本文而祇引《鶡冠子》及《老子註》；賈賦誠多用《鶡冠子》語，《鶡冠子》之真贋，李氏亦不必究，然似無須衹揀肉邊之菜、添錦上之花也。《幽通賦》：“北叟頗識其倚伏”，李註亦引《鶡冠子》，一若迴避“玄元聖祖五千言”者，殊不可解。“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出《莊子·刻意》篇，白居易詩屢用其語，如《永崇里觀居》：“何必待衰老，然後悟浮休”，又《重修香山寺畢》：“先宜知止足，次要悟浮休。”晁説之《嵩山文集》卷一八《跋趙芸叟諫議字題》、趙與時《賓退録》卷五皆以張舜民自號“浮休子”，疑其襲唐張鷟之號，似忘却莊書、賈文。舜民之號或本居易來，渠作詩所師法也（見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七舜民《次韻賦楊花》批語）。文天祥《文山全集》卷一四《胡笳曲》自序亦署“浮休道人”。

《惜誓》：“使麒麟可得羈而係兮，又何以異乎犬羊！”按卷一六《弔屈原文》亦曰：“使騏驥可得係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梁書·處士傳》阮孝緒曰：“非志驕富貴，但性畏廟堂，若使麏䴥可驂，何以異夫驥騄！”；本賈生語而變鄙夷之詞爲分剖之詞，“驥騄”即“騏驥”。李白《鳴皋歌送岑徵君》：“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於夔龍蹩躠於風塵！”；亦仿賈語而直道裏詮，不復表喻，且增易地而處、失所惟均一層意思，兩面俱到。王琦註《李太白集》，偶欲推究修詞胎息，尠中肯綮，此處即所未省；又如《大鵬賦》：“繽紛乎八荒之間，掩映乎四海之半”，王衹註“四海”、“八荒”出賈誼《過秦論》，渾不察句法師左思《吴都賦》之“䃢碒乎數州之間，灌注乎天下之半”也。

一四　全漢文卷一五

賈誼《上疏陳政事》：“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一節。按《朱子語類》卷一一六評此節云：“‘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這下面承接，便用解説此義，忽然掉了。却説上學去云：‘學者、所學之官也’，又説‘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一段了，却方説上太子事云：‘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云云。都不成文義，更無段落。他只是乘才快，胡亂寫去，這般文字，也不可學”；卷百三五復評云：“不知怎地，賈誼文章大抵恁地無頭腦。”“乘才亂寫”即《儒林外史》第一五回馬二先生評匡超人文章所謂：“才氣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實中文病，先秦兩漢之文每筍卯懈而脈絡亂，不能緊接逼進（esprit de suite）；以之説理論事，便欠嚴密明快。墨翟、荀卿、韓非、王充庶免乎此。

一五　全漢文卷一六

賈誼《過秦論》。按項安世《項氏家説》卷八：“賈誼之《過秦》、陸機之《辯亡》，皆賦體也。”洵識曲聽真之言也。《文心雕龍·論説》早云：“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説合契，釋經則與傳、註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詮文則與敍、引共紀。……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苟以項氏之説增益之，當復曰：“敷陳則與詞、賦通家”，且易“八名”爲“十名”。東方朔《非有先生論》、王褒《四子講德論》之類，亦若是班。蓋文章之體可辨别而不堪執着，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下駁《文選》分體，知者較多，不勞舉似。《南齊書·張融傳》載融《問律自序》云：“夫文豈有常體，但以有體爲常，政當使常有其體”；“豈有常體”與“常有其體”相反相順，無適無莫，前語謂“無定體”，“常”如“典常”、“網常”之“常”，後語謂“有慣體”，“常”如“尋常”、“平常”之“常”。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三七《文辨》：“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又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則有’”；不啻爲張融語作註 [991] 。《全梁文》卷六○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孟堅之頌，尚有似贊之譏；士衡之碑，猶聞類賦之贬”；黄庭堅《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書王元之〈竹樓記〉後》：“荆公評文章，常先體制而後文之工拙，蓋嘗觀蘇子瞻《醉白堂記》，戲曰：‘文詞雖極工，然不是《醉白堂記》，乃是《韓白優劣論》耳’”（《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五引《西清詩話》略同）；陳師道《後山集》卷二三《詩話》：“退之作記，記其事爾；今之記，乃論也。少游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又：“范文正爲《岳陽樓記》，用對語説時景，世以爲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爾’”；朱弁《曲洧舊聞》卷一：“《醉翁亭記》初成，天下傳誦。……宋子京得其本，讀之數過曰：‘只目爲《醉翁亭賦》，有何不可！’”；孫鑛《孫月峰先生全集》卷九《與余君房論文書》之一一：“《醉翁亭記》、《赤壁賦》自是千古絶作，即廢記、賦法何傷？且體從何起？長卿《子虚》，已乖屈、宋；蘇、李五言，寧規四《詩》？《屈原傳》不類序乎？《貨殖傳》不類志乎？《揚子雲贊》非傳乎？《昔昔鹽》非排律乎？……故能廢前法者乃爲雄”；

【 增訂四 】 《藝苑巵言》卷二：“《卜居》、《漁父》便是《赤壁》諸公作俑。作法於涼，令人永慨。”孫月峰似未聞弇州此論者。

張宗橚《詞林紀事》卷一一引毛子晉曰：“宋人以稼軒爲‘詞論’”；周君振甫出示近世山右不知姓名人《古文家别集類案》甲集《敍録》下：“陳後山譏人作記乃是作論，余謂惟書亦然”，又丁集《敍録》下：“鑿空起議以爲文，晚近名家所不肯造次者也，必傅依於書、傳而發；故論辨日少，書後、題、讀之文日多，蓋易其題以爲論辨。”張融、王若虚揭綱，此數節示目，足見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 [992] 。李商隱《韓碑》：“文成破體書在紙”，釋道源註：“‘破，當時爲文之‘體’，或謂‘破書體’，必謬”；是也。此“紙”乃“鋪丹墀”呈御覽者，書跡必端謹，斷不“破體”作行草。文“破當時之體”，故曰：“句奇語重喻者少”；韓碑拽倒而代以段文昌《平淮西碑》，取青配白，儷花鬬葉，是“當時之體”矣。商隱《樊南甲集序》自言少“以古文出諸公間”，後居鄆守幕府，“敕定奏記，始通今體”，又言“仲弟聖僕特善古文，……以今體規我而未爲能休”，“破體”即破“今體”，猶苑咸《酬王維》曰：“爲文已變當時體。”《歷代名畫記》卷一○《張諲》條引李頎詩：“小王破體閑文策”，明指“文”而不指“書”，“閑”謂精擅；《全唐詩》輯此詩，未註來歷，又訛“文”爲“支”，遂難索解。韓偓《無題》：“書密偷看數，情通破體新，明言終未實，暗囑始應真”，亦指文詞而不指書字，謂私情密約，出以隱語暗示，迥異尋常言説之具首尾，“新”者，别創之意。歐陽修《五代史·唐臣傳》一六莊宗美任圜曰：“儒士亦破體邪？仁者之勇，何其壯也！”，則“破體”復可以施於人。以爲“破體”必是行草書，見之未廣也。《樊南甲集序》語頗供隅反。藝事之體隨時代而異（epochestil），顧同時風氣所扇、一人手筆所出，復因題因類而異（gattungstil），詩、文、書、畫莫不然。“古文”之别於“今體”，是時異其體也；而“敕定奏記”須用“今體”，又類異其體矣。魏文帝《典論·論文》曰：“文非一體，鮮能備善”，又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唯通才能備其體”；以“科”之“不同”而“文非一體”，正言類異其體耳。按名歸類，而覈實變常，如賈生作論而似賦、稼軒作詞而似論，劉勰所謂“參體”、唐人所謂“破體”也。

《過秦論》：“秦孝公據殽函之固”云云。按嚴氏按語誤，《文選》僅録此篇，未釆其他兩篇，三篇中確推此篇爲尤。《史記·陸賈列傳》漢高帝曰：“試爲我著秦所以亡失天下”；“過秦”、“劇秦”遂爲西漢政論中老生常談。嚴氏所録，即有賈山《至言》、鼂錯《賢良文學對策》、嚴安《上書言世務》、吾丘壽王《驃騎論功論》、劉向《諫營昌陵疏》等，不一而足。賈生《過秦》三論外，尚復《上疏陳政事》，戒秦之失。漢之於秦，所謂“殷鑑不遠，在夏后氏之世”也。

《過秦論》：“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按晉後人當曰：“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内之意，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倘“四海”、“八荒”詞不儷妃，則句法無妨長短錯落，今乃讀之衹覺横梗板障，拆散語言眷屬，對偶偏枯杌隉。“席卷天下”、“包舉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四者一意，任舉其二，似已暢足，今乃堆疊成句，詞肥義瘠，無異《楊公筆録》所嘲詩句“一個孤僧獨自行”、《廣笑府》卷一所嘲詩句“關門閉户掩柴扉”、或《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三所嘲“墨派”八股“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中懷之在抱” [993] ；即對偶整齊，仍病合掌。在詞賦中鋪比如斯，亦属藻思窘儉所出下策。此論自是佳文，小眚不掩大好，談者固毋庸代爲飾非文過也。

《過秦論》：“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按以時間擬程度，不識是賈誼創喻否，前此似未見。《漢書·蒯、伍、江、息夫傳》息夫躬疏：“臣與禄異議，未可同日語也”，又《晉書·曹志傳》奏：“豈與召公之歌《棠棣》、周詩之詠《鴟鴞》，同日論哉？”，則減“年”爲“日”。《後漢書·朱穆傳·崇厚論》：“豈得同年而語、並日而談哉？”，則兼“年”與“日”。《皇朝文鑑》卷六崔伯易《感山賦》：“而仁愛之澤獨未及於禽獸草木，曷可同世而語哉？”，則增“年”爲“世”。潘岳《西征賦》：“雖改日而易歲，無等級以寄言”，又《後漢書·隗囂、公孫述傳·論》：“與夫泥首銜玉者，異日談也”，則變“不同”、“豈得同”爲“改”、“易”、“異”。卻無用“月”者。西語類此之詞則衹道“日”，並不及“年”也 [994] 。

【 增訂四 】 《戰國策·趙策》二蘇秦説趙王，有曰：“夫破人之與破於人也，臣人之與臣於人也，豈可同日而言之哉！”邵醇臻美君函示此則。蓋《過秦論》變“同日”爲“同年”，而《崇厚論》又疊舉“同年”與“並日”耳。李商隱《爲滎陽公賀幽州張相公表》：“昔漢時驍將，多以後期；周室虎臣，唯稱薄伐。比於今日，詎可同年！”以“今日”儷“同年”，對仗精當，“而言之”三字可言外得之矣。又商隱《上李太尉狀》：“將以擬人，固不同日”，而《上河中鄭尚書狀》：“欲以擬人，實在異日”，“異日”即“不同日”，復與故爲新也。

《過秦論》：“及至始皇，……吞二周而亡諸侯。”按吴枋《宜齋野乘》：“秦昭襄王五十一年滅西周，其後七年，莊襄王滅東周。……則‘吞二周’乃始皇之曾祖與父，非始皇也”；《文選》李善註此句引《史記》“始皇滅二周”，未核。“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按俞玉《書齋夜話》卷四：“蓋用《文子》云：‘所以亡社稷，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未嘗非欲也’”；《文子》語見《上禮》篇，李善註此句僅引《春秋考異郵》，當補。《過秦論》下篇復曰：“夫兼并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亦即《史記·陸賈傳》賈答漢高：“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攻守異勢、取治殊道，先秦諸子早言之，如《管子·山至數》：“聖人理之以徐疾，守之以決塞，奪之以輕重，行之以仁義”；《老子》第五七章：“以正治國，以奇用兵”；《論語·衛靈公》：“智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賈以“仁義不施”過秦，又卷一五《上疏陳政事》：“秦世之所以亟絶者，其轍迹可見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均其遺教。此論以“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開篇，以“仁義不施”煞尾，而《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表》全文皆言疆域，結句云：“形勢雖强，要之以仁義爲本”，謀篇頗似；命意均如《吴起列傳》所謂“在德不在險”，亦即《荀子·議兵》篇所謂“豈無固塞險阻也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朱子語類》卷一二二誚馬遷云：“他上文本意主張形勢，而其末卻如此説者，蓋他也知仁義是個好底物事，不得不説，且説教好看”；又大類葉適之薄賈誼，《習學記言序目》卷一九：“賈生論秦，專指險塞設攻守，殊不然。周在岐、邠，何嘗用險？……賈生本用縱横之學，而並緣以仁義，固未能得其統也”（參觀卷二一、二二）。朱評頗中遷作文之隱，葉貶亦殊得誼爲學之真。誼雖倡“仁義”、“禮誼”，初無意於爲儒之“醇乎醇”者。《漢書·元帝紀》記宣帝多用文法吏，不欲任儒生，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崔寔《政論》申言“不宜純法八世，故宜參以霸政”；誼探囊出智，亦勿外乎是。葉氏《序目》卷一○深慨“以禮樂詩書爲藩飾詐力之具”，至云：“譬之詐力如魚肉，既成羹胾，小小錯綜以禮義，猶鹽梅醯醬調和之。吁！可畏哉！”似不知“逆取順守”之旨正爾如此（參觀《史記》卷論《儒林列傳》）；葉氏契友陳亮常標“義利雙行，王霸並用”，八字可以隱括焉。“禮樂詩書”之於“詐力”，如“鹽梅醯醬”之於“魚肉”，亦猶盧梭謂政令兵刑乃鐵鏈，而文藝學術則如花圈，足以蓋飾鋃鐺（les sciences，les lettres et les arts... étendent les guirlandes de fleurs sur les chaînes de fer dont ils sont chargés） [995] 。兩喻可連類也。

此論題爲《遇秦》，北宋王令《廣陵先生集》卷十五《過唐論》即本之命題。全文敍秦興之勃而亡之忽，鋪陳唱歎，末句方著題如應劭註云：“言秦之過也。”李耆卿《文章精義》：“文字有終篇不見主意，結句見主意者，賈生《過秦論》：‘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韓退之《守戒》：‘在得人’之類，是也。”《文心雕龍·鎔裁》：“歸餘於終，則撮詞以舉要”，此之謂歟。汪士鐸《乙丙日記》卷二：“《過秦論》歸於‘仁義不施’，此官話不着痛癢也”；言其理路，非言其詞致也。詩詞謀篇，亦有斯構。李商隱《淚》、馮浩《玉溪生詩詳註》卷三引錢龍惕曰：“陸游效之，作《聞猿》詩。”蓋李詩至結句：“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陸詩至結句：“故應未抵聞猿恨，況是巫山廟裏時”，均始點題，特李仍含蓄，陸則豁露矣。李他作若《牡丹》，亦至末句“欲書花葉寄朝雲”，方道出詠花，第一至六句莫非儷屬人事典故，有如袁宏道自跋《風林纖月落》五律四首所謂：“若李《錦瑟》輩，直謎而已！”紀昀《點論李義山詩集》卷上《少年》批：“末句‘不識寒郊自轉蓬’是一篇詩眼，通首以此句轉關，格本太白‘越王句踐破吴歸’詩。”行布亦類，蓋篇末指名賦詠之事物（name the object）或申明賦詠之旨趣（point the moral），同爲點题也。王安石《夢張劍州》：“萬里憐君蜀道歸，相逢似喜語還悲。江淮别業依前處，日月新阡卜幾時？自説曲阿留未穩，即尋湓水去猶疑。茫然却是陳橋夢，昨日春風馬上思”；李壁《王荆文公詩箋註》卷三二：“詩前六句皆敍夢事，第七句始言是夢，第八句又言思，蓋因思而得之也。其結體之精如此！”蔣捷《燕歸梁·詠風蓮》第一句即言是夢，而點破仍在篇末：“我夢唐宫春曳裾時。翠雲隊仗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忽然急鼓催將起，似綵鳳，亂驚飛。夢回不見萬瓊妃，見荷花，被風吹。”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卷一○《飛雲巖》七古洋洋百數十言，描摹雲無定姿，瞬息變幻，亂曰：“奇語看詩讀記人，我所道雲都是石。”與賈、韓之文，李、陸之詩，皆如水落而石始出、圖窮而匕方見也。

賈捐之《棄珠崖議》：“寇賊並起，軍旅數發，父戰死於前，子鬬傷於後，女子乘亭鄣，孤兒號于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遥設虚祭，想魂乎萬里之外。”按淮南王安《諫伐閩越上書》言其王擊南海王事，有曰：“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屍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可相參印，家人自往收屍，一籌差勝於“遥設虚祭”者。《全後漢文》卷五章帝《還北單于南部生口詔》：“墝桷之人，屢嬰塗炭，父戰於前，子死於後，弱女乘於亭鄣，孤兒號於道路，老母寡妻，設虚祭，飲泣淚，想望歸魂於沙漠之表，豈不哀哉！”；全用捐之語，而末句增“望歸”二字，情詞益悽警。楊慎《太史升菴全集》（從子有仁編本）卷五八謂陳陶《隴西行》本李華《古戰場文》，華文又本捐之此節。抑猶有進者。漢之一詔一議一諫，皆言居者知行者之已死，而唐之一文（“其存其殁，將信將疑”）一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皆言居者不省行者之死生，即張籍《没蕃故人》所詠：“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知征人已死，家人之心亦死；想征人或尚生，則家人望絶還生，腸迴未斷，痴心起滅，妄念顛倒。李白名篇《北風行》似欲兼兹兩境，而失於承轉，前後遂相矛盾：“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别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夫倚望而哀念苦寒，是信其尚生而可還也；方望之念之，眼穿腸結，消息未有來人，魂魄不曾入夢，無端忽知其死不復回，心上温存之“君”遽變而爲外物泛稱之“人”，并手澤所存而摧燒不賸。何過接之突兀乎？非補筆不能彌縫，非曲解末由回護。歷來口沫手胝，渾然無覺其語脈不貫、理路不通者，余則竊附於不賢識小而已。杜甫《垂老别》：“孰知是死别，且復傷其寒”；言哀寒與死不復回，同於白也，十字之中，意藴而暢，詞省而達，理順而無板障。甫《春日憶李白》結句：“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或以爲微詞諷白之粗疏，誠屬附會，然若白此篇之“詩律”欠“細”，正未容諱飾。抒情之詩雖異於説理之文，顧亦須如杜牧所謂“稍加以理”，有倫有序；正似華屋精廬匪止蓋頭聊蔽風雨，而亦必能風雨不動，安如山岳，居者不興茅飛牀濕之懼。小杜論小李之語，又不啻爲大李之詩發耳（參觀《楚辭》卷論《離騷》“衆女嫉余之蛾眉兮”節） [996] 。法國有寫拿破侖戰役一小説，摹述李華、陳陶所賦詠情況，最爲細貼 [997] ，林紆曾迻譯其書。《全唐文》卷一三七房玄齡《諫伐高麗表》：“無故驅之於行陣之間，委之於鋒刃之下，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登轊車而掩泣，抱枯骨以摧心”；蘇軾《東坡續集》卷一一《代張方平諫用兵書》：“且夫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奏捷、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至於遠方之民，肝腦塗於白刃，筋骨絶於餽餉，流離破産、鬻賣男女、薰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皆捐之此《議》之遺響餘流。古希臘詩人亦云：“未親經者，聞戰而喜；曾身歷者，聞戰而戚” [998] 。蘇軾明言“戰勝”，更進一解，即威靈頓（wellington）所謂：“戰敗最慘，而戰勝僅次之”（next dreadful thing to a battle lost is a battle won） [999] 。

一六　全漢文卷一八

鼂錯《上書言兵事》。按“兵不完利，與空手同”一節，仿《管子·參患篇》：“兵不完利，與操者同實”一節；《吕氏春秋·簡選》：“今有利劍於此，以刺則不中，以擊則不及，與惡劍無擇；……簡選精良，兵械銛利，發之則不時，縱之則不當，與惡卒無擇”，機調相類。“夫卑身以事强，小國之形也”一節，仿《管子·霸言篇》：“折節事强以避罪，小國之形也”一節；“形”、勢也，即《國策》、《史記》“亡形”、“反形”之“形”，見《史記》卷論《魏豹、彭越列傳》。漢初人甚重《管子》，觀賈誼、鼂錯諸文所沾丐者，可知也。

《言守邊備塞務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論秦之“讁戍”曰：“先發吏有讁及贅婿、賈人。”按“贅婿”見《史記·滑稽列傳》：“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索隱》：“女之夫也，比於子，如人疣贅，是餘剩之物也”，即申《漢書·賈誼傳》“子壯則出贅”句又《嚴助傳》“賣爵贅子”句顔師古註。蓋比之枝指盲腸，近世語所謂“多餘之人”（superfluous man）。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一五《答問》九考“贅”乃“以物質錢”之意，賣身不贖而配主家者謂之“贅婿”，是也。然《史》、《漢》舊註雖未得其字之訓，而頗得其事之情；錢説足明本義（begriff），卻未盡涵義（nebensinn，stimmungsgehalt） [1000] 。質子爲婿，不名“質婿”而曰“贅婿”，自亦示贅疣之意，“贅”之爲言“綴”也，雖附屬而仍見外之物也。毛奇齡《西河合集·五言三韻律·戲贈贅婿歸里》：“婦已工槃帨，人如解贅疣”，謔語而亦的解。黄震《黄氏日鈔》卷五八論《三略》、《六韜》云：“‘贅婿、人虜欲掩罪揚名者，聚爲一卒。’此條列於‘貧賤怏志’之下，‘胥靡免罪’之上，古之賤贅婿如此！”；高士奇《天禄識餘》卷一云：“貢禹論贖罪之弊云：‘孝文時，貴廉潔，賤貪污，賈人、贅婿及吏坐贜皆禁錮不得爲吏。’夫贅婿爲貧不得已耳，何至遂與賈人、贜吏同？漢人之輕贅婿如此，傷哉貧也！”舊日入贅之婿多爲其妻兄弟所憎侮，即無兄弟而“坐産招夫”以爲“補代”者，妻黨皆鄙薄之。余童時尚見聞此等風俗也。

《説文帝令民入粟受爵》：“民貧則姦邪生。……飢寒至身，不顧廉耻。”按即《管子·牧民》：“倉廪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卷一六賈誼《説積貯》引以開宗明義而《史記》亦釆入《管、晏列傳》者，《全後漢文》卷四六崔寔《政論》又引之。《論語·子路》：“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皇侃義疏引范甯曰：“衣食足，當訓義方也”，正此旨。所謂：“飢腸鳴如雷，則良心之呼聲弱如絲”（la voix de la conscience et de l’honneur est bien faible，lorsque les boyaux crient） [1001] ；亦所謂：“人而能日日啜有羹、食有蔬與肉，則奉法守禮不待學而自能”（es ist keine kunst，ein ehrlicher mann zu sein，wenn man täglich suppe，gemüse und fleisch zu essen hat） [1002] ；或所謂：“若吾歲入五千金，吾亦克爲貞淑之婦”（i think i could be a good woman if i had five thousand a year） [1003] 。柏拉圖《理想國》中一人（phocylides）早曰：“先謀生而後修身”（get a livelihood，and then practise virtue） [1004] 。鼂、賈有見於國病民瘼，藥言對治，迫切目下，初非閒居高座，論道講德。故所樹義，尚墮一邊。人之作惡犯罪，固常出困乏所逼迫，復每由泰甚而恣肆。是以富貴能移，飽暖思淫；色荒禽荒，玩人玩物，皆非高資大力莫辦。至於競權争利，不惜越貨殘民；嗜利之心隨聚斂而繼長，攬權之欲與威勢而俱增，其“不顧廉恥”，視“飢寒無告”之窮氓，蓋倍蓰抑且千百焉。若夫自稱待致千金而後改行折節，想其始爲不善，必非迫於飢寒，則至果擁千金，恐亦仍如月攘一雞之更待來年耳。

“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按即《戰國策·秦策》四頓弱曰：“有其實而無名者，商人是也；……無其實而有其名者，農夫是也。”

一七　全漢文卷一九

鄒陽《酒賦》：“清者爲酒，濁者爲醴；清者聖明，濁者頑騃。”按“醴”字當作《楚辭·漁父》“餔醩餟醨”之“醨”。《説郛》卷五七唐皇甫嵩《醉鄉日月》：“凡酒，以色清味重而甜者爲聖，色濁如金而味醇且苦者爲賢，色黑而酸醨者爲愚”，可以參證。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一五、俞德鄰《佩韋齋輯聞》卷一皆言魏徐邈及皇甫嵩之説，本鄒《賦》來。“醴”乃甜酒，《全晉文》卷八五張載《酃酒賦》所謂“造甘醴以頤神”；古人品酒多尚甜者，《巴子歌》：“香醪甜如蜜，峽魚美可鱠”，參觀《野客叢書》卷三《唐時酒味》則。然《全梁文》卷六二朱异《田飲引》：“豈味薄於東魯，鄙蜜甜於南湘”，則又如白居易《久不見韓侍郎戲題四韻》之言“户大嫌甜酒”矣。

《上書吴王》：“飾固陋之心，則何王之門，不可曳長裾乎？”按句樣也，如蕭穎士《贈韋司業書》：“挺而走險，何公之門，不可曳長裾乎？”，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黄鵠舉矣！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史記·季布列傳》，朱家曰：“且以季布之賢，而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意同亦成句樣，如《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怒魏种曰：“种不南走越、北走胡，不置汝也！”

《獄中上書自明》。按參觀《史記》卷論《魯仲連、鄒陽列傳》又《司馬相如列傳》。“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漢書》顔師古註：“以謬聽爲‘後’，‘後’猶下也”；《文選》李善註：“以其計謬，故令後之。”顔、李所訓，皆不貼切。此篇下文又云：“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後”乃婉詞，質言之則“莫作”、“毋爲”耳。《戰國策·秦策》一秦王曰：“今先生不遠千里而庭教之，願以異日”，即實不“願”從“教”而託言遼緩以俟後日，故蘇秦直道其隱衷曰：“臣固疑大王不能用也。”《魏策》三宋人之母曰：“子之於學也，將有所不行乎？願子之且以名母爲後也！”；“後”與“不行”正爾同義。《淮南子·説山訓》：“謂學不暇者，雖暇亦不能學矣！”直指心源之論。今人推托拒絶之套語，每曰：“往後再説罷”、“過些時再瞧罷”、“還排不到日程上來”，均“後”與“異日”之旨。英諺謂“明日遥無日”（tomorrow come never），西班牙以“明日”（mañana）爲否、却之詞（negation），猶“後”之涵“毋”、“不”。烟霞散人《斬鬼傳》第四回急賴鬼掛牌曰：“明日准降！”“明日准還！”衆人與仔細鬼皆曰：“這個‘明日’是個活的‘明日’，不是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萬載常明”；鍾馗亦曰：“看來這厮的‘明日’是個無底子的。”諧語亦足示言“後”每即言“否”也。

“故女無美惡，入宫見妬；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按析理頗細。蓋謂女之遭妬，緣其能親君而承寵，非緣其美，士之被嫉，緣其能面君而受知，非緣其賢；美未保獲寵，而賢亦未必見知也。黄道周《黄忠端公全集》卷一《性無嫉妬論》：“嫉妬生於利慾，而不生於賢美。小人嫉利而非嫉賢，悍婦妬欲而非妬美。君子之禍，緣名位而非才能，小人之性，有怨争而無嫉妬”；即鄒語“無美、惡、賢、不肖”之申義。白居易《上陽宫人》：“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遥側目”；陸次雲《澄江集·七絶·宫詞》：“外庭新進美人來，奉詔承恩貯玉臺；聞道天顔無喜色，六宫笑靨一時開”；前一首即入宫見妬，後一首即妬寵而非妬美耳。王建《宫詞》：“聞道美人新入内，宫中未識大家愁”，陸詩本之而下一轉。意大利古小説中亦嘗歎宫與朝爲嫉妬滋生之地，驕、貪諸病皆有對治之法，唯嫉妬無藥可醫（or dammi un invidioso；che medicina troverai che possa sì pestifero umor purgare？） [1005] 。

一八　全漢文卷二○

枚乘《上書諫吴王》：“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按《文選》李善註謂本《文子》，是也。《淮南子·泰族訓》亦用此數語，復增“簡絲數米，煩而不察”二句，以與“石稱丈量”二句相對相成，詞意圓足。枚乘語乍視若誨人勿煩瑣苛細，而宜執簡居要，即如《文子》所謂：“事煩難治，法苛難行，多求難贍。”歷來引用，亦作斯解。然乘雖襲《文子》語，而命意似不相蒙，觀上下文可知也。乘此數句上承：“福生有基，禍生有胎。……泰山之霤穿石，單極之紞斷幹，……漸靡使之然也”，下啓：“夫十圍之木始生而蘖，足可搔而絶，手可擢而抓；據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礲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見其益，有時而大。”蓋杜漸防微，知幾慎始，猶《金人銘》曰：“勿謂何傷，其禍將長；勿謂何害，其禍將大”或《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裴松之註引《遺詔》敕後主曰：“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銖稱”、“寸度”云云介乎其間，則非謂不必苛察薄物細故，而正謂不可忽視薄物細故；“石”出“銖”累，“丈”由“寸”續，如《荀子·勸學》謂“跬步積以至千里，小流積以成江海”，亦養癕滋蔓之戒。然語意終覺乖張，與上下文不順不貫，雖前後兩節夾持推挽，仍崛强不肯和同從衆。蓋文富而律不嚴，鋪比而未熨貼，於詞徒生枝節，於理全無倫次。恐未可援“石稱丈量”之喻，爲之解嘲。《淮南子·説山訓》：“視方寸於牛，不知其大於羊，總視其體，乃知其大相去之遠”；竊謂單視“銖稱”、“寸度”一節，不知其與上下文剌謬，總視三節，乃知其與他兩節背道相去之遠矣。“漸靡使然”，參觀《老子》卷論第二章、《列子》卷論《天瑞》篇，即量增減能使質變化之理 [1006] ，心行常經第一條所謂積合此因能生他果者 [1007] ，亦復相通。《文子》本意，可通諸談藝，舉隅也可。詩品文心，銖稱寸量而見小忘大，其事甚多。皇甫湜《題浯溪石》論元結“可惋只在碎”，不如韓愈之“全而神”；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譏黄庭堅“方其拾璣羽，往往失鵬鯨”；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恨李賀“有山節藻棁而無梁棟”；楊慎《升菴全集》卷五七嘲劉辰翁“如開剪裁羅缎鋪客人，元不曾到蘇、杭、南京機坊”；皆斯意也。約翰生嘗謂觀詩文有恃顯微鏡者（read with the microscope of criticism），精細而不覩結構行布之全，有藉望遠鏡者（furnished with a telescope），目窮千里而失之眉睫之前 [1008] 。諾伐利斯評萊辛曰：“目光過於鋭利，遂無見於篇終之接混茫、物間之互掩映”（lessing sah zu scharf und verlor darüber das gefühl des undeutlichen ganzen，die magische anschaung der gegenstände，zusammen，in mannigfacher erleuchtung und verdunklung） [1009] ；又即禪宗話頭所云：“衹爲分明極，翻令所得遲”（《五燈會元》卷二○教忠彌光又開善道謙章次；句出裴説《鷺鷥》詩，“衹”字作“却”）。當世治文學老宿，或謂力求以放大鏡與縮小鏡並用平施，庶能真知灼見（die paritätische verbindung von mikroskopie und makroskopie bildet das ideal der wissenschaftlichen arbeit） [1010] ；或言詩文如景物然，談藝有乘飛機下眺者（the air-borne critic），有踏實地逼視者（the critic on foot），而歎兩事之難兼 [1011] 。“銖銖而稱，寸寸而度”，即持顯微鏡而槃姗勃窣，步步爲行、察察爲明是已。魏際瑞《魏伯子文集》卷二《示子》：“凡事不得大意，如隨燈行路，只步尺寸之光，所過阡陌坊衢，瞢然不識，雖身歷之，如未到也”，亦喻此。

《七發》。按參觀《楚辭》卷論《大招》。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詩教》下痛詆昭明《文選》體例之謬，有曰：“《七林》之文皆設問也；今以枚生發問有七，而遂標爲《七》，則《九歌》、《九章》、《九辯》亦可標爲《九》乎？”其言是也，然歸咎昭明則過矣。昭明承前人舊稱耳，名之不正，非自彼始。《隋書·經籍志》四有謝靈運所集《〈七〉集》一○卷、又卞景所集《〈七〉林》一三卷，書亡今不可稽，然顧名思義，足見昭明乃從衆而非杜撰；《隋書·許善心傳》記其“仿阮孝緒《七録》，更製《七林》”，則明言是“秘藏圖籍”之“部録”，非《七》體文之總集也。《全晉文》卷四六傅玄《七謨·序》始歷數諸作，不足二十家；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七謂自枚乘創體，唐前作《七》者可考見四十家，唐後不勝舉。竊謂尚有名不標《七》，如華鎮《雲溪居士集》卷一《感春賦》、夏完淳《夏考功集》卷二《燕問》、汪士鐸《梅村先生集》卷一《瀛洲賦》等，而實屬《七》林者，更難燭照数計。

【 增訂三 】 唐順之《荆川文集》卷一七《雁訓》亦《七》體而名不標《七》者。

【 增訂四 】 有《七》體而所賦多於七事者。張九鉞《陶園文集》卷一《燕山八景賦》謀篇全師《七發》，始曰“羈然客卿居於長安之里，……乃叢百憂，逍遥主人聞而造焉，因説之曰”云云，结曰：“語未竟，客卿撫髀大歡，矍然而起。”敷陳之景物凡八，故標名不得用“七”，而結體固應屬“《七》林”耳。

洪邁《容齋隨筆》卷四謂繼枚乘而作此體諸篇“規仿太切，了無新意，柳子厚《晉問》用其體，而超然獨立機杼”；《晉問》於《七》，洵所謂“文成破體”，洪氏倘及見其家亮吉《卷施閣文》乙集卷二之《七招》，當許其擬議變化，一篇跳出耳。

《七發》：“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説而去也。”按《全唐文》卷三一八李華《言醫》略仿《七發》，有云：“臣不發藥，請以詞痊”，又卷三一五李華《送張十五往吴中序》亦云：“風病目疾，家貧不能具藥，爰以言自醫”，即枚文“要言妙道説去”之意。陳琳檄愈頭風，杜甫詩驅瘧鬼，亦“詞痊”而“無藥石針刺”也。

《七發》：“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樂無有。”按今口語曰：“没有那末樣的快樂”，“有”字用法正同，釋書句法亦曰：“其樂得未曾有”；外書則常曰“其樂無倫（藝、比、涯、極）”。訓詁家或且多事，以“有”通“又”復通“右”耶？《戰國策》中游説，如《秦策》一蘇秦説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崤函之固”，《楚策》一説楚惠王、《趙策》二説趙王、《齊策》一説齊宣王等仿是，猶地理圖也。詞賦中寫四至，則意在作風景畫耳。卷二一司馬相如《子虚賦》：“其東則有蕙圃衡蘭云云，其南則有平原廣澤云云，其西則有湧泉清池云云，其北則有陰林巨樹云云”，且南尚有“其高燥則生云云，其埤濕則生云云”，西尚有“外發云云，内隱云云，其中則有云云”，北尚有“其上則有云云，其下則有云云”，敷陳侈於《七發》，與《全上古三代文》卷一○《招魂》、《大招》之以“無東”、“無西”、“無南”、“無北”爲間架者，手眼無異。後漢以還，張衡《西京賦》、馮衍《顯志賦》、劉劭《趙都賦》、左思《蜀都賦》之屬，相沿成習。他體亦復踵事，如張衡《四愁詩》、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王屮《頭陀寺碑文》、蘇軾《李氏園》及《登常山絶頂廣麗亭》，而鮑照《書》尤振絶，一掃平鋪板列之陋。吴質《在元城與魏太子牋》因地及史，環顧四方，緬懷百世，能破窠臼；習鑿齒《與桓秘書書》師法之。蘇軾《超然臺記》中“南望馬耳常山”一節、又《赤壁賦》中“西望夏口、東望武昌”一節，皆膾炙人口，實即吴、習兩《書》機杼也。

《七發》：“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蹷痿之機；洞房清宫，命曰寒熱之媒；蛾眉皓齒，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濃，命曰腐腸之藥。”按《文選》李善註引《吕氏春秋》爲來歷，是也；《本生》篇舉“三患”，枚文增“寒熱之媒”而成四。竊謂《吕氏春秋》仿管子之命名，取莊子之用意，兼二者之長，遂後來居上。《管子·七臣七主》：“臺榭相望者，亡國之廡也；馳車充國者，追寇之馬也；羽劍珠飾者，斬生之斧也；文采纂組者，燔功之窰也”；《莊子·達生》：“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袵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爲之戒者，過也！”祖構紛紜，如《全漢文》卷四二嚴遵《座右銘》：“口舌者，禍福之門，滅身之斧。……嗜慾者，潰腹之矛。……讒佞者，刎頸之兵。……淫戲者，殫家之塹”；《韓詩外傳》卷九：“徼倖者，伐性之斧也；嗜欲者，逐禍之馬也”；劉晝《劉子·防慾》分五關，略同《莊子·天地》之言“失性有五”，而以“身”之觸代“心”之思：“目愛綵色，命曰伐性之斧；耳樂淫聲，命曰攻心之鼓；口貪滋味，命曰腐腸之藥；鼻悦芳馨，命曰燻喉之烟；身安輦駟，命曰召蹷之機”；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三四《問天醫賦》：“陰惑陽而化蜮，風落山而成蠱，若是者得於晦淫，命曰伐性之斧。……孤憤爲丹心之灰，隱憂爲青鬢之雪，若是者得於情鍾，命曰蠹心之孽。……深居奥處，温燠窈窕，重帷複幄，風日不到，……玉體軟脆，動輒感冒，若是者得於貴遊，命曰煬和之竈。”嵇康《養生論》：“而世人不察，唯五穀是見［貪？］，聲色是躭，……滋味煎其府藏，醴醪煮其腸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氣”云云，指歸一揆，特未巧立名目，且偏重服食耳。吕、枚、劉三篇均限於口體之娱適，嗜欲而外無傍及，近取諸起居食色，以見厚生亦即傷生，提撕親切。諄諄所戒之害，正《荀子·禮論》津津以道之“養”：“故禮者，養也：芻豢稻粱，五味調香，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耳也；疏房、檖?、越席、牀笫、几筵，所以養體也。”蓋禍福倚伏，成虧輾轉；“養”尊處優而以爲合“禮”之宜，則將居之不疑，漸滋侈泰，悦生乃至於無生可悦，縱欲乃至於欲縱不能。《本生》謂“物者所以養性，而惑者以性養物”，如“修兵而反以自攻”焉。巴爾札克小説有《珠皮記》者，非渠上乘文字也，顧發明“願欲耗生”（vouloir nous brûle）之旨，頗可參印。片皮上有“梵書”（按實爲阿拉伯文）數行，譯云：“得我者可隨心所欲，如願以償，然必以生命抵折之。汝逞一欲、遂一願，則我體隨以縮，而汝壽亦隨以減”（désire／et tes désirs／seront accomplis. ／mais règle／tes souhaits sur ta vie.／elle est là. à chaque／vouloir je décroîtrai／comme tes jours） [1012] ；書收場時，皮主已病，見皮將不存，急及其未盡，向蕩婦求歡，身死婦懷，皮亦消失。《吕氏春秋·貴生》記子華子論謂“六欲莫得其宜，皆獲其所惡者”，是爲“迫生”，“迫生不如死”；欲不得宜，則無生之樂，欲可得逞，又以生爲抵，斯所以必得中行而與之。吕書《本生》曰：“有不肯貴富者矣，由重生故也”，《貴生》曰：“非惡富貴也，由重生惡之也”，皆《左傳》閔公元年所謂“宴安酖毒”之旨爾。“伐性之斧”自吕書以來多指女色，後世詞章或易“斧”以“劍”，如孟郊《偶作》：“利劍不可近，美人不可親，利劍近傷手，美人近傷身”；何光遠《鑑戒録》卷五載鄭雲叟詩：“翠娥紅粉嬋娟劍，殺盡世人人不知”（《全唐詩》亦作杜光庭《題霍山秦尊師》）；吕巖《警世》：“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凡夫。”偶覩十七世紀法國名劇中人（clistorel）嘲老翁（géronte）謀娶風騷少女曰：“此乃操刀割己之頸，斷送自家性命”（tout vieillard qui prend fille alerte et trop fringante，／de son propre couteau sur ses jours il attente！／virgo libidinosa senem jugulat ） [1013] ；猶夫斧伐劍斬也。伏爾泰嘗謂苟不當過甚，無藥非虎狼，無食非酖毒，烹調名手正亦下毒凶手（un bon cuisinier est，à coup sûr，an empoisonneur à la longue，si vous n’êtes pas tempérant） [1014] ；又如“腐腸之藥”矣。

《七發》：“雜裾垂髾，目挑心與。”按即司馬相如《子虚賦》：“色授魂與，心愉於側”，裴駰《史記集解》引張揖註：“彼色來授，我魂往與接也。”意亦尋常，理即《樂記》：“感於物而動”，事即《花草粹編》卷四無名氏《喜團圓》：“眼是心媒，心爲情本，内外鈎連。”然相如用字，殊耐尋味，足徵其於身心感受，不以爲我遭物遇物，而以爲物“來”動我挑我；“授”恰是西人所謂感覺“與件”（datum）之的譯。

【 增訂三 】 《詩·匏有苦葉》毛《傳》：“衛夫人有淫佚之志，授人以色，假人以辭”；“授”字襯“假”字而給與之意益明。

《大學》：“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鄭玄註：“格、來也，物猶事也”；宋、明、清學者於“格”之訓“來”，聚訟鬨然，似未旁參廣究。古人蓋以身心爲主，以事物爲客，如用兵之客攻而主守，故色“來”而後“魂與”，物“來”而後“知至”。《文子·道原》：“物至而應，知之動也”；《樂記》：“物至知知”，鄭註：“至、來也，知知、每物來則又有知也”；《孟子·告子》：“耳目之官不思，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趙歧註：“利慾之事來交引其精神”，事“來”而神爲所“引”以往也（參觀沈括《長興集》卷三二《孟子解》：“耳目能受而不能擇，擇之者心也”）；《荀子·解蔽》：“小物引之，……其心内傾”又：“物至而應”；《全三國文》卷一九陳王植《金瓠哀詞》：“予之首女，雖未能言，固以授色知心矣”，亦不言己察視嬰兒之容色，而言嬰兒以其容色“來授”於己。《文心雕龍·物色》：‘情往似贈”，亦可參印。一代於心性之結習成見，風氣扇被，當時義理之書熟而相忘、忽而不著者，往往流露於文詞語言，相如之賦可以通鄭玄、趙歧之註焉。《世説新語·文學》謝安問殷浩：“眼往屬萬形，萬形來入眼不？”；《全唐文》卷五九九劉禹錫《楚望賦》：“萬象起滅，森來貺予”，又卷六○六《管城新驛記》：“四時萬象，來貺於我”，又《洗心亭記》：“槃高孕虚，萬景坌來”，言“形來”也；《洗心亭記》：“遠邇細大，雜然陳乎前，引人目去”，言“眼往”也。《楞嚴經》卷三佛問阿難：“鐘鼓音聲前後相續，於意云何？此等爲是聲來耳邊？耳往聲處？”；《五燈會元》卷一○清涼文益章次：“師指竹問僧：‘還見麽？’曰：‘見。’師曰：‘竹來眼裏？眼到竹邊？’”；古希臘哲人辯視覺，斯多噶派主眼放光往物所（radiorum ex oculos in ea quae videri queunt emissionem），伊壁鳩魯派則主物送象來眼中（afluere semper ex omnibus corporibus simulacra quaedam corporum ipsorum eaque sese in oculos inferre） [1015] ；更徵以“來”論感動，固舊日諍端之遍於中外者也。

《七發》：“紛屯澹淡。”按下文又曰：“湍流遡波，又澹淡之”，李善註前句：“憒耄煩悶之貌也”，註後句：“摇蕩之貌也”，似强生分别，均可作摇蕩不安解。“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按周祈《名義考》卷四《胥濤》：“‘素車白馬’亦猶李白所謂‘連山噴雪’耳”，是也。西語亦逕呼浪濤爲“白馬”（white horses，cavallone），或呼爲“白犬”（die weissen hunde）、“白羊”（moutons，schäflein） [1016] 。擬象不遠。

淮南小山《招隱士》。按朱熹《文公文集》卷一《招隱操》有《序》云：“淮南小山作《招隱》，極道山中窮苦之狀，以風切遁世之士，使無遐心，其旨深矣。其後左太沖、陸士衡相繼有作，雖極清麗，顧乃自爲隱遁之辭，遂與本题不合。故王康琚作詩以反之，雖正左、陸之誤，而所述乃老氏之言，又非小山本意也。”亦得體要，小有未安。左思《招隱詩》第一首起曰：“杖策招隱士，荒塗横古今”，結曰：“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是始欲招其出山，終反欲棄官從之；朱氏所謂“自爲隱遁之辭”也。第二首則託爲隱士語氣，有曰：“結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惠連非吾屈，首陽非吾仁；相與觀所尚，逍遥撰良辰”；明言待賈俟時，非枯槁於巖穴者，苟相薦引，不恥小官——絶非遁世之詞，而如應小山之《招》矣。《晉書·潘尼傳·安身論》譏“知進忘退”、“傾側勢利”之士，有曰：“朝有彈冠之朋，野有結綬之友，黨羽熾於前，榮名扇其後”；與左詩用典正同。《南史》卷三○《何尚之傳》尚之“致仕於方山，著《退居賦》以明所守”，而“不能固志”，於是袁淑“乃録古來隱士有迹無名者，爲《真隱傳》以嗤焉”；孔稚珪《北山移文》之“鳴騶入谷，鶴書赴隴，焚芰製而裂荷衣”，韓愈《送董邵南序》之“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即左詩、袁傳所言情事也。誹毁隱士，莫古於《荀子·非十二子》篇：“古之所謂處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今之所謂處士者，無能而云能者也，無知而云知者也，利心不足而佯無欲者也，行僞險穢而强高言謹慤者也，以不俗爲俗、離縱而跂訾者也。”夫退居不固，既致“終南仕宦捷徑”之嘲；而服官自效，常被“處士純盜虚聲”之目。“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卧龍”，於孔明尚有後言（薛能《游嘉州後溪》）；“不把一言裨萬乘，衹叉雙手揖三公”，於种放更來面謔（釋文瑩《湘山野録》卷上記楊億詩）。爲政者亦識隱士妝點山林，其作用每勝於趨蹌廊廟。《晉書·庾峻傳》因風俗奔競，遂上疏：“故有朝廷之士，又有山林之士。朝廷之士，佐主成化。……山林之士，……清劭足以抑貪汙，退讓足以息鄙事，故在朝之士聞其風而悦之。……節雖離世，而德合於主，行雖辭朝，而功同於政。”若左思詩第一首及陸機《招隱詩》，猶“在朝之士聞風而悦”也；《藝文類聚》卷三七沈約《爲武帝與謝朏敕》：“山林之志，上所宜弘，激貪厲薄，義等爲政”，又猶“抑貪息鄙，功同於政”也。逋客外臣，是亦佐治成化，七人四皓，足矯六蝎五蠹，《後漢書》以還，國史專設《逸民》、《隱逸》諸傳，意悉在兹。蓋當其不仕，有仕之用矣。然亦有深惡隱士，不特如荀子之斥其無能飾僞，且痛詬其野性遐心、罔上無君者。《韓非子·姦劫弑臣》詆夷、齊之隱首陽曰：“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之謂無益之臣也”，又《外儲説》右上記太公望“首誅”東海上“居士”，以其“不得以賞罰勸禁”，“行極賢而不用於君。陸賈《新語·慎微》論“登高山，食木實”之士，“當世不蒙其功，後代不見其才，君傾而不扶，國危而不持，……懷道而避世，則不忠也。”《全三國文》卷三八麋元《譏許由》：“潛居默静，隱於箕山，身在布衣而輕天下，世人歸其高行，學者以爲美談。……即當揆煩理亂，跨騰風雲，光顧時主，救濟生民。何得偃蹇，藏影蔽身？……居君之地，避君之庭，立身若此，非子之貞。欲言子智，則不仕聖君；欲言子高，則鳥獸同羣。無功可紀，無事可論。”《南齊書·袁彖傳》檀超欲立《處士傳》，彖曰：“夫事關業用，方得列其名行，今栖遁之士，排斥皇王，陵轢將相，此偏介之行，不可長風易俗。故遷書未傳，班史莫編。”《全唐文》卷七五三杜牧《送薛處士序》：“‘處士’之名，自負也，謗國也。”《舊五代史·李敬義傳》柳璨奏：“乃有卧邀軒冕，視王爵如土梗者。司空圖、李敬義三度除官，養望不至，咸宜屏黜，以勸事君者”。楊萬里《誠齋集》卷八《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元詩選》戊集貢師泰《釣臺》第一首：“百戰關河血未乾，漢家宗社要重安；當時盡着羊裘去，誰向雲臺畫裏看？”（第二首則易貶爲褒：“青山如馬復如龍，滄海東來第幾重？不是狂奴輕萬乘，世間誰不受牢籠！”）。《紀録彙編》卷一八七《留青日札》引明太祖《嚴光論》：“古今以爲奇哉，在朕則不然。……假使赤眉、王郎、劉盆子等混淆未定之時，則光釣於何處？……今之所以獲釣者，君恩也。……朕觀當時之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不正忘恩，終無補報，可不恨歟！”——明遺民王夫之《搔首問》謂“昭代無隱逸”，亦因“且有寰中士夫不爲君用、充軍之例”，即明祖科效法嚴光者之罰耳。是以本庾峻、梁武帝之旨，則林逋得傲諸葛亮、謝安：“鄙夫則不然，胸腹空洞。……衡門情味，則倒睨二君而有得色”（《林和靖詩集》卷四《深居雜興·序》）；而據麋元、明太祖之説，則吴偉業徒羡周黨、楊維楨：“不召豈能逃聖代？無官敢即傲高眠！”（《梅村詩集》卷一二《將至京師寄當事諸老》）。此古來論隱士之大較也。若夫强飾蠅營，高言龍卧，靡好爵而充肥遯，如王康琚《反招隱》：“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禦人口給，不患無詞。《晉書·鄧粲傳》粲以“高士”應召，友譏其“改節”，粲答：“朝亦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於物”；《南齊書·王秀之傳》父瓚之“歷官至五兵尚書，未嘗詣一朝貴”，江湛謂何偃曰：“王瓚之今便是朝隱”；《全唐文》卷三二五王維《與魏居士書》勸其出仕而斥隱遁如許由、陶潛之流“皆障於事而未明心，非爲達道”；張伯端《悟真篇》卷下《西江月》之二：“志士若能修煉，何妨在市居朝”；皆王闓運《湘綺樓箋啓》卷三《致趙直牧》所謂：“大隱在官廳，其實爲混飯耳。”王通《中説》有《周公》、《禮樂》兩篇更巧立“天隱”、“地隱”、“人隱”、“名隱”等名目，要亦無非心境兩泯，權實雙行，以便取熊而不舍魚，東食而復西宿。或本道家，或出釋氏，而文中子其人又自命儒宗，以河汾上繼洙泗者。蓋曲學阿世，正復所以利己；三教猶《六經》然，莫不“爲我註脚”，適堪資己藉口。朱熹僅知王康琚詩乃“老氏之言”，識尚局而未通也。

一九　全漢文卷二二

司馬相如諸賦見於卷二一者，别詳《史記》卷論《司馬相如列傳》。

《美人賦》。按《西京雜記》卷二：“長卿悦文君之色，遂以發痼疾，乃作《美人賦》以自刺，而終不能改。”此作語意與所記不合，自是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之遺耳。李頎《送康洽入京進樂府歌》：“識子十年何不遇！只愛歡遊兩京路。朝吟左氏《嬌女篇》，夜誦相如《美人賦》”；以相如此賦承“歡遊兩京”是也，左思《嬌女詩》乃咏稚女嬌憨，李詩連類儷詞，遂一若亦爲長安狹邪之什！此復如高適《送渾將軍出塞》之艱於屬對而英雄欺人也，參觀《史記》卷論《衛將軍、驃騎列傳》。

《美人賦》：“王曰：‘子不好色，何若孔墨乎？’相如曰：‘古之避色，孔墨之徒；聞齊饋女而遐逝，望朝歌而迴車。譬猶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見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按《全三國文》卷一六陳王植《與吴季重書》：“墨翟不好伎，何爲過朝歌而迴車乎？”；更進一解，謂墨子自知好色，求己心不亂，故不敢見可欲耳。倫理學言苦行或出於心實愛好而克抑，或出於心本憎惡而棄擲，前者爲禁欲之真，後者祇得禁欲之貌（die echte askese und die scheinaskese des ressentiments） [1017] ；可以鈎玄明義。《聊齋志異》會校會註會評本卷六《小謝》但明倫評：“於摇摇若不自持之時而即肅然端念，方可謂之真操守、真理學；彼閉户枯寂自守，不見可欲可樂之事，遂竊以節操自矜，恐未必如此容易”；即相如之意，“肅然端念”猶此賦下文之“臣乃脈定於内，心正於懷”。食之與色，比物此志，如舒夢蘭《遊山日記》卷二七月丁酉：“余嘗謂鎮國公永珊曰：‘公已絶葷久矣，亦尚思肉味否？’公正色答曰：‘凡事之所貴，必貴其難；苟不知肉味之美，而絶不茹葷，亦奚足尚？’”法國文家屢申斯旨。或曰：“苟未見甚可欲，未識甚可欲，而遽自詡閑情忍性，若而人者，正未許在”（on ne peut se vanter de mépriser et combattre la volupté，si on ne la voit，si on l’ignore，et ses grâces，et ses forces et sa beauté，plus attrayante） [1018] ；或曰：“何爲有德？於娱情快欲之尤物，能戒而絶之，是爲有德。孰爲娱情快欲之尤物？解人者其唯個中畢經遍歷者乎！苟非親嘗，則無真鑑，律身克己，徒託空言。夫事之可貴，緣其難能；不見可欲，不知何戀，止未動之心，割無根之愛，捨非有之物，亦奚足尚？”（en quoi consiste la vertu？dans la privation absolue des choses qui flattent le plus les sens. qui peut savoir quelle est la chose qui les flatte la plus？celui-là seul qui a joui de toutes. si la jouissance du plaisir peut seul apprendre à le connaître，celui qui ne l’a point éprouvé ne le connaît pas. que peut-il donc sacrifier？rien，une chimère；car quel autre nom donner à des désirs qui ne portent que sur une chose qu’on ignore？et si la difficulté du sacrifice en fait seule tout le prix，quel mérite peut avoir celui qui ne sacrifie qu’une idée？） [1019] ；或又記與清修教士晤言，讚其願力堅卓，能勿與俗人同嗜好，遺塵濁世路而入清淨道場，士答：“我儕自問皆孱懦無勇之徒耳！不敢上陣厮殺，祇辦閉關退保，聊固吾圉而已”（nous sommes des poltrons；nous sommes retirés dans une forteresse，parce que nous ne nous sentions pas le courage de nous battre en plaine） [1020] 。

【 增訂四 】 約翰生博士遊法國，訪一尼庵（the english austin nuns at notre dame de sion），謂庵主曰：“大德居此，非皈依道德，乃畏避罪惡耳”（madam，you are here，not for love of virtue，but for fear of vice. －w. j. bate，samuel johnson ，1978，p. 518）。原引斯達爾夫人與清修教士問答語，正爾同揆。

蓋道院修士亦猶“孔孟之徒”，不過《老子》三章所謂“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相如輩則以爲親接可欲而自持不亂，方許語於有德。一如望風而逃，一如交綏而勝。然兩者以遏嗜欲、擯悦樂爲德，固無乎不同也。常諺有曰：“爲善最樂”（語始見《後漢書·東平王蒼傳》載明帝詔），顧古來修身所主張，實謂人樂爲者多非善事，而事之善者每即人所惡爲 [1021] ，故人之所應爲當爲輒反於其欲爲願爲，甚且非其所能爲可爲。孔子論“血氣”所當“戒”，荀子論“情性”不可“順”，即言約身勝慾，以禮義齊嗜好。亞理士多德《倫理學》尤誨人百凡行事當嚴防樂在其中，悦心快意之事如美女之爲禍水，足以傾城傾國（now in everything the pleasant or pleasure is most to be guarded against... we ought，then，to feel towards pleasure as the elders of the people felt towards helen，and in all circumstances repeat their saying） [1022] ；大類《管子·中匡》：“古之隳國家、隕社稷者，非故且爲之也，必少有樂也，不知其陷於惡也。”塔索詩中向往於聖世福地（bella età dell’oro），直是欲界仙都，人人任真適願，了無檢束，唯遵大自然所頒金科玉律一條：“情性所樂，禮法必許”（ma legge aurea e felice／che natura scolpì：s ’ei piace，ei lice ） [1023] ；又類《列子·楊朱》假託管子答晏子問：“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真管子可與假管子敵家對壘。席勒詩寫哲學家之鬼七八輩在幽冥會講，亞理士多德爲都講，笛卡爾、康德咸與會，弟子（lehrling）問曰：“小子樂爲朋友效力，然心既樂爲，則事必不善、行必不德。竊以爲憂，將奈之何？”（gern dien’ich den freunden，doch thu’ich es leiden mit neigung，／und so wurmt es mich oft，dass ich nicht tugendhaft bin）。大師曰：“道無他，刻意憎鄙汝之朋友而已矣！憎之鄙之，則雖服事之而乃心不樂。于是乎惡爲而仍勉爲，違心克欲，由義盡分莫大焉”（da ist kein andrer rath，du musst suchen sie zu verachten，／und mit abscheu als dann thun，was die pflicht dir gebeut） [1024] 。真談言微中矣！人常謂基督教大盛之世，以賞心適體爲厲禁而自苦爲極則（that men should not please themselves but deny themselves everything they take delight in） [1025] ；相傳中世紀有數修士，一日偕行，經樹下，聞鶯啼圓潤清和，聽而樂之，徘徊不忍去，一士最敏，忽悟曰：“此鶯莫非魔鬼幻形乎！”（dass diese nachtigall wohl ein teufel sein könne），蓋一切可躭愛之事物，當時胥視爲魔鬼惑誘之具也（die zeit die alles，was süss und lieblich war，als teufelei verschrie） [1026] 。世、出世間法如五十步之與百步，均主窒欲持心，宗教特加厲滋章耳。是以司馬相如作賦，雖薄“孔墨之徒”，却仍以拒色不亂爲究竟歸宿，則不免復落孔墨彀中矣。

《長門賦》：“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按傅玄《雜言》詩：“雷隱隱，感妾心，傾耳清聽非車音”，可資比勘。皆謂雷轉車聲，而馬賦曰“象”，寫乍聞時心情，倖望頓生，傅詩曰“非”，寫細聆後心情，倖望復滅。同工異曲。唐和凝《江城子》：“輕撥朱弦，恐亂馬嘶聲。……今夜約，太遲生！”；久待無聊，理筝自遣，而手揮五絃，耳聆來騎，一心二用，情景已化單爲複。尹鶚更舊曲翻新，其《菩薩蠻》云：“少年狂蕩慣，花曲長牽絆，去便不歸來，空教駿馬回！”；馬之與車，物異功同，謂即非雷而真爲車，車而真來歸，終亦空車而無人焉者，又進一解。關漢卿《玉鏡臺》第三折：“你攢着眉熬夜闌，側着耳聽馬嘶，

……香燼金爐人未歸”，關捩尚欠此轉。唐無名氏《醉公子》，韓駒嘗歎爲“八句五轉”者（《歷代詩餘》卷一一二引《懷古録》，參觀《太史升菴全集》卷五），起云：“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結云：“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與尹鶚詞皆以下轉語取勝。尹詞言坐騎歸矣，不料人仍未歸；此詞言人雖歸乎，亦猶未歸，然而慰情聊勝於真不歸。方回《桐江集》卷一《〈名僧詩話〉序》謂禪宗下轉語，即“善爲詩者”之“翻案法”，尤侗《艮齋雜説》卷六亦謂禪偈用詩文之“翻一層法”（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一○全襲尤説），竊意傅玄詩之於司馬相如賦，尹鶚詞之於傅玄詩，以及無名氏此篇，皆下轉語、翻成案之佳例也。

楊貴《報祁侯繒它書》：“夫厚葬誠無益於死者，而俗人競以相高，靡財單幣，腐之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發，此真與暴骸於中野何異？”按《野客叢書》卷二五論漢“喪葬過制”，舉此書與《鹽鐵》、《潛夫》兩論及貢禹《奏事》參驗，惜未引崔寔《政論》言“送終之家亦大無法度”一節（《全後漢文》卷四六）。寔文且曰：“念親將終，無以奉遣，乃約其供養，豫修亡殁之備”；爲厚送死而薄養生，他文所未道，用心又别于歐陽修《瀧岡阡表》所謂“養之薄”而“祭豐”也。論厚葬之失者，以《吕氏春秋·節喪》、《安死》兩篇最爲明暢，繼之如《漢書·楚元王傳》劉向《諫營昌陵疏》、王充《論衡·薄葬》、《三國志·魏書·文帝紀·終制》、《晉書·皇甫謐傳·篤終》均未能後來居上，詞致每相形見絀；《南齊書·高逸傳》記沈驎士“以楊王孫、皇甫謐深達生死”，乃“自作《終制》”，其文失傳，不知作底言語。若楊王孫此書，乃《後漢書·趙咨傳》遺《勅子胤》之類耳。“與暴骸於中野何異？”言甚坦率，《吕氏春秋》則筆舌隽永。《安死》曰：“今有人於此，爲石銘置之壟上，曰：‘此其中之物，具珠玉、玩好、財物寶器甚多，不可不揚，揚之必大富，世世乘車食肉。’人必相與笑之，以爲大惑。世之厚葬也，有似於此。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揚之墓也。”魏文帝《終制》：“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盡取吕語；皇甫謐《篤終》：“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而大爲棺椁，備贈厚物，無異於埋金路隅而書表於上也”，點竄吕語，“埋金書表”又大似俗謔“此地無銀三十兩”之草創矣。《水經注》卷二九《湍水》引《荆州記》載魏張詹墓有碑，背刊云：“白楸之棺，易朽之裳，銅鐵不入，丹器不藏；嗟兮後人，幸勿我傷！”；故他墳夷毁，而此墓得保，至元嘉六年，方被發掘，“初開，金銀銅錫之器、朱漆雕刻之飾爛然，有二朱漆棺，棺前垂竹簾，隱以金釘。……虚設‘白楸’之言，空負黄金之實！”則書表“此處無銀”，亦或取信一時，而小黠終無補於大痴也。魏文《終制》：“漢文帝之不發，霸陵無求也；光武之掘，原陵封樹也。霸陵之完，功在釋之；原陵之掘，罪在明帝”；《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裴註引《魏略》記郝昭戒子：“吾爲將，知將不可爲也；吾數發冢，取其木以爲攻戰具，又知厚葬無益於死者也”；《陳書·世祖本紀》天嘉六年八月詔：“零落山邱，變移陵谷，或皆剪伐，莫不侵殘，玉杯得於民間，漆簡傳於世載。”蓋玉魚昨封於壙中，金盌早出於市上，故厚葬誨盜，傳不絶誡。然告诫之數，適見盜發之頻；事常、斯言之亦常，重言不已、即空言無效耳。以“仲父”吕不韋之極言，而《諫營昌陵疏》謂秦始皇盛葬無前，墓“離牧豎之禍”，其中“珍寶不可勝原”；以漢文帝之示儉，而《終制》與張載《七哀》詩歎漢氏諸陵遭掘，“玉柙金鏤”，是處都有，江淹《銅劍讚》論葬事亦云：“前漢奢於後漢，魏時富於晉世。”父祖之誨諄諄，而子孫之聽藐藐；《新五代史·雜傳》第二八論温韜“劫陵賊”所謂：“嗚呼！厚葬之弊，自秦漢以來，率多聰明英偉之主，雖有高談善説之士，極陳其禍福，有不能開其惑者矣！”《晉書·索綝傳》記愍帝時，盜發漢霸、杜二陵，“多獲珍寶”，帝問：“漢陵中物何乃多耶？”綝對：“漢天子即位一年而爲陵，天下貢賦三分之一……充山陵。漢武帝饗年久長，比崩而茂陵不復容物，……赤眉取陵中物，不能減半，于今猶有朽帛委積，珠玉未盡。此二陵是儉者耳。”是霸陵終未得“完”，且非如張釋之所諫“中無可欲”者。白居易《新樂府·草茫茫》：“驪山脚下秦皇墓，……一朝盜掘墳陵破。……奢者狼藉儉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憑君回首向南望，漢文葬在霸陵原”；鮑溶《經秦皇墓》、《倚瑟行》等亦發揮此意。詩家興到落筆，似僅讀《三國志·魏文紀》，不讀《晉書·索綝傳》，故中唐人而爲漢文、宣二陵未發前之魏、晉人語也。《全後漢文》卷二九宋元《上言》：“臣聞秦昭王與吕不韋好書，皆以書葬。

……冢皆黄腸題湊，處地高燥未壞。臣願發昭王、不韋冢，視未燒詩書”；不韋深知珠寶殉葬之招揚，初不料發冢亦以詩書也。邵温《聞見後録》卷二二：“張侍中耆遺言厚葬，晏丞相殊遺言薄葬；二公俱葬陽翟，元祐中同爲盜所發。侍中壙中金玉犀珠充塞，盜不近其棺，所得已不勝負，皆列拜而去。丞相壙中但瓦器數十，盜怒不酬其勞，斵棺取金帶，亦木也，遂以斧碎其骨。厚葬免禍，薄葬致禍，楊王孫之術疏矣！”夫枯骨何知，無所謂“禍”福，然此事與發吕不韋冢事均出意計之外，却復在情理之中，世故難於一概，有如是者。

二○　全漢文卷二三

董仲舒《士不遇賦》：“孰若返身於素業兮，莫隨世而輪轉。”按“輪轉”喻圓滑，即《楚辭·卜居》：“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王逸註：“轉隨俗也，柔弱曲也，潤滑澤也。”以圓轉形容天運、道心之周流靈活，如《易·繫辭》上：“蓍之德，圓而神”，或《文子·自然》：“天道默默，輪轉無端。……惟道無勝，輪轉無窮”，是爲贊詞；以之品目處世爲人之變幻便佞，如董賦此句，是爲貶詞。《鬼谷子·本經陰符七篇》論“轉圓”曰：“或轉而吉，或轉而凶”；圓之事或“吉”或“凶”，“圓”之詞亦有美有刺，不可以不圓覽者也 [1027] 。喻天擬道，略見《老子》卷論第四○章。《關尹子·一宇》設譬最巧：“以盆爲沼，以石爲島，魚環游之，不知幾千萬里不窮乎！夫何故？水無源無歸。聖人之道，本無首，末無尾，所以應物不窮。”黄庭堅擷取入詩，魚藻遂成詞藻。周敦頤《太極圖》逕以圓圈中空爲“無極而太極”之象，理學家如莊㫤者，賦詩幾每一首有“乾坤”，每三首有“太極”；《定山先生集》卷二《題畫》：“太極吾焉妙，圈來亦偶誇”，卷四《遊茆山》：“山教太極圈中闊，天放先生帽頂高”，又《孤鶴翁過訪》：“老懷太極一圈子”，卷五《雪中和趙地官》：“許誰太極圈中妙，不向梅花雪裏求”等，皆藉圓爲抒懷寫景之資。《五燈會元》卷一僧璨《信心銘》：“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圓同太虚，無欠無餘”；司空圖《詩品·流動》：“若納水綰，若轉丸珠”；張英《聰訓齋語》卷上：“天體至圓，萬物做到極精妙者，無有不圓。聖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至一藝一術，必極圓而後登峰造極。”然立身則又尚方，《荀子·禮論》：“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郝懿行註謂“有稜角”；《文子·微明》及《淮南子·主術》並言：“智欲圓而行欲方”，“方者、直立而不撓，素白而不汙。”兹略陳以圓譏彈人品者。

巧宦曲學，媚世苟合；事不究是非，從之若流，言無論當否，應之如響；阿旨取容，希風承竅，此董仲舒賦所斥“隨世而輪轉”也。以轉爲用，必以圓爲體，惟圓斯轉矣。應劭《風俗通》：“延熹中，中常侍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在帝左右，縱其巧慝。時人爲之語曰：‘左迴天，徐轉日，具獨坐，唐應聲’；言其信用甚於轉圓也”（《全後漢文》卷三七）。則自轉乃所以轉人，猶輪轉之使車行，故權變可以致權勢焉。桓寬《鹽鐵論·論儒》：“孔子能方不能圓，故飢於黎丘”；王充《論衡·狀留篇》歎：“且圓物投之於地，東西南北，無之不可。……方物集地，一投而止。……賢儒、世之方物也”；熊遠《因災異上疏》論選官用人“公正道虧”，有曰：“遂使世人削方爲圓，撓直爲曲”（《全晉文》卷一二六）。至唐元結而大放厥詞，《自箴》、《汸泉銘》、《淔泉銘》、《惡圓》、《惡曲》（《全唐文》卷三八二、三八三）重宣斯意：“君欲求權，須曲須圓”“天不圓也！”歷來傳誦。清人欲射西來新學之潮，尚衍元氏陳言之緒，如孫星衍《平津館文稿》卷下《釋方》：“夫方而模稜，君子惡之，故聖人有‘觚不觚’之歎。……自地圓之説行，則重圓而毁方；自歲差之説行，指分秒以求天地之差忒，則小過足以累賢才。吾懼世道人心之去古日遠也！”其實惡圓乃唐人諷世慣語，特不若元結之强聒耳。如柳宗元《乞巧文》：“付以姿媚，易臣頑顔，鑿臣方心，規以大圓”；孟郊《上達奚舍人》：“萬俗皆走圓，一身獨學方”；白居易《詠拙》：“從兹知性拙，不解轉如輪”，又《胡旋女》：“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圓轉；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禄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黄河疑未反；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從兹地軸天維轉，五十年來制不禁”；元稹《胡旋女》：“旋得明王不覺迷，妖胡奄到長生殿。……萬過其誰辨終始？四座安能分背面？才人觀者相爲言：‘承奉君恩在圓變！’是非好惡隨君口，南北東西逐君眄；柔軟依身看佩帶，徘徊繞指同環釧。……君言似曲屈爲鈎，君言好直舒爲箭；巧隨清影觸處行，妙學春鶯百般囀”；劉師服、軒轅彌明《石鼎聯句》：“大若烈士膽，圓如戰馬纓。……睆睆無刃跡，團團類天成。……磨礲去圭角，浸潤著光明。願君勿嘲誚，此物方施行”；陸龜蒙《奉酬襲美〈苦雨〉見寄》：“不然受性圓如規，千姿萬態分毫釐。唾壺虎子盡能執，舐痔折枝無所辭。有頭强方心强直，撑拄頽風不自力。”元、陸兩詩，尤筆墨酣飽。

【 增訂三 】 《潛夫論·交際》：“嗚呼！凡今之人，言方行圓，口正心邪”，以“圓”與“邪”互文。陶宗儀《南村輟耕録》卷一○載元潘純作《輥卦》，“譏世之仕宦人以突梯滑稽而得顯爵”，實即言官場要務唯在圓滑。有曰：“輥亨，可小事，亦可大事。……終日輥輥，厲無咎。……模稜吉，……以隨時也。……神輥，……老於事也。”“輥”即“滚”，唐宋人例用此字。如《五燈會元》卷七雪峯義存章次：“陞座，衆集定，師輥出木球”，又卷九芭蕉圓章次：“三千大千世界被老僧都合成一塊，輥向須彌頂上”，又卷一六劉經臣《明道喻儒篇》：“輥球舞笏”；李後主《夢江南》：“滿城飛絮輥輕塵，愁殺看花人”；《全金元詞》二六○頁王喆《青蓮池上客·上元看輥燈毬》：“順風歸去，輥入蓬萊觀”；陸游《劍南詩鈔》卷六四《夢中作》：“春風又作無情計，滿路楊花輥雪球”；張鎡《南湖集》卷三《蚊》：“雪片有聲飄作陣，楊花無樹輥成球”；許棐《梅屋詩稿·宫詞》：“卧聽羊車輥夜雷，知從誰處飲酣回。”王惲《秋澗大全集》卷三三《輥馬圖》：“四輥塵沙更適宜”，蓋畫滚塵馬者。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二五歲除對雪詞牌亦尚作《輥繡球》。“神輥”也者，圓體滚用，通神入化，隨時而轉，無往不宜。“輥輥（滚滚）終日”，斯可以爲衮衮諸公矣。

唐人論立身行己，於圓亦有别擇而不抹摋者，如柳宗元惡丸之圓而取輪之圓，《車説贈楊誨之》云：“中不方則不能以載，外不圓則窒拒而滯。……匪箱不居，匪輪不塗”；又《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云：“吾子之方其中也，其乏者，獨外之圓耳。固若輪焉，非特於可進也，鋭而不滯，亦將於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環之無窮，不欲如轉丸之走下也”；即以車擬象文子、淮南之“智圓行方”。程本《子華子·虎會問》：“夫子軫方而轂圓，將無乎而不可”，又參柳此文。因“圓”得安，賴“轉”以亨，柳文與元、陸詩，喻柄異而喻邊同。然“轉”亦可示流離浪蕩、迷方失所，是因“圓”而不得“安”，又即《鬼谷子》所謂“或因轉而凶”。如《焦氏易林·泰》之《蹇》：“居如轉丸，危不得安”；《太平廣記》卷二○二引《玉堂閒話》載《〈長恨歌〉傳》作者陳鴻子琡與僧詩：“行若獨輪車，常畏大道覆；止若圓底器，常恐他物觸。行止既如此，安得不離俗！”曹植《雜詩》之二：“轉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類此游客子，捐軀遠從戎”；《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張生自歎“書劍飄零”，亦曰：“脚跟無線如蓬轉”；而《淮南子·説山訓》：“見飛蓬轉而知爲車”，《後漢書·輿服志》上：“上古聖人見飛蓬始知爲輪”，則蓬、輪連類。惡圓與元、陸同，所以惡圓則迥異，一憎其巧能游移，一恨其苦無根基，蓋喻柄同而喻邊異者。清季小説巧立名色，命詭隨容説之徒爲“琉璃蛋”、“油浸枇杷核”，指歸乃柳州所斥“轉丸”而非《易林》所憫“轉丸”也。着眼在轉，初不必拘圓體爲渾爲匾。是以外無圓狀而内蓄圓機者，同爲見異即遷、得風便轉之象，如西方風信雞（weathercock），猶吾國古之“相風烏”。清修之士自責坐馳，道心不定，物欲忽移，即喻如風信雞（voilà la girouette où tournent nos désirs） [1028] 。風針與車輪形雖異而轉尚同；若風帆之與風針，不特形體迥殊，抑且一轉一不轉，然因風易向，無乎不同。脚跟不定、主張不固、迎合趨附之流遂被“順風扯篷”之目，西詩亦諷：“萬事率飾僞，一生事諂悦，八風順張帆”（allen heucheln，stets behagen，／allem winde segel geben） [1029] 。

【 增訂三 】 張文虎《覆瓿集·俗語集對》：“油炒枇杷核；風吹楊柳頭。”“炒”與“浸”字面水火，而語意水乳。下句與風帆、風針同揆，即今語所謂“風派”也。《莊子·天運》老子教孔子曰：“吾子亦放風而動”，《釋文》：“放、依也。依無爲之風而動也。”斷章取義，“風派”亦莊老之教外别傳歟。

【 增訂四 】 《全唐詩外編》一六頁劉知幾《詠史》：“汎汎水中萍，離離嶺畔草。逐浪高復下，從風起還倒。人生不若兹，處世安可保。”劉言“草”之“從風”，即孟子所謂“草上之風必偃”，與“風帆”、“風針”、“風吹楊柳頭”，均喻“風派”。“油炒枇杷核”喻爲人油滑，亦“處世”、“保生”之訣也。

十八世紀英國一貴族教子，略謂：須舉止都雅，談吐温文（graces），隱匿衷情（dissimulation），容悦取下，天生稜角，必在交際中礱除之，毋若金剛鑽之未琢磨者（such an amicable collision rubs off and smoothes those rough corners which nature has given to the smoothest of us；the best of us have more of rough than polished diamond） [1030] ；即誨兒磨菱成芡，以得通行世路，正軒轅彌明所謂“磨礱去圭角，此物方施行”。西方古稱人之有定力而不退轉者爲“方人”（a square man） [1031] ，後來稱骨鯁多觸忤之人爲“稜角漢”（ein eckiger mensch），當世俚談亦呼古板不合時宜爲“方”（square），皆類吾國唐、宋之言“方頭”，如陸龜蒙《奉酬襲美〈苦雨〉見寄》：“有頭强方心强直”，又《全唐詩》輯陸氏斷句：“頭方不會王門事，塵土空緇白苧衣”；羅隱《堠子》：“未能慚面黑，只是恨頭方”；朱熹《朱文公集》卷二《與宰執箚子》：“意廣才疎，頭方命薄”；《侯鯖録》卷八：“今人謂拙直者名‘方頭’”；《輟耕録》卷一七：“‘方頭’乃不通時宜之意”（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六《方頭不律（力）》條僅引元曲，亦未知宋、明人已先有釋詁）。

【 增訂三 】 陳元靚《事林廣記》戊集二《圓社摸場》：“凡來踢圓者，必不是方頭。”蓋謂蹴踘乃“一等富室郎君、風流子弟與閒人所習”（《夢粱録》卷一九《社會》），未許迂拘措大輩問津。此亦宋俗語“方頭”之例；“方”與“圓”、足“踢”與“頭”均映射成趣。

【 增訂四 】 《東坡志林》卷四《孔子誅少正卯》：“此叟蓋自知其頭方命薄，必不久在相位。”原引朱熹《與宰執劄子》中語本此。《全唐文》卷五三三李觀《上杭州房使君書》：“胆薄不敢以干大人，頭方不足以扇知己。”孟郊《灞上輕薄行》：“自歎方拙身，忽隨輕薄倫。”“方”字可以原引《侯鯖録》所謂“拙直者名‘方頭’”詮之。

然巧於自全，應變隨機，無往不泰者，亦被“方人”之目，如方物之轉側反覆，終能安穩（diodati of padre paolo，huomo cubiculare ，on what side soever he fell stood still） [1032] ；即王充所謂“一投而止”，充以爲美者，此則以爲刺，猶今嘲“不倒翁”，喻邊同而喻柄異矣。西方古籍又謂天帝狀如圓球（like unto the globe of a round sphere） [1033] ，哲人（sapiens）法天，亦能自主而無待，庶幾完全、光潤而復渾圓（in se ipso totus，teres atque rotundus）；故或惡謔曰：“斯多噶派大師號‘圓人’，殆上無首、下無具之肉團歟？”（stoicus？quomodo potest“rotundus”esse，ut ait varro，“sine capite，sine praeputio？”） [1034] 。則指萬物備身，滿足無缺，若“太極”及“聖人智圓”，非言一團和氣、以順爲正，若輪及丸之可轉也。

意馬心猿，情常躁競；波萍風草，行不貞固；故人之品操，輪轉貽譏。人事靡恒，人生多故，反掌榮辱，轉燭盛衰，亦復齊心同慨。太公《犬韜》已曰：“利害相臻，猶循環之無端”（《全上古三代文》卷六）。賈誼《鵩鳥賦》言吉凶蟺續，曰：“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司馬遷《士不遇賦》言禍福倚伏，曰：“逆順還周，乍没乍起”；皆已擬圓轉，特未道車輪。《大智度論·我聞一時釋論》第二：“如《時經》中偈説：‘時來衆生熟，時去則催促；時能覺悟人，是故時爲因。世界如車輪，時變如輪轉，人亦如車輪，或上而或下。’”人之運命，如人之品操然，可取象於車輪，均無常也。白居易《放言》之二：“禍福回還車轉轂，榮枯反覆手藏鈎”；劉商《銅雀妓》：“盛色如轉圓，夕陽落深谷”；劉駕《上馬歎》：“布衣豈常賤，世事車輪轉”；夏竦《江州琵琶亭》：“年光過眼如車轂，職事羈人似馬銜；若遇琵琶應大笑，何須涕淚滿青衫”（《文莊集》卷三六）；黄景仁《春城》：“更欲起相告，事運多相因，啼笑互乘伏，迎送如輪巡”（《兩當軒集》卷五）。劉駕語類東方朔《與公孫弘借車書》：“木槿夕死朝榮，士亦不長貧也”（《全漢文》卷二五）；知命運之無常而反以自壯者，惟其無常，則不至長貧終賤，而或有發跡變泰之一日也。運命輔輪，與時消息，是以《大智度論》引偈曰“時爲因”、夏竦詩曰“年光車轂”。莎士比亞詩言時光（time）百爲，運命輪轉亦屬所司（and turn the giddy round of fortune’s／wheel） [1035] ；西洋舊日每雕繪男或女神以象光陰，立運命輪後，攤臂左右持其桄 [1036] 。古希臘小詩詠人事（the circumstances of life）云：“輪轉不息，輪邊各處乍視在上，忽焉在下”（the wheel goes round，and of the rim now one／and now another part is at the top） [1037] ；此象歷世承用。相傳古羅馬人於輪邊三處分别標示未來、現在、過去，曰：“我將得勢”，“我正得勢”，“我曾得勢”（regnabo，regno，regnavi），周轉往還，以見升沉俄頃。十四世紀意大利掌故名編記一權貴置酒高會，有客不速闖席，手執半尺許長釘（un grande aguto spannale），主人驚問，來者曰：“君權勢如日方中，盛極則必衰，吾持此相贈，供君釘止命運之輪，俾不復轉動，庶幾長居高而不下降”（tu se’nel colmo della rota e non ti puoi muovere，che tu non scenda e capolevi. per questa cagione io t’ho recato quello aguto，acciò che tu conficchi la rota） [1038] 。十六世紀英國名劇中一霸王大言曰：“吾桎梏命運之神，手奪其輪而自轉之，天日墮塌，吾終不敗”（i hold the fates bound fast in iron chains，／and with my hand turn fortune’s wheel about；／and sooner shall the sun fall from his sphere／than tamburlaine be slain or overcome） [1039] 。均謂使“正得勢”能成“永得勢”也。運命與時機之神一足踏輪（è perch’io tengo un piè sopra una rota），一手持球（e ne la destra una volubil palla） [1040] ，胥示其如走盤之珠。歌德更進一解，以爲歡樂流轉不居如圓球（man pflegt das glück wegen seiner grossen beweglichkeit kugelrund zu nennen），而悲戚逗留勿動如多角物（vergleichen wir das unglück mit einen tausendeck） [1041] ；閲歷愈深矣。

人情向背無常，世事榮枯不定，故以圓轉目之。雖然，肝膽可以成胡越也。生涯落套刻板，沿而不革，因而長循，亦被圓轉之目。蓋圓轉之族非一；走坂之丸、亂轍之輪，軼出遠逝，未盡其趣。體動而處未移，重複自落蹊徑，固又圓轉之事也。守故蹈常，依樣照例，陳陳相襲，沉沉欲死，心生厭怠，擺脱無從。圓之可惡，本緣善於變易，此則反惡其不可變易焉。如寒山詩：“人生在塵蒙，恰似盆中蟲，終日行繞繞，不離其盆中”；蘇軾《送芝上人游廬山》：“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迹”，又《伯父送先人下第歸蜀、因以爲韻》：“應笑謀生拙，團團似磨驢”（參觀《二蟲詩》：“君不見水馬兒，步步逆流水，大江東流日千里，此蟲趯趯長在此”，樓鑰《攻媿集》卷一《攻媿齋》：“勉前類水馬，立處祇如舊”）；

【 增訂四 】 《藝文類聚》卷九四引宋袁淑《俳諧·驢山公九錫》：“嘉麥既熟，寔須精麪，負磨迴衡，迅若轉電。”可補坡詩“磨驢”句諸家註。十九世紀初法國一文家持小邦使節赴俄國，久羈聖彼得堡不得歸，與人書曰：“吾每早醒來，一日復始，猶轉磨之驢，團團不離舊規，步步皆踏陳迹”（...et puis je m’ éveille，je veux dire de grand matin，et je recommence，tournant toujours dans ce cercle，et mettant le pied à la même place，comme un âne qui tourne la meule d’un battoir. －joseph de maistre，in sainte-beuve，causeries du lundi ，vol，iv，p. 209）。

黄庭堅《僧景宗相訪寄法王航禪師》：“一絲不掛魚脱淵，萬古同歸蟻旋磨”，《演雅》：“氣陵千里蠅附驥，枉過一生蟻旋磨”，又《羅漢南公升堂頌》：“黑蟻旋磨千里錯”（參觀陳與義《簡齋詩集》卷九《述懷呈十七家叔》：“浮生萬事蟻旋磨，冷官十年魚上竿”）。庭堅用前引《關尹子》盆魚環游語，尤足示點化脱换之法。關尹子頌“聖人之道”，庭堅移施人事，等盆魚於磨牛、磨蟻，變贊詞爲憾詞，如《欸乃歌》之二：“從師學道魚千里，蓋世成功黍一炊”，又《去賢齋》：“争名朝市魚千里，窺道詩書豹一斑。”皆謂奔波競攘而實則未進分寸，原地不離，故我依然；猶功蓋一世，夢祇刹那，學富五車，見僅管孔，均爲唐捐而已。基督教《聖經》亦以驢轉磨石（molam asinarium）喻人生 [1042] ；生活乏變化有若磨坊馬之團團旋轉（like a mill-horse in the same round）已成西方恒言 [1043] 。一奉使駐節外國者云：“朝臣有升降，我儕祇旋轉耳，猶磨坊輪然，忙煞不移故處”（court motions are up and down，ours circular... ours like millwheels，busy without changing） [1044] 。一詩家致友書云：“君見我一日作麽生，便悉我終年亦爾。日日周而復始，團轉如牽磨之瞎馬；顧馬自以爲逐步漸進，而我則眸子瞭然，知前程莫非陳跡，自省行二十四步後，依然在原處耳”（when you have seen one of my days，you have seen a whole year of my life；they go round and round like the blind horse in the mill，only he has the satisfaction of fancying he makes a progress，and gets some ground；my eyes are open enough to see the same dull prospect，and to know that having made four-and-twenty steps more i shall be just where i was） [1045] 。又一文家云：“有似磨坊驢馬，盲目環行，研碎無用之歲月爲粉屑”（si rode e s’aggira continuamente entro un anello cieco，come la bestia alla màcina，e ha l’impressione di tritarvi i suoi inutili giorni） [1046] 。然苟有他象足示窠臼難拔之意，初不粘着於牽磨團轉，如諧詩云：“身不由己，動必循規，祇許作有軌電車，欲求爲公共汽車而不可得”（an engine that moves／in predestinate grooves，／i’m not even a bus，i’m a tram） [1047] 。猶之船帆亦可象脂韋將順，無須拘泥於車輪也。

參稽諸喻，所謂“安詩”當學“博依”耳。取譬有行媒之稱（參觀《史記》卷論《樗里子、甘茂列傳》），雜物成文，撮合語言眷屬。釋書常言：“不即不離”，“非一非異”（僧肇《寶藏論·離微體淨品》第二、唐譯《華嚴經·十通品》第二八、《陀羅尼經·授記分》第二又《夢行分》第三、《圓覺經》卷上等），竊謂可以通於比喻之理。吾鄉鄒祗謨警句：“落花飛絮兩無情，仗千尺游絲作合”（《麗農詞》卷上《鵲橋仙第一體》，《歷代詩餘》卷二九、王昶《明詞綜》卷五以爲董斯張詞），又竊欲借以明比喻之法。《昭代叢書》中有馬榮祖《文頌》，其一五《取譬》曰：“如形與影，合不待媒”，實未觀窈眇也。

二一　全漢文卷二四

董仲舒《山川頌》。按“惟山之意”句，孫詒讓《札迻》卷二謂“意”字“疑當爲‘惪’［德］，形近而誤”，是也。《頌》言仁人君子“取辟”於山川，以成其德，《韓詩外傳》卷三又《説苑·雜言》篇一節相類。皆祖《荀子·宥坐》篇記孔子觀東流之水而稱水有九德云云，《大戴禮·勸學》、《孔子家語·三恕》等亦輾轉傳述。道家每言“道法自然”，此則儒家之“德法自然”也。德之數或八或九，名目揣稱各有出入，不必覈較。《老子》卷論第一七章已言人事之“法”物理，實名學所謂“比論”（analogy），非思辯所尚。即如董賦頌水德有曰：“循微就下，不遺小間，既似察者”，而《荀子》則謂：“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韓詩外傳》又謂：“動而之下，似有禮者。”夫水之就下，一而已，而“取辟”之美德，三人言殊。董之“察”、明辨微也，荀之“義”、謹守分也，韓之“禮”、卑自牧也；三者可以相通而各有所主，莫衷一是。《老子》第七八章：“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强者莫之能勝”；《文子·道原》：“夫水所以能成其德者，以其綽約滑潤也”；《左傳》昭公二十年子産囑子大叔：“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水懦，民狎而翫之，則多死焉”；則水之卑弱適成其所以爲“禍水”爾！“德”云乎哉！蓋取譬設喻，寓言十九，乃善説之修詞，非真知之析理。《雲仙雜記》卷二：“淵明嘗聞田水聲，倚杖久聽，歎曰：‘秫稻已秀，翠色染人，時剖胸襟，一洗荆棘，此水過吾師丈人矣！’”師儒觀水明道，實無異乎詩人聽水觸興。《晉書·張天錫傳》：“數宴園池，政事頗廢，臣或極諫，答曰：‘吾非好行，行有得也。觀朝榮則敬朝秀之士，玩芝蘭則愛德行之臣，覩松竹則思貞操之賢，臨清流則貴廉潔之行，覽蔓草則賤貪穢之吏，逢颷風則惡凶狡之徒。若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庶無遺漏矣！’”文過之遁詞，全同勸善之法語，皆“德法自然”也。抑古人言“德”，有二義焉 [1048] 。一指行爲之美善者（tugend），如《論語·里仁》：“德不孤”，皇侃《義疏》引殷仲堪曰：“推誠相與，以善接物”；其要在乎修身繕性，如《述而》：“德之不修也，……是吾憂也！”故行前或三思，爲後或三省，可以“種德”、“進德”、“積德”、“失德”，皆爲人説法也。一指性能之固特者（eigenschaft），如《禮記·緇衣》：“子曰：‘小人溺於水。……夫水近於人而溺人，德易狎而難親也，易以溺人’”；即文子、子産之意，“德”正指水性，鄭玄註誤。作此或作彼，是爲能；作之，長作之，不見異而思遷，不力罷而生怠，是爲性；性者，自然而非自由，行素而非專己。《老子》第五一章：“道生之，德畜之。……夫莫之命而長自然”，王弼註：“道者、物之所由，德者、物之所得也”；《莊子·庚桑楚》：“性之動，謂之爲，動以不得已之謂德”，故同篇曰：“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徐無鬼》論狗之下者曰：“執飽而止，此狸之德也”；劉歆《七略》述鄒衍論五行之“終始五德”（《全漢文》卷四一），“德”乃金、水、木、火、土五物之生剋性能；郭象註《論語·爲政》，屢言“得性”爲“德”，見皇侃《疏》。不得已，不自主，非出意願，非由抉擇；故興利生害而未可論恩怨功罪，無爲善之樂，亦無作惡之疚。此就物而言也。據後義，則山、水之“德”何止八、九；依前義，則山、水并一“德”而無之。嫁名而形容盛德焉，説縛律之所必爲，一若見義而能勇爲（to make a virtue of necessity），何啻因傴爲恭、以閹稱貞哉！

就文論文，仲舒此《頌》謀篇又有疵病。前半贊山，結處稱君子“儼然獨處，唯山之德”，緊接“《詩》云：‘節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此之謂也。”後半贊水，起曰：“水則源泉混混沄沄，晝夜不竭，既似力者”，繼以“既似持平者”、“既似察者”、“既似知者”、“既似知命者”、“既似善化者”、“既似勇者”、“既似武者”，然後終之曰：“咸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之謂也。”引《詩》四句，與君子儼然之意相映發；引《論語》兩句，與得之爲德之意了不關屬，脱筍失卯。明是刻意經營，力求兩半格局平衡，俾乍視前後結處，《論語》若與《詩經》對稱；實則不顧義理，拉扯充數。嘗見元曲《西廂記》、《㑳梅香》中紅娘、樊素輩偶引《論語》，不特酸腐可厭，更屬支離可哂；不謂明道鴻儒，才竭技窮，出下策而呈窘態，無異空花炫眼、芻人巡城。倘以起處“混混沄沄，晝夜不竭，既似力者”三句移至篇末，承以“孔子在川上”云云，文病或稍校；然川上歎逝與“混混晝夜”固可沆瀣，而與“力”依然河漢。崔瑗《河間相張平子碑》：“敏而好學，如川之逝，不舍晝夜”；流水之不舍與好學之不倦融合無間，董相形而見屬詞粗疎矣。水常喻心，别見《楚辭》卷論《九章》；亦常喻時，則昉於《論語》此章，猶古希臘哲人言“重涉已異舊水，亦喪故我；我是昔人而非昔人，水是此河而非此河”（you could not step into the same rivers，for other waters are ever flowing on to you；into the same rivers we step and do not step：we are and are not） [1049] 。孔融《論盛孝章書》著語不忘“吾祖”，其起句“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正堪爲川上之歎作註；“不居”乃“逝者”之的詁，“如流”即“如斯”之明文。詞章如陸機《歎逝賦》：“川閲水而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閲人而成世，人冉冉而行暮”；李白《古風》：“前水復後水，古今相續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遊”（參觀《青瑣高議》卷七《孫氏記》引“古人”詩：“長江後浪催前浪，浮世新人换舊人”），又同題：“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杜甫《三川觀水漲》：“勢閲人代速”；殷堯藩《江行》：“年光流不盡，東去水聲長”；韓淙《暮春滻水送别》：“行人莫聽宫前水，流盡年光是此聲”；李端《憶故山贈司空曙》：“年如流水日長催”；張蠙《再游西山贈許尊師》：“昔時霜鬢今如漆，疑是年光卻倒流”；蘇軾《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陳恭尹《獨漉堂全集》卷二《懷古·咸陽》：“渭水東流不待人。”莫非涵流光於流波，溶逝景於逝水。與古爲新，如戴表元《剡源文集》卷三○《江村逢九日》：“身猶是雁飛難泊，時不如潮去復回”，難能尠見。郭則澐《洞霄小志》卷五：“景月汀夢入貴家園林，疊石爲山，下臨一池，惜無水。嗟歎間，有人出語曰：‘君不知前人詞乎：好是泉聲有時住，不教流盡年光！’”；斷句殊耐諷詠，微嫌“教”字用力，竊欲以“然”字易之。西方詩文中亦成套語，哲人或吹求指摘，以爲此喻易生理障 [1050] 。詞人復翻案謂年光不逝，人自邁往耳（las！le temps non，mais nous nous en allons；die zeit geht nicht，sie stehet still，／wir ziehen durch sie hin） [1051] ，又類《赤壁賦》之言“逝者如斯而未嘗往”矣。

【 增訂三 】 劉禹錫《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李羣玉《長沙開元昔與故長林許侍御題松竹聯句》：“逝川前後水，浮世短長生。”法國古詩言時光之消逝不停，亦每喻爲“前波避後浪，後浪擠前波”（le moyne：“un flot gronde en fuyant l’autre qui le pousse”；bussières：“ton flot qui chasse l’autre et ton onde fuyante”－j. rousset，op . cit . 142）。然浪淘波瀉，尚可於逝者如斯而外，别有會心。雪萊名篇侈陳天地萬物莫不親暱歡會，有云：“曷觀乎高嶺吻天、波浪互相抱持，……汝若不與我吻抱，此等物象豈非虚設？”（see the mountains kiss high heaven，/and the waves clasp one another；/.../what are all these kissings worth，/if thou kiss not me？－shelley：“love’s philosophy”）着眼不在波浪之追逐而在波浪之接合，取譬之物同而立喻之邊異矣。瑞士大小説家（jeremias gotthelf）則謂波浪接合，貌似相愛，實乃相賊；嘗歎世人勢利之交，瞬息間友親倏成仇寇，猶海濤盤渦中前波後浪，滚滚比連，方若偎依舞蹈，而即已排擠吞併（das geht gerade so wie in wogenden see，in wirbelnden flusse；da tanzen die wellen auch miteinander，als obs lauter herrlichkeit wäre，und ist es ausgetanzt，so verschlingt eine die andere－quoted in w. muschg，trag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3. aufl.，l46）。語危心苦，與雪萊取譬之邊同而立喻之柄異，亦自貼切事理也。

二二　全漢文卷二五

東方朔《上書自薦》。按《漢書》本傳謂當時“四方之士上書自衒鬻者以千數”，而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上偉之”。朔此篇干進而似勿屑乞憐，大言不慚；後世游士自衒自媒，或遥師，或暗合，遂成上書中一體。唐文如員半千《陳情表》、李白《與韓荆州書》、《上安州裴長史書》、韓熙載《上睿皇帝行止狀》（《全唐文》卷一六五、三四八、八七七）等皆所謂“高自稱譽”者，朔《書》之遺意也。王冷然《與御史高昌宇書》、《論薦書》（《唐摭言》卷二、卷六，《全唐文》卷二九四）忽侈言以動，忽危語以嚇，忽卑詞以請，矜誇哀歎，嘻笑怒駡，作寒士狂奴種種相，文字尤有别致；袁參《上中書姚令公元崇書》（《全唐文》卷三九六）、宋鄭樵《與景韋兄投宇文樞密書》又《與景韋兄投江給事書》（《夾漈遺稿》卷三），誇口而兼摇尾之態，足相頡頏。具見《全唐文》卷論蕭穎士《贈韋司業書》。

《非有先生論》：“談何容易！”；按别見《易林》卷論《解》。《七諫》：“往者不可及矣，來者不可待”；按别見《楚辭》卷論《遠遊》。

二三　全漢文卷二六

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按别見《史記》卷論《太史公自序》。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按已見《史記》卷論《蘇秦列傳》及本卷論《登徒子好色賦》者，不復贅。此書情文相生，兼紆徐卓犖之妙，後人口沫手胝，遂多仿構。李陵《重報蘇武書》，劉知幾《史通·雜説》下以來論定爲贋託者，實效法遷此篇而作。楊惲《報孫會宗書》亦師其意，惲於遷爲外孫，如何無忌之似舅矣。瀉瓶有受，傳燈不絶。南北朝江淹《報袁叔明書》、王僧孺《與何炯書》、魏長賢《復親故書》皆擬議之篇，而波瀾未壯，頗似駱駝無角，奮迅兩耳。明人爲古文，尸祝《史記》，并及是《書》；所見如康海《與彭濟物書》、王廷陳《答余懋昭書》又《答舒國裳書》、王九思《與劉德夫書》、唐寅《與文徵明書》，利鈍不齊，學步則一，《答余懋昭》、《與文徵明》兩首較工。唐仲冕輯本《六如居士全集》卷五有《與文徵明書》二篇，仿馬遷者，乃其前篇；後篇抒寫胸臆，無依傍摹仿之跡，又似居上也。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僕竊不遜”云云。按上文列舉“發憤”著書，已云：“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脚，《兵法》修列”；此處不復道屈原、韓非等而重言左氏、孫子者，二子如己之官體廢殘，氣類之感更深也。“發憤”、“舒憤”之旨，《孟子》早暢言之。《盡心》上：“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告子》：“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然後知生於憂患”，趙歧註：“而後作爲奇計異策、憤激之説也。……故知能生於憂患。”《荀子·宥坐》亦記孔子困阨於陳、蔡，子路有惑，孔子舉齊桓、晉文、越句踐皆緣窮約而“生霸心”，終之曰：“故居不隱者思不遠，身不佚者志不廣，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楊倞註：“隱、窮約也，佚、奔竄也。”荀之“廣”、“遠”即孟之“達”、“作”也。孟、荀泛論德慧心志，馬遷始以此專論文詞之才，遂成慣論。撰述每出於侘傺困窮，抒情言志尤甚，漢以來之所共談。如桓譚《新論·求輔》：“賈誼不左遷失志，則文彩不發；……揚雄不貧，則不能作《玄》《言》”；趙歧《〈孟子〉章句·題辭》：“余困吝之中，精神遐漂，靡所濟集，聊欲係志於翰墨，得以亂思遺老也”；鍾嶸《詩品》上《漢都尉李陵》：“生命不諧，聲頽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至此！”韓愈、白居易反復道是。韓《送孟東野序》：“物不得其平則鳴”云云；《柳子厚墓志銘》：“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其文學詞章必不能自力”；《貞曜先生墓志銘》：“維卒不施，以昌其詩”；《上兵部李侍郎書》：“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奮發乎文章”；《荆潭唱和詩序》：“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眇，歡愉之詞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白《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序洛詩·序》：“予歷覽古今歌詩，……多因讒冤譴逐，征戍行旅、凍餒病老、存殁别離，……世所謂：‘文士多數奇，詩人尤命薄’，於斯見矣”；《與元九書》：“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耶？”孟郊《招文士飲》：“詩人命屬花”；徐凝《和夜題玉泉寺》：“風清月冷水邊宿，詩好官高能幾人！”；宋祁《景文集》卷九六《淮海叢編集序》：“詩爲天地緼，……然造物者吝之。其取之無限，則輒窮躓其命而怫戾所爲。余略記其近者”；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王安石《哭梅聖俞》：“詩人況又多窮愁，李杜亦不爲公侯；公窺窮阨以身投，坎坷坐老誰當尤！”；晁補之《雞肋集》卷三○《海陵集序》：“文學不足以發身，詩又文學之餘事，爲之而工，不足以取世資，故世稱少達而多窮”；張耒《張右史文集》卷五一《送秦觀從蘇杭州爲學序》：“世之文章，多出於窮人；故後之爲文者，喜爲窮人之詞。秦子無憂而爲憂者之詞，殆出此耶？”；賀鑄《慶湖遺老集》卷一《留别僧訥》：“詩解窮人未必工”，又卷九《題詩卷後》：“端慚少作老更拙，不廢汝詩吾固窮”；朱熹《朱文公集》卷五六《答徐載叔》：“放翁之詩，讀之爽然，近代唯見此人爲有詩人風致。……恐只是不合做此好詩，罰令不得做好官也！”莫不濫觴於馬遷“《詩》三百篇大抵發憤所作”一語。轗軻可激思力，牢騷必吐胸臆；窮士强顔自慰，進而謂己之不遇正緣多才，語好詞工乃愁基窮本，文章覷天巧而抉人情，足以致天仇而招人禍，如孫樵《孫可之集》卷二《與賈希逸書》、陸龜蒙《甫里文集》卷一八《書〈李賀小傳〉後》、周必大《平園續稿》卷三七《題羅焯詩稿後》均痛乎言之。《北齊書·儒林傳》記劉晝“撰《高才不遇傳》三篇”，想亦不外此旨，借他人酒杯以自澆塊壘。融滙兩意而粲臚諸例者，莫如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一之《文章九命》。徐?《徐氏筆精》卷三至云：“今之爲官者皆諱言詩，蓋言詩每不利於官也。不惟今時爲然，即唐以詩取士，詩高者官多不達；錢起有言：‘微官是何物？許可廢言詩！’其意遠矣！”雖偶有力辨其非，如楊萬里《誠齋集》卷八一《雪巢小集後序》、侯方域《壯悔堂遺稿·宋牧仲詩序》、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一○《味和堂詩序》、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二六《李南陔詩序》、黄景仁《兩當軒集·附録》卷一翁方綱《悔存詩鈔序》等皆駁才斯窮、窮斯工之説；周必大《省齋文稿》卷一六《宋景文公墨跡》、《平園續稿》卷一一《跋陸務觀送其子龍赴吉州司理詩》亦因宋、陸而更端易説，謂工拙“難以窮達論”，“詩能窮人之説，一洗萬古而空之”。然猶一齊之傅，無以易衆楚之咻也。

【 增訂三 】 唐裴庭裕《東觀奏記》卷下記温、李事，云：“商隱竟不升於王庭，而庭筠亦栖栖不涉第。豈以文學爲極致，已［不］靳於此，遂於禄位有所愛耶？不可得而問矣。”亦即“詩能窮人”之説。

【 增訂四 】 白居易《答劉和州禹錫》：“不教才展休明代，爲罸詩争造化功”，亦謂詩能窮人也。歐陽修序梅堯臣詩之意，堯臣早知之而亦自言之。《宛陵集》卷七《依韻和永叔、子履冬夕小齋聯句見寄》：“必餓嘗見憂，此病各又果”，自註：“永叔嘗見嘲，謂自古詩人率多寒餓顛困。……今二君又爲此態，而反有飯顆之誚，何耶？”；又卷四一《依韻王介甫兄弟舟次蕪江懷寄吴正仲》：“少陵失意詩偏老，子厚因遷筆更雄。”蘇軾《答陳師中書》亦云：“詩能窮人，於軾特甚。”陳師道則持兩端。《后山詩註》卷三《次韻蘇公涉潁》：“須公曉二子，人自窮非詩”，天社註謂“兩歐陽不肯作詩，故欲以此曉之”；《后山集》卷三《賀文潛》：“富貴風聲真兩得，窮人從此不因詩”，又《嘲無咎、文潛》：“詩亦於人不相累，黄金九鐶腰十圍。窮人乃工君未可，早據要路安肩輿”；此二首爲天社所未註，與前一首皆主詩不窮人也。《后山詩註》卷五《次韻别張芸叟》：“孰知詩力解窮人！”；未註詩中《后山集》卷三《贈知命》：“君家魯直不解事，愛作文章可人意。一人可以窮一家，怪君又以才爲累。請將飲酒换吟詩，酒不窮人能引睡”；又卷一一《王子甫文集後序》：“聖俞以詩名家，仕不前人，年不後人，可謂窮矣！同時有王平甫，其窮愈甚，其得愈約。蓋天之命物，用而不全，實者不華，淵者不陸。蓋天下之美，則於貴富不得兼而有也，詩之窮人，又可信矣。而人聞其聲，家有其書，旁行於一時，而下達於千載，則詩能達人矣，未見其窮也。”斯又實謂詩能窮人，“能達人”也者，强顔飾説，“千秋萬歲名”固不如“生前一杯酒”也。原引周必大《平園續稿》卷一一《跋陸務觀送其子龍赴吉州司理詩》稱陸游“得李、杜之文章，居嚴、徐之侍從，子孫衆多如王、謝，壽考康寧如喬松。‘詩能窮人’之謗，一洗萬古而空之！”而陸游《渭南文集》卷一五爲必大所作《周益公文集序》却云：“則畀之才，亦必雄渾卓犖，窮幽極微。又畀以遠遊窮處，排擯斥疏，使之磨礱齟齬，瀕於寒餓，以大發其藏”；又同卷《澹齋居士詩序》云：“國朝林逋、魏野以布衣死，梅堯臣、石延年棄不用，蘇舜欽、黄庭堅以廢黜死，近時江西名家者例以黨籍禁錮乃有才名。蓋詩之興本如是。”二人之言，若相鑿枘，蓋周身爲達官，而陸仕宦不得意，故作慰藉語，謂詩未渠窮人；陸嗟卑歎老，每有“棄不用”之恨，故曰詩必窮而後工。察其所由，言各有當也。尤袤《梁谿遺稿》卷二《雪巢小集序》：“其貧益甚，其節益固，而其詩益工。嗚呼！士患無才，而有才者困窮類若此，豈發造化之秘，天殆惡此耶？抑嘗謂富與貴，人之所可得，而才者、天之所甚靳。……然則才者、固致窮之具，人亦何用有此，而天亦何用靳此，未易以理曉也。”亦承孫樵、陸龜蒙、歐陽修舊説，而轉折稍作波瀾，終歸於才命相妨、詩爲窮人具而已。西洋古語亦以作詩與行丐爲孿生兄弟云（poetry and beggary are gemelli ，twinborn brats，inseparable companions.－burton，anatomy of melancholy ，pt. i，sect. iii，mem. iii，subs.，xv，op . cit .，vol. i，p. 350）。持詩能達人之説者，尚見有葛勝仲《丹陽集》卷八《陳去非詩序》、胡次焱《梅巖文集》卷三《贈從弟東宇東行序》、《湖海丈傳》卷三一趙佑《舊雨草堂詩序》，而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三詞尤振振。兩造如小兒之辯日而已。原引翁方綱《黄仲則悔存詩鈔序》見《復初齋文集》卷四，卷三《花王閣賸稿序》亦“竊非歐陽子詩能窮人”之説。

西方十六世紀學者（pierio valeriano）撰《文人厄遇録》（de infelicitate litteratorum），託爲主客問對，具陳古來才士遭貧、病、夭折、刑戮種種災毒；叔本華且願有人撰《悲劇觀之文學史》（wohl aber wünschte ich，dass ein mal einer eine trag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versuchte） [1052] 。心析學談造藝之幻想云：人而如願隨心，則不復構樓閣於空中、過屠門而大嚼，其有雲夢海思者，必僕本恨人也（happy people never make phantasies，only unsatisfied ones） [1053] ，可相參印。

馬遷欲雪下蠶室之大詬，遂成藏名山之巨著，然耿耿不忘“重爲天下觀笑”，故《書》中反復言之。明人輕薄，道馬遷時，好及此事。如姚旅《露書》卷六：“屈原宜放，馬遷宜腐；《傳》曰：‘吉人之詞寡，躁人之詞多’，觀其《經》，觀其《書》，不亦然乎！”，謂《離騷經》與《太史公書》也。曾異撰《紡授堂二集》卷三《放歌爲林守一丁丑初度》：“何人不視，不如左瞽；何男不陽，不如遷腐。”清初計東《計甫草詩集》卷一《廣陵五日燕集作》第一三首至云：“予本熱中人，十年遭棄置。譬之太史公，一朝割其勢；豈不愛婦人，事已無可覬！”明季僞造褚遂良撰書《故漢太史司馬公侍妾隨清娱墓志銘》（《全唐文》卷一四九），當時錢希言《戲瑕》卷三早云：“近新安丁雲鹏得此碑，……甚可疑”；後來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五嗤其贋古之手甚拙，竟省“太史公”官銜爲“太史”。竊謂不足深究，聊供詞章點缀可也（參觀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一七《次韻茅四孝若七夕納姬》之二、杭大宗《道古堂詩集》卷二二《觀查明府開所藏宋搨褚河南書〈漢太史司馬公侍妾隨清娱墓志銘〉》七古）。其託爲鬼魂示夢（“若有若無，猶夢猶醒，見一女子，高髻盛妝”），明是儇子搗鬼，以向痴人説夢。揣作僞者用意，不過欲示馬遷原有室家之好，稍爲湔此《書》所歎“刑餘無所比數”之辱耳。《明文授讀》卷五二蔣冕《太學生丘君行狀》引丘敦作《發冢論》曰：“人之男者，腐之則 ，馬之牡者，腐之則良；人腐則鬚脱，雞腐則尾長”；蓋謂宫刑變化氣質，使人懦巽。徵之遷《史》，豈其然乎？十八世紀一德國文家曰：“修剪樹枝足使果實茂佳，斯法亦或可施於人身。善歌者童而白身，即其事焉；特不識詩人畫師亦肯捨身一嘗試否”（vielleicht kömmt es noch dahin，dass man die menschen verstümmelt，so wie die bäume，um desto bessere früchte des geistes zu tragen. das kastrierten zum singen gehört schon hier. die frage ist，ob sich nicht maler und poeten ebenso schneiden liessen） [1054] 。然才士輩持論適反 [1055] ，評史尤甚。或譏史家之貌爲不偏不倚、無適無莫者，曰：“豈史學有後宫永巷，非得閹宦監守不可乎？”（oder sollte als wächter des grossen geschichtlichen welt-harems ein geschlècht von eunuchen nötig sein？） [1056] ；或曰：“善善惡惡，史家職志攸在，勿容規避，苟模稜騎牆，是爲論學論政中之閹宦；夫史豈閹宦所能撰哉！”（per isfuggire all’ineluttabile necessità del prendere partito，lo storico dovrebbe diventare un eunuco，politico o scientifico；e scrivere storie non è mestiere da eunuchi） [1057] 。使得聞馬遷之事，必又有説耳。

“不韋遷蜀，世傳《吕覽》；韓非囚秦，《説難》、《孤憤》。”按《史通·雜説》上早指摘吕不韋例不當（參觀《史記》卷論《蘇秦列傳》），張文虎《舒藝室隨筆》卷四亦云：“按《列傳》，《吕覽》之作在不韋相秦時，《説難》、《孤憤》亦韓非未入秦時所作；此乃自相背違。”抑有進者。吕傳記“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號曰《吕氏春秋》”，是掠人之美也。馬遷連類儷事，遽以己匠心獨運之一家言，比於吕假手集思之百衲本，此尤“背違”之大者，亦不善自爲地矣。桓譚《新論·本造》：“秦吕不韋請迎高妙，作《吕氏春秋》，漢之淮南王聘天下辯通，以著篇章”，又《求輔》：“淮南不貴盛富饒，則不能廣聘駿士，使著文作書。”蓋“垂文自見”則有之，而人既未窮，文非己出，二家一揆。《法言·淵騫》以不韋盜國，稱爲“穿窬之雄”，不韋實又盜著作名也。馬遷援以張目，未之思耳。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上：“予之術業，豈賓客之能窺？斯蓋以筳撞鐘、以蠡測海也！余嘗切齒淮南、不韋之書，謂爲賓遊所製；每至著述之間，不令賓客窺之也。”則以己度他，謂富貴人亦能撰述，吕、劉書非假手而横被誣妄。洪亮吉《更生齋詩存》卷八《讀史》：“著書空費萬黄金，剽竊根源尚可尋；《吕覽》、《淮南》盡如此，兩家賓客太欺心！”；《北江詩話》卷二：“《史記》吕不韋使客八人作《吕覽》，漢淮南王客亦八人，《漢書》所云‘八公’者是。今考兩家賓客類皆割裂諸子、撏撦紀傳成書。秦以前古書亡佚既多，無從對勘，即以今世所傳《文子》校之，遭其割截倒亂。故余《詠史》云云。足見賓客之不足恃，古今一轍。唐章懷太子註《後漢書》、魏王泰著《括地志》亦然。”賓客代作而“欺心”如此，復堪“切齒”矣。洪氏之言，當隱爲畢沅而發，以“使客人人”爲“八人”，微誤。《鄴侯家傳》記唐德宗欲與李泌合註《論語》，謂泌云：“向前帝王好用臣下著述爲御製，朕意不如此。……今欲同商量撰註，朕義長則註稱‘御製’，卿義長則稱‘臣曰’”；歐陽修《歸田録》卷一記宋真宗一夜召見楊億，出文稿數箧示之云：“卿識朕書跡乎？皆朕自起草，未嘗命臣下代作也”，億惶恐，知必爲人所譖（參觀釋文瑩《湘山野録》卷上）。

【 增訂三 】 田況《儒林公議》卷上記楊億獲罪於宋真宗事，言：“時陳彭年方親幸，潤色帝製。有讒億云：‘竊議聖文非親製。’”則真宗雖“親製”，初未嘗懷盈自足，亦命臣下“潤色”，特惡“潤色”之臣揚其事於外耳。後來沈德潛之獲譴於清高宗，或謂亦類此云。蓋非僅文詞爲然；武功善政，美必歸君，固臣下寅恭事上之道也。

聖佩韋嘗言：“人讀帝王所作詩，偶遭佳處，輒不禁心語口曰：‘倘有入幕之賓代操觚耶？’”（ce qui arrive lorsque，lisant des vers de roi et de prince et les trouvant agréables，on se dit involontairement：“mais n’y a-t-il point là un secrétaire-poète caché derrière？”） [1058] 。梁元切齒，唐德明心，宋真示跡，有以也夫！梁元帝自負“術業”超倫，正如《隋書·五行志》上記“煬帝自負才學，每驕天下之士，嘗謂侍臣曰：‘……設令朕與士夫高選，亦當爲天子矣！’”夫貴人“言金”，賤士“文糞”，王充之所深慨（《論衡·自紀》篇），況益以天子之尊而稍有“才學”、“術業”乎？《荀子·堯問》記“魏武侯謀事而當，羣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楚莊王謀事而當，羣臣莫逮，退朝而有憂色”；竊謂以羣臣莫逮爲己憂，羣臣尚且莫或敢逮，何況喜而驕乎！鮑照爲文“多鄙言累句”，王僧虔“常用拙筆書”，即“羣臣莫逮”之例矣。

二四　全漢文卷三一

杜欽《説王鳳》：“男子五十，好色未衰；婦人四十，容貌改前。以改前之容，侍於未衰之年，而不以禮爲制，則其原不可救。”按參觀《史記》卷論《吕不韋列傳》。杜氏語本《韓非子·

備内》篇：“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則身見疏賤。”後來如唐陳羽《古意》：“妾貌漸衰郎漸薄，時時强笑意索寞。……妾年四十絲滿頭，郎年五十封公侯。……歸來略略不相顧，却令侍婢生光輝”；宋梅堯臣《宛陵先生集》卷三九《無悔》：“婦人未四十，容貌已改前；男年踰五十，嗜慾固自偏”；舊説相沿，亦緣切中浮世薄俗也。《儒林外史》第三四回季葦蕭語杜少卿：“與三十多歲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掃興”，正是一例。《周禮·媒氏》、《禮記·曲禮》及《内則》皆言古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知齊年則難偕老，遂定夫妻有十歲之差，而未察其差之隨年漸減，結褵十、廿載後，仍如韓非、杜欽所慮耳。宋方夔《富山遺稿》卷一《詩人詠鴟夷、西子之事多矣。按越敗於魯哀公元年，想鴟夷五餌之策，必其時也；至哀公二十二年，越滅吴，西子復歸，計其年亦已老矣。豈鴟夷如洛陽賈人，不能忘情於舊約耶？》：“去時苧蘿山，送我摶黍叫；歸時苧蘿山，迎我桃花笑。一别二十年，過眼如風燎。人生重後會，世事中前料。未驚馬齒長，猶喜雞皮少。功名志已酬，富貴頭終掉。傍君鴟夷槳，舞我烏栖調。撫景惜餘年，烟波老漁釣。”讀書頗得閒，即以女齒長而男猶情深爲怪也。王闓運《湘綺樓日記》民國四年九月二十五日：“看唐詩‘蛾眉鶴髮’云云，不覺有感。女寵而論年，是不知寵嬖者也。唐玄之於楊妃，庶幾非好少者，武氏之控鶴，亦庶幾自忘其年者。余有句云：‘安得長見垂髫，如君百歲不祧’；登徒子其異於宋玉乎！……長爪生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彼不知情老不相干也”；雖言外爲己之溺於周嫗解嘲，而别多情於好色，異乎韓、杜之祇知色衰愛㢮矣。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得斯（euripides）云：“男女同年，不宜婚偶，以男血氣之剛較女容貌之美爲經久”（it is highly wrong to join together two young persons of the same age；for the strength of man lasts far longer，while the beauty of the female body passes away more rapidly） [1059] ；亞理士多德欲制律：“女十八而嫁，男三十七而娶，則將來可以同時衰老”（woman should marry when they are about eighteen years of age，and men at seven and thirty；then they are in the prime of life，and the decline in the powers of both will coincide） [1060] ；亞理奥士圖（ariosto）教友人擇配詩謂娶婦當少於夫十至十二歲，因女子盛時易過（de dieci anni o di dodici，se fai/per mio consiglio，fia di te minore；/.../perché passando，il megliore/tempo e i begli anni in lor prima che in noi） [1061] ；

【 增訂四 】 康德亦云，世情歷練之婦輒戒女毋嫁少年抑且齊年之夫，因光陰催老，女先於男也（daher wird jede erfahrene ehefrau die heirat mit einen jungen manne，auch nur von gleichen alter，widerraten denn im fortgange der jahre ältert doch der weibliche teil früher als der männliche. －kant，anthropolgie ，§ 103，werke ，ed. e. cassirer，vol. viii，p. 202）。

巴爾札克謂夫與妻衰老之期相差十五年（physiquement，un homme est plus longtemps homme que la femme n’est femme. relativement au mariage，la différence de durée qui existe entre la vie amoureuse de l’homme et celle de la femme est donc quinze ans） [1062] ；英國一小詩人亦云：“妻年當爲夫年之半，復益以七歲；如男二十，則女宜十七，男三十六則女宜二十五。故女年五十七者，必求百歲老翁爲嘉耦”（a wife should be half the age of her husband with sevens years added. thus，if the gentleman is twenty，his wife should be seventeen. if he is thirty-six，she should be twenty-five；and so on. no lady of the ripe age of fifty-seven has a right to the luxury of a spouse who is less than a century） [1063] 。用意均不異《周官》、《禮記》。韓非以婦年三十爲衰，杜欽等寬限至於四十；西方舊日有謂是三十五歲，幾若折衷焉，如意大利古劇云：“汝乃墟墓中物；女年過三十五，應去世而入幽冥濯垢獄中耳”（voi siete cosa da cemiterio，perché una femina che passa trentacinque anni，deve andar in pace，ideste in purgatorio ad pregar dio per i vivi） [1064] 。此類見解實緣男貴而女賤耳，倘女尊而男卑，又當别論。王闓運不道及“武氏控鶴”乎？阿武婆暮年弊相，而彼蓮花六郎輩必不謂其“美色衰”、“容貌改前”也。司當達《愛情論》記一貴婦曰：“在平民眼中，公爵夫人年貌無逾三十者”（une duchesse n’a jamais que trente ans pour un bourgeois），復記一小家碧玉自言苟男乃大公或親王，則己必覺其風貌可人意（une jolie femme de la haye ne pouvait se résoudre à ne pas trouver charmant un homme qui était duc ou prince） [1065] ；十七世紀有意大利人使英，得見查理二世，載記曰：“英王后顴頰以下極狹，歸宿而爲尖頦，口闊大，牙齒可憎畏；姿容甚美，因世上未聞王后而貌醜者也。英王若衹是未顯達之紳士，則儀表殊陋，然既貴爲國君，遂儼然可稱美丈夫矣”（il viso dal mezzo in giù è assai stretto，onde il ne rimane aguzzo，la bocca è grande e i denti spaventali. la regina è bella perchè non s’è mai sentito in questo mondo che una regina sia brutta. il re d’inghilterra se fusse un privato cavaliere sarebbe brutto，ma perchè gli è re arriva passar per uom ben fatto） [1066] 。蓋物論無準，色之盛衰，固由於年之盛衰，亦或由於勢有盛衰也。《戰國策·齊策》一鄒忌謂：“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可相發明。

二五　全漢文卷三七

劉向《杖銘》。按《全後漢文》卷四五崔瑗《杖銘》同。“都蔗雖甘，殆不可杖；佞人悦己，亦不可相”；曹植《矯志詩》：“都蔗雖甘，杖之必折；巧言雖美，用之必滅”；取譬本此。唐柳宗元《鞭賈》譏“栀其貌，蠟其言”，明劉基《賣柑者言》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皆斯意。英一文人隨筆有云：“不見黄芽菜幹乎？高挺、潤澤，又具節目，儼然橡木杖也，而稍一倚杖，登時摧折。人苟作自傳追溯平生，則可以‘菜幹杖’寓意作標題者，必有數章焉”（“cabbage-sticks”. a fair metaphorical title for at least some chapters in any rational being’s autobiography. so tall！so polished！so finely knotted！so suggestive of a real oak-plant！and so certain to crack at the first serious strain！） [1067] 。尤與都蔗杖巧合。吾鄉俗語謂人之不足倚恃者，亦曰“燈草拐杖”。

劉向《别録》：“師之、尚之、父之，故曰：‘師尚父’”（《全漢文》卷三八）。按别見《毛詩》卷論《大明》。

二六　全漢文卷四二

王褒《洞簫賦》：“故知音者樂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偉之。”按奏樂以生悲爲善音，聽樂以能悲爲知音，漠魏六朝，風尚如斯，觀王賦此數語可見也。楊慎《升菴全集》（從子有仁編）卷四四《古樂今樂》條引《淮南子》及阮籍《樂論》，謂“周子論今樂‘導欲增悲’本此”；盧文弨《龍城札記》卷二言古人“音樂喜悲”，歷引《韓非子·十過》篇、《史記·刺客列傳》、《論衡·書虚》《感虚》《自紀》三篇、阮籍《樂論》、陸機《文賦》、《古詩十九首》、王粲《公讌詩》、潘岳《金谷集詩》爲證。盧氏所舉，已得要略，然未密緻，如《論衡·超奇》篇：“飾面者皆欲爲好，而運目者希，文音者皆欲爲悲，而驚耳者寡”，即交臂失之。重宣斯義，爲補數事。《禮記·樂記》：“絲聲哀”，《正義》：“‘哀’，怨也，謂聲音之體婉妙，故哀怨矣”；《文子·自然》、《淮南子·齊俗訓》論鼓瑟皆曰：“徒絃則不能悲”；《鬼谷子·本經陰符七篇》：“故音不和則不悲”；張衡《南都賦》：“彈琴擫籥，流風徘徊，清角發徵，聽者增哀。……彈筝吹笙，更爲新聲，寡婦悲吟，鵾雞哀鳴，坐者悽欷，蕩魂傷精”；蔡邕《琴賦》：“哀聲既發，秘弄乃開。……一彈三欷，悽有餘哀。……哀人塞耳以惆悵，轅馬蹀足以悲鳴”；繁欽《與魏文帝牋》：“車子年始十四，能喉囀引聲，與笳同音。……潛氣内轉，哀音外激。……悽入肝脾，哀感頑艷。……同坐仰歎，觀者俯聽，莫不泫泣隕涕，悲懷慷慨”；嵇康《琴賦》：“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並爲之賦頌。……稱其材幹，則以危苦爲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爲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爲貴。”《隋書》三節，尤耐思索：《音樂志》上陳後主“造《黄鸝留》及《玉樹後庭花》、《金釵兩臂垂》等曲，……綺艷相高，極於輕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志》中北齊後主“别採新聲，爲《無愁曲》，音韻窈窕，極於哀思。……曲終樂闋，莫不隕涕”；《志》下隋煬帝令樂正造新聲，“掩抑摧藏，哀音斷絶，帝悦之無已”。夫佻艷之曲，名目《無愁》而功在有淚，是以傷心爲樂趣（dolendi voluptas）也。至若《漢書·景十三王傳》中山王勝曰：“今臣心結日久，每聞幼眇之聲，不知涕泣之横集”；《説苑·書説》又《新論·琴道》記雍門周先侈陳“足下有所常悲”以動孟嘗君，然後鼓琴使之“歔欷”；則均阮籍《樂論》所謂“原有憂”者，未堪爲例。劉晝《劉子·辨樂》篇又本乎阮《論》，亦無取焉。鬼谷子、王充、鄭玄逕以“悲”、“哀”等物色之目（descriptive）與“好”、“和”、“妙”等月旦之稱（evaluative）互文通訓（synonymity），魏晉六朝翻譯足資佐證。《長阿含經》之七《弊宿經》：“時有一人，善能吹貝，執貝三吹。……村人往問：‘此是何聲？哀和清澈，乃如是耶？’”；《賢愚經·檀膩䩭品》第四六：“即見一雉，住在樹上，遥問之曰：‘……我在餘樹，鳴聲不快，若在此樹，鳴聲哀好。何緣乃爾？’”；《太子須大拏經》：“諸雜果樹，自然茂盛，百鳥嚶嚶，相和悲鳴”；他如《世紀經·四天王品》第七又《忉利天品》第八、《增益阿含經》第一九之四等亦言鳥“相和悲鳴”、“相和哀鳴”。實皆指《左傳》襄公十八年師曠所聞“鳥烏之聲樂”及《詩·伐木》所賦“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曰“悲”曰“哀”，非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衹謂聲“和”音“好”，猶阮《論》所引：“善哉鳥鳴！使絲聲如是，豈不樂哉！”胡僧輩未嫻漢語，不知通訓者未必可疊用，團詞而成硬語，然其下字生澀，適流露時尚耳。莎士比亞劇中女角言聞佳樂輒心傷（i am never merry when i hear sweet music）；自作情詩，亦有何故聞樂而憂之問（music to hear，why hear’st thou music sadlly？） [1068] 。雪萊謂最諧美之音樂必有憂鬱與偕（the melancholy which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sweetest melody） [1069] 。列奥巴迪筆記考論初民與文明人聞樂之别，略謂文明人聆而悲涕，初民則聆而喜呼踊躍（in somma，generalmente parlando，oggidl，fra le nazioni civili，l’effetto della musica è il pianto，o tende al pianto. ...ora，tutto al contrario di quello che avviene constantemente tra noi，sappiamo che i selvaggi，i barbari，i popoli non avvezzi alla musica...，in udirne qualche saggio，prorompono in éclats di giubilo，in salti in grida di gioia） [1070] 。吾國古人言音樂以悲哀爲主，殆非先進之野人歟！抑使人危涕墜心，匪止好音悦耳也，佳景悦目，亦復有之。杜甫《閬水歌》：“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仇兆鰲《杜集詳註》引《杜臆》云：“贊云‘可腸斷’，猶贊韋曲之花，而曰‘惱殺人’也。”仇引《陪鄭駙馬韋曲》之“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似隔一塵，當曰：“猶《滕王亭子》第一首之‘清江錦石傷心麗’也”，李白《菩薩蠻》亦云：“寒山一帶傷心碧。”觀心體物，頗信而有徵。心理學即謂人感受美物，輒覺胸隱然痛，心怦然躍，背如冷水澆，眶有熱淚滋等種種反應（a glow，a pang in the breast，a fulness of breathing，a flutter of the heart，a shiver down the back，a moistening of the eyes，a stirring in the hypogastrum and a thousand unnamable symptoms besides，may be felt the moment beauty excites us） [1071] 。文家自道賞會，不謀而合。或云：“讀詩至美妙處，真淚方流”（the true tears are those which are called forth by the beauty of poetry） [1072] ；或云：“至美無類，皆能使敏感者下淚”（beauty of whatever kind，in its supreme development，invariably excites the sensitive soul to tears） [1073] ；或云：“能使體中寒慄、眼中淚迸之詩，乃吾心所好”（i like the poetry that sends a sort of cold thrill through one－not an unpleasant one－and brings tears into one’s eyes） [1074] ，或讀詩觀劇，噙淚（with tears in his eyes）而歎曰：“文詞之美使人心痛”（the excruciating beauty of the language！the beauty of it brings tears to one’s eyes） [1075] ；或謂欲别詩之佳惡，祇須讀時體察己身，苟肌膚起粟（a bristling of the skin）、喉中哽咽（a constriction of the throat）、眼裏出水（a precipitation of water to the eyes）、背脊冷澆（a shiver down the spine），即是佳什 [1076] 。故知隕涕爲貴，不獨聆音。吾國古人賞詩，如徐渭《青藤書屋文集》卷一七《答許北口》：“能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便是興觀羣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似勿須急淚一把也。西方疇昔評騭劇本作者，以能使觀衆下淚多寡爲量才之尺，海湼嗤曰：“果爾，洋葱亦具此才能，可共享文名”（man preist den dramatischen dichter，der es versteht，tränen zu entlocken. dies talent hat auch die kümmerlichste zwiebel，mit dieser teilt er seinem ruhm） [1077] 。徵文考獻，宛若一切造藝皆須如洋葱之刺激淚腺，而百凡審美又得如絳珠草之償還淚債，難乎其爲“儲三副淚”之湯卿謀矣（見湯傳楹《湘中草》卷六《閒餘筆話》）。

王褒《僮約》。按晉石崇仿作《奴券》（《全晉文》卷三三），而殘缺不全；宋黄庭堅仿作《跛奚移文》（《豫章黄先生集》卷二一），琢詞警鍊，頗逾石《券》；清鄒祗謨本其意而變其體爲倚聲《六州歌頭·戲作簡〈僮約〉效稼軒體》（《麗農詞》卷下），亦能隱栝裁剪。王行事不足訓，《顔氏家訓·文章》篇論“文人多陷輕薄”，即及“王褒過章《僮約》”；石亦輕薄爲文，黄較長者。然三文臚陳漢、晉、宋時資生瑣屑，欲考索齊民要術者，斯焉取斯。姚旅《露書》卷五謂王文“乃規世之作，世人求多，何以異是？”；李詳《媿生叢録》卷二則甚稱僮便了之“忠”，而斥王褒之“玷品喪節”，“以異方男子，止人寡婦之舍”，其事“有關名教”。李所謂“名教”，即如《意林》卷五引《鄒子》云：“寡門不入宿，臨甑不取塵，避嫌也。”姚傍通能參活句，竊有取焉。

二七　全漢文卷五一

揚雄《蜀都賦》。按《北齊書·司馬子如傳》記其兄子膺之曾註此《賦》，“每云：‘我欲與揚子雲周旋’”，其註無傳；《賦》未入《文選》，遂又勿得《選》學家爲之披卻導窾，《古文苑》章樵註聊勝於無而已。雄諸賦鈎章棘句，即有詳註，尚多難字僻事，讀之不過，思之不適，況無註乎？“乃使有伊之徒，調乎五味，甘甜之和”一節仿枚乘《七發》“犓牛之腴，安胡之飰，伊尹煎熬，易牙調和”一節，而踵事增華；枚文僅言獸魚充庖，揚文“五肉七菜”兼有飛禽。《七林》例有侈陳華筵盛饌一段文字，《全晉文》卷一三八弘君舉《食檄》通篇説食，實皆《吕氏春秋·本味》之嗣音。然所列品目，太半某未達而不敢當；其可曉者如“蒸魚雞豚，色如瑇瑁，骨解肉離”，細思之亦違《本味》所謂“久而不弊、熟而不爛”之戒，已失飪乏味矣。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八《隨園食單序》：“《説郛》所載飲食之書二十餘種，眉公、笠翁亦有陳言。曾親試之，皆闕於鼻而蜇於口”；博明《西齋偶得》卷上：“由今溯古，惟飲食、音樂二者，越數百年則全不可知。《周禮》、《齊民要術》、唐人食譜，全不知何味；《東京夢華録》所記汴城、杭城食料，大半不識其名。又見名人刻書内，有蒙古、女真、畏吾兒、回回食物單，思之亦不能入口”；魏源《古微堂詩集》卷七《觀往吟》之三：“君不見河有鯉兮江有鰣，南北古今何嗜歧！今人若請古人客，下箸何異驚蟛蜞；風流兩晉牛心炙，若登今筵等鼠腊。”竊謂“牛心炙”猶閒可，即以《夢華録》所記名肴爲例可乎？《東角樓街》節有“羊頭肚肺、赤白腰子、妳房”，周密《後武林舊事》卷三載宋高宗幸張俊第，供進御筵，“脯腊一行”有“妳房”，又“下酒”有“妳房簽”；古羅馬亦尚此，十七世紀英國名劇中一富翁自誇飲食豪奢，金盤玉器，羅列異味，中有“懷孕肥母豬之乳房”（the swelling unctuous paps/of a fat pregnant sow，newly cut off） [1078] 。

【 增訂四 】 普羅泰克《養生論》舉貪口腹者所啖珍異之物，首列牝豕乳房（some rare and expensive thing，as，e. g.，sow’s udder，italian mushrooms，samian cake，or snow in egypt. －plutarch：“advice about keeping well”，§ 6，moralia ，loeb，vol，ii，p. 231）。

是豕羊妳房乃中西古人以爲玉食者，余嘗以告友，友曰：“止止勿道！不待口嘗，耳聞已作惡欲哇矣！”意大利一哲人亦謂中世紀或十六、七世紀廚譜中肴餵，覩名目即已畏卻，脱依法烹食，伊於胡底，知者唯天乎！（la cucina medievale o anche cinquecentesca e secentesca，che quasi spaventano solo a leggerne le ricette nei trattati，e che dio solo sa quel che accaderebbe se fossero “rivissute”） [1079] 揚賦“甘甜之和”，可參觀《全三國文》卷六魏文帝《詔羣臣》：“新城孟太守道：蜀豬㹠雞鶩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飴蜜，以助味也。”頗徵蜀庖在漢不同今時之尚辛辣。袁文《甕牖閒評》卷六載蘇軾兩帖皆自言“嗜甘”好食蜜（參觀卷五説蘇詩：“想見冰盤中，石蜜與糖霜”）；陸游《老學菴筆記》卷七記僧仲殊肴饌中皆有蜜，諸客不能下筯，惟蘇軾嗜蜜，得與共食。軾之“嗜甘”，豈一人之偏好耶？抑蜀庖入宋仍尚“甘甜之和”，故軾習於鄉味而不改也？元趙汸《東山先生存稿》卷三《〈潛溪後集〉序》記虞集嘗以浙庖、蜀庖喻文，稱蜀庖爲“粗塊大臠，濃醯厚醬”；則似已變“味淡”之古風，漸類今日之蜀庖。張岱《瑯嬛文集》卷一《〈老饕集〉序》：“今之大官法膳，純用糖霜，亂其正味”；是明之御庖又同漢之蜀庖。吴烹亦好“甘甜之和”，吴慈鶴《鳳巢山樵求是二録》卷二《金衢花豬，鹽漬其蹄，吴庖和蜜煮之》七古所詠，即其一例。吾邑尤甚，憶兒時筵席盛饌有“蜜汁火腿”、“冰糖肘子”，今已渾忘作何味，去鄉四十餘年，并久不聞此名色矣。王羲之《十七帖·蜀都帖》：“揚雄《蜀都》、左太沖《三都》殊爲不備悉，彼故多奇”；左之《蜀都》於風土方物，涉筆甚廣，而不若揚賦之親切，即如左賦僅道蒟醬、桄榔麵等食料，未及庖廚也。揚賦稱“自造奇錦，發文揚采”，左賦亦稱“貝錦斐成”，而魏文帝詔復云：“前後每得蜀錦，殊不相似。……是爲下工之物，皆有虚名”；豈魏文所得蜀錦亦如其所嘗荔枝歟？

揚雄《甘泉賦》。按多長句，於漢賦爲創格。如“蚩尤之倫帶干將而秉玉戚兮”至“於是乘輿乃登夫鳳皇兮而翳華芝”一節，“封巒石關施靡乎延屬，於是大厦雲譎波詭摧嗺而成觀”，“若登高眇遠、亡國肅乎臨淵”，“蓋天子穆然珍臺間館琁題玉英蜵蜎蠖濩之中，惟夫所以澄心清魂、儲精垂恩、感動天地、逆釐三神者”。

揚雄《河東賦》：“簸丘跳巒，涌渭躍涇，……爪華蹈衰。”按卷五三《劇秦美新》亦云：“遂欲流唐漂虞，滌殷蕩周。”鑄詞奇崛，遂成模式，時地人物，無施不可。如班固《典引》：“乃先孕虞育夏，甄殷陶周”；張衡《西京賦》：“抱杜含鄠，欱豐吐鎬，

……據渭踞涇”；黄香《九宫賦》：“蹠崑崙而蹈碣石，跪岻柱而跨大行，肘熊耳而據桐柏，介嶓冢而持外方，浣彭蠡而洗北海，淬五湖而漱華池。……碎太山而刺嵩高，吸江河而嘬九江”；阮籍《大人先生論》：“故提齊而踧楚，挈趙而蹈秦”；楊泉《五湖賦》：“頭首無錫，足蹏松江，負烏程於背上，懷大吴以當胸”；《世説·品藻》：“或問林公曰：‘司州何如二謝？’林公曰：‘故當攀安提萬。’”即趙至《與嵇茂齊書》名句：“蹴崑崙使西倒，蹋太山令東覆”，亦是一家語言眷屬也。唐人仿製頻仍，如《全唐文》卷二九五韓休《許國文憲公蘇頲文集序》：“豈惟排終拉賈，駕王超陳而已”；卷二九六吕令問《駕幸天安宫賦》：“拉五帝而軼三王”；卷三四七李白《明堂賦》：“吸嵩噴伊，倚日薄月”；卷三五九杜甫《朝獻太清宫賦》：“況是蹴魏踏晉、批周抉隋之後”，又《有事於南郊賦》：“戰岐慄華，擺渭掉涇”，又《封西嶽賦》：“岐梁閃倏，涇渭反覆。……脚渭戟涇，提挈邱陵，與南山同旋”；卷六四○李翺《祭韓侍郎文》：“包劉越嬴，並武同殷。”徐彦伯文有“澀體”之目，《全唐文》卷二六七載其《南郊賦》，正是摹追揚雄諸賦，“莫不挈鴈提羔”，句樣準此，即《全唐文》卷七三○樊宗師《絳守園池記》之“提鷴挈鷺”所自出，趙仁舉等三家樊文註未及也。别詳《全唐文》卷論王隱客《議沙門不應拜俗狀》。

揚雄《羽獵賦》：“出入日月，天與地沓。”按魏武帝《碣石觀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以揚之形容林囿者，移施於滄海，似更合宜。故寫湖海景象，每不出此窠臼，如《全晉文》卷五七袁宏《東征賦》：“即雲似嶺，望水若天，日月出乎波中，雲霓生於浪間”；王世貞《望太湖》：“青天不道向外生，白日如從此間没。”又《羽獵賦》：“徽車輕武，鴻絧緁獵，殷殷軫軫，被陵緣坂，窮夐極遠者，相與列乎高原之上。羽騎營營，昈分殊事，繽紛往來，轠轤不絶，若光若滅者，布乎青林之下。”按對偶甚長，幾似八股文中兩比。左思《吴都賦》加厲焉：“袒裼徒搏、拔距投石之部，猿臂駢脅，狂趡獷猤，鷹瞵鶚視，䟃 翋?，若離若合者，相與騰躍乎莽䆡之野。干鹵殳鋌，暘夷勃盧之旅，長?短兵，直髮馳騁，儇佻坌竝，銜枚無聲，悠悠旆旌者，相與聊浪乎昧莫之坰。中夏比焉，畢世而罕見，丹青圖其珍瑋，貴其寶利也。舜禹游焉，没齒而忘歸，精靈留其山阿，翫其奇麗也。”不獨詞賦，文亦有之。如仲長統《昌言》下：“和神氣，懲思慮，避風濕，節飲食，適嗜欲，此壽考之方也；不幸而有疾，則鍼石湯藥之所去也。肅禮容，居中正，康道德，履仁義，敬天地，恪宗廟，此吉祥之術也；不幸而有災，則克己責躬之所復也”；《顔氏家訓·兄弟》篇：“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於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於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隋書·孝義傳》：“若乃綰銀黄，列鐘鼎，立於朝廷之間，非一族也；其出忠入孝、輕生蹈節者，則蓋寡焉。積龜貝，實倉廪，居於閭巷之内，非一家也；其悦禮敦詩、守死善道者，則又鮮焉。”純乎八股機調，唐人駢體中甚多，詳見《全唐文》卷論李百藥《封建論》。梁章鉅《制義叢話》初不解此，汪瑔《松烟小録》卷二祇覩柳宗元《國子祭酒兼安南都護御史張公墓誌銘》中長聯“竟逾百字……殆類後世制藝中二比”，亦似少見多怪。

二八　全漢文卷五二

揚雄《長楊賦》：“碎轒輼，破穹廬，腦沙幕，髓余吾。”按此亦後世句樣，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六已引王僧孺、任孝恭等文示例。

揚雄《太玄賦》。按僅在篇末曰：“我異於此，執太玄兮”，全文皆明潛身遠禍之意，未嘗“賦”其所謂“太玄”也？然則“太玄”可“賦”乎？曰：奚爲不可！《太玄經》第九篇《太玄攡》即不協韻之《太玄賦》也；詞條豐蔚，機調流利，遠邁此篇，“攡”亦鋪張敷陳之意耳。“雷隱隱而輒息兮，火猶熾而速滅，自夫物有盛衰兮，況人事之所極。奚貪婪於富貴兮，迄喪躬而危族。”按卷五三《解嘲》：“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炎炎者滅，隆隆者絶；觀雷觀火，爲盈爲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意同而文勝。姚範《援鶉堂筆記》卷二五引何焯記李光地説《解嘲》云：“此解《豐》卦之義，勝於傳、註多矣。‘炎炎’、火也，‘隆隆’、雷也。《豐》卦雷在上，則是‘天收其聲’；火在下，則是‘地藏其熱’；‘豐其屋，蔀其家，窺其屋，闃其無人’，即所謂‘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揚子雲變《易》辭象以成文。”讀書甚得間。“赤族”之解，學人聚訟。《漢書》顔師古註：“見誅殺者必流血，故云‘赤族’。”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一三：“宋祁曰：‘竇革云：古人謂空盡無物曰赤，如赤地千里、赤貧；赤族言盡殺無遺，顔註謬。’按顔説是也，正指血色。‘赤地’謂徒有地在，‘赤貧’謂徒有家在，‘赤族’則非徒有族之謂矣。所謂似是而非者也。”徐?《筆精》卷六隱同竇、宋而斥顔“大誤”，舉例有“今人言不着衣曰‘赤條條’。”盍各聊陳，未敢遽從王説。《晉書·文苑傳》載王沉《釋時論》，乃《解嘲》之類，有曰：“丹轂滅族”，正用揚雄語，而以“赤”作“滅”解，蓋非昉於竇、宋，抑且遠在顔前。夫事物一也，而從言之異路，詞氣遂判。如《左傳》僖公二十六年齊侯狀魯國困窮曰：“野無青草”，即“赤地”也，其詞負，謂并無草；又曰：“室如懸磬”，即“赤貧”也，其詞正，謂空有室。“赤”者、靡孑遺、不憗遺也，着眼在“空盡”、“滅”，非在“徒有”、“僅存”。故“赤地”、地而寸草不留也，“赤貧”、人而一錢不名也；脱如“徒有”之解，“國破山河在”可爲“赤地”、而“有家歸未得”亦可爲“赤貧”矣！得乎？“赤族”者，族而一口不遺，如覆巢無完卵耳，何“似是而非”之有？“赤”猶今言“精光”、“乾淨”，後世口語沿用。如《全唐詩·諧謔》門李榮《詠興善寺佛殿災》：“如來燒赤盡，惟有一羣僧”；上句用“赤”，即謂“無遺”，既不可作“徒有”解，又豈可釋爲灰燼中僅存火色哉！下句則明謂“徒有”也。《五燈會元》卷四招賢章次：“夏天赤骨力，冬寒須得被”；上句即謂一絲不掛，小變其文，亦當曰：“光脊梁”、“精皮膚”、“赤身裸體”，以夏之不須衣反襯冬之須被，一正一負。苟曰：“徒有身在”，語氣乖忤而意義走失矣。洪邁《夷堅丁志》卷一一《田道人》：“又念身赤立於此，縱得其基，雖草廬豈易能辦？”；元好問《遊黄華山》：“是時氣節已三月，山木赤立無春容”；皆非謂人或木徒能立身，而謂人無資、木無葉也。

【 增訂三 】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一引《潘子真詩話》載應璩《三叟詩》第二首有云：“平生髮完全，變化似浮屠；醉酒巾幘落，秃頂赤如壺。”此首不類三國時人語，疑出僞託，然“赤”字正是空無、精光之義。末句即黄庭堅《漁家傲》自註戲作詩所謂“大葫蘆”，亦即今俗語所嘲“秃瓢兒”也。

顔註《漢書》每取“今言”，如《袁盎傳》：“不以親爲解”，《註》：“‘解’者，若今言‘分疏’”；《外戚傳》：“子夫上車，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飯勉之！’”，《註》：“‘行矣’猶今言‘好去’”；《宣元六王傳》：“我危得之”，《註》：“猶今之言‘險不得之’也。”顔説“赤”字，却置“今言”不顧，殆以“赤”訓爲色則可與“朱丹”雙關歟？夫雙關亦多方矣。異文同意，祇其粗者。異文異意而同音雙關，庶進一階。如《全唐文》卷四五六獨孤授《涇渭合流賦》：“涇如經也，自北而南流；渭若緯焉，從西而東注”；卷七七二李商隱《爲滎陽公賀幽州破奚寇表》：“録圖洪範，玉檢金泥”，借“録”、“洪”爲“緑”、“紅”，以對“玉”、“金”。更上一層則同文異意；兩意亦推亦就，相牴牾而復勾結（semantic collision-collusion），愈饒韻趣。舉雅俗各一例明之。《尚書·湯誓》：“朕不食言”，孔《傳》：“食盡其言，僞不實”，《正義》引《爾雅·釋詁》：“食、僞也”及《左傳》哀公二十五年，公曰：“是食言多矣，能無肥乎！”，《正義》申説曰：“言而不行，如食之消盡”；《爾雅·釋詁》：“載、謨、食、詐，僞也”，郭璞註引《湯誓》：“朕不食言。”哀公以“食”之詐僞意屬“言”，而以“食”之啖噉意屬“肥”，使之一身兩任，左右逢源，《正義》頗識斯意。郝懿行《曬書堂文集》卷三《經冶堂解義序》謹遵《爾雅》，謂“‘不食言’之‘食’，應訓‘僞’，‘不可食已’之‘食’，應訓‘爲’，若以‘食’爲‘飲食’之‘食’，抑又非矣”；然則何以解“食言”而能“肥”之“食”乎？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於《爾雅》之詁外，復舉《公羊傳》僖公十年“荀息不食其言”，註：“食、受之而消亡之”，又《漢書·匈奴傳》“約分明而不食言”，註：“如食而盡皆消蝕”，乃曰：“‘食言’以語久，又生傍義，《左傳》哀公云云，則就飲食言之。”援據雖賅，而不省“受而消亡”、“如食消蝕”，即明“就飲食言之”，覩與“肥”相屬，遽謂“又生旁義”，如以肝膽爲胡越矣！邱吉爾（w. churchill）嘗自言：“吾食言多矣，未嘗有不消化之病”（eating words has never given me indigestion），頗資參印。《兩般秋雨盦隨筆》卷四載燈謎以《玉簪記》三句爲面：“千不是，萬不是，總是小生不是！”，射《孟子》四字爲底：“平旦之氣”。“平明”之“平”雙關“平息”之“平”，“旦暮”之“旦”雙關“生、丑、淨、旦”之“旦”，“一氣轉鴻鈞”、“浩然之氣”之“氣”雙關“三氣周瑜”、“氣惱”之“氣”；兩意交輝互映，遂見巧思。修詞琢句，於字義上下其手，俾單文而同時複訓，雅俗莊諧，莫不有之（參觀《史記》卷論《樗里子、甘茂列傳》又《老子》卷論七二章）。“赤”兼淨盡與殷紅兩義，以前義施本句之“族”，以後義應前句之“朱丹”，猶夫絳樹雙聲、黄華兩牘，較之徒以血色雙關，似更進也。又按顔註所謂“今言”，乃唐時習用，非必入唐始用，其言或往古已有。《北齊書·祖珽傳》即曰“珽自分疏”。杜甫《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州》：“好去張公子，通家别恨添”，白居易《送春歸》：“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還相見”，又如杜甫《送蔡希魯因寄高三十五》：“因君問消息，好在阮元瑜”，《敦煌掇瑣》之四二《辭娘讚》屢曰：“好住娘！”，皆顔註“今言”之佐證也。然《翻譯名義集·十種通號》第一：“‘修伽陀’：秦言‘好去’，《大論》云：‘此云善逝也’”，“今言”又正沿古言耳。《漢書·西南夷、兩粤、朝鲜傳》莊參曰：“以好往，數人足；以武往，二千人亡足以爲也”，則“好往”乃謂不去尋釁動武，“好”如“來意不善”之“善”，或“好分手、好見面”之“好”，非“行矣好去”之“好”也。

【 增訂三 】 《左傳》昭公元年子皙過子南，欲奪其妻，子南擊之以戈，“子皙傷而歸，告大夫曰：‘我好見之，不知其有異志也，故傷。’””好見”之“好”即《漢書》“以好往”之“好”，亦今語“好來好去”之“好”也。

《南齊書·豫章文獻王傳》記沈攸之責酉溪蠻王田頭“賧千萬，田擬輸五百萬，發氣死”；《南史》卷五四《元帝諸子傳》方等子莊“入齊朝，許以興復，竟不果而齊亡，莊在鄴，飲氣而死”；《全唐文》卷六六八白居易《論承璀職名狀》：“王承宗聞之，必增其氣”；義皆同申時行《召對録》記萬曆十八年正月朔神宗怒雒於仁上疏曰：“氣他不過，肝火復發”，或《水滸》第四五回潘巧雲謂楊雄：“我説與你，你不要氣苦”，或《三國演義》第五七回龐統謂諸葛亮：“汝氣死周郎，却又來弔喪。”蓋今言“氣”字此意亦承六朝以來之舊耳。

揚雄《解嘲》：“故爲可爲於可爲之時，則從；爲不可爲於不可爲之時，則凶。”按仿《荀子·議兵篇》：“計勝欲則從，欲勝計則凶。”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三四斥二句爲“不成義理”，當芟削爲“爲於可爲之時，則從，爲於不可爲之時，則凶”；是也。劉知幾《史通·直書》篇用此語，早芟削如王所改矣。原句痴肥臃腫，詞浮於意；“不成義理”，則尚有説，事有“可爲”，而爲之不得其時者，如芻豢悦口，可食之物也，而食之非時不中，則成疾患；故上句尚差有“義理”。事有“不可爲”，則已概示其乖違時宜，乃復曰“爲不可爲於不可爲之時”，何異八股文墨卷濫調之“久已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庶矣哉！億兆民中已非一人矣！”然而“不可爲”之事有時亦復適用得當，如毒物不可食，而醫家治病，或又“以毒攻毒”。苟曰：“故爲不可爲於可爲之時則從，爲可爲於不可爲之時則凶”，庶乎其可。漢人詞賦中鋪比對仗而“不成義理”者，别自不乏。如班固《東都賦》稱宫室云：“奢不可踰，儉不能侈”，《文選》李善註：“奢儉合禮”；然上句若謂“奢已窮極而加無可加”，下句若謂“儉已太過雖加而無濟於事”，兩端相反，施於一處，洵“不成義理”。苟依善註，應曰：“奢不可損，儉不須增”，庶幾如宋玉之言“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張衡《西京賦》：“奢未及侈，儉而不陋”，則詞意圓妥矣。李白《明堂賦》仿作：“壯不及奢，麗不及素”，上句可通，下句亦“不成義理”。蓋“不及”可作“不如”解，則“麗”與“素”乃品質之殊（difference in kind），謂明堂營構質樸，正以不雕無華爲尚而無取於富麗，顧上句已明稱其“壯”，則“麗”自在意中；“不及”又祇可作“不至”解，“麗”與“素”乃一品中程度之差（difference in degree），顧增飾“素”庶可臻“麗”，未聞增飾“麗”俾至於“素”也。思殫意孤，而必語偶句儷，於是捶隻爲雙。《文心雕龍·麗辭》譏賦詩“對句之駢枝”；《史通》内篇《敍事》譏載筆“以兩當一”；陳際泰《已吾集》卷八《陳氏三世傳略》譏八股文“若每股合掌，則四股可矣，將併其一股而亡之”；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三《制科策》上譏八股文“一説而畢，必强爲一説以對之，又必摹其出比，句逑字妃”；如五十步、百步之走以至於三舍之退爾。駢文修詞，常有兩疵，猶《圓覺經》所戒“事理二障”。句出須雙，意窘難偶，陳義析事，似夔一足，似翁折臂；勉支撑而使平衡，避偏枯而成合掌，如前摘《過秦論》發端是也。腹笥每窮，屬對無典，欲避孤立，遂成合掌，如《雕龍》舉劉琨“宣尼”、“孔丘”一聯，其弊顯見；老手大膽，英雄欺人，杜撰故實，活剥成語，以充數飾貌，顧雖免合掌，仍屬偏枯，其弊較隱。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至樂則賢乎秋水，歡笑則勝上春臺”；夫“熙熙如登春臺”，自出《老子》，若《至樂》與《秋水》均《莊子》篇名，何彼“賢乎”此之有？《小園賦》：“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上句羌無故實，憑空硬湊以成對仗；《哀江南賦》：“王子洛濱之歲，蘭成射策之年”，至自呼小名，充當古典，俾妃王子晉，大類去辛而就蓼、避坑而堕穽矣。兩疵者，求句之並與詞之儷而致病生厲（parallelysis）也。西方曩日論文云：“意初無對而强以詞對者，譬如築垣，此邊闢窗，彼邊亦必虚設假窗，俾能對稱”（ceux qui font des antithèses en forçant les mots sont comme ceux qui font des fausses fenêtres pour la symétrie） [1080] ，亦同病之藥言也。

揚雄《逐貧賦》。按子雲諸賦，吾必以斯爲巨擘焉。創題造境，意不猶人，《解嘲》雖佳，謀篇尚步東方朔後塵，無此詼詭。後世祖構稠疊，强顔自慰，借端駡世，韓愈《送窮》、柳宗元《乞巧》、孫樵《逐痁鬼》出乎其類。揚逐之而不去：“貧遂不去，與我游息”；韓送其行，而臨去却挽留之，遂進一解：“上手稱謝，燒船與車，延之上座”，段成式《留窮辭》、唐庚《留窮》詩是其遺意；

【 增訂四 】 唐庚詩題全文爲《兒曹送窮，以詩留之》，見《眉山先生文集》卷三四。

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二五《題周青在〈迎窮圖〉》：“開門拱揖罄折施，五君主我更勿疑”，不拒其來而反邀請降臨，更上一關。吕南公《灌園集》卷三《窮鬼》：“窮鬼斷去志，送之豈無文？譬如衢路埃，屢掃已復新”；則非到處相隨、驅之不去，乃徧處皆是、驅而不盡，又出新意矣。宗懍《荆楚歲時記》：“正月晦日”、“送窮鬼”，韓愈亦呼“窮鬼”；後世則稱“窮神”，如《夷堅志·補》卷一五《窮神》，且不復爲五鬼，而爲一婦。董逌《廣川畫跋》卷三《送窮圖》言唐末陳惟岳手筆，“其畫窮女，形露溾涹，作跉䟓態，束芻人立，……開門送之；又爲富女，作嫈嫇像，裁?爲衣，鏤木爲質，……主人當户，反道卻行”；元好問《遺山詩集》卷一二《送窮》：“不如留取窮新婦，貴女何曾唤得來！”；彭兆蓀《小謨觴館詩集》卷一《樓煩風土詞》第二首：“剪紈劈紙仿嬋娟，略比奴星送路邊；富媳娶歸窮媳去，大家如願過新年”，自註：“正月五日剪紙爲婦人，棄路衢，曰：‘送窮’，行者拾歸供奉，曰：‘娶富媳婦歸’”，則此所送之窮即彼所迎之富，一物也，遭棄曰“窮”，被拾曰“富”，見仁見智，呼馬呼牛，可以參正名齊物焉。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卷一六據魏了翁《遂甯北郭迎富》詩、俞樾《茶香室三鈔》卷一據《廣川畫跋》謂送窮必兼迎富，皆未引北宋初趙湘《南陽集》卷六《迎富文》：“淳化四年，送窮之明日，衆人復迎富。”元、彭二家詩亦足佐證。窮與富均現女人身，又酷肖《大般湼槃經·聖行品》第七之二所狀“功德大天”與“黑闇”姊妹也（參觀《老子》卷論第五八章）。寒山詩云：“一人好頭肚，六藝盡皆通。南見驅歸北，西風趁向東；長漂如泛萍，不息似飛蓬。問是何等色，姓‘貧’名曰‘窮’。”揚之“貧”、韓之“窮”均害人之物，寒山之“貧窮”則受害之人；《送窮圖》中窮神襤褸伶俜，狀正似窮人貧子。主客名相如而貌復相如，猶西方畫“死神”，即作白骨髑髏，能致人死者亦現死骸相耳。

“舍汝遠竄，崑崙之顛；爾復我隨，翰飛戾天。舍爾登山，巖穴栖藏；爾復我隨，陟彼高岡。舍爾入海，汎彼柏舟；爾復我隨，載沉載浮。我行爾動，我静爾休；豈無他人，從我何求？”筆致流利而意態安詳，其寫貧之於人，如影隨形，似疽附骨，罔遠勿屆，無孔不入。曹植《釋愁文》導源於此，而未極唐李廷璧所謂“著骨粘心”之況。他如庾信《愁賦》：“閉户欲推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以至徐俯《卜算子》：“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參觀辛棄疾《鶴鳴亭獨飲》：“小亭獨酌興悠哉，忽有清愁到酒杯；四面青山圍欲合，不知愁自那邊來！”）；辛棄疾《鷓鴣天》：“欲上高樓本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元好問《玉闌干》：“雨聲偏與睡相宜；惱懊離愁尋殢酒，已被愁知”；龔自珍《定盦集·古今體詩》卷上《賦憂患》：“故物人寰少，猶蒙憂患俱。春深恒作伴，宵夢亦先驅；不逐年華改，難同逝水徂。多情誰似汝，未忍託禳巫”；與古爲新，以揚雄言“貧”者移施於愁。洪咨夔《平齋文集》卷六《午困》：“故人書斷故山離，義重惟窮到處隨”；言“義重”、猶龔詩言“多情”；參觀《易林》卷論《謙》之《大畜》、《楚辭》卷論《〈離騷章句〉序》。又按吾國詩文言“貧”與“愁”之不可逃，釋書言死亦然。如《增壹阿含經》卷二三之四載四梵志，皆得五通，自知將死，即各隱匿，“使伺命不知來處”，一飛空中，一潛海底，一藏須彌山腹内，一“入地至金剛際”，而均不“得免死”；《出曜經》卷一《無常品》第一之二、《永樂大典》卷四九○《終》字引《大藏一覽》又卷一○三一○《死》字引《法句譬喻經》，亦即此段因緣，惟易“入地至金剛際”爲“隱大市之中衆人猥鬧”，自忖“無常殺鬼趣得一人，何必取吾”，以徼幸於萬一。

【 增訂四 】 所引見《出曜經》卷一《無常品》第一之二，全文爲：“吾當隱大市之中，衆人猥鬧，各不相識。無常殺鬼趣得一人，何必取吾。非空，非海中，非入山石間，無有地方，所脱止不受死。”

人海藏身，寄意更妙；然《後漢書·李業傳》劉咸不云乎：“譬猶彀弩射市，薄命者先死”，則固莫逃於“伺命”，陸機《遂志賦》所謂“此同川而偏溺”也。

揚雄《答劉歆書》。按自言摘次《方言》事。戴震《方言疏證》謂此書可疑，孫詒讓《札迻》卷二欲改“二十七歲”爲“一十七歲”以彌縫之。汪學昌《青學齋集》卷一二《揚子雲〈方言〉真僞辨》謂《方言》決非雄作，此《書》亦非真。卷五四揚雄《州箴》中有僞託者，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八、葉大慶《考古質疑》卷一已言之，清人著述如蔣超伯《榕堂續録》卷二、陸以湉《冷廬雜識》卷四亦小有考訂。光聰諧《有不爲齋隨筆》甲論雄《官箴》體裁，要言中肯：“雄所擬《虞箴》，見《左傳》，周辛甲命各官各以所職箴王。繼雄而作，崔胡諸家尚不失官箴王缺之義。傅咸《御史中丞箴》始變其義，用以自箴。後來人主爲之，遂以箴官，非官箴矣。”竊謂可以管窺人主尊嚴之與世俱增也。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一一論《左傳》記晏子與齊侯問答事，有云：“春秋以前，據君位利勢者與戰國秦漢以後不同；差不甚遠，無隆尊絶卑之異。”“官箴”而變爲“箴官”，正緣此耳。

二九　全漢文卷五六

賈讓《奏治河三策》：“夫土之有川，猶人之有口，治土而防其川，猶止兒啼而塞其口。”按《國語·周語》上召公諫厲王“弭謗”曰：“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反其喻而愈親切。《淮南子·氾論訓》：“故目中有疵，不害於視，不可灼也；喉中有病，無害於息，不可鑿也”，近取諸身，命意正同；《説林訓》：“譬猶削足而適履，殺頭而便冠也”，亦可連類，前喻尤成慣語。釋典以自斷頭喻無無、空空，如《圓覺經》云：“照與照者，同時寂滅。譬如有人自斷其首，首已斷故，無能斷者；則以礙心，自滅諸礙，礙已斷滅，無滅礙者。”迭更司小説中則有“殺頭以治斜眼”之喻（now we look compact and comfortable，as the father said，when he cut his little boy’s head off，to cure him o’squintin’） [1081] ，與賈讓、淮南印可。童話中“灰姑娘”（aschenbuttel）長姊斫趾（hau die zehe ab！），次姊剷踵（hau ein stück von ferse ab！），俾足可納入小妹金履中，二女血隨步涌 [1082] ，真所謂“削足適履”者。

伶玄《飛燕外傳》。按此傳贋作，已有定論。章法筆致酷肖唐人傳奇。《史記·滑稽列傳》褚少孫補西門豹事一節、《漢書·景十三王傳》廣川王去事一節又《外戚傳》下解光上奏、《孔叢子·獨治篇》陽由事一節、《晉書·愍懷太子傳》遺妃書，皆敍事記言，娓娓栩栩，導夫唐傳奇先路，然尚時復舉止生澀、筆舌蹇滯。此傳熨貼安便，遂與《會真記》、《霍小玉傳》、《李娃傳》方駕；託名班固撰之《漢武内傳》，浮文鋪比，不足比數也。《序》記樊通德語：“夫淫於色，非慧男子不至也。慧則通，通則流，流而不得其防，則百物變態，爲溝爲壑，無所不往焉。”已開《紅樓夢》第二回賈雨村論寶玉：“天地間殘忍乖僻之氣與聰俊靈秀之氣相值，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爲情痴、情種”；又第五回警幻仙子語寶玉：“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我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舊日小説、院本僉寫“才子佳人”，而罕及“英雄美人”。《紅樓夢》第五四回史太君曰：“這些書就是一套子，左不過是佳人才子，最没趣兒！……比如一個男人家，滿腹的文章，去做賊”；《儒林外史》第二八回季葦蕭在揚州入贅尤家，大廳貼朱箋對聯：“清風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復向鮑廷璽自解曰：“我們風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爲奇！”，“才子”者，“滿腹文章”之“風流人物”，一身兼備“乖僻之氣”與“靈秀之氣”，即通德所謂“淫於色”之“慧男子”爾。明義開宗，其通德歟。玄此《傳》北宋始多徵引；章章在人耳目者，如司馬光《通鑑·漢紀》卷三二采“禍水滅火”，蘇軾《九日舟中望見有美堂魯少卿飲，詩以戲之》、《次韻王鞏》之六、《朝雲詩》屢道“擁髻伴玄”。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二七《跋達道所蓄伶子于文》，似尠人道，有曰：“通德論‘慧男子’，殆天下名言。子于有此婢，如維摩詰之有天女也！”衲子而賞會在是，“浪子和尚”之號不虚也（見《能改齋漫録》卷一○記王安石女語，參觀《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六、《瀛奎律髓》卷一六）。錢謙益《有學集》卷二○《李緇仲詩序》亦極稱通德語，以爲深契佛説，且申之曰：“‘流’而後返，入道也不遠矣”；蓋即《華嚴經》“先以欲鈎牽，後令成佛智”之旨（參觀《宗鏡録》卷一一、二一、二四），更類《紅樓夢》第一回所謂“自色悟空”矣。李易安《打馬圖經》：“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亦隱本通德語。

三○　全漢文卷六三

匈奴冒頓《遺高后謾書》：“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按《漢書·匈奴傳》上顔師古註：“僨、仆也，言不能自立也”，全失其意。當從顧炎武《日知録》卷二七：“‘僨’如《左傳》‘張脈僨興’之‘僨’，《倉公傳》所謂‘病得之欲男子而不能得也。’”顧氏不欲明言，故借《倉公傳》語示意，謂冒頓自稱“孤僨”，乃“欲女子而不能得”，“有鰥夫見寡婦而欲娶之”耳。“所無”、“所有”亦穢媟語，指牝牡。況周頤《蕙風簃二筆》卷一舉《戰國策》二宣太后謂尚子語、《後漢書·襄楷傳》章懷註引《太平經典·帝王篇》言廣嗣之術及《唐書·朱敬則傳》上書諫武后内寵，爲褻語入正史三例。可以此《謾書》及《金史·后妃傳》海陵怒詰莎里古真語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