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全後漢文卷一
光武帝《原丁邯詔》：“漢中太守妻乃繫南鄭獄，誰當搔其背垢者。”按卷二《賜侯將軍詔》：“卿歸田里，曷不令妻子從？將軍老矣，夜卧誰爲搔背癢也！”黄庭堅《薄薄酒》：“醜婦自能搔背癢”，當是用光武《賜侯詔》，《山谷外集》史容註引《神仙傳》麻姑指爪事，未切；閻若璩《潛邱劄記》卷六《聞某官京師納妾之作》：“老背誰當復與搔，垢汙生癢夜中號。也知不及閻夫子，炳燭攤書筋骨牢”，自註首句用光武《原丁詔》。衰老須人，叢脞匪一，光武拈苛癢抑搔以概諸餘，事甚家常，而語不故常。《春秋》僖公三十三年“隕霜不殺草”，定公元年“隕霜殺菽”，《穀梁傳》謂有“舉重”、“舉輕”之辨，草“輕”而菽“重”，舉“不殺草”則霜不殺菽可知，舉“殺菽”則霜亦殺草可知；《韓非子·内儲説》上魯哀公問《春秋》記“霣霜不殺菽”，仲尼曰：“此言可以殺而不殺也”，便遜《穀梁》之有裨詞學。《春秋》之“書法”，實即文章之修詞。《白虎通·封公侯》：“‘司空’主土，不言‘土’言‘空’者，空尚主之，何況於實？以微見著”；釋名固爲穿鑿，而科以修詞，則正是《穀梁》所謂“舉”耳。光武“舉輕”，“舉重”則若李密《陳情事表》：“劉夙嬰疾病，常在牀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均言老病者必貼身有人料理，“舉”背癢之搔而湯藥之侍可知，“舉”侍湯藥而搔背癢亦不言可喻矣。《公羊》、《穀梁》兩傳闡明《春秋》美刺“微詞”，實吾國修詞學最古之發凡起例；“内詞”、“未畢詞”、“諱詞”之類皆文家筆法，剖析精細處駸駸入於風格學（stylistics）（如《公羊傳》宣公八年説“‘乃’難乎‘而’”，參觀《穀梁傳》宣公八年又定公十五年説“足乎日”與“不足乎日”之詞），至以“何言乎……”、“何以不言……”謀篇立局，又宋、明史論及八股文之“代”所沾丐也。聊作懸談，以歆好事。光武獨舉搔背，殊非漫與。即在少年，筋力調利，背癢自搔，每鞭之長不及馬腹；倩人代勞，復不易忖度他心，億難恰中。故《神仙傳》載蔡經覩麻姑“鳥爪”而思“爬背當佳”，蓋鳥爪鋭長，背癢時可自搔而無不及之憾爾。明之道學家至取搔癢以喻“致知”，如耿定向《耿天臺先生全書》卷八《雜俎》：“杭城元宵，市有燈謎，曰：‘左邊左邊，右邊右邊；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重些重些，輕些輕些！’蓋搔癢隱語也。陽明謂弟子曰：‘狀吾致知之旨，莫精切若此！’”又：“人有癢，令其子索之，三索而三勿中，其妻五索而五勿中。其人怒，乃自引手，一搔而癢絶。”癢而在背，“引手”或尚難及。是以“爪杖”、“阿那律”等物，應需而製，以代麻姑指爪。長柄曲項，枝叉其端，尤便於自執搔背；古號“如意”，後稱“不求人”，俗呼“癢癢撓”。然王十朋《梅溪先生後集》卷一八《不求人·一名“如意”》：“牙爲指爪木爲身，撓癢工夫似有神；老病不能親把握，不求人又却求人！”；蓋尚未能全求諸己。西諺：“汝搔吾背，則吾將搔汝背”（scratch my back and i’ll scratch yours），取此事以喻禮尚往來或交相爲用，亦徵背之難自搔而須人搔矣。參觀《易林》卷論《蹇》之《革》。
【 增訂四 】 梁同書《頻羅菴遺集》卷七有《不求人銘》四篇。
三二 全後漢文卷五
章帝《賜東平王蒼及瑯玡王京書》：“今送光烈皇后假紒帛巾各一枚及衣一箧遺王，可時奉瞻視，以慰凱風寒泉之思。”按《全晉文》卷一一二陶潛《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淵明先親，君之第四女也；凱風寒泉之思，實鍾厥心”；又《陶靖節集》卷三《庚子歲五月從都還阻風於規林》：“凱風負我心，戢枻守窮湖”，陶澍註引章帝此書、《孟府君傳》及《衡方碑》：“感背人之凱風，悼蓼莪之勤劬”（按當作“悼蓼儀之劬勞”），謂《凱風》古義初無母不安於室之意。漢、晉人用“凱風”，渾無諱忌；然陶潛《阻風》詩之“凱風”衹指風耳，正如其《和郭主簿》：“凱風因時來，回颷吹我襟”，陶澍知《凱風》古義不惡，而未知此處“凱風”與《凱風》之詩無涉，不必附會深文也。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光緒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以汪中《上朱侍郎書》謂欲於母墓立石，上鐫《汪氏母勞苦之碑》，斥其失言：“《凱風》之詩，既非佳事，即云斷章，將置其父於何地？”則似未見陶澍斯註矣。
三三 全後漢文卷一三
桓譚《桓子新論·言體》第四：“王翁之殘死人，觀人五藏，無損於生人，生人惡之者，以殘酷示之也。”按即指《漢書·王莽傳》中記翟義黨王孫慶捕得，莽“使太醫尚方與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藏，以竹筳導其脈，知所終始，言可以治病”。莽既爲人唾駡，刳尸亦成口實。世事如車輪轉，清末西學東來，醫理有解剖之科，於是抱殘守缺之士，欲“不使外國之學勝中國，不使後人之學勝古人”（紀昀《紀文達公遺集》卷一二《與余存吾太史書》論戴震“通人之蔽”語），時復稱道莽之此舉，“殘酷”下策一變而爲格致先鞭焉。如王闓運《湘綺樓日記》同治八年正月十八日引《漢書》而論之曰：“此英吉利剖視人之法”；張蔭桓《三洲日記》光緒十五年八月九日曰：“近日中國多信西醫，記新莽時云云，此則西醫之權輿。”甚矣物論之更盛迭貴而難久齊也！《周官》、《墨經》之爲當時顯學，正爾同然。名家專著如孫詒讓《周禮政要》之類，世所熟知，聊拈謏説，以當野獲。志剛《初使泰西紀要》卷一論火車云：“煉硃成汞，煉汞還硃，本中國古法；西人得之，以爲化學權輿。孔子云：‘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通閲西法，不出此言。”王弢《弢園文録·外編》卷一《原學》言西方格致得自“中原”，舉風琴、火輪、礮、鐘爲證。曾紀澤《使西日記》光緒五年二月二十三日云：“松生言，西人政教多與《周禮》相合，意者老子爲周柱下史，其後西到流沙，而有周之典章法度隨簡册而俱西，但苦無確證耳。其説甚新而可喜。”張蔭桓《三洲日記》在歐、美見後膛礮則曰：“泰西奇製悉緣中土而出”；見賽會，則上溯隋煬帝端門前大陳奇倡怪伎，曰：“風氣達海外”；觀“樂器如弓形”，則曰：“疑仿吾華之瑟爲之”；觀豢象能“踏琴”跳舞，則曰：“唐宫舞象之戲，不知何時流於海外”（光緒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日、七月十七曰、十三年二月二十四日、五月八日）。俞樾爲孫詒讓《墨子閒詁》作《序》云：“近世西學中，光學、重學，或言皆出於《墨子》；然則其備梯、備突、備穴諸法，或即泰西機器之權輿乎？”；其《茶香室續鈔》卷一云：“《抱朴子·黄白》篇謂‘雲、雨、霜、雪以藥爲之，與真無異。’今西人能以藥作雪供飲饌，余嘗食之，其色紅，或言和以西瓜汁”，即一飲一食之微，亦怵他人之我先如此。竊謂苟冰淇凌而不可口，俞氏必不爲之探源《抱朴子》也。夫所惡於“西法”、“西人政教”者，意在攘夷也；既以其爲本出於我，則用夏變夷，原是吾家舊物，不當復惡之矣，而或猶憎棄之自若焉。蓋引進“西學”而恐邦人之多怪不納也，援外以入於中，一若禮失求野、豚放歸笠者。衛護國故而恐邦人之見異或遷也，亦援外以入於中，一若反求諸己而不必乞鄰者。彼迎此拒，心異而貌同耳。
【 增訂四 】 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五《自鳴鐘説》謂古之“輥彈”即自鳴鐘之制，“宋以前有之，失其傳耳。非西洋所能創也”。俞樾《曲園雜纂》卷二五復道冰淇淋，因曰：“西法之出於中法，此其一端也。”張德彝《四述奇》（刊行於光緒九年）光緒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十一月十九日詳言西方格物諸學皆拾中國古籍之墜緒而引申之。錢德培《歐游隨筆》光緒七年四月（無日）又十一月初八日、八年二月初四日日記；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國日記》光緒十六年正月十六日又十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二十七日日記；黄遵憲《日本雜事詩》第五四首自註；王之春《使俄草》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初五日又三月初八日日記；均牽合附會，足張張氏之軍。譚嗣同至謂“西人格致之學實皆中國所固有”，“維新變法者亦復古耳”（《石菊影廬筆識·思篇》三、《上歐陽瓣薑師書》二）。王韜《瀛壖雜志》：“嘗見《南史》祖沖之造‘千里船’，不因風水，施機自運。此其巧妙，與西國輪船無異，但純用機械，不藉煤火，制度稍殊耳。其以‘千里’命名，迅捷可知。又楊么之樓船，激水駛輪，其速莫比，此亦西國輪船之濫觴。由是觀之，可知器物之精，中國已先西人而爲之。惟異巧絶能，世不經見，人死即復失傳；世之人又不肯悉心講求，畏難自域，俾器與人同亡，殊可惜已！”雖亦不出阮、俞輩之見，而詞氣較和平矣。
《見徵》第五：“人皆謂［東方］朔大智，後賢莫之及。譚曰：鄙人有以狐爲狸，以瑟爲箜篌，此非徒不知狐與瑟，又不知狸與箜篌，乃非但言朔，亦不知後賢也。”按《淮南子·繆稱訓》：“今謂狐‘狸’，則必不知狐，又不知狸”；譚語仿此。《全三國文》卷五○嵇康《難張遼叔〈宅無吉凶攝生論〉》：“因謂相宅與卜不異，此猶見琴而謂之箜篌，非但不知琴也”；《全晉文》卷一一七《抱朴子佚文》：“董仲舒學見深而天才鈍，以蜥蜴爲神龍者，非但不識神龍，亦不識蜥蜴”；皆有所承。陸游《劍南詩稿》卷二九《讀史》：“南言蓴菜似羊酪，北説荔枝如石榴。自古論人多類此，簡編千載判悠悠！”亦其意。嚴有翼《藝苑雌黄》有一則極口稱荔枝之美，非蒲桃可比，“彼《廣志》謂‘子如石榴’，其謬愈甚”，又一則考陸機答王武子謂“千里蓴羹”足“敵”羊酪之語（分别見《漁隱叢話》後集卷七、卷八引）；疑陸游俯拾成一聯耳。
三四 全後漢文卷一四
《桓子新論·譴非》第六：“鄙人有得脠醬而美之；及飯，惡與人共食，即小唾其中。共者怒，因涕其醬，遂棄而俱不得食焉。”按墨憨齋重定本《灑雪堂》傳奇第十三折行酒令五言四句，分詠“䜅趣、不䜅趣、不䜅趣、䜅趣”，句各一事而貫串成章，有云：“餓來肉堆盤［䜅趣］，忽向盤中唾［不䜅趣］；他每都不吃［不䜅趣］，飽了我一個［䜅趣］！”觀《新論》則此謔由來舊矣。
“夫言語小故，陷致人於族滅，事誠可悼痛焉！……《易》言：‘大人虎變，君子豹變’，即以是論諭人主，寧可謂曰‘何爲比我禽獸’乎？如稱君之‘聖明與堯舜同’，或［何？］可怒□［ 曰？］‘何爲比我於死人’乎？世主既不通，而輔佐執事復隨而聽之、順成之，不亦重爲矇矇乎！”按必有爲而發，不圖東漢之初，文網語穽深密乃爾。桓《論》既語而不詳，荀《紀》、范《書》又闕焉難徵；雖然，欲觀前古之跡，則於其粲然者，近古是也，節取荀卿之旨可乎？《宋書·明帝紀》：“多忌諱，言語文書有‘禍’、‘敗’、‘凶’、‘喪’及疑似之言應迴避者，數百十品，有犯必加罪戮”，以“騧”字類“禍”，改爲“馬”邊著“爪”（《魏書·島夷劉裕傳》），佛書中“湼槃”、“滅度”等語，亦遭厲禁（《高僧傳》卷七《僧瑾傳》）。《魏書·苻生傳》：“既眇其目，所諱者：‘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毁’、‘偏’、‘隻’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勝紀。”岳珂《桯史》卷一二記金熙宗亶以龍見厭禳肆赦，“召當制學士張鈞視草，其中有‘顧兹寡昧’及‘眇余小子’之言，譯者不曉其退託謙沖之義，乃曰：‘漢兒强知識，託文字以詈我主上耳！’亶驚問故，譯釋其義曰：‘寡者孤獨無親，昧者不曉人事，眇爲瞎眼，小子爲小孩兒。’亶大怒，亟召鈞至，詰其説，未及對，以手劍剺其口，棘而醢之，竟不知譯之爲愚爲奸也。”《紀録彙編》卷二三李賢《古穰雜録》（“高廟亦難受諫”條）、卷一二九黄溥《閒中今古録》（“洪武甲子開科取士”條）、卷一三○徐禎卿《剪勝紀聞》（“太祖多疑每慮人侮己”條）、馮景《解舂集文鈔》卷一《贈汪給事序》又徐?《筆精》卷六、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卷五《語忌》、陳田《明詩紀事》甲籤卷六陶凱條等書載明祖多猜，臣工表奏頌聖，每犯觸忌諱：“一人有道，萬壽無疆”則疑隱寓“强盜”，“體乾法坤”則疑隱寓“髮髡”，“作則”嫌於“作賊”，“生”、“扉”諧音“僧”、“匪”，“殊”拆字“歹”“朱”，皆科以大逆謗訕，當時有“撰表墓志”之謡。談遷《北游録·
紀聞》卷下《誥勅》條云：“或用‘麒麟閣’，滿人不懌曰：‘禽獸比我耶？’”（參觀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三五引乾隆四十四年八月上諭）。合之桓《論》所舉“虎豹”、“堯舜”之例，亦見有開必先，後未居上也。恃强挾貴，而苛察雄猜，憬然嚴周身之防，瞭焉極十目之視，蓋衆所畏之人，其所畏亦必衆（multos timere debet quem multi timent）耳 [1083] 。“眇余小子”作“瞎眼咱小孩兒”，亦猶“昆命元龜”作“明明説向大烏龜”（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二《詩文用字》）；一通漢爲蕃，一通古爲今，皆翻譯也（參觀龔自珍《定盦文續集》卷四《高郵王文簡公墓表銘》、陳澧《東塾讀書記》卷一一、黄遵憲《人境廬詩草》卷一《雜感》），皆直譯也，又皆以曲解爲直譯也。
《啓寤》第七：“畫水鏤冰，與時消釋。”按《意林》、《太平御覽》僅摘此八字，不知所指；桓寬《鹽鐵論·殊路》篇云：“内無其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可借詞申意。施工造藝，必相質因材，不然事無成就；蓋成矣而毁即隨之，浪抛心力。黄庭堅《送王郎》：“炒沙作糜終不飽，鏤冰文章費工巧”，本斯語也。釋經亦屢取畫水爲喻，如《大般湼槃經·壽命品》第一之一：“是身無常，念念不住，猶如電光、暴水、幻炎，亦如畫水，隨畫隨合”，又《梵行品》第八之二：“譬如畫石，其文常存，畫水速滅，勢不久住。”元稹《憶遠曲》：“水中書字無字痕”，白居易《新昌新居》：“浮榮水畫字”；皆使佛典而非淵源《新論》，觀其詞旨可知也。《雜阿含經》卷一五之三七七云：“畫師、畫師弟子集種種彩色，欲妝畫虚空，寧能畫不？”，寒山詩所謂“饒邈（按當作‘貌’字）虚空寫塵跡”；喻不能作辦之事，較《易林·涣》之《噬嗑》：“抱空握虚”，更爲新警。陸游《劍南詩稿》卷五○《題蕭彦毓詩卷後》：“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鏤虚空！”，乃擷二桓之“鏤”字，以與此譬撮合。釋書舍“妝畫虚空”外，尚有《雜阿含經》卷四一之一一三六佛告諸比丘：“今此手寧著空、縛空、染空不？”，《五燈會元》卷三西堂慧藏章次馬祖問：“汝還解捉得虚空麽？”，又卷四茱萸山和尚章次擎起一橛竹問：“還有人虚空裏釘得橛麽？”，“畫”、“縛”、“捉”、“釘”（動詞、去聲《徑》韻）諸字皆協律可用，陸游捨而用“鏤”，意中當有“鏤冰文章”在。古希臘、羅馬詞章喻事物之無常易壞，每曰“水中書字”（etwas“ins wasser schreiben”als bild für unbeständigkeit und vergänglichkeit） [1084] 。拉丁詩人歎女郎與所歡山盟海誓，轉背即忘，其脱空經與搗鬼詞宜書於風起之虚空、波流之急水（sed mulier cupido quod dicit amanti/in vento et rapida scribere oportet aqua）；後世歎單情不雙者云：“吾如耕耘波面，築室沙上，書字風中”（solco onde，e’n rena fondo e scrivo in vento）；慨人生危淺者云：“有若書塵上、畫水中”（who then to frail mortality shall trust，/but lines in water or but writes in dust）；或歷舉世事之浪抛心力而終無成濟者，盛水以篩（mit dem siebe wasser laden），書字於風頭波面（in den wind und wasser schreiben）亦與焉 [1085] 。濟慈心傷命薄，自撰墓銘曰：“下有長眠人，姓名書水上”（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含思悽婉，流播人口。抑有進者，“鏤冰”、“鏤脂”與“畫水”，尚有幾微之辨。畫水不及具形，跡已隨滅；鏤冰刻脂，可以成器構象，特材質脆弱，施工遂易，經久勿堪。造藝者期於傳世不朽，寧慘淡艱辛，“妙識所難”（《文心雕龍·明詩》），勉爲而力排其難（l’ostacolo trionfato） [1086] ；故每取喻雕金斵石，材質堅，功夫費，制作庶幾閲世長存 [1087] 。若夫逃難就易，取巧趨時，則名與身滅，如鏤冰刻脂而已。哈代序友詩，記其言曰：“古語將失傳，用之作詩，人且視同春雪上書姓名耳”（to write in what some may deem a fast outwearing speech，may seem as idle as writing one’s own name in the snow of a spring day） [1088] ；或評文曰：“此等語句直如書於牛油上者”（much as we love our barrie，we have to admit that words like these are writ in butter） [1089] 。豈非“鏤冰刻脂，與時消釋”之旨哉？餘見《全後周文》論庾信《謝趙賫白羅袍袴啓》。
“吴之翫水若魚鼈，蜀之便山若禽獸。”按《全三國文》卷二五鍾會《蒭蕘論》亦有此兩句，“禽”作“鳥”；卷三○應璩《與計子俊書》：“而劉備不下山，孫權不出水。”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卷三：“李鄴歸自賊壘，盛談賊强我弱，以濟和議，謂賊：‘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如累卵。’時人號爲‘六如給事’”；“上山”、“入水”二句如謂金人兼吴、蜀之長耳。又按《新唐書·郭弘霸傳》自陳往討徐敬業：“臣誓抽其筋，食其肉，飲其血，絶其髓”，時人號爲“四其御史”，可與“六如給事”作偶。
《祛蔽》第八：“精神居形體，猶火之然燭矣”云云。按《全齊文》卷一五陸澄《法論目録序》：“置難形神，援譬薪火，庾闡發其議，謝瞻廣其意；然桓譚未及聞經，先著此言，有足奇者”；當即指《新論》此節。謝瞻“廣意”，《全宋文》卷三三不可見；庾闡“發議”，《全晉文》卷三八亦無堪徵，《弔賈生文》：“夫心非死灰，智必有形，形託神司，故能全生。奈何蘭膏，揚芳漢庭，摧景飈風，獨喪厥明！”，稍觸邊際，難資依據。《全晉文》卷一六一釋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之五《形盡神不滅》始云：“火木之喻，原自聖典。……火之傳於薪，猶神之傳於形”；《全宋文》卷二○宗炳《又答何衡陽書》、卷二三何承天《答宗居士書》一、卷二五鄭鮮之《神不滅論》皆沿用其喻；《全北齊文》卷五杜弼《與邢邵議生滅論》：“邢云：‘神之在人，猶光之在燭，燭盡則光窮，人死則神滅。’弼曰：‘舊學前儒，每有斯語，羣疑衆惑，由此而起’”，似亦指桓譚言。夫“薪盡火傳”之譬，早發於《莊子·養生主》，乃言生時之消息相續，非言死後之昭靈不昧；桓氏取譬，乃破道家之長生；慧遠以下，乃明釋典之轉生。一喻三施，貌同心異。陸氏求“援譬”之“先著”，既不當限於桓譚，而求“援譬”之用意，又不當附於桓譚，蓋兩失之。神魂之於形體猶光焰之於燈燭，亦西方詩文中常喻也 [1090] 。通觀《新論》，桓氏識超行輩者有二：一、不信讖緯，二、不信神仙。前事尚可别徵之《後漢書·桓馮列傳》；《新論》僅存《啓寤》第七：“讖出《河圖》、《洛書》，但有兆朕而不可知，後人妄復加增依託，稱是孔丘，誤之甚也！”，不如《傳》載《疏》及對光武語之峻決。後事端賴此節及《辯惑》第一三諸節，皆力言學仙之愚妄；足證魏文帝《典論》所云：“君山以無仙道，好奇者爲之”（《全三國文》卷八）。不然，覩其《仙賦》，尠不疑魏文之誣而以爲桓亦如劉向父子之“通而蔽”矣。竊意《新論》苟全，當與《論衡》伯仲。傅玄《傅子》譏其“繁而無要，詞雜而旨詭”（《全晉文》卷四九），自應持之有故；然據殘存章節，吾尚未甘傭耳賃目，遽信斯評。嚴氏網羅散失，佳處時遭，彌使吾嚮往於其全體，有染指而未果腹之憾。嚴氏方自詡：“精華略具，則雖謂此書未嘗佚失可也。”吾得隴望蜀，當爲所嗤耳。
三五 全後漢文卷一五
《桓子新論·辨惑》第一三：“道人作金銀云：‘鈆字、金與公，鈆則金之公；而銀者、金之昆弟也。’”按五金結爲親情，别見《易林》卷論《乾》之《未濟》。此道人乃據字體之偏旁立論。望文而臆生義，又取義而臆變文，盡廢六書之“形聲”、“指事”、“象形”而專用“會意”，於是鑿空之曲解與破體之“俗字”相輔相生，因讖緯而大行。“金公”、“金昆”正復當時風氣之一例耳。此類會意“俗字”，《魏書·江式傳》上《表》、《顔氏家訓·雜藝》篇皆嘗舉似，宋祁《筆記》卷上搜剔古籍更廣，採及《新論》此節，董彦遠《除正字謝啓》復能兼漁獵之博與組繪之工（董斯張《吹景集》卷一三有與閔元衢同註此啓及洪邁《周茂振入館謝啓》），而以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七《緯字》、《癸巳存稿》卷三《難字》兩篇蔚爲鉅觀。俞文於先唐不無遺珠，於宋結網尤疎。如引“中心爲‘忠’”，而未及《春秋繁露·天地無二》：“止於一者謂之‘忠’，二‘忠’謂之‘患’”；引“大一爲天”，而未及王安石《字説》：“一而大者‘天’也，二而小者‘示’也”（《鶡冠子·天則》“天若離一”句陸佃註又楊時《龜山先生集》卷七《王氏〈字説〉辨》引）；引“‘心’字左點木，右點金，上點蹺尖爲火，下曲鈎翹起爲水”，而未及張有論篆書“心”字爲倒“火”（何薳《春渚紀聞》卷五）。至引“自大爲‘臭’”，解字足以諷世，今語之“臭美”、“臭架子”可相發明，清季破額山人《夜航船》卷六記擘絮樓十才子第三人誤讀“夜郎自大”爲“夜郎臭”，正與暗合，則俞氏不及知矣。嘗試論之，此風之盛亦如説經之有漢、宋兩大宗。在漢以讖緯爲淵藪，而亦不限於“緯字”；在宋則頒於朝者有王安石之解字，獲於野者有謝石之“相字”。王學不數世而斬，焰熸灰死，而謝術薪火承傳七八百年，癡人仰以識趨避，黠者挾以覓衣食。漢世依附讖緯以言休咎之舞文，入宋而自立門户，與龜策、星命、風水分庭並峙，幾若妖妄術數之四岳焉。《顔氏家訓·書説》一條舉《左傳》“止戈”等四例，又一條舉緯字等“數術謬語”以及《拭卜破字經》，“破字”即拆字也。周亮工《字觸》爲測字掌故之林，弁首方文《序》云：“六書之學莫妙於會意，……已開後人離合相字之門矣。
……‘觸’者隨意所觸，引而申之，不必其字本義也”；卷三云：“拆字之學不始於謝石，《元命苞》之‘土力於一’爲‘地’、‘兩人交一’爲‘水’、‘八推十’爲‘木’云云，《説題辭》之‘日生爲星’云云，……皆盲史氏‘止戈’‘皿蟲’二義，逗此一派耳。”合顔氏之所分，復以漢“緯字”與宋“相字”溝通。後來俞正燮《緯字論》亦謂是“後世測字會意之始”。王安石解字，純主會意，宋人有公議定評（李燾《説文解字五音韻譜》自《序》、楊延齡《楊公筆録》、樓鑰《攻媿集》卷六七《與楊敬仲論〈詩解〉書》、朱熹《語類》卷八六及卷一四○又《文公文集》卷七○《讀兩陳諫議遺墨》、項安世《項氏家説》卷五、葉大慶《考古質疑》卷三等，參觀戴震《東原集》卷三《答江慎修先生論小學書》、錢大昕《潛研堂集》卷三三《答孫淵如書》等）。謝采伯《密齋筆記》卷一記“新刊荆公《字説》二十四卷，無序跋，雷抗爲之註”，陸游《老學菴筆記》卷二載有《〈字説〉解》、《〈字説〉音訓》、《〈字説〉備檢》等五六種；諸書無存焉者。余從宋人著述中得覩《字説》零星引文六十許條，洵皆不離會意者是。文天祥《文山全集》卷一《贈拆字嗅衣相士》之一：“‘水’、‘火’坎離紫陽怪，‘滑’、‘波’皮骨東坡駭。解州得‘解’解中膠，費家卦舖同一解。‘唫’字從‘金’詩反窮，‘貝’何爲‘分’‘田’何‘同’？‘黄絹幼婦’我自樂，‘竹犬’多事鴉鶴翁！”；正等拆字於王安石解字，“‘滑’爲‘水’之‘骨’”、“‘竹’鞭‘犬’爲‘笑’”皆蘇軾輩仿《字説》中“‘波’爲‘水’之‘皮’”、“‘竹’鞭‘馬’爲‘篤’”以供笑謔者。《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一一引景齊《神機相字法·自序》：“偶信步山石，忽見一異人，箕踞於盤石，詢某曰：‘子非景齊乎？’僕驚其預知姓名，疑是神人。異人曰：‘此乃《東華洞文》。上卷《奇篇》，嘗付安石，今日以中卷授於子。’密窺乃陰陽秘記、釋字神機之書”；是宋之相字者早知操術與王安石説字連類，已攀援之爲同師兄弟矣。《字觸·凡例》僅曰：“他若安石之陳編、則天之創體，如斯等類，不可勝收”；《尺牘新鈔》三集卷三徐芳《與櫟園》謂謝石之學“未必不出於”王氏《字説》；惜皆未覩景齊此序。沈括《夢溪筆談》卷一七謂“古文‘己’字從‘一’、從‘亡’，此乃通貫天、地、人，與‘王’字義同”，卷一四記“王聖美治字義，以爲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如‘戔’、小也，水之小者曰‘淺’，金之小者曰‘錢’，貝之小者曰‘賤’”云云。清之治小學者亦誦説聖美（參觀陳澧《東塾讀書記》卷一一、劉師培《左盦集》卷四《字義起於字音説》）。實則衹是王安石説字之推波引緒，宋人僞撰《子華子》中多論“古之制字”，全本安石手眼，其《晏子問黨》篇説“紬”、“軸”、“油”、“抽”等字之從“由”，不啻若出自聖美之口。安石大弟子陸佃《陶山集》卷一《呈王聖美》：“少談奇字客長安，妙斵無人得郢墁”，又卷三《王聖美學士挽歌詞》：“聞説異書奇字在，不妨分付與諸郎”，想見其“治字義”之相説以解也。沈括所稱“王”字義，見《春秋繁露·王道通》；江休復《嘉祐雜志》：“董仲舒云：‘以仁治人，以義治我’；原父云：‘仁從人，義從我，豈造文之義耶？’”，董語見《繁露·仁義法》。謝肇淛《五雜俎》卷一三論王安石解字云：“若以荆公爲非，則許氏《説文》固已先之矣”；李枝青《西雲札記》卷二云：“《説文·劦》部‘協’從‘心’，曰：‘同心之和’；‘勰’從‘思’，曰：‘同思之和’；‘協’從‘十’，曰：‘衆之同和也’。按此不過古、籀異文耳！夫‘衆之同和’也，有不‘同心’，‘心’之‘同和’也，有不‘同思’者乎？此説太鑿，遂爲王氏《字説》濫觴。”明識通論。漢人以會意解字之濫，蓋不止讖緯，且已開王聖美“類左義右”之説矣。後人用此法而因“鑿”見巧者，如孔齊《至正直記》卷四：“先人嘗戲言‘田’字云，昔爲‘富’字尾，今爲‘累’字頭”（參觀徐渭《文長逸稿》卷二《“田”字謎》、敖英《緑雪亭雜言》、褚人穫《堅瓠十集》卷二《田説》）；褚人穫《堅瓠八集》卷三金昌《足説》：“‘脚’者、‘却’而勿前也，‘跟’者、‘艮’而勿動也，‘趾’者、‘止’而勿行也，‘腿’者、‘退’而勿進也”；譚嗣同《仁學》卷上：“于文從‘古’，皆非佳義。從‘草’則‘苦’，從‘木’則‘枯’，從‘辛’則‘辜’，從‘人’則‘估’。”皆王學之遺意，亦即緯字之流風也。
三六 全後漢文卷一七
馬援《擊尋陽山賊上書》：“除其竹木，譬如嬰兒頭多蟣蝨，而剃之蕩蕩然，蟣蝨無所復依。”按《東觀漢紀》卷一二載此文，且曰：“上大悦，因出小黄門，頭有蝨者，皆剃之。”《全漢文》卷三八劉向《别録》早云：“人民蚤蝨衆多，則地癢也，鑿山鑽石，則地痛也。”張衡《東京賦》云；“其遇民也，若薙氏之芟草，既藴崇之，又行火焉”；即賈誼《上疏陳政事》言胡亥“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而增華焉，則遇民猶除賊矣！《太平御覽》卷九七六引《晉書》逸文童謡：“剪韭剪韭斷楊柳”，謂“贼如韭柳，尋得復生”，取喻可以連類，而進一解謂剪斷不盡，吹潤又生。“地痛”之説，《太平經》卷四五論“傷地”一大節發揮最詳。
《誡兄子嚴、敦書》。按此書教子弟勉爲“謹敕之士”，毋如“輕薄子”之“論議人長短”；朱穆《崇厚論》已稱説之，王昶《家誡》復師仿之，歷世傳誦其“刻鵠”、“畫虎”兩語。然《三國志·魏書·王昶傳》裴松之註早以矛攻盾：“援之此《誡》，可謂切至之言、不刊之訓也。凡道人過失，蓋謂居室之愆，人未之知，則由己而發者；若乃行事得失已暴於世，因其善惡，即以爲誡，方之於彼，則有愈焉。然援《誡》稱龍伯高之美，言杜季良之惡，致使事徹時主，季良以敗，言之傷人，孰大於此？與其所《誡》，自相違伐。……文舒復擬則文淵，顯言人之失。……於夫鄙懷，深所不取。善乎東方之誡子也，以首陽爲拙、柳下爲工，寄旨古人，無傷當時，方之馬、王，不亦遠哉！”朱熹《朱文公集》卷六四《答易簡》附來書：“馬援以譏議誡諸子，而不免於譏議”，正同松之之所指責，而答云：“馬援之言，自可爲法。……削去此段，後生又如何得聞此一段説話而以爲戒乎？”；顧卷六三《答孫敬甫》：“信筆不覺縷縷，切勿輕以示人，又如馬伏波之譏杜季良也！”，則又不以援此舉爲“可法”矣。馮景《解舂集文鈔》卷七《書馬援〈誡兄子書〉後》：“其言可謂深切著明矣！吾謂義在不言人過，則不必更譏杜季良；不譏季良，則季良之仇人何由藉口而訟於帝？……且方誡其並喜譏議，而乃復以季良輕薄爲口實，是亦好議論人長短而輕加是非者矣。夫既曰：‘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而己則肆談之，烏在‘口不言人過’乎？”；實不過《三國志》裴註之箋疏耳。劉大櫆《海峯文集》卷一《難言》二：“徒以虎大，畫之難成而已，遂不當效之耶？吾未見刻鵠之小而遂成也。……爲之而無成，鵠與虎俱不成也；爲之而有類，狗與鶩皆所類也”；駁援語頗有名理，近韓非、柳宗元筆意。
三七 全後漢文卷一八
馬融《長笛賦》。按擬狀繁音殊調，蔚爲大觀，此賦殆最早矣。“爾乃聽聲類形，狀似流水，又象飛鴻”。機杼發於《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聞樂，“爲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杜預註：“論其聲”；又《樂記》：“止如槁木，纍纍乎端若貫珠”云云，均是“聽聲類形”。五藴異趣而可同調，分牀而亦通夢，此官所接，若與他官共，故“聲”能具“形”，十七世紀英國詩人戲喻以數共一夫婦者也 [1091] 。“奄忽滅没，曄然復揚”。即白居易《琵琶行》之“疑絶不通聲暫歇”而“鐵騎突出刀槍鳴”，參觀《老子》卷論第四一章。“聿皇求索，乍近乍遠，臨危自放，若頽復反”。即蘇軾《赤壁賦》言洞簫聲之“如怨如慕”，亦濟慈名篇（the eve of st agnes）所謂音樂如訴有慕不遂、欲求難即之恨（the music，yearning like a god in pain）。蓋聆樂時常覺忽忽若失，如《世説·任誕》記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唤‘奈何！’”。康德言接觸美好事物，輒惆悵類覊旅之思家鄉（kant croit que le beau nous fait sentir le mal du pays） [1092] ，竊以爲聲音之道尤甚焉。
【 增訂四 】 當代一法國文家問一大音樂師曰：“君於音樂所常感受者爲何事？”對曰：“鄉思。歐洲音樂鉅作莫非憶戀失去之樂園而歌也”（andré malraux：“what does music most constantly convey to you？”yehudi menuhim：“nostalgia. the great music of europe is the song of paradise lost.”－harry levin，the myth of the golden age in the renaissance ，1969，p. 186）。可闡康德之語。
“故聆曲引者，觀法於節奏，察度於句投，以知禮制之不可踰越焉”。張雲璈《選學膠言》卷九引梁同書謂《法華經》作“句逗”，《唐摭言》作“句度”，即今言“板眼”是也。“節奏”、“音節”，早成慣語，口滑耳熟，都忘本旨。《左傳》昭公元年醫和曰：“先王之樂，所以節百事也”；《漢書·元帝紀》：“自度曲，被歌聲，分刌節度，窮極幼眇”，韋昭註：“刌、切也，謂能分切句絶，爲之節制也。”均以音樂之“節”爲“節制”之意，正如馬融之言“法”、“度”、“禮制不可踰越”。西方學士有云，今人言“節奏”，意主流動，而古希臘人言“節奏”，意主約束，一行而一止，貌同心異（the modern idea of rhythm is something which flows. rhythm is that which imposes bonds on movement and confines the flux of things. the original conception which lies beneath the greek discovery of rhythm in music and dancing，is not flow ，but pause ，the steady limitation of movement）；故古希臘詩人（aeschylus）名劇中角色（prometheus）自言鋃鐺囚繫曰：“吾拘束於韻節之中”（i am bound here in this rhythm） [1093] 。亦猶吾國古説矣。
《圍棋賦》。按班固《奕旨》平典如道德論，應瑒《奕勢》堆垜如點鬼簿；馬融此首，較能狀物。“厭於食兮，壞決垣牆”；“當食不食兮，反受其殃”；“損椹委食兮，遺三將七”；“食”即今語之“吃子”。《淮南子·泰族訓》説“得於此而亡於彼”曰：“故行棋者或食兩而路窮，或予踦而取勝”，蓋西漢已如是道。《南史》卷八○《賊臣傳》蕭賁“與湘東王雙陸，食子未下”，更明曰“吃子”也。“椹”疑“棋”之譌。
《樗蒲賦》：“精誠一叫，十盧九雉。”按即後世所謂“呼盧喝雉”、“呼么喝六”，岳珂《桯史》卷二載李公麟畫《賢已圖》中景象也。“五木”而言“十”與“九”，似不可通；宋本《藝文類聚》作“入盧”，則“九”疑“凡”之訛，“凡雉入盧”，以押韻故，句遂倒裝，謂雉都成盧，獲全采耳。顧即以“十”、“九”爲汪中《説三、九》所謂“不可執”之“虚數”，亦頗無妨，求之今日常談，會心不遠。合兩虚數以示“多”、“都”之意者，慣式有三。一、兩敷相等，如常言“百戰百勝”，詞旨了然，《北夢瑣言》卷一七李克用曰：“劉鄩一步一計”，是其類。二、後數減於前數，如常言“十拿九穩”，語氣仍正而不負，誇“九”之多，非惜“十”之欠一；《焦氏易林·履》之《履》：“十鳥俱飛，羿得九雌”，《魏書·序紀》孝武皇帝“南移，山谷高深，九難八阻”，江淹《泣賦》：“魂十逝而九傷”又《雜三言》：“山十影兮九形”，《皇朝類苑》卷六○引楊億《談苑》載黨進斥優人曰：“汝對我説韓信，見韓即當説我，此三面兩頭之人！”（《説郛》卷五李義山《雜纂·愚昧》：“三頭兩面趨奉人”），是其類。三、後數增於前數，如常言“一猜兩着”，《參同契》上篇：“千舉必萬敗，欲黠反成癡”，《易林·蒙》之《復》：“獐鹿雉兔，羣聚東囿，盧黄白脊，俱往趨逐，九齚十得，君子有喜”，《睽》之《隨》：“五心六意，歧道多怪”，《艮》之《頤》：“八面九口，長舌爲斧”，《蹇》之《損》：“脱兔無蹄，三步五罷”，《西青散記》卷一：“心神悽隕，記三訛五”，是其類。《易林·賁》之《乾》又曰：“八口九頭，長舌破家”，夫既主“長舌”，則着眼亦在“口”，而“九頭八口”，指歸正同《艮》之《頤》：“八面九口”，復同《事林廣記》前集卷七《温公家儀》：“凡女僕兩面二舌”，猶《睽》之《隨》；“五心六意”，指歸無異關漢卿《救風塵》第一齣：“争奈是匪妓，都三心二意”，復無異《論衡·?時》：“天地之神，……非有二心兩意，前後相反也。”“劉鄩一步一計”，而《通鑑·唐紀》八○天復三年胡三省註作：“劉鄩用兵，十步九計。”史惇《痛餘録》載“退婚券”程式：“一離二休，十離九休”；元闕名《劉弘嫁女》頭折王氏以“寸男尺女皆無”，勸夫納妾，夫曰：“你待賠千言萬語，託十親九故，娶三妻兩婦，待望一男半女”；後數於前數或增或減，詞旨無殊。蓋得意可以忘言，不計兩敷之等（=）或差（+/－）也。“九雉十盧”倒裝而爲“十盧九雉”，如曰“盡雉全盧”，若是班乎？“十”有全義，《説文》：“十、數之具也”；“九”有盡義，《易緯乾鑿度》、《列子·天瑞》：“九者，氣變之究也。”
《樗蒲賦》：“先名所射，應聲紛潰。”按取羽獵爲喻，即司馬相如《上林賦》：“擇肉後發，先中命處”，《文選》李善註引《廣雅》：“命、名也。”“先中”、在射中之先，“命處”與“擇肉”殊文同義，蓋謂指名禽獸體上某一處，然後發矢，中的不爽。《水滸》第三三回花榮曰：“看我先射大門上左邊門神的骨朵頭”，然後搭箭拽弓，“喝聲道‘着！’”；第三五回花榮對晁蓋曰：“小弟這枝箭，還要射雁行内第三隻雁的頭上”，堪示“命處”、“擇肉”之例。馬賦以博戲投擲時之呼喝，比於射禽時之“命處”、“道‘着！’”。《賢已圖》所畫盆中一齒猶旋轉，投者俯盆疾呼“六！”，是馬賦所謂“先名”、“應聲”也。
三八 全後漢文卷一九
第五倫《上疏論竇憲》：“三輔論議者至云：‘以貴戚廢錮，當復以貴戚浣濯之，猶解酲當以酒也。’”按《世説·任誕》劉孝標註引《語林》、又《晉書·劉伶傳》記伶“飲酒一斛，至酲後復飲五斗”，其婦責之，伶呪曰：“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後世傳爲酒人口實。初意醉酒而復飲酒以醒酒，或由劉伶貪杯，藉口自文，觀此疏乃知其用古法。西俗亦常以酒解酒惡，廋詞曰：“爲狗所嚙，即取此狗之毛燒灰療創”（the hair of the dog that bit you）。人世事理之成反生剋，常有若“三輔論議者”所云，如《逸周書·周祝解》：“故木之伐也，而木爲斧”，《吕氏春秋·論威》：“今以木擊木則拌，以水投水則散，以冰投冰則沉，以塗投塗則陷。”連類同型之句，如《商君書》之“以法去法”、《關尹子》之“以言食言”，已詳《老子》卷論第五六章、《周易》卷論《乾》。《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裴註引《魏略》記孟達降魏，文帝甚寵狎之，委以西南之任，衆臣或諫，答曰：“吾保其無他，亦譬以蒿箭射蒿中耳”；周密《雲烟過眼録》卷一記鮮于樞語：“骨咄犀、乃蛇角也，其性至毒，而能解毒，蓋以毒攻毒也，故又曰蠱毒犀”；羅泌《路史》卷五《因提紀》下：“劫痼攻積，巴菽殂葛，猶不得而後之，以毒攻毒，有至仁焉”；李開先《中麓閒居集》卷三《江南倭夷作亂、殺傷山東民兵》：“人言捉象還須象，療瘴檳榔出瘴鄉”，自註：“象風而逸，象奴急縱他象捉之，舍象更無術也。”禪語尤多其例，如《五燈會元》卷一波旬爲四祖所困，求救梵王，王説偈：“若因地倒，還因地起。離地求起，終無其理”，又卷九芭蕉繼徹章次：“泥裏倒，泥裏起”，又卷一五雲門文偃章次、卷一九楊歧方會章次：“河裏失錢河裏摝”；《宗鏡録》卷二一論“染愛法門”：“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將聲止聲”；惠洪《林間録》卷下載法眼問：“虎項金鈴，是誰解得？”泰欽對：“繫者解得。”朱載瑋《諸真玄奥集成》卷三薛式《還丹復命篇·西江月》之六：“竹破須還竹補，人衰須假鉛全”，明周憲王《神仙會》第三折：“你想却竹子兒還來補竹篩，這是俺煉丹人一家不外”，方士牽强之喻也；而鄭燮《板橋詩鈔·題畫籬竹》：“一片緑陰如洗，護竹何勞荆杞？仍將竹作籬笆，求人不如求己！”又才士隽爽之句矣。亦猶《周書》、《吕覽》之“木伐（擊）木”，言同類相克制之便宜，明理而已，無當風雅；而曹植七步之章曰：“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言同類相殘害苦毒，情文斐然，遂可以興、可以怨矣。至於《逸周書·文儆解》：“壤非壤不高，水非水不流”；《左傳》昭公二十年晏子：“以水濟水”；《莊子·人間世》：“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吕氏春秋·盡數》：“以湯止沸”；《陸象山全集》卷三五《語録》：“泥裏洗土塊”（陳亮《龍川文集》卷二○《答朱元晦秘書·癸卯通書》：“如俗諺所謂‘黄泥塘中洗彈子’耳”）；《雜阿含經》卷九之二七二：“以血洗血”（《舊唐書·源休傳》義可汗曰：“吾又殺汝，猶以血洗血，汙益甚爾”）；韓愈《喜侯喜至，贈張籍、張徹》：“如以膏濯衣，每漬垢逾染”；則皆謂徒勞無濟、壞事有餘，與“以酒解酒”之類，造句雖肖，命意逕庭，斯又“言各有當”，必“考其辭之終始”者也（參觀《左傳》卷論隱公元年）。古希臘一詩人言木能生産火，火還斷送木，如子出於母，卻復殺母（they brought from the forest the mother of a mother，dry and parched，to be slain by her own children） [1094] ；又一詩人言即以鷹羽箭射鷹（not by others，but by thine own feathers art thou caught） [1095] ；達文齊言林樹資斧柄，斧復伐樹（the forests will bring forth young who will become the cause of their death－the handle of the hatchet） [1096] ；蓋兼“木伐木”、“燃萁煮豆”兩意焉。以毒攻毒之旨始見於《鶡冠子·環流》，舉“積毒成藥，工以爲醫”，爲“物極則反”之例。古羅馬人言醫療，有“以痛治痛”之法（pro medicina est dolor dolorem qui necat；vulnera dum sanas，dolor est medicina doloris） [1097] ，略類“以毒攻毒”。西方先哲教人“以情欲克情欲”（to set affection against affection and to master one by another；affectus coeceri nec tolli potest nisi per affectum contrarium et fortiorem） [1098] ；且喻之爲“以釘出釘”（clavum clavo pellere ，to drive out one passion with another，or some contrary passion） [1099] ，正同“以楔出楔”。近人威爾士（h. g. wells）名其書曰《戰可止戰》（the war that will end war ），已掛衆口，亦所謂“解酲以酒”也。
【 增訂三 】 《詩·伐柯》：“伐柯如之何？非斧不克”，毛《傳》：“柯、斧柄也”，鄭《箋》：“伐柯之道，唯斧乃能之，此以類求其類也。”正同《逸周書》及達文齊之語；釋“伐”不曰同類相殘，而曰同類相“求”，斯又一喻之具兩柄矣。《内經素問》第七四《至真要大論》：“甚者從之，……從者反治”；王冰註：“夫病之微小者，猶人火也，……可以水滅，故逆其性以折之攻之。病之大甚者，猶龍火也，得濕而炎，遇水而燔。……識其性者，反常之理，以火逐之，則燔灼自消，焰火撲滅。”《論衡·言毒篇》：“以類治之也。夫治風用風，治熱用熱，治邊用蜜丹。”姚秦曇摩耶舍譯《樂瓔珞莊嚴方便經》長者子偈：“猶爲蛇所螫，以毒滅於毒。欲瞋亦復爾，亦以毒除毒，如人爲火燒，還以火炙除。”“以毒除毒”即《素問》之“甚者從之”爾。
【 增訂四 】 胡敬《崇雅堂詩鈔》卷八《鞭筍》：“剥膚但留尖，餘作松明架。煮豆然豆萁，苦語恰堪借”；自註：“燒鞭筍即以老節作柴，其味尤勝。”蒙田謂止淫莫如饜欲，譬之以火熄火（s’ils n’y entroient chastes par consciance，c’estoit moins par satieté. nimirum propter continentiam incontinentia necessaria est ；incendium ignibus extinguitur .－montaigne，essais ，iii. v，op . cit .，p. 825）。諾瓦利斯自記“以病療病”之理尚待探究（verfolgung der idee：krankheit durch krankheiten zu kurieren. －fragmente ，§ 195，novalis，schriften ，ed. j. minor，1923，vol. ii，p. 225）。皆“煮豆然萁”、“木伐木”、“楔出楔”之義也。
三九 全後漢文卷二○
馮衍《顯志賦》：“日曀曀其將暮兮，獨於邑而煩惑；夫何九州之博大兮，迷不知路之南北！”按“九州”句采《離騷》之詞，“迷路”句肖《正月》之旨（詳見《毛詩》卷論《正月》）。杜甫《哀江頭》：“黄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韓愈《感春》：“東西南北皆欲往，千江隔兮萬山阻”；均資比勘，而杜詩尤悽警。蓋馮曠觀山川，目眺心計（fernbild），雖憤悒而情地寬廓；杜疾走街巷，身親足踐（nähebild），事境危迫，衷曲惶亂，有若張衡《西京賦》所謂“喪精亡魂，失歸忘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五以王安石集杜句作“望城北”，因曰：“余聞洪慶善云，《楚辭》：‘中心瞀亂兮迷惑’，王逸註：‘思念煩惑，忘南北也’，子美蓋用此語。”陸游《老學菴筆記》卷七：“《哀江頭》云：‘欲往城南忘城北’，言皇惑不記孰爲南北也。然荆公集句兩篇皆作‘望城北’，意則一；北人謂‘向’爲‘望’亦皇惑之意。”王安石主“望城北”，殊具詩眼。《敦煌掇瑣》第二一種《女人百歲篇》：“八十眼暗耳偏聾，出門唤北却來東”，正杜句之意。北宋李復《潏水集》卷一一《兵餽行》乃壓卷巨篇，結云：“悽惻自歎生意促，不見父、夫不得哭，一身去住兩茫然，欲向南歸却望北”，即用杜句，并拈出“向”以與“望”爲互文，卷五《又與侯謨秀才》書自言“嘗註”杜詩，則其用字必非率爾。竊謂“忘城北”不詞費解，“忘南北”意固可通，而無“城南”與“城北”之對照映帶，詞氣削弱；且“望”者，向之而往也，言“望城北”，則“忘南北”勿言可喻，言“忘南北”，則猶豫躊躇而尚未迷方信足，漏却塵昏日暮，心亂路失之狀。是故“望城北”已包“忘南北”之情，而“忘南北”猶未盡“望城北”之事。《史通·敍事》篇所謂：“望表知裏，捫毛辨骨，覩一事於句中，反三隅於字外”，“望”字有焉。胡仔囿於“無字無來歷”之迂見，未嘗優求涵泳，況即論字面，馮衍此賦早有“於邑而煩惑。迷不知南北”，視王逸短瑣註脚，“來歷”豈不更先而亦更大乎？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二二據《兩京新記》謂曲江在都城東南，地最高，靈武行在則在長安之北，“欲往城南”即“潛行”曲江，“望城北”即登高以冀王師之至。洵如所解，此句宜在開篇處，今以煞尾，則“欲”字既欠通順，更如“黄昏”望遠以“冀”奇兵夜襲也。苟非“忠”而愚，亦同鴟蝠之能暝視矣！錢謙益《讀杜小箋》卷上曰：“專爲貴妃而作。……‘人生有情’二句，即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絶期’也。……‘黄昏胡騎’二句，興哀無情之地，沉吟感歎。瞀亂迷惑，雖胡塵滿地，至不知城之南北，此所謂‘有情痴’也。陸放翁但以避死惶惑爲言，殆亦淺矣。”夫“人生”二句乃謂水長流而花仍發，以無情故，人非木石，則家國興悲（參觀《毛詩》卷論《萇楚》）；與“天長”二句之旨，如風馬牛。“雖胡塵滿地”之“雖”字，上承下轉，皆不了了，意理筍脱梗塞。破國心傷與避死情急，初無乖倍，自可衷懷交錯。杜寫身陷境中之情，錢以陸機《弔魏武帝文》中“興哀無情之地”爲解，則杜祇如馮衍賦之茫茫交集，而“淚沾臆”又衹如陳子昂《登幽州臺》之悠悠涕下耳。“我聞室”中人多暇日而生綺愁，宜其不能領略孤危皇遽之況。余嘗謂錢氏説杜，深文而實淺見，附會而乏體會，此一例也。
《顯志賦》：“疾兵革之寖滋兮，苦攻伐之萌生。沉孫武於五湖兮”云云。按下有“斬白起”、“流蘇秦”等等，意出《莊子·胠箧》“塞瞽曠之耳”一節。
馮衍《與婦弟任武達書》：“房中調戲，布散海外。”按《全梁文》卷六四張纘《妬婦賦》：“閨房之所隱私，牀笫之所討論，咸一朝之發洩，滿四海之囂喧。”
四○ 全後漢文卷二四
班固《西都賦》：“神明鬱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躋”云云。按仿揚雄《甘泉賦》“列宿乃施於上榮兮”一節。一意侈言崇峻；渾忘危乎高哉，則陟降維艱，登臨不便，春臺乃成畏途，亦行文之節目疏闊也。《兩京》、《三都》莫不刻劃樓觀飛驚。左思《魏都賦》“周軒中天”一節劉逵或張載註斥王褒、揚、班、張諸賦之失，而美左賦之獨得，曰：“此四賢所以説臺榭之體，皆危?悚懼，雖輕捷與鬼神猶莫得而逮也，非夫王公大人聊以雍容升高、彌望得意之謂也。異乎老子曰‘若升春臺’之爲樂焉。故引‘習步頓’以實下稱八方之究遠，適可以‘圍於’徑‘寸’之‘眸子’，言其理曠而當情也。”指摘甚當，而抉發文心意匠，於全註殊爲破體。《世説·文學》篇註引《左思别傳》謂《三都賦》註“皆思自爲，欲重其文，故假時人名姓”。此段註文果類作者恐讀者着眼或未分明，而不惜捲簾通一顧也。
《東都賦》：“樂不極盤，殺不盡物，馬踠餘足，士怒未㳿。”按《西都賦》：“草木塗地，山淵反覆，蹂躪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少息蹔怠，再接加厲，揮刃發矢，“風毛雨血”，以至“草木無餘，禽獸殄夷”。此賦寫羽獵，則“不極”、“不盡”，能節能止，亦兩篇襯映也。“馬踠”八字甚警策；《禮記·曲禮》：“招摇在上，急繕其怒”，即此“怒”字。顔延之《赭白馬賦》：“踠迹廻唐，畜怒未洩”，逕承班句，望而可識。陸希聲《唐太子校書李觀文集序》：“每篇得意處，如健馬在御，蹀蹀不能止”（《全唐文》卷八一三）；意同而易賦爲比。
【 增訂四 】 《莊子·天道》：“似繫馬而止也（郭象註：“志在奔馳”），動而持，發也機。”寫“馬踠餘足”、“健馬在御”之情狀，莫古於此，亦莫精於此。
作者形容物色，好寫體似止而勢猶動、動將息而力未殫之境，餘勇可賈，餘音尚裊，與班、顔賦馬，貌異心同。如潘岳《射雉賦》：“倒禽紛以迸落，機聲振而未已”；木華《海賦》：“輕塵不飛，纖蘿不動，猶尚呀呷，餘波獨湧”，正同唐李季蘭《三峽流泉歌》：“廻湍瀨曲勢將盡，時復滴瀝平沙中。”程浩《雷賦》：“及夫白日雨歇，長虹霽後，……蓄殘怒之未洩，聞餘音之良久”（《全唐文》卷四四三）；即陳與義《雨晴》：“牆頭語鵲衣猶濕，樓外殘雷氣未平”，竊謂“氣”不如“怒”，胡穉註《簡齋集》，未參程賦。司空圖另鑄偉詞，以賦爲比，《絶麟集述》：“實病於負氣，亦猶小星將墜，則芒焰驟作，且有聲曳其後，而可駭者撑霆裂月，挾之而共肆其憤，不能自戢耳”，又《〈愍征賦〉後述》：“致憤於累千百言，亦猶虎之餌毒，蛟之飲鏃，其作也，雖震邱林、鼓溟漲，不能決其咆怒之氣”（《全唐文》卷八○九）。《二十四詩品》侔色揣稱，却未取象於此；曾紀澤《歸樸齋詩鈔》巳集下《演司空表聖〈詩品〉二十四首》《含蓄》：“餘踠未伸閑駿馬，乍明仍滅見真龍”，乃及之矣。
《西都賦》：“中必疊雙”，按見《史記》卷論《司馬相如列傳》；《幽通賦》：“三樂同於一體兮”，按見《史記》卷論《黥布列傳》。
四一 全後漢文卷二五
班固《與弟超書》：“實亦藝由己立，名自人成。”按章學誠《乙卯劄記》稱“此八字千古名言”。然觀《文史通義》内篇三《鍼名》暢論：“實至而名歸，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則章氏亦知“己立”者未必“人成”。且章氏又未嘗不知名之成非盡由於藝之立也。世推章氏史學，余不賢識小，心賞尚别有在。學問文章之起家樹譽，每緣巧取强致，行事與《陰符經》、《鬼谷子》、《計然策》冥契焉。大盜不操戈矛，善賈無假財貨。仲長統《昌言》下：“天下學士有三姦焉：實不知，佯不言，一也；竊他人之記，以成己説，二也；受無名者，移知者，三也”（《全後漢文》卷八九）。至章氏而殫究殊相，姦之有“三”，遂自實數可稽進而爲虚數不可執矣。章氏於並時勝流指名而斥者，戴震、袁枚、汪中三人也；《儒林外史》金和《跋》謂匡超人即影射汪中。竊謂《文史通義》中《書朱、陸篇後》、《黠陋》、《所見》、《横通》、《詩話》、《讀〈史通〉》諸篇於學人文士之欺世飾僞、沽名養望、脱空爲幻諸方便解數，條分件繫，燭幽抉隱，不啻鑄鼎以象，燃犀以照。《儒林外史》所寫蘧公孫、匡超人、牛浦郎等伎倆，相形尚是粗作淺嘗。諸篇言外即謂成名非關藝與學，而頗類嚴羽論詩所云“有别才”也。
班固《難莊論》。按《全晉文》卷三三裴頠《崇有論》：“惟班固著《難》，未足折其情”，當指此篇。僅存兩節共九句，不成條貫，未窺送難莊生者何事。《全後漢文》卷六二邊韶《老子銘》又稱：“班固以老子……與仲尼道違，述《漢書·古今人表》，檢以法度，抑而下之”，而《文選》班彪《北征賦》李善註引《漢書》言彪“性好莊老”。是班氏彪、固恰肖司馬談、遷，皆父好道而子尊儒矣。然固《漢書·敍傳》自言父彪“唯聖人之道然後盡心”，彪從兄嗣則“雖修儒學，而好老、嚴之術”；《後漢書·班彪傳·論》復目彪爲“通儒”；善註所引，單文孤證，似未足據，王先謙《後漢書集解》卷四○上《校補》亦云：“未知善所據何《漢書》也。”
四二 全後漢文卷二六
班固《竇將軍北征頌》。按篇末“盪殘風”至“四行分任”一節，文字訛脱，不可句讀。汪兆镛《椶窗雜記》卷三謂朱啓連爲句讀之，以“風”、“陰”、“淋”、“農”、“任”爲韻。亦未詞達理順，姑志其説。
班固《典引》。按别見《史記》卷論《孔子世家》。
班固《馬仲都哀辭》：“浮橋馬驚，入水溺死；帝顧謂侍御曰：‘班固爲馬上三十步哀辭。’”按其“辭”已佚，不知篇幅短長。即思捷才富，而時促限急，寸心之運，分陰是競，不能多多許也。魏文帝命陳思王七步中作詩，未限句數，故六句可以塞責，倘七步須作十六或二十句，恐難成辦。《魏書·獻文六王傳》下高祖山行賦詩，令人示彭城王勰曰：“吾始作此詩，雖不七步，亦不言遠，汝可作之，比至吾所，令就之也”；時勰“去帝十餘步，遂且行且作”。當亦非鉅篇。唐史青上書自薦云：“子建七步，臣五步之内可塞明詔”，玄宗試之，“應口而出”；今《全唐詩》存其《應詔賦得除夜》五言律八句，而下註“一作王諲詩”。
四三 全後漢文卷二八
杜篤《首陽山賦》：“忽吾覩兮二老，時采薇以從容。於是乎乃訊其所求，問其所修。……其二老乃答余曰：‘吾殷之遺民也。……余閉口而不食，並卒命于山傍。’”按觀“卒命”句，則所覩乃伯夷、叔齊之鬼也。此賦後半已佚，然鬼語存者尚近百字，《左傳》僖公十年記申生之告，《莊子·至樂》篇託髑髏之言，遜其詳悉。情事亦堪入《搜神記》、《異苑》等書。張衡《西京賦》所稱“本自虞初”之秘書九百，既勿流傳；《三國志·魏書·王、衛、二劉、傅傳》裴註引《魏略》記曹植初晤邯鄲淳，自炫才學，“誦俳優小説數千言訖”，亦無可徵；託名東方朔、伶玄、班固者，又皆後出。玩索斯篇，可想象漢人小説之彷彿焉。《金樓子·興王》所記夷、齊於首陽依麋鹿等事，賦未之及，當尚無此類傳聞，故説鬼而未志怪耳。
朱穆《與劉伯宗絶交書》：“足下今爲二千石，我下爲郎，乃反因計吏以謁相與。足下豈丞尉之徒，我豈足下部民，欲以此謁爲榮寵乎？咄！劉伯宗！於仁義道何其薄哉！”按《晉書·袁喬傳》初與褚裒友善，及裒女康獻皇后臨朝，喬與裒書，“論者以爲得禮”，其書略云“策名人臣，而交媟人父，天性攸尊，亦宜體國而重矣。故友之好，請於此辭。……平昔之交，與禮數而降；箕踞之歡，隨時事而替。雖欲虚詠濠肆，脱略儀制，其能得乎？願將軍怡情無事，以理勝爲任，親仗賢達，以納善爲大。”朱直率至於怨駡，袁婉轉不忘勸規，皆與故人新貴絶交也，顧有惡聲出否之異，同歸而殊途。朱之怒駡，正以不如袁之有先識而能預辭，猝臨非意，疾言盛氣，遂不自禁耳。《南史》卷一七《向柳傳》與顔竣友善，“及竣貴，柳以素情自許，不推先之”，人誡柳曰：“名位不同，禮有異數，卿何得作曩時意耶？”柳曰：“我與士遜，心期久矣，豈可一旦以勢利處之？”柳後以事繫獄，“屢密請竣，求相申救”，竣“竟不助之，柳遂伏法”。向柳平時不肯折腰，絶境乃求援手，其粗疎固遠不如袁喬之解事；而顔竣蓄愠已久，不形詞色，俾故人以爲“素情”無殊疇曩，其城府深密，又遠非劉伯宗小丈夫所可比矣。《宋書·王僧達、顔竣等傳·論》歎宋世祖之於“弱歲臨藩”時“賓僚”云：“憂歡異日，甘苦變心，主挾今情，臣追昔欵”；後八字肅括精微。朱穆“追昔欵”，乃不圖劉伯宗“挾今情”；袁喬想褚裒“挾今情”，故不欲“追昔欵”；向柳“追昔欵”，渾不悟顔竣陽“追昔欵”而陰“挾今情”。周密《浩然齋雅談》記韓維基語：“凡親戚故舊之爲時官者，皆當以時官待之，不當以親戚故舊待之”；西人亦謂：“朋友得勢位，則吾失朋友”（a friend in power is a friend lost） [1100] ；洞明世故，足以箋朱穆之《書》矣。
朱穆《絶交論》：“或曰：‘子絶存問，不見客，亦不答也，何故？’曰：‘古者進退趨業，無私遊之交，相見以公朝，享會以禮紀，否則朋徒受習而已。……世之務交遊也久矣，不敦于業，不忌于君，犯禮以追之，背公以從之’”云云。按劉峻《廣〈絶交論〉》自言繼朱而作，有云：“朱益州……比黔首以鷹鸇，媲人靈於豺虎”，朱《論》今無其語，想缺有間矣。見存朱《論》與劉《論》實非筍頭卯眼。蓋“交遊”之事有二，見存朱《論》之“交”，指交際，亦即《潛夫論·交際》篇所痛言者，劉《論》之“交”，乃於交際外别出交友。交際以禮爲重，而交友以情爲主 [1101] 。客座賓筵之酬酢，府主幕僚之晉接，自公退食，往來報施，若《孟子·萬章》論“交際”之取受餽卻，《潛夫論》所道“奉贄”、“嘉會”、“餞御”，皆禮之所尚；而禮者，忠信之薄，緣飾以節文者也。同心合志，求聲投契，以至於略名位而忘形骸，發乎情而永爲好，情則忠信之未嘗薄而不容文勝滅質焉。人事盛衰不居，交態遂親疏失故。係縻勿絶，交友而甘退居交際者有之，如袁喬之於褚裒；綢繆自結，交際而干進充交友者亦有之，劉《論》所斥“利交興”是矣。劉《論》標《廣》，或亦以朱《論》僅及交際而遺交友，故爲之增“廣”乎？劉《論》之“利交五術”，似濫觴於鍾會《芻蕘論》：“凡人之結交，誠宜盛不忘衰。……初隆而後薄，始密而終疏，斯何故也？皆由交情不發於神氣，道數乖而不同，權以一時之術，取倉卒之利。有貪其財而交，有慕其勢而交，有愛其色而交；三者既衰，疏薄由生”（《全三國文》卷二五）。劉《論》激而切至，朱《論》激而偏宕。韓菼《有懷堂文稿》卷七《交際論》所謂：“親戚朋友之誼闕，伐木角弓之禮盡亡，而北門之大夫作矣！”倘不失爲朱《論》之匡救歟。《潛夫論·交際》篇寫東漢風習甚翔實，“貧賤之苦酷”一節：“貧賤難得適：好服謂之奢僭，惡衣謂之困厄”云云，道出貧者作人處世之難；《法苑珠林·貧賤篇》第六四引《燈指經》稱：“諸貧窮者，行來進止，言説俯仰，盡是愆過”，“若著新衣，復言假借嚴飾；若著弊衣，復言儜劣寒悴”云云，機杼全同，敷陳更備也。
四四 全後漢文卷二九
馬第伯《封禪儀記》。按此文寂寥千載，南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一一引自《漢官儀》而極歎其工，始有賞音。明孫鑛《孫月峯先生全集》卷九補訂之，即嚴氏按語所謂“采輯不全”者。陳夢錫《無夢園初集·馬集》卷四《名世文宗序》至舉此篇爲“文式”。清王太岳《青虚山房集》卷四《書〈高平行紀〉後》：“他日愛嗜柳子厚永州山水諸記，歎其摘抉窈眇，善寫萬物之情狀，以爲紀游之作，極於此矣。已而讀馬第伯《封禪儀記》，幽夐廉削，時若不及柳氏，而寬博雅逸，自然奇妙，柳氏之文蓋猶有不至焉。”數子中王氏最能作“古文”，其言尤足重也。
“石壁窅窱，如無道徑；遥望其人，端端如杅升，或以爲小白石，或以爲冰雪，久之，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也。”按“端端”句有誤字，《後漢書·祭祀志》上作“端如行朽兀”，亦不可解。臆測“兀”乃“杌”之訛，木無枝爲“杌”，“杅升”乃“朽杌”之訛，“端端”乃“端立”之訛，因“端”有“立”傍而複書全字（dittography），故當作“端立如朽杌”也。
【 增訂四 】 江淹《遊黄蘗山》：“殘杌千代木”，即此“杌”字，可據以訂《後漢書·祭祀志》所謂“朽兀”之訛。
且既言“行”，何待“移過”而後“知是人”乎？此節擬襲最多，如南宋周晉仙《方泉先生詩集》卷一《山行行歌》第七首：“遠望山腰多白石，細看知是野人行”；薛熙《明文在》卷六五王禕《開先寺觀瀑布記》：“從樹隙見巖腰采薪人，衣白，大如粟；初疑此白石耳，有頃漸移動，乃知是人也”；袁中道《珂雪齋詩集》卷四《感懷》第三三首：“如雪如素練，晃耀亂山赭，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也”；清魏源《古微堂詩集》卷五《太室吟》：“山脚仰視峯影小，數點白者出林杪，須臾移過雜樹間，乃知是人非飛鳥。”别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五六《平曾》。“前人相牽，後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後人頂，如畫重累人矣”。按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二《游泰山記》：“度石壁峪，爲十八盤，應劭所謂‘人相牽’云云，非此地也耶？”“見後人頂”之“見”字必誤，當是“就”字之類，此時無餘裕心力回顧也；參觀謝翺《晞髮集》卷九《小爐峰三瀑記》：“足相趾而進，不敢視，稍間斷，前足已遠”，錢謙益《初學集》卷四六《游黄山記》之四：“甫瞪目而踵已失也，甫曳踵而目又失也。”抑兩“見”字皆當讀“現”，謂“見於”耶？袁中道《珂雪齋詩集》卷七《登泰岱》第二首：“前人踏皂帽，後侣戴青鞋”，本馬《記》而煊染“重累”甚工；唐時升《三易集》卷一一《游泰山記》：“爲十八盤，若階而升天，時臨絶壁，俯視心動。……前行者當後人之頂上，後行者在前人之踵下，惴惴不暇四顧”；則公然勦馬《記》矣。“有青氣上與天屬，遥望不見山嶺，山嶺人在氣中，不知也。”後世寫景慣用此法，如王維《桃源行》：“峽裏安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雲山”（二句亦見《寄崇梵僧》，“世”作“郡”），又《山中寄諸弟妹》：“山中多法侣，禪誦自爲羣，城郭遥相望，惟應見白雲”；岑參《太白胡僧歌》：“山中有僧人不知，城裏看山空黛色”；蘇軾《臘日遊孤山》：“出山迴望雲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又《題西林壁》：“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四五 全後漢文卷三二
陳忠《薦周興疏》。按同卷忠《奏選尚書郎》實即此《疏》末節，不應重出。
四六 全後漢文卷三五
應劭《漢官儀》：“世祖中興，……邊陲蕭條。……或空置太守令長，招還人民。上笑日：‘今邊無人而設長吏治之，難如《春秋》素王矣！’”按或於“吏”字、“難”字句讀者，非也。“聖而不王”曰“素王”，謂空有其德，而無其位；今適相反，空有其位，而無其事，具臣素食。“素”之爲言空也，而空有位不足比空有德，故曰“難如”。“邊無人”，則可以高拱無爲而卧治焉，何“治之難”之有哉？梁玉繩《瞥記》卷五、曹元忠《箋經室遺集》卷五《素王辨》皆未引此爲例。《北齊書·文宣紀》天保七年十一月併省州縣詔曰：“百室之邑，便立州名，三户之民，空張郡目。譬諸木犬，猶彼泥龍，循名督實，事歸烏有”，又曰：“牧令守長，虚增其數”；曰“空張”，曰“烏有”，曰“虚增”，皆“素”也，可以移釋此節。
四七 全後漢文卷三六
應劭《風俗通義》。按《太平廣記》卷論及者，不復贅。
“殺君馬者，路傍兒也。”按張率《走馬引》：“斂轡且歸去，吾畏路旁兒”；梁簡文帝《愛妾换馬》：“真成恨不已，願得路傍兒”；楊慎《太史升菴全集》卷一五《衍古諺》詩：“未樹邊隅績，徒爲冶游疲；始信殺君馬，端是路傍兒。”韓菼《有懷堂詩稿》卷四《宿遷道中》第一首：“枉殺人才及此老，鈴聲已自笑郎當”，用黄旛綽語，謂己非人才，枉被辟召，第二首：“老驥可能仍蹀躞？故人多是路傍兒！”，謂友人非知己者，苦相慫恿；皆善用事。《韓非子·内儲説》上越王式怒鼃節：“由此觀之，譽固足以殺人矣！”；焦循《易餘籥録》卷一二：“《列子·楊朱篇》引周諺云：‘田父可坐殺’，余則云：‘學究可譽殺’”；即路傍兒“快之”而致馬力盡以死也。
“汝南陳伯敬行必矩步，坐必儼然，目有所見，不食其肉。”按《孟子·梁惠王》、賈誼《新書·禮篇》、《大戴禮·保傅》皆言于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嘗其肉。談者迂之。英小説中一女郎牧豬，晨入牢必起居羣豬，叩問何日願爲俎上肉，歸舍尚淚淋浪，哀其不免供人口腹（annie asked them how they were getting on，and when they would like to be eaten. then she came back with foolish tears，for thinking of that necessity），女有兄，英雄人也，感之亦不忍食豕肉；一文家（r. l. stevenson）嘗牧豬，自言：“與豕相暱，則食其肉時有啖人肉之感”（once form an intimacy with a pig and eating pork partakes of the nature of cannibalism） [1102] 。頗有儒家風也。
四八 全後漢文卷三八
應劭《風俗通義》：“陳留太守泰山吴文章少孤，遭憂衰之世，與兄伯武相失。别二十年後，相會下邳市中，争計共鬬。伯武毆文章，文章欲報擊之，心中悽愴，手不能舉，大自怪也。……更相借問，乃親兄也。”按《吕氏春秋·精通》篇記申喜亡母，“聞乞人歌於門下而悲之，動於顔色，……蓋其母也。……兩精相得，豈待言哉！”《淮南子·説山訓》所謂：“老母行歌而動申喜，精之至也”，《論衡·感虚篇》亦謂“實”有。骨肉久暌，相見勿識，而怦然憬覺，遂得團聚，小説院本常寫其事，要莫早於吕書，應書次之。西方命曰“血聲”（la voix du sang），古希臘小説即有此情節 [1103] 。他如《十日談》、《意大利人自述》、《渦堤孩》等均道及祖孫、兄妹、母女之陌路相遭而脈脈感通 2 。法國古典悲劇尤多用以佈局，如高乃伊（corneille）有兩劇（oedipe ，héraclius ）是；偶覩美國一學士著書撮述頗備（clifton cherpack，the call of blood in french classical tragedy ），而似未辨“血呼”（le cri du sang）之與“血聲”異意。一指死人屍體之陰籲報復，一指生人心感之隱示親屬，毫釐千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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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decamerone ，ii．8（quasi da occulta virtù mossi，avesser sentito costui loro àvolo essere），v. 5（da occulta virtù mossa，cominciò a piagnere），hoepli，139，343；ippolito nievo， le confessioni d ’ un italiano ，cap. 16（lo sentiva，lo sentiva，e non osava pensarlo）， opere ，riccardo ricciardi，576－7；fouqué， undine ，kap. 11（ach gott，sie ist ein böses weibsbild geworden；und dennoch fühl’ ich’s im herzen，daβ sie von mir geboren ist），nelson，54.
四九 全後漢文卷三八
應劭《風俗通義》潁川娣姒争兒，訟三年不決，丞相黄霸令卒抱兒，叱婦往取，“長婦抱兒甚急，兒大啼叫，弟婦恐相害之，因乃放與，而心甚自悽愴，長婦甚喜，霸曰：‘此弟婦子也！’責問大婦乃伏。”按同卷載臨淮兩人争鬬，“各云：‘我縑！’”，詣府訴訟，丞相薛宣“呼騎吏中斷縑，各與半，使追聽之”，一人曰：“受恩！”，一人稱冤，因詰責前人，具服。二事用意相同。《魏書·李崇傳》苟泰與趙奉伯争兒，“各言己子”，郡縣不能斷，崇“令二父與兒各在别處禁，經數旬，然後遣人告之曰：‘君兒遇患，向已暴死！’”，苟悲不自勝，趟咨嗟而已，崇斷以兒還苟。《新五代史·安重榮傳》：“有夫婦訟其子不孝者，重榮拔劍授其父，使自殺之，其父泣曰：‘不忍也！’其母從傍詬駡，奪其劍而逐之。問之，乃繼母也。重榮叱其母出，從後射殺之。”與黄、薛判案如出一轍。小説院本亦每渲染此情節。元曲李行道《灰闌記》尤著稱，第四折包拯斷大小婦争兒，命張千“取石灰來，在階下畫個闌兒，著這孩兒在闌内，著他兩個婦人拽這孩兒出灰闌外”；其不忍“用力硬奪”者，真兒母也。正師黄霸之餘智。《聊齋志異》卷十二《太原獄》姑媳訟姦，孫柳下命各以刀石擊殺姦夫，媳毒打而姑不忍，乃知與此夫通者，姑也。黄霸、安重榮、包拯聽訟，斷兩造中心手狠者爲曲；《聊齋》此則翻舊生新，使曲在心手軟者，所謂反其道以仿其意（kontraste sind inverse ähnlichkeit；le contraire naît du contraire），詳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五六《平曾》。異域舊聞有酷肖者。《賢愚經·檀膩䩭品》第四六：“二母人共諍一兒，詣王相言。時王明黠，……語二母言：‘今唯一兒，……聽汝二人，各挽一手，誰能得者，即是其兒。’非其母者，於兒無慈，盡力頓牽，不恐傷損；所生母者，於兒慈深，隨從愛護，不忍拽挽。王鑒真僞”；《舊約全書·列王紀》上記二妓争兒，所羅門王命左右取劍，曰：“剖兒爲兩，各得半體”（fetch me a sword. divide the living child in two，and give half to the one，and half to the other）；一妓乞勿殺兒，己願捨讓，一妓言殺之爲尚，無復争端；王遂判是非 [1104] 。人類學家言大洋洲初民風俗，兩男争娶一女，則左右各執女臂拽向己身，力大者得婦，致女往往節離臼脱（diefenbach relates concerning the polynesians that if a girl was courted by two suitors，each of them grasped one arm of the beloved and pulled her toward him；the stronger one got her，but in some cases not before her limbs had been pulled out of joint） [1105] 。此則因傾心而忍心，由愛生狠，不恤“用力硬奪”、“扭折肐膊”，又閻羅包老所不能計及矣。
五○ 全後漢文卷四一
應劭《風俗通義》：“熹平二年六月，雒陽民譌言：虎賁寺東壁中有黄人，形容鬚眉良是。觀者數萬，省内悉出。劭時爲郎，故往視之。何在其有人也！走漏汙處，膩赭流漉，壁有他剥數寸曲折耳。”按流俗寡昧，相驚伯有，見屋漏壁痕，詫歎妖異，故此條出《後漢書·五行志》註。然詩人畫士玩視壁痕而發興造藝者有之，或復師弟傳授以爲繪事法門焉。沈括《夢溪筆談》卷一七宋迪謂陳用之曰：“汝畫信工，但少天趣。汝先當求一敗牆，張絹素訖，倚之敗牆之上，朝夕觀之。觀之既久，隔素見敗牆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達文齊亦云，作畫時構思造境，可面對牆痕斑駁或石色錯雜，目注心營，則人物風景彷彿紛呈（look at walls splashed with a number of stains，or stones of various mixed colours. if you have to invent some scene，you can see there resemblances to a number of various landscapes etc.） [1106] 。二人之論意匠，巧合遥符，談者嘗捉置一處，或至疑西説乃東土之别傳云 [1107] 。夫玩壁上汙跡而想象形似，初不待畫師教誨，應劭此節，早著其例。唐顧況《苔蘚山歌》：“野人夜夢江南山，江南山深松桂閒。野人覺後長歎息，帖蘚黏苔作山色。閉門無事任盈虚，終日欹眠觀四如：一如白雲飛出壁，二如飛雨巖前滴，三如騰虎欲咆哮，四如嬾龍遭霹靂；嶮峭嵌空潭洞寒，小兒兩手扶欄干”；亦此事也。周亮工《尺牘新鈔》三選《結鄰集》卷八高阜《與蔚生弟論畫》：“予冬日坐明窗，窗格内紙僅三寸許，日光射蛛絲；影飄其上，度可二寸有餘，細塵微封其上。隔窗視之，其窈裊縱送、届身自如之狀，並塵封若有若無，一一肖似，真畫家所不能措手者。吴道子、李龍眠諸公想從此悟入”；更通之於畫，且似未嘗聞宋迪語者，蓋明末、清初沈括《筆談》固屬僻書也。許承堯《疑盦詩》丙卷《冰畫。北地嚴寒，明窗夜氣，沍作碎冰，曉起視之，天然成畫》：“倏忽虚無境，迷離山水情”，十字簡而能達。西方談者取達文齊之言充類一貫，至謂造藝師匠對世間事物，亦如達文齊之面敗壁（d’une façon plus générale，l’artiste est devant l’existence comme léonard de vinci devant le mur ruineux） [1108] 。復有師其遺意，攝油垢充積之鍋底爲影（paul signac avait photographié un fond de casserole tout incrusté de suie），命人心存目想者 [1109] ；則幾如心理學中測驗法（the rorschach test）矣。
【 增訂三 】 達文齊面壁造境，年輩稍晚之畫師比埃羅·狄·谷西莫（piero di cosimo）亦然。《藝人列傳》本傳載病人哇吐牆上，留迹狼藉，渠過而止足，凝視意會，如覩羣馬酣鬬之狀或城市、山林奇詭之景；其觀雲時，擬想復爾（he stopped to examine a wall where sick persons had used to spit，imagining that he saw there combats of horses and the most fantastic cities and extraordinary landscapes ever beheld. he cherished the same fancies of clouds－giorgio vasari，op . cit .，ii，177）。又與宋迪闇合神遇矣。望雲擬境，更與黄公望教人者同。《南村輟耕録》卷八載其《寫山水訣》有云：“登樓望空闊處氣韻，看雲彩即是山頭景物。李成、郭熙皆用此法，郭熙畫石如雲，古人云‘天開圖畫’者是也。”按黄庭堅《豫章文集》卷一五《王厚頌》第二首：“人得交游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然庭堅句言山水乃天然圖畫，公望斷章取義，言雲族有如“天”空上层“開”山水“畫”本，則當引顧愷之《神情詩》“夏雲多奇峰”耳。此訣雖乖庭堅詩旨，而自具心得，堪稱“創造性之誤解”，不妨“杜撰受用”（參觀1660又1701頁）。如《山谷内集》卷六《詠雪奉呈廣平公》：“連空春雪明如洗，忽憶江清水見沙”，任淵註：“沙以喻雪”；《簡齋集》卷一一“天缺西南江面清，纖雲不動小灘横”；《誠齋集》卷三二《明發栖隱寺》：“銀河到曉爛不收，皎如江練横天流，中流點綴金沙洲。……天光淡青日光白，道是銀漢也不得；雲師强狠趕不奔，堆作砂洲是碎雲”；皆“看”上空之舞雪停雲，“即是”下地之河沙洲渚，則正公望所解之“天開圖畫”矣。看雲彩而擬作山水，構想之通而無礙也；見雲氣而認爲蓬萊（參觀468頁），致知之執而有蔽也。“看作”（seeing in）之與“見爲”（seeing as），毫釐千里焉。許承堯《冰畫》詩即《古今談概》卷三四所謂：“冰霜所結，有‘天畫’之稱”；張蔭桓《鐵畫樓詩續鈔》卷下《晨窗積凍戲爲短詠》亦已云：“人事研竟輸天工，……畫意直可超南宗。”
【 增訂四 】 畫人“看雲彩是山頭”之事，始載於郭若虚《圖畫見聞志》卷四：“翟院深……少爲本郡伶官。一日有會，院深擊鼓忘其節奏。部長按舉其罪，太守面詰之。院深乃曰：‘院深雖賤品，天與之性，好畫山水。向擊鼓次，偶見雲聳奇峯，堪爲畫範；難明兩視，忽亂五聲。’太守嘉而釋之。”《宣和畫譜》卷一一記院深言，作：“忽見浮雲在空，宛若奇峯、絶壁，真可以爲畫範。”王闢之《澠水燕談録》卷七亦記其事而較略，院深答語作：“適樂作次，有孤雲横飛，淡佇可愛，意欲圖寫，凝思久之”，則非見“雲聳”如“峯”，而欲逕畫“雲飛”矣。《簡齊集》卷一四《晚步》：“停雲甚可愛，重疊如沙汀”，可與原引卷一一《雨晴》句相參。《中州集》卷一密國公璹《夏晚登樓》：“雲似碧山天似水，霽波平浸兩三峯。”德昆亞《懺悔録》有一節寫仰望晚雲成族，掩蓋不盡之太空出其隙，點點如島嶼之在湖中（the clouds passed slowly through several arrangements，and in the last of these i read the very scene which six months before i had read in a most exquisite poem of wordsworth’s，［“ruth”］...it was a canadian lake，“with all its fairy crowds/of islands that together lie/as quietly as spots of sky/among the evening clouds”. －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 eater ，everyman’s lib.，p. 95），會心正復不遠。白居易《江樓晚眺，景物鮮奇，吟翫成篇》：“蜃散雲收破樓閣，虹殘水照斷橋梁”，又“天開圖畫”之早者。古希臘人論想象，舉人觀天上浮雲輒作半人馬、鹿、羚羊、狼、馬諸獸形爲例，即近世心理學所謂“投射”（projection）爾（but what about the things we see in the sky when the clouds are drifting the centaurs and stag，antelopes and wolves and horses？etc. －philostratus，the life of apollonius of tyana ，ii. xxii，loeb，vol. i，pp. 175 ff.；cf. e. h. gombrich，art and illusion ，5th ed.，1977，pp. 89－91，154－5）。
五一 全後漢文卷四三
傅毅《七激》：“驥騄之乘，……前不可先，後不可追，踰埃絶影，倏忽若飛。”按後世頻有祖構，如《全三國文》卷三二劉劭《七華》：“後不可及，前不可越。”周君振甫曰：“‘前’、‘後’均指他馬，謂馬在其前者不能仍居先，馬在其後者不能追及之。若指此馬，則上句可通，下句無義理；苟下句别指他馬，則與上句堆牀疊屋。蓋此馬既‘不可先’，則必不在‘後’，既‘不可追’，必長在‘前’而不在‘後’；若云他馬在‘後’，莫能‘追’及此馬，則與言此馬在‘前’，他馬莫之能‘先’，又何異乎？”本卷劉廣世《七興》：“駿駔之馬，……飆駭風逝，電發波騰，影不及形，塵不暇興”；末二句即“踰埃絶影”之意而語更醒豁。《全漢文》卷四二王褒《聖主得賢臣頌》：“追奔電，逐遺風”，相形見絀；蓋風尚身外之物，而影則附身之物也。《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註引《魏書》：“公所乘馬名‘絶影’，爲流矢所中”，正本傅文命名。《全晉文》卷八五張協《七命》：“天驥之駿逸，……影不及形，塵不暇起”；《唐文拾遺》卷一唐太宗《骨利幹名馬敍》：“塵不及起，影不暇生”；皆襲劉廣世語。奇文共賞，賞之不足，斯力仿之，仿之不如，則逕攘取之矣。
五二 全後漢文卷四四
崔駰《七依》寫“美人”云：“迴顧百萬，一笑千金。……當此之時，孔子傾於阿谷，柳下忽而更婚，老聃遺其虚静，揚雄失其太玄。”按參觀論《全漢文》卷二二司馬相如《美人賦》。《全後漢文》卷五二張衡《西京賦》：“妖蠱艷夫夏姬，……增嬋娟以此豸。……眳藐流眄，一顧傾城；展季、桑門，誰能不營”；又卷八四邊讓《章華臺賦》：“爾乃妍媚遽進，巧弄相加，……雖復柳惠，能不咨嗟”；同崔文之旨。展季即柳下；《文選》李善註：“桑門、沙門也。”崔以儒宗道祖配柳下惠，張則以佛子連類，皆謂聖人貞士覩此麗質，亦色授魂與、喪操變行耳。柳下惠之嫗女不亂，漢前久傳習道。《雜阿含經》之一○九二、《方廣大莊嚴經·降魔品》第二○、《佛本行集經·魔怖菩薩品》第三一等詳述魔女作六百種“色”、三十二種“媚”以“惑”佛，佛斥爲“尿屎囊袋”；《四十二章經》簡約爲天神獻玉女試佛，佛言：“革囊衆穢，爾來何爲？……去！吾不用爾！” [1110] 。《後漢書·襄楷傳》上書：“天神有遣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正言此事。倘《四十二章經》洵譯於東漢初，則張衡意中或有之。李善註“展季”，引《家語》，而註“桑門”，却未引《四十二章經》或襄楷書，豈於《經》示疑疑之微意，而於襄書以爲在張賦後耶？然班固《兩都賦·序》“朝廷無事”句善註引蔡邕而自解曰：“諸釋義或引後以明前”，則義例又非甚嚴者也。秦觀《河傳》“籬枯壁盡因誰做？若説相思，佛也眉兒聚”（參觀《滿園花》：“近日來非常羅皁醜，佛也須眉皺”）；向滈《青玉案》“多情賦得相思分，便攬斷愁和悶，萬種千般説不盡。喫他圈樻，被他拖逗，便佛也須教恨”；謂斷愛如佛，亦復情結愁縈，即“桑門”之“營”耳。晚唐顧甄遠《惆悵詩》之八：“如今兩地心中事，直是瞿曇也不知”；秦、向語氣似之，而用意較進。蓋“不知”尚出旁觀，“須恨”、“眉兒聚”則使塵網外人置身情網中矣。後世小説院本如《宣和遺事》前集寫李師師云：“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釋迦尊佛，也惱教他會下蓮臺”；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四折寫僧衆“貪看鶯鶯”，太師“凝眺”，班首“痴呆”；《水滸全傳》第四五回寫一堂和尚見楊雄老婆、《金瓶梅》第八回寫衆和尚見武大老婆，“迷了佛性禪心，七顛八倒”；均“桑門不能不營”之遺意也。抑又有甚焉者，其寫鴆媒之工於誘惑，如《水滸》第二四回稱王婆云：“端的這婆子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隨何。……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教李天王摟定鬼子母。……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警世通言》卷一六、《醒世恒言》卷三、王鑨《秋虎邱》第九折、《野叟曝言》第三四回等形容劉四媽、李四嫂輩之擅牽馬略同 [1111] 。前者謂見可欲能使心亂，後者逕謂仙佛雖出世升天，而耳聞媒妁之言，已欲破戒失守，無俟於目覩。誇而益甚也。
五三 全後漢文卷四六
崔寔《政論》。按漢人言治國不可拘守儒家所謂“王道”，而必用霸術者，以此《論》爲尤切（參觀《史記》卷論《始皇本紀》），《隋書·經籍志》入之法家，是也。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二五斥崔《論》曰：“絶無義，漢人以爲能言，莫曉其故。不過病季世寬弛，欲以威刑肅之。”寔初非專主“威刑”者，明言“達權救弊”，欲“嚴刑峻法，破奸宄之膽”，則用心如《左傳》昭公六年子産鑄刑書所謂：“吾以救世也。”孔穎達作此傳《正義》，申説“李悝作法，蕭何造律，……秦、漢以來，莫之能革，……古今之政，……觀民設教，遭時制宜”；不圖註疏餖飣中有此崇論閎議，表而出之，亦聊以佐寔張目也。寔比“爲國之道”於衛生，“刑罰”乃攻疾之“藥石”，而“德教”則養身之“粱肉”，粱肉不可治病，猶藥石不可供食，二者相輔。《禮記·坊記》不亦云乎：“故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初無偏頗。《後漢書》本傳采寔斯語，葉氏視若無覩。宋儒論古，責備求全，苛刻正自不亞於其所掊擊之法家用法。賈誼倡“道以德教”而排“毆以法令”，葉氏尚譏其緣飾仁義而不知統；寔之直陳“參以霸政”、“檢”以“法術”，爲所鄙棄，更無足怪耳。以重刑深罰爲藥石，與西方文藝復興時政論家所謂“猛藥” [1112] ，詞意亦相發明。
【 增訂四 】 唐王志愔爲大理正，見官僚以縱罪爲寬恕，撰《應正論》，即稱引崔寒此作“爲國以嚴致平”之説，且曰：“内律云：‘釋種虧戒律，一誅五百人，如來不赦其罪’；豈謂佛法爲殘刻耶？老子《道德經》云：‘天網恢恢，疎而不漏’，豈謂道教爲凝峻耶？《家語》曰：‘王者之誅有五，而竊盜不與焉’，即‘行僞言辯’之流；《禮記》亦陳‘四殺’，‘破律亂名’之謂；豈是儒家執禁、孔子之深文哉？此三教之用法者……”（《全唐文》卷二八二）。
“是所謂渴馬守水，餓犬護肉，欲其不侵，亦不幾矣。”按卷八八仲長統《昌言》上：“使餓狼守庖廚，飢虎牧牢豚”，又“苟使豺狼牧羊豚，盜跖主征税”，卷八九《昌言》下：“猶豺狼守肉，鬼魅侍疾。”《太平廣記》卷四九三《裴玄智》（出《辨疑志》）載化度寺題壁云：“放羊狼頷下，置骨狗前頭；自非阿羅漢，安能免得偷！”
“諺曰：‘一歲再赦，奴兒喑啞。’”按《困學紀聞》卷一三謂唐太宗之言出於此，閻若璩註謂王符《潛夫論·述赦》亦引諺：“一歲載赦，奴兒噫嗟。”定此節大意本之《管子·法法》篇：“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云云，所稱“昔管子有云：‘赦者、奔馬之委轡’”云云，即出其篇。“委轡”之喻，《孔叢子·刑論》申説之：“孔子曰：‘以禮齊民，譬之於御則轡也；以刑齊民，譬之於御則鞭也。……無轡而用策，則馬失道矣。’［衛將軍］文子曰：‘以御言之，右手執轡，左手運策，不亦速乎？若徒轡無策，馬何懼哉？’”西籍載一夫殺人，法王路易十四宥之，是夫怙惡，復殺人十九，終抵罪死；大臣（duc de montausier）言於王曰：“此囚所殺，衹一命爾；其餘十九命實喪於陛下之手！” [1113] 可以參觀。即所謂“以刑去刑”、“一家哭何如一巷哭”。《藝文類聚》卷五二引《華陽國志》記諸葛亮“惜赦”語，與寔此節，皆管子、商君以來緒論也。
“今典州郡者，自違詔書，縱意出入。每詔書所欲禁絶，雖重懇惻，駡詈極筆，由復廢舍，終無悛意。故里語曰：‘州縣符，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按馬周貞觀十一年上疏：“供官徭役，道路相繼，……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減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白居易《新樂府·杜陵叟》：“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尺牒牓鄉村。十家租税九家畢，虚受吾君蠲免恩”；蘇軾《東坡集》卷二○《應詔論四事狀》云：“四方皆有‘黄紙放而白紙收’之語”；蘇轍《欒城集》卷三六《久旱乞放民間債欠·貼黄》：“貪刻之吏，習以成風。上有毫髮之意，則下有邱山之取，上有滂沛之澤，則下有涓滴之施”；皆即崔寔所慨也。歷世相承，慣弊難革，黄白紙語亦屢入南宋人詩中。如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三《後催租行》：“自從鄉官新上來，黄紙放盡白紙催”，又卷二七《四時田園雜興》：“黄紙蠲租白紙催，皂衣傍午下鄉來”；《南宋羣賢小集》第一二册朱繼方《静佳龍尋稿·農桑》：“淡黄竹紙説蠲逋，白紙仍科不稼租。”論史而盡信書者，每據君令官告，不知紙上空文，常乖實政。《全齊文》卷一九孔稚珪《上新定律註表》痛陳：“則法書徒明於帙裏，冤魂猶結於獄中”；劉知幾《史通·載文》亦歎：“觀其政令，則辛、癸不如，讀其詔誥，則勳、華再出。……鏤冰爲璧，不可得而用也；畫地爲餅，不可得而食也。”
【 增訂四 】 詔令未可盡信，偶閲黄鉞《泛槳録》乾隆五十二年五月八日日記：“金華試院，宋保寧軍治也。廳事後堂五楹，壁有宋碑一，崇寧四年聖製御書手詔，行書。……略云：‘朕奉先志，述而行之，靡有遺舉。吏怠不虔，因緣爲姦，託法以便私，倚令以騷衆。令諸司悉力奉行，有懷姦廢法，不如令者，按罪以聞。仍令御史臺體訪彈奏。’按史，是年以朱勔領蘇杭應奉局及花石綱，東南之民方撒屋毀牆，疲於供應，而詔書諄篤，亦似重有恤者，何憒憒也！”斯亦畫地鏤冰、白收黄放之例矣。
十八世紀英國大史家至言：詔令而虐，必有虐政；詔令而仁，上未必施行，下未必遵奉，則不保果有仁政（a tyrannical statute always proves the existence of tyranny；but a laudible edict may only contain the specious professions or ineffectual wishes of the prince or his ministers） [1114] 。黄紙掛壁，此之謂乎。抑不特君上之詔令爲然，臣下章奏，侈陳措施，亦每罔上而欺後世。黄震《黄氏日鈔》卷六七譏范成大“帥沿海”，“姑爲條畫”，未見行事，因歎：“嗚呼！自昔士大夫建明多爛然於高文大册之間，而至今小民疾苦終蹙然於窮簷敗壁之下！”則黑字有同白説，猶黄紙之不敵白紙耳。
“理世不得真賢，猶治病無真藥，當用人參，反得蘆菔根。”按王符《潛夫論·思賢》：“夫治世不得真賢，譬猶治疾不得良醫也。治疾當得真人參，反得支羅服；當得麥門冬，反得蒸穬麥。己而不識真，合而服之，病以侵劇，不自知爲人所欺也”；語意具足。《淮南子·氾論訓》：“夫亂人者，芎藭之與藁本也，蛇牀之與蘼蕪也，此皆相似者”；《全後漢文》卷八三孔融《汝潁優劣論》：“頗有蕪菁，唐突人參也”；《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諸物相似亂者》：“蛇牀亂蘼蕪，薺苨亂人參”；劉晝《新論·心隱》：“愚與直相像，若薺苨之亂人參，蛇牀之似蘼蕪。”柳宗元《辨伏神文》：“買諸市，烹而餌之，病加甚，醫求觀其滓，曰：‘吁！盡老芋也！’”，尤似王符一節而增波瀾。
五四 全後漢文卷五二
張衡《温泉賦》：“遂適驪山，觀温泉，浴神井，風中巒。”按蔣超伯《窺豹集》卷下謂此用《論語·先進》之“浴乎沂，風乎舞雩”，韓愈註《論語》改“浴”爲“沿”，非也。頗得間，可補劉寶楠《論語正義》采摭之所未及。
張衡《西京賦》：“爾乃商賈百族，裨販夫婦，鬻良雜苦，蚩眩邊鄙。何必昏於作勞耶？贏優而足恃。”按即《史記·貨殖列傳》：“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漢書·貨殖傳》引其語而稱爲“諺曰”者。後世賦《賈客樂》每用此意，如張籍《賈客樂》：“年年逐利西復東，姓名不在縣籍中；農夫税多長辛苦，棄業長爲販寶翁。”行商處賈雖異，而勝於“作勞”之農夫，則無不同。白居易《鹽商婦》：“鹽商婦，多金帛，不事田農與蠶績”，亦歸一揆。
《西京賦》：“華嶽峨峨，岡巒參差”云云，又“總會仙倡，戲豹舞羆”云云。按後世搬演戲劇所謂“布景”與“化妝”者，見諸文字始此。
五五 全後漢文卷五三
張衡《南都賦》：“客賦醉言歸，主稱露未晞。”按賓主去留，此一情狀也。湯顯祖《玉茗堂集》卷二《秦淮可游賦》：“或有辭而未去，或有去而不辭”，另一情狀也。張謙宜《絸齋詩談》卷七引失名氏詩：“佯謂公勿渡，隱窺王不留”（按倪鴻寶《倪文正公遺稿》卷一《四十初度》之一○：“曲有公無渡，藥難王不留”），又一情狀也。《紅樓夢》第一二回：“鳳姐笑道：‘你該去了。’賈瑞道：‘我再坐一坐兒’”，别是一情狀也。《宋書·隱逸傳》陶潛“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頽然自放，夷然勿顧，龔勝之“以手推夏侯常曰：‘去！’”（《漢書·王、貢、兩龔、鮑傳》），相形尚多此一舉手之勞。任真率性，已軼出尋常儀注矣。
五六 全後漢文卷五四
張衡《髑髏賦》。按《列子·天瑞篇》列子適衛見百歲髑髏節、《全三國文》卷一八陳王植《髑髏説》、卷四三李康《髑髏賦》、卷五三吕安《髑髏賦》等皆從《莊子·至樂》篇來，明人院本《蝴蝶夢》之《歎骷》亦然。莊子自言以馬菙擊空髑髏而問之，張衡此賦乃云：“髑髏答曰：‘吾宋人也，姓莊名周。’”莊子本借髑髏以説法，張遂逕使莊子自現髑髏身而説法，涉筆成趣。“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後人不暇自哀，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行文之狡獪有焉。“死爲休息，生爲役勞，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按命意不外乎《莊子·大宗師》：“知死生存亡之一體，……勞我以生，息我以死”；《刻意》：“死也物化”；《知北遊》：“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已化而生，又化而死。”取譬本乎《淮南子·俶真訓》：“夫水嚮冬則凝而爲冰，冰迎春則泮而爲水，冰水移易於前後，若周員而趨，孰暇知其所苦樂乎？”；《精神訓》：“譬猶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爲盆盎也，與其未離於地也，無以異；其已成器而破碎漫爛，而復歸其故也，與其爲盆盎，亦無以異矣。……牆之立，不若其偃也，又況不爲牆乎？冰之凝，不若其釋也，又況不爲冰乎？”（《説山訓》同）。《論衡·道虚》亦云：“人之生，其猶冰也，水凝而爲冰，氣積而爲人；冰極一冬而釋，人竟百歲而死。”釋書以之爲慣喻，如《首楞嚴經》卷三：“始終相成，生滅相續，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輪，未有休息。阿難，如水成冰，冰還成水”；寒山詩：“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爲水。”宋儒張載《正蒙·太和》第一：“氣之聚散於太虚，猶冰之凝釋於水”；《動物》第五：“海水凝則冰，浮則漚，……推是足以究生死之説”；《誠明》第六：“天性在人，猶水性之在冰，凝釋雖異，爲物一也，受光有大小昏明，其照納不二也。”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四一《答程允夫》附程來書：“張子曰：‘天性在人’云云。然極其説，恐未免流於釋氏，兄長以爲如何？”朱答：“程于以爲横渠之言誠有過者，正爲此等發耳。”張載論“氣”，喻諸冰水，如《淮南子》、《論衡》及釋書之一死生（the circle of generation）；其論“性”而復舉此喻，則《淮南》、《論衡》所未道，而如釋氏之通妄於真、即迷爲覺（the circle of cognition）。蓋釋氏取一事而兩任也。僧肇《寶藏論·廣照空有品》第一：“真冰釋水，妄水結冰”；智顗《摩訶止觀》卷一：“無明轉即變爲明，如融冰成水，更非遠物，不餘處來”，又卷六：“如爲不識冰人，指水是冰，指冰是水，但有名字，寧復有二物相即耶？”；淨覺《楞伽師資記》第三北齊惠可：“冰生於水而冰遏水，冰泮而水通，妄起於真而妄迷真，妄盡而真現”；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一：“法本稱理互通，通即互順，凝流皆水”；至明袾宏《竹窗隨筆》仍云：“從真起妄，妄外無真，繇水結冰，冰外無水，體一而用常二也。”故程氏之“恐”，初非無因，朱在宋儒中於教宗最稱通曉，乃不直舉贜證，而婉言薄責，豈爲尊者賢者諱耶？張衡賦中冰水之喻，一經拈出，當不乏好奇之士，舍近求遠，以張之《西京賦》曾及“桑門”，遂渾忘《淮南》，而謂經來白馬，張氏必如是我聞，得之耳學。釋子知之，大可攀附；渠輩以《列仙傳》僞序故，於兩漢作者，好引劉向，鋪張門面（參觀《列子》卷論《仲尼》篇），而於張衡則失之交臂矣。
五七 全後漢文卷五八
王延壽《魯靈光殿賦》：“飛禽走獸，因木生姿”云云。按此節寫殿中陳飾雕鏤之象，所謂“奔虎”、“虯龍”之類，即《淮南子·本經訓》言君主“五遁”之“寢兕伏虎、蟠龍連組”等也；李白《明堂賦》：“猛虎失道，潛虯登梯”，亦仿此。“胡人遥集於上楹，……狀若悲愁於危處，憯嚬蹙而含悴”；即《全晉文》卷四六傅玄《猨猴賦》：“揚眉蹙額，若愁若嗔。……既似老公，又類胡兒”，又卷六○孫楚《鷹賦》：“狀似愁胡。”杜甫《從人覓小胡孫許寄》所謂“預哂愁胡面”，又《畫鷹》所謂“侧目似愁胡”。“圖畫天地，品類羣生”云云。按此節寫牆壁上圖繪之象；觀所描述乃知延壽父逸《楚辭章句》説《天問》爲屈原覩廟壁圖畫而呵問之，蓋相今度古耳。“五龍比翼，人皇九頭”。按《文選》李善註引《春秋命歷序》宋均註：“九頭、九人也。”《太平御覽》卷七八引宋均此註：“九頭、兄弟九人”，又卷三九六引《洞紀》：“古人質，以‘頭’爲數，猶今數鳥獸，以‘頭’計也；若云‘十頭鹿’，非十頭也。”人以“頭”計，近古尚然，而質漓文勝，已成賤稱，如《全三國文》卷六八虞翻《與弟書》：“有數頭男皆如奴僕”，《水經注·沅水》李衡曰：“有木奴千頭。”是則“人皇九頭”猶“夔一足”歟？《韓非子·外儲説》左下魯哀公問：“吾聞夔一足，信乎？”孔子答：“夔、人也。……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吕氏春秋·察傳》、《風俗通·正失》均載之。竊謂此類言説實出於好古而復不信者之慘淡經營；乃是後人之“文”，初非古人之“質”。蓋信而好古，其事簡，其心直，書則盡信，傳則不察。原始多荒幻之想象，草昧生迷妄之敬忌；疑懼而須解，困窮而有告，或因寄所欲，又聊用自娱，結念構形：天神地衹，怪人妖物，詭狀殊相，無奇不有。伯益《經》傳《山海》，淮南《訓》著《天墬》，梗概猶存，隅舉可反。人皇九頭乃至於天皇氏十三頭，夔一足乃至於燭龍神無足，其小者耳。時世遷移，知慮增進，尚論古先，折衷事理，遂如《論語》所謂怪神不語，《史記》所謂縉紳難言。不肯信而又不忍棄，既奉典爲不刊，却覺言之不經，苟非圓成其誕，必將直斥其誣。於是苦心疏釋，曲意彌縫，牛鬼蛇神，强加以理，化奇異而爲平常，“一而足”、“頭爲數”，即其顯例。飾前載之荒唐，鑿初民之混沌，使譎者正、野者馴，陽尊舊聞，潛易本意，有如偷樑换柱，借體寓魂焉。抑此技不施於非類異種，故“九尾之狐”、“九頭之鶬”，未嘗有以“頭、尾爲數”作解者，亦無援“十手所指、十目所視”以説《大悲呪》之“千手千眼觀世音”者。古希臘學究操術略同，如《神統歌》（theogony ）道及“百手人”，説者曰：“非其人身生百手也，有地名‘百手’，土著遂稱此” [1115] ；與“九頭”、“一足”之詮，無以異爾。俗傳人神形貌，固有孳生於文字者 [1116] 。如：魁星像作鬼形持斗；堯子丹朱像作豬狀而塗丹色；舜弟象像作垂鼻輪囷之獸；西門豹像後翹豹尾；樊須像作多髯人，諧其名音“繁鬚”；冉耕爲牛王，廟壁畫牛百頭，以其字“伯牛”；伍員、杜甫合祀，伍爲男，面茁“五髭鬚”，乃字“子胥”之諧音，杜分身爲“十姨”，乃官“拾遺”之諧音，作姬妾以侍（柳宗元《道州毁鼻亭神記》、費衮《梁溪漫志》卷一○、《説郛》卷七五俞琰《席上腐談》、陸容《菽園雜記》卷六、《日知録》卷三二、《四庫提要》卷五九《聖賢圖贊》、趙翼《甌北詩鈔》七古一《戲題魁星像》、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一、沈起鳳《諧鐸》卷八）。
【 增訂三 】 《甕牖閒評》卷三：“大孤山、小孤山，今廟中各塑一婦人像，蓋譌‘孤’字爲‘姑’字耳。”
莫非望文生義，因聲起意，由誤會而成附會；流風未沫，巵言日出，據“禹”名而斷爲“爬蟲”，緣“墨翟”名而定爲“印度人”，大似豬塗丹、鬼執斗之心法相傳。鄭樵《通志》卷四六《謚略·序論》五：“‘堯’取累土以命名，‘舜’取穠華以命名，‘禹’取於獸，‘湯’取於水，‘桀’以喬木，‘紂’以繹絲”；《朱子語類》卷一八：“‘堯’爲土，‘舜’是花，‘禹’者獸跡”；自是通識，知呼“牛”應“牛”，呼“馬”應“馬”，未宜牽之堂下，養於廐中。雖然觀近可以度遠，即妄可以揣真；苟欲識原始想象之構荒唐形象，鑿空坐實，則鬼執斗、禹爲獸之類，猶若得其彷彿，於覓初民之童心，不無小裨焉。復近取諸身，如痴人之説夢幻，則思過半矣。延壽《夢賦》不自云乎：“悉覩鬼神之變怪，則蛇頭而四角，魚首而鳥身，三足而六眼，龍形而似人”，真牛鬼蛇神也！“三足六眼”正堪與“九頭”連類，何必而亦安能稍加以理哉？參觀《全唐文》卷論陸龜蒙《象耕鳥耘辯》。
王延壽《夢賦》。按亦見《古文苑》卷六，而嚴氏衹輯自《藝文類聚》卷七九，偶忽於參校，其文遂未全備。《古文苑》中此《賦》有云：“於是雞天曙而奮羽，忽嘈然而自鳴，鬼聞之以迸失，心慴怖而皆驚”，《類聚》節去。後世小説中鬼畏雞鳴之説，始著於此。袁枚《新齊諧》卷八《鬼聞雞鳴則縮》於舊解能出新意：“忽雞叫一聲，兩鬼縮短一尺，燈光爲之一亮。雞三四聲、鬼三四縮，愈縮愈短，漸漸紗帽兩翅擦地而没。”《論衡·訂鬼》謂“鬼，陽氣也”，“太陽之氣，盛而無陰”，蓋持無鬼論也。信有鬼者，則謂鬼陰氣畏陽，幽處而夜出，光天化日，無所容身，故雄父呌旦，則怯遁不遑。苟鬼能白晝現形，必此趣中之尤惡而爲厲者，是以宋、明以來稱奸人黠盜爲“白日鬼”，清無名氏至蒐羅鬼典而爲之賦，所謂：“羅刹鬼母懷鬼胎而寤生，爲鬼方令，青天白日之下，居曖昧之心，行陰險之事”（繆艮《文章游戲》二集卷二《白日鬼賦》）。異域風俗亦言鬼物慴怖雞唱 [1117] ，傳誦名篇中如哈姆雷特父鬼聞雞消縮（but even then the morning cock crew loud，/and at the sound it shrunk in haste away），雷娜拉婿鬼聞雞疾馳（“rapp！rapp！”mich dünkt，der hahn schon ruft） [1118] ，皆耳熟口滑之例也。
五八 全後漢文卷六八
戴良《失父零丁》。按以“爹”與“禍”、“我”爲韻，蓋不讀“丁加”反；沈濤《交翠軒筆記》卷四引《南史·梁始興王憺傳》及《廣雅》，謂讀“大可”反，是也。實則《梁書·太祖五王傳》“民之爹”句下，史臣已自註“徒可反”矣。此文即後世之尋人招貼（wanted circular），故於乃翁形貌之弊惡，刻劃詳悉，以便如索驥之按圖（identikit），猶可説也。既以“我父軀體與衆異”領起，而以“此其庶形何能備”作結，自成一節。承以“請復重陳其面目”一節，却繼之曰：“請復重陳其形骸，……面目芒蒼如死灰，眼眶臼陷如羹杯”；補苴凌亂，失章無序，已欠明了。至“鴟頭鵠頸獦狗喙”，“□ 似西域□ 駱駝”，徒相擬於禽獸，了無裨於辨認，施之尊親，誠爲侮嫚。通篇詞氣嘲詼，於老人醜態，言之津津，竊疑俳諧之作，儕輩弄筆相戲；與《初學記》卷一九所載《龐郎》、《醜婦》等賦之“卧如驪牛?，立如烏牛跱”，“鹿頭獮猴面”，無以異爾。曹植誄操，有“尊靈永蟄”之句，《文心雕龍·指瑕》、《金樓子·立言》下、《顔氏家訓·文章》衆口一詞，譏其“以父方蟲”；苟良覓父而真爲爾許語，并揚之四方五達，必且不齒於時人矣。古書擬喻每疎檢點，可供劉勰“指瑕”之資。《豳風·狼跋》，毛、鄭註謂是美周公，《鹽鐵論·鹽鐵箴石》篇亦説爲“君子之路，行止之道固狹”；後人遂怪：“詩人比興以類，奈何以狼比聖人！”（梁玉繩《瞥記》卷一）。《關雎》之“雎鳩”，倘果如《妙法蓮華經文句記》卷二載梁武帝所説即“鷲”或李治《敬齋古今黈·拾遺》卷三、戴震《毛鄭詩考正》所説爲“鷙”鳥，則猛禽象“好逑”之“君子”、“淑女”，亦大似以猛虎象親子之愛矣（參觀《七修類稿》卷一二引解縉詩）。《左傳》宣公四年子公欲弑鄭靈公，子家曰：“畜老猶憚殺之，而況君乎？”；成公十七年欒書中行偃執晉厲公，韓厥曰：“古人有言曰：‘殺老牛，莫之敢尸’，而況君乎？”；愛君而比之牛、畜，後人亦當謂爲失倫。荷馬史詩稱英雄爲驢，遂累談藝者繁詞巧辯，謂近世呼“驢”爲鄙賤之詞（un terme très-bas）而古希臘以爲尊尚之稱（un terme grec très-noble） [1119] 。梵書有云：“養兒如豬”（i bring him up like a hog），意謂盡心撫字（i bring up the boy with great care） [1120] ；乍聞斯解而不詫笑者尟矣！基督教《聖經》寫上帝之降，突如來如，無聲無臭，屢曰：“有若黑夜之竊賊”（as a thief in the night） [1121] ；尤匪夷所思。此種皆古人“質勝文”處，而恐不得援以解戴良斯篇也。
五九 全後漢文卷六九
蔡邕《協和婚賦》。按此賦殘缺。首節行媒舉禮，尚成片段；繼寫新婦艷麗，猶餘十二句；下衹存“長枕横施，大被竟牀，莞蒻和軟，茵褥調良”，又“粉黛㢮落，髮亂釵脱”六句。想全文必自門而堂，自堂而室，自交拜而好合，循序描摹。“長枕”以下，則相當於古希臘以來《婚夜曲》（epithalamium）一體所詠；雖僅賸“粉黛”八字，然襯映上文，望而知爲語意狎褻，《淮南子·説林訓》所謂：“視書，上有‘酒’者，下必有‘肉’，上有‘年’者，下必有‘月’，以類而取之。”前此篇什見存者，刻劃男女，所未涉筆也；如宋玉《諷賦》衹云：“以其翡翠之釵掛臣冠纓”，司馬相如《美人賦》亦衹云：“玉釵掛臣冠。”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求吉士，問良媒，六禮行止，百兩爰來，青春之夜，紅煒之下”云云，即“協和婚”之義，至“釵墜髻亂”，更與“髮亂釵脱”無異。然則謂蔡氏爲淫媟文字始作俑者，無不可也。“釵脱”景象，尤成後世綺艷詩詞常套，兼以形容睡美人。如劉孝綽《愛姬贈主人》：“卧久疑妝脱，鏡中私自看；薄黛銷將盡，凝朱半有殘；垂釵繞落鬢，微汗染輕紈。同羞不相難，對笑更成歡。妾心君自解，掛玉且留冠”；白居易《如夢令》：“腸斷腸斷，記取釵横鬢亂”；李商隱《偶題》：“水紋簟上琥珀枕，旁有墮釵雙翠翹”；楊衡《春夢》：“落庭日照花如錦，紅妝美人當晝寢，傍人不知夢中事，唯見玉釵時墜枕”；韓偓《五更》：懷裏不知金鈿落，暗中唯覺繡鞵香”，又《三憶》：“憶眠時，春夢困騰騰，展轉不能起，玉釵垂枕稜”；韋莊《思帝鄉》：“雲髻墜，鳳釵垂，髻墜釵垂，無力枕函欹”；歐陽修《臨江仙》：“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堕釵横”；陳克《謁金門》：“雲壓枕函釵自落，無端春夢惡。”更僕難數也。
蔡邕《筆賦》：“書乾坤之陰陽，讚三皇之洪勳，敍五帝之休德，揚蕩蕩之典文，紀三王之功伐兮，表八百之肆勤，傳《六經》而綴百氏兮，建皇極而序彝倫。”按《野客叢書》卷一六謂韓愈《毛穎傳》：“自結繩以及秦，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九流百家之書，皆所詳悉”，即本此賦及晉成公綏《故筆賦》、郭璞《〈爾雅〉圖讚·筆》（《全晉文》卷五九、一二一）。求形固似，得心未許。其義乃題中應有，作者思路遂同轍跡；意本尋常，韓海雖不遺細流，何必沾丐此三首孱庸文字哉？韓文中尚有“及至浮屠、老子外國之説”一句，陳叔方《潁川語小》卷上以爲“浮屠之書，秦時未至中國”，毛穎既託爲秦始皇時人，不應預悉佛經。夫以疑年考史之法，施于嘲戲文章，膠柱鼓瑟，煮鶴焚琴，貽譏騰笑。古來詞賦，寓言假設，每時代錯亂，小説戲劇更無忌避，詳見《全宋文》卷論謝莊《月賦》。唐緇流文獻鉅著成於韓氏見、聞、傳聞三世之中者，高宗時道世之《法苑珠林》、玄宗時智昇之《開元釋教録》均張大門面，造作譜牒。《珠林》卷五一《敬塔篇之餘》論“豈非佛經秦前已有也？”，《釋教録》卷一○《古經録》言秦始皇時釋利防等齎經入中國。果須爲韓文解嘲，妄言而姑妄聽也可。
蔡邕《琴賦》。按參觀《全漢文》卷論王褒《洞簫賦》。此賦亦殘闕，邕《連珠》：“參絲之絞以絃琴，緩張則撓，急張則絶”（卷七十四），立譬頗佳，賦中見存語無其意。《淮南子·繆稱訓》：“治國譬若張瑟，大絃絙則小絃絶矣。故急轡數策者，非千里之御也”，又《泰族訓》：“故張瑟者，小絃急而大絃緩”；皆不如邕喻之圓該也。《四十二章經》則云：“沙門……欲悔思退，佛呼沙門問之曰：‘汝處家將何修爲？’曰：‘常彈琴。’佛言‘絃緩何如？’曰：‘不鳴矣。’‘絃急何如？’曰：‘聲絶矣。’‘急緩得中何如？’曰：‘諸音普調。’佛告沙門：‘學道亦然’”（亦見《雜阿含經》卷九之二五四，沙門名“尊者二十億耳”；又見《出曜經》卷六、《大唐西域記》卷一○）。蔡琴絃之喻，蓋與張衡冰水之喻，苟爲好事釋子所知，大可捕風捉影也。《禮記·雜記》下早以弓弦之“一㢮一張”喻“文武之道”，意即相通。陶弘景《真誥》卷六《甄命授》二襲《四十二章經》，此喻與焉。劉禹錫《調瑟詞》：“調瑟在張弦，弦平音自足，朱弦二十五，缺一不成曲。美人愛高張；瑶軫再三促；上弦雖獨響，下應不相屬。日暮聲未和，寂寥一枯木”；又同《淮南》之旨。荀悦《申鑒·政體》篇：“睹孺子之驅雞也，而見御民之方；孺子驅雞，急則驚，緩則滯”；《後漢書·鮑永傳》：“永以吏人痍傷之後，乃緩其銜轡”，章懷註：“喻法律以控御人也”；《晉書·李雄載記》楊褒曰：“夫統天下之重，如臣乘惡馬而持矛也，急之則慮自傷，緩之則懼其失”；堪相發明。調瑟（tune the harpe）喻治國，亦西方古人常言；或論尼羅（nero）失政，以絃柱急張、緩張爲譬（to winde the pins too high，to let them downe too low；power pressed too farre，relaxed too much） [1122] ，尤類《淮南子》等語意。
六○ 全後漢文卷七六
蔡邕《郭泰碑》。按《困學紀聞》卷一二：“邕文今存九十篇，而銘墓居其半。曰‘碑’，曰‘銘’，曰‘神誥’，曰‘哀讚’，其實一也。自言：‘爲《郭有道碑》，獨無愧辭’，其他可知矣。其頌胡廣、黄瓊，幾於老、韓同傳。若繼成漢史，豈有南董之筆？”；章學誠《丙辰劄記》：“中郎學優而才短；今觀遺集碑版文字，不見所長。撰《後漢書》，未見長於范、陳。”一議其史德，一議其史才；觀蔡遺文，識卑詞蕪，二人之論，尚爲恕也。勞格《讀書雜識》卷二校訂《蔡中郎集》甚詳覈，可補正嚴氏處，兹不復及。
六一 全後漢文卷八二
張升《友論》：“嘘枯則冬榮，吹生則夏落。”按姜宸英《湛園札記》卷一云：“鄭泰曰：‘孔公緒清談高論，嘘枯吹生’，註：‘枯者嘘之使生，生者吹之使枯’；《淮南子》：‘嘔之而生，吹之而死。’二字義正相反，今竿牘家動曰：‘吹嘘’，《北史·盧思道傳·贊》已誤用矣。”已得涯略，稍爲理董。張升二語即“二字義反”之例；《十六國春秋》卷一一載劉琨《遺石勒書》較《晉書·石勒載記》所録多四句：“成敗之數，有似呼吸：吹之則寒，嘘之則温”（《全晉文》卷一○八），正是張升語意。二者皆視姜氏所引《後漢書·鄭泰傳》更明（《後漢書》本張璠《漢紀》，見《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及《鄭渾傳》裴註引）。《淮南》語出《泰族訓》，《齊俗訓》又曰：“吹嘔呼吸”，義亦相反；《老子》第二九章云：“夫物或行或隨，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是其朔也。“誤用”不始於《北史》之“剪拂吹嘘”。張升語見《文選》劉峻《廣絶交論》“敍温郁則寒谷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二句下李善註引，而《論》末“自昔把臂之英”一節下註又引峻《與諸弟書》：“任既假以吹嘘，各登清貫”，已同“竿牘家”之用。蓋《方言》：“吹：扇，助也”，郭璞註：“吹嘘，扇拂，相佐助也”；早作“竿牘家”解會。六朝時二字或反義分指，或同義合指，兩用並行。《文心雕龍·史傳》：“吹霜煦露，寒暑筆端”（參觀《詔策》：“文有春露之滋，詞有秋霜之烈”），此同張升、鄭泰、劉琨之例。《魏書·郭祚傳》：“王上直信李沖吹嘘之説耳”；《南齊書·柳世隆傳》：“愛之若子，羽翼吹嘘，得升官次”；《梁書·劉遵傳》昭明太子與劉孝儀書：“吾之劣薄，其生也不能揄揚吹嘘，使得騁其才用”；任昉《答劉孝綽》：“久敬類誠言，吹嘘似嘲謔”；《顔氏家訓·名實》：“甘其餌者遞共吹嘘”；此同郭璞、劉峻之例，已引申爲讚揚之意。唐之詩流“誤用”如楊炯、李頎、杜甫、元稹，不一而足，杜《贈獻納起居田舍人澄》：“揚雄更有《河東賦》，唯待吹嘘送上天”，尤成後世文士干乞套語。復舉散文二例。《全唐文》卷六三四李翺《感知己賦》：“許翺以拂拭吹嘘”；卷六七四白居易《與陳给事書》：“率不過有望於吹嘘拂拭耳。”然唐人亦有未背本義，違俗希古者，如《全唐文》卷一六六盧照鄰《雙槿賦》：“柔條朽幹，吹嘘變其死生”；卷五八五柳宗元《天對》：“嘘炎吹冷，交錯而功。”韓愈《苦寒》：“炎帝持祝融，呵嘘不相炎”；嘘温之異於吹冷尤明。晚近用“吹嘘”，爲“吹牛”所吸引（attraction），不復指“揄揚”他人，而指揚己自誇，以“吹嘘”之“吹”（to blow not and cold），等“吹角”之“吹”（to blow one’s own trumpet）。孚甲新意，姜氏固不及知矣。“吹嘘”一詞二字，或殊途分指，或齊驅同指，略如“契闊”，具見《毛詩》卷論《擊鼓》。然“契闊”同指，或從“契”義，或從“闊”義，而“吹嘘”同指，歷來祇取“嘘”義。蓋兩文儷而成一詞，有聯合而各不失本者，有吞并而此長彼消者。匹似“人物”之爲言“人”也，單舉也，而“人地”乃雙舉“人”與“地”；“物事”之爲言“物”也，單舉也，而“事物”乃雙舉“事”與“物”。合離兼别，其故莫詳，成俗相因，積重難返。正名慎思者嘗斥語言文字鬼黠如蛇（參觀《老子》卷論第一章），詁訓之學唯有與之委蛇耳。
六二 全後漢文卷八三
孔融《薦禰衡疏》：“昔賈誼求試屬國，詭係單于；終軍欲以長纓，牽致勁越。”按《全三國文》卷一五陳王植《求自試表》：“昔賈誼弱冠，求試屬國，請係單于之頸而制其命；終軍以妙年使越，欲得長纓，占其王羈致北闕。”《文選》卷三七兼録兩篇，李善註後篇曰：“賈誼、終軍已見《薦禰衡疏》。”孔、曹並時名勝，用典不嫌相同，後人亦無指目其相襲者，可以隅反也。駢文律詩，隸事屬對，每異撰同揆，而表章書啓、律賦排詩，酬酢供奉，尤易互犯。《南齊書·文學傳·論》曰：“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爲偶説。”日出事生，供官應制，送迎弔賀，世故無窮，而古典成語之可比擬假借、且復當對以成儷偶者，其數有限，相形不侔。觀概求同，納繁歸簡，俾窠臼有容，葫蘆成樣，得以分門立目，類事纂言。横流泛濫，坊本争新，《紺珠》、《合璧》之屬，捷徑便橋，多爲“米湯大全”而設。夫以無窮之人事，比附有限之典故，隸事成聯，衆手往往不謀而合，勢所必至，語未必偷。公器同心，亦如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子我所共適，而非彼此之相侵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三引《西清詩話》謂王安石應制作《賞花釣魚》詩：“披香殿上留朱輦，太液池邊送玉盆”，都人盛傳“王舍人竊柳詞：‘太液波翻，披香簾捲’”，安石頗銜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五則謂此對不昉自柳永，唐上官儀《初春詩》已云：“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都人”之譏誚，吴氏之開脱，皆未探本。上苑禁中之境地類肖，漢宫典實之資驅使匹配者無幾，三家取材，不約自同，名學所謂“頻率”高或“蓋然性”高（high frequency or probability），即其理焉。庾信《哀江南賦》：“嗟有道而無鳳，歎非時而有麟”；《晉書·儒林傳·敍論》：“夫子將聖多能，固天攸縱，歎鳳鳥之不至，傷麟出之非時”；唐玄宗《經鄒魯、祭孔子而歎之》：“歎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古之歎“道不行”者，必舉孔子爲首，而孔子行事可撮合成佳對者，莫逾歎鳳傷麟；有目之所共賞，故或借題點缀，或本地風光，皆不恤人之言公然對面作賊也。
【 增訂四 】 爲孔子所作詩文，輒取歎鳳與傷麟二事作對，庾信以後，唐玄宗以前，早成公器，不嫌蹈襲。如《全唐文》卷九九高宗皇太子宏《請樹孔子廟碑疏》：“況泣麟曾躅，歌鳳遥芬”；卷一七五崔行功《贈太師魯國孔宣公碑》：“南楚狂狷，舊辨鳳衰；東魯陪臣，奄成麟斃”；卷一九二楊炯《遂州長江縣先聖孔子廟堂碑》：“南游楚國，遂聞衰鳳之歌；西狩魯郊，獨下傷麟之泣”；餘不備舉。唐末羅隱《謁文宣王廟》仍云：“雨淋狀似嗟麟泣，露滴還同歎鳳悲”，所謂題中應有之義也。清初李良年《將至塞上呈汪苕文農部》五言排律有一聯云：“轅下仍歌鳳，臺邊想獲麟”；意欲活用，却如依樣而不畫葫蘆，終難自異。易順鼎《琴志樓編年詩集》卷六《郯城懷古》：“袍沾麟也泣，輿接鳳兮謳”，承“蹟溯素王遊”來，用語助詞稍改换頭面，仍落科臼也。
楊萬里《誠齋集》卷三五《送丘宗卿帥蜀》之二：“酒揮勃律天西椀，鼓卧蓬婆雪外城”；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一八《寄權制帥高子長》：“勃律天西元采玉，蓬婆雪外昨分弓”，高即權蜀帥。同爲官蜀者作詩，蜀之史地既常然，故齊名交好，得句相類，而不嫌並存集中也。王銍《王公四六話》卷下：“鄧温伯知成都謝上表云：‘捫參歷井，敢辭蜀道之難，就日望雲，愈覺長安之遠’；自後凡官兩川者，謝表相承，用此一聯”（《能改齋漫録》卷一四引此聯，作“方知蜀道云云，已覺長安云云”）。不特牋表，詩亦有之。陸游《劍南詩稿》卷五《書懷》：“敢言日與長安遠，惟恨天如蜀道難”；趙翼《甌北詩鈔》七律三《哭璞函之訃》：“空懸望眼長安近，欲返遺骸蜀道難”；張問陶《船山詩草》卷二《乙巳八月出都感事》之二：“亦知蜀道真難上，其奈長安不易居”，又卷一七《二月晦日雨雪同亥白兄侍太夫人飲酒作》：“居貧敢説長安易，兵在遥憐蜀道難”；姚椿《通藝閣詩録》卷八《寄麗生南歸》：“自古長安居不易，於今蜀道上真難。”蓋客子之旅蜀、過蜀與蜀人之寓京、出京，都不放過此聯，真所謂“雖欲不用，山川其舍諸”者。劉因《静修先生文集》卷九《人情》：“共説長安如日近，豈知蜀道比天難”；梁紹壬《兩般秋雨盦詩選·臝寄集·送韓雪琴同年下第南還》之一：“舉頭漫説長安近，插足幾如蜀道難”；一爲兩句皆虚喻，一爲上句實指，而下句虚喻，則非此族類，又當别論矣。
【 增訂三 】 范公偁《過庭録》載范仲淹内姪李毅“嘗代蜀守謝上表，一聯云：‘捫參歷井，都忘蜀道之難；就日望雲，但覺長安之遠。’一時稱賞。”則以此聯爲李毅手筆。汪琬《鈍翁前後類稿》卷二《寄贈吴門故人》：“家臨緑水長洲苑，人在青山短簿祠。”尤侗《艮齋雜説》卷五論之曰：“人稱佳句。余閲沐景顒《滄海遺珠》有日本使臣天祥《題虎丘》詩云：‘樓臺半落長洲苑，簫鼓時來短簿祠’，居然先得之矣！汪豈偷句於倭？或所謂暗合者耶？”實則爲吴人，切吴地作詩，“長洲苑”、“短簿祠”亦猶爲帥蜀者作詩之“勃律天西”、“蓬婆雪外”耳。【 增訂四 】 以“長安”、“蜀道”兩事相儷，又見二例。《明文海》卷二○三費寀《賀王陽明平西啓》：“況長安之日遠，兼蜀道之時艱。”吴清鵬《笏庵詩》卷二○《簡菊裳》：“手遮紅日長安近，身上青天蜀道難。”原引趙翼《甌北詩鈔》七律三《哭璞函之訃》見《甌北集》卷二一。又按《甌北集》卷一九《即景》之一：“才思漸如强弩末，歸心已折大刀頭”；卷四三《閲邸報，殘賊剿除將盡，蕩平有日矣，誌喜》之一：“贼勢已成强弩末，軍聲行唱大刀頭。”宋葛勝仲《丹陽集》卷二一《去南陽有日，書懷》：“官意真如强弩末，歸心先問大刀頭”；首以二事相儷。元姚燧《牧菴集》卷三四《癸巳九日》：“客氣已爲强弩末，宦情空遶大刀頭”；似襲葛聯而竄易數字，修詞便欠圓貼。後來祖構頻仍，趙氏特其中不厭煩者乎。《隨園詩話》卷六摘桐城石曉堂文成警聯：“官久真成强弩末，歸遲空望大刀頭”；吴文溥《南野堂詩集》卷六《新年書感》：“客況真成强弩末，歸期難説大刀頭”；梁紹壬《兩般秋雨盦詩選·蠟屐集·西湖咏古》：“詩思漸如强弩末，歸心空繞大刀頭”；齊彦槐《梅麓詩鈔·出山集》卷下《二月十八日宿焦山鶴壽堂次陶雲汀中丞和借菴七十自述》之五：“宦興已成强弩末，歸心長折大刀頭”；符兆綸《卓峯草堂詩鈔》卷一三《路過永豐，謝湖東作畫贈别，感賦》：“一代英雄强弩末，幾時歸去大刀頭”，卷一六《弔何芸樵大令》：“賊勢已成强弩末，官軍休唱大刀環。”頗徵“弩末”、“刀頭”乃見成好對，同心公器，見獵心喜與偶得巧合者固應不乏，而仿襲前製者自復有之。
《全唐文》卷三七○王縉《東京大敬愛寺大證禪師碑》：“視彼來學，如菴摩勒果；冀其出世，如優曇鉢花。”一花一果，皆釋氏自家物事，撮成好對，幾如俯拾即是，信手能拈。陸游《劍南詩稿》卷五六《六言雜興》云：“世界菴摩勒果，聖賢優鉢曇花”；《渭南文集》卷二四《能仁請昕老疏》：“現世如菴摩勒果，説法如優鉢曇花”；亦似公器共採，故與王文異口同聲。花名當作“優曇鉢”，如隋譯《佛本行集經》第二三《虬婦欲食獼猴心因緣》所言“優曇婆羅樹”。王文不誤，宋人葛立方《歸愚集·補遺·跋臨右軍書》亦云：“逸少墨跡如優曇鉢花。”陸詩作“優鉢曇”者誤，似有意乙置，遷就近體詩平仄；《劍南詩稿》卷一八《東齋偶書》：“寒廳静似阿蘭若，佳客少於優鉢曇”，則更爲押韻所牽制，非誤乙不可。然岑參有《優鉢羅花歌》，序云：“參嘗讀佛經，聞有優鉢羅花，目所未見”；蘇軾《贈蒲澗長老》：“優鉢曇花豈有花，問師此曲唱誰家”，《宋詩紀事》卷三三載謝逸斷句：“閻浮檀水心無染，優鉢曇花體自香”；自唐以來，沿誤已久，積非成是，不自劍南作俑也。
復舉一例，聊作旁參。沈德潛《國朝詩别裁》卷七戴本孝《律陶·田家》：“但道桑麻長，而無車馬喧”；卷二七顧易《律陶》：“但道桑麻長，而無車馬喧”，沈氏評：“與戴無忝集陶相同，神到之候，自然遇之；予向亦集此二語，揭之蓬門，未嘗見二君詩也。”夫範圍不出陶潛詩，體裁不出五言律，此二語之捉置一處，“自然”而幾必然，非“神”思之“到”，正物勢之限爾。情景題目相肖，則詩文之隸事屬對每同，若是班乎。參觀《野客叢書》卷一二組綴韓愈、劉禹錫全句爲一聯，《堯山堂偶隽》卷一論邱遲《謝示青毛龜啓》、卷三論鄭準《乞歸姓表》、卷四論鄧温伯《邢妃麻》、卷六論何㮚《謝召還表》，吴景旭《歷代詩話》卷一九論“歌扇”、“舞衣”之對諸節。談者於此等聯，或斷爲盜襲，或解爲偶合，各中事宜。竊欲明偶然之或亦蓋然，非欲説盜襲爲當然，俾穿窬得文過也。
【 增訂四 】 黄震《東發日鈔》卷六二論東坡《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詩“從來佳茗似佳人”云：“此句恰與‘若把西湖比西子，是天生之對。”蓋“欲把西湖比西子”，乃東坡《飲湖上初晴後雨》詩句也。黄氏未知陳造《江湖長翁集》卷一六《次韻答高賓王》：“行處西湖作西子，從來佳茗是佳人”，早已撮合蘇句。顧圖河《雄雉齋選集》卷六《以餘杭龍井茶餉朱寧遠》：“曾聞佳茗似佳人，況乃西湖比西子”；許善長《碧聲吟館談麈》卷一記西湖藕香居茶室懸一聯：“欲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茗是佳人。”豈非“天生之對”，東坡兩句以來，自諧佳偶，亦猶沈德潛之“律陶”，不得遽目爲彼此蹈襲也。
孔融《與諸卿書》：“鄭康成多臆説。……若子所執，以爲郊天鼓必當麒麟之皮也。”按袁枚《續新齊諧》卷五《麒麟喊冤》：“……奏曰：‘臣麒麟也。……必待聖人出，臣纔下世。不料有妄人鄭某、孔某者，生造《註》、《疏》，説郊天必剥麒麟之皮蒙鼓，方可奏樂’”云云，即孔融之旨而出以嘲戲；孫星衍《平津館文稿》卷二《〈隨園隨筆〉序》考“麟皮”即“牝鹿皮”，姑妄聽之可也。如融此《書》全佚，而祇存其《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繕治鄭公宅教》，則世必以爲融於鄭玄悦服無間；脱此《書》僅存，而兩《教》都佚，則世必以爲融於玄鄙夷不屑。今三篇俱在，官《教》重玄之時望，私《書》薄玄之經學，立言各有所爲。公廷私室，譽毁異宜，蓋亦平常情事。然脱好行小慧，或責孔融兩舌後言，“當面輸心背面笑”；或謂兩《教》一《書》，作有先後，欽敬經久而衰，識見與年俱進，“文章藻鑑隨時去”；甚或疑三篇非出一手，容有贋託誤編，“却笑旁人被眼謾”。鼓怒浪於安瀾，震鳴條於静樹，當不乏喜事者耳。
孔融《難曹公表制酒禁書》：“酒之爲德久矣。……故天垂酒星之曜，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按唐覲《延州筆記》卷三謂李白《月下獨酌》：“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本融語意。此《書》末句：“由是觀之，酒何負於治者哉？”，又同《全漢文》卷五二揚雄《酒賦》末句：“繇是言之，酒何過乎？”而融正言、雄反言也。又《書》：“夏商亦以婦人失天下，今令不斷婚姻”，復彷彿《三國志·蜀書·簡雍傳》禁酒，家有釀具同罰，雍見男女行道，謂先主：“彼人欲行淫！……彼有其具，與欲釀者同。”融兩《書》皆詞辯巧利，莊出以諧。《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有《酒誨》，庶幾庭訓未墜，《論文》評孔融“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豈亦比乃翁一洒辯難不勝之恥乎？融好持非常可怪之論，見於難曹操禁酒兩書、爲曹丕納袁熙妻《與曹公書》、《全後漢文》卷九四路粹《枉狀奏孔融》、《全三國文》卷二魏武帝《宣示孔融罪狀令》、《全晉文》卷四九傅玄《傅子》諸篇者，頗言之成理，“嘲戲”乃其持論之方，略類《史記·滑稽列傳》所載微詞譎諫耳。融立兩論，最驚世駭俗。一爲《傅子》所述，别詳《左傳》卷論宣公十二年；一則路粹《狀》奏其“跌蕩放言，云：‘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爲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爲？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即魏武《令》所謂：“此州人説，平原禰衡受融傳論，以爲父母與人無親，譬如缻器，寄盛其中。……融違天反道，敗倫亂理！”實則王充《論衡·物勢》篇已萌斯意：“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欲動而合，合而生子矣。”融推理至盡而已。《朱子語類》卷一二六：“釋氏以生爲寄，故要見得父母未生時面目。黄蘗一僧有偈與其母云：‘先時寄宿此婆家’；止以父母之身爲寄宿處，其無情義、滅絶天性可知！”蓋不知孔丘家兒早有“寄物”、“寄盛”之喻，較“寄宿”更薄情也。
【 增訂三 】 《古詩十九首》第三首：“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文選》李善註：“老萊子曰：‘人生於天地之間，寄也’”；第四首：“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此吾國古説，人“寄”於天地、世代，即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所謂：“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釋氏則言人“以父母之身爲寄宿處”，如朱子所斥黄蘗僧之偈，亦彼法古教。西晉譯《法句譬喻經·道行品》第二八記一婆羅門有愛子，七歲夭折。父悲痛欲絶，乃求閻羅王還其兒命，王令往東園中“將去”。至則見兒與諸童劇戲，急前抱持，兒呵之曰：“癡騃老公，不達道理，寄住須臾，名爲父子。”父廢然歸，叩佛求教，佛喻之曰：“人死神去，便更受形，父母妻子，因緣會居，譬如寄客，起則離散。”蓋“父母身”爲子之“寄宿處”，實因“形”骸爲“神”魂之寄宿處爾。又按《譬喻經》此事孳乳增飾而成《夷堅志》支戊卷四《吴雲郎》、又支癸卷六《尹大將仕》、陸粲《庚巳編》卷二《戴婦見死兒》、《聊齋志異》卷五《柳氏子》，源流久遠，聊復及之。
古希臘詩人亦謂：“汝曷不思汝父何以得汝乎！汝身不過來自情欲一餉、不淨一滴耳”（if thou rememberest，o man，how thy father sowed thee... thou art sprung from incontinent lust and a filthy drop） [1123] 。後世詩文中，習見不鮮，舉數例以概。十七世紀英國名作：“汝子被訶，倘不服而反唇曰：‘何故生我？我初未乞求誕生也！’，汝將奚如？”（what if thy son/prove disobedient，and，reproved，retort，/“wherefore didst thou beget me？i sought it not！”） [1124] ；又一劇二角色相語，甲云：“若翁生汝，汝則殺之，足以報施”（cutting his throat was a very good return for his begetting you），乙答：“老物初未嘗計及生我，渠祇自求快意耳”（’twas for his own sake，he ne’er thought of me in the business） [1125] 。《海外軒渠録》言小人國法令謂父母生子女出於情慾（by the motives of concupiscence），故子女於親不必有恩義（obligation） [1126] 。當世波蘭小説中母誡未嫁女毋外遇致有孕，曰“吾不欲家中忽添嬰兒”（but i don’t want a kid here），女怫然答：“汝之生我，幾曾先事詢我願不乎！”（you didn’t ask me if i wanted to be born） [1127] ；一意大利小説中母責女曰：“汝對阿父語，不得如此”（guarda che non dovresti rispondere così a tuo padre），女藐之（alzava le spalle）曰：“我初未求出世，汝二人專擅，遽使我生”（io non avevo chiesto di venire al mondo. mi ci avete fatta venire） [1128] 。吾國舊號“孝治”，故率言如孔融者不多耳。
【 增訂三 】 十八世紀英國才婦（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致其女（the countess of bute）書曰：“汝不必感我誕育爲人，正如我不謝汝惠臨出世。俗見多妄，每以孝思繩子女，吾生平絶口未嘗道之”（you are no more obliged to me for bringing you into the world，than i am to you for coming into it，and i never，never made use of that common-place（and like most commonplace，false）argument，as exacting any return of affection－letters .“everyman’s library”，400）。母氏劬勞，而持此論，尤罕事也。
六三 全後漢文卷八四
鄭玄《戒子益恩書》。按《後漢書》本傳載此書，所言與《全唐文》卷三三○史承節《鄭康成祠碑》多不合；阮元《揅經室一集》卷七《金承安重刻唐萬歲通天史承節撰〈後漢大司農鄭公碑〉跋》、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皆據《碑》以糾《書》中訛脱。《書》云：“吾家舊貧，不爲父母羣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學周、秦之邦”，《碑》無“不”字，一文之差，尤非等閒。《隋書·儒林傳》劉炫自爲《贊》曰：“通人司馬相如、揚子雲、馬季長、鄭康成等，皆自敍風徽，傳芳來葉”，亦“薄言胸臆”，有曰：“家業貧窶，爲父兄所饒，廁搢紳之末，遂得博覽典誥”，顯爲仿鄭《書》語，可證“不爲父母”之誤衍“不”字也。
邊讓《章華臺賦》：“振華袂以逶迤，若游龍之登雲。”按卷四三傅毅《舞賦》：“蜲蛇姌嫋，雲轉飄曶，體如游龍，袖如素蜺”；《全三國文》卷一三陳王植《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卷三○卞蘭《許昌宫賦》：“婉轉鼓側，蜲蛇丹庭，或遲或速，乍止乍旋，似飛鳧之迅疾，若翔龍之游天。”即《淮南子·脩務訓》：“今鼓舞者繞身如環，動容轉曲”；《全後漢文》卷五三張衡《舞賦》：“嫋纖腰而互折，嬛傾倚兮低昂。”皆言體態之嬝娜夭矯，波折柳彎，而取喻於龍蛇，又與西方談藝冥契。米凱朗傑羅論畫，特標“蛇狀”（la figura serpentina），謂筆法鈎勒，宛延縈紆，最足傳輕盈流動之姿致（to express furia and leggiardria ），如蛇之行地（a crawling snake）、焰之被風（a flickering flame），説者或復取象於舞容及烟縷之裊窕纏綿（the interweaving curves of a dance；coiling and waving smoke） [1129] 。霍加斯本而發揮，至稱蛇形或波形之曲線（the waving and serpentine line）爲“美麗線”（the line of beauty），能使觀者心目隨而逶迤佚蕩（that leads the eye a wanton kind of chace），且云：“余觀跳舞，於此線會心不遠”（its beguiling movement gave me the same kind of sensation then which i since have felt at seeing a country-dance） [1130] 。
【 增訂三 】 古希臘文家早謂跳舞者能以身段動作擬象水之流與火之烈（a dancer...could imitate even the liquidity of water and the sharpness of fire in the liveliness of his movements－lucian：“the dance”，“loeb”，v，233）。可與霍加斯觀舞語相發明。
席勒判别美之陽剛、陰柔，亦以焰形線或蛇形線（die flammigten oder geschlängelten linien）爲柔妍之屬，宜示流動之曼態（die schönheit der anscheinenden oder nachgeahmten bewegungen） [1131] 。傅、邊、卞輩賦狀舞容，取譬“蜲蛇”、“游龍”，豈非閉門造車於千載以前，而出产合轍於九州之外哉！竊意美人曲線之旨，始發於《詩·陳風·月出》：“佼人僚兮，舒窈糾兮”，毛《傳》謂咏美人白皙，“僚、好貌，舒、遲也，窈糾、舒之姿也”；胡承珙《毛詩後箋》卷一二引司馬相如《子虚賦》“青虬蚴蟉於東箱”，又《大人賦》“驂赤螭青虬之?蟉蜿蜒”，謂“窈糾”與“蚴蟉”、“?蟉”同，行動貌，即《洛神賦》之“婉若游龍”也。
【 增訂四 】 《莊子·田子方》：“從容一若龍，一若虎”；郭註：“槃辟其步，逶蛇其迹”；成疏：“逶迤若龍，槃辟若虎。”《洛神賦》之“婉若游龍”，可以《莊子》語註之。
正復以曲綫通於龍蛇；蓋舒徐矯捷，均堪喻此，傅毅以之言速，卞蘭以之言緩，要歸乎婀娜宛轉而已。《太平廣記》卷三一一引《蕭曠》託爲洛神語，病曹植賦中此兩句體物殊“疏”。嘗臆測之，植以向來刻劃妙舞者移施於雅步，“婉若游龍”即《月出》之“舒窈糾兮”，無可吹求；而“翩若驚鴻”在舞踊爲輕快者，在步武則佚爲浮佻，有失神女身份，此所以嘖有煩言歟。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一八《柳歸舜》。後世寫體態苗條，輒擬諸楊柳，袁宏道《新買得畫舫作居》之六奇句所謂：“杜宇一身皆口頰，垂楊遍體是腰肢”；寖假而以“蛇腰”易“柳腰”，《紅樓夢》第四四回王夫人形容晴雯所謂：“水蛇腰，削肩膀兒。”十九世紀以來西洋詩文中尤成慣語，如梅里美晤見一貴婦人（la princesse joinville），記其狀貌云：“腰身佳絶，乃一蛇而服繡衣紈耳”（la taille ravissante，un serpent dans du satin et des dentelles） [1132] 。波德萊亞詠一女行步風姿，直比於蛇之舞擺（a te voir marcher en cadence，/belle d’abandon，/on dirait un serpent qui danse/au bout d’un bâton） [1133] 。則《月出》之“舒窈糾兮”、《洛神賦》之“婉若游龍”，言行步而非言旋舞者，洵得風氣之先，有揣稱之妙也。
《章華臺賦》：“歸乎生風之廣厦兮，脩黄軒之要道，携西子之弱腕兮，援毛嬪之素肘。”按卷五五張衡《七辯》“西施之徒”一節：“假明蘭燈，指圖觀列”，又《同聲歌》：“衣解巾粉御，列圖陳枕張，素女爲我師，儀態盈萬方，衆夫所希見，天老教軒皇”；曹植《洛神賦》：“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徐陵《答周處士書》：“差有弄玉之俱仙，非無孟光之同隱。……優游俯仰，極素女之經文，升降盈虚，盡軒皇之圖藝。”可參觀。曰“黄軒”者，《論衡·命義》所謂“素女對黄帝陳五女之法”，《抱朴子》内篇《微旨》所謂“俗人”誤認“黄帝單以此事致長生”也。《古詩歸》卷四選《同聲歌》，鍾惺評此數句云：“‘我師’妙！妙！前段謙畏極矣！至此不覺自矜自憐，亦是負才色者之常”；蓋渠儂初不曉爲道何事也。笑駡《詩歸》者，却未及之。
六四 全後漢文卷八七
禰衡《鸚鵡賦》。按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二《語資》引魏肇師曰：“《鸚鵡賦》禰衡、潘尼二集並載”，嚴氏應引作按語。“心懷歸而勿果，徒怨毒於一隅。……託輕鄙之微命，委陋賤之薄軀。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效愚。恃隆恩於既往，庶彌久而不渝。”按其鳴也哀，以此爲全篇歸宿，似寓託庇受廛之意。故張雲璈《選學膠言》卷八疑其與衡之傲世慢物不稱，或是他人所作。鄭方坤《蔗尾詩集》卷二《秋夜讀古賦、各題絶句》：“賦成鸚鵡忽憂生，語作啾啾燕雀聲。辜負大兒孔文舉，枉將一鶚與題評”；自註：“賦中多求哀乞憐語。”孔融《薦禰衡疏》云：“鷙鳥累百，不如一鶚”；鄭詩真拈來不費力者。然《全三國文》卷一四陳王植《鸚鵡賦》亦曰：“蒙含育之厚德，奉君子之光輝，……常戢心以懷懼，雖處安其若危。永哀鳴以報德，庶終來而不疲”；與衡所作，詞旨相襲。豈此題之套語耶？抑同心之苦語也？
【 增訂三 】 《後村大全集》卷一七五《詩話》論禰衡此賦已云：“極籠檻栖託之悲。……噫！衡自知不免，哀鳴躑躅，求容於［黄］祖者如此，亦可憐已！”即鄭方坤所謂“語作啾啾燕雀聲”也。
六五 全後漢文卷八八
仲長統《昌言》。按僅存十之一二，筆致駿發騰踔，在桓寬、王符之上。統不信天道、神怪而信神仙長生之術，又桓譚所謂“通蔽”也。然逆志原情，亦復有説。尊天、事鬼、修仙，三者均出於妄想倖心，而難易勞逸不同。統持“嗽舌”“行氣”之法，以冀得道不死，此求諸於己、盡其在我也。若所斥“愚惑”之民、“昏亂”之主，則仰仗威靈，冀蒙恩蔭，藉巫祝之佞、祭祀之諂，坐致福祐。相形之下，修仙尚是勤勉人力而非委心天道、依恃神庥。嵇康《養生論》不云乎：“有謂神仙可以學得，不死可以力致”；曰“學”曰“力”，異乎僥倖冀得便宜者。《全三國文》卷一八陳王植《辯道論》力闢神仙，而仍有取於術士導引房中之説，以爲可以“療疾”、“終命”，然“非有志至精莫能行”，足相參印。故統雖明有所不察，識有所不週，尚未渠可以其矛攻其盾也。
六六 全後漢文卷八九
《昌言》下：“今嫁娶之會，捶杖以督之戲謔，酒醴以趣之情欲；宣淫佚於廣衆之中，顯陰私於族親之間。汙風詭俗，生淫長奸，莫此之甚！”按即《抱朴子》外篇《疾謬》所言：“俗間有戲婦於稠衆之中、親屬之前，問以醜言，責以慢對，或蹙以楚撻，或繫脚倒懸”，而增勸酒“趣情”、“宣淫”之事。楊慎《太史升菴全集》卷四四引《抱朴子》，謂晉世已有“鬧新房”陋俗；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四、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三又《樵隱昔寱》卷一四皆據《漢書·地理志》下：“燕地……嫁取之夕，男女無别，反以爲榮”，上溯至於漢代，却未徵援《昌言》此節也。《全後漢文》卷三八《風俗通》：“汝南張妙會杜士，士家娶婦，酒後相戲。張妙縛杜士，捶二十下，又懸足指，士遂至死。”亦在“嫁娶之會”，爲“捶杖”、“倒懸”之舉，但杜士似非即新郎，乃“鬧房”、“戲婦”，横流波及其身爾。
“董賢之于哀帝，無骨肉絲髮之親，又不能傳其氣類，定其繼嗣。”按即《太玄經》卷二《事》之《次四》：“男、女事，不代之字”，范望《解》：“況於字育，故不代也”；《易·屯》之六二：“女子貞不字”，《經義述聞·易》上謂當從虞翻説“字”爲“姙娠”，正“不代之字”之“字”也。法國古詩人譏其君亨利三世（votre semence chet en terre qui n’est bonne） [1134] ，亦同統意。
“婦人有朝哭良人，暮適他士，涉歷百庭，顔色不愧。”按即《警世通言》卷二莊生詩所謂：“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或《紅樓夢》第一回《好了歌》所謂：“君生日日説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張岱《瑯嬛文集》卷四《家傳·附傳》所記有小説院本勿如者：“仲叔姬侍盈前，岱曾勸叔父出之。姬侍曰：‘奴何出？作張氏鬼耳！’仲叔喜，亟呼岱聽之。……甲申，岱同萼弟奔喪，姬侍林立，請曰：‘得早適人，相公造福！’岱笑曰：‘張氏鬼奚適耶？’姬侍曰：‘對老爺言耳！年少不得即鬼，即鬼亦不張氏待矣！’”《警世通言》搧坟劈棺一篇，西方傳譯，仿作紛紜 [1135] ；古羅馬小説曾寫艷孀變節，以明“婦人心性不可信恃”（animum ne crede puellis） [1136] ，談者每與是篇並稱。
【 增訂四 】 猶太俗傳古説，一狐誡豹曰：“爲婦者罔其生夫，負其死夫”（women deceive men in life and betray them in death），因歷舉前事爲鑑。第四事言羅馬一貴人得罪縊死，陳屍懸樹十日，有卒衛視之；適一婦新寡，觀此卒，兩情相悦，卒懈所守，屍遂被盜。婦慰卒曰：“無傷也！有先夫遺體在。”婦即破坟，親曳夫屍出，俾卒懸樹，卒曰：“犯人秃鬝而汝夫多髮，兩屍殊不類，奈何！”婦於是捽死夫首而力撏其髮盡（nathan ausubel，a treasury of jewish folklore ，bantam abridged ed.，1980，p. 466）。
竊謂童話有九尾雄狐佯死以試牝狐事 [1137] ，正復此意。胥不外乎莎士比亞名劇所嘲：“不事二夫誇太早，丈夫完了心變了”（so think thou wilt no second husband wed；/but die thy thoughts when thy first lord is dead） [1138] 。夫與妻盟不再娶，妻死而夫背信者，見之載筆，如劉敬叔《異苑》卷六袁乞、《太平廣記》卷三二二引《幽明録》吕順、《夷堅甲志》卷二《張夫人》、《丁志》卷九《太原意娘》、卷一八《袁從政》、《聊齋志異》卷八《鬼妻》之類，偶然寓誡，而寥落未成慣題。是亦“雙重兩性道德”之一例（參觀《周易》卷論《大過》）。白居易《婦人苦》所歎“婦人一喪夫”，如竹之折，而“男兒若喪婦”，則如柳之折，流俗視爲當然。男尊女卑之世，丈夫專口誅筆伐之權，故苛責女而恕論男；發言盈庭，著書滿家，皆一面之詞爾 [1139] 。歸過嫁罪而不引咎分謗，觀乎吾國書字，情事即自曉然。義訓之不美不善者，文多從“女”傍，“奸”、“妬”、“妄”、“妖”之屬，凡一百六十八字（徐珂《康居筆記彙函》之二《呻餘放言》），其理不言可喻。使蒼姞造字，如周姥制禮，當不若是矣！
“北方寒而其人壽，南方暑而其人夭；此寒暑之方，驗於人者也。鈞之蠶也，寒而餓之，則引日多，温而飽之，則引日少；此寒温餓飽之爲修短，驗於物者也。”按《困學紀聞》卷一○引此節而論之曰：“論養生者，盍於此觀之？韓子蒼《醫説》用此意。”小兒醫尤揭著此意。《全三國文》卷二二王朗《屢失皇子上疏》：“且少小常苦被褥太温，太温則不能便柔膚弱體，是以難可防護，而易用感慨。若常令少小之緼袍不至于甚厚，則必咸保金石之性，而比壽於南山矣”；李治《敬齋古今黈》卷五：“《潛夫論》曰：‘小兒多病傷於飽’，然此言但知節食耳，不知衣食之豐，亦受病之源也。俗諺有之：‘小兒欲得安，無過飢與寒’；謂飢寒之者，……所以撙節之而已，亦非謂飢之寒之。……近世一醫師謂：‘貧兒誤得安樂法’，……則是富兒故求病也。”吾鄉諺亦云：“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飢與寒”，與范寅《越諺》卷上等所載全同。張習孔《雲谷卧餘》卷四引此“俗語”，却曰：“夫饑可也，寒豈不生疾乎？當是‘汗’字”；事理、文理，兩皆不通，又其余智自雄、“喜竄點”杜詩之故技也。仲長之旨，已發於《吕氏春秋·重己》：“衣不燀熱，燀熱則理塞，……味衆珍則胃充，胃充則中大鞔；……以此長生可得乎？”；又《淮南子·墬形訓》：“暑氣多夭，寒氣多壽”，又謂東方之人“早知而不壽”，南方之人“早壯而夭”，北方之人“憃愚而壽”。《全三國文》卷四八嵇康《答向子期〈難養生論〉》：“火蠶十八日，寒蠶三十日，餘以不得踰時之命，而將養有過倍之隆。温肥者早終，涼瘦者遲竭，斷可識矣”；《南史》卷六二《顧協傳》梁武帝曰：“北方高涼，四十强壯，南方卑濕，三十已衰。如協［三十五］便爲已老。”孟德斯鳩謂冷地之人强有力（on a donc plus de vigueur dans les climats froids），熱地之人弱而惰（le corps y sera absolument sans force，la paresse y fera le bonheur） [1140] ；休謨謂北人嗜酒，南人好色（people in the northern regions have a greater inclination to strong liquors，and those in the southern to love and women），俗語頗得其實 [1141] 。利奥巴迪謂熱地之人視寒地、温地之人年壽較短（la vita degli orientali e di coloro che vivono ne’paesi assai caldi è più breve di quella dei popoli che abitano ne’paesi freddi o temperati） [1142] ，則純乎淮南、仲長、嵇生、蕭老公之論矣。
“昔有明師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學之，不捷而師死”云云。按即《韓非子·外儲説》左上：“客有教燕王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學之”云云，亦見《列子·説符》。《孔叢子·陳士義》子順答枚産問“匱於財”，以道士學長生爲喻，略同。
“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一節。按《全宋文》卷三一謝靈運《山居賦》：“昔仲長願言，流水高山”，自註：“仲長子云：‘欲使居有良田廣宅，在高山流水之畔’”云云，詞句小異。此節於仲長文中最爲傳誦，另加題目，自成篇章，所謂《樂志論》也。董其昌《容臺别集》卷三《書品》：“仲長統此論，所謂‘未聞巢由買山而隱’者。然薪火熾燃，相將入火坑，不必皆貧賤士。蓋盛滿不知足，往往十而九矣”；尤侗《艮齋雜説》卷三：“統儼然富貴逸樂之人，非巖居穴處、輕世肆志之所爲。自右軍書之，傳爲美談，而平泉《知止賦》亦云：‘仲既得於清曠’，是爲狂生所欺矣！”均譏統言若退而望甚奢，異於飯蔬飲水枕肱者，殊中肯綮。《全後漢文》卷六七荀爽《貽李膺書》：“知以直道不容於時，悦山樂水，家於陽城”；參之仲長欲卜居山涯水畔，頗徵山水方滋，當在漢季。荀以“悦山樂水”，緣“不容於時”；統以“背山臨流”，换“不受時責”。又可窺山水之好，初不盡出於逸興野趣，遠致閒情，而爲不得已之慰藉。達官失意，窮士失職，乃倡幽尋勝賞，聊用亂思遺老，遂開風氣耳。
【 增訂三 】 漢末人謂失志違時，於是“悦山樂水”。此正如有“江山之助”者，豈異人乎？乃放逐憔悴之屈原耳。惲敬《遊羅浮山記》至曰：“古之善遊山水者，以左徒爲始”（參觀936頁）。觀乎後世，斯意尤明。勞人謫宦，遠役羈居；披榛履險，藉作清遊，置散投荒，聊尋勝賞。《水經注》常曰：“結飛梁於水上，淫朋密友，羈游宦子，莫不尋梁契集，用相娱慰”；“行李所經，鮮不徘徊忘反矣”；“于時行旅過矚，亦有慰於羈望矣”（卷六《晉水》涼堂、卷十一《滱水》南山岫又陽城渚）。即謂流連景物，足慰羈旅之情也。行客逐臣，辛勤侘傺，騁懷游目，陶冶性靈，範水模山，斐然卓爾，幽栖嘉遯之漫士山民瞠乎後矣。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曰：“去親爲客，如何如何！向因涉頓，憑觀川陸，邀神清渚，流睇方曛。”杜甫《法鏡寺》：“身危適他州，勉强終勞苦。神傷山行深，愁破崖寺古。洄洄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洩雲蒙清晨，初日翳復吐。朱甍半光炯，户牖粲可數。拄策忘前期，出蘿已亭午。冥冥子規叫，微徑不敢取”；《五盤》：“五盤雖云險，山色佳有餘。喜見淳樸俗，坦然心神舒。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曰：“自余爲僇人，居是州，遊於是乎始。”元稹《以州宅誇於樂天》曰：“鏡水稽山滿眼來，謫居猶得住蓬萊。”蘇軾《與毛令方尉遊西菩提寺》曰：“推擠不去已三年，魚鳥依然笑我頑。人未放歸江北路，天教看盡浙西山”；又《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絶冠平生。”陳與義《細雨》曰：“避寇煩三老，那知是勝游！”稍摘名篇，聊資推類。洪亮吉《更生齋文》卷一《天山贊》：“世人不之知，逸客不之訪。……是則天地之奇、山川之秀，寧不待千百年後懷奇負異之士，或因行役而過，或以遷謫而至者，一發其奇乎？”言此意尤暢。杜詩曲盡情事，“神傷”乃大綱，“愁破”是小目，“愁”暫“破”而“神”仍“傷”；行邁未已，道梗且長，前途即有“不敢取”之“微徑”在。蓋悦山樂水，亦往往有苦中强樂，樂焉而非全心一意者。概視爲逍遥閒適，得返自然，則疎鹵之談爾。歐陽修被讒，出知滁州，作《醉翁亭記》，自稱“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間”，人“不知太守之樂其樂”。夫“醉翁”寄“意”，洵“在乎山水之間”，至若“太守”之初衷本“意”，豈真“樂”於去國而一麾而守哉？諒不然矣。【 增訂四 】 陳與義尚有兩詩，反復陳斯意。《遊八關寺後池上》：“不有今年謫，争成此段奇？”《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虜，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張家》：“向來貪讀書，閉户生白髭。豈知九州内，有山如此奇！自寬實不情，老人亦解頤”；胡穉註引中齋云：“此詩盡艱苦歷落之態，雜悲喜憂畏之懷，玩物適意語，時見於奔走倉皇中。”蓋奔命逃生之時，亦即“玩物適意”之會，於此中得稍佳趣也。
後世畫師言：“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佩文齋書畫譜》卷一三郭熙《山水訓》）；統之此文，局於“可居”，尚是田園安隱之意多，景物流連之韻少。阮元《石渠隨筆》云：“他人畫山水，使真有其地，皆可游玩；倪［瓚］則枯樹一二株、矮屋一二楹，寫入紙幅，固極蕭疏淡遠之致，設身入其境，則索然意盡矣。”與統同心，如《全三國文》卷三○應璩《與程文信書》、《全晉文》卷六一孫綽《遂初賦》等，而《全晉文》卷三三石崇《金谷詩序》最相發明：“有别廬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衆果、竹柏、藥草之屬；金田十畝、羊二百口、雞、豬、鵝、鴨之類，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爲娱目歡心之物備矣！”蓋統所願得以樂志者，崇盡有而且溢量焉；雞豬、林泉並在“娱目歡心”之列，悃愊勿爲華詞，蓋與恣情邱壑、結契烟霞，粲而幾殊。持較《全晉文》卷二七王獻之《帖》：“鏡湖澄澈，清流瀉注，山川之美，使人應接不暇”；《全宋文》卷二九雷次宗《與子姪書》：“爰有山水之好”；卷三三謝靈運《遊名山志》：“夫衣食、人生之所資，山水、性分之所適”；猶有及門入室之辨。嘗試論之，詩文之及山水者，始則陳其形勢産品，如《京》、《都》之《賦》，或喻諸心性德行，如《山》、《川》之《頌》，未嘗玩物審美。繼乃山水依傍田園，若蔦蘿之施松柏，其趣明而未融，謝靈運《山居賦》所謂“仲長願言”、“應璩作書”、“銅陵卓氏”、“金谷石子”，皆“徒形域之薈蔚，惜事異於栖盤”，即指此也。終則附庸蔚成大國，殆在東晉乎。袁崧《宜都記》一節足供標識：“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峯，奇構異形，固難以詞敍。林木蕭森，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矚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於千古矣！”（《水經注》卷三四《江水》引）。游目賞心之致，前人抒寫未曾。六法中山水一門於晉、宋間應運突起，正亦斯情之流露，操術異而發興同者。《全宋文》卷一九王微《報何偃書》：“又性知畫繪，……故兼山水之愛，一往迹求，皆仿像也”；
【 增訂四 】 王微《告弟僧謙靈書》復用“仿像”二字：“吾臨靈，取常共飲杯，酌自釀酒，寧有仿像不？冤痛！冤痛！”謂與生時對酌情景寧“肖似不”也。
卷二○宗炳《畫山水序》：“余眷戀廬衡，契闊荆巫，……於是畫象布色，構兹雲嶺。……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寫色也。”目觀之不足，而心之摹之，手之追之，詩文、繪畫，此物此志爾。《文心雕龍·明詩》曰：“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局隅而未通方，故聊明殊跡之一本焉。葉適《水心集》卷一七《徐道輝墓誌銘》：“上下山水，穿幽透深，棄日留夜，拾其勝會，向人鋪説，無異好美色也”；善於形容，足爲袁崧“山水有靈”二句嗣響。人於山水，如“好美色”，山水於人，如“驚知己”；此種境界，晉、宋以前文字中所未有也。
“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彷彿。”按歸依道教也。統《述志詩》有曰：“叛散《五經》，滅棄風雅”，則擯斥儒書也。得與嵇、阮、王、何輩把臂稱同調矣。
六七 全後漢文卷九○
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按即六朝樂府《襄陽樂》所謂：“人言襄陽樂，樂作非儂處，乘星冒風流，還儂揚州去！”“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獸狂顧以求羣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按孫橒《餘墨偶談》卷一謂王維《臨高臺送黎拾遺》：“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以十字括此数句。
王粲《神女賦》：“婉約綺媚，舉動多宜。”按蘇軾《西湖》稱西施“淡妝濃抹總相宜”，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張生稱鶯鶯：“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面”，即“多宜”之謂，厥意首發於兹。《全宋文》卷三一謝靈運《江妃賦》：“姿非定容，服無常度，兩宜歡嚬，俱適華素”；於“宜”之纖旨曲致，由渾之畫，視王粲語，如增冰之於積水矣。後世詞人，都爲籠罩。蘇詩、王曲而外，如梁簡文帝《鴛鴦賦》：“亦有佳麗自如神，宜羞宜笑復宜嚬”；周邦彦《玉樓春》：“淺顰輕笑百般宜”；謝絳《菩薩蠻》：“一瞬百般宜，無端笑與啼”；楊无咎《柳梢青》：“一自别來，百般宜處，都入思量”，又《生查子》：“妖嬈百種宜，總在春風面，含笑又含嗔，莫作丹青現”；尹唯曉《眼兒媚》：“一好百般宜”；
【 增訂四 】 周邦彦艷詞《望江南》有句云：“人好自宜多”，或苦難解。竊謂參觀尹唯曉《眼兒媚》之“一好百般宜”，則涣然冰釋矣。
周煇《清波雜志》卷九論“士大夫”家“侍巾櫛輩小名”云：“‘總宜’之名爲佳，特恐無敢承當者。”竊謂《莊子·天運》言西施“病心而矉，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王嘉《拾遺記》卷八吴主覩畫工寫潘夫人憂戚瘦減之容悦焉，曰：“愁貌尚能惑人，況在歡樂！”；沈約《六憶詩》之二：“笑時應無比，嗔時更可憐”；柳永《滿江紅》：“惡發姿顔歡喜面，細追想處皆堪惜”；雖皆未道“宜”，而命意正“兩宜歡嚬”、“宜嗔宜喜”耳。莎士比亞名劇中讚皇后之美云：“嗔駡、嘻笑、啼泣，各態咸宜，七情能生百媚”（fie wrangling queen－/whom every thing becomes，to chide，to laugh，/to weep；whose every passion fully strives /to make itself，in thee，fair and admired！） [1143] ，用“宜”字（becomes）不謀而合。麗人之“顰”、“啼”、“愁貌”亦宜人動人，故婦女飾貌弄姿，遂有如卷四一《風俗通》佚文所記之“愁眉”、“啼妝”、“若齒痛不忻”之“龋齒笑”，或白居易《時世妝》所詠“妝成盡似含悲啼”，效顰學步矣。又按張相《詩詞曲語辭滙釋》卷二釋“惡”爲“甚辭”，是也，然舉柳永二句爲例而解曰：“‘發’即‘發妝’之‘發’，‘惡發姿顔’即濃妝之意”，則不知妄説。“惡發”、嗔怒也。莊季裕《雞肋編》卷下：“錢氏時‘握髮殿’，吴人語訛，乃云‘惡發’，謂錢王怒即乘此座”；陸游《老學菴筆記》卷八《北方民家吉凶》條：“‘惡發’猶云‘怒’也”（參觀卷一《錢大王惡發殿》條）。唐時已有此語，如《敦煌掇瑣》之三《燕子賦》：“鷦鷯惡發，把腰即扭”，又變文《難陀出家緣起》：“難陀惡發不添，盡打破，……又怕妻怪惡發，便駡世尊”；曾慥《高齋漫録》記章惇落職，怨林希當制措詞太甚，林曰：“長官發惡，雜職棒毒”，趙德麟《侯鯖録》卷六載此語，正作：“官人怒，雜職安敢輕行杖？”；《五燈會元》語録尤多，如卷一一南院慧顒章次之“好好問你，又惡發作麽？”，卷一二石霜楚圓章次之“有即尼亁歡喜，無則瞿曇惡發”，卷一五智門光祚章次之“嗔他停滯我，惡發走歸家”，嗔怒之意，皆昭然自揭。實則唐、宋詩詞即不乏其例，張氏交臂相失。如羅隱《白角篦》七絶：“莫言此個尖頭物，幾度撩人惡髮來”，“髮”諧“發”、“撩鬢”之“撩”諧“撩怒”之“撩”；李建勳《毆妓》五律：“起來猶忍惡，剪破繡鴛鴦”；歐陽修《玉樓春》：“大家惡發大家休，畢竟到頭誰不是”；徐積《寄范掾》：“最好綿衾剩典錢，又恐夜寒妻懊惱；……爲報孟光莫惡發，待將黄卷换青錢”；惠洪《漁父詞》：“古寺天寒還惡發，夜將木佛齊燒殺”；陳克《浣溪沙》：“問着似羞還似惡，惱來成笑不成歌。”張氏苟留意及之，便省“惡”訓惱怒，非僅“甚辭”。《水滸》第三四回：“秦明聽説反了花榮，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白話小説套語也；“惡”與“怒”互文一意，猶“心上”與“膽邊”、“起”與“生”耳。
【 增訂四 】 張鷟《朝野僉載》卷六記李凝道“性褊急，……乘驢於街中，有騎馬人鞾鼻撥其膝，遂怒大駡，欲毆之。馬走，遂無所及，忍惡不得，遂嚼路傍棘子流血。”《五燈會元》卷一八大潙海評章次：“深沙人惡發，崑崙奴生嗔”；同卷張商英章次：“首座曰：‘恐其惡發，别生事也。’悦曰：‘正使煩惱，只退得我院，也别無事。’”“惡”與“怒”、“嗔”、“惱”均互文見義。
六八 全後漢文卷九二
陳琳《爲曹洪與魏太子書》。按顯然代筆，而首則申稱：“亦欲令陳琳作報，琳頃多事，不能得爲。念欲速以爲懽，故自竭老夫之思”；結又揚言：“故頗奮文辭，異於他日，怪乃輕其家邱，謂爲‘倩人’，是何言歟！”欲蓋彌彰，文之俳也。用意如螢焰蜂針，寓於尾句：“恐猶未信邱言，必大噱也”；言凡此皆所以資嗢噱。明知人之不己信，而故使人覩己之作張致以求取信，明知人識己語之不誠，而仍陽示以修詞立誠；己雖弄巧而人不爲愚，則適成己之拙而愈形人之智；於是誑非見欺，詐適貢諂，莫逆相視，同聲一笑。告人以不可信之事，而先關其口曰：“説來恐君不信”，此復後世小説家伎倆，具見《太平廣記》卷論卷四五九《舒州人》。又按《全三國文》卷二○曹洪《與魏文帝書》，采自《太平御覽》，實即此篇之“漢中地形”至“未足以喻其易”一節；不應複出别見，當於此篇末加按語了之。
陳琳《檄吴將校部曲文》。按趙銘《琴鶴山房遺稿》卷五《書〈文選〉後》略謂：“《文選》有贋作三：李陵《答蘇武書》、陳琳《檄吴將校部曲文》、阮瑀《爲曹公作書與孫權》；按之於史並不合。此《檄》年月地理皆多訛繆。以荀彧之名，‘告江東諸將部曲’，或死於建安十七年，而《檄》舉羣氐率服、張魯還降、夏侯淵拜征西將軍等，皆二十年、二十一年事”云云。足補《選》學之遺。
六九 全後漢文卷九三
阮瑀《止欲賦》：“還伏枕以求寐，庶通夢而交神，神惚怳而難遇，思交錯以繽紛，遂終夜而靡見，東方旭以既晨。”按《關雎》：“寤寐思服，轉輾反侧”，此則於不能寐之前，平添欲通夢一層轉折。後世師其意境者不少。《全晉文》卷九一潘岳《寡婦賦》：“庶浸遠而哀降兮，情惻惻而彌甚；願假夢以通靈兮，目炯炯而不寢”；孟浩然《除夜有懷》：“守歲家家應未卧，相思那得夢魂來”；李商隱《過招國李家南園》：“唯有夢中相近分，卧來無睡欲如何”；虞集《悼亡》：“欲覓音容須夢裏，先生無睡已多時”；黄任《香草箋·别後有寄》：“甚欲報君香夢去，奈君多作不眠人。”孟、黄兩詩，從對面落筆，花樣稍翻。詞曲中尤成窠臼。如柳永《傾杯樂》：“夢難極，和夢也多時間隔”；歐陽修《玉樓春》：“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晏幾道《阮郎歸》：“夢魂縱有也成虚，那堪和夢無”（毛滂《阮郎歸》嘲王生襲其語）；秦觀《滿園花》：“從今後，休道共我，夢見也不能得勾”；宋徽宗《燕山亭》：“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吕渭老《鵲橋仙》：“打窗風雨又何消！夢未就、依前驚破”；陸游《蝶戀花》：“只有夢魂能再遇，堪嗟夢不由人做”；《醉翁談録》卷一連静女《武陵春》；“人道有情還有夢，無夢豈無情，夜夜思量直到明，有夢怎教成”；《陽春白雪》後集卷一吕止菴《後庭花》：“要見除非夢，夢回總是虚，夢雖虚，猶有時節相聚，近新來和夢無。”利鈍不齊，塗轍則同。西方情詩每恨以相思而失眠 [1144] ，却不恨以失眠而失去夢中相會，此異於吾國篇什者也；顧又每歎夢中相見之促轉增醒後相思之劇 [1145] ，則與吾國篇什應和矣。《古詩十九首》：“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鮑照《夢歸鄉》：“寐中長路近，覺後大江違，驚起空歎息，恍惚神魂飛”；王僧孺《爲人述夢》：“如言非倏忽，不意成俄爾”；皆未透澈。宋之問《别之望後獨宿藍田山莊》：“愁至願甘寢，其如鄉夢何？”，思鄉而愁，入寢所以避愁，然思鄉而夢，得寢反以添愁而即亦減寢；意醒語婉。他如元稹《夢昔時》：“閒窗結幽夢，此夢誰人知！夜半初得處，天明臨去時。山川已久隔，雲雨兩無期。何事來相感，又成新别離！”；歐陽修《述夢賦》：“行求兮不可遇，坐思兮不可處。可見惟夢兮，奈寐少而寤多；或十寐而一見兮，又若有而若無；乍若去而若來，忽若親而若疏。杳兮倏兮，猶勝於不見兮，願此夢之須臾。……冀駐君兮可久，怳余夢之先驚”；賀鑄《菩薩蠻》：“良宵誰與共，賴有窗間夢；可奈夢回時，一番新别離”；黄廷璹《解連環》：“待更闌，試尋夢境；夢回更惡”；陳見復《陳司業詩集》卷三《悼亡》之二：“何必他生訂會期，相逢即在夢來時，烏啼月落人何處，又是一番新别離！”；馬樸臣《報循堂詩鈔》卷一《客中書懷》：“驚回鄉夢如新别，細讀家書抵暫歸”；項鴻祚《憶雲詞》丙稿《清平樂》：“歸夢不如不作，醒來依舊天涯”，又丁稿《菩薩蠻·擬温庭筠》之一○：“夢見更相思，不如無夢時”；則均豁鬯矣。夢見不真而又匆促，故怏怏有虚願未酬之恨；真相見矣，而匆促板障，未得遂心所欲，則復怏怏起脱空如夢之嗟。吴融《淛東筵上》詩所歎：“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于天”，歐陽修逕攘入己作《瑞鹧鴣》詞者，即本白居易《如夢令》：“見了又還休，愁却等閒分散。”是以怨暫見與怨夢見之什，幾若笙磬同音焉。庾信《代人傷往》：“無事交渠更相失，不及從來莫作雙”（參觀梁簡文帝《夜望單飛雁》：“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李白《相逢行》：“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李商隱《昨日》：“未容言語還分散，少得團圓足怨嗟”；韓偓《五更》：“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悽涼”；范成大《鵲橋仙·七夕》：“相逢草草，争如休見，重攪别離情緒；新歡不抵舊愁多，倒添了新愁歸去。”皆謂“相見争如不見”（司馬光《西江月》），“見了還休、争如不見”（周邦彦《燭影摇紅》），匹似前所舉例皆謂夢見争如不夢，夢了終醒、不如不夢。王嘉《拾遺記》卷九石崇愛婢翔風答崇曰：“生愛死離，不如無愛”；張祖廉輯龔自珍《定盦遺著·與吴虹生書》之一二：“但遇而不合，鏡中徒添數莖華髮，集中徒添數首惆悵詩，供讀者迴腸盪氣。虹生亦無樂乎聞有此遇也”；《紅樓夢》第三一回黛玉謂：“聚時歡喜，散時豈不冷清？既生冷清，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胥其旨矣。
【 增訂三 】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卷三《送蓀友》：“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别恨横胸臆。”龔自珍所致慨者“遇而不合”也；此則“相逢”矣，復“相合”矣，而人事好乖，銷魂惟“別”，仍歸於“迴腸盪氣”而已。兩歎“何如”，猶黛玉之言“不如倒是”也。
阮瑀《文質論》：“麗物若僞，醜器多牢；華璧易碎，金鐵難陶。”按白居易《簡簡吟》所謂：“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全北齊文》卷三邢卲《景明寺碑》：“苦器易彫，危城難久”，與此各有所當，“苦”同“楛”，脆劣也，本《漢書·食貨志》：“器苦惡”；字義通假詳見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四《禮樂志》：“夫婦之道苦。”
繁欽《明□ 賦》：“唇實範緑，眼惟雙穴，雖蜂膺眉鬢，梓……。”按題與文皆譌脱，而一斑窺豹，當是嘲醜女者。同卷尚有欽《三胡賦》，描摹胡人狀貌之惡，則欽此篇題倘爲《胡女賦》耶？“眼惟雙穴”與《三胡賦》之“黄目深睛”、“眼無黑眸”劇類。“蜂膺”或是“蜂準”之誤，杜甫《黄河》所謂“胡人高鼻”。目深鼻高乃胡貌特徵，《世説·排調》即記王導笑胡人康僧淵之“目深而鼻高”；
【 增訂四 】 《晉書·石季龍載記》上記孫珍患目疾，求方於崔約，約戲曰：“溺中則愈。”珍曰：“目何可溺？”約曰：“卿目睕睕，正可溺中。”珍恨之，以白石宣，“宣諸子中最胡狀，聞之大怒，誅約父子。”梁簡文帝《謝安吉公主餉胡子一頭啓》亦有“山高水深，宛在其貌”，即用《世説》王導嘲康僧淵語：“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云云。
《南部新書》戊卷載唐睿宗咏壁畫胡人頭：“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縮卻鼻！何畏不聞香？”；《雲溪友議》卷中載陸巖贈胡女詩：“眼睛深却湘江水，鼻孔高於華岳山”；睿宗下句謂鼻塌亦能聞香，故不須高耳。“範”疑“規”之譌，如《淮南子·説山訓》“畫西施之面、規孟賁之目”之“規”，畫也，“規”誤爲“軌”，三寫而復誤爲“範”；“眉”疑“蝟”之譌，謂鬢毛森刺，猶李頎《古意》之言“鬚如蝟毛磔”。
【 增訂四 】 王維《送高判官從軍赴河西序》亦有“鬚如蝟毛磔”語；顔真卿《郭公廟碑銘》則曰：“虬鬚蝟磔。”
宋玉《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刻劃美人麗質妍姿，漢魏祖構，已成常調，《好色賦》傍及醜婦，以資烘托：“其妻蓬頭攣耳，齞脣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欽此賦殆本其意，進賓爲主，改襯筆爲專寫，遂開《先唐文》卷一劉師真《醜婦賦》等俳文矣。西方詩文亦可連類 [1146] ，取向來揣稱殊色之詞，稍一挪移，毫釐千里，讚歎頓成詼諢。髮黄似金、唇紅同珊瑚、膚白比乳之類，易位他施，至寶丹可使齊於溲勃。如云彼姝“白銀爲髮，黄金作面，乳凝唇而檀琢齒”（chiome d’argento fine，un bel viso d’oro，labbra di latte，denti d’ebano） [1147] ；或云：“烏檀爲齒，白銀作眼”（d’ebeno i denti e gli occhi sian d’argento） [1148] ；“額如紅寶石，頰如卵白寶石，眼中閃閃作珍珠光，唇如藍寶石，膚燦爛如精金”（her forehead jacinth lyke，her cheekes of opall hewe，/her twinkling eyes bedeckt w th perle，her lippes of sapphire blewe. /.../her skinne like burnisht golde） [1149] ；“髮如白蓮花，齒如黄蜜蠟”（los cabellos，come lirios；mis dientes de topacios） [1150] ；“髮似鴉白，眼同瓊赤，齒作金黄”（das haar ist rabenweiss，die augen wie rubin，die zähne wie gold） [1151] 。莎士比亞、波德萊亞等都嘗賦此 [1152] 。
【 增訂四 】 《今古奇觀》卷二七《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中嘲顔俊貌醜。《西江月》有云：“牙齒真金鍍就。”《堂吉訶德》第二部第十一章堂吉訶德語其侍從曰：“汝形容吾意中人姿貌，言其目如珠（tenía los ojos de perlas），使吾惶惑。海魚（besugo）之目如珠，美人之目當如緑寶石（los de dulcinea deben ser de verdes esmeraldas）。珠宜施於齒，不得以稱目。汝蓋顛倒易位，以目爲齒矣”（tomando los ojos por los dientes. －don quijote ，“clásicos castellanos”，1951，vol. v，pp. 201－2）。余所言：“取向來揣稱殊色之詞，稍一挪移，讚歎頓成詼諢”，可相印證。
又如靨輔之美，文詠侈稱，莎士比亞狀美少年微笑，雙頰生渦，“乃愛神掘墓穴自葬厥身”（that in each cheek appears a pretty dimple：/love made those hollows if himself were slain，/he might be buried in a tomb so simple） [1153] ；或自言美婦頰渦（su la guancia bella dolcissima pozzetta）即己心之陷穽與窀穸（mio cor/cadde trafitto e vi restò sepolto） [1154] ；復有謂是愛神手指深印、巧笑安身之窟，即哲士覩之亦復心醉神迷（l’empreinte de son doigt forma ce joli trou，/séjour aimable du sourire，/dont le sage serait fou） [1155] ；德語中頰渦與坟窟同一字根，詩人尤易於雙關見巧（dort jenes grübchen wunderlieb/in wunderlieben wangen，/das ist die grube，worein mich trieb/wahnsinniges verlangen） [1156] 。塞萬提斯寫一少年顛倒於女郎芳名“明珠”（clara perlerina）者，眇一目，身彎如弓，臂屈不能伸，闊口薄唇似横一長線，面麻，其斑斑痘窐一一皆愛慕者埋魂瘞魄之坑穴也（que aquellos non son hoyos，sino sepulturas donde se sepultan les almas de sus amantes） [1157] ，蓋以稱笑渦者移稱天花窐矣。美人“緑鬢”、“蜂腰”，而繁欽曰“緑唇”、“蜂準”，正此機杼。《韓詩外傳》卷九屠門吐娶齊王女甚醜，“目如擗杏，齒若編貝”，夫《好色賦》言“齒若含貝”，東方朔《上書自薦》言“齒若編貝”，美詞而非醜詞；《太平御覽》卷三八三引《韓詩外傳》作“齒如編蟹”，謂齒刺唇外，槎枒如蟹之受編而螯足撑拏，極嘲弄之致，《西遊記》第三六回所云：“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貝”與“蟹”同屬介類，以喻齒牙，則肝膽胡越，亦猶“蝟”喻男鬚乃示壯士，而喻女髮則示醜婦，不容更替者。古英語“gubbertushed”即謂此類齒形也。
徐幹《七喻》。按别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三六《隋煬帝》。
繁欽《與魏太子書》。按參觀論《全漢文》卷四二王褒《洞簫賦》。“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全晉文》卷四五傅玄《琵琶賦》：“哀聲内結，沉氣外激”，即仿此而反之。“悽入肝脾，哀感頑艷”；《文選》李善註未釋。下四字久成批尾家當，“哀”、“感”、“頑”、“艷”四文並列爲品藻之詞。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或問：‘哀感頑艷，頑字如何詮釋？’曰：‘拙不可及。’”强作解事與夫不求甚解，楚固失之，而齊亦未得矣。兩句相對，“頑、艷”自指人物，非狀聲音；乃謂聽者無論愚智美惡，均爲哀聲所感，猶云雅俗共賞耳。“頑”、心性之愚也，“艷”、體貌之麗也，異類偏舉以示同事差等，蓋修詞“互文相足”之古法。《禮記·坊記》：“君子約言，小人先言”，謂“君子約則小人多，小人先則君子後”；《左傳》宣公十四年申舟曰：“鄭昭宋聾”，謂“‘鄭昭’則宋目不明，‘宋聾’則鄭耳不闇”，各舉一事而對以相反，示小人之喋喋争言、宋之昏聵，詳見《周易》卷論《損》。曰“頑”，則“艷”者之心性不“頑”愚也，曰“艷”，則“頑”者之體貌不“艷”麗也；心體貫通，故亦各舉而對以相反。“妍媸”古祇作“妍蚩”，即以痴愚之“蚩”配姣好之“妍”，猶“頑”之與“艷”矣。《全後漢文》卷八二趙壹《非草書》：“若人顔有美惡，豈可學有相若耶？昔西施心?，捧胸而顰，衆愚效之，祇增其醜”；夫“增醜”，必本已“醜”也，然不曰“衆醜”而曰“衆愚”，亦偏舉爾。陳維崧《湖海樓文集》卷二《杜輟耕哭弟詩草序》：“感頑艷，察貞淫”，尚未乖正解。然況氏之説，雖不堪註釋本文，卻拈出“頑”之品目，亦有裨於談藝。《朱子語類》卷六七論《麻衣易》云：“李壽翁甚喜之，看杜撰《易》，渠亦自得杜撰受用”；《五燈會元》卷一○瑞鹿遇安章次記其讀《楞嚴經》破句，“於此有省”，人語之曰：“破句了也！”答曰：“此是我悟處！”遂“終身不易”（參觀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二五《題清涼註〈參同契〉》）。況氏誤會繁欽語而識别詞中一品，正是“得杜撰受用”，雖“終身不易”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