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全三國文卷三

魏武帝《下州郡》：“昔仲尼之於顔子，每言不能不歎，既情愛發中，又宜率馬以驥。今吾亦冀衆人仰高山、慕景行也。”按欲州郡吏皆取法杜畿也。“率馬以驥”語出《法言·修身》：“或曰：‘治己以仲尼，仲尼奚寡也？’曰：‘率馬以驥，不亦可乎？’”蓋謂騏驥捷足，羣馬競追，喻仲尼以顔回表率三千弟子，俾見賢思齊。此知其一，未知其二，請即指馬可乎？《全後漢文》卷一四桓譚《新論·祛蔽第八》：“顔淵所以命短，慕孔子所以殤其年也。……時人雖不别聖，亦復欣慕。如庸馬與良馬，相追銜尾；至暮，共列宿所，良馬鳴食如故，庸馬垂頭不復食，何異顔淵與孔子優劣？”仰不可攀，自反而縮者有之矣。

七一　全三國文卷六

魏文帝《詔羣臣》：“南方有龍眼、荔枝，寧比西國蒲萄、石蜜乎？……今以荔枝賜將吏，噞之則知其味薄矣。”按謂荔枝尚不足比葡萄。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八記徐君房謂“蒲桃類軟棗”，庾信曰：“君殊不體物！何得不言似生荔枝？”；則謂葡萄可比荔枝。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七引嚴有翼《藝苑雌黄》稱“荔枝之味，果中之至珍，蓋有不可名言者。……魏文帝方之蒲萄，世譏其謬，庾信亦復有此語”；即指此二節。《全後漢文》卷五七王逸《荔枝賦》：“卓絶類而無儔，超衆果而獨貴”；《全唐文》卷二八三張九齡《荔枝賦·序》：“百果之中，無一可比。余往在西掖，嘗盛稱之，諸公莫之知，固未之信。惟舍人彭城劉侯弱年累遷，經於南海，一聞斯談，倍復嘉歎，以爲甘美之極也”，又斥“龍眼凡果”，不堪與荔枝並舉。魏文不屑耳食王逸之言，親嘗此果而鄙薄之，豈口之於味，初無同嗜耶？抑南北遥阻，又無紅塵一騎之飛遞，所“噞”者早已一日變香、二日變色、三日變味也？則如《野獲編》卷一七記北人所食南來之鰣魚矣。胡訥《聞見録》載田從易寄荔枝與盛度詩：“櫻桃真小子，龍眼是凡姿，橄欖爲下輩，枇杷客作兒”；李漁《笠翁一家言》卷一《荔枝賦》評品諸果，以楊梅爲公、葡萄爲伯，而推荔枝爲王，“至尊無上”；又王、張兩賦之遺意。周君振甫曰：“魏源《古微堂詩集》卷一○《誚荔枝》兩絶句斥爲‘果品之最下’而自詡‘不受耳食欺’。渠固親‘至南海啖’之，而評品更苛於魏文，口味信無同嗜矣。”吴可《藏海詩話》：“有以杜工部詩問東坡似何人，坡云：‘似司馬遷’；蓋詩中未有似杜者，而史中未有似馬者。又問：‘荔枝似何物？’‘似江瑶柱’；亦其理也”；蓋謂同類無堪儔匹，必於他類求其當對，猶孟子言“鳳凰之於飛鳥，麒麟之於走獸”。《全金詩》卷首上密國公璹《黄華畫古柏》：“黄華老人畫古柏，鐵簡將軍挽大弨；意足不求顔色似，荔枝風味配江瑶”；即本蘇軾語，而“意足”句又逕取諸陳與義《水墨梅》詩，金人於宋人詩文，胝沫不足，復撏撦之也。

七二　全三國文卷七

魏文帝《交友論》。按即卷八《典論》：“夫陰陽交”云云一節，不應重出。

七三　全三國文卷八

魏文帝《典論·内誡》：“故女無美惡，入宫見妒，士無賢愚，入朝見嫉。……鄭袖僞隆其愛，以殘魏女之貌。司隸馮方女、國色也，……袁術……遂納焉，甚愛幸之。諸婦害其寵，紿言：‘將軍以貴人有志節，但見時，宜數涕泣，示憂愁也。若如此，必長見愛重。’馮氏女以爲然，後每見術，輒垂涕，術果以爲有心志，益哀之。諸婦因是共絞殺，懸之於廁梁，言其哀怨自殺。術誠以爲不得志而死。”按《三國志·魏書·二袁傳》裴註引《九州春秋》略同。鄭袖間魏女劓鼻事，見《國策·楚策》四；《金樓子·立言》九上：“曾子曰：‘昔楚人掩鼻而言，欲以悦王，王以爲慢，遂加之誅’；衛太子以紙閉鼻，漢武帝謂聞己之臭，遂致大罪”，事相類而人尠知。西方古野史所載，亦有酷似鄭袖之間者 [1158] 。魏文以士入朝見嫉並論，則《吴書·孫討逆傳》裴註引《吴録》一節，適成佳例，堪與《典論》此節，枝當葉對：高岱精熟《左傳》，孫策折節禮致，欲與論講，“或謂之曰：‘高岱以將軍但英武而已，無文學之才；若與論《傳》而或云不知者，則某言符矣。’又謂岱曰：‘孫將軍爲人，惡勝己者，如每問，當言不知，乃合意耳；如皆辨義，此必危殆。’岱以爲然。……策果怒，……殺之”。均《論衡·累害篇》第一“害”之事也。

《典論·太子》：“里語曰：‘汝無自譽，觀汝作家書！’言其難也。”按黄宗羲《南雷詩曆》卷三《與唐翼修廣文論文》：“至文不過家書寫，藝苑還應理學求。”

《典論·論文》。按此篇爲昭明録入《文選》，誦習遂廣。“今之文人”云云，可與卷七《又與吴質書》合觀，此言“七子”，彼僅舉六人，無孔融也。“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又患闇於自見，謂己爲賢。”數行之内，語若刺背，理實圓成。“善於自見”適即“闇於自見”或“不自見之患”，“善自見”而矜“所長”與“闇自見”而誇“己賢”，事不矛盾，所從言之異路耳。《荀子·天論》篇論“萬物爲道一偏，一物爲萬物一偏”，因言：“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等；《解蔽》篇論“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等，因曰：“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蓋有“見”於“齊”與“用”，遂“蔽”於“齊”與“用”而“無見”、“不知”“畸”與“文”，無見於彼正緣有見於此，“見”乃所以生“蔽”。張九成《横浦心傳録》卷中：“或問：‘學者每病無所見，反病於所見，何也？’先生曰：‘以所見而執所見，必以所見而病所見矣’”；楊萬里《誠齋集》卷八六《子思論》下：“學者病乎無見，亦病乎有見。……蓋世有病於能俯而不能仰者，終身不知有天也；一日而其病愈，……而喜焉，喜而不足，則終日觀天而不復見地焉，……不知逢荆棘、蹈溪壑也，躓而傷焉。”張語可以解荀，楊論可以喻荀也。《論語·里仁》“觀過斯知仁矣”，皇侃《義疏》引殷仲堪説：“直者以改邪爲義，失在於寡恕；仁者以惻隱爲誠，過在於容非，是以與仁同過，其仁可知”；西方習語所謂“長處之短處”（le défaut de la qualité）。《圓覺經》答彌勒菩薩問：“云何二障？一者理障，礙諸正見；二者事障，續諸生死。……若諸衆生永捨貪欲，先除事障，未斷理障，但能悟入聲聞緣覺，未能顯住菩薩境界”；蓋執著於“悟”，亦可成迷，膠牽於“理”，轉復作障，《中論·觀行品》第一三所謂：“大聖説‘空’爲離諸見故，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善於自見”己之長，因而“闇於自見”己之短，猶悟與障、見與蔽，相反相成；《荀》曰“周道”，《經》曰“圓覺”，與《典論》之標“備善”，比物此志，皆以戒拘守一隅、一偏、一邊、一體之弊。歌德稱談藝者之“見”曰：“能入，能徧，能透”（die einsicht，umsicht und durchsicht） [1159] ；徧則不偏，透則無障，入而能出，庶幾免乎見之爲蔽矣。

【 增訂四 】 “蔽”於所“見”，事、理成“障”。徐渭《青藤書屋文集》卷一三《鳳凰臺上憶吹簫》咏《畫中側面琵琶美人》有云：“那半面剛被這半面相遮。問何時展過，得見些些。”竊謂可以供禪人活參話頭，罕譬而喻也。

《全三國文》卷一六陳王植《與楊德祖書》：“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割斷。劉季緒才不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意謂能作文者方許評文也。《全唐文》卷一六六盧照鄰《南陽公集序》：“近日劉勰《文心》、鍾嶸《詩評》，異議蜂起，高談不息。人慚西氏，空論拾翠之容；質謝南金，徒辯荆蓬之妙”；即隱承植《書》。此亦西方常談，蒲伯名句所云：“能手方得誨人，工文庶許摭病”（let such teach others who themselves excell，/and censure freely who have written well） [1160] 。或云：“善作者即兼是評者，而評者未遽善作”（every good poet includes a critic：the reverse will not hold） [1161] 。故作者鄙夷評者，以爲無詩文之才，那得具詩文之識，其月旦臧否，糢糊影響，即免於生盲之捫象、鑑古，亦隔簾之聽琵琶、隔靴之搔癢疥爾。

【 增訂四 】 曹植謂能作文者方許評文，快心之語，意過於通。

十八世紀德國闡解學祖師沃爾夫（friedrich august wolf）謂人必有以古希臘語、拉丁語作文之長技（die“fertigkeit des stils”，d. h. die fertigkeit selbst in den alten sprachen zu schreiben. －u. nassen，ed.，klassike der hermeneutik ，1982，p. 85. cf humboldt on“active linguistic competence”：“one can understand a word which one hears only because one could have spoken it oneself.”－k. mueller-vollmer，ed.，the hermeneutics reader ，1986，p. 14），庶能於古希臘、羅馬典籍領會親切，方許闡釋。此言却未可厚非。譬如吾國學士，苟通諳文言，能作散、韻諸體，即未造堂室，而己得門徑，則其人於古籍屬詞安字之解悟，視僅辦作白話或勉爲舊體詩文而不中律令者，必有過之。固亦事理之常也。

雖然，必曰身爲作者而後可“掎摭利病”爲評者，此猶言身非馬牛犬豕則不能爲獸醫也！曹植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曹丕“自見”之論，不啻匡救阿弟之偏。蓋作者評文，所長輒成所蔽，囿於我相，以一己之優工，爲百家之衡準，不見異量之美，難語乎廣大教化。《文心雕龍·明詩》論作者“兼善”與“偏美”曰：“隨性適分，鮮能通圓”，《知音》論評者亦曰：“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才之偏至與嗜之偏好，猶鍵管相當、函蓋相稱，足申曹丕之旨。“圓照”、“周道”、“圓覺”均無障無偏之謂也。夫充曹植之説，欲“圓照”非“備善”不能。兹事體難，無已姑降而求其次乎。不善作而能不作，無特長遂無所短，傍觀不犯手，則眼界賅而心地坦。蓋作者以偏長而生偏向，於是每“輕所短”。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一七六《與元馭閣老》論李攀龍選《詩删》云：“弟嘗謂‘作者不鑑’，古有斯言。于鱗此《删》，遺憾不少”；屠隆《鴻苞集》卷一七《論詩文》：“于鱗選唐詩，止取其格峭調響類己者，一家貨何其狹也！……詩道亦廣矣，……何其自視大而視宇宙小乎？”（參觀《白榆集》卷三《高少參選唐詩序》）。孟德斯鳩不工韻語，遂目詩爲“聲韻諧美之譫囈”（une harmonieuse extravagance），伏爾泰論之曰：“高攀而莫及，遂賤視而不屑”（c’est ainsi qu’on cherche souvent à rabaisser les talents auxquels on ne saurait atteindre） [1162] 。皆“偏好”而“棄異我”之例焉。大才多能如歌德，當時已譏其太能作故不能鑑（goethe ist zu sehr dichter um kunstkenner zu sein） [1163] ，或言其以一己詩才定爲一切詩法（comme on se fait toujours la poétique de son talent，goethe soutient à présent qu’il faut que l’auteur soit calme） [1164] 。

【 增訂四 】 讓·保爾（jean paul）撰《美學初榥》（vorschule der aesthetik ），蒂克（ludwig tieck）評其書曰：“此書乃讓·保爾自道其一家著作之法爾，非折衷羣言之通論也”（the“report of a craftsman on his trade，a recipe on how to write jean paulist books”，not books in general. －eric. b. blackall，the novels of the german romantics ，1983，p. 170）。史達爾夫人所謂“以一己詩才定爲一切詩法”，斯亦一例也。

格立爾巴澤曰：“即置争名黨同之私心不論，作者之評鑑常有流弊：無識則弘獎他人之類己所爲者，有識又過許他人之爲已所欲爲而未能者”（denn，von neid und absichtlicher parteilichkeit abgesehen，überschätzt unter ihnen der tor das，was er selbst hat，auch in der fremden gabe；der einsichtige hingegen das，was er nicht hat und wonach er strebt） [1165] 。魯濱孫論華茨華斯（wordsworth）詩識之狹曰：“專攻則局於特長而生偏見”（it seems to me the general effect of a laborious cultivation of talent in any one definite form ［is］to weaken the sense of the work of other forms），因歷舉詩人評詩、畫家評畫不見異量之美者爲例 [1166] 。聖佩韋尤反覆申説：作而未成一家，評乃能應萬殊（une des conditions du génie critique，c’est de n’avoir pas d’art à soi，pas de style），欲除邊執（prévention），毋挾專長 [1167] ，作者偏至自封，故其品評深入而失之隘守（la critique des artistes et poètes est sans doute en certains cas la plus vive，la plus pénétrante，celle qui va le plus au fond；mais elle est，de sa nature，tranchante et exclusive） [1168] 。唯“善於自見”，故深，唯“闇於自見”，故隘矣。曹氏兄弟各持一端，正亦西方談藝歷來所諍訟也。植以爲“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割斷”；古羅馬人論作詩則云：“不自作而教人作，乃吾之職也；若砥礪然，己不能割斷，而能磨刀使利”（ergo fungar vice cotis，acutum/reddere quae ferrum valet exsors ipsa secandi；/munus et officium nil scribens ipse，docebo） [1169] 。亦復相映成趣；參觀論《全晉文》王羲之《書論》、《全梁文》鍾嶸《詩品》。

七四　全三國文卷一○

魏明帝《報倭女王詔》：“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以汝爲親魏倭王。……今以絳地交龍錦五匹、絳地縐粟罽十張……答汝所獻貢直。又特賜汝紺句文錦三匹……。悉可以示汝國中人，使知國家哀汝，故鄭重賜汝好物也。”按《三國志·魏書·倭人傳》裴註：“‘地’應爲‘綈’……此字不體，非魏朝之失，則傳寫者誤也”；非也。“地”即“質地”之“地”，今語謂之“底子”。《世説新語·文學》門孫興公稱曹輔佐：“才如白地光明錦，裁爲負版袴”；《文心雕龍·定勢》：“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爲地矣”；白居易《新樂府·繚綾》：“中有文章更奇絶，地鋪白烟花簇雪”；皆此“地”字，蓋魏、晉時早有其義，唐、宋沿用不絶。註古書者每忘參之時語，裴註是一例也。“絳地交龍錦”即紅底子上繡雙龍紋耳。

“哀”可訓“愛”，具見《毛詩》卷論《關雎》（五）。此詔兩“哀”字不得訓悲戚，亦未可訓愛好，而當訓恩憐，如《全漢文》卷六三趙佗《上文帝書》：“今陛下哀憐，復故號。”蓋情感之渾而至盡（sharp focus），悲異於愛，愛不即同於憐，甚至曰：“哀而不傷”，哀且復判别差等。《鄧析子·轉辭篇》：“在己爲哀，在他爲悲；在己爲樂，在他爲喜；在己爲嗔，在他爲怒；在己爲愁，在他爲憂”；則情感之動於中與形於外、覺於我與見於人，尚名稱有别，姑舍是也可。情感之明而未融（soft focus），則悲與愛若憐可爲無町畦，共性通名，皆“哀”之族，甚至曰：“歡樂極兮哀情多”，哀與樂且復胡越肝膽。訓詁之游移乎？情緒之錯綜耳。殊情有貫通之緒，故同字涵分歧之義。語言之含糊浮泛（vagueness of expression，imprecision），每亦本情事之晦昧雜糅；兹含糊浮泛也，祇其所以爲親切直白（expression of vagueness，exactitude）也歟。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三《絳侯世家》條説“吾甚恨之”曰：“恨、悔也”，舉《史》、《漢》他語例之。是矣而泥於文理，未超象外以究事理、心理，故不克鈎深致遠。“恨”亦訓“悔”，正以恨之情與悔之情接境交關。抑如《尹文子·大道》下論去妻賣妾曰：“汝無敢恨，汝無敢思”；則“恨”既非怨毒，又非懊悔，而類江淹之所《賦》、白居易之所《歌》，《文選》李善註所謂“不稱其情”。是兼訓悵惘、怫懣。《論語》：“子畏於匡”，“後生可畏”，“君子有三畏”，杜甫詩：“行步欹危實怕春”，“可怕李金吾”，“梁間燕雀休驚怕”；死亡之恐、刑辱之懼、怵人出頭、怯己失足，“畏”、“怕”之情味各異，設身可會也，顧皆惴惴然，雖異而有同，故得并稱“畏”、“怕”焉，又問心可省也。《全上古三代文》卷論宋玉《招魂》節中釋“望”字諸義，亦堪擬類，合觀傍通可矣。樸學家明詔大號：“既通其詞，始求其心”（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三五《戴東原先生事略狀》，參觀《左傳》卷論隱公元年），主張誠是也。然復求心始得通詞，會意方可知言，譬文武之道，并物而錯，兼途而用，未許偏廢爾。

分而不隔，不特心情爲爾，請更端以説。黄之隽《?堂集》卷九《晚唐三傑詩苕穎集序》：“四唐之爲唐，猶四時之成歲。帝神遞嬗，温、暑、涼、寒之旋斡無迹，而氣機蒸變於自然，及其至也，而劃然剖矣。”葉燮《己畦文集》卷八《黄葉村莊詩集序》、吴之振重刊《瀛奎律髓·序》、《四庫總目》卷一八九《唐詩品彙》提要皆持此論，所謂：“然限斷之例，亦論大概耳。寒温相代，必有半冬半春之一日，遂可謂四時無别哉？”十八世紀一政論家云：“明於人事治道者，必不限斷井然。雖然，日與夜之間誠難一截以判彼此，而光明與昏黑固可區辨不淆”（no lines can be laid down for civil or political wisdom. they are a matter incapable of exact definition. but，though no man can draw a stroke between the confines of day and night，yet light and darkness are upon the whole tolerably distinguishable） [1170] 。與黄、葉輩之説詩，相視莫逆。萊白尼茨則謂動植二界間有争論或共管地帶（régions d’inflexion et de rebroussement），物有曖昧可兩屬（ambiguous）者 [1171] ；狄德羅至謂人、獸、植、礦物皆不即不離，“自然界中區劃不嚴”（tout animal est plus ou moins homme；tout minéral est plus ou moins plante；toute plante est plus ou moins animal. il n’y a rien de précis en nature） [1172] 。近人亦言事物分門，核心明確而邊圍含混（natural groups have nuclei，but no outlines）；或言範疇族類之交界乃“朦朧區域”（twilight zones），如黎明與黄昏然，晝夜終始，斷定殊難 [1173] 。外物猶爾，衷心彌甚矣。

【 增訂四 】 十九世紀法國一文家嘗云：“人之造藝，猶天之造物，兩端相反，必有介乎其中間者。世界不剖裂而爲二，而牽合得成三。天之運也以幾，人心之運行亦然”（dans l’ordre des créations de l’esprit comme dans les créations de la nature，il y a des créations intermédiaires entre les créations contrastantes. le monde ne rompt pas en deux ，mais se relie toujours en trois . la nature procède par nuance，l’esprit aussi. －barbey d’aurevilly，lettre à trébutien，mars，1852，in m. bradbury and j. mcfarlane，ed.，modernism ，1976，p. 350）。其説“分而不隔”，可謂真湊單微矣。

“哀”亦訓愛悦，“望”亦訓怨恨，頗徵情感分而不隔，反亦相成；所謂情感中自具辯證（die dialektik des herzens，die dialektik des gefühls） [1174] ，較觀念中之辯證愈爲純粹著明（an die stelle der dialektik des begriffs tritt immer reiner und bestimmter die dialektik des gefühls） [1175] 。《老子》四○章：“反爲道之動”；“反”亦情之“動”也。中外古文皆有一字反訓之例，如“擾”并訓“安”，“亂”并訓“治”，“丐”兼訓“與”，析心學者藉以窺見心思之正反相合 [1176] 。竊謂字之本不兼正、反兩訓者，流俗每用以指稱與初訓適反之情事，更資符驗。《敦煌掇瑣》之一五《齖䶗新婦文》：“廢我别嫁可曾［憎］夫婿”，“可憎夫婿”即“如意郎君”；又二八《南歌子》：“悔家［嫁］風流婿，風流無準憑，攀花折柳得人憎”，“得人憎”即“得人憐”；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臉兒上撲堆着可憎”，即第四折之“滿面兒撲堆着俏”。《水滸》第二一回閻婆惜誤以爲“心愛的三郎”來，“喃喃的駕道：‘這短命的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着！’”；即“打情駡俏”（參觀《繡襦記》第四折：“打即是愛”）。宋詞、元曲以來，“可憎才”、“冤家”遂成詞章中稱所歡套語，猶文藝復興詩歌中之“甜蜜仇人”（sweet foe）、“親愛敵家”、“親愛仇人”（o dolce mia guerriera，la mia cara nemica，ma douce guerriere）。 [1177]

【 增訂四 】 唐人已以“冤家”稱歡子，正如其呼“可憎”也。如無名氏《醉公子》詞：“剗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全唐詩外編》三一頁敦煌卷《閨情》：“自從淪落到天涯，一片真心戀着□ ［他］。顦顇不緣思舊國，行滞［啼］只是爲冤家。”

《説郛》卷七蔣津《葦航紀談》云：“作詞者流多用‘冤家’爲事，初未知何等語，亦不知所出。後閲《烟花記》有云：‘冤家’之説有六：情深意濃，彼此牽繫，寧有死耳，不懷異心，此所謂‘冤家’者一也；兩情相有，阻隔萬端，心想魂飛，寢食俱廢，此所謂‘冤家’者二也；長亭短亭，臨歧分袂，黯然銷魂，悲泣良苦，此所謂‘冤家’者三也；山遥水遠，魚雁無憑，夢寐相思，柔腸寸斷，此所謂‘冤家’者四也；憐新棄舊，辜恩負義，恨切惆悵，怨深刻骨，此所謂‘冤家’者五也；一生一死，觸景悲傷，抱恨成疾，殆與俱逝，此所謂‘冤家’者六也”（《陔餘叢考》卷三八、《蕙風詞話》卷二皆引此）。求以文義，唯“五”尚得曰“冤家”，餘皆不切；按之心行，則愛憎乃所謂“兩端感情”（ambivalence），文以宣心，正言若反，無假解説。《十二樓》之五《歸正樓》第二回：“‘冤家’並不是取命索債的‘冤家’；‘作對’的‘對’字乃‘配對’之‘對’，不是‘抵對’、‘質對’之‘對’也”；亦知文理而未知心理（參觀《左傳》卷論襄公二十五年）。譚嗣同《仁學》卷上曰：“淫而殺，殺而淫，其情相反，其事相因；殺即淫，淫即殺，其勢相成，其理相一”；則抉微之論，“淫”即愛之事而“殺”即憎之事，各著其極爾。

七五　全三國文卷一四

陳王植《鷂雀賦》。按游戲之作，不爲華縟，而盡致達情，筆意已似《敦煌掇瑣》之四《燕子賦》矣。雀獲釋後，公嫗相語，自誇：“賴我翻捷，體素便附”云云，大類《孟子·離婁》中齊人外來驕其妻妾行逕，啓後世小説中調侃法門。植之詞賦，《洛神》最著，雖有善言，尚是追逐宋玉車後塵，未若此篇之開生面而破餘地也。張耒《右史集》卷三自跋所作賦云：“曹植諸小賦，雖未能縝密工緻、悦可人意，而文氣疎俊，風致高遠，有漢賦餘韻，是可矜尚也，因擬之云。”

《蝙蝠賦》：“吁何奸氣，生此蝙蝠！形殊性詭，每變常式。行不由足，飛不假翼。……不容毛羣，斥逐羽族。”按言蝙蝠之兩頭無着，進退維谷，禽獸均擯棄之爲異族非類也。然今日常談，反稱依違兩可、左右逢源之人曰“蝙蝠派”；據《三國志·魏書·劉曄傳》，則爲曹操謀臣而與曹植同朝之劉曄，即此等人。二西之説亦同後義。《法苑珠林》卷一○八引《佛藏經》云：“譬如蝙蝠，欲捕鳥時，則入穴爲鼠，欲捕鼠時，則飛空爲鳥”；古羅馬一寓言類此，十七世紀法國名家抒寫之，託爲蝙蝠語：“身即鳥也，請視吾翅”，“身亦鼠爾，願吾類萬壽！”（je suis oiseau：voyez mes ailes...je suis souris；vivent les rats！） [1178] ，尤傳誦不衰。彼言其乖張失所，此言其投合得計，而出於同本，一喻之具兩柄也。《僧祗律》卷二四載烏與雞生一子，“非烏亦非雞，……學烏似雞鳴，學雞作烏聲，烏雞若兼學，是二俱不成”；庶幾與陳思所賦蝙蝠相當焉。歐西亦惡蝠爲“奸氣”之怪物（das groteske tier schlechthin ist die feldermaus） [1179] ，故畫天神翼如鳥而魔鬼翅如蝠，但丁寫地獄中魔帥，早云兩脅生大翼類鳥，然翼無羽毛若蝙蝠翅（sotto ciascuna uscivan due grandi ali，/quanto si convenia a tanto uccello；/.../non avean penne，ma di vivistrello/era lor modo） [1180] 。

【 增訂四 】 《夷堅志補》卷二二《侯將軍》：“敕神將擒撲，始仆地死，乃巨猴也，兩翅如蝙蝠。”意大利文藝復興時名篇述術士（il negromante balisardo）與英雄戰，不勝，乃變形爲怪物，有巨蝙蝠翼，手指如利鈎，足如鵝掌而股如單眼蟲，長尾如猿（e l’ale grande avea di pipistrello，/e le mane aggriffate come uncine/li piedi d’oca le gambe di ocello，/la coda lunga come un babuino. －orlando innamorato ，lib. ii，canto xi，§ 29，op . cit .，vol. ii，p. 736）。

或謂吴道玄、李公麟名繪西漸，彼土畫師采其飛龍翼狀以畫魔翼 [1181] 。然吾國舊俗復以蝙蝠爲吉祥之象，不知起自何時。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二二《費生天彭畫〈耄耋圖〉贈百泉》：“世人愛吉祥，畫師工頌禱；諧聲而取譬，隱語戛戛造。蝠、鹿與蜂、猴，戟、磬及花鳥，……到眼見猫、蝶，享意期壽考”；謂諧聲隱寓“福禄”、“封侯”、“吉慶”（參觀徐時棟《煙嶼樓詩集》卷一一《爲台州人題徐天池天心來復圖》自註：“近時畫工寫天竹、水仙、松樹、芝草爲《天仙送子圖》，又有畫一瓜一蝶爲《瓜瓞圖》者”）。孟超然《亦園亭全集·瓜棚避暑録》卷下：“蟲之屬最可厭莫如蝙蝠，而今之織繡圖畫皆用之，以與‘福’同音也；木之屬最有利莫如桑，而今人家忌栽之，以與‘喪’同音也。”余兒時居鄉，尚見人家每於新春在門上粘紅紙剪蝠形者五，取“五福臨門”之意；後寓滬見收藏家有清人《百福圖》畫諸蝠或翔或集，正如《雙喜圖》畫喜鵲、《萬利圖》畫荔枝，皆所謂“諧聲”“同音”爲“頌禱”耳。《全三國文》卷一八陳王植《貪惡鳥論》：“放鳥雀者加其禄也，得蟢者莫不馴而放之，爲其利人也”；觀劉晝《劉子·鄙名》篇云：“今野人晝見蟢子者，以爲有喜樂之瑞，夜夢見雀者，以爲爵位之象”，則植所謂“利人”即其下文云：“鳥獸昆蟲猶以名聲見異”，不過以其名號與“喜”、“爵”字同聲音耳。望文傅會，因物名而捏造物宜，流俗慣事。如《能改齋漫録》卷一記王原叔言：“醫藥治病，或以意類取，如‘百合’合治百病，似取其名”；古羅馬人以“美”（lepos）與“兔”（lepus）兩字聲形均肖，遂謂食兔肉使人貌美；以名之相如爲藥之對症（verbal homeopathy） [1182] ，亦“名聲見異”之一端也。

【 增訂三 】 葉盛《水東日記》卷九：“元儒三山梁益題黄筌《三雀圖》謂院畫皆有名義，是圖蓋取《詩》、《禮》、《春秋傳》‘三爵’之義。今之‘三公’、‘五雀’、‘白頭’、‘雙喜’、‘雀鹿’、‘蜂猴’、‘鷹熊’之類，豈亦皆是之謂歟？”則諧聲寓意之畫，五代已有，入明而盛耳。嘗見故宫藏無欵《安和圖》，畫鵪鶉及稻禾，傳出宋人手。參觀郎瑛《七修類稿》卷四六記趙千里畫便面、葉德輝《觀畫百詠》卷四考《耄耋圖》。此類畫正猶詩“風人體”之“雙關兩意”也（參觀213－214頁）。葉盛所引梁益題黄筌畫全文附見王逢《梧溪集》卷一《重裝黄雀哺雛卷、題梁先生序贊後》。

【 增訂四 】 王士禎《居易録》：“上在暢春苑，出畫扇示内直諸臣。……畫作二白鷺，一青蓮華，題曰：‘路路清廉’云。”是亦“風人體”畫之御筆也。用意最曲折者，所覩無如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録》卷四一則：“陳章侯《科甲蟬聯、廷揚第一圖》，南陔師題幀首曰：‘此圖首畫蜻蜓，款款然挾飛鳴高舉之勢，且無雙也，其所謂廷揚第一者乎？……蓬葉正面有躍躍欲騰而上者、詹諸［蟾蜍］也，是其取義於科［蝌］乎？葉邊空洞，狀若蜂窩，窩亦科也。蟹……非甲乎？夫蟹者解也。……綴蟬於蓮，證以諧聲，纏聯之意顯然矣。”

七六　全三國文卷一五

陳王植《上責躬應詔詩表》：“伏維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按嚴元照《蕙櫋雜記》糾之曰：“此雖章奏常談，然植實丕之母弟也，而曰‘恩隆父母’，豈非失詞乎？”；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七亦糾此句及“慈父之恩也”句，謂：“皆不合理。何則？子建與子桓爲親弟。……其詩曰：‘逝念［慚］陵墓，存愧闕廷’，是‘念’其父也，念其父而又以父尊兄，可乎？此卑而入於謬者也。”卷一九《武帝誄》：“尊靈永蟄”，《文心雕龍·指瑕》譏植“以父方蟲”；此《表》又推兄“隆”父母。敬畏生君過於亡父，遂變弟悌而爲臣忠，渾忘子孝。脱有深文喜事者推類鈎距，以爲植既“以父方蟲”，故尊兄“隆”父，即隱斥丕乃大蟲；當時可興文字之冤獄，後世則可爲文史之創見也。參觀論《全後漢文》戴良《零丁》。

《上責躬應詔詩表》：“形影相弔，五情愧赧。”按李密《陳情事表》（《全晉文》卷七○）：“煢煢獨立，形影相弔”，江淹《恨賦》（《全梁文》卷三三）：“弔影慚魂”，《文選》李善註兩處均引植此語。“弔”如《孟子·梁惠王》論湯征葛“誅其君而弔其民”之“弔”，趙歧註：“恤其民”，憐憫、顧藉也；宋庠《元憲集》卷一四《坐池上看水》：“岸花紅弔影”，即言花若顧影自憐耳。《全晉文》卷八七束皙《貧家賦》：“行乞貸而無處，退顧影以自憐”，即“形影相弔”，則謂孤窮寂寞，非後世習用爲風流自賞之意。陶潛《時運》詩《序》：“偶影獨游，欣慨交心”，《雜詩》之二：“欲言無余和，揮杯勸孤影”，《飲酒》詩《序》：“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曰“獨”、“無余和”，其“顧影”、“偶影”、“勸影”亦正“形影”之“相弔”、“自憐”耳。《元秘史》卷二訶額侖誡帖木真兄弟云：“除影兒外無伴當，除尾子外無鞭子”，“您除影子外無伴當，尾子外無鞭子”，奇語足移爲“弔影”、“偶影”、“顧影”之的解。梁簡文帝《詠單鳧》：“孤飛本欲去，得影更淹留”，著一“得”字，又進一解，以見影亦不尋常行處有，窮獨弔影，初非易事。關捩更轉，離索孑孤，以至并影而不可“得”，尤哀怨之極致矣。如傅玄（《樂府詩集》卷六九作車?）《車遥遥》：“君安逝兮西入秦，願爲影兮隨君身；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陶潛《閑情賦》：“願在晝而爲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參觀《影答形》：“憩蔭若暫乖”）；孟郊《贈李觀》：“誰言形影親，燈滅影去身！”；向鎬《如夢令》：“誰伴明窗獨坐，和我影兒兩個。燈燼欲眠時，影也把人抛躲。無那無那，好個悽惶底我！”；袁宗道《白蘇齋類稿》卷一三《祭蕭孺人文》：“冷冷煢煢，如行陰雪，回顧無影”；袁中道《珂雪齋近集》卷二《答潘景升》：“知己同心之慈兄忽爾見背，嗟乎！弟從此如立雪無影人矣”，又《寄祈年》：“匠人輟成風之巧，伯子息流波之音，立雪無影，惆悵何言！”若鮑照《傷逝賦》：“如影滅地，如星隕天”；則歎人命危淺，有似曹植《文帝誄》之“悲夫大行，忽焉光滅！”，或元曲《馬陵道》第二、四折之“唾是命隨燈而滅”，非言影去形留。又若王世貞《四部稿》卷一一七《與李于鱗》：“招提戀戀，殆難爲去哉！身不能拆而兩嚮者，視足下影，則已中妬之矣！”；則恨不能取影代之，非言影欲隨形而在陰不見。《莊子·寓言》景答衆罔兩曰：“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鑄語練字甚工，立雪、燼燈等胥所謂“代”也。贊寧《高僧傳》三集卷三《子鄰傳》：“師但先去，某乃影隨”，又卷二七《含光傳》：“不空却迴西域，光亦影隨”；修詞新穎，外書未見。聖佩韋嘗讚歎“忠貞如影”（la fidélité des ombres）之爲妙語 [1183] ，亦可相説以解也。

《求自試表》：“臣聞騏驥長鳴，則伯樂照其能。”按《又求自試表》：“昔騏驥之於吴坂，可謂困矣，及其伯樂相之”云云，亦見卷一六《上疏陳審舉之義》。後世文律苛細，段成式遂以事無複使見稱，苟篇什無多，亦殊易辦。中唐以前，尚不規規於此也。又此《表》：“冀以塵露之微，補益山海。”按《文選》李善註引謝承《後漢書》：“楊喬曰：‘猶塵附泰山，露集滄海’”；《全後漢文》卷五四張衡《奏事》亦云：“飛塵增山，霧露助海”；《舊唐書·禮儀志》二魏徵議明堂：“思竭塵露，微增山海。”唐高宗《述三藏聖教記》：“輕塵足嶽，墜露添流”，較爲傳誦，則以褚遂良書及僧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皆自宋以來名帖，臨摹者衆也。

七七　全三國文卷一六

陳王植《求存問親戚疏》：“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僕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歎息也！”按《文選》李善註引《漢書》中山靖王勝聞樂而泣事，何焯批曰：“悱惻動人，頗似中山靖王《聞樂對》。”連類故事，未爲漫浪；抉發文心，殊嫌皮相。李陵《答蘇武書》：“獨坐愁苦，終日無覩，但見異類。……舉目言笑，誰與爲歡？……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爲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衹令人悲，增忉怛耳！”則與植齊心之同聲矣。《全唐文》卷七五三杜牧《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啓》：“在羣衆歡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但見莽蒼大野，荒墟廢壠，悵坐寂默，不能自解”；情味亦差類。《全宋文》卷三八顔延之《陶徵士誄》：“在衆不失其寡”；卷四六鮑照《野鵝賦》：“雖居物以成偶，終在我而非羣”；殊可斷章，借申衆裏身單之感。與人爲羣，在己無偶，吾國詞章中寫此情者，以曹、李兩文爲最古。聚處仍若索居，同行益成孤往，各如隻身在莽蒼大野中（la solitude en commun，the lonely crowd，each his own wilderness），乃近世西方著作長言永歎之境。其所謂孑立即有缺陷之羣居，羣居始覺孑立（auch das alleinsein des daseins ist mitsein in der welt. fehlen kann der andere nur in einem und für ein mitsein. das alleinsein ist ein defizienter modus des mitseins） [1184] ，持較吾國古詩文，猶層冰之於積水歟。梁武帝《邊戍》：“共照一光輝，各懷離别思”（參觀駱賓王《望月有所懷》：“離居分照耀，愁緒共徘徊”）；李商隱《代贈》：“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朱敦儒《浪淘沙》：“北客相逢彈淚坐，合恨分愁”；辛棄疾《菩薩蠻》：“提壺、脱袴催歸去，萬恨千情，萬恨千情，各自無聊各自鳴”；陳亮《浪淘沙》：“夕陽無限滿江臯，楊柳杏花相對晚，各自無聊”；朱彝尊《桂殿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胡天游《曉行》：“行客落花心事别，無端各趁曉風飛”；黄燮清《卜算子》：“芳草垂楊共一隄，各自傷心緑”；姚燮《南轅雜詩》：“羣行身不孤，心孤猶獨行。”拈拾雜拉，採花採柏，或賦或比，皆言有儕侣而仍煢獨，與李、曹會心匪遠。陶潛《飲酒》之一三所謂：“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翻譯名義集·統論二諦》第六四引古德語：“一雙孤雁，掠地高飛；兩個鴛鴦，池邊獨立”；曰“雙”而“孤飛”，曰“兩”而“獨立”。正堪移喻焉。

【 增訂三 】 荷馬史詩寫一壯士（patroclus）陣亡，喪葬時，諸女俘會哭，同聲哀悼國殤，而實各人自悲身世（her ［briseis’］sister captives echoed groan for groan，/nor mourned patroclus’ fortunes，but their own－iliad ，xix，tr. a. pope，“the world’s classics”，389）。即“合恨分愁”之情事；親切微至，掃門面語而空之，此荷馬之妙於敍事也。《兒女英雄傳》第二一回寫鄧九公父女哭十三妹之母一節，“各人哭的是各人的心事”，發揮足解人願。

【 增訂四 】 何遜《西入塞示南府同僚》：“望鄉雖一路，懷歸成二想”，寫“共照各懷”、“合恨分愁”也。《二老堂詩話》載石延年斷句：“素娥青女元無匹，霜月亭亭各自愁”；本玉谿語而别生此意。晁補之《次韻李秬雙頭牡丹》：“月底故應相伴語，風前各自一般愁”；《瀛奎律髓》卷二七評爲“絶奇佳句”，句誠“佳”矣，新“奇”則猶未也。《隨園詩話》卷六稱丁珠句：“江心浪險鷗偏穩，船裏人多客自孤”；正猶曹子建“僕隸”在傍、“妻子”相“對”而仍覺“塊然獨處”也。《宋書·劉德願傳》記寵妃殷氏薨，世祖命羣臣哭之悲，醫術人羊志應旨嗚咽，“他日有問志：‘卿那得此副急淚？’志時新喪愛姬，答曰：‘爾時我自哭亡妾耳！’”可爲吾國載籍記“各人哭各人心事”之古例。余所覩西方名著寫此情景，莫過福樓拜《情感教育》中一節：主人公訪意中人不遇，尋知其遠適異國，無復見期，心傷腸斷，返寓則情婦正慟與己所生之兒殤，乃相抱而哭（et en songeant qu’il ne la［mme arnoux］retrouverait，que c’était bien fini，qu’elle était irrévocablement perdue，il［frédéric］sentait comme un déchirement de son être；ses larmes accumulées depuis le matin débordèrent. rosanette s’en aperçut. “ah！tu pleures comme moi！tu as du chagrin？”“oui！oui！j’en ai...”il la serra contre son coeur，et tous deux sanglotaient en se tenant embrassés. －l ’éducation sentimentale ，iii. v，conard，1923，p. 585）。

陳王植《與楊德祖書》：“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才不能過若人，辭不爲也。敬禮云：‘卿何所疑難乎？文之佳麗，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按《南齊書·文學傳》陸厥《與沈約書》中“臨淄”即指植，所謂“非知之而不改，謂不改則不知”，即“不能無病”之申説。嚴輯此文，采自《三國志》裴註引《典略》；《文選》無“乎”字，“麗”字作“惡”，何焯批語謂當從《典略》作“佳麗”：“言：‘我自得潤飾之益，後世讀者孰知我文乃賴改定耶？’今人多因‘相’字誤會，失本意矣。……如今人解，則與‘卿何所疑難’句不相貫屬。”何説是也。姚範《援鶉堂筆記》卷三九從之而增益曰：“《南史·任昉傳》：‘王儉出自作文，令昉點正，拊几歎曰：後世誰知子定吾文！’何説正與此合。”洪邁《容齋續筆》卷一三論歐陽修、王安石皆因人譏彈其文而恚怒，即以植此《書》與《任昉傳》並引，亦作“佳麗”，何、姚未知耳。《孔子家語·致思》：“孔子謂伯魚曰：‘……近而愈明者學也。譬之汙池，水潦注焉，萑葦生焉，雖或以觀之，孰知其源矣？’”；王肅註：“源、泉源也；水潦注于池而生萑葦，觀者誰知其非源泉乎？言學者雖從外入，及其用之，誰知其非從此出者乎？”丁廙論文，與王肅論學，同時同旨。然作“佳惡”，似亦無妨，古語有“並及”之例（參觀《周易》卷論《繫辭》五），“佳惡”可僅指“佳”，如“利害”僅指“害”，“吹嘘”僅指“嘘”，今語“識好歹”亦常謂知恩、感恩，即“識好”也。“今人解”者，以丁廙語等諸杜甫《偶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例如《有學集》卷三八《再答蒼略書》。孫虔禮《書譜》記王獻之自負書法“故當勝”其父（《晉書·王獻之傳》作“故當不同”），曰：“時人那得知！”，正亦丁語之今解矣。

《與吴季重書》：“願舉泰山以爲肉，傾東海以爲酒。”按《左傳》昭公十二年：“有酒如澠，有肉如陵。……有酒如淮，有肉如砥”；王嘉《拾遺記》卷九姚馥曰：“九河之水不足以漬麴蘗，八藪之木不足以作薪蒸，七澤之麋不足以充庖俎”；韓愈《陸渾山火》：“?池波風肉陵屯，谽呀鉅壑頗黎盆，豆登三山瀛四罇。”“夫君子而知音樂，古之達論，謂之‘通而蔽’。”按“通而蔽”乃桓譚論漢武帝語，譚論張竦又曰“通人之蔽”；《全後漢文》卷一四《新論·識通》篇輯文無及音樂者。《文選》李善註亦未言植語所本，《文選》本文及善註皆作“君子而不知音樂”；脱去“不”字，句遂費解，宜校正。又善於篇末註云：“植集此《書》别題云：‘夫爲君子而不知樂者’云云，今本以‘墨翟不好伎’置‘和氏無貴矣’之下，蓋昭明移之，與季重之《書》相應耳。”《文選》任昉《奏彈劉整》：“臣昉頓首頓首，死罪死罪”句下善註云：“‘謹案……整即主’。昭明删此文太略，故詳引之，令與彈相應也。”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二《書〈玉臺新詠〉後》云：“《文選》所録《古詩十九首》，以《玉臺新詠》勘之，其第十五首則《西門行》古詞也。古詞：‘夫爲樂，爲樂當及時，何能坐愁怫鬱，當復來兹’；而《文選》更之曰：‘爲樂當及時，何能待來兹！’古詞：‘貪財愛惜費’，《文選》更之曰：‘愚者愛惜費’古詞：‘自非仙人王子喬，計會壽命難與期’；《文選》更之曰：‘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裁剪長短句作五言詩，移易其前後，皆出文選樓中學士之手。”《西門行》見《宋書·樂志》，《樂府詩集》卷三七録之，《玉臺新詠》原本未收，朱氏當據竄亂之本，然其言可與前拈善註兩事合觀。古人選本之精審者，亦每削改篇什。如姚鉉《唐文粹》選曹鄴《讀李斯傳》詩，“只摘取四句，一篇之精英盡矣”；吕祖謙《皇朝文鑑》選謝逸《閨恨》詩，“亦止六語，削去曼語，一歸之正”；吴子良《林下偶談》卷一亟稱“此亦編集文字之一法”。觀《滄浪詩話·考證》歎服蘇軾之删削柳宗元詩，又自言欲删削謝朓詩，俾得“渾然”；則嚴羽苟操選政，亦必點竄前人篇什矣。余所覩明、清名選如李攀龍《詩删》、陳子龍等《皇明詩選》、沈德潛《别裁》三種、劉大櫆《歷朝詩約選》、王闓運《湘綺樓詞選》之類，胥奮筆無所顧忌。且往往一集之内，或註明删易，或又删易而不註明，其淆惑也滋甚。如《唐詩别裁》卷六司空圖《歸王官次年作》：“缺粒空憐待鶴疎”，沈氏潛改“覽鏡”爲“缺粒”，而卷一九賀知章《回鄉偶書》次句則註原作“衰”字出韻，故“改正”爲“摧”字；《明詩别裁》卷八高啓《弔岳王墓》次句註原作“千年”不“典”，改“千”爲“十”，而卷一劉基《薤露歌》祇四句，原作轉韻三十六句，李攀龍《詩删》節削成此，沈氏承之而不道，又卷八楊基《岳陽樓》：“嬋娟帝子靈”，按《眉菴集》卷七“嬋娟”原作“娉婷”，蓋亦潛改；《國朝詩别裁》卷四王士禎《謁文忠烈公祠》、卷六崔華《滸墅舟中别相送諸子》等，昌言改字，而如卷三李來泰《荆公故宅》、卷一五孔傳鐸《五人墓》，潛改而不言。詬病此習誠是矣，然無言“文選樓諸學士”之爲始作俑者；朱氏知選樓學士之裁移失真矣，然己之選《詩綜》、《詞綜》，復技癢而不能忍俊焉。《清詩紀事初編》卷一《薛瓊》節謂“清人選詩多喜加墨，朱彝尊、沈歸愚皆有此癖，……唐宋人似不若此”，蓋並未一究朱氏《書〈玉臺新詠〉後》也。

【 增訂四 】 《漢書·外戚傳》載李延年歌曰：“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玉臺新詠》卷一選此詩，删去“寧不知”三字。朱彝尊據《玉臺新詠》以譏《文選》之“裁剪”古詩作“五言”，不知《新詠》亦每同此病也。《文選》卷二四曹植《贈白馬王彪》，題下李善註：“集曰：‘於圈城作’；又曰：‘黄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氣，日不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後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蓋以大别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是原詩題暨小序皆遭“文選樓中學士”芟削也。余觀元好問《中州集》、《中州樂府》所采録篇什，字句往往與同時人劉祁《歸潛志》徵引者異，按之多以《中州》兩選爲勝，當經老元潤色。如《歸潛志》卷三載雷琯《遊龍德宫》：“千年金谷銅駝怨，萬里蜀天杜宇啼”，《中州集》易“金谷”爲“洛苑”，則切“銅駝”，易“蜀天”爲“坤維”，則諧句律；《志》引劉景玄聯：“歲月消磨詩硯裏，河山浮動酒杯中”，《集》易“歲月”爲“今古”、“硯”爲“句”，詞氣較雄闊，而去“詩硯”生湊之疵。操選政者竄改原作，或亦可援遺山張目。朱彝尊《明詩綜》於“芟汰”、“補綴”每直認不諱，觀卷一一沈貞、卷二○甘州、卷二八陳霆、卷三八石麟、卷四五皇甫濂、卷四九徐渭、卷八○下季孟蓮即知；卷二録劉基《薤露歌》，却全用李攀龍删改本，不著按語，何哉！朱氏《明詩綜》實以錢謙益《列朝詩集》爲椎輪；錢書甲集前上録此《歌》全文，了無删節，朱氏舍原本而隱取攀龍改本，微意可揣而知焉。《歌》見《誠意伯文集》卷一○，以“蜀琴且勿彈”始，“聽我薤露歌”結，攀龍節取中權：“人生無百歲，百歲復如何！誰能持兩手，挽彼東逝波？古來英雄士，俱已歸山阿”，復删去“誰能”云云兩句，且改“俱”字爲“各”字，以重言一個不漏。洵剥膚存液，點鐵成金，與原作如霄壤矣。錢謙益詆攀龍不容口，而《列朝詩集》乙四選薛瑄《戲題紅白二梅花落》六韻五言律詩，加按語云：“李于鱗《詩删》截前後兩韻作絶句，亦佳”；蓋見攀龍之善删者，亦不得不心折也。沈德潛《國朝詩别裁》卷二五徐蘭《出關》：“憑山俯海古邊州，斾影風翻見戍樓，馬後桃花馬前雪，出關争得不回頭！”沈氏評謂後半首“幾於萬口流傳”。據計發《魚計軒詩話》，則前半原作：“將軍此去必封侯，士卒何心更逗留”，殊苦“平弱”，今本乃沈氏潛改，便全體稍匀稱，乃知“詩不厭改”。蓋談藝倘稍辨美惡，便不必硜硜乎作原本之佞臣焉。吴仰賢《小匏菴詩存》卷三《偶論滇南詩》之八：“太白詩成筆最靈，象牀銀管隱香屏；閨中李杜求同調，只有當年錢浣青”；自註：“閨秀李蘭真含章……有詠太白詩曰：‘在天猶被謫，入世豈能容’，爲隨園所賞，摘入《詩話》，推爲一代之冠。”《小匏菴詩話》卷三：“昔人詩話中摘賞一二句，有經點竄而後佳者。如王漁洋賞張虞山：‘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吴江一夜生’，檢原詩，乃用《十蒸》韻，作‘一夜增’。袁簡齋賞閨秀李含章詩云云，檢原詩乃用《一東》韻，作‘入世豈求通’。此兩聯在原本俱爲韻累……真點鐵成金手段！”選本之改易原本，不妨亦作如是觀。

談藝衡文，世别尊卑，道刊大小，故選文較謹嚴，選詩漸放恣，選詞幾欲攘臂而代庖；一體之中，又斂於古人，而肆於近人。吾鄉丁紹儀《國朝詞綜補·例言》有云：“前人選詞，遇有白璧微瑕，輒爲點竄，俾臻完善。如蘭泉司寇所録，……李笠翁《浪淘沙》詞後闋，竞易其半。……僕自揣無能爲役，曾以初本就正陳叔安大令宇，……似此較善原本處，不勝僂計，皆大令筆也”；言之坦然，足徵選事風習。

【 增訂三 】 偶覩況周儀舊藏清初聶先、曾王孫合選《名家詞鈔》，其第一册《例言》即曰：“每遇絶妙好詞，偶或一音未協，一字未妥，竊爲更定。”

院本小説底下之書，更同自鄶，人人得以悍然筆削，視原作爲草創而隨意潤色之。臧懋循《負苞堂文選》卷三《〈元曲選〉序》、《〈玉茗堂傳奇〉引》、卷四《寄黄貞夫書》皆沾沾自誇“以己意”删抹改竄之工。金聖歎評點《西廂》、《水滸》之分“古本”、“俗本”，尤成口實。當時毁者如董含《三岡識略》卷九：“是聖歎文字，不是《西廂》文字；直欲竊爲己有，可謂迂而愚矣！”；謂其移花接木、喧賓奪主也。譽者如韓程愈《白松樓集》卷一○《論聖歎〈六才子書〉》之二：“聖歎之批此二書也，皆作此二書者之自批之也。……其最有識，無如删去《水滸》後三十回與《西廂》後四折”；謂其點鐵成金、與古爲新也。毛奇齡《西河詩話》卷八論王維詩，因曰：“近人改前人文，動曰‘原本’，此亦學古之不可不察者”；是則聖歎所爲，特沿時弊而愈猖狂耳。古人之於小説院本，愛而不敬，親而不尊，非若於經史之肅對、詩文之重視；翻刻傳抄時隻字片語之加點攻錯，出以輕心易念，未必在意而藉口“古本”、“原本”，一一標明。世積傳廣，本多言哤，欲探天根而究物始，使原作顯本還真 [1185] ，其志則大，其事則難。猶洗鉛華以見素質，而已深入腠理，揭代面以露真相，而已牢粘頭目矣。論古人評選者，都未通觀而理會及此，故略陳之。抑評選而以作手自居，當仁不讓，擅改臆删，其無知多事之處，誠宜嗤鄙，然固不乏石能攻玉，錦復添花，每或突遇原本，則又無愧於作手。評選而不以作手自居，自知洵明，自謙可尚，然而往往不自省厥手不辨“詩中疏鑿”，實并勿勝評選之役，則明而終昧、謙而仍未免於僭爾。

七八　全三國文卷一八

陳王植《漢二祖優劣論》：“故曰光武其優也。”按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下：“曹植曰：‘漢之二祖，俱起布衣’云云。諸葛亮曰：‘曹子建論光武，將則難比於韓、周，謀臣則不敵良、平；時人談者亦以爲然。吾以此言誠欲美大光武之德，而有誣一代之俊異，何哉！’云云”。見存植《論》中不覩此等語，諸葛之言似無他出，《全三國文》卷五八、五九即未採擷。

《相論》：“白起爲人，小頭而鋭，瞳子白黑分明；故可與持久，難與争鋒。”按《全漢文》卷六一嚴尤《三將軍論》平原君論白起語（《世説·言語》門註引），是植所本。

《貪惡鳥論》。按梟、鳩問對出於《説苑》，人皆知之。“昔會朝議者，有人問曰：‘寧有聞梟食其母乎？’有答之者曰：‘嘗聞烏反哺，未聞梟食其母也。’問者慚悵不善也”；蓋出桓譚《新論·譴非》篇，即譚所上封事中述宣帝時“賢者”與丞相問對（《全後漢文》卷一四）。“得蚤者莫不糜之齒牙，爲害身也。”按周密《齊東野語》卷一七：“余負日茅簷，見山翁野媪捫身得蝨，則置口中，意甚惡之。然應侯謂秦王曰：‘邯鄲猶口中蝨’，王莽校尉韓威曰：‘吞胡虜無異口中蚤蝨’，陳思王著《論》亦云云。三人者，皆當時貴人，其言乃爾。”所舉范雎、韓威語，分别見《韓非子·内儲説》上又《戰國策·秦策》三、《漢書·王莽傳》中。《南齊書·文學傳》載卞彬《蚤蝨賦序》：“若吾之蝨者，……掐嚙不能加”；莊綽《雞肋編》卷上：“近泊舟嚴州城下，有茶肆婦人，少艾，鮮衣靚妝，銀釵簪花，其門户金漆雅潔。乃取寢衣鋪几上，捕蝨投口中，幾不輟手，旁與人笑語不爲羞，而視者亦不怪之。”蒙田論各地風俗儀節之殊（la coustume），舉例中亦言以口齒嚙蝨之人，見以指甲掐之死者，輒生鄙惡之心（où ils tuent les pouils avec les dents comme les magots，et trouvent horrible de les voir escacher soubs les ongles） [1186] 。餘見前論《蝙蝠賦》。

七九　全三國文卷一九

陳王植《文帝誄》：“永棄萬國，雲往雨絶。”按禰衡《鸚鵡賦》：“何今日之兩絶，若胡越之異區”，“兩”乃“雨”之訛；《全梁文》卷六四張纘《與陸雲公等書》：“京洛游故，咸成雲雨”，即割裂此類語，六朝猶不以爲褻詞也。《文選》王粲《贈蔡子篤詩》：“風流雲散，一别如雨”，李善註：“《鸚鵡賦》曰：‘何今日以雨絶’，陳琳《檄吴將校》曰：‘雨絶于天。’然諸人同有此言，未詳其始。”植此文與卷四一文欽《降吴表》：“常隸魏國雨絶于天”，又增兩例。韓愈《送浮屠令縱西游序》：“其來也雲凝，其去也風休”，似即點化成語，分用而反其詞，亦如其《答竇秀才書》：“?載而往，垂櫜而歸”，乃反用《國語·齊語》：“垂櫜而入，?載而歸。”

八○　全三國文卷二二

華歆《請受禪上言》：“天祚率土，必將有主，主率土者，非陛下其孰能任之？”按劉琨《勸進表》：“天祚大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陛下而誰？”；梁簡文帝《與湘東王書》：“文章未墜，必有英絶，領袖之者，非弟而誰？”；唐高祖《與李密書》：“天生蒸庶，必有司牧，當今爲牧，非子而誰？”。皆仿《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曰：“天未絶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

八一　全三國文卷二五

王廣《子貢畫贊》：“□□ 端木，英辯才清，吐口敷華，發音揚馨。”按稱子貢“言語”，比之於“敷華”，正如《開元天寶遺事》：“時人號曰：‘李白粲花之論’”；故知“馨”即取花香爲喻，正如《易·繫辭》：“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一意貫注，皆從“木”字生發。阮元《揅經室一集》卷一《釋“馨”》：“《説文》曰：‘馨：香之遠聞者，從香，殸聲’。……‘聲’字與‘馨’字音義相近，漢人每相假借，故漢《衡方碑》亦借‘聲’爲‘馨’矣。”《衛尉衡方碑》：“維明維允，耀此聲香”（《全後漢文》卷一○一），阮説“聲”爲“馨”之假借，是也。王氏此《贊》，若無“敷華”語，則尠不以爲“揚馨”乃“揚聲”，與“發音”駢枝矣。張九齡《曲江文集》卷五《庭梅詠》：“馨香雖尚爾，飄蕩復誰知！”，一本誤作“聲香”；王之望《好事近》：“驚我雪髯霜鬢，只聲香相識”（《全宋詞》一三三六頁），“香”必爲“音”之訛，猶賀知章《回鄉》之“鄉音無改鬢毛衰”。張詩之誤，不勞以假借釋之，王詞之誤，雖釋以假借而不可通。《唐詩歸》卷五選張詩，從誤本作“聲香”，鍾惺評：“生得妙！”；鍾自作詩，撏撦之汔再汔三。如《隱秀軒詩·地集》卷二《三月三日新晴與客步看所在桃花》：“數步即花事，聲香中外行”；卷三《城南古華嚴寺》：“數里聲香中，人我在空緑”；《黄集》卷三《春事》：“聲香能幾日，花柳已今年。”竟陵之言既大行，明末篇什習用“聲香”，如王鐸《擬山園初集》五律卷一《宿觀音寺》：“聲香還未去，幽趣復何尋”，又七律卷四《水花影》：“欲拾芳鈿如可得，聲香宛在水中央”；朱議霶《朱中尉詩集》卷三《寄躬菴》：“試看背巖下，蕭蕭綴古梅，聲香俱不事，風骨必須推”；阮大鋮《詠懷堂集·辛巳詩》卷上《張兆蘇移酌根遂宅》之二：“香聲喧橘柚，星氣滿蒿萊。”納蘭性德《渌水亭雜識》卷四嘗歎鍾氏“妙解《楞嚴》，知有根性”，竊謂其以“聲香”誤文爲妙詞，正隱本《楞嚴經》卷四之五又卷六之一、二言“六根互相爲用”，命意彷彿張羽《静居集》卷一之《聽香亭》五古、惲敬《大雲山房文稿》二集卷三之《聽雲樓詩鈔序》、郭麐《靈芬館雜著》續編卷三之《聽香圖記》（詳見《列子》卷論《黄帝》篇）。尋常眼、耳、鼻三覺亦每通有無而忘彼此，所謂“感受之共産”（sinnesgütergemeinschaft）；即如花，其入目之形色、觸鼻之氣息，均可移音響以揣稱之。晏幾道《臨江仙》：“風吹梅蕋鬧，雨細杏花香”；毛滂《浣溪沙》：“水北煙寒雪似梅，水南梅鬧雪千堆”；黄庭堅《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寒窗穿碧疏，潤礎鬧蒼蘚”；王灼《虞美人》：“枝頭便覺層層好。信是花相惱；?船一棹百分空，?了如今醉倒鬧香中”；范成大《立秋後二日泛舟越來溪》之一：“行人鬧荷無水面，紅蓮沉醉白蓮酣”（《石湖詩集》卷二○）；趙孟堅《康［節之］不領此［墨梅］詩，有許梅谷仍求，又賦長律》：“鬧處相挨如有意，静中背立見無聊”（《彝齋文編》卷二，參觀釋仲仁《梅譜·口訣》：“鬧處莫鬧，閒處莫閒，老嫩依法，新舊分年”）；龐鑄《花下》：“若爲常作莊周夢，飛向幽芳鬧處栖”（《全金詩》卷二七）。“鬧香”、“芳鬧”即“聲香”耳。

【 增訂三 】 《兒女英雄傳》第三八回：“左手是鬧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逕以“轟轟”字形容物色之“鬧”，觸類而長也。

鍾惺評詩作詩，洵如“得杜撰受用”、“讀破句有省”者（參觀論《全後漢文》繁欽《與魏太子書》）。苟以阮元古字假借之説，釋張詩之誤文，反減却省悟、失去受用。誤解或具有創見而能引人入勝（le malentendu créateur，une conséquence admirable de l’imparfaite incompréhension） [1187] ，當世西人談藝嘗言之，此猶其小焉耳。且不特詞章爲爾，義理亦有之。

【 增訂三 】 《河南程氏外書》卷六程頤語：“善學者要不爲文字所梏，故文義雖解錯而道理可通行者，不害也。”亦謂義理中有誤解而不害爲聖解者。

八二　全三國文卷三○

吴質《在元城與魏太子牋》：“即以五日到官。……然觀地形，察土宜。西帶恒山，連岡平代。北鄰柏人，乃高帝之所忌也；重以泜水，漸漬疆宇，喟然歎息，思淮陰之奇譎，亮成安之失策。南望邯鄲，想廉藺之風；東接鉅鹿，存李齊之流。”按周覽而發幽情，融史入地，具見論《全漢文》枚乘《七發》。《全晉文》卷一三四習鑿齒《與桓秘書》：“吾以去五月三日來達襄陽。……從北門入。西望隆中，想卧龍之吟；東眺白沙，思鳳雛之聲；北臨樊墟，存鄧老之高；南眷城邑，懷羊公之風；縱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魚梁，追二德之遠”；唐覲《延州筆記》卷四謂習《書》師吴《牋》之構，是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王楙《野客叢書》卷一四舉宋人諸《記》，謂祖習《書》，尚未究吴《牋》之遠在其先也。宋後仿構不厭，聊拈一例，列四至而小變者；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四一《徐州建保我亭記》：“登斯亭也，西北望芒碭，劉季朱三之枌榆猶在也；西俯白門樓；曹公之所縛吕布也；東南臨吕梁，吴明徹之所堰泗以灌徐也；又東眺泗水三城，高齊之所版築以扼陳也。”

吴質《答東阿王書》：“若質之志，……鑽仲父之遺訓，覽老氏之要言，對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使西施出帷，嫫母侍側，斯盛德之所蹈，明哲之所保也。……重惠苦言，訓以政事，……墨子迴車，而質四年。”按曹植《與吴季重書》大言：“願舉泰山以爲肉，傾東海以爲酒”云云，故質以此答之，聊示盍各異撰。植原書有“墨翟自不好伎，何爲過朝歌而迴車乎？”一節，《文選》李善註謂此節乃“别題”，昭明“移”入本文，以與質答書“相應”。竊疑植得質答，遂於原書後“别題”此節，正對質自誇之“盛德”、“明哲”而發。質以植“訓以政事”，故言己治朝歌之政，植因撮合質所治與質所志，發在弦之矢焉；以“别題”補入原書，則無的放矢、預搔待癢矣。《淮南子·本經訓》謂“知道德者，……雖有毛嬙西施之色，不知説也”，又《精神訓》稱“真人……視毛嬙西施，猶䫏醜也”，而襲《文子·上禮》論“爲禮者終身爲哀人”一節，以譏：“衰世湊學，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矯拂其情，以與世交。……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飲，外束其形，内總其德，鉗陰陽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終身爲悲人。”質戒絶“清酤”，謝屏“嘉肴”，至恐“西施”之亂心，藉“嫫母”以寡欲，尤類李漁《風筝誤》第二折韓生謂“見了醜婦，不由你不老實”。其行逕直“哀人”、“悲人”耳！豈恐如《學記》所謂“發然後禁，則扞格而不勝”歟？植察見隱衷，例之墨翟，謂非“不好”聲色滋味，乃實“好”而畏避。使植來書已發此意，而質若罔聞知，報書津津自矜矯情遏性，亦鈍於應對、不知箭拄刃合者矣。參觀《全漢文》卷論司馬相如《美人賦》。

卞蘭《許昌宫賦》：“其陰則有望舒涼室，羲和温房，隆冬御絺，盛夏重裳，同一宇之深邃，致寒暑於陰陽。”按《三輔黄圖》卷上《未央宫》言有“温室殿”、冬處之，“清涼殿”一名“延清室”、夏居之，蓋漢宫舊制也。《全三國文》卷三二韋誕《景福殿賦》：“則有望舒涼室，羲和温房，玄冬則煖，炎夏則涼，總寒暑于區宇，制天地之陰陽”；卷三九何晏《景福殿賦》：“温房承其東序，涼室處其西偏，開建陽則朱炎艷，啓金光則清風臻，故冬不淒寒，夏無炎燀。”卷四二杜恕《體論·聽察》篇：“暑則被霧縠，襲纖絺，……處華屋之大厦，居重蔭之玄堂，……飄飄焉有秋日之涼。……寒則被綿袍，襲輕裘，……居隩密之深室，處複帟之重幄，……燄燄焉有夏日之熱”；亦即以諸人之所鋪陳者爲諷諫耳。前乎此唯《全後漢文》卷五八王延壽《魯靈光殿賦》：“隱陰夏以中處，霐寥窲以峥嶸”，《文選》李善註：“‘陰夏’、向北之殿也，韋仲將《景福殿賦》曰：‘陰夏則有望舒涼室’，亦與此同”；然未及“温房”，殆非營建之闕漏，而或乃賦頌之偏枯耶？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五八一柳宗元《柳州東亭記》：“取傳置之東宇……又北闢之以爲陰室，作屋於北墉下，以爲陽室……陰室以違温風焉，陽室以違淒風焉，若無寒暑也。”正即“温室殿”、“清涼殿”之遺意。蓋逐臣謫吏經營土舍茅茨，亦本此旨，具體而微，非帝室皇居之所專也。

杜牧《阿房宫賦》：“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日之内，一宫之間，而氣候不齊”；則更進一解，文心深細，邁出魏晉諸家。“氣候”蓋指人事之情境，非指天時之節令。《莊子·大宗師》不云乎：“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歌舞駢聯，乃二而一者，張衡《舞賦》所謂“合體齊聲”；故此處“歌”與“舞”皆名偏舉而事兼指。“歌”舞作而“臺”爲之“融融”，俗語所謂“熱鬧”；歌“舞”罷而“殿”爲之“淒淒”，俗語所謂“冷静”。借曰不然，則歌必在羲和之房而舞必在望舒之室也，且日照歌臺而雨飄舞殿，如“東邊日出西邊雨”也，得乎？“一宫之間，一日之内”，而熱鬧、冷静不齊，猶俗語“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言同地同日，忽喧忽寂耳。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卷一《十二月樂詞·三月》：“曲水飄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註：“梨花落盡，寂寞人踪，雖當春盛之時，却似深秋之景；杜牧之《阿房宫賦》‘歌臺’云云，亦是此意。”洵得正解。“熱”與“鬧”、“冷”與“静”，異覺相濟，心同厥理。蘇軾《病中大雪数日未嘗起觀》：“西鄰歌吹發，促席寒威挫。……人歡瓦先融，飲雋瓶屢卧”；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二九《親隣招集，强往即歸》：“已覺笙歌無暖熱”；姜夔《白石道人詩集》卷下《湖上寓居雜詠》：“游人去後無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均寫此感。

【 增訂三 】 姜夔《集外詩·燈詞》之四：“游人歸後天街静，坊陌人家未掩門；簾裏垂燈照尊俎，坐中嬉笑覺春温。”與其《湖上寓居》詩相映成趣。

西方俗語雅言不乏相類，顧都不如吾國“熱鬧”、“冷静”四字之簡易而熨貼也。

八三　全三國文卷三三

蔣濟《萬機論》：“莊周婦死而歌。夫通性命者，以卑及尊。死生不悼，周不可論也。夫象見死皮，無遠近必泣，周何忍哉！”按“論”者，譴責也；謂莊之齊生死，固不可非難，然婦死而歌，則過當矣。魏晉以來，評議《莊子·至樂》中“鼓盆而歌”一節者，多足羽翼蔣説。如《全晉文》卷六○孫楚《莊周贊》：“本道根貞，歸于大順；妻亡不哭，亦何所懽？慢弔鼓缶，放此誕言；殆矯其情，近失自然”；沈括《夢溪筆談》卷九：“莊子妻死，鼓盆而歌。妻死而不輟鼓可也，爲其死而鼓之，則不若不鼓之有愈也”；王得臣《麈史》卷中：“妻亡則鼓盆而歌，夫哀樂均出於七情，周未能忘情，强歌以遣之，其累一也。奚爲是紛紛歟！”；張萱《疑耀》卷二：“莊周妻亡，鼓盆而歌，世以爲達，余謂不然。未能忘情，故歌以遣之耳；情若能忘，又何必歌？”後來居上，持論益密。方以智《藥地炮莊》卷六引夏君憲曰：“莊子一生曠達，必是被老婆逼拶不過，方得脱然，不覺手舞足蹈，著此書必在鼓盆之後”；譴語亦有以也。應劭《風俗通·愆禮》篇第三斥山陽太守汝南薛恭祖喪妻不哭，有云：“鳥獸之微，尚有回翔之思、啁噍之痛，何有死喪之感，終始永絶，而曾無惻容？當内崩傷，外自矜飭，此爲矯情，僞之至也！”亦蔣濟、孫楚譏莊生之旨；“鳥獸”云云，本《禮記·三年問》。

《萬機論》：“語曰：‘兩目不相爲視。’昔吴有二人共評主者，一人曰：‘好！’，一人曰：‘醜！’，久之不决。二人各曰：‘爾可求入吴目中，則好醜分矣！’夫士有定形，二人察之有得失，非苟相反，眼睛異耳。”按即俗諺“情眼出西施”（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一）、“瞋人易得醜”（徐度《卻掃編》卷上）之旨。劉晝《劉子·正賞》第五一有一節全本此，“評主”作“評玉”，“求入吴目中”作“來入吾目中”，“士有定形”作“玉有定形”，皆於義爲長，可據以校正。“爾假吾眸，即見其美”（take mine eyes，and/thou wilt think she is a goddess），亦西方古語也 [1188] 。

《萬機論》：“諺曰：‘學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言其少也。”按蔣《論》中唯此語流傳最廣。《困學紀聞》卷一三：“‘學如牛毛，成如麟角’，出蔣子《萬機論》”；翁註引《太平御覽》卷四九六、《抱朴子·極言》篇（“爲者如牛毛，獲者如麟角”）、《北史·文苑傳·序》（與蔣《論》引諺同）。然《御覽》卷四九六《諺》下引作“學者”、“成者”，卷六○七《學》一所引則與《紀聞》同，無兩“者”字。《顔氏家訓·養生》：“學如牛毛，成如麟角”；徐陵《徐孝穆集》卷三《諫仁山深法師罷道書》：“覓之者等若牛毛，得之者譬猶麟角”；《全唐文》卷九二○宗密《〈金剛般若經疏論纂要〉序》：“致使口諷牛毛，心通麟角”，用外書而不用《大莊嚴論經》卷一二帝釋爲尸毘王説偈：“猶如魚生子，雖多成者少”，當是貪對偶之現成耳；張伯端《悟真篇·後序》：“豈非學者紛如牛毛，而達者乃如麟角也？”；宋濂《宋文憲公全集》卷三○《送方生還寧海》：“豈知萬牛毛，難媲一角麟！”。向來祇是論學之憾語，恨“麟角”之不多逢，爾後亦爲譽人之喜語，幸“麟角”之得一見。錢謙益《有學集》卷一一《古詩贈新城王貽上》：“勿以獨角麟，媲彼萬牛毛”，繆荃孫《煙畫東堂小品·於》集一《王貽上與林吉人手札》：“虞山錢宗伯……贈詩‘勿以’云云之句，實爲千古知己！”；又錢氏《牧齋外集》卷二五《跋顧伊人近詩》：“殆宋金華所謂‘豈知’云云者也”，卷四七《示吕生》：“勿以一麟角，媲彼萬牛毛”；黄承吉《爲汪孟慈農部題其尊人並祀西湖、金山事》自記：“余始識先生於鮑氏棠樾别業，就與談論，有‘學如牛毛，成如麟角’之語”；張維屏《松心詩集》首自題“作者牛毛，成者麟角”，又《豫章集·程春海祭酒枉贈嘉篇奉酬》之四：“牛毛衆曷貴，麟角獨乃奇。”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一五七李師政《内德論·空有三》：“始蒙然而類牛毛，終卓爾而同麟角”；《五燈會元》卷五青原行思章次：“衆角雖多，一麟足矣。”王昶《湖海詩傳》姚椿下《蒲褐山房詩話》：“余嘗勸其知古知今，積爲經濟，無以尋章摘句，搜癖矜奇，至獨角麟類於萬牛毛也”；則顯本牧齋勉漁洋語矣。

僧文瑩《湘山野録》卷下載宋真宗問“官家”之名，李仲容對曰：“嘗記蔣濟《萬機論》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孔平仲《談苑》卷四所記略同，《雜説》卷四則考“官家”之稱已見《梁書·太宗十一王傳》；洪邁《容齋四筆》卷二考“官家”，引蓋寬饒封事、《説苑》等，亦及《萬機論》。嚴氏此輯，却無其語。晁載之《續談助》卷三引《聖宋掇遺》則記爲徐鉉對太宗問，初未道蔣《論》也。

【 增訂三 】 田況《儒林公議》卷上記“官家”名義事，則謂是杜鎬答宋太宗問，僅言是“古誼”，亦未道《萬機論》。

【 增訂四 】 “官家”二字首見《説苑·至公》，即《容齋四筆》所引。沈約《宋書·鮮卑吐谷渾傳》：“虜言‘處可寒’，宋言‘爾官家’也”；却未見前人引此。

八四　全三國文卷三八

麋元《譏許由》。按别見《全漢文》卷論淮南小山《招隱士》。《弔夷齊文》：“夫五德更運，天秩靡常，如有絶代之主，必有受命之王；……子不棄殷而餓死，何獨背周而深藏？是識春香之爲馥，而不知秋蘭之亦芳也！……首陽誰山？而子匿之！彼薇誰菜？而子食之！行周之道，藏周之林，讀周之書，彈周之琴，飲周之水，食周之芩，□ 謗周之主，謂周之淫。”按“五德更運”云云，乃誡遺老頑民謂不可眷戀舊朝。《太平廣記》卷一七三引《小説》記東方朔論夷、齊，亦曰：“古之愚夫，不能與世推移，而自苦於首陽”，即譏其“識春馥而不知秋芳”。《全唐文》卷八四四竇夢徵《祭故君文》：“嗚呼！四海九州，天迴睠命，一女二夫，人之不幸，當革故以鼎新，若金銷而火盛，必然之理，夫何足競！”；則贰臣并以此意自解矣。周密《志雅堂雜鈔》卷下：“徐鉉有《哭南唐後主詩》，又有《李煜墓碑》並載，言其不忠於舊主，則無從敬於新主之意”（參觀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六《跋李後主詩稿》）；汪元量《湖山類稿》卷五周方《跋》：“余讀水雲詩，至丙子以後，爲之骨立。再嫁婦人望故夫之壠，神銷意在，而不敢哭也”；皆所謂“息夫人勝夏王姬”也（洪亮吉《更生齋詩》卷二《道中無事偶作論詩絶句》：“山上蘼蕪時感泣，息夫人勝夏王姬”）。參觀《全唐文》卷論魏徵《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行周之道”云云，乃誡遺老頑民，謂不可仇恨新朝。朱鶴齡《愚菴小集·補遺》卷二《書元裕之集後》：“人臣身事兩姓，猶女子再醮，當從後夫節制，於先夫之事，憫默不言可也。肆加之以詬詈，而喋喋於先夫之淑且美焉，則國人之賤之也滋甚。裕之圍城中作詩指斥蒙古，不啻杜子美之於禄山、思明也；及金亡不仕，詩文無一語指斥者。裕之於元，不可謂再醮女，然既踐土茹毛，即無詬詈之理；非獨免咎，誼當然也。乃今之再醮者，訕詞詆語，日號於衆曰：‘安得與吾先夫子同穴乎！’或又并先、後夫之姓氏，合爲一人，若欲掩其失身之事，斯又蔡文姬、李易安之所不屑。非徒誖也，其愚亦甚矣哉！”；章學誠《乙卯劄記》：“亡國之音，哀而不怨。家亡國破，必有所以失之之由；先事必思所以救之，事後則哀之矣。不哀己之所失，而但怨興朝之得，是猶痛親之死，而怨人之有父母也。故遺民故老，没齒無言，或有所著詩文，必忠厚而悱惻。其有謾駡譏謗爲能事者，必非真遺民也。”麋元此篇，於諸論已括囊引緒；然《顔氏家訓·文章》論“屈二姓”者當“從容消息”，不可爲“時君”而對故君出“惡聲”，又另明一意矣。至“首陽誰山”之詰難，則可借徐枋《居易堂集》卷一一《題畫芝》爲對：“或謂：‘所南畫蘭不著地，而子必盡坡石，或此獨遜古人。’夫吾之所在，即乾净土也，何爲不可入畫乎？吾方笑所南之隘也！”蓋自文正如責人，皆不患無詞爾。

八五　全三國文卷三九

何晏《無名論》。按嚴氏註謂輯自《列子·仲尼》篇註。張湛註“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句，引晏此《論》；註《天瑞》篇“無知也，無能也”云云，又引晏《道論》，嚴氏漏輯。《道論》：“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與此篇“道本無名”相發明。“惟無名，故可徧得天下之名名之”，尤藴勝義（the anonymous presence becomes polynonymous），詳見《易》卷論《繫辭》（一）、又《老子》卷論第一章。

八六　全三國文卷四二

杜恕《篤論》：“水性勝火，分之以釜甑，則火强而水弱；人性勝志，分之以利欲，則志强而性弱。”按此譬由來久矣。《韓非子·備内》：“今夫水之勝火亦明矣。然而釜鬻間之，水煎沸，竭盡其上，而火得熾盛，焚其下，水失其所以勝者矣”；《淮南子·説林訓》：“水火相憎，鏏在其間，五味以和”；《論衡·非韓》：“水之性勝火，如裹之以釜，水煎而不得勝，必矣。夫君猶火也，臣猶水也，法度、釜也。”《全晉文》卷四八傅玄《傅子·假言》：“水火之性相滅也，善用之者，陳釜鼎乎其間，爨之煮之，而能兩盡其用，不相害也。”明僧袾宏《竹窗隨筆》論人之於酒色財氣，可分五等：“有火聚於此，五物在傍。一如乾草，纔觸即然；其二如木，嘘之則然者也；其三如鐵，不可得然，而猶可鎔也；其四如水，不唯不然，反能滅火，然隔之釜甕，猶可沸也；其五如空，任其燔灼，體恒自如”；與古爲新，語妙天下，彼法謂釋迦號“文佛”，即以示佛者須能文（僧圓至《牧潛集》卷六《雜説贈珏鍾山》、今釋澹歸《徧行堂文集》卷三《光宣臺集文序》、龔自珍《定盦集外未刻詩·題梵册》），如袾宏此等筆舌庶幾“佛”而“文”矣。

八七　全三國文卷四三

李康《運命論》。按波瀾壯闊，足以左挹遷袖，右拍愈肩，於魏晉間文，别具機調。李氏存作，無他完篇，物好恨少矣！劉峻《辯命論》樹義已全發於此，序次較井井耳。李言“處窮達如一”，故雖“前鑑不遠”，而“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勿失”；劉亦言“明其無可奈何，識其不由智力”，而“善人爲善焉有息哉？……非有求而爲”。不計利鈍，故不易操守，不爲趨避。無怨尤之平心安“命”，非無作爲之委心任“命”，盡其在己而非全聽諸天；萊白尼茨所謂“斯多噶之定命論”（fatum stoicum）異乎“摩訶末之定命論”（fatum mahumetanum，le destin à la turque）者也 [1189] 。參觀《史記》卷論《伯夷列傳》。

【 增訂四 】 萊白尼茨所謂“摩訶末或土耳其式之定命論”（fatum mahumetanum，le destin à la turque），尼采嘗申言之。渠以爲人能與命争，亦即命中註定；自居安命及自信造命，莫非命之定數也（in wahrheit ist jeder mensch selber ein stück fatum；wenn er in der angegebenen weise dem fatum zu widerstreben meint，so vollzieht sich eben darin auch das fatum：der kampf ist einbildung，aber ebenso jene resignation in das fatum；alle diese einbildungen sind in fatum eingeschlossen. －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 ，ii. ii. § 61“türkenfatalismus”，werke ，ed. k. schlechta，1954，vol. ii，p. 905）。

《運命論》：“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按即老子所謂：“高者抑之，有餘者損之”（參觀《周易》卷論《繫辭》之九），亦即俗語之“樹大招風”。白居易《續古詩》之四：“雨露長纖草，山苗高入雲；風雪折勁木，澗松摧爲薪。風摧此何意？雨長彼何因？百丈澗底死，寸莖山上春。可憐苦節士，感此涕盈巾！”；則謂木被風摧，非緣其高，乃緣其勁，猶西方寓言中蘆葦語橡樹：“吾躬能屈，風吹不折”（je plie et ne romps pas） [1190] 。居易《有木詩》之七：“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標；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託根附樹身，開花寄樹梢。……一旦樹摧倒，獨立暫飄颻；疾風從東起，吹折不終朝”；則謂木雖摧倒，而依附之弱植尚或苟延時日，猶晁迥《法藏碎金録》卷八記公館壁上題句：“猛風拔大樹，其樹根已露，上有寄生草，青青猶未悟”（《全唐詩》載唐備《道傍木》僅數字異）。蓋事多端而言亦多方也。

【 增訂三 】 張祜《樹中草》：“青青樹中草，託根非不危。草生樹却死，榮枯君可知。”與唐備詩取象同而寓意又異。

《運命論》：“俛仰尊貴之顔，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讚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按此等語直可入劉峻《廣絶交論》。干寶《晉紀總論》：“朝爲伊周，夕爲桀跖，善惡陷於成敗，毁譽脅於勢利”，僅言反覆之情，未狀迎合之態。李氏“意無是非”十六字直畫出近世西語所謂“唯唯諾諾漢”（yes-man）、“頷頤點頭人”（nod-guy） [1191] 。朱敦儒《憶帝京》：“你但且，不分不曉，第一、隨風便倒拖，第二、‘君言亦大好！’；管取没人嫌，便總道先生俏”；辛棄疾《千年調》：“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亦即“無是非”而“讚如流”、“應如響”；

【 增訂四 】 德國古詩人亦有句云：“在朝欲得志，必學道個‘是！’”（willstusein bei hofe da？/ei，so lerne sprechen ja！－logau，sinngedichte . ein auswahl ，ed. u. berger，1967，p. 70）

“君言”句隱用《世説·言語》劉孝標註引《司馬徽别傳》記“時人有以人物問者，初不辨其高下，每輒言‘佳！’。其婦諫，

……徽曰：‘如君所言亦復佳！’”

《運命論》：“蓋見龍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飛廉惡來之滅其族也；蓋知云云，而不戒云云；蓋譏云云，而不懲云云；蓋笑云云，而不懼云云”；楷式揚雄《解嘲》之“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加以排比，然構句相駢而用字避複，亦如宋玉《好色賦》之三累句矣。

【 增訂三 】 李康《運命論》結句：“昔吾先友，嘗從事於斯矣。”《文選》李善註僅引《論語》以明其句型。方濬師《蕉軒隨録》卷二：“銑註‘先友’謂孔子；蕭遠自以老子後，與孔子爲友，故曰‘先友’。或謂蕭遠去孔子遠矣，斷無稱述數百年前裔祖之友而曰‘先友’之理，況聖人乎？家北海先生亦言其意中暗有所指，信然。”孔子亦不得稱老子爲“友”；果如張銑所註，李康與其同宗伯修何異！《更豈有此理》卷一《譜諢》記閩人李伯修好攀附華冑，倩工畫祖先像，“不忘昏姻之誼，因親及親”，故有“十世祖姑母亞仙”之夫鄭元和像焉。

八八　全三國文卷四六

阮籍《大人先生傳》。按欲兼屈之《遠遊》與莊之《逍遥》，曼衍而苦冗沓。阮、嵇齊名，論文阮似忝竊，當以詩挈長補短也。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云云”。按即檃括《全三國文》卷五三伏義《與阮嗣宗書》之旨。伏《書》譏阮言行不符：“乃謂生爲勞役，而不能殺身以當論，謂財爲穢累，而不能割賄以見譏”；卷四五阮《答伏義書》避而未對，徒以大言爲遁詞，此《傳》託或遺書中，亦削去斯意。蓋“兩行”之説雖已標於《莊子·齊物論》，語約義隱，與釋氏“二諦”合流交映，始得大章（參觀《老子》卷論第一三、一七、五六章）。阮氏尚未習聞釋氏“行於非道，是爲通道”、“不斷不俱”等話頭，藉口無詞，因於伏之譏訕置之不理。不然，死心豈須“殺身”，心淨無傷“財穢”，“兩行”、“二諦”，開脱文飾，大放厥詞矣。“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於裩之中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爲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隙，動不敢出裩襠，自以爲得繩墨也。飢則嚙人，自以爲無窮食也。然炎斤火流，焦邑滅都，羣虱死於裩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之内，亦何異夫虱之處裩中乎！悲夫！”按“斤”、當是“炘”之譌。此節歷來傳誦，蓋集古而增新者。《莊子·徐無鬼》：“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自以爲廣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間股脚自以爲安屋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論衡·物勢》：“然則人生於天地也，猶魚之於淵、蟣蝨之於人也”，《奇怪》：“人雖生於天，猶蟣蝨生於人也；人不好蟣蝨，天無故欲生於人”，又《變動》：“故人在天地之間，猶蚤蝨之在衣裳之内、螻蟻之在穴隙之中。”阮合莊與王而引申之，遂成一篇警策。《全漢文》卷三八劉向《别録》：“人民蚤蝨衆多，則地癢也”，《太平經》卷四五詳言：“今子言人小小，所能爲不能疾地。今大人軀長一丈、大十圍，其齒有龋蟲，小小不足道，合［食？］人齒，大疾當作之時，其人啼呼交，且齒久久爲墮落悉盡。夫人比於天地大小，如此蟲害人也。……今疥蟲蚤蝨小小，積衆多，共食人；蠱毒者殺人，疥蟲蚤蝨同使人煩懣，不得安坐，皆生瘡瘍。夫人大小比於地如此矣。寧曉解不？”（劉向《别録》又云：“鑿山鑽石，則見地痛也”，即《太平經》言鑿井所謂：“穿鑿地太深，皆爲瘡瘍，或得地骨，或得地血”；洪邁《夷堅支志乙》卷五《顧六耆》寫方隅禁神畢身瘡痏，竊油塗抹，正本此意）。使此節非後世加誣，而出原本《太平經》，則後漢時其喻已布於流俗矣。柳宗元《天説》（《全唐文》卷五八四）記韓愈語、張惠言《續柳子厚〈天説〉》（《茗柯文》初編）皆以人在天地間比於蟲之寄生物體，正漢魏人遺緒也。西方取譬，亦復相肖，舉文學中三例以概。十七世紀意大利哲學家作詩云：“世界及大地如一巨獸，舉體完美無疵累，吾人如蛆蠹，聚生其腹中，正猶蚤蝨蕃殖人身上而爲害爾”（il mondo è un animal grande e perfetto，/statuo di dio，che dio laude e simiglia：/noi siam vermi imperfetti e vil famiglia，/ch’intra il suo ventre abbiam vita e ricetto./.../siam poi alla terra，ch’è un grande animale/dentro al massimo，noi come pidocchi/al corpo nostro，e però ci fan male） [1192] ；十七世紀法國小説家云：“世界偌大，人著其上如蚤蝨然”（sachez que si le monde nous semble grand，notre corps ne le semble pas moins à un pou ou à un ciron） [1193] ；近世法國詩人篇什逕呼人爲“地蝨”（hommes poux de la terre，ô vermine tenace） [1194] 。“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争，各足于身而不求也。”按閻若璩《潛邱札記》卷一謂杜甫《寫懷》詩：“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本此。“衣草木之皮，伏於巖石之下。”按劉叉《與孟東野》：“寒衣草木皮，飢飯葵藿根”，亦通草與木而言“皮”。“局大人微而勿復兮，揚雲氣而上陳。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合歡情而微授兮，先艷溢其若神”云云。按“先”當是“光”之譌；所道與張衡《思玄賦》、曹植《洛神賦》等中情事無異。“大人先生”超塵陟天，“仙化騰上”，乃亦未免俗情耶？皇甫湜《出世篇》：“生當爲大丈夫，斷羈羅，出泥涂。……上括天之門，直指帝所居。……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當御者幾人，百千爲番宛宛舒。……下顧人間，溷糞蠅蛆”；即此意充之至盡而言之無怍耳。《日知録》卷二五考《湘君》，嘗歎“甚矣人之好言色也”，舉世俗於星辰山水皆强加女名或妄配妻室爲例。竊謂張衡“軼無形而上浮”，阮籍“揚雲氣而上陳”，一則“召”見“嫮眼蛾眉”，一則“召”見“華姿采色”，亦徵“人之好言色”，夫“好言色”即好色耳。參觀《太平廣記》卷論《白石先生》。“朔風横厲白雪紛”云云。按此節以七言句極寫冷冽之狀，導杜甫、韓愈等《苦寒》詩先路，“海凍不流棉絮折”句尤奇，又即黄庭堅《贈柳閎》：“霜威能折綿，風力欲冰酒”之椎輪（參觀龔頤正《芥隱筆記》）。然緊承此節曰：“寒倡熱隨害傷人”，復曰：“寒暑勿傷莫不驚”，却未以片語寫炎蒸之苦，亦似粗疎；“莫”疑是“漠”之譌。

八九　全三國文卷四七

嵇康《琴賦》：“歷世才士，……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爲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爲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聲。……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是故懷戚者聞之云云，其康樂者聞之云云，若和平者聽之云云。

……識音者希。”按此旨即卷四九《聲無哀樂論》所深論詳説者。梁元帝《金樓子·立言》上：“擣衣清而徹，有悲人者，此是秋士悲於心，擣衣感於外，内外相感，愁情結悲，然後哀怨生焉。苟無感，何嗟何怨也？”；《舊唐書·音樂志》一太宗駁杜淹曰：“歡者聞之則悦，憂者聞之則悲，悲歡之情，在於人心，非由樂也。……何有樂聲哀怨能令悦者悲乎？”；均與嵇康所見略同。卷四六阮籍《樂論》主樂“宣平和”而譏世人“以哀爲樂”，亦似嵇《論》言“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係於人情”；然阮了無“析理”、“盡理”之功，故“解音”、“識音”，不得望嵇項背，匪特讓出一頭地也。後世抨彈之作，如黄道周《聲無哀樂辯》、曹宗璠《駁〈聲無哀樂論〉》等，粗心易念，直蚍蜉之撼大樹、蜾蠃螟蛉之侍大人而已。蓋嵇體物研幾，衡銖剖粒，思之慎而辨之明，前載得未曾有。西方論師嘗謂，聆樂而心定如止水者與夫態狂如酗酒者（vom gedanklos gemächlichen dasitzen der einen zur tollen verzückung der andern），均未許爲知音 [1195] 。或又謂聆樂有二種人：聚精會神以領略樂之本體（the music itself），是爲“聽者”（the listeners）；不甚解樂而善懷多感，聲激心移，追憶綿思，示意構象，觸緒動情，茫茫交集，如潮生瀾泛，是爲“聞者”（the hearers whose comparative poverty from the musical side is eked out and compensated by a shallow tide of memories，associations，visual images，and emotional states） [1196] 。苟驗諸文章，則謂“歷世才士”皆祇是“聞”樂者，而“聽”樂自嵇康始可也。《琴賦》初非析理之篇，故尚巧構形似（visual images），未脱窠臼，如“狀若崇山，又象流波”等。《聲無哀樂論》則掃除淨盡矣。《論》中“蓋以聲音有大小，故動人有猛静也”至“此爲聲音之體，盡於舒疾，情之應聲，亦止於躁静耳”一節，尤掇皮見質。西方論師謂音樂不傳心情而示心運，仿現心之舒疾、猛弱、升降諸動態（die musik vermag die bewegung eines psychischen vorganges nach den momenten：schnell，langsam，stark，schwach，steigend，fallend nachzubilden） [1197] ；嵇《論》於千載前已道之。嵇身後名初不寂寞，顧世猶知之未盡，聊發幽潛爾。

《與山巨源絶交書》：“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按其“非薄”之言，不可得而詳；卷五○《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謂“《六經》未必其爲太陽”，“何求於《六經》”，又《管蔡論》謂管、蔡蒙“頑凶”之誣，周公誅二人，乃行“權事”，無當“實理”，亦足示一斑。何焯評點《文選》謂“非湯武、薄周孔”不過《莊子》“舊論”，而鍾會“赤口青蠅”、文致以爲“指斥當世”；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書〈文選·幽愤詩〉後》謂嵇乃指“王肅、皇甫謐所造，司馬懿、鍾會等所牽引之湯武、周孔”，司馬師以爲刺其隱衷。兩兒辨日，各有攸當。

【 增訂三 】 《十六國春秋·後燕録》五詳載慕容盛與羣臣論周公語，略謂：“朕見周公之詐，未見其忠聖”，“考周公之心，原周公之行，乃天下之罪人，何‘至德’之謂也？”而極稱“管蔡忠存王室”。其“薄周”更甚於嵇康《管蔡論》。聊拈出之，以補歷來評論嵇文者所未及，非示晉世胡酋已得聞嵇叔夜緒論也。

蓋有蓄意借古諷今者，復有論史事而不意觸時忌者，心殊而跡類，如寒者顫、懼者亦顫也。上下古今，察其異而辨之，則現事必非往事，此日已異昨日，一不能再（einmaligkeit），擬失其倫，既無可牽引，并無從借鑑 [1198] ；觀其同而通之，則理有常經，事每共勢，古今猶旦暮，楚越或肝膽，變不離宗，奇而有法 2 。由前之説，有意陳古刺今者不患無詞開脱；而由後之説，則論史而不意犯時諱者，苟遭深文，頗難自解矣。汪懋麟《百尺梧桐閣文集》卷六《嵇、阮優劣難》謂《絶交書》“驕悍悖謬”，宜其殺身，不如阮之“明哲”；葉夢得《石林詩話》譏阮而推嵇，徐昂發《畏壘筆記》卷一、王昶《春融堂集》卷三三《阮籍論》至斥阮借狂欺世，實預司馬氏奪魏之謀。皆足以發，請試論之。顔延之《五君詠》稱嵇云：“立俗忤流議，……龍性誰能馴！”；《文選》李善註引《竹林七賢論》：“嵇康非湯武、薄周孔，所以忤世。”嵇、阮皆號狂士，然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禍；嵇則忤世之狂，故以招禍。風狂乃機變之一道，其旨早發於太公《陰符》：“大知似狂：不癡不狂，其名不彰；不狂不癡，不能成事”（《全上古三代文》卷七）。避世陽狂，即屬機變，跡似任真，心實飾僞，甘遭誹笑，求免疑猜。正史野記所載，如袁凱之於明太祖，或戴宗之教宋江“一着解手，詐作風魔”。伏義《與阮嗣宗書》曰：“而聞吾子乃長嘯慷慨，悲涕潺湲，又或拊腹大笑，騰目高視，形性 張，動與世乖，抗風立候，蔑若無人，……將以神接虚交，異物所亂，使之然也？”疑其行止怪異，大類鬼附物憑，即“風魔”也，而不知“風魔”之可出“詐作”，既明且哲，遂似顛如狂也 [1199] 。忤世之狂則狂狷、狂傲，稱心而言，率性而行，如梵志之翻着襪然，寧刺人眼，且適己脚。既“直性狹中，多所不堪”，而又“有好盡之累”，“不喜俗人”，“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安望世之能見容而人之不相仇乎？卷五一嵇《家誡》諄諄于謹言慎行，若與《絶交書》中自道相反而欲教子弟之勿效乃父者，然曰：“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又曰：“人雖復云云，當堅執所守，此又秉志之一隅也”，又曰：“不忍面言，强副小情，未爲有志也”，又曰：“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又曰：“或時逼迫，强與我共説，若其言邪險，則當正色以道義正之；何者？君子不容僞薄之言故也。”則接物遇事，小小挫鋭同塵而已，至是非邪正，絶不含糊恇怯，勿屑卷舌入喉、藏頭過身。此“龍性”之未“馴”、鍊鋼之柔未繞指也。《家誡》云：“俗人好議人之過闕”，而《與山巨源絶交書》云：“阮嗣宗口不議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明知故犯，當緣忍俊不禁。夫疾惡直言，遇事便發，與口不議人過，立身本末大異，正忤世取罪之别於避世遠害也。阮《答伏義書》河漢大言，不着邊際，較之嵇《與山巨源書》，一狂而誇泛，一狂而刺切，相形可以見爲人焉。

《絶交書》：“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黄門而稱貞哉？”按《全晉文》卷一一七《抱朴子佚文》引《意林》：“閹官無情，不可謂貞；倡獨不飲，不得謂廉”；《全唐文》卷六八五皇甫湜《答李生第二書》：“夫無難而退，謙也；知難而退，宜也，非謙也，豈可見黄門而稱貞哉？”；《文史通義·内篇》二《古文十弊》：“今觀傳誌碑狀之文，敍雍正年府州縣官，盛稱杜絶餽遺，……清苦自守，……不知彼時逼於功令，不得不然，……豈可見奄寺而頌其不好色哉！”此喻亦屢見西人詩文中 [1200] 。《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云：“廬江左慈知補導之術，……至寺人嚴峻往從問受。閹豎真無事於斯術也！人之逐聲，乃至於是！”；“補導之術”即同篇言：“甘始、左元放、東郭延年行容成御婦人法”，故云“閹豎真無事於斯術”。寺人可受房中術，則見黄門而頌其貞，亦未必爲失言矣！參觀《史記》卷論《佞幸列傳》。《淮南子·説山訓》：“刑者多壽，心無累也”，高誘註：“‘刑者’、宫人也；心無情欲之累，精神不耗，故多壽也”；即“閹官無情”之説。《東坡續集》卷五《與陳季常》之八嘲陳自詡“養生”而有病云：“可謂害脚法師、鸚鵡禪、五通氣毬、黄門妾也”；“害脚法師”售符水而不能自醫，“鸚鵡禪”學語而不解意，“五通氣毬”多孔漏氣而不堪踢，三者猶“黄門妾”之有名無實耳。

【 增訂四 】 《抱朴子》内篇《黄白》：“余今告人言我曉作金銀，而躬自飢寒，何異自不能行而賣治躄之藥乎！”《五燈會元》卷一一興化存獎章次；“墜馬傷足，乃支木拐子，遶院行，曰：‘?脚法師，説得行不得！’”東坡“害脚法師”之謔，得此而義藴昭宣矣。《列朝詩集》閏三録蓮池袾宏《跛法師歌》一首，發端曰：“跛脚法師胡以名，良由能説不能行。”雨果别有一詩，詠力不從心，亦以閹豎好色、跛躄行遠爲喻（l’homme est un désir vaste et une étreinte étroite，/un eunuque amoureux，un voyageur qui boîte. －dieu ，ii. vii，“le rationalisme”）。

【 增訂五 】 《永樂大典》卷三千三《人》字引《大慧語録·江令人請讚》：“眼裏有瞳人，胸中無點墨，還如跛法師，説得行不得。”

九○　全三國文卷四八

嵇康《養生論》。按《顔氏家訓·養生》：“嵇康著《養生》之《論》，而以傲物受刑”；杜甫《醉爲馬墜、諸公携酒相看》：“君不見嵇康養生遭殺戮”；《全唐文》卷六八二牛僧孺《養生論》謂康“知養生而不知養身”，語尤峻快。高彦休《唐闕史》卷上記丁約曰：“道中有尸解，有劍解、火解、水解；惟劍解實繁有徒，嵇康、郭璞非受戕害者，以此委蜕耳”；蓋謂“養生”者雖“遭殺戮”而實長生不死，爲嵇解嘲也。夫《莊子·達生》早歎：“悲夫！世之人以爲養形足以存生！”，又云：“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遭餓虎，餓虎殺而食之。……豹養其内，而虎食其外。”顔即引之，杜、牛之譏，亦不外乎是。雖然，嵇未嘗不曉其意，卷五○《難張遼叔〈宅無吉凶攝生論〉》亦舉單豹事，因曰：“輔生之道，不止於一和。”豈非言匪艱、知容易耶！“豚魚不養”。按《文選》李善註以“豚”爲“豬肉”，是“魚”與“豚”二物皆爲食忌也，似非。“豚魚”當指一物，即有毒之河豚魚；《皇朝文鑑》卷九○沈括《〈良方〉序》：“南人食豬魚以生，北人食豬魚以病”，“豚魚”正“豬魚”耳。毛嶽生《休復居詩集》卷五《食河豚戲作》自註即言《易·中孚》之“豚魚吉”，“先儒或戲目”爲河豚。“蝨處頭而黑”。按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五六《平曾》。丁國鈞《荷香館瑣言》卷上謂日本所刻《養心方》卷二七載《養生論》中有論“養生有五難”一百九十餘言，皆《文選》所無；按“五難”一節見嵇《答向子期〈難養生論〉》，刻《方》者以之羼入本《論》，丁氏未檢《中散集》也。

九一　全三國文卷四九

嵇康《聲無哀樂論》：“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按即劉向《説苑·書説》、桓譚《新論·琴道》兩篇記雍門周對孟嘗君，謂貧賤羈孤、困窮無告，“若此人者，但聞飛烏之號，秋風嗚條，則傷心矣，臣一爲之援琴而太息，未有不悽惻而涕泣者也”；亦即陸機《豪士賦》：“落葉俟微風以隕，而風之力蓋寡；孟嘗遭雍門而泣，而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將墜之泣，不足煩哀響也。”蓋先入爲主，情不自禁而嫁於物（pathetic fallacy），觸聞之機（occasion）而哀，非由樂之故（cause）而哀。下文又云：“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遘於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申此意更明。“夫味以甘苦爲稱。今以甲賢而心愛，以乙愚而情憎，則愛憎宜屬我，而賢愚宜屬彼也。可以我愛而謂之愛人，我憎而謂之憎人，所喜則謂之喜味，所怒則謂之怒味哉？”按《尹文子·大道》篇上論“名、分不可相亂”有曰：“名宜屬彼，分宜屬我。我愛白而憎黑，韻商而舍徵，好膻而惡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愛、憎、韻、舍、好、惡、嗜、逆，我之分也”；嵇論正同。人之賢、愚，味之甘、辛，即“彼之名”，而愛、憎、喜、怒，即“我之分”。然彼淆於我，名亂於分，尋常云謂，亦復可徵。“憎人”、“怒味”，固無其語，而《大學》曰：“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又豈非所好而謂之“好色”、所惡則謂之“惡臭”歟？嵇持之有故，而言之過當矣。“名”、事物之性德（the qualities）也；“分”、人遇事接物之情態（our feeling towards those qualities）也。亞理士多德嘗謂品目人倫，貶爲“急躁”者亦可褒爲“直率”，仇言曰“傲慢”者即友所曰“高簡”，故誡與譽異詞而共指一事（praise and counsels have a common aspect） [1201] （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三八《李泌》）；即“分”雖潛伏而“名”不掩蓋之例。十八世紀一談藝者云：“人同言醋味酸、蜜味甘、蘆薈（aloes）味苦，亦同言甘可悦而酸與苦不可悦（they all concur in calling sweetness pleasant，and sourness and bitterness unpleasant）。人雖有嗜淡巴菇及釅醋過於糖與牛乳者，然絶不覺二物之味爲甘也”（but this makes no confusion in tastes，whilst he is sensible that the tobacco and vinegar are not sweet） [1202] ；乃“名”不能亂“分”之例。十九世紀一談藝者云：“人有曰：‘亞普羅像之悦目，以其形美也。’答之曰：‘有是哉！鹿肉之悦口，亦以其味佳也’”（to the assertion“the apollo pleases us because it is beautiful”，an objector might reasonably reply，“yes；and the venison pleases us because it is tasty”） [1203] ；蓋謂“美”、“佳”即娱目、適口之意，於像與肉之性德絶未揭示，空言無物（scheinsatz），又以“分，淆“名”之例，如“好（上聲）色”、“惡（入聲）臭”矣。“吾聞敗者不羞走，所以全也。”按卷一五陳王植《請招降江東表》：“善戰者不羞走。”後來流傳《南齊書·王敬則傳》：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計”，此語遂爲所掩。參觀《左傳》卷論僖公二十八年。古羅馬稱引希臘人語：“不勝且走，以便再鬬”（qui fugiebat，rursus proeliabitur）；近世意大利諧詩：“死得其正，一生有耀；逃及其時，餘生可保”（un bel morir tutta la vita onora，/un bel fuggir salva la vita ancora） [1204] 。“敗不羞走”，可兼二意：捲土重來，則“不羞走”，有遠計也；望風苟免，則“走”而“不羞”，是厚顔也。厚顔之不羞每自文飾爲遠計之不羞，藉口於杜牧《題烏江亭》所謂“包羞忍恥是男兒”，如吕本中《兵亂後雜詩》所謂“全軀各有詞”（《瀛奎律髓》卷三二引，《東萊先生詩集》未收）。蓋雖不羞爲之，却尚羞道之。世事固多行之泰然而言之赧然者；“言之匪艱，行之唯艱”，亦視其事耳。

九二　全三國文卷五○

嵇康《釋私論》：“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按《戰國策·燕策》一蘇秦論忠信而反得罪，曰：“臣鄰家有遠爲吏者，其妻私人；其夫且歸，其私者憂之。其妻曰：‘公勿憂也！吾已爲藥酒以待之矣。’後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巵酒進之。妾知其藥酒也，進之則殺主父，言之則逐主母；乃陽僵棄酒，主父大怒而鞭之”；同卷蘇代“爲”燕昭王“譬”，亦言此事，劉向採之入《列女傳》，致遭《史通·雜説》下嗤其“妄”。嵇論張大其詞，以“鞭”爲“戮”。元稹樂府《將進酒》即詠主妾覆醴，有日：“主父不知加妾鞭，旁人知妾爲主説。”元人曲中屢用此典，如《誶范叔》第二折：“正是耕牛爲主遭鞭杖，啞婦傾杯反受殃”；《賺蒯通》第四折：“將功勞簿都做招伏狀，恰便似啞婦傾杯反受殃”；《竇娥冤》第三折：“當日個啞婦含藥受殃”；皆增飾爲啞婦之有口難辨，冤屈益甚，較本事更入情理。等點染也，改能“言之”者爲“啞”，勝於改“鞭”爲“戮”矣。抑如程大昌《演繁露》卷一二所考“古者‘戮’不必是殺”，抶、梏亦稱“戮”耶？耕牛衛主與虎鬬、而終遭杖且被殺事，見宋紹聖間黄定《冤牛文》，亦引妾棄酒事爲比，意指司馬光，文載馬純《陶朱新録》（《説郛》卷三九）。

【 增訂三 】 《冤牛文》所記，酷類西方中世紀以來相傳“忠犬”（the faithful hound）事。其事流行歐洲民間。“衛”者非耕牛而爲獵犬，所“衛”者非“主”而爲“主”之稚子，所禦者非虎而爲狼；狼來嚙兒，犬與殊死鬬而殺之，主至，乍見血被犬體，以爲其啖兒也，怒不暇究，遂殺犬云（s. baring-gould，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 ，134；w. j. gruffydd，rhiannon ，59）。

嵇康《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按參觀《列子》卷論《説符》篇。

嵇康《難張遼叔〈宅無吉凶攝生論〉》：“謂無陰陽吉凶之理，得無似噎而怨粒稼、溺而責舟楫者耶？……吾怯於專斷，進不敢定禍福於卜相，退不敢謂家無吉凶也。”按懸而不斷，似遜宰折睢（《淮南子·人間訓》、《論衡·四諱》、《新序·雜事》作孔子）、王符、王充輩之明决。“若夫兼而善之，得無半非冢宅耶？”按“冢”字必“家”字之訛，即結句“家無吉凶”之“家”。此篇與卷五一《答張遼叔〈釋難宅無吉凶攝生論〉》反復論陽宅風水，無慮四千言，不應忽以一字了却陰宅風水也。《論衡·四諱》：“西益宅不祥，西益墓與田，不言不祥；夫墓、死人所居，因忽不慎”，足見東漢不講陰宅風水；《詰術》篇引《圖宅術》亦然。《潛夫論·卜列》祇論“一宅”之“吉凶”、“一宫”之“興衰”，未及墟墓。《葬書》未必出於郭璞，然葬地吉凶之説，璞以後始盛行，觀《世説新語·術解》門可知。《四庫提要》卷一○九所舉《後漢書·袁安傳》一事，亦未保果爲東漢時傳説，抑爲後世加附。《後漢書·郭陳列傳》記吴雄“喪母，營人所不封土者，擇葬其中；喪事趣辦，不問時日，巫皆言當族滅，而雄不顧”；則言日忌，非言風水，乃《舊唐書·吕才傳》載《敍葬書》之第二、第三事（“不擇日”、“不擇時”）耳。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下《江氏墓圖記》舉班固語以證“相墓之法，由來遠矣”，非是。嵇康兩論堪徵魏晉之交，俗忌局於居室，尚未推之窀穸。楊萬里《誠齋集》卷一○四《答朱侍講元晦》：“景純《葬書》，東漢以前無有也”（參觀一一○《答羅必先省幹》）；李昱《草閣集》卷二《贈地理遠碧山》：“澗東?西曾卜洛，定之方中楚客作，當時宅相論陰陽，猶未經營到冥漠”；均謂陰宅風水後起也。

【 增訂四 】 《後漢書·循吏傳》記王景“參衆家數術文書、冢宅禁忌［章懷註：葬送造宅之法，若黄帝、青烏之書也］、堪輿日相之屬，適於事用者，集爲《大衍玄基》云。”景、漢章帝時人，大似當時陽宅、陰宅均已講風水矣。特不知所謂“禁忌”者果即地師家言不。

“長平之卒，命何同短？”按《答張遼叔〈釋難宅無吉凶攝生論〉》又有“何知白起非長平之巖牆”云云，本《論衡·命義》：“長平之坑，同命俱死。”《吕才傳》載《敍禄命》亦云：“長平坑卒，未聞共犯三刑；南陽貴士，何必俱當六合？”；汪士鐸《汪梅村先生文集》卷三《三命説》附註：“史稱長平新安之坑、長城五嶺之戍，動數十萬；《明史·流賊傳》載張獻忠所殺男女六萬有奇。而李彌乾所言‘八字’，則只於五十一萬之千四百。豈皆生逢厄運，共泣窮途？”

九三　全三國文卷五八

諸葛亮《出師表》，輯自《三國志》、《華陽國志》、《文選》。按宋劉昌詩《蘆浦筆記》卷二載胡洵直辨此表脱誤，因據《蜀書》亮本傳、董允傳、《文選》“參而補之”，頗緻密。

九四　全三國文卷五九

諸葛亮《書》：“漢嘉金、朱提銀，採之不足以自食”；嚴氏註：“梅鼎祚《文紀》引《南中志》。按今本《華陽國志》卷四漢嘉郡屬縣全闕，梅氏所見，乃足本也。今無從覆檢。”按李詳《媿生叢録》卷一糾正云：“司馬彪《續漢書·地理志·朱提山》劉昭註引此；足本《華陽國志》，梅氏不得見也。”又按同卷亮《季主墓碑讚》，據《真誥·稽神樞》四當作《司馬季主墓碑讚》，嚴氏似未檢上文也。

九五　全三國文卷六○

張飛文僅存《八濛摩崖》二十二字、《鐵刀銘》三字、及《刁斗銘》題目而已。

【 增訂三 】 《晚香堂小品》卷一一《駛雪齋集序》：“吾嘗讀張桓侯《刁斗銘》，……恨其全集不傳。”不知此老何處“讀”來。豈覩僅存主題而即於已佚之文會心言外耶？既能“讀”無字書，則何必“恨全集不傳”哉！

近人但燾《書畫鑑》云：“畫史言關、張能畫。貴人家藏畫一幅，張飛畫美人，關羽補竹，飛題云：‘大哥在軍中鬱鬱不樂，二哥與余作此，爲之解悶。’”關羽文無隻字存者，而周亮工《書影》卷一○云：“關雲長《三上張翼德書》云：‘操之詭計百端，非羽智縛，安有今日？將軍罪羽，是不知羽也！羽不緣社稷傾危，仁兄無儔，則以三尺劍報將軍，使羽異日無愧於黄壤間也。三上翼德將軍，死罪死罪！’右此帖米南宫書，吴中翰彬收得之；焦弱侯太史請摹刻正陽門關帝廟，中翰秘不示人，乃令鄧刺史文明以意臨之，刻諸石。不知米南宫當日何從得此文也。”一題一書之爲近世庸劣人僞託，與漢魏手筆懸絶，稍解文詞風格者到眼即辨，無俟考據，亦不屑刺訊。若夫不識文風而欲矜創獲，於是弗辭手勞筆瘁，證贋爲真。即如於張飛之題圖，大可檢核畫史中關、張能畫之記載，復徵之王九思《渼陂先生集》卷三《張方伯畫圖歌》：“古人作畫鐵筆强，漢有關羽晉長康”，或陳邦彦《歷代題畫詩類》卷八○陳道永《題孫雪居畫朱竹、欵云：“自壽亭侯始”》，以見明人猶覩關跡；甚復傍參杜甫《佳人》“日暮倚修竹”之句，謂少陵老子“無字無來歷”，三弟畫美人、二哥補竹之圖當曾經眼，故隱取其景，洵所謂“詩中有畫”者！不讀書之黠子作僞，而多讀書之癡漢爲圓謊焉。目盲心苦，竭學之博、思之巧，以成就識之昧。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五四《答孫季和》：“《小序》决非孔門之舊，安國《序》亦决非西漢文章。向來語人，人多不解，惟陳同父聞之不疑，要是渠識得文字體製意度耳”；焦循《里堂家訓》卷下：“柳州辨《鶡冠子》，考作《論語》之人，不煩言而解，此學之所以待於文也。”兩家皆恥爲文人者，而知文之有資於考辨如此。董逌《廣川書跋》卷二《鍾繇賀表》斥其書法“畫疏”、“筋絶”，“不復結字”，決是僞託，因曰：“永叔嘗辨此，謂建安二十四年九月關羽未死，不應先作此表。論辯如此，正謂不識書者校其實爾。若年月不誤，便當不復論辯耶？”言尤明且清，“論辯”他藝，亦若是班。蓋“年月”固“實”，鑿鑿可稽，風格亦自不虚，章章可識。“不識文字體製意度”或“不識書”，遂謂風格無徵不信，非若“年月”之類有據可考；甚且以挾恐見破之私心，發爲矯枉過正之快口，嗤鑑别風格爲似方士之“望氣”。倘非“學士之姦”（仲長統《昌言》），即是“通人之蔽”（桓譚《新論》）矣！《樂記》云：“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鄭玄註：“禽獸知此爲聲爾，不知其宫商之變也”；黑格爾論撰哲學史者弘博而不通義理，亦謂有如禽獸聞樂，聆聲了了無遺，而於諸音之和，木然不覺（die verfasser solcher geschichten lassen sich mit tieren vergleichen，welche alle töne einer musik mit durchgehört haben，an deren sinn aber das eine，die harmonie dieser töne，nicht gekommen ist） [1205] 。夫望氣之術士，洵弄虚欺人，而聞樂之鳥獸，亦未得實盡事；或均擬不於倫，復均罕譬而喻也。

九六　全三國文卷六二

姜維《報母書》：“良田百頃，不計一畝；但見遠志，無有當歸”；嚴氏註：“《晉書·五行志》中、又《御覽》三百十引孫盛《雜記》又九百八十九引孫盛《異同評》。”按《三國志·蜀書·姜維傳》裴註引孫盛《雜記》最早，字句小異，嚴氏未采，不識何故。

《蒲元傳》：“乃命人於成都取江水，君以淬刀，言雜涪水，不可用。取水者捍言不雜，君以刀畫水，言雜八升。取水者叩頭云：‘于涪津覆水，遂以涪水八升益之。’”按《全唐文》卷七二一張又新《煎茶水記》引無名氏《煮茶記》載李季卿請陸鴻漸品茶，“命軍士謹信者挈瓶操舟深詣南零。俄水至，陸以杓揚其水曰：‘江則江矣，非南零者，似臨岸之水。’傾至半，陸又杓揚之曰：‘自此南零者矣。’使蹶然駭伏”（亦見《太平廣記》卷三九九《陸鴻漸》引《水經》）；《太平廣記》卷三九九《零水》（出《中朝故事》）記李德裕辨金山下水與建業石城下水；皆似踵蒲元事。

【 增訂三 】 《能改齋漫録》卷一四早以蒲元事與陸鴻漸事並舉。

九七　全三國文卷六六

周魴《密表呈誘曹休牋草》附《誘曹休牋七條》。按魴、吴臣，佯不忠於吴，與魏潛通，許爲内間，陸續以虚誑諜報誘魏人，俾落機穽。《表》自稱“無古人單複之術”，《三國志·吴書·吕蒙傳》裴註引《江表傳》記蒙告魯肅：“今與（關羽）爲對，當有單複以嚮待之”，因密陳三策；“單複”乃《孫子》所謂“用間”，非戰勢之“奇正”也。魴即今世西方術語之“複諜”（the double agent） [1206] ；“密表”所呈《牋七條》即僞諜之存根備案。《孫子·用間》篇五間之二曰：“内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此曹休之“用”周魴也；四曰：“死間者，爲誑事於外，令吾間知之，而傳於敵”，此周魴之賺曹休也，“爲誑事於”内而自“傳於敵”，又出《孫子》一頭地焉。文獻徵存，吾國複諜莫古於魴。吴人文中尚有卷六七胡綜《僞爲吴質作降文三條》、卷六八陸遜《假作答逯式書》，均衹師《韓非子·内儲説》下所載叔向僞爲萇弘書故智；卷六六黄蓋《與曹公書》詐許内應，而未送諜報，要不足與魴斯篇競比矣。三國時間諜之雄，無如隱蕃，《吴書·胡綜傳》裴註引《吴録》記魏明帝使蕃“詐叛如吴，令求作廷尉職，重案大臣，以離間之”；大膽深謀，身入虎穴，視周、黄等使詐行險於一時一事者，猶大巫之與小巫。使蕃未敗露，則後來秦檜尚不堪追步。蓋檜、歸人，蕃、亡人，處境一易一難，要同爲近世所謂“戰略特務”爾。

九八　全三國文卷七一

韋昭《博弈論》：“徙棋易行，廉恥之意弛，而忿戾之色發。”按俗諺論弈棋云：“落子無悔大丈夫”；“徙棋易行”者，落子復悔而欲改著也。“行”即《全後漢文》卷二六班固《弈旨》“行之在人”、“突圍横行”、“逡巡需行”之“行”；《南史·齊本紀》上記高祖性寬，常與周覆共棋，“覆乃抑上手，不許易行”。《説郛》卷五王君玉《續纂·難忍耐》：“觀棋不得人教行”，又即俗諺“觀棋不語真君子”之爲難事也。

九九　全三國文卷七四

萬震《南州異物志·象贊》：“象之爲獸，形體特詭。身倍數牛，目不逾狶；鼻爲口役，望頭若尾。……服重致遠，行若邱徙”；嚴氏註：“《御覽》八百九十八。”按《初學記》卷二九始載此《贊》。《全晉文》卷一二二郭璞《山海經圖贊·象》：“象實魁梧，體巨貌詭。肉兼十牛，目不踰豕，望頭如尾，動若邱徙”，蓋襲萬語。“鼻爲口役”二句最善形容。陸佃《埤雅》卷四《象》：“望前如後”，即竄易“望頭如尾”；《西遊記》第七五回寫獅駝洞第二魔亦云：“看頭似尾，……多年的黄牙老象。”

一○○　全三國文卷七五

闕名《曹瞞傳》：“故人舊怨，亦皆無餘，其所刑殺，輒對之垂涕嗟痛之，終無所活。”按《南齊書·明帝紀·論》：“流涕行誅”，又《武十七王傳》：“每一行事，高宗輒先燒香火，嗚咽涕泣，衆以此輒知其夜當殺戮也。”此又《長恨歌》“回看血淚相和流”之别解也。

一○一　全三國文卷七五

支謙《法句經序》：“僕初嫌其爲詞不雅。維衹難曰：‘佛言依其義不用飾，取其法不以嚴，其傳經者，令易曉勿失厥義，是則爲善。’座中咸曰：老氏稱‘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今傳梵義，實宜徑達。’是以自偈受譯人口，因順本旨，不加文飾。”按“嚴”即“莊嚴”之“嚴”，與“飾”變文同意。嚴復譯《天演論》弁例所標：“譯事三難：信、達、雅”，三字皆已見此。譯事之信，當包達、雅；達正以盡信，而雅非爲飾達。依義旨以傳，而能如風格以出，斯之謂信。支、嚴於此，尚未推究。雅之非潤色加藻，識者猶多；信之必得意忘言，則解人難索 [1207] 。譯文達而不信者有之矣，未有不達而能信者也。一人諷世，製“撒謊表”（bugie），臚列虚僞不實之言，如文人自謙“拙作”（la mia modesta poema），徵婚廣告侈陳才貌等，而“直譯本”（la traduzione letterale）亦與其數 [1208] ，可謂善滑稽矣。

康僧會《法鏡經序》：“或有隱處山澤，漱石枕流。”按當是“枕石漱流”之訛，未暇檢釋《藏》勘定。《世説·排調》：“孫子荆語王武子‘當枕石漱流’，誤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禦人口给，妙語流傳。使僧會早因誤（catachresis）見奇，則《世説》不必聞所未聞，大書特書。《全三國文》卷六一彭羕《與蜀郡太守許靖書薦秦宓》：“枕石漱流，吟咏藴袍”；《全晉文》卷五九成公綏《七唱》：“枕石漱流，鼓腹容與”，又卷一○○陸雲《逸民賦》：“杖短策而遂往兮，乃枕石而漱流”，又卷一五四楊宣《宋纖畫像贊》：“爲枕何石？爲漱何流？”；《全梁文》卷六八王琳《䱇表》：“是以漱流河底，枕石泥中”；《全陳文》卷一○徐陵《諫仁山深法師罷道書》：“枕石漱流，實爲希有”，又卷一一徐陵《齊國宋司徒寺碑》：“自枕石漱流，始終一概”；《梁書·顧協傳》載協外從祖張永撫協曰：“兒欲何戲？”對曰：“兒正欲枕石漱流。”《論語·憲問》“賢者避世”章皇侃義疏：“高蹈塵外，枕流漱石”；則本孫楚來。聊舉三國、六朝數例，以見孫語孤標獨造，莫爲之先而復罕爲之後也。胡天游《石笥山房文集》弁首包世臣序，稱胡“於駢語習見者，顛倒以示奇”；然卷二《冬日游玉船山序》：“曠兮朗兮，即枕石以漱流，優哉游哉，且幕天而席地”，未用孫楚顛倒之奇語。蓋述游況，須與劉伶之“幕天席地”儷偶，對句出句，均文從字順；等其銖?，免於偏枯，《文心雕龍·麗辭》所謂“允當”。倘别有題目，可驅使江淹之“危涕墜心”，或蘇軾、黄庭堅之“吃衣着飯”（見《東坡志林》卷一《記服絹方》，又《事文類聚》續集卷二○《蘇黄滑稽帖》），則不妨取孫語合成巧對，如王衍梅《緑雪堂遺集》卷八《移寓都府街》：“漱石枕流成故事，喫衣着飯試新方”，即一例矣。

【 增訂三 】 魏武帝《秋胡行》四解亦祇云：“枕石漱流飲泉。”馮猶龍《談概》卷二六《雅浪部》載楊醫官事，按語：“‘喫衣着飯’可對‘枕流漱石’。”已撮合二典，特未知“喫衣着飯”語之出蘇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