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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见礼篮迎宾到密室 慕官样指主买陈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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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宋阳泉因为他老婆关上了房门,预备寻死,他一想,家里的款子,万万不能动了,否则官做不成,家里倒先闹出人命来。不过老婆虽闹,这官也不能不做。好在现在是刚收租稻的时候,若是和所有的佃户商量,将租稻一齐改为现洋折收,那么,至少三块钱一担稻,可以折合一千洋钱。再就自己有往还的地方,临时凑一点短期款子,那么,一千六七百元,是有把握的了,有了这些款子,先垫一垫再说。若是官真可以到手,我想亲戚朋友自然会帮我一个忙的,我就临时打一个大会,也还来得及。这样办,也不必拿自己家里的借字去收债,也不必用田地去押账,纵然用钱,老婆哪里知道?主意想定,在过道里徘徊了一阵,然后使劲用脚一顿,又拍了一下手,喊起来道:“无论如何,我不做官了。拿现钱去赶赊账的事,我决计不做,也省得家里淘气。就是尧卿老爹送的那个官照,我也不要了!”他老婆马氏虽然关门藏在屋子里,其实并不是寻死,正用背撑住门站着,静静地听他说些什么。这时听到说尧卿老爹送的官照也不要,她可急了,砰的一声打开门来,就向外一蹦道:“你祖上没有那好福气,容不下一个官,人家送你的官为什么不要?”宋阳泉道:“我怎么能要哩?我的官还没有动手,你就要和我拼命了!”马氏道:“我不要你做官,是不要你花钱捐官,人家送你的官,我为什么不要你做?你做了官,我好歹总是个太太呀!”宋阳泉道:“我有个不愿做官,来荣宗耀祖的吗?无奈你和我拼命,我实在不敢惹这个大祸。”马氏见丈夫说得那样可怜,就笑道:“只要不花钱,你去做官,我有什么不愿意?不但愿意,而且是越大越好。若是做人情的话,稍微一点小事,我也答应的。古言说得好,偷鸡还要一把米呢。”宋阳泉和老婆闹了一顿,落个偷鸡还要一把米的考语,这官才是做定了。当天在家里研究了一会儿,结果是把马氏说定了,到了将来,马氏一定是上任去做太太,宋阳泉先去运动再说。尧卿老爹,既是那样肯帮忙,决不能看轻了他。因之到了次日上午,宋阳泉将自己杂货店里的糖,包了两包,又拿两封茯苓糕,称了三斤干挂面,再捉上家里喂的一只大公鸡,然后亲自提着,到唐尧卿家里来。唐尧卿正拿了一管旱烟袋要走出门来散步,一见宋阳泉提了一大篾篮子东西来,知道是送礼来的,便故意问道:“阳泉先生,你向哪里去?这个样子,是有什么应酬呀。”宋阳泉笑道:“自己家里的东西,不值什么,特意带来看你老爹的。”唐尧卿呵呀了一声道:“这可不敢当。我们至好,为什么还要过这种虚套?”宋阳泉道:“就是因为至好,不知道要怎样酬谢你老爹才对,所以我亲自来请教。带这点东西,不过是免得空着一双手进门,这又何足挂齿?”唐尧卿拱了拱手,连说了几声谢谢,又道:“这远的路,你一个斯文人,把十几斤重的东西提了来,那真够受累的了。小三呢?小三呢?”于是昂着头连连叫了几声。但是当他叫唤之时,却并不见有个小三答应着。他就老实不客气,弯着腰代宋阳泉提了篮子进去。宋阳泉因他提了篮子,心里还老大过意不去,心想,人家传说唐尧卿和官场中有了来往,架子非常的大,多少人求他说话,他都正眼儿不瞧人一瞧。现在据我看来,也不见得。我纵然是快要做官的人,和他比起身份来,总也相差不多,他居然肯和我提送礼篮子,是比下去一层的人了,多么和气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也就高兴极了,跟着他一路进了屋,就在唐尧卿卧室里坐下,这里是他的账房,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内会客室,不是极相得的人,他是不让进来坐的。因为这里乡下人,平常的绅士,都有一个土砖壁子的客厅,三面是墙,一面是宽不二尺的天井,客厅中间,照例四条板凳,一张桌子。若是正面有一张条桌,再加一轴画,一副对联,那就是极上等布置了。然而这不叫客厅,却叫作私处。像唐尧卿老爹家里,他的私处就不让人到,又何况是卧室呢?这时宋阳泉高兴极了,便道:“尧老,我昨天回去之后,想了一整晚,我决计做官了。只是有一层,乡下妇人是鼠目寸光,她知道的款子,实在是不容易动手,我想了两个路子去筹款,一是折卖租稻,二是在有来往的地方挪些月款,总以不用契纸抵押的为妙。这两笔款子,我想总有一千七八百块钱,大概够用的了。”在他这样说出计划来的时候,唐尧卿昂着头,背了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办法对,不过一千七八百元,还未见得够,就以我私人而论,未尝不可以在外面和你挪些短款凑一凑,只是乡下人的事,你也知道,没有小便宜,人家对于钱财,是不肯松动的。依我的意思,宁可多预备一点款子,不要到了省里再回来办钱,那就不免耽误事情了。”这桌上摆着水烟袋和纸煤,宋阳泉捧起一管水烟袋,划着火柴把纸煤点上了,又把纸煤将托烟袋的手夹着。用右手来慢慢抡着这纸煤,使他上下松紧平均。纸煤抡完了,他再在烟盒子里,用指头挖了许久,然后才掏出一小撮烟来,放到烟斗上。唐尧卿不在屋里踱来踱去了,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看他说些什么出来。宋阳泉还是不说,忽突忽突将纸煤呼了许多下,才把它呼着。于是慢慢地吸上了一袋烟,用力将烟由鼻子里喷了出来。唐尧卿见他两只眼睛盯住了一只桌子脚,知道他在计划一切,这心事可就想大了。便道:“阳泉先生,你对于这件事,用不着踌躇,譬方说,你就出二分利借上一千元,三四个月,也不过几十块利息。你在外面混三四个月,难道这点利息还混不出来吗?做大事的人,手要放得开,你不要为了几十块钱,把大事耽误了。”宋阳泉吸着烟听他说话时,觉得是句句都可长思的,一直吸过三袋烟,然后将烟袋一放,用手一拍大腿道:“尧老,你这话有理,我就是这样办,但不知道尧老指着可以借钱的地方,是不是熟人?”唐尧卿道:“若是借款为容易松动起见,自然是熟人好。但是若不愿意你师娘知道,我应该找生人。”宋阳泉道:“我并不是怎样怕她。不过自己既要出门去做事,犯不上和妇人们一般见识。”唐尧卿点点头道:“很对很对,你就在我这里用午饭,我们把这件事慢慢地商量,你也不要客气,我这人就是如此,若要帮人的忙,非帮到底不可。”宋阳泉本也想着完全靠了唐尧卿的力量,好向做官的路上走,只要他肯帮助,就不能不依从他一点。而且唐尧卿肯留着吃饭,也是一件体面的事,当时就陪着商量了一阵。结果,都依了他的办法,将各田庄上所有的租稻,都折卖掉了。一面又托了唐尧老在外面借一千块钱的月款,按月二分息。本来乡下借债,是论周年二分息的,一年可以少付两个月的息,但是不到一年还债,却有些麻烦的。现在论月借款,有一月算一月,又便利多了。诸事都商议妥当了,唐尧老就道:“钱既然预备了,我一面写信到省里去重托我表弟,先安下脚路,一面你赶快做下两套衣服,预备到省里去应酬。乡下要办这些东西是不行的,你可以到县城里去找那由省里来的裁缝,合着城里最时髦的样子做,那么,人家一见面,就猜不出你是由乡下来的人了。”宋阳泉听着这种教训,觉得很有道理。当日感谢了一番,说静候回信。自己回得店去,将收存的现款提取了二百元,就专程到县城里做下省的衣服。也是他的运气好,当他到了县里的时候,恰好有个县里被撤差的科员,该了各处账目不少,要卖掉些东西还债,正托了裁缝找主顾。裁缝从中给二人说合,拿了一些衣服给宋阳泉看,不是单的,便是棉的皮的,不大合适。正在挑选之际,恰是那个科员也来了。他身上穿着深灰哔叽呢夹袍,外套围花青缎马褂,头上戴着青呢盆式大帽,脸上架着圆框大眼镜,手上还拿了一根手杖。宋阳泉对那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却问那裁缝道:“若是像他这样一身,要多少钱呢?这个我倒是用得着。”那科员见他穿了一件蓝竹布长衫,外套黑布马褂,分明是个乡下人,便笑道:“你看中了我身上这一套衣服吗?你若出得了价钱,我就卖给你。”宋阳泉笑道:“不要笑话了,哪有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卖的?”说着,对了他身上,依然不住地打量。那科员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先脱下来放在裁缝铺子里是卖,临时脱下来,也是卖,横竖是卖,管它什么先脱后脱呢?”宋阳泉伸手头上搔了两下,笑道:“你真是要卖的话,我倒用得着,但不知你要卖多少钱?”那科员想道:“哪有这样一个傻瓜,真指着人身上买衣服。既是如此,我就多卖他几文,也未尝不可。”便道:“我这袍子做的是六十块钱,马褂做的是四十块,我只穿了几回,照理是不能少钱,但是我等钱用,我打个八折卖给你呢。但是你不要还价,你还价我就不卖。”宋阳泉心想,这衣服究竟要值多少钱我是不知道,我又等着要穿,能买现成的也好,心里想着,他那一只手,又情不自禁地伸到头上搔痒去。裁缝一回头,和科员唊一唊眼,便道:“先生,你为什么吃那大的亏,这衣服是我做的,我是知道价钱的,你要肯落价,就是九折,我也肯要。”宋阳泉一听,果然有了便宜,便道:“稍微让一点,行不行呢?”那科员笑道:“你这人讨便宜都不知足,便宜之后,还要便宜,我不愿和你谈这种买卖了。”宋阳泉脚一顿,手一甩道:“好,我就买你的。”因将裁缝拉到一边,私问道:“我请你问一问他,他的帽子眼镜文明棍,我都愿意收下来,不知他肯卖不肯卖,要卖的话,我就一齐买了,老实告诉你,我是预备做好衣服,到省里去做官的,他那浑身上下一套,我都用得着。”裁缝退后一步,向着宋阳泉望了一望,笑道:“你要到省里做官去?果然,那是用得着的。不过衣服他有富余的,可以卖给你。至于眼镜帽子他是不是有富余,我可不知道,我和你去问一问看吧。”于是他请宋阳泉在铺子外站着,自到铺子里和那科员商量。宋阳泉站在窗子外听见科员在里面大声叫道:“那可不行。别的罢了,我这副眼镜,是真正的水晶,戴了这多年了,我不能卖。省里混差事的人,讲究戴真水晶眼镜。有了这眼镜,应酬场上,人家也格外看得起一点,我不能卖他。”又听那裁缝大声劝道:“你这县里的债,怎样还得了?你还是依我的办法是正经。你要到省里去,你不会到省里再买?”那人道:“也好,看在钱的份儿上,我卖了,但是我要卖三十块钱。”裁缝道:“多是不多,不过这东西在县里卖,恐怕不值,连帽子手杖一齐三十元吧?”那科员在隔壁还连叫太少。裁缝道:“先生,你再要叫少,我这话就不好说了。”科员道:“哎!没有法子,我就依你。可是你去对他要多说几个,三十块钱,少了一个铜板,我也是不卖的。”裁缝于是走到外面来,说是人家要五十块钱。宋阳泉道:“你不必说了,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他说了三十块钱,少一个也不行哩。”裁缝用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总算你这人鬼头骗不了你,就依着你的话,你拿出一百一十块钱来,你看着他身上的那一套,都是你的了。”宋阳泉大喜,告诉他,自己住在宋氏祠堂,叫他把东西送到祠堂里去,马上在祠堂里兑款。于是很高兴地在祠堂里等候,不多一会儿,裁缝将衣服等物都送来了,宋阳泉照付了一百一十元大洋,等裁缝走了,自己将长衣马褂穿好,更戴上帽子,挂上眼镜,那根手杖,也拿在手里,于是装着一个官的样子,在屋子里摇摆着走了几步,表示那一身衣服的官样。这样摆着,虽没有镜子可以照出自己的相来,但是自己两手摆来摆去的时候,也就可以看到这衣服之美。手上拿了那根手杖,东戳戳,西戳戳,好不得意。心想:既是有了这套衣服,也不必等到省里去再穿,这就可以穿着全套东西,到乡下去先摆摆样子了。当日已晚,次日在城里雇了一乘小轿,穿了那全套服装回家去。到家之后,远远望着家门口,就下了轿子,在路上走着。家门口的邻居,看见大路上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后面又跟着一乘小轿,大家都说是县城中下乡的差老爷来了,大家追来一看。及至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宋阳泉,没有一个不惊讶的。宋阳泉也知大家的意思,便道:“我昨天到县里去,已经由县衙里转来一封信,我已经可以得一个小官做做了。这传信给我的,乃是县衙里一个科员,他的位分很小。听说我的脚路很大,就特意把他一身衣服送我。”说着,将文明棍向上举了一举道:“这也是他送的。照规矩说,没有官位的人,是不能拿这种东西的。”说着,大摇大摆,向自己家里来。不料他这官架子摆得太足了,几乎丢了半条性命,这也未免乐极生悲了。要知悲从何来,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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