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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荐人才风凉三字诀 行贿赂龌龊一箱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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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尧卿听了赖国恒的话,心里兀自纳闷,他倒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对茶房道:“把要见我的客人,都请到客厅里来。”说着,自向客厅里坐着先等候。茶房把那几位客人让到客厅里,大家都面色红红的,很是生气的样子。原来这是赖国恒厘局子里人员的代表,他们原来听说这局子收入很好,大家都做了带肚子的师爷,纷纷借债给赖国恒。这其间,有的借二三百元,有的借八九十元,都在厘局上得了一个职务。殊不料赖国恒这厘局的所在,是一道山河,在春夏之间,山水大发,有些土产运出,他就不问大沟小汊,只要是木牌可通行的地方,都设上一个分卡,多少可收入一点款子。把夏天一过,到了秋天,河水渐渐干涸,先是各河汊里没有货运,再过些时,连本河里也不能行船,只能走木牌竹筏,每天收入的税款,甚至只有四五元钱,连开办事人的伙食都不够,不要说是解到省库了。好在这个厘金局,是财政厅设的临时税局,也就只试办四个月,其余的日期,局子存在也好,局子收束也好,并不向税局要钱。赖国恒对这个局子,试办期中,除了向财政厅报销而外,自己也大大地要收罗一笔,对于办事人员的薪水,就有些拖欠。及至试办期一过,他巴不得大家散伙,哪里肯发薪?大家闹不过,他就向省里一跑。丢了一纸局令在局里,说是奉令结束,除总局人员暂留局办理结束外,其他各分局人员,限即日离职,以免招摇。这些带肚子的师爷,一听此项消息,都大怒起来,大家追到省里和赖国恒讨债。赖国恒先约两三天有办法,现在是延期两天了。大家是由他试馆里追到旅馆里来,看看赖国恒如何答复。这时见他坐在正面一张沙发上,依然执着局长对于下属的态度,并不怎样的客气,大家又添上几分怒气,也不怎样招呼他,各自坐下。赖国恒先摸着胡子,微笑了一笑,然后望着大家道:“你们的去路,我早已打算定了。我的把弟现在已得了全省鸡蛋捐,他是一个书生,对于官场的事,一律不知,完全由我主持。我就老实不客气,把各位转荐到他那里去,各位只要跟着他去上任,什么费用也没有的。现在美国犯鸡瘟,不但缺乏鸡蛋,而且缺乏鸡种,在中国拼命地收买鸡蛋。捐款倒也不过如此,只是放一船鸡蛋,船家另外要纳二百块钱的放行费,每天局子里只要放过一条船,大家也就发财了。”这些钻小差事的人,终日无事,便是打听哪个人升官,哪个人调任,像鸡蛋捐这件事,省城里放出了许久的空气,谁人不愿钻上前去,只愁找不着路子。现在旧上司说了,办全省鸡蛋捐的老爷,是他的把弟,全盘转荐了过去,这是一件极好的事,立刻各人脸上现出了笑容,都把眼光注视到赖国恒脸上去。赖国恒道:“我心里大概有点分寸了,什么人应当做什么事。”大家一听,这是话里有话,赶快别得罪他,假如得罪了他的话,就不会转荐好差事的,坐着谈话的,早就有两个起了一起身子,索性站将起来,接着官场上那句下属对上司的套话,又不觉冲口而出,连道了几声是是。只有两个人一站,其余的人也就站将起来。赖国恒得意之极,先叫一声来,茶房答应了。接着便道:“把宋局长请出来。”茶房把宋阳泉请到客厅里来,这些索欠的代表们,知道是未来的上司,不约而同地向着宋阳泉行了个鞠躬礼。赖国恒也站起来,向着大家笑道:“这位是我把弟宋局长,他在省城里,比我的脚路宽得多了,我有许多事情,都还要仗他帮忙,认识这么一个人,在政界里混事,自有许多便利。”大家这时,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宋阳泉身上,他一回头一摆手,目光都随着他转。然而目光虽是那样看着人,脸上却装出一番郑重的样子,似乎揣了价值巨万的宝贝在身上,生怕略有遗失一般。宋阳泉明知这些人都是在外面混小差事的,连这些人都尊重自己,这鸡蛋捐的差事,一定不同平凡,也就学着那些阔人见自己的样子,只把头略微向人点上一点,并不以原礼相还。赖国恒先对大家道:“我这个把弟,要去上任,事情忙得很,也不能和诸位详谈。好在诸位的事,我都和他说了,他说了,只要我安排就是了。老弟台,你不必客气,你去办你的事,这都是我一些老同事,可以无须亲自招待了。”说着,向宋阳泉拱拱手,就把他引进住房去了。宋阳泉道:“这一班人,我并不认识,什么事我答应了由老兄去安排呢?”赖国恒低声道:“你是初做官的,哪一件公事,你办得过来?我帮你的忙,就要帮到底,所以把我厘局子里的办事人,拨了一部分给你。至于他们的薪水,这不必忙,等你到了任一月之后,再和他们酌定,我相信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决计一句什么话也没有的,而且这样子办,第一个月的薪水可以省了。你向财政厅开报销,依然把薪水报上,岂不是你又从中挣了一个月的薪水呢?做官只要懂三个字诀窍就行了,是什么呢?就是心眼活,随处就可以弄钱,你紧记住我这一句话吧。”宋阳泉听说用了会办事的人,还可以从中落下一笔钱,这自然是可以干的事,脸上禁不住先泛出一层笑容。赖国恒一见,知道他有答应之意的了,便道:“他们这班人还没有走,让他们先来见见上司吧。”说毕,走了出去把那班人找了进来。那班人都戴了帽子,穿着马褂的,这时走进房门来,一排朝着宋阳泉站定,同时将帽子取下,齐齐地向宋阳泉三鞠躬,仿佛在那祖宗堂下,向灵位牌子行最敬礼一样。宋阳泉自出娘胎,不会受过人家这样恭维过,心里觉得真官干起来,实在有味。赖国恒见他出神,以为他是没有话可说,便向大家挥一挥手道:“你们回去吧,有事我随时给你们的信。”大家一齐哼着答应一个是字,就同时倒退一步,然后走了,赖国恒道:“老弟台,做官不好吗?就怕你做的不是真官,你要做的是真官,你就觉得这威风大了。”唐尧卿坐在一边,也是凑趣,只说做官好。赖国恒索性腾出大半天工夫,陪他吃喝谈笑,并不说到公事上去。倒是宋阳泉忍不住了,便问什么时候,公事可以到手?赖国恒道:“今晚准可到手,假使……假使……我们这边手续办清楚了。而且这件事,本来也不宜迟办,现在省城里争夺这种差事的人太多了,我们一松手,也许就让人家夺过去了。”宋阳泉道:“决计不能让人家夺过去,我们这边,无非是缴款,款是现成的,要什么时候缴,我什么时候缴就是了。”他这样说着,大家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一齐射到宋阳泉那两只箱子上去。赖国恒有了这一句话,自是有十分的把握了,到了晚上九点钟以后,约着宋阳泉一路去见丁科长,除了自己坐上一辆人力车而外,又找了两部车子。自然其中一辆是宋阳泉坐的,另外一辆可是拉了宋阳泉一口大箱子。三部车子一齐拉到丁科长门口,赖国恒首先跳下车子来,在门房叫出了两名听差将箱子抬着,然后二人跟了箱子到客厅里去。听差心里也纳闷,从来不见拜客的人,前面还要抬着一口箱子的。将箱子放在客厅中间,丁科长也就迎出来了。赖国恒介绍一番,丁科长敬过茶烟,坐在一把斜向着客人的沙发上,先笑道:“今天天气很好。”宋赖二人同答一声天气很好。他又向着赖国恒道:“这几天怎么消遣?”在他如此问时,左腿架在右腿上,显出那逍遥自得的样子。赖国恒笑道:“也没有多少工夫消遣,每日总是忙于应酬。”丁科长见宋阳泉只微笑着,并没有答话,便道:“这几天中央的政局,又沉闷得很,报上也没有什么消息。”宋阳泉向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中央政局,倒是省城的报纸,偶然看过一两回,便皱眉道:“是的,报纸上实在没有什么消息,连粮食多少钱一担,都登上了。本来那里天天有强奸爬灰那些好玩的事情,让访事打听出来。”赖国恒一想:这种人怎样可以和他论谈吐,只有单刀直入,老早谈上生意经的为妙。便笑着拱拱手道:“我们此来不为别事。我们舍亲宋兄的事,已经多蒙照应,感激不尽。我们这方应当预备的手续,都已预备好了。”说着,向宋阳泉道:“这也只要请丁科长见一见数就行了。”宋阳泉哼了一声是。赖国恒又向箱子盖的锁,丢了个眼色,低着声道:“打开来吧。”宋阳泉会意,将长袍下摆,一把掀起,露出了他的裤腰带,在裤腰带上,叮哩噹啷的,垂下了一大把钥匙。黄的是铜的,黑的是铁的,其间还有两个当五十的铜钱,和一块小木牌,是扣住钥匙的扣牌。他低着头寻找了许久,算是把钥匙找着了,然后半蹲着身子,将裤腰带贴近了锁,嘭的一声,将锁打开来。他自己掀开了箱子盖,丁赖二人的目光,都不免同时向箱子里注射。然而这用不着眼睛,却用得着鼻子,一阵尿臊味,突然向鼻子里一冲,原来箱子里最上一层,却是两大块稀烂的小孩尿布片。他将那尿片掀开,里面是许多带着灰黑色的破棉絮。他一把一把地抓了起来,放在地板上,然后才露出几截圆纸包,不用说,这可以知道里面是现大洋。他两手捧着纸包,陆续地捧到桌上,再揭去一层破棉絮,又是一层纸包,这样陆续地揭去几层棉絮,陆续地露出纸包,最后到了箱子底,却是一条破棉褥子,除了左一个窟窿,右一个补丁,露出许多棉絮团而外,那褥子上面,粘着的污垢,都成了油板,而且有许多团黑块,仿佛是膏菜油。丁科长一见,早是一阵恶心,连忙将脸偏到一边去,向痰盂子里吐了两口痰。赖国恒看到,也是觉得难受,皱了眉道:“阳泉,阳泉,你关上吧。”宋阳泉道:“不要紧,里面没有什么了。我因为怕洋钱放在箱子里会乱滚起来,所以弄了许多东西在箱子里垫,其实我并不要带这些东西来的。”赖国恒见他还不觉悟,只得抢上前一步,自把地下放的尿片,用两个指头钳了一只角,丢到箱子里去。却用脚踢了一踢破棉絮道:“这些东西,你还不该送到箱子里去吗?”宋阳泉一见他的脸色不大好,只得两手乱抓一阵,将那些破棉絮,一齐按到箱子里面去。赖国恒赶忙关上了箱子盖,也是向着一边,吐过了一口吐沫。宋阳泉看到他两人都这种情形,心中自也有些明白,脸上红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丁科长一回转头,见桌上放了许多洋钱包,乡下人的行为,虽是讨厌,但是他带来的洋钱,却是不讨厌,人家整箱子搬了洋钱来,并无恶意,似乎不能予人以太难堪了。便笑着拱拱手道:“我知道你老哥的款子,是由乡下筹来的。乡下没有钞票,无非是现洋,这几百里路,搬运起来,当然是累赘得很,不用些棉花絮在箱子里塞着,满箱子里滚起来,轰隆乱响,那当然是很可以引人注意的了。”宋阳泉笑道:“丁科长很明白这件事。我本来也不知道这种法子,只因我们乡下出来卖大烟土的人,都是把木箱子装棉絮搬现大洋回家。兄弟和这班人也出门做过一趟生意,所以学了这一个乖。”赖国恒一听,这太不像话,只管向他丢眼色。一面站起身来向丁科长道:“我想见一见总数就是了,不必拆开封来再算了。”丁科长笑道:“那自然,我们都是至好的朋友,若是那样,也就未免锱铢必较了。”说时,打了一个哈哈,自走到那桌子边来,用手分着纸包,一双一双地算了去。宋阳泉一见,心中大悔之下,早知道如此,每包洋钱里面,扣下两块来,在纸外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的,可惜可惜!便宜了他们了。赖国恒究是乡下人出身,很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想着,这东西未见得有那样诚实,能够分文不短地交了出来,我得点点数目,于是重新将纸包一个一个地点着,最后他叫道:“哎呀!不对呀。阳泉兄,你不是预备这个数目吗?”说时,竖了一个食指。因道:“现在点点数目,只有十九包,少了五十,怕是在箱子里棉絮里头吧?”宋阳泉说是不能呀。一面打开箱子,低头乱抓。在这乱抓当中,把最下层那条破棉裤抓出来了,扑通一声一包洋钱,在裤子破窟窿里坠了出来。偏是不歪不斜,由那有膏药板的所在,滚了一滚,满纸包都是膏药油。宋阳泉并不在乎,仍把来放在那些纸包一处。丁科长若不因为这是大洋钱,连桌子都要推翻。因他生平最怕的就是贴在脓血上面的膏药,偏是今天会将这东西高高举起,岂不气死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回到屋子里去,拿了一封公事出来,向宋阳泉拱了拱手道:“恭喜恭喜!这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的了。我和厅长说明了,老兄也不必请见,可以径自就职去,赖局长你先陪宋局长回去吧。”赖国恒望了洋钱,怎舍得走,于是他临时也想出一条妙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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