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丁科长想把赖国恒引走,赖国恒看了这些个现洋钱,还不曾说定分表若干,自己若是走了,让丁科长一礼全收,再要计较就来不及了。便道:“宋局长他还有个应酬,不必送的,倒是他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丁科长,让他先走一步也好。”说时,向宋阳泉拱了一拱手道:“你要说的话,我自然会转告丁科长,你请便吧。”宋阳泉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含糊答应着,好在公事已经拿到手了,什么大事,都可以放心,赖国恒的意思,是让自己先回旅馆去,不必多问,自己放聪明点,就先行走了。他把这一封公事,放在贴肉的小褂子口袋里,自己又怕由小褂子里漏掉,还将一只手放在胸口,紧紧地按住。直等到了家里,然后才把这只手放下来,然而衣服的胸襟上,已是很清楚地印下五个手指的汗印了。他到了房间里,将公事抽出来,由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心想,这次的公事,总不会假了吧?要是再有假公事的话,这个丁科长,我是认得他的,无论如何,他冒不了牌。只要他不假,有了错误,我就找他去说话。不过赖国恒在那里坐着不走,把我先支使开来,不要又是宋忠恕那一套,对我用什么手腕吧?若果如此,我就非死在省城里不可。想到这里,简直不敢向下想了,手按了那公事,坐在灯下只管出神。唐尧卿坐在一边,似乎把他的心事已猜透了,便道:“阳泉兄,这次你不用三心二意的了,由别人经手的事,我不能保那个险,至于我唐尧卿自己办的事,老实说一句,决不能那样糊涂,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不会找到我家里去和我要钱吗?我现时总陪着你住在旅馆里,天大的事发生了,还有我在这里做抵押呢。”这两句话,在他说出来,并不怎样的婉转,但是宋阳泉听着,句句都打入自己心坎里去,微笑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因为初次办事,什么也不懂,有点发愁呢。”唐尧卿道:“你不说起这一层,我倒忘记了。你去以后,许多要找差事的人,他们又都来了,都探问你几时上任的消息,我看那样子,恨不得马上跟了你走,假使你有上任的日期,事先约会他们一声,到了日子,他们自然是跟着你去。所有的事,都有他们和你办。难道坐在局子里收钱你都不会吗?”宋阳泉想了一想,今天见面的那些人,果然都执着很恭敬的态度,若是有什么事情,交了这些人去办,料着也不会坏事,如此一想,心中大小疙瘩,便觉同时解除。这一晚上,和唐尧卿先谈着每月收到鸡蛋捐的数目,后谈着发了财以后,在家中要买多少田,要盖多少房,真个津津有味,直到夜深,还不知道睡觉。还是唐尧卿精神不支,先行睡了。次日起床之后,赖国恒就来了,首先拿了好几封信,见面先拱了拱手,说声恭喜,然后对他道:“我昨天和丁科长商议了一阵,把你厘局里的事,都商议妥当了。你那个总局,我和你决定了,就是离省城三百六十里地方的兴隆镇。那里是我们这省河道总出口的地方,还有两条大路,也是经过此地,只是有鸡蛋出口,决计没有漏捐的。至于局子里办事人的薪水,我也和你请了批示,每月在税收里面,划分出五百元来办。其实哪要许多钱,有三百元也就可以了,这里面你又可以落下二百块钱了。另外有一封信,写给当地的商会和乡团,教他们腾出一所房子来给你办公,总而言之一句话,一切的事,你是便宜极了。”一面说着,一面将信交到他手上。那信都是挺大的信封,下款刻着挺大的红字,都是财政厅的字样,看到便令人高兴。拿着信在手,正自用心赏鉴着,赖国恒又道:“宋局长,那些候差使的人,现时都在外面等着,你是不是现在就派定他们的职务呢?我看你是早一点去的好。早一天到局,早一天收捐。”唐尧卿也在一边凑趣道:“就是明天走吧。我在省里得着你到差的喜信,可以回乡下去和你报喜哩。”宋阳泉听了,只是微微笑,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赖国恒是看出了他的态度的,便自己做主,给他把税局里办事的人,都分配好了。宋阳泉自己也重新在估衣庄上买了一件玄色团花马褂,和一件宝蓝色大花缎袍,一齐穿上。又因为看到机关上的人,都在胸面前挂上一面徽章,觉得没有这个,不能令人一见,便知是官,请了赖国恒做参谋,打了个银质圆牌子,有洋钱那样大,上面刻着中华民国某某省财政厅委任兴隆镇鸡蛋捐征收局局长一行字。用小孩百家锁的银链子穿上,挂在马褂纽扣上。又买了一顶青呢帽子,在头上顶着,自己对着那面穿衣镜,照了照自己的相,觉得也官派十足的了。忙了两天,各事都已忙齐了,到了第三天,就衣冠整齐地,手上拿了一大把鸡蛋捐局长的名片,向满旅馆各房间里去撒片子。在他撒片子的时候,赖国恒所介绍那班候小差事的人,也都穿着长袍马褂,一齐站在客厅里,等候传见。宋阳泉一想,自己既然有许多属员,也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因之走向客厅里对大家说,这旅馆里住客,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现在要到差了,可以大家一路去拜客。那些人听了局长的吩咐,哪有不遵之理,大家都照样垂下马褂袖子,将头上的呢帽,戴得正正的,跟着他的后面,高高矮矮,一大串人,向各房间门口去拜访。宋阳泉前面,另外有旅馆里的茶房,送名片前去通知。他自己却是向门里深深作下一个揖去,说是兄弟也没有什么本领,现在蒙财政厅委我做鸡蛋捐局长,总算是侥幸得很,兄弟明天就要动身了,现在特来告别。差事大概也算不坏,将来回省再来奉看。说毕一揖而去。旅馆里住了一些妇女们,见他身后,随着一班衣冠齐整的人,很有一番气派。大家互相议论,一个人只要有运气,不论什么出身,都可以做官的。你看一个乡下人,不过来省城几个月,就做了官了。这种话也有让宋阳泉自己听到的,心里高兴极了。到了后进杜梅贞的房间外面,正值她换了一件新衣服,在屋子里对了梳妆台顾影自怜,正很出神,偶然一回头,看到阳泉领着一班衣冠齐整的人,在门外徘徊,倒吃了一惊。因为这几天,也曾听到一些消息,知道宋阳泉真个要做官了。不过自己料着他是一个乡愚,未必有什么本领来算前账,所以也不大理会。现在长袍马褂的人,突然成群而来,显系不怀什么好意,因之倒怔了一怔,无话可说。宋阳泉见她呆了,更是得意,便笑道:“杜小姐,我现在要去到差了。差事倒也不十分坏。哪!你来看,这些人都是我局子里的师爷。”说着,手向跟着在后面的许多人一指。杜梅贞定了一定神,笑道:“哟!恭喜呀。”一面说着,一面迎着上前,拦了门站住,用手去理着鬓发,却向人家微笑。宋阳泉故意整了一整马褂纽扣,把胸面前垂的那块现洋大的徽章露了出来,脸上表示一种得意之色。笑道;“在外面办事,机会是说不定的,第一次机会失败了,第二次有了机会,总可以赶上去。”杜梅贞笑道:“对了,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有了经验总可以成功的。宋老爷得了差事,我们老朋友,总算都有了面子,心里也是很喜欢呀。”说时,眼睛向宋阳泉一瞟。在她这一笑之时,脸上两个浅浅酒窝儿,闪动了两下。宋阳泉对于她虽然是恨极了,但是和她一打照面,看了她那种媚相,自不由得心里动了一动。自己本来就不大会说话,这时虽然预备下俏皮话,要想驳她几句,然而只心里一动之时,把这些要说的话,一齐都忘怀了。站着门外,也是向人家呆了发笑。但是偶然一回头,看到身后有许多长袍马褂的人随着,不觉身子正了一正,向杜梅贞拱了拱手道:“我明天就要到兴隆镇去上任,那差事很不错。等我办了几个月的事,有些收款了,我再到省城里来拜客,再见了。”说着,向她深深作了两个揖,然后昂头摆着身体而去。杜梅贞在他身后,也送了两步。宋阳泉回头一看,知道她在身后,更是昂着头挺了腰子走路。心里可就想着我饱受了你们许久的气,今天摆着让你们看看,也知道我宋阳泉不可限量,究竟有发达的一日。如此想着,心中高兴极了,故意背了两只大袖,在天井踱来踱去,让旅馆里这些人看见,自己非常得意。他摆了几个钟头的官架子,差不多全旅馆的人都看见了,心里舒服得够了,然后才回房去收拾行李,和他手下一班属员,雇了一只民船,顺风顺水,向兴隆镇而来。只两天半的工夫,就到了兴隆镇上。这日正是正午的天气,宋阳泉用了一个属员做参谋,拿着财政厅的公函,上岸去拜了半天的客。这个地方,共总不过五六十家铺面,除了长江水师,常川有一只架炮的小舢板,停在这里而外,并无别的官场机关可言。兴隆镇商会会长,是个杂货庄的老板。乡团团长,也是粮行的老板,见识都小极了。他们所与来往的人,要算市立小学的校长是超等人物,其次就是上下游的船行会长,此外哪有什么阔人来往。今天突然来了个鸡蛋捐局长,又带了财政厅公函,真是生平第一件受宠若惊的事情,于是大家开了个临时会议,决定了将镇头上的关王庙打扫出来,作为鸡蛋捐公署,一面凑齐了本镇上的几个商人头子,带了几挂长爆竹,到码头上去迎接新任老爷。宋阳泉手下,有两个能干职员,一个叫殷有为,一个叫杨奉德。他二位首先在新公署里视察了一回,回船之后,就对宋阳泉说:“宋局长到此地来开征,是替国家创办事业,和国家求收入,争面子,决不能含糊一点,必得大家风光一下。”宋阳泉听说是为着自己风光面子的事,就大可以放手来做,因答应由他二人去办。这一下子,排场就大了。第一,便是岸上那些迎接的人,沿着水岸线,向着船上,作上三个大揖,然后四根竹竿子挑了七八尺长的爆竹,噼噼啪啪向空中放了起来。在人丛中,突然拥出四块牌匾,两面飞虎旗,一乘小轿来。这四块牌匾和两面旗,都是关王庙的。原来肃静回避两块,依然可用。其余是协天大帝,伏魔帝君两块,用红纸贴住,改作了鸡蛋捐,鸡蛋捐。两面飞虎旗上,也用红纸写了一个宋字,贴在上面。这一乘小轿,一直抬到船头边,四名轿夫,站在一边等候。宋阳泉由船头上了轿子,旗牌前面,还有镇上一名更夫,手提了一面更锣。呛呛呛,在前面一路敲了走。这些排场,算是地方绅士们奉送的。宋阳泉本人,还制有两只桌面大的支脚灯笼,上面大书官衔姓氏,虽是白天,也用两个人背着,跟在旗牌后面走。这一行人,由镇的西头,穿行到镇的东头,然后在关王庙前下了轿。这庙门左右两边墙上,高高地贴两张门板大的红纸,上书奉中华民国某某省财政厅长委令,委宋阳泉为兴隆镇鸡蛋捐局委员此令等因,遵于年月日时到任视事,特此公布。庙门边,又是一张红纸,大书大中华民国某某省兴隆镇鸡蛋捐局。迎面二门上,上面贴了一张横额,乃是为国求财四个字,两面贴着开印大吉与到任大吉。这个庙,门口是一片大广场,镇上商家,常在这里晒晾东西,现在自然是打扫干净,而且立了一根木柱,把宋阳泉由省城带来的鸡蛋捐局长旗,高高悬起。这和那庙门口的红纸相映,自是别有一种风光。这庙里除了正殿而外,另外还有许多闲房,现在一律贴了红纸条,庙门口赤兔马栏杆边,用蓆篷隔了一间小屋,上贴红纸大书门房。大殿外,东殿贴了公事房,西殿贴了会客厅,旁殿道士住持屋子,改了局长室。此外职员室职工室到处红纸辉煌,虽是一幢庙,却也焕然一新。宋阳泉下轿之后,道士撞钟擂鼓,迎接新老爷到任。宋阳泉缓开着步子,数着石板和台阶,走上了大殿。道士早点了蜡烛,燃了三支佛香,放在香案上。他正了一正头上那顶盆式呢帽,拿过香向关王偶像,作了三个大揖。有道士过来,接过香插到香炉里,赞着礼道:“新任宋大老爷,叩见关圣大帝,行三跪九叩礼,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宋阳泉觉得这并也不亚于皇帝告天典礼,诚惶诚恐的,站起来看着关王的靴子,跪下去,看着地上一道砖缝。九叩礼毕,退了三步,退出殿门,再下台阶。随来的职员,杨奉德就请宋老爷到局长室去休息,然后也带着一班职员上佛殿,叩见关圣大帝。礼毕,杨奉德率领众人忽然大声喧哗起来,宋阳泉刚刚落座,在屋子里便向外跑。至于他们为何喧哗,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