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中庸衍义》卷十三 明 夏良胜 撰
诚明之义 【治己之诚 应物之诚 自知之明 知人之明】
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
程颐曰:“无妄者,至诚也。至诚者,天之道也。天之化育万物,生生不穷,各正其性命,乃无妄也。人能尽无妄之道,则所谓与天地合其德也。无妄乃大亨之理,君子行无妄之道,则可以致大亨矣。无妄,天之道,卦言人由无妄之道,利在贞正,失贞正则妄也。虽无邪心,苟不合正理,则妄也,乃邪心也。”
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
程颐曰:“阳实在中为中,有孚维心亨,惟其心诚,故能亨通。至诚可以通金石,蹈水火,何险难之不可亨也?行有尚,谓以诚一而行,则能出险,有可嘉尚,谓有功也。不行,则常在险中矣。”
臣良胜曰:“无妄之诚,居常之道也;习坎之诚,处变之道也。”
《抑》诗曰:“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遐有愆。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朱熹曰:“言视尔友于君子之时,和柔尔之颜色,其戒惧之意常若自省曰:岂不至于有过乎?盖常人之情,其修于显者无不如此。然视尔独居于室之时,亦当庶几乎不愧于屋漏,然后可尔。无曰此非明显之处而莫予见也,当知鬼神之妙,无物不体,其至于是有不可得而测者。不显亦临,犹惧有失,况可厌射而不敬乎?此言不但修之于外,又当戒谨恐惧乎其所不睹不闻也。子思子曰:‘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又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此正心诚意之极功,而武公及之,则亦圣贤之徒矣。”
臣良胜曰:“武公慎独之功若此,可谓诚意以正心矣。至其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大夫、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共恪于朝夕,以交戒我;在舆旅,贲之歌位;宁官师之典,倚几训诵之谏;居处燕御之箴;临事瞽史之道;宴居工师之颂;史不失书,蒙不失诵。所谓交修之道,无不至矣。本末兼该,内外交养,至老不倦,无非自治诚切,所以称睿圣武公不在斯乎?孟僖子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武公之贤若此,其康叔之遗教也夫。”
《大学》所谓 “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朱熹曰:“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徇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已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
臣良胜曰:“天下之理,实理而已;圣贤之学,实学而已。故《大学》条目虽有人事,而实际用功惟在诚意。意既诚,则是非善恶有如黑白,诚则明也。一决其几,则去恶为善,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惟意所适,而无不善矣。故君子谓诚意为大学人鬼之关,过此则人,否则为鬼,人鬼之名,善恶之大辨也。此孔子传授心法,曾子独得其宗,子思得之而有诚明之辨,孟子得之而有天人之分,其极只实理实学也。老子生当孔子之时,其说曰虚,庄周宗之。辨及孟子之时,而万世之下,言实学者必宗孔孟,以其学皆实理也。实则有,有则无弊;老庄之虚则无,虚则妄,妄则弊之源也。故神仙方药,则‘玄牝之门为天下根’之弊也;申韩刑名,则‘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弊也;放达至于伶籍,则‘礼为乱首’之弊也;玄谈至于王何,则‘事物粗迹’之弊也。臣每比而观之,一实一虚,一有一无,而善恶利害相悬若此,是以《大学》诚意义理最难理会。朱熹作《大学》《中庸》或问曰:‘平生精力尽在此书,而捐馆之际尚改诚意章未定,则其致力尤难于此可知也已。’”
孟子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朱熹曰:“言反诸身而所备之理皆如恶恶臭、好好色之实,然则其行之不待勉强而无不实矣,其为乐孰大于是。”
臣良胜曰:“道而至于乐,其道大备矣;学而至于乐,其学大成矣。然而反之于身,不过曰诚而已。盖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诚也;人之所以为人者,诚也;人之所以参天地而为三者,诚也。吾身而诚,无一毫私意杂于其间,则独行不愧于影,独寝不愧于衾,昼无愧向明,夜无愧处晦矣。无愧怍,则吾之一身与天地相似,发微而不可见,充周而不可穷,其为乐也,所谓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书曰:‘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人君而求所以为逸乐,盍于此焉求之?彼以宴安盘游、声色为乐者,祗见其劳而拙尔。”
周敦颐曰:“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 朱熹曰:“圣人之所以圣,不过全此实理而已,所谓太极者也。五常:仁义礼智信,吾之性也;百行:孝悌忠顺之属,万物之象也。实理全,则五常不亏而百行修矣。”
禹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
臣良胜曰:“凡人敏给者多不好学,故其勤者为难矣。禹之敏而克勤,故曰大禹圣人也。犹惜寸阴,所谓终日乾乾而夕惕若,至诚而不息也。是以其言可信而声为律,其德不违其仁可亲而身为度,诚为之本也。”
成王与其弟叔虞削桐叶为圭,戏曰:“吾以此封若。” 史佚请择日,王曰:“与之戏尔。” 佚曰:“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 遂封叔虞于尧之故墟,曰唐侯。
柳宗元辨曰:“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封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词,又不当束辔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鞅鞅者之为,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臣良胜曰:“宗元之辨必非周公所为,然今史所载皆史佚之言也。君子曰:有桐叶之戏,则随事箴规,人臣谏君当于其微,人君至诚自治,至于言无敢戏,则几于大禹声之为律者,于君德大有补也。”
宋太祖仁孝豁达,质任自然,不事矫饰,宫中帘缘用青衣,常服之浣濯至再。
刘安世尝与马永卿言仁庙恭俭,安世曰:“仁庙恭俭出于天性,故四十二年如一日也。《易》所谓有始有卒者,常记得先生司马光言明皇即位之初,焚锦绣珠玉于前殿为非。” 永卿曰:“何以言之?” 安世曰:“夫锦绣珠玉,世之所有也,己不好之则不用,何至焚之?焚之必于前殿,是欲人知之,此好名之弊也。夫恭俭不出于天性而出于好名,好名之心衰,则其奢侈必甚,必至之理也。故当时识者见其焚珠玉,知其必有末年之敝。若仁庙则不然,若非大臣问疾,则无由见其黄絁被、漆唾壶。”
臣良胜曰:“宋太祖、仁宗不近名者,自治之诚也;明皇则伪而已,岂惟明皇,晋武帝焚雉头裘,亦有末年奢侈之敝,皆以不诚故也。”
荀况曰:“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
臣良胜曰:“诚者,无妄之谓也。《易》之无妄,取象于天与雷之行天,天下无不知者,无不闻者,是不容以伪也。雷既动而天下之物勾萌甲坼,则物物与之无妄,是天以诚化万物也。圣人取象于此,以茂对时育万物,则圣人之诚以化万物也。况之论诚,亦本乎此。而程伯淳谓荀子原不识诚,盖其以性为伪,是不识性,是以不识诚也。以伪为性,则必以诚为非性,诚有不由于性者,是皆非所谓诚也。”
司马光曰:“为国家者,必先实而后文也。安国家,利百姓,仁之实也;保基绪,传子孙,孝之实也;辨贵贱,立纪纲,和上下,亲远近,乐之实也;清奸邪,禁暴乱,刑之实也;察言行,试政事,求贤之实也;量材能,课功状,审官之实也;询安益,访治乱,纳谏之实也;选勇果,习战斗,治兵之实也。实之不存,虽文之盛美,无益也。”
臣良胜曰:“实之云者,诚之谓也。光之学本于诚,而其入自不妄语始,故其言于君者,孚之以实也。人臣以实而献纳于君,人君以实而听纳于臣,施之天下国家之政,亦皆以实而不以虚,则天下之治也,何有。虽然,文之胜实也久矣,在孔子时已不从先进,盖亦以文胜为病矣。至光之时,文之胜又必甚矣。至于今日,又必甚矣。按光之言以考之,则所谓实与文者,当自辨矣。”
圣祖视事东门时,天热,坐久汗湿衣,左右更衣以进,皆经浣濯者。宋思颜曰:“主公躬身节俭,旧衣浣濯更进,禹之恶衣服,诚无以加矣,真可示法子孙也。臣恐主公今日如此,而后或不然,愿始终如此。” 圣祖喜曰:“思颜之言甚善,赐之币以张其直。” 文皇坐右顺门,所服衷衣袖敝垢,纳而复出,侍臣有赞圣德者,上慨然叹曰:“朕虽日十易新衣,未尝无,但自念当惜福,故每浣濯更进。昔皇妣躬缉故衣,皇考见而喜曰:‘皇后勤俭如此,正可为子孙法。’故朕尝守先训,不敢忘。”
右衍治己之诚
兑,九五,孚于剥,有厉。
程颐曰:“九五得尊位而处中正,尽说道之美矣,而圣人复设有厉之戒。盖尧舜之盛,未尝无戒也,戒所当戒而已。虽圣贤在上,天下未尝无小人,然不敢肆其恶也,圣人亦说其能勉而革面也。彼小人者,未尝不知圣贤之可说也,如四凶处尧朝,隐恶而顺命是也。圣人非不知其终恶也,取其畏罪而强仁耳。五若诚心信小人之假善为实善,而不知其包藏,则危道也。小人者,备之不至,则害于善。圣人为戒之意深矣。”
臣良胜曰:“说至善也,而未免犹有小人之亲;诚至道也,而不能泯于小人之诈。此圣人所以善用其诚,而不易于说也。”
有孚豚鱼,吉,利涉大川,利贞。
程颐曰:“豚躁,鱼冥,物之难感者也。孚信能感于豚鱼,则无不至矣,所以吉也。忠信可以蹈水火,况涉川乎?守信之道,在乎坚正,故利于贞也。”
朱熹曰:“至信可感豚鱼,涉险难而不可以失其贞,故占者能致豚鱼之应,则吉而利涉大川,又必利于贞也。”
臣良胜曰:“小人虽有未格于诚,而君子所以惇信者益至,将至于豚鱼可感,而险可济,狡伪者无不献其诚矣。”
襄公会晋侯、宋公、卫侯、曹伯、齐世子光、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伐郑,会于萧鱼。
程颐曰:“会于萧鱼,郑又服而请会也。不书郑会,谓其不可信也。而晋悼公推至诚以待人,信郑不疑,礼其囚而归焉,纳斥堠,禁侵掠,遣叔向告于诸侯,而郑自是不复叛晋者二十四年。至哉,诚之能感人也!”
臣良胜曰:“五伯假之也,假则诈之尤也,在桓、文而已。然晋悼独得至诚待之之誉,此于《春秋》绝无而仅有者。虽然,诚亦难言也。悼非真能推诚者也。桓公之兴,当楚僭王、猾夏之始,故必有以服其心;文公之时,适楚报宋、围宋之际,故必有以挫其气。悼公继景、厉之衰,而不足以复桓、文之盛,但致勤于郑,故伐郑则楚争,楚来而晋退,此即巫臣所为通吴制楚之术,使之敝于奔命尔。郑之久服于晋者,子展完守,老楚仗信待晋,其会固有定也。二境待盟,畏楚故尔,楚敝而服晋之心固矣,况继以子皮、子产、子太叔之良大夫,岂甘心于楚者哉?郑成之后,受其兵车之献、金石之乐,是亦桓、文而已,而专美至诚之誉,亦不虞矣。”
《礼器》曰:“君子之于礼也,有所竭情尽慎,致其敬而诚,若有美而文而诚若。”
陈澔曰:“谓以少者、小者、下者、素者为贵,是内心之敬无不实者;以多者、大者、文者、高者为贵,美而有文,是外心之实者。”
《缁衣》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则爵不渎而民作愿,刑不试而民咸服。《大雅》曰:‘仪刑文王,万国作孚。’”
吕大临曰:“好贤必如缁衣之笃,则人知上之诚好贤矣,故曰爵不渎而民作愿;恶恶必如巷伯之深,则人知上之诚恶恶,不必刑罚之施,而民自畏服,故曰刑不试而民咸服。文王好恶得其正,而一出乎诚心,故为天下之所仪刑,德之所以孚于下也。”
齐桓公与鲁庄公会于柯,曹刿手剑从之。管子曰:“君何求?” 曹子曰:“愿请汶阳之田。” 管子顾桓公曰:“君许诺。” 公曰:“诺。” 曹子请盟,桓公下与之盟。已盟,曹子摽剑而去。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桓公之信著乎天下,自柯之盟始焉。
晋文公伐原,与大夫期五日。五日而原不降,文公令去之。吏曰:“原不过三日将降矣,君不如待之。” 公曰:“得原失信,吾不为也。” 原人闻之曰:“君有义若此,不可不降也。” 遂降。温人闻之,亦请降。
魏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 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约期哉?” 乃往。
秦孝公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有军功者,各以律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己,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布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五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 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司马光曰:“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国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邻,善为国者不欺其民,善为家者不欺其亲,不善者反之,欺其邻国,欺其百姓,甚者欺其兄弟,欺其父子。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离心,以至于败。所利不能药其所伤,所获不能补其所亡,岂不哀哉?昔齐桓公不背曹沫之盟,晋文公不贪伐原之利,魏文侯不弃虞人之期,秦孝公不废徙木之信,此四君者,道非粹白,而商君尤称刻薄,又处战攻之世,天下趋于诈力,犹且不废信以畜其民,况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
吴养心曰:“秦之所以亡,其原盖出于此。其后吕不韦为相,自作令书,布咸阳城门,悬千金于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减一字者予千金,莫有易者也。以今观之,岂诚无一字可增减哉?诚以秦之人为鞅积威之所劫,虽欲议之而有所不敢,自不韦制令之书无敢议,遂至于赵高指鹿为马,相异如此,而人臣犹不敢言,则知秦人为鞅积威之所劫也甚矣。”
韩信谢武涉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
光武事更始时,诸贼铜马、铁胫、尤来、大枪、上江、青犊、富平、获索等各领部曲,众合数百万人,所在剽掠。光武击铜马于鄡,吴汉将突骑来会清阳,士马甚盛。铜马食尽夜遁,追击于馆陶,悉破降之,封其渠帅为列侯。诸将未能信贼降者亦不自安,光武知其意,敕令降者各归营勒兵,自乘轻骑按行部陈。降者更相语曰:“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乎?” 由是皆服,悉以降人分配诸将,众遂数十万。故关西号铜马帝。
永乐元年,锦衣卫奏福建送至海寇若干人,法当弃市。文皇曰:“朕尝许以不杀,今杀之,不信,则后来者之路塞矣。” 俱宥之,令戍边。
永乐六年,武臣有言黄福不宜复授重任者。先时,福以刑部尚书坐事谪办事官,未几,复其官,命随成国公理公务,故武臣以为言。文皇曰:“福才不逮尔耶?” 对曰:“此建文旧臣,且近有过。” 文皇谕之曰:“君臣相与在于推诚,不可畜疑。唐太宗为君,王珪、魏徵初皆雠怨,一体委任之不疑,两人终能尽心辅政,知无不言。尉迟敬德亦雠敌也,既获而臣之,便得其死力,皆太宗有至公之量,故能如此。今朕用人无间新旧,惟贤才是任,何尝存一毫私意。有过者必体情容之,有才者必推诚任之。上能推诚,则人乐尽力;若或畜疑,则人苟图免责,谁肯尽心?自今慎之,勿复妄言。”
又召广西禄州判官阳宗至,升大理寺右寺丞。或言宗在建文时为北平按察司佥事,尝奏按察使陈瑛受潜邸赏赐者。文皇曰:“帝王惟才是使,岂当屑屑记忆旧嫌?齐桓公用管仲,唐太宗用王、魏,何尝不得其力?竟推用之。”
臣良胜曰:“天下者,天下之天下,圣祖之天下也。人才者,天生之,圣祖成之以致天下之治者也。繄我文皇,以天与圣祖之心为心,于凡人才无新旧之间,所以成天下之治也。末世滋伪,隆怨薄恩,虽在属籍,疑问猜忌,至网罗诛杀,若为自安计,寻亦倾覆,如六朝者亦众矣。我文皇谓学士杨荣曰:‘使练子宁在,吾当用之。’呜呼!有是心斯有是言,则凡所以任福、宗者,岂声音笑貌之为哉?是足以张圣人之度也,亦足以表圣人之诚也。”
《离》彖曰:“重明以丽乎正,而化成天下。”
程颐曰:“上下皆离,重明也;二五皆处中正,丽乎正也。君臣上下皆有明德而处中正,可以化成天下,成文明之俗也。”
臣良胜曰:“天地之明,悬象乎日月;五行之明,取象于火。火虚而明,故离之卦火其中虚也。虚则明,明有并于日月者,日之过午而昃,月之既望而弦,皆非中正之明也。人君向明而治,以丽乎中正者也。故闇弱则不及于明也,作聪明则太过于明也。惟君不自用而用臣之明,臣必尽用而不蔽主之明,庶几于重明丽正而化成于天下也。”
《说命》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 蔡沉曰:“天之聪明,无所不闻,无所不见,无他,公而已矣。人君法天之聪明,一出于公,则臣敬顺而民亦从治矣。”
《皇矣》诗曰:“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此大邦,克顺克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
朱熹曰:“言上帝制王季之心,使有尺寸能度义,又清静其德音,使无非间之言,是以王季之德能此六者。至于文王,而其德无有遗恨,是以既受上帝之福,而延及于子孙也。”
臣良胜曰:“王季之德虽曰有六,其实一明而已。盖其心有尺寸而审度于义理是非,是以非间之言无自而入,善恶之辨则克类矣,举善而教不能则克长矣,教之不率而赏罚行焉则克君矣,赏罚既明,不僭不忒,顺比之治章矣。故《易》于同人以天火为象而曰:‘君子以类族辨物。’惟其能辨,是以能同,使是非相杂而无所别,则非君长之道,欲望顺比之治难矣。故曰:‘知临,大君之宜吉。’君之道莫大于明也。”
《蒸民》诗曰:“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朱熹曰:“肃肃,严也;将,奉行也;若,顺也;顺否,犹臧否也;明,谓明于理;哲,谓察于事;保身,盖顺理以守身,非趋利避害而偷生以全躯之谓也。”
臣良胜曰:“甚哉用明之难,岂独君哉?在臣亦有难之者。以山甫之德,举山甫之职,又遇宣王之君,至将命以明邦国之顺否,必明而且哲,然后可以保其身,其难也何如哉?盖利害之际,人所难言也。惟视人则明尔,若持利害之柄以加人,人将恕己之昏,而反利害之明以归我,故曰:‘察见渊鱼者不祥也。’山甫克明邦国之顺否者,一惟匪懈以事天子,是非利害盖有所不计也。曰保身云者,有吾身以举吾职,以事吾君,是谓不失其身,非私其身也。不然,则隐默苟全而完躯保妻子之人将有以借口矣。”
相国萧何以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愿令民得入田,毋收藁为禽兽食。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为请吾苑。” 乃下廷尉狱,械系之。数日,王卫尉侍,言曰:“相国胡大罪,陛下系之暴也。” 上曰:“受贾竖金,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 王卫尉曰:“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 是日,使使持节赦出何。何入谢,帝曰:“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百姓闻吾过。”
臣良胜曰:“自知之难,自屈之尤难也。君而名之桀纣,恶莫加矣,谁其任之?故自比赧献,自方桓灵,在衰弱已不堪受。高祖创业之主,知过而改,至自屈于桀纣而不辞,若其狎逼周昌曰:‘我何如主?’曰:‘桀纣之主也。’亦不怒焉,此其宏度伟识,真有不可及者。无论他美,只其肯以桀纣自居,人加之而不怒,斯其不为桀纣也审矣。”
汉武帝谓大将军卫青曰:“汉家庶事草创,加以外裔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
臣良胜曰:“知其不善,是可为善;知其将亡,是以不亡。武帝材略自古寡伦,其征伐四裔,盖振古所无之功,而虚耗四海,亦振古所无之祸。所以立功者,武帝自知之明也;所以致祸者,武帝自知之明也;然而不亡者,亦武帝自知之明也。盖天下壅蔽之患,惟自知之为难,责人明而恕己昏也。自知既明,则无不明矣。司马光于赐书阁读书,一日大喜,谓其兄曰:‘光昨夕读轮台诏,方知汉武帝用兵之久而中国不亡。盖每遣将之出,而成败胜负,辄以实闻,无毫发不知者,故天下之柄皆归人主,而不为左右欺罔,此所以行兵三十年而中国不亡。’夫以武帝惟自知而左右不敢欺,是以不亡,则南诏出师数十万,襄阳之围数年不解,而卒以捷闻者,夫安得不亡?合而观之,劝戒著矣。”
唐太宗时,秘书少监虞世南上《圣德论》,赐手诏称:“卿论太高,朕何敢拟上古,但比近世差胜尔。然卿适观其始,未知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
臣良胜曰:“太宗英明,深于自知也。其诏世南曰:‘适睹其始,未知其终。’再逾年而魏徵已陈渐不克终者十事矣。且太宗尝语褚遂良曰:‘人心惟有一心,而辐辏攻之,各求自售,以宠取禄。若世南此论,殆近于谄谀而求售者耶?’至宋时,石介缘此亦作《庆历圣德诗》,篇目虽同而用意则异,阴刺奸邪,激成险祸,当时老成谋国如韩琦者,固有忧矣。二事虽为一律,而世南近于谄,介伤于直,君子曰:‘与其失之谄也,宁直。’”
唐宣宗召翰林学士韦澳,以论诗屏左右,与之语曰:“近日外间谓内侍权势何如?” 对曰:“陛下威断,非前朝之比。” 上闭目摇手曰:“全未,全未,尚畏之在。”
司马光曰:“宦者用权,为国家患,其来久矣。盖以出入宫禁,人主自幼及长与之亲狎,非如三公六卿进见有时,可严惮也。其间复有性识儇利,语言辨给,善伺候颜言,承迎志趣,受命则无违忤之患,使令则有称惬之效,自非上知之主,烛知物情,虑患深远,侍奉之外,不任以事,则近者日亲,远者日疏,甘言卑词之请,有时而从,浸润肤受之愬,有时而听,于是黜陟刑赏之政,潜移于近习,而不自知,如饮醇酒,嗜其味而忘其醉也。黜陟刑赏之柄移,而国家不危乱者,未之有也。东汉之衰,宦者最名骄横,然皆假人主之权,依凭城社,以浊乱天下,未有能劫胁天子如制婴儿,废置在手,东西出其意,使天子畏之若乘虎狼而挟虺蛇,如唐世者也。所以然者,汉不握兵,唐握兵故也。太宗监前世之弊,深抑宦官,无得过四品。明皇始堕旧章,是崇是长,晚节令高力士省决章奏,乃至进退将相时与之议,自太子王公皆畏事之,宦官自此炽矣。及中原板荡,肃宗收兵灵武,李辅国以东宫旧隶,参预军谋,宠过而骄,不复能制,遂至爱子慈父皆不能庇,以忧悸终。代宗践阼,仍遵覆辙,程元振、鱼朝恩相继用事,窃弄刑赏,壅蔽聪明,视天子如委裘,凌宰相如犬马,是以来瑱入朝,遇谗赐死,吐蕃深侵郊甸,匿不以闻,至狼狈幸陕,李光弼危疑愤郁以陨其生,郭子仪摈废家居,不保丘垄,仆固怀恩冤抑无诉,遂弃勋庸,更为叛乱。德宗初立,颇振纲纪,宦官稍黜,而返自兴元,猜忌诸将,以李晟、浑瑊为不可信,悉夺其兵,而以窦文玚、霍仙鸣为中尉,使典宿卫,自是太阿之柄落其掌握矣。宪宗末年,吐突承瓘欲废嫡立庶,以成陈宏志之变,宝历狎昵群小,刘克明、苏明为逆,其后降及文武宣懿僖昭六帝,皆为宦官所立,势益骄横,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杨复恭、刘季述、韩全诲为之魁杰,自称定策国老,目天子为门生,根深蒂固,疾成膏肓,不可救药矣。文宗深愤其然,志欲除之,以宋申锡之贤,犹不能有所为,反受其殃,况李训、郑注反覆小人,欲以一朝谲诈之谋,翦累世胶固之党,遂至溅血禁庭,积尸省户,公卿大臣连颈就诛,阖门屠戮,天子阳喑,纵酒饮泣,吞气自比赧献,不亦悲乎?以宣宗之严毅明察,犹闭目摇手自谓畏之,况僖懿之骄侈,苟声色球猎足充其欲,则政事一以付之,呼之以父,固无怪矣。贼污宫阙,两幸梁益,皆令孜所为也。昭宗不胜其耻,力欲清涤,而所任不得其人,所行不由其道,始则张浚覆军于平阳,增李克用跋扈之势,复恭亡命于山南,启宋文通不臣之心,终则兵交阙庭,矢及御衣,漂泊莎城,流寓华阴,幽辱东内,劫迁岐阳,崔昌遐无如之何,更召朱全忠以讨之,连兵围城,再罹寒暑,御膳不足于粮糒,王侯弊踣于饥寒,然后全诲受诛,乘舆东出,翦灭其党,靡有孑遗,而唐之庙社因以丘墟矣。然则宦者之祸,始于明皇,盛于肃代,成于德宗,极于昭宗。《易》曰:‘履霜坚冰至。’为国家者,防微杜渐,可不慎其始哉?此其为患章章尤著者也。自余伤贤害能,召乱致祸,卖官鬻狱,沮败师徒,蠹害蒸民,不可遍举。夫寺人之官,自三王之世,载于诗礼,所以谨闺阃之禁,通内外之言,安可无也?如巷伯之疾恶,寺人披之事君,郑众之辞赏,吕强之直谏,曹日升之救患,马存亮之弭乱,杨复光之讨贼,严遵美之避权,张承业之竭忠,其中岂无贤才乎?顾人主不当与之谋议政事,进退士大夫,使有威福足以动人耳。果或有罪,小则刑之,大则诛之,无所宽赦,如此,虽使之专横,孰敢哉?岂可不察臧否,不择是非,欲草薙而禽狝之,能无乱乎?是以袁绍行之于前,而董卓弱汉,崔昌遐袭之于后,而朱氏篡唐,虽快一时之愤,而国随以亡,是犹恶衣之垢而焚之,恶木之蠹而伐之,其为害不益多哉?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斯之谓矣。”
圣祖谓徐达等曰:“人之行事,固欲尽善,然一时志虑有未周,及既行之,思之有未尽善,亟欲更之,已无及矣。与其追悔于既往,曷若致谨于其初。大抵更涉世故,则知明久历患难,则虑周。近日纪纲法度,初若有绪,其间有未尽善者,诸公宜执正论,亟为更张,庶几上下之间,各得其便。苟有不善,岂徒予之过,亦尔等之责任也。”
文皇宴间顾问侍臣曰:“今一岁又终,外间军民安否何如?” 对曰:“陛下临御以来,所施无非仁政,今军民皆安,正太平无事之时。” 上曰:“太平岂易言?朕惟遵皇考成宪以为治,如得雨旸时若,年谷丰登,兵革不兴,兆民安乐,朝无奸邪,然后可为太平无事。”
臣良胜曰:“圣祖不肯自安于尽善,而责望于臣;文皇不肯自任于太平,而归美于亲。皆不自满假,即检身不及、望道未见之心也。三代而下,可并言矣。”
《右衍自知之明》
《大有》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朱熹曰:“火在天上,所照者广,为大有之象。所有既大,无以治之,则衅蘖萌于其间矣。天命有善而无恶,故遏恶扬善,所以顺天。反之于身,亦若是而已矣。” 臣良胜曰:“火在天上,明之象也;遏恶扬善,明之用也。天子之有天下,富有之大业也。礼乐刑政于是焉正,万方四海于是焉安,则是非善恶于是焉萃。非借赏罚以振之,则杂糅妄施,并其所有而失之矣。故人君当大有之世,而行大有之权,必用大有之明,而后享大有之业。五服之章,则谓之天命,非有所私而章也。章而非私,以其明之无所蔽于命也。五刑之用,则谓之天讨,非有所私而用也。用而非私,以其明之无所蔽于讨也。故曰顺天以休命也。”
《立政》曰:“亦曰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
蔡沉曰:“三宅三俊,文武克知灼见,皆曰心者,即所谓迪知忱恂而非谋面也。三宅已授之位,故曰克知;三俊未任以事,故曰灼见。以是敬事上帝,则天职修而上有所承;以是立民长伯,则体统立而下有所寄。人君位天人之两间,而俯仰无怍者,以是也。”
《吕刑》曰:“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罔不惟德之勤,故乃明于刑之中,率乂于民,棐彝。”
蔡沉曰:“穆穆者,和敬之容也;明明者,精白之容也。灼于四方者,穆穆明明辉光发越而四达也。君臣之德昭明如是,故民皆观感,动荡为善而不能自已也。如是而犹有未化者,故士师明于刑之中,使无过不及之差,率乂于民,辅其常性,所谓刑罚之精华也。” 臣良胜曰:“治狱之道,固亦多端,然要其极,发之以明,而归之以慎也。故上之穆穆,所谓和敬慎之谓也;下之明明,所谓精白明之谓也。上而能慎,则轻重适中,无有淫刑而滥者矣;下而能明,则曲直自辨,无有枉刑而宽者矣。然而上之道兼庶狱,而下之道明以折狱,固其常也。舜命皋陶作士,曰:‘惟明克允。’《易》象治狱之卦,曰《噬嗑》,曰《贲》,曰《丰》,曰《旅》,虽有用于震之威、艮之止,而必离明以主之。惟议狱缓死,则取象于风泽之中孚,死狱非他刑比也,和悦以讯之,巽顺以导之,亦敬慎之道也。然则君臣用刑之中,必用其明,而不尽用其明者,乃所以为慎也。”
晋公子出亡在楚,楚子享之,子玉请杀之。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有能力。晋侯无亲,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必由晋公子乎?天将与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 乃送诸秦。
臣良胜曰:“楚成王明知人也,不在知重耳之必霸,乃在于知其必伯而不忍伤之也。何者?其言曰:‘天将兴之,谁能废之?’是之谓知天,而况于人乎哉?昔楚文过邓,邓之甥欲杀之,而邓侯不许,曰:‘人将不食吾余。’楚卒灭邓,邓焉取余?成王夫岂不知将有邓之悔也?虐贤伤善,是绝天地之纪,天之咎又安逃乎?故尝谓楚成知晋必伯而不杀重耳,齐桓知田氏有齐而不杀敬仲,汉高知东南必乱而不杀吴王濞,晋武闻齐王攸之言而不杀刘元海,苻坚坚信王猛而不杀慕容垂,唐宗咈张九龄而不杀安禄山,其后卒罹其祸。君子不以为非者,存亡者天也,得失者人也,不可逆者理也。以猜忌疑贰,欲有其富贵而杀无罪之人,不亦逆天理乎?君子谓齐不繁刑重赋,田氏不能取齐;楚不用子玉,晋文不能胜楚;汉景不用晁错,吴未必反;晋武不立晋惠,刘元海不能乱;苻坚不贪江左,慕容不能兴;宗不用林甫,禄山不敢叛。此达于天人之理者也。不然,景帝以鞅鞅杀亚夫,曹操以论建杀孔融,晋以时名杀嵇康、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杀王彧,齐后主以谣言杀斛律光,唐太宗以防谮杀李君羡,武后杀裴炎,岂尽能免患于当时而逃责于后世哉?”
《表记》曰:“君子不以辞尽人。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辞有枝叶。”
陈澔曰:“不以言尽人,不以言词而尽见其人之实。盖有言不必有德也,行有枝叶,根本盛而条达者也;词有枝叶,则芜辞蔓说而已。皆世教盛衰所致,故以有道、无道言之。”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朱熹曰:“毁人者,渐渍而不骤,则听者不觉其入而信之深矣;愬冤者,急迫而切身,则听者不及致详而发之暴矣。二者难察,而能察之,可见其心之明而不蔽于近矣。”
臣良胜曰:“古之时,谮人以渐而入者,难于察矣。后世乃有以修词而谮者,其难察为何如也?古之时,愬冤以迫而信者,为难察矣。后世有缓词而愬者,其难察为何如也?卢杞忌张镒忠直,欲出之,议伐朱泚而请自行,德宗难之,则荐镒曰:‘才兼文武,望重中外,无以易卿。’镒出,卒为李楚琳所杀。太真以忤意出居外,剪发一缕以谢玄宗曰:‘沿身所有,皆上赐也,惟发得之吾父母者。’遂召入,不移时。呜呼!若此谮愬,视之浸润、肤受者,不亦难察己乎?情伪日滋,而人主之用明也益难矣。”
汉文帝戒太子曰:“即有缓急,用亚夫真可任将兵。” 景帝即位,吴楚七国反,乃拜亚夫为太尉,将三十六将军,七国皆平。
臣良胜曰:“仲尼称孟庄子之孝曰:‘其不改父之臣,是难能也。’文帝知亚夫于劳军细柳时,故择任而命之,景帝果建大功于文帝,无负所知。景帝明知父母所爱亦爱之,亚夫之尊宠无极矣。乃故设大胾,顾取匕箸,竟加以不足君所之罪,而曰:‘鞅鞅,非少主臣。’下之狱而亚夫死。君子有云:‘捐殡而奔其父之使者,是亦奔父也。’亚夫误为文帝所知而见杀,文帝亦误知亚夫而致之死,则谓景帝为杀父可也。且张释之以劾奏之恨死,邓通以吮痈之怨死,皆文帝之所爱也。至于梁孝王武,文帝子也,骄而纵之,亦乐于死;临江王荣,己之子也,以母失爱,遂使酷吏杀之。是于父子、君臣、夫妇、兄弟之间,背理伤道,无一可言议者,止以刻薄任数归之,亦过恕之耶?”
汉昭帝即位,霍光受遗诏。上官桀诈使人为燕王旦上书,言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光闻之,不入。帝曰:“大将军安在?” 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 诏召光,光入,免冠顿首谢。帝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 光曰:“陛下何以知之?” 帝曰:“将军之广明都郎属,尔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时。” 帝年十四,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
李德裕曰:“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明以照奸,则百奸不能蔽矣。汉昭帝是也。周成王有惭德矣。成王闻管叔流言,使周公狼跋而东,所谓执狐疑之心,来谗贼之口,挠不断之论,开群枉之门。使昭帝得伊吕之佐,则成康不足侔矣。”
臣良胜曰:“霍光之所以获全者,固昭帝之明,乃武帝之明也。武帝太子既废,时有燕王旦、广陵王胥,皆不知立,而独有意于钩弋宫之子,命黄门画周公负成王图,特以赐光,而上官桀、桑弘羊之徒不与闻也。故光受遗而请所立,曰:‘君未喻前画意邪?’是武帝之明,盖知昭帝足以付国,惟光足以辅少主也。观识书之诈,而光所以辅昭十余年,臣故以为武帝之明也。虽然,昭帝之明若过成王,而光之不学,何足以语周公?周公辅成王,为师而召公为保,毕公为傅,左右前后,罔非正人,是以卒成令德。昭帝时与光共事者,惟张安世、田延年,而士之通经术、识义理者无闻焉。因论久阴不雨,乃知贵夏侯胜引蒯聩事折狱,而贤隽不疑终不任也。故昭帝居深宫,近嬖宠,年及冠而志业未有所就,不及成王远甚,则昭帝不充其明者,光之不明有以误之也。或者又曰:‘使光于此万不见白,一去位足矣,何有赤族之惨?’是亦光之不明又所以自误也,岂特误昭帝哉?”
汉昭烈临崩,谓诸葛亮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 亮犹谓不然,以谡为参军,又违众议,以谡统大众,与魏将张郃战于街亭。谡果违亮节制,为张郃所破,亮流涕斩之。
臣良胜曰:昭烈可谓明矣,亮不可谓不公也,亦有马谡之误。知人惟帝难之,况其他乎?独念三代而下,君臣相信如昭烈于亮者,亦不多有。顾命之言,亦或相违,有如此者。昔管仲之没,桓公问之,极言竪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桓公卒用三子,致乱防袂而死,曰:“何面目见仲父!”呜呼!桓公有违于臣,亮亦有违于君,皆两贤相遇者,犹然君臣保终难矣哉!
唐太宗谓长孙无忌曰:“人苦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对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将顺之不暇,又何过之可言!”上曰:“朕问公以己过,公等皆曲相谀说。朕欲面语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谢。上曰:“长孙无忌善避嫌疑,应物敏速,决断事理,古人不过;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高士廉涉猎古今,心稍明达,临难不改节,当官无朋党,所乏者骨鲠规谏尔。唐俭言辞便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无言及于献替。杨师道性行纯和,自无愆违,而情实怯懦,缓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质敦厚,文章华赡,而持论恒处经常。刘洎性最坚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诺,私于朋友。马周见事敏速,性甚贞正,论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称意。褚遂良学问稍长,性亦坚正,每写忠诚,亲附于朕,如飞鸟依人,人自怜之。范祖禹曰:君臣以道相与,以义相正,有朋友之义,非徒以分相使而已。太宗欲闻过,而无忌纳谄以悦之,其罪大矣!然太宗论群臣之得失,亦岂皆中于理哉?遂良直道犯颜,尽忠无隐,王、魏之比也;而譬之飞鸟,轻侮其臣不恭,孰甚焉!
唐德宗从容与李泌论即位以来宰相,曰:“卢杞忠清强介,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觉其然。”泌曰:“人言卢杞奸邪,而陛下独不觉其然,此乃杞之所以为奸邪也。倘陛下觉之,岂有建中之乱乎?”
臣良胜曰:天下之人难知也,天下之奸尤难知也。其为心也甚深,其为迹也甚防(疑为“隐”之误),将营其东而刑之于西,将取其有而击之于无。呜呼!岂特如是已乎?盖有厚之以利而不纳,强之以爵而不受,委之以权而不居,听君所为,窃弄威福而不知;纳人于祸,聚人于争,使不及图已以固其位而不厌。是于其君之庸者而欺之也,若君之好善,亦目之为邪而不觉。天下之善,亦有可以谓之恶;天下之恶,亦有可以谓之善。或先之以善而终之以恶,或掩之以恶而可强名之以善。试之以所不能,刼之以所不中,中之以所必欲,示之以所必信。其所以为情者万出,而一有所售,皆足以行其奸。此卢杞奸邪,而德宗独不知也。若玄宗知林甫妒贤疾能,莫之比者,而任之十有九年,此岂独异于人心哉?当其任之,亦德宗之不觉也。流离播迁,而慧智益长,其对士淹之言,盖亦悔之晚矣。
圣祖御奉门,与给事中吴去疾论政务,因谓之曰:“吾以布衣起兵,与今李相国、徐相国、汤平章皆乡里,所居相远者不过百里。君臣相遇,遂成大功,甚非偶然。今扫除群雄,抚有江南,人免乱离之苦,每终夜思之,不能安枕。人心难安而易动,事机难成而易坏。苟抚之失宜,施之不当,乱由是生。今中原未平,正焦劳之日,岂能坐守一方而忘远虑乎?正当练兵选将,平定中原。诸将小心忠谨者,惟徐达听受吾言,可任斯寄;常遇春果敢有为,可以佐之;其余或以偏裨,或以守城,皆有可用之才。天若辅吾,诸将足以了之。” 去疾对曰:“主上知人善任使,平定之功不难矣。”
圣祖谓侍臣曰:“人主能清心寡欲,常不忘博施济众之意,庶几民被其泽。” 侍臣对曰:“陛下此心即天地之心也。惟人主之心无欲,故能明断万事。万事理,则天下之生民受其福。” 圣祖曰:“人之不能明断者,诚以欲害之也。然明断亦不以急遽苛察为能。苟见有未至,反损人君之明;求之太过,则忝人君之量。”
臣良胜曰:“圣人重明以丽乎天下,盖有取于离。离之卦,其中虚也,虚所以能明也。洪惟圣祖,明烛无疆,而知周万变,知人善断,克显丕基,明之用亦广矣。然其所以能用其明者,以清心寡欲为之本也。人心如明镜止水,而无物欲以害之,是所谓离之虚而明也。是以无欲为本,而大欲所以成也。彼内多欲,而欲效唐虞之治,闺门骨肉之间且有所蔽,匪苛则暗,断失其平,废后思子,卒不可悔,所谓一指蔽目,泰山在前而弗之见已。呜呼!日月无私而能久照,圣人之明并于日月者,无欲之谓也。是以不及于明则谓之暗,过用其明则谓之苛,二者皆欲之为累也。懿哉圣训,无余蕴矣。”
永乐九年,通政司言:“有指挥首天城卫千户犯罪,系刑部狱,其母致货托己为赂部官求免,己不敢从,并以其货来首。” 命法司问:“千户与指挥有旧乎?” 对曰:“无。” 曰:“非故旧而辄以违法干之,独不虑事败哉?此非人情。” 命法司讯之。至法司奏:“指挥所居近刑部,而千户之母寓其邻家,朝夕馈子食。指挥察其有赍橐,绐言己与部官厚,可以赂免。母遂致货,旁有欲发其奸者,指挥惧,遂首而隐其实情。” 论法,千户之母当准与赃律,指挥罢职谪屯种。谕之曰:“爱其子而以赂求免,人之常情,且妇人焉知法律,其宥之。” 指挥始则欺人取货,终则隐情罔上,又污朝臣,此不可恕,但罢职屯种何以示惩?即械送交趾充军。
锦衣卫奏:“民与外国使人交通者,宜执付法司罪之。” 文皇问其实,对曰:“以毡衫市之,而与之交语甚久。” 特命释之。锦衣卫官复言:“毡衫于物甚微,交通于法难宥。” 上曰:“立法以禁奸,过轻则民误,用法在体情,过重则民急。彼小人治生,富则以钱易物,贫则以物易钱,交议价值,岂一语可决,彼何知国法,其释之。” 既而谓侍臣曰:“兹事若忽于听察,则愚民以毡衫获罪矣。”
臣良胜曰:“听察之明,仁爱之公,不待言矣。而渊微之意,臣又仰窥于万一也。彼外国使人亦人也,是非之心亦有也。若以微物而罪人于暧昧不明之议,独无腹诽之憾乎?归言本国,宁无生轻视之心乎?昔吕夷简以私怨黜范仲淹辈,时有《四贤一不肖》诗,契丹张于幽州馆。王安石行青苗法,而交趾露布问民困苦,则我文皇之治斯狱,有足以慑服远人之心者。”
永乐四年,锦衣卫校尉有讦朝臣谤毁时政之失者。文皇曰:“此必诬之,盖朝廷未尝行此政,彼安得有此言。” 命锦衣卫诘之,果挟私忿诬之。文皇曰:“人主听言之际,岂可不审?向若不察,付之法司,则死诽谤必矣。小人致诬君子,此风不可长。” 命以校尉付法司论如律。
臣良胜曰:“冕旒蔽目,贵不用明而察见渊鱼,或以为不祥也。祖宗设内巡察,访察惟大奸盗、机密有人不敢言者,既而乃有及人臣语言阴事。非文皇明见,则诽谤妖言之禁有不可已。以此为法,至英庙时尚有及宗室败伦,亦涉虚妄者。召学士李贤曰:‘宗室中岂愿有此丑事?彼初既以为实,今却云无此事,以此观之,其余所行所枉多矣。’贤曰:‘诚如圣谕。’因言法司明知其枉,畏避此辈,不敢辨理。噫!法之弊岂无端使然哉?是亦司法非其人尔。然当二圣之明,自当无法之弊矣。”
右衍知人之明
中庸衍义卷十三